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便是极不恭敬之言了。
他停了脚步,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忘了答话。
他的目光,只能追随着她的背影,不能奢求其他。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修长如白鹤的颈,垂顺如瀑的墨发,加之拖曳飘然的云衣霓裳,瑰玮之仪,仅一背影,便轻易叫他失了魂去。
陆温忽而转身,朝他眨了眨眼睛:“苏大人。”
双眸清明澄澈,微微上挑,似有盈盈春水,顾盼流转间,似幽兰含苞,愈发神圣清绝,不可方物。
苏宛恍然,连忙向后退了一步,面颊顿感一股邪火自心旁烧起,直至烧到了耳根仍未停下,他拱了拱手,答:
“贵国陛下,臣不敢妄言,只是我北弥圣上,文有博古通今之才,武有冠三军之勇,谋有神机妙算之智,光明磊落,气宇轩昂,当世难得明君也。”
陆温又道:“既是明君,便知不应插手他国内政,是以,苏大人,你入琅琊郡,究竟意欲何为?”
苏宛微微一怔。
他来此,自然有别的目的。
陆温想,北弥人如此殷勤,派了使臣前来,意欲催促南凉朝廷,将鹧鸪林匪首通敌一案始终,公之于众。
是想叫民众知晓,南凉的朝廷背弃了百姓,朝廷的兵马,并未用以守护百姓的安定,而是作了权贵的鹰犬,他们扮作土匪,掳了孩童。
若叫诸州郡县,知晓了真相,南凉的民心,就岌岌可危了。
比起三十万的兵马横兵边野,从内部,瓦解百姓的民心,才是一场真正可以摧毁南凉的风暴。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那个扎根在南凉朝堂的北弥暗谍,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她几乎已经预见了,南北战火重燃的那一天,而她只希望,在这一日到来时,南凉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不会再像自己的父亲戍守边境时那样,处处因西屏郡的朝堂,从而受到掣肘。
苏宛微微一笑:“郡主果真才智过人,我入郡,是为旁事,并不会干涉乱匪一案,郡主大可放心。”
“何事?”
“友人相邀,举杯同酌。”
“苏大人。”陆温面色微冷,衬着那张清丽不可方物的面庞,生气之时,竟比往日容颜更甚三分,“这些冠冕堂皇之语,就免了吧。”
苏宛怔了怔,直直凝视着她那双似秋似春的清眸,字字分明:
“臣,恋慕郡主,所以想来一见。”
陆温淡淡含笑:“苏大人,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么?”
他唇角浅浅一勾,掠出一个极轻极淡的笑:
“今日喜欢郡主,明日说不定会喜欢旁人,只是今日还喜欢着,所以来见郡主。”
陆温眉目高蹙,望他良久,复而转身:“明日便动身入北吧。”
苏宛闻言,微微一怔,追上前去,似是不可置信:
“郡主不想为鹧鸪林的匪徒,讨一个公道了?”
“不想。”
“郡主可知,那千余匪患,都是无辜的庄稼人。”
陆温揶揄一笑:“苏大人,官是官,匪是匪,既作了匪,又认了通敌之罪,国法如此,依我之见,不但要处死,还要株了他们的九族。”
苏宛面色一白,又道:“郡主连那些可怜的孩子,也不找了?”
“与我何干?”陆温淡淡道,“我留南凉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南凉想要杀我,北弥想要杀我,我思来想去,不如入掖庭,受陛下所护。”
苏宛道:“圣上还未立后,不可先行封妃,郡主便是到了北弥,也要由天命司,测算良辰吉日,择吉日受封入宫。”
“哦。”陆温唇角微弯,眼眸里露出顽劣笑意,“原来苏大人,想在琅琊郡多停留些时日啊。”
苏宛如梦初醒,撞入她清清淡淡,含着笑意的眸子里,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苏宛扬起嘴角,唇角含起一道幽深笑意:“那就依从郡主,明日启程。”
陛下虽派了十余都察院御史,前来问案,但毕竟事关世家大族,民告官,告的还是云洲八大族与四郡三百州官。
整整三百余人,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
裕丰陛下,是一个政治经验、斗争经验,阴谋经验,极其丰富的皇帝,他知道,事情发展至今,乃至与北弥人都有所勾连。
谢行湛所呈那封名录,一个不杀,是不可能的。
但若都杀了,淮溪,汝阳,云洲,琅琊,整整四郡,又该如何治理?
所以,官要杀,匪要杀,民要杀,但如何杀,是个长久的问题,他当前的重点,仍旧是北弥勾结匪首,意图行刺,破坏和谈。
他将卷入风波中的琅琊郡知府刘连殷,几个知事,几个主簿,几乎都是那日刺杀之日的见证者。
分别以不同的罪名,进行游街,而后受押入狱,秋后处决。
值得挑明的是,这几个官差,罪名各有不同,有的是尸位素餐,有的是草芥人命。
如此令人震惊,令人咂舌的大案,竟就如此偃旗息鼓了。
且,十余都察院御史来的第一日,除去颜夕,第一件事,便是将那鹧鸪林的匪首,以通敌谋逆之罪,斩首示众。
依旧是春风卫,将其秘密处决,在一个隐秘的山坳里,无人可知,无人在意。
那日的血,几乎将漫山遍野,开的绚灿的山野之花,染成一片赤色。
是陛下的手笔,与当初,秘密处决祁州猛虎营第七营司,可谓如出一辙。
在裕丰帝眼中,这些农民百姓,不过是耽误他玩弄权术,治理国家的绊脚石。
他对他们,只欲处之而后快。
她选择不再追索鹧鸪林失子一案,不叫南凉失了百姓民心,这是她作为南凉百姓,最后的仁慈。
这烂天烂地,叫她有些疲惫,不止肉体,更是精神上的。
可能,与兄长同归北弥,做一个寂寥闲人,是最好的选择。
而她唯一能做的,是回祁州郡,为外祖父上一炷香,去天爻谷,收敛五万南凉将士们的尸骸,使他们魂有归处,不必再作一缕青烟。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遇刺的昭和郡主,竟如此轻易的,就叫北弥行刺一案,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了。
郡主仪驾,从琅琊郡出发,前往淮溪,只是队伍之中,多了两个特别的列队,一队高扬北弥旗帜,一队策马,与郡主香车并肩而行。
苏宛骑着马,行至宋兰亭身边,淡淡道:“这是我北弥皇妃,还请安王殿下,知晓些礼数。”
昭和郡主先为罪女,被没入教坊司,成了人人厌恶的花柳妓,又被三殿下收为禁脔,同进同出,此时,北弥大街小巷,早已传的沸沸扬扬。
只是她如今,被北弥迎入掖庭,前程往事,都该与之一笔勾销。
宋兰亭道:“我亦要往西去,只是恰巧同路。”
陆温掀了帘子,巧笑嫣然:“殿下,请来车内一聚。”
宋兰亭面色得意,侧头对那膛目结舌的苏宛挑眉一笑:
“苏大人,郡主有令,便是本王,也得从呀。”
宋兰亭立即飞身下马,钻进马车,毫无遮拦的将脑袋,拱到了陆温肩头,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颈前:
“狸儿唤我,可是想我了?”
陆温心思一转,低声道:“狸儿有一私心,待入淮溪,想暂离队伍十日余,去祁州郡拜见外祖父,到时候,还望殿下为我遮掩一二。”
宋兰亭闻言,眼眸微眯,眉头轻蹙,认真作一番思索后,道:
“我陪你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