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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俘礼的正日子最终定在了四月廿八, 刚过小满没两天。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奏凯受俘隶属五礼之一的军礼,规格仅次于亲征和遣将,再加上大楚自世祖以降, 再也没在兵事上有过什么大的进展,败多胜少, 历来只有被柔然压着打的份儿,大捷都没有, 就更别提足够献俘规格的尊贵俘虏了。

    也就是永嘉朝走了大运, 燕云王这个将星横空出世,短短不到七年时间, 就一举扫平了漠北, 族灭柔然一国, 大捷不断, 小胜更是多如牛毛,而二十三年年底踏平哈拉和伦王庭那一战,捷报和俘虏抵京的时候,永嘉帝本来也想举行献俘礼来着, 却被东宫及二王所属朋党劝住了, 言道一来主帅远在燕云,并未班师, 没有主帅的献俘礼还叫什么献俘礼?二来踏破王庭战事虽盛, 押解回京的俘虏人数却有点少, 地位最尊者也不过就是左右两位贤王,按制勉强也够得上祭飨太庙的资格,但是凭燕云侯——彼时王徽还是一等侯的爵位——的本事,两三年内也就能把上京打下来了,到时陛下押着鞑子可汗再去告慰列祖列宗,面上岂不更加光彩?

    历来献俘都是大事,三年前那场大捷若是最终成了礼,即便燕云侯本人不在场,她在朝在野的声望必然也能随着献俘礼而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而这,显然是某些人所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敕封一等侯的成命已下,再难更改,可在小处拖拖后腿,阻挠一下献俘礼,给燕云一系降降温,却也并不难做到。

    而那次的战事对于王徽来说,最终实打实的爵位才是她的目的,至于献俘礼带来的声望啦名誉啦,虚头巴脑的东西,也不是不需要,但既然她本人不在场,那也就可有可无了,故而不论是在朝的万衍,还是后宫的皇贵妃,都并未插手此事,只冷眼看着那些人折子奏表不停地上,最终到底是把永嘉帝劝住了,那一年就没有献俘。

    而这也直接导致老皇帝一腔告慰历代先帝在天之灵的热血被憋了整整两年半。

    再加上柔然灭国、储君活捉,战果空前;

    再加上主帅燕云王早已率部班师;

    再加上不久前京城“柔然余孽”作死想要劫走钦犯……

    种种原因混在一起,直接导致永嘉帝是卯足了劲儿一定要把这次献俘礼办大办好,力争成为仅次于三百年前太|祖女帝扫平江南国土后祭天封禅的盛典。

    如此,方为大楚中兴之兆。

    礼部官员在三月下旬就把新编的《军礼注》送到了燕云王府,还特意派了个仪制清吏司的小郎中每日去王府报到,专门等着给女郡王答疑解惑。

    这也是永嘉帝的意思,毕竟都将近三百年没献过俘了,礼部在三月初就接了旨意,从翰林院内书房里爬上爬下忙活了一整天,才扒翻出积了一指厚尘的《楚礼仪注考》和《元初礼》。

    《仪注考》不必说,那是记载了大楚建国以来三百年间一切礼乐仪制的总典,而《元初礼》,则是女帝太|祖在位期间修撰的仪典,太|祖年号元初,而也只有太|祖在位时,才举办过数次盛大的献俘礼,要寻前人经验,也只有从这套书里去找。

    礼部官员们研究了大半个月,直到四月中旬才把献俘礼的规章和细节复习透彻,整理出了一套洗练详实的简明版《军礼注》,复刻数份,一份呈供御览,剩下的则分送到各位即将与会的大人物府里,交代他们先看明白了,免得到时候掉链子。

    好在今年没有春闱,礼部也算抽得出空来办这件事。

    吴王在京管带礼部之责,一个月下来基本没闲着,为着《军礼注》的事情跑断了腿,颇是勤恳,总算赶在期限之前交了差,很是得了永嘉帝几句夸赞,近日在朝堂上也是神采飞扬,行事十分高调。

    倒是太子,不知为何,劫狱事件不久后就抱了病,连着缺了好几次早朝,直到入了四月下旬才逐渐康复起来,然而上朝的时候还是没精打采,若非永嘉帝垂询,那是话都不多说一句的。

    王徽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东宫这次抱恙的原委,不由暗叹太子活了三十多年,观念性格早已根深蒂固,便算心肠软,容易受人影响,只怕一时间也是难以接受自己母亲弄权的现实……这病只怕不是装病了,穆皇后倒也真狠得下这份心。

    云绿不免担忧,“皇后这遭摊牌,太子耳根子软,便算平素再如何正派,那可是他亲娘,即便为了东宫自己的地位,太子也都不太可能跟皇后翻脸……只怕这东宫,到底还是要转过头来对付咱们呐。”

    王徽笑,“怎么,难道你先前竟是把东宫看作了自己人?”

