刺客,是宋兰亭安排的。
他将她抱上乌江楼阁水榭,数十黑衣刺客围了上去,刀劈剑砍,银光交错,半个时辰后,宋兰亭再次抱着一女子,退了出来。
杨家府兵已至,跪伏于地,连连请罪。
宋兰亭抱着怀中娇软,面色阴沉:“摆驾回府。”
昭和郡主体虚柔弱,经此巨变,自是受了惊,生了一场大病,发了高热,数日缠绵病榻。
真正的陆温,又换了男装,跟了刘连殷三日。
这些日子,刘连殷的生活很规范,晨起去县衙点了卯,就开始处理公务。
淮溪州府给他单独辟了一间三进的宅院,直到戌时三刻,他才回府。
若不是知道这糟老头子,是个溜须拍马的奸佞,她当真以为,此人是个政务勤恳的好官儿了。
刘连殷今日饮了酒,有些醉醺醺的,也倚在书案边打盹儿,她双手抱臂,不知是不是打盹儿也会传染。
还是她这几日实在是疲累,倚在他那所卧房外的木槐花树上,也打着盹儿。
忽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刘连殷的卧房,二人似乎说了些什么,似乎刻意放低了声音,她离得不算远,听得仍旧不甚清楚。
但隐约夹杂着“颜夕。”“快开始了。”等只言片语。
她忖了忖,身姿一跃,攀上窗外檐顶,支着耳朵继续听。
刘连殷语气惊疑不定:“可现下安王、郡主的仪驾都在淮溪,他们也敢如此?”
那人声色黯哑低沉,似乎刻意修饰了自己的声音:“上人自有应对之法,你只管去。”
刘连殷沉吟半晌,又道:“大人先前所说,当真能护我性命?”
那人冷笑一声:“你若不是听了我的话,早已成横尸街头了,还能活到现在?”
刘连殷无言以对,连连叹气。
她耐心的等他们说完了话,不动声色的跟在男人背后。
他戴了一副鬼影面具,一袭玄色长袍,身姿挺拔利落,没束冠,只用一截碧色束带,将青丝束成了高高的马尾,垂顺的披散于脑后。
本该是个明媚而炽烈的少年人啊。
却异常沉闷,冷淡,死气沉沉,像火焰中枯焦的木头,浑身都是破烂的洞窟,一碰,就碎了。
夜色沉沉,他拐角走入一道阴影,陆温追上前去,他已经顿住了脚步,没动,与记忆中那个清隽如松柏的背影,渐渐重叠。
月色被浓密的树荫遮住,他没有回头,淡淡道:
“跟着我做什么。”
声音清清淡淡的,如琴瑟铮铮,如碎玉泠泠。
“所以。”陆温笑了笑,“你也是其中一员么。”
她早就知道他并非什么持身清正的好人,可事态发展至今,她的理智告诉他,她既看不透他,就应该遵从自己的判断,杀了他。
他依旧没有回头,月华潋滟,透过层层树荫,滤下柔和的云月,他羽睫轻颤,终于唇齿翕张。
“是吧。”
陆温只觉自己背后一阵寒凉,她按着腰间的匕首,嗓音微颤:“谢御史。”
陆温咧嘴一笑,滚烫的眼泪止不住的簌簌而落:“为什么。”
谢行湛回过头,揭开面具,气质冷冽,眸光清幽,带着疏离的味道。
周身像是被浓雾掩盖,他半垂着眸子,又安静了很久很久,直到乌云散去,皎洁清透的星光洒满大地。
他才慢悠悠的,勾了勾唇角,像是袒露心扉的叹了一叹。
“青云之路,畅通无阻。”
他的命,得多硬,才能熬过幽伯一次又一次的试炼。
他的命,也究竟是有多贱,才能被轻贱至此。
他如今,不过枯槁之木罢了,无论是被她所杀,还是被国法论处,他都不会觉得委屈。
陆温沉默。
她知道他身世微贱,做过流民,当过恶乞,饱受旁人唾骂,蔑视长大的,所以他努力读书,中了进士之后,不断的往上爬,直到百官之首。
可她终究失了算。
短短五年,他从一无所有,乃至权倾朝野,背后怎会无人为他铺路。
秋夜寥寥,霜风骤起,叶落纷飞。
