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安那个家伙, 虽说当时我无法与过去的他串联到一起,但从河东一路走来, 也是差不离了解了他的性子。爱憎分明,疏狂简傲, 实际又脆弱地要命,因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便要死要活的, 但在我毁容后,却也对我悉心照料, 我一咳嗽, 便急忙拿来衣服与我加厚, 神情一转, 他便递过来水与我喝…说起来,那一段旅程中,我真心很感念他对我的照顾。
但这一次,他竟于信中,半句话不说,只寥寥几笔,与嵇康话别,最后加上一句‘自知命不久矣, 欲见叔夜兄终面。’后止住笔墨。
我心中有些奇怪,与嵇康问道:“你可猜测到, 发生什么事吗?”
嵇康摇头, 将目光投向庭前日光, 照着树荫葱郁, 洇染起无限绿意:“我对他在东平的事情不很了解,向来都是他千里迢迢从东平来看我,我都没有去找过他。一想到此处,便不觉对他有所愧疚。”
“吕安这人确实很热情,可你一次不去看他,倒确实有些过分了。”
嵇康扬起一抹迷离笑意:“你倒是很感念吕安从河东这一路来时对你的好吧?万分不知,其实你以前,很讨厌他围在我身边的。”
我一愣,复道:“倘若他日日围在你身边,倒确实很烦的。不过如今,我所认识的吕安,不过是一个热情些的人,且那一路上,确实对我照顾有加,我自然也就关心他了。”
嵇康点了下头,将手中信封合上,与我问道:“那么,我先去东平,看看他,究竟怎么回事如何?”
我以笑示意:“对啊,他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你去陪在他身边,他也会好受一些。不过,若是他故意用这封信让你去东平看他,你就打他!”
嵇康朗笑一声,捏了捏我脸颊道:“你这丫头,真是让我开心。只是这去东平路途遥远,没个十天半月,许是回不来的,你在家中等我,可要耐心?”
十天半月?我倒确实觉得这时间有些多。自我与嵇康重逢以来,他从没有离开过我如此长时间的。思及此,我有些不开心,上前揪着嵇康衣袂道:“要不然夫君,阿绣与你一起去吧?”
嵇康犹豫:“可是阿绣,你不是害怕见到生人吗?且你也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你脸上的疤痕不是吗?”
我委屈地低下头,嘟囔道:“我不管,十天半月太久了,我不能让夫君离开我这么长时间。”话毕,我将头发笼盖至疤痕处,与嵇康继续道“我就把头发弄下来,然后带着面纱。就一路跟着夫君好了,也不与生人打照面。”
嵇康无奈,只好妥协:“好!阿绣想要去,夫君就带你去。且想来,我们都还没有去过东平。之前便听吕安将东平那地方夸得跟朵花一样,这一次刚好去看一看。”
于是乎,不日我便跟着嵇康租到一辆马车,带了些干粮衣物,往东平去了。
因东平这地方虽富饶,但毕竟是个小地方。从洛阳城去的路上几乎都是无人山路,嵇康架着马车,总是需要小心谨慎些。怕我出事,连轿帘都不让我掀起。我如此憋在马车中,多少有些无趣。
好在夜里歇脚时,我与嵇康于野林山地处落脚,点起一笼篝火,相依在参天大树下,获得了片刻快活。
山林中夜色不知觉开始拉长,嵇康和着虫鸣鸟叫,望向漫天的星河光辰,与我开始热切地讲起《庄子》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万里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者也,南冥者,天池也……”
我从一开始的有趣听到后来的迷茫,最后迷迷糊糊地,便搭在嵇康肩膀处睡了过去。隐约中,望见一抹葱葱日光从树荫处打下来,嵇康于我脸上拿开一本书,木着一张好看的脸问我在做什么。
这是自失去记忆以来,我第一次回想到与嵇康的过去。且嵇康的那张脸,于我眼中又是如此清晰。一时激动,懵懵睁眼时,望见嵇康正用那双漂亮的明眸深深望着我,抬手抚上对方脸颊道:“夫君,我以前真的与你在一起啊!”
嵇康柔和一笑,与我打趣道:“哦!原来你才知道这件事情哦!”
我跟着傻笑:“不是啊!只是我从来都只会回想到过去一些没有夫君的事情,这一次,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夫君以前的模样。我好开心啊!我觉得,我快要想起来所有的事情了!”
嵇康的目光中却落下一丝怅然,如同星河寥落,洒进我模糊不清的神智:“原来阿绣心里,还是想要记起以前的事情。”
更深露重,我不由往嵇康怀中又缩了缩:“如果能够记起以前的事情,难道不好吗?”
