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拨人马很快回了京城, 马不停蹄就进宫面圣,太子、吴王和燕云王都是身份贵重的,一个是储君,一个是受宠的皇子,还有一个也是简在帝心的实权藩王, 话说出口来自然分量不轻,且口径一致,再加上人皮|面具等证物一摆出来,那可谓是铁证如山, 燕云一系的嫌疑立刻洗脱大半。
当日晚间, 禁卫军并飞熊卫寻获了第三具贼人尸体,可惜落水已久, 想来大部分|身体已喂了鱼, 只余下一只断手并一只断足, 报了上去, 永嘉帝嫌腌臜, 只道烧了了事, 便没再过问。
至此,燕云王的嫌疑彻底洗清了。
可怜柔然太子好容易出狱一遭, 全程却都是昏迷状态,都捞不着看看铁窗之外的太阳长什么样, 就又被塞回了牢狱之中, 守卫之严更比先前重了三倍。
而那两名活口则被投入天牢, 十八般酷刑样样招呼, 只求能撬开他们的嘴巴,供出幕后主使。
——两个贼人全是去了根的宦官,这主使之人肯定来自内廷。
刑部尚书袁熙袁子晟在刑部供职二十余年,兢兢业业从无差错,眼看再过几年资历到了,就可入中书省辅政,正是大好的前程,却遭此横祸,永嘉帝也是惋惜不已,遂派太子代表朕躬,亲去袁府慰问一番,又赐了袁尚书三等侯级别的奠仪,并追谥“文烈”。
所幸袁家的嫡长子袁柳早已娶妻生子,目下在大理寺做个正五品大理寺少卿,因父有功而死,永嘉帝加恩擢升,给他升了两级,直接做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左丞。
而经过中书省商议票拟,原刑部侍郎左晖升任刑部尚书,侍郎之职则由翰林院掌院学士程志山平级调任。
左晖本就是燕云党中人,而程志山也同右相交好,故而此事虽折损了袁熙这员大将,但若单论官员调派,燕云一系却也并未吃多少亏。
而最令燕云党振奋的,就是此次燕云王缉凶有功,永嘉帝除了口头嘉奖顺便赏赐一堆金银珠宝之外,还把京畿防务暂时交到了燕云王手上,同五门提督岑广林一外一内,势成守望。
明旨发下去那天,又不知有多少人夜里要睡不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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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案情如此重大恶劣,永嘉帝龙颜震怒,连原定的三月十五献俘太庙这等大事也推迟到了四月份,只下旨命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法司共同会审,定要彻查此案。
刑部左尚书、程侍郎和袁少卿在案件审理之中,各自也都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不知是贼人嘴太紧,还是其中有什么人作梗,案发也有七八日了,刑讯却还在僵持,半点进展也没有。
云绿几个私下里就跟自家主上表达了担忧,王徽却不大在意,只是一笑,“你们又着急个什么劲儿?刑部洗牌,几个重要职位却仍是由咱们自己人把着,我手里如今又多了防卫京畿之权——这个位子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吧?眼下咱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又何必非去争个青红皂白出来?中宫和东宫根基不浅,在朝在野势力都盘根错节,别说咱们没有他们行凶劫狱的证据,便算有,只怕也没机会让它大白于天下,以这两宫的本事,湮灭个把证据还是不难的……随龙呀子絮呀,你们也历练这么久了,遇事所思所想却还是嫩了些,看看孝箐,再看看我表姐,他们可曾着急过?你们呐,还得多学着点才是。”
云绿和濮阳荑对视一眼,脸上都有惭色,云绿叹口气,道:“属下只是觉着,这次回京,诸般事体,种种情状,好似并不如咱们先前所想那般乐观。”
濮阳荑也皱眉,“以前竟从未看出来,中宫失了圣眷,还遭了六年圈禁,实力却还是如此深厚。”
赵玉棠脑筋就更简单些,“……还以为这次回了京就能彻底把皇后他们打趴下呢!”
王徽就瞪她一眼,“我又何曾说过这次回来就能一举克敌?也不想想,若是几年之前,你主子我还是个三品平朔将军的时候,可有如今的本事?若是那时候回京,遇到这档子事儿,只怕连反应的工夫都没有,直接就让人一锅端了。”
魏紫也点头,“正是如此,若是三年前遇上这种事,不说别的,但是进宫请旨去拿贼,这旨意只怕就请不下来!若无明旨,主子便算拿到了贼人,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恐怕还会被中宫倒打一耙,说这刺客也是主子贼喊捉贼呢。”
云绿舒出一口气来,到底是不担心了,开口总结道:“此次回京,说到底也就是图个自保,能站稳不败之地就很不错了,若要克敌,一举扳倒他们,还得徐徐图之。”
赵玉棠又急了,“那又怎么图?除非造反,可还能有比王更大的官吗?这柔然都灭了,咱们又上哪儿挣军功去?”
王徽一笑,眸中流光一掠而过,“放心便是,这中原大地,南北西东,强邻环伺,又岂止一个柔然而已?且等着就行,离着下次用兵……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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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党稳坐钓鱼台,吴王晋王也乐得隔岸观火,然而这些大佬都不动弹,却到底还是有人坐不住了。
这个人,正是唯一身为当事人却不知内情的——东宫太子殿下。
郑唯悯秉性虽然宽厚,却绝对不傻,他初时从穆皇后那里得知此事,又被永嘉帝催着带兵出来协助燕云王和吴王拿贼,虽然知道事情紧急,却也只道是京中有柔然余孽,冒险闯天牢,杀刑部尚书劫走柔然太子,倒也说得过去。
可如今听燕云王和吴王所言,始知劫狱的贼人竟还装扮成了燕云王部下的样子,心中顿时又惊又怒——这可绝对不是柔然余孽能干出来的事情了!
