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三怀, 现年二十一岁,太原府忻县人氏,四年前应征入伍,投入阳和所驻军做一名小兵。
彼时王徽还是冠军校尉的职衔。
后来一举收复雁门关、河套平原和燕云四州,将军从校尉一步步升到如今的镇北大将军、燕云侯, 而他自己也从一个新兵蛋子变成了飞熊卫千总。
他入营晚, 升迁自然也晚,等到进了飞熊卫, 能近身保护主上的时候,将军早已不再亲自上阵杀敌,他纵使心中神往仰慕,也只能在老资格的同袍口中听听想当年而已了。
虽然跟着将军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但不能亲眼见到将军杀敌——这多少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而现在——
这遗憾有多深, 他就有多庆幸今晚能被选中前来参与这次任务。
常三怀这样想着, 一面抬头去敌阵之中寻找将军的身影, 眼神里带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狂热。
他一眼就看到了将军——那个轻灵迅捷却又勇猛无匹的身影, 手执一柄弧长弯刀, 正是大名鼎鼎的“朝日格图”, 据说是当年剿灭金察部时斩获的左谷蠡王爱刀, 整个人就像一台高效而精准的杀戮机器, 所过之处无不挥洒热血,每一刀劈出都绝无落空, 总能带走一条生命。
她身旁三尺之内并没有任何同袍, 然而却丝毫不见势弱, 一人游走于万千敌军之中,那些鞑子仿佛完全不能给她造成任何阻碍或者伤害,而只能令她更加如鱼得水,所过之处绝无一合之敌,不过短短几瞬的工夫,她身后就已倒下了十几具鞑子尸体。
常三怀一时看得呆住,几乎忘了自己也身处敌阵之中,等到察觉身后有劲风袭来,好像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让开!”
却是将军高声斥了一句。
常三怀一愣,不及反应,就见将军扭过头来,那双眼睛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夜空一般的瞳仁映着火光,仿佛洒落了漫天星辰,又好像沉默冰冷的幽深古井。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发呆的一瞬间,王徽已然纵跃过去,一刀格住他身后鞑子砍过来的剑刃,又猛踢一个扫堂腿把人绊倒,趁他爬不起来的时候给他抹了脖子。
三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精确而优美的杀戮范例。
常三怀一颗心怦怦乱跳,眼睛发亮,脸涨得通红,正想说点什么表示感谢,然而抬头一瞧,却忽地睁大眼睛,惊恐喊道:“将军小心——”
王徽眼睛微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然往右侧一躲,只觉寒风袭来,一根利箭从耳畔擦过,直直钉入不远处的箭垛中,箭尾兀自微微颤动。
王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右手边恰好是一处箭孔,有个死去的弓兵正趴在那里,她还刀入鞘,探手抓过弓兵手中的弓,又从尸体箭囊中捞出一支箭来。
转身,弯弓,搭箭。
不过一瞬的工夫。
在她搭好箭的同时,对方的箭已然射出。
她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微笑,弯弓如满月,甚至都没怎么瞄准,就松开了手,锋利的弓弦在那枚久经打磨的兽骨扳指上又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擦痕。
常三怀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
仿佛是自带慢动作效果一般,王徽的箭又快又猛,力道沉凝,后发而先至,先是撞掉了对方羽箭的箭镞,而后继续向前,直接将那支纤细的箭劈成了两根更细的木条,犹带劲风,势头不减,不偏不倚插入了对面鞑子的额头,带着那人蹬蹬蹬后退几步,方才歪歪斜斜倒下,一口气终于咽绝了。
一切不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王徽轻轻吐出口气来,见那飞熊卫仍在一旁目瞪口呆望着自己,不由斥道:“战场上愣着做什么,找死吗?”
