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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皇宫, 一百年前柔然迁都幽州后兴建,宫城划为四方, 以中轴线分开三殿十六宫, 总体上来说,其建筑风格是兼具了中原的典雅恢弘和漠北的粗犷豪放——当然,也只能是打眼一看的事情,经不住仔细推敲,比之正统汉民族的宫室, 形似而神不具, 充其量只能算个四不像罢了。

    如今, 柔然第二十九任可汗阔绿台·跋图, 正坐在大政殿的金龙宝座之上, 怔怔盯着不远处的蟠龙柱出神。

    长生天的子民本以雄鹰和苍狼为图腾, 然而自从入主燕云之后, 游牧民族深受汉人影响,交互融合百年之后,竟也开始以龙为尊了。

    大政殿历来是可汗朝会群臣的地方,然而此刻却只有跋图一人在此,整座大殿空空荡荡, 地上的金砖映着殿内灯火,折射出幽幽的冷光。

    黎明已过, 殿外天空已现出了鱼肚白。

    跋图可汗穿着青表朱里的漆纱云龙衮服, 头戴十二旒冕, 俨然是大祭大册时最庄严的行头, 在龙座上正襟危坐。

    坐姿虽端,眼里却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形容憔悴,似乎是整夜未眠的样子。

    忽然,殿门猛地被人推开。

    “父汗,父汗!”外头跌跌撞撞闯进个人来,穿着一袭软甲,披挂尚算齐整,然而手中兵刃却断了一截,只剩半片刀刃,袍摆和袖口处还有斑斑血迹,看上去十分狼狈。

    这是柔然储君,也是跋图最器重的嫡长子阔绿台·巴雅尔。

    “父汗!”巴雅尔语气急迫而焦灼,“南人已经打到宫城外头了!请父皇速速决断,尽快随我等从暗道撤离!”

    跋图眼珠转了转,总算是有了点反应,呆愣好半晌,直到巴雅尔又重复一遍,他才静静问道:“是……那个俅特格王带的兵吗?”

    巴雅尔一愣,心说这不明摆着吗,早几日的军报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了,还问这个作甚?心下越发焦急,匆匆道:“是啊父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若非还顾忌着君臣尊卑,他早就上去揍晕可汗直接把人扛走了事。

    然而跋图却垂下眼睛,竟是缓缓笑了一声,而后抬眼看向儿子,表情说不出的慈祥。

    “真是那个女人的话,”他轻声说着,语气里有种诡异的悠闲,“只怕……咱们谁也走不脱。”

    “啊?”巴雅尔没反应过来。

    跋图悲悯地看着儿子,不再开口。

    恰在此时,一名柔然士兵小跑进来,也是一身的狼狈,进了大殿就跪倒在地,嗓音嘶哑,几乎带了哭腔,“大汗!台吉!暗道、暗道被堵死了!”

    “你说什么?!”巴雅尔厉声喝问。

    “小人不敢欺瞒台吉!”那士兵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亲卫已去探过路了,暗道另一头早被汉人挖开,重兵把守啊!”

    巴雅尔踉跄退了一步,似是没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忽然眼睛一亮,振奋道:“……无妨,无妨!先帝在庆宁宫下头还建了一条密道,从来没用过,父汗,咱们可以走那个——”

    然而他话音未落,却又被那士兵哭着打断了。

    “台吉,庆宁宫下头那一条也断了啊!”

    巴雅尔愣住,身子晃了晃,似是站立不稳,勉强扶住一旁龙柱,嘴唇开开合合,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这不可能……”

    回答他的只有士兵低声的啜泣。

    怔愣半晌,才恍惚听到父汗慈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巴雅尔,你过来。”

    巴雅尔木呆呆转身,看向龙座上的父汗。

    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那样慈爱中带着期许和信任的目光,那双臂膀曾把幼小的他揽在怀中,站在高楼之上与他笑谈江山,也曾抱他在马背上,手把手教给他骑射之术。

    这位长生天赐下的帝王,曾经是那样的伟岸挺拔、高不可攀。

    可如今……为何却如此苍老、憔悴、孱弱?

    巴雅尔倒退了一步。

    垂老的可汗叹口气,轻声问道:“你额吉呢?”