嵇康勾起嘴角:“阿绣若是想要便好,只是我怕你执着于之前的事情,而忽略了我们美好的如今。”
我缓开容色,与嵇康道:“怎么会那样傻?我从来也没有强求自己去想起些什么,只偶尔时,忽然想起来,还会开心开心罢了。”
嵇康喉咙中翻滚出一股气,缓慢磅礴:“阿绣…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我轻易被嵇康情绪感染,与之问道:“你怎么了?”
嵇康故自摇了摇头,一双明眸如振翅蝴蝶般惊蛰一抖,复将我紧紧搂进怀中。那力度忽大的吓人,好似要将我整个人生生融进他身体中般:“也许是我想多了,只是…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会不时想起那华阳亭一梦,那仙人…教我《广陵散》,还让我好好珍惜片玉琴,我忽然记起,那仙人……”嵇康欲言又止,一只手捋着我身前长发道:“算了,兴许是我想多了。”
我当时想,估摸着也就是嵇康想多了。我虽爱着他,却也清楚他这文人心性,多愁善感地要命,时而比起我来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复抬手抚上他清俊脸颊,探身吻了吻他脖颈道:“是你想多了,我们此刻在一起,便是最好了!”
嵇康悻悻一笑,情绪放缓,道:“是啊!我现在与阿绣在一起如此好,为何要胡乱想那些事情。待我们去看一看吕安,不管那家伙如何,都是要回到山阳去了,到时候,我们便没有人打扰了。倘若谁来找我,我就带着阿绣你去竹林或者远处的云台山躲起来,谁也找不到我们。”
我跟着点头,附和道“嗯嗯,那样最好不过了。”
说话间,我倏忽抬眼,唇便被嵇康紧紧嘬住,那温柔紧致的力度忽将我麻醉,便如星河流泻般,将我埋入一片纷扬着狂花万朵的世界中。
耐不住这长夜漫漫,我便与嵇康在这山林野地间,缠绵欢好起来。情至深处,嵇康习惯了不尊礼法,我又是被嵇康这美色迷惑,忘却了世俗礼法的。两相款款情深,酿就了从洛阳城到东平那一路上,荡起一股缱绻意味,白日里虽仍羞涩苦恼,可一到了夜里,便全然忘却了白日里的那番愚蠢纠结。
因不熟悉路线,我与嵇康整整在山林中转悠了二十五天,才终于到了东平。临进城的前一夜,我与他相依睡下一丛翠绿蔓藤之下。长长藤蔓曲折盘旋,待嵇康如往常般将我衣裳褪下时,我忽恐慌起来。抬眼望着那比日光还要明亮的月色,总觉有种突兀之感,一只手紧攥着那藤蔓,待一阵娇喘过后松开手,见自己手心上沁上一层绿色。
我但觉有些脏,赌气似的一把将手拍在嵇康后背上。他白玉般的紧实脊背上,登时显出一抹印着淡淡红晕的绿掌印。我嘻嘻一笑,将手晃在嵇康眼前,得意洋洋道:“你的背好脏啊!”
嵇康木着神色,一时还让我以为他生气了。刚要敛住嚣张神色,忽被他重新按入怀中,啃食折磨起来。
几度燕好过后,我总是习惯了躺在他怀中,月光笼盖我两人肩头之上,如一片柔和而不扰人的海水。星光闪烁间,扰得我二人忽梦忽醒。
他倒目色安然,盯着苍穹广阔,与我悠悠然念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一会儿‘北冥有鱼’,一会儿又‘蝶梦庄周’的。我想,嵇康这辈子最爱的人,应该就是我和庄子了吧。
思及此,我兴致忽起,与嵇康问道“夫君,如果我与庄周先生同时掉进河里,你救谁啊?”
当然如果我记得,当初嵇康曾与我竹林中第一次圆房时说过的话,便不会如此傻傻追问。可惜的是我忘了,嵇康却也毫无倦意,只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我自然救你。”
我将下巴抵在他胸膛之上,露出一双幽幽然的眸子流转出光芒:“为什么啊?”
“一来庄周先生已经魂归,二来,就算我不救他,他也可以自己变成蝴蝶,或者…呼唤出一只鲲鹏来救他。”
我不着调的打趣道:“哇!怎么听起来,庄周先生比我幸福多了。又可以变成蝴蝶,又可以呼唤鲲鹏的。”
嵇康目色一凝:“怎么你有夫君救你,还不够幸福?”
我嘻嘻一笑:“也是,夫君必定比那长着翅膀的大鱼要好看很多。”
嵇康继而不语,一双眼盯向月色朗朗,只待那远处灵光乍现,从山顶处翻滚出天光鱼白,回归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