一句话吼完,也不待对方反应,又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来,在一旁火把上蘸了蘸,待那木制箭柄燃起来了,就搭在弓弦上,直接朝空中射了出去。
火箭疾速上升,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醒目的轨迹,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远方仿佛传来低沉的轰鸣,仿佛有千万头巨兽一齐发足狂奔,即便身处城楼之上,依然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
“从速击杀身周敌人,立刻撤下城楼!”王徽大喊一声,“朝日格图”寒光划过半圆,又带走了几名鞑子士兵的生命。
毛定边也领着人迅速赶到了王徽身边,敢死小队且战且退,一面杀敌一面往城墙下头撤退,当他们离开城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惊天动地一般,有什么东西轰在了城墙上。
堪堪赶来驰援的关内鞑子守军一时都停住了脚步,完全顾不上追杀那一小队楚军,只微张开嘴,每个人都呆呆立在原地,抬头看着那震撼的一幕。
王徽也忍不住抬头,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城内观看连天弩破城的景象。
随着精钢巨箭的狂轰滥炸,大量砂石和砖块不断从城楼上滚落,城墙上的火把跌落在地,点燃了箭垛和木料,燃起熊熊大火,更加快了这段城墙的坍塌速度。
尚来不及躲避的城头守军随着城楼坍塌而摔落,有些运气好,直接就摔死了,有些却是倒霉,摔落在地一时未死,腿断臂折地哀嚎着,正一点点往边上蠕动,却又很快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死。
当然,更多的人是被活活烧死的。
火光、烟尘、巨石,和着无数鞑子守军的哀号惨叫,即便是在深夜,居庸关城楼也被大火映得亮如白昼,鲜血和尸体随处可见,恍如人间炼狱。
坍塌了一半的城楼上,赫然出现了巨大的黑色铁钩,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云梯!是云梯!将军,援兵到了!”有飞熊卫兴奋起来,精神大振,顺手又砍翻了几个鞑子。
王徽猛然回头看过去,却见云梯搭建的地方,最先出现的不是士兵,而是……
——竟是一具瘦削修长的骏马头颅。
那战马通体漆黑,仿佛融入了夜色,四蹄却鲜红如火,仿佛踩在烈焰上一般,只见它顺着梯子冲上城楼,身体矫健而灵活,踩着坍塌的石块直接冲了下来,不过转瞬工夫,已经小跑到了王徽跟前,大脑袋在主人身上挨挨蹭蹭,打响鼻撩蹄子,浑身上下都写着“撒娇”二字。
燕云大军跟在石榴后面,如潮水一般涌入了城内。
濮阳荑、姚黄、朱癸等人打头阵,第一时间护在了主上身畔。
王徽朗声大笑,一个腾跃坐上马背,举起长刀高声喊:“众将士听令,随我剿灭鞑虏,拿下居庸关!”
众将轰然应喏,一部分车狞卫拉起了城门绞盘,轰鸣响过,居庸关城楼大门洞开,十万燕云将士顷刻间便涌入了关内。
业火燎天,金戈铁冷,这座沦入鞑虏之手三百余年的天下第一雄关,终于在今夜再度得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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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二十五年九月十二,朝阳初升,当早霞染红了东方天空之时,柔然人的鲜血也染红了居庸关内外大地。
燕云将士鏖战一夜,从城头打到城下,从关外打到关内,几经浴血,到底还是把这座雄关拿下了。
寅初三刻,王徽手刃居庸关守将阿里不苏。
卯正二刻,清点所有战俘,共计六万七千余人。
辰正时分,旭日初升,王徽下令就地格杀所有俘虏,不留活口。
这六万七千多个人头砍下来,也费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刑场设在关外旷野之上,即便地势开阔,那样多的人头砍完了,尸体堆积如山,众将真真地见识了一回什么叫血流漂杵。
“万人坑挖好了吗?”王徽就问。
“回主子,已经妥了,随时可以掩埋尸体。”回话的是濮阳荑,她眉宇间有几缕倦色,但看着精神还好,雪白的面庞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刚才也是帮着斩杀了几拨俘虏。
王徽细细察看她神情,倒是再没看到开战前夕那种犹豫彷徨的痕迹。
对于斩俘这件事,看来她应该是想开了。
“嗯,这就去办罢。”王徽唇角就露出笑意,拍拍濮阳荑的肩膀,“再传下令去,全军在关内休整一日一夜,后天清晨子敬他们也该到了,待会了师,咱们就杀到上京去。”
“是!”濮阳荑眸子亮了几分,拱手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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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王徽所料,九月十三黎明时分,魏紫、白蕖、曹鸣三人率领着另一路十万大军抵达了居庸关,带着儒、妫、檀、顺、蓟五州的捷报,顺利同燕云侯会师。
虽然分别时间不长,两边却都是经历了险死生还的血战,如今两下里相见,自然各有一番欢喜,王徽清点一下人数,二十万大军折损并不多,战死不到一千,轻伤四千多,重伤无力行动者大约八百多人,王徽就吩咐他们暂且留在居庸关内休养,又留了几个军医时时照看。
令人惊喜的是,当夜水下奇袭居庸关的那三十个敢死队员,却是一个都没有死。
九月十五辰正,燕云大军自居庸关开拔,往东南而去,行军不到半日就已抵达幽州边界,如同一柄利剑直插柔然心脏,势如破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知歼灭了多少股鞑子余孽,终于在当日黄昏时分,兵临上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