    云绿倒没这么想过,“主子说哪儿的话呢。只太子素来欣赏您,属下冷眼瞧着,倒是颇有交好之意,可眼下皇后这么一搅和,交好是不可能的了。太子身份贵重,若听了中宫的劝,摆明车马与您作对,怕也难缠得紧……属下只盼这脸撕得越晚越好,若是早了,恐怕您会来不及——”

    剩下的话,她就没说出口来。

    但王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若太子过早翻脸,只怕她安然离开金陵、返回燕云的难度就会大大提高。

    但这样的事,又岂会不在王徽意料之中?

    她就摇了摇头,“太子虽胸有正气,却失之寡断,性子太柔,东宫一直都在皇后和太师等人掌控之中,和咱们这一拨人可说是天然对立,太子欣赏我也好,厌恶我也罢,他一个人的想法,并不能左右整个东宫一系的态度。”

    换句话说,眼下燕云和东宫其实已经是互打擂台了,至于太子本人同燕云王是交好还是交恶,实在影响不大,既不会让情况缓和半分,却也不会让局面严峻半分。

    然而……

    王徽微微敛了笑容,沉吟道:“其实,重要的不是太子,而是——”

    云绿呼吸一紧,“……是陛下!”

    王徽点点头,眼神有点发沉。

    郑唯悯虽然性子柔软,但素来胸怀正气,磊落坦荡,既是嫡长子,又是永嘉帝登基那年就立了储的,且穆皇后失宠多年,也不见东宫被冷落半分——甚至穆皇后险险没被废弃,也多半是老皇帝看了太子的面子。

    足见东宫圣眷之隆。

    若太子下定决心要帮着亲娘对付燕云党,不消别的,只要在御前恳恳切切地进几句言,就比那些朝中臣工上多少道弹劾燕云王的折子要好使一百倍。

    几个部下都不是笨的,便算反应比云绿慢一些,此时也都想了过来,一个个不由都变了脸色。

    王徽沉思完了,抬起头看见姑娘小伙们一个个脸难看得死了没埋一样,不由好笑,“你们这是做什么?太子现在还什么都没干呢,他终究会站到中宫那一边去,但性格使然,却也不会太快就翻脸,你们现在就着急上火的作甚?”

    魏紫抿着嘴,同曹鸣对视一眼,拱手道:“主子,不如属下明日便和伯煜带了飞熊卫回行辕大营去?”

    眼下朱雀巷燕云王府有五百飞熊卫,贴身保护王徽,剩下两千五则驻扎在城东十里外的校场大营,剩下的六万虎狼骑则全都留在西郊三十里的行辕大营。

    东郊校场离城还是太近,若真出了什么事,远不如行辕大营行事便宜。

    王徽沉思片刻,道:“不必这么急,眼下就出去,反惹人眼,待献俘过了之后再看看吧。中宫刚从劫狱一事中脱身,还没这么快恢复元气,况且我手里还握着京畿防务,必要时刻,总也能派上点用场。”

    三月份的时候,她捉拿刺客钦犯有功,永嘉帝便把金陵周边的驻军及防务统筹调派之权交与了她,此举自然再度引发朝堂物议沸腾,有大力支持的也有拼老命反对的,不过不论如何,永嘉帝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成命。

    ……就造成了一种只要事关燕云王,不管啥事总能引起轰动的感觉。

    话虽如此,王徽却也并不打算过多干涉原本的京畿防务。

    一来她并不打算在金陵多呆,目下也还没到整肃京畿驻军的时候,她暂时也还没那个能力插手。

    二来嘛,永嘉帝此举也是大有深意可循,明面上是委她以重任,实则却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盯着,反教她束手束脚,不敢妄动,甚至她的副手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也都是正八经过了明路的晋王党中坚。

    若非还有五门提督岑广林相助,她在京畿守备这一块可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老皇帝虽然精神头不济,身子骨这么多年来也给皇贵妃和陶秉先祸害得差不多,但帝王的多疑却是一点没变,“用人不疑”这个词在他这里行不通:权,要给;制衡,也得有。

    王徽很有自知之明,她揣摩老皇帝的心思,甚至比老皇帝自己还要深刻三分,她从没觉着既然京畿防务到了手里,那金陵周边就是自家后院了,她甚至完全不打算过问,只把一应事务全交给左都督去管,自己只负责做个人形签字批复机罢了。

    这京畿防务,说到底——其实还是个保命的物事。

    她就这样细细解释了一番,部下们也就各自恍然。

    倒是濮阳荑一直保持沉默,临到末了才叹了一声,沉沉道:“即便如此,太子若一旦翻脸,他在御前进言之力就万不可小觑。主子,如何防范东宫发难,这事您也该提上日程了。”

    王徽眼神幽幽的,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我自然理会得……此事,还得同孝箐商量一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