陆温轻轻垂下眼帘,语气尽量平静:“我现在知道了你的秘密,会死么。”
他顿了许久,指尖微微蜷起,藏着袖袍中,沉默不语。
有时候,不说话,亦是一种态度。
陆温拔出剑,心头像是被烈火灼烧,久久喘不过气来:
“都说春风卫,是杀人不见血的妖怪,你不用毒,我们堂堂正正的交一回手。”
谢行湛神情冷冽,隐在袍下的苍白指尖,却死死的攥着:“你要杀我吗。”
他还怀揣着最后一点点希望。
哪怕,哪怕……他赌她舍不得。
可他话音刚落,陆温已经迎风骤起,手中长剑,朝他的胸膛猛刺而去,剑法刚猛,直刺要害。
赌输了么。
他常常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感叹。
果然,人生么,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他猛一翻身,脚下腾空,一跃至树梢,轻灵飘逸,他夜间难以视物,几番应对她的招数,都是依靠耳力。
陆温足尖一点,凌空而起,身姿宛如游龙翩飞,一掌拍向旁侧蔷薇花树,掌风穿拂而过,花叶簌簌作响,娇嫩的花骨朵儿凌空飘坠。
她又是一剑刺出,直冲他的面门。
谢行湛眉头一锁,那双幽邃眼眸下,有一瞬的迷茫,只是很快便从中分辨出了利器破空之声。
他袖中扬出无数银丝,将她的长剑紧紧裹住。
一股巧力,那长剑竟霎时被折断成了两截,一股极强内里,震得她手中剑柄一麻,叫她立时脱了手,失了力气,朝地面急坠而去。
谢行湛见状,飞身横于半空,抱住她的腰肢,一同坠倒在院墙下,她伏在他身上。
地面满是坠落的蔷薇花枝,而蔷薇的刺,狠狠扎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他皱了皱眉,没再说话了。
陆温的金钗,顶端磨得十分尖锐,正抵在他的颈,只须深入一寸,就可索了他的命。
但旋即,他眉目舒展,拢了拢袍子,将她护的更紧些,免得蔷薇的花刺伤了她。
他苦笑了一下:“不是说,正大光明的交手么?这算什么?”
陆温趴在他胸膛上,心情莫名其妙的觉得宁静,便很有耐心的同他解释。
“百招之内,胜负难分,麻烦,这样快。”
他抬着眸子,望着无边无际的夜幕,神情寡淡:“你赢了。”
陆温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一朵绚丽璀璨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烟火纷纷,绚烂至极,如星如雨。
陆温枕在谢行湛的胸膛上,伸出手,在他的暗沉沉的眸子前挥了挥:
“看见烟花了吗?”
他眼神空洞,睫毛微颤:“没有。”
陆温犹豫了一会儿:“你都瞎成这样了吗?”
谢行湛:“……”
被伤害到了,不想说话。
半晌,陆温讷讷的补了一句:“哦,对不住了。”
谢行湛面无表情的闭上眼睛,不想理她。
陆温仰躺在他旁边,开始专心致志的看天上绚烂的 烟火,却觉得自己身上粘稠,似乎被什么东西沾染了。
她抬起衣袖,才发觉自己的月白袍子蹭了血。
她未曾受伤。
谢行湛穿的是一身玄色袍子,哪怕沾了血,也不明显。
他受了伤,但她不问,他就不说。
不知为何,她的眼泪突然就溢了出来,她慌慌张张的将他扶起来,才看见他背后,被蔷薇花刺,割破了背部,满身都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