    巴雅尔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嘴唇剧烈颤抖,眼圈却已红了。

    他的母亲,也就是跋图的正妻、柔然的可敦,在他前来大政殿之前就投缳自尽了。

    他强忍悲痛,前来接应父汗,本来是想着谎称额吉已经从暗道逃走,以此来劝父汗也一并出逃,然而此刻两条暗道都被堵死了,他再骗父汗又有何用?

    “她果然是……这老婆子,哈哈。”跋图笑出声来,摇头叹道,“我早跟她说过,那俅特格王虽然凶狠狡诈,却自有其品格,况且又是女子,后宫这些女人就算被俘,也不会如何……更何况咱们草原儿女,不像他们汉人那样讲究些臭规矩,什么三贞九烈玉碎瓦全的,就算——那又如何?到底活下去才最重要……”

    “额吉她,”巴雅尔嗓音低沉,“不是死节,而是——死国。”

    此言一出,跋图就沉默了下去,半晌又笑笑,喃喃道:“死国……是啊,死国,誓与柔然共存亡,不愧是我的可敦……”

    一边说着,他竟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长子身边,探手一捞,就把儿子腰间挂的那柄断刀握在了手中。

    “……父汗?”巴雅尔茫然抬头。

    就在此时,大殿外喊杀声已近,那跪着的士兵一跃而起,拱手道:“大汗,台吉,敌军到了,殿外还有几十个弟兄……大汗放心,我等必定誓死保卫大政殿,不死不休!”

    一面说一面就匆匆跑出了殿外,竟是再不曾回头看一眼。

    跋图一言不发,只把那柄断刀捧在掌心,不住翻看把玩。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须臾,殿外嘈杂渐消,有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铁铿鸣之声缓缓传来。

    低沉柔和的女子嗓音自殿外响起,巴雅尔汉话说得不好,只约略听懂了“可汗”“殿内”几个词。

    “是俅特格王!”巴雅尔惊恐低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灭国之仇的元凶就与他一门之隔,他心中却不知是恐惧更多还是仇恨更多。

    “巴雅尔……”跋图叹了口气,忽然一手握住儿子的手腕。

    “父汗?”巴雅尔木然回头。

    “孩子,你记住,”跋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烧起两团火苗,格外明亮,手劲也异常大,把儿子的手腕攥得紧紧的,“草原可亡,柔然可灭,但阔绿台的血脉却决不能断!无论如何,你得给我好好活下去——”

    “……父汗?!”巴雅尔愣愣喊了一声,看到跋图亮得诡异的双眼,忽然心中升起不祥之感,劈手就要去夺父亲手里的断刀。

    然而跋图却不知哪儿来的怪力,一手将他挥开,竟把他带得退了好几步,而后右手上举,断刀横过颌下,狠狠一划,鲜血顿时迸溅开来。

    当啷一声,断刃落地。

    柔然第二十九代可汗的身子也随之倒在了地上。

    “父汗,父汗!”巴雅尔连滚带爬扑过去,抱住跋图上半身,眼泪鼻涕不要钱般一个劲往外淌,手脚并用地去捂父亲的伤口,然而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汩汩而流的鲜血。

    #

    王徽踏进大政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柔然可汗倒在血泊之中,储君抱着可汗哭嚎不止。

    “把人拉开,看看跋图的情况。”王徽皱眉吩咐,又冲白蕖点了点头。

    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飞熊卫把巴雅尔扯开,白蕖走过去,蹲下给跋图把了脉,又翻开眼皮看看,而后冲自家主子摇了摇头。

    王徽叹了口气,心道前些日子说什么“无法生擒跋图可汗”,如今果然一语成谶了,嘴上吩咐道:“身子厚葬了,脑袋砍下来硝好,准备带回金陵献俘。”

    就有士兵开始四处忙活。

    王徽走上丹陛,在龙书案跟前停下脚步,那案上摆着四四方方一块白玉印玺,印纽上雕了一条凶猛狰狞的八爪蟠龙,翻开一看,印上左侧是六个篆字,为“柔然受命之宝”,右侧则是一串蝌蚪符,想来应该就是柔然文字。

    国玺旁边则是一摞金制文牒,王徽粗略翻了翻,大体都是汉语和柔然语各自对照,有当年跋图可汗被封储君的金册,上一代柔然可汗的传位诏书,还有如今这位储君巴雅尔的金册等等。