他知道燕云王功勋卓着,富贵泼天,又身为女儿身,还是皇贵妃的表妹,故而在朝中树敌颇多,然而平日里这帮人嫉贤妒能、说几句酸话,他也能忍,可如今闯刑部、劫大狱、杀重臣——竟全都是为了构陷忠良,他就不能忍了。
如此倒行逆施,不惜置家国于累卵之上,置万民于水火之间,却只是为了拔除异己、投机钻营、谋夺|权柄……
这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饱食终日的,不说为君分忧,为国解难,平日里半点本事没有,文恬武嬉尸位素餐,一旦出了个有真本领的忠臣良将,他们就立马来精神了,真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有各的良方妙策去给人添堵使绊子,别的也倒罢了,可他们竟然——连放走钦犯再嫁祸于人这样的毒计都能想得出来!
这帮人为了私利私欲,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不思报效家国,只知蝇营狗苟;不为黎民黔首谋福祉,只知道玩弄权术、斗来斗去——
他们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家、有没有国、有没有百姓苍生!
南宋无道,信用秦桧,冤杀岳飞,拱手葬送大好河山,柔然崛起正是滥觞于此——若再由着这起子人败坏下去,只怕大楚就要重蹈赵宋覆辙!
郑唯悯越想越怒,直气得浑身发抖。
他虽年近不惑,却难得仍是一片赤子之心,自那日捉贼回宫之后,几乎每晚都睡不好觉,心中沉积的郁气怒气越来越重,眼见案件审理不力,事发这么久仍没个结果,心知定然是那幕后主使位高权重,还不知如何给三法司掣肘呢,当下觉也不睡了,翻身下床,招呼人笔墨伺候,连夜赶出了一封语气激昂、慷慨淋漓的奏折。
太子妃被他吵醒,又是着急又是担忧。
她娘家不显,平日里虽然也亲近中宫,却显然更为丈夫着想,脑筋又不是特别伶俐,故而中宫有什么谋算,历来是不会叫上她的。
但她每日都去坤宁宫请安,前阵子在东宫也偶然见过穆皇后同梁太师会面,脑子转得虽然不是特别快,但琢磨了这么多日,心里也多少有了点数。
只怕……她那尊贵的婆母,与此事多少也要担上几分干系。
太子写了一通宵折子,心中总算舒出一口气来,心满意足回去睡觉了,打算下午醒来就去见父皇,亲手把折子递上去。
太子妃不敢偷看丈夫的密折,但她却趁着早间去坤宁宫请安的当口,把这事一言一语地告诉了穆皇后。
如此,太子醒来之后,尚来不及去见皇帝,就被母后召去了坤宁宫。
这一去就是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晌午,郑唯悯才失魂落魄地回了东宫。
眼下是浓重的阴翳,下巴上布满胡茬,满面憔悴,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太子妃吓了一跳,“殿、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累着了?用过午膳不曾?春环,快把小厨房煨的嫩笋老鸭汤先盛一碗过来……”
贴身宫女答应一声,就忙忙离了正殿。
太子妃伸手过去想扶他一把,却被丈夫一把推开,不由一愣。
抬眼却同他的目光对上,顿时心下一沉,浑身竟是僵住。
结缡二十年,她从未见过太子的眼神如此冰冷。
郑唯悯嗓音嘶哑,“别跟来。”一面摇摇晃晃离了正殿,往书房走去。
太子妃心下忧急交加,举步想跟上,却见肖宝臻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娘,您便先让殿下自个儿待一阵吧。”
太子就这样独自一人来到书房,闭紧屋门,翻出个炭盆来,擦燃纸媒,起了一个火盆。
他从怀里掏出昨日黎明写就的那封奏折,把硬帛封壳撕下来,再将内里的纸张轻轻放入火中。
写满小楷的白纸在火苗舔舐之下渐渐扭曲、发黑、变脆,终成一炉灰烬。
郑唯悯怔怔看着,忽觉眼眶发酸,眼一眨,两行泪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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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小半个月,进了四月初,天牢传来消息,道那两个刺客嘴太紧,他们没有办法,只得加重刑罚,那两人捱不过痛楚,竟在狱中双双咬舌自尽了。
幸好一个狱吏眼尖,瞅见其中一人发底似有东西,忙把两人头发剃光,却在他们头皮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精巧纹身,正是柔然阔绿台部落的狼首鹿身图腾。
想来是好些年前便混进京城的鞑子细作,净身入宫做了宦官,隐忍至今,眼见柔然国灭、太子被俘,终于再也忍不下去,这才铤而走险,刺杀刑部尚书,劫走钦犯。
说来燕云王一手屠灭柔然,自然是所有柔然人不共戴天的死敌,这些刺客冒充燕云王部下前去劫狱,也不是不能理解。
至此,刑部尚书遇刺暨劫狱一案告破,永嘉帝心气顺了一些,却到底恨这些鞑子气焰嚣张,国都亡了还不老实,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本还想着献俘那日赦免柔然太子,教他一辈子留在金陵,给个闲散王爵做做,也能彰显天|朝上国气度,如今却是不能惯着他们,索性还是一刀都砍了脑袋吧,也免得日后再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