    “……倒是准备得齐全。”王徽低声说道,转头看看死尸一样呆若木鸡的柔然储君,忽然就叹了口气。

    这位跋图可汗,或许不是什么明君,但对这个儿子,却当真是爱之深重啊。

    国玺、印信、诏书宝册准备得如此齐全,最后又自刎,不就是乞盼她能放巴雅尔一条生路吗。

    ——不过,就算他不这么做,她也不可能杀掉柔然储君,可汗已经身死,储君可不就是献俘队伍里分量最重的俘虏了?

    她不仅不会杀他,反而还会好好地把他保护起来。

    “把人带下去罢,好生看护,不得有失,子絮,你亲自去。”王徽就跟濮阳荑吩咐了一句。

    濮阳荑领命而去,不一时又有魏紫和姚黄带兵前来,大政殿外头跪了一长串衣履鲜洁、服饰华丽的贵人,个个都是面容呆滞,如丧考妣。

    “主子,后宫和各王府、宗室府邸已搜查完毕。”魏紫拱手道,“可敦投缳,余者共俘获后宫妃嫔一百三十二人,最高为左右两位侧可敦;皇子二十三人,皇女十四人;亲王、郡王、有爵位者凡数百人,俱列在此。

    她一面说一面招招手,就有兵士抬过好几摞金册银册,并好几抬印信来,显然都是这些贵人的身份证明。

    “做得不错。”王徽微笑点头,“待会下去,把俘虏都安置好,再把这些印信和册子都按人头归类,办妥了再送来与我验看。”

    魏紫行礼应下,一旁又有飞熊卫过来收拾大殿、清扫血迹,各人都忙碌起来,燕云侯本人倒是闲了,就微微一笑,踱着步子走出殿外。

    曹鸣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轻声道:“主子劳累一夜,眼下大局底定,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王徽听着就笑了一声,忽然摇头道:“伯煜啊,你老实跟我说,眼下这节骨眼让你去睡,你能睡得着么?”

    曹鸣一愣,随即也笑,“主子说得是,这当口……教谁都是睡不着的。”

    顿了顿,又不由感慨,“这辈子竟能有一日亲眼看到柔然族灭,河山光复,如今想来,竟像是做梦一般。”

    “做梦?”王徽又笑,“咱们一步步走来,稳扎稳打,五年来每一场胜仗都是在为今日奠基,我以为,柔然灭亡已是板上钉钉、水到渠成之事,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做梦了?”

    曹鸣有点不好意思,抓抓头发道:“主子实在是高看属下了,您是领路人,每一步每一计都在您预料之中,自然觉得理所当然,属下们就是些个跑腿的,虽然每一仗都亲身参与,但竟能有今日成果,也难免不感慨称叹一番呐。”

    王徽不以为意,只笑着摇头,又同他打几句哈哈,而后微微侧过脸,似笑非笑道:“当年我好说歹说,劝得你离了阳和所张将军麾下,转过头来跟我混,如今……可不再后悔了吧?”

    曹鸣渐渐收了唇角笑意,忽然两手抱拳举过头顶,单膝落地,给王徽行了一礼。

    行礼过后,他抬起头来,深深看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主上,追随您的脚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谨慎而郑重,“是属下此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再无其二。”

    王徽心情极好,朗声而笑,欣喜而勉励地拍拍他肩膀,温言道:“我自然知道。快起来罢,地上凉。”

    曹鸣却没有马上起身,他微微抬头,仰视着年轻的燕云侯。

    清晨初升的太阳斜斜照下来,那人长身玉立,玄甲红缨,漆黑如墨的大氅在她身后猎猎飞舞,金红色的曙光洒在那玄盔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负手而立,脚下是敌人尸骨,身后是万千宫阙,头顶是旭日东升。

    仿佛从此之后,天地间立者,唯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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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嘉二十五年九月十六,燕云侯授从二品镇北大将军王徽率部肃清幽州,俘柔然储君、妃嫔、贵室等凡数百人,剿上京、夺国玺,涿、莫、瀛三州不战而递降表,自此燕云十六州失地尽复,柔然国灭。

    时年王徽二十三足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