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膺被皇帝陛下特意召见,是为了西北剿匪的事。
晏朝也才第二任皇帝,虽然天下已经在第一任皇帝那里全部打下来了,但每逢中原乱世,边疆总会有人趁火打劫。北边的鞑子是这样,东边的海盗是这样,西北的恶匪自然也是这样。
西北的恶匪剿了好几年,终于把那狡兔三穴的大头目给杀了,匪乱算是告一段落。但是剿匪只是第一步。
西北本来就偏僻,又遭到多年匪乱之苦。所谓穷乡恶壤出刁民,若是处理的不好,那些没饭吃的刁民说不得又会被哪些心怀不轨的人给教唆,落草为寇。
这次剿灭的匪徒,有许多都是当地的民众。
而且大的匪徒剿灭了,还有小的流窜的匪徒,其治安也堪忧。
黎膺也在京城待腻了,皇帝陛下正好给他找点事做,准备让他换下西北的宁贤。
表面上的意思是,黎膺作为王爷,去当地能更好的稳定人心。而黎膺也善于用兵,能力强,换下宁贤,也能在当地稳得住。
内里,黎隶还是忌惮宁贤功高盖主了。
宁贤在西北经营多年,声望隆厚。他剿灭匪徒,给当地民众带来了稳定的生活,若再主持当地安定和经济工作,那当地估计就只知宁贤,不知皇帝了。
像鲁国公那样,在东南不挪窝的,第一是因为边疆未稳,第二,也是黎隶调不动。黎隶又不是兴杀功臣的人,所以他才一步一步的徐徐图之。
碰巧凌韫除了公事之外,其余时候是个糊涂虫,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心向着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就等着凌韫身体不好,让他儿子接班就成了。
当然,宁贤在接到调令的时候,也松了口气。宁贤当然知道有很多人弹劾自己——这武将立功,总是会被文臣弹劾,这是常态了。接到调令,就说明皇帝要保住自己,说不定还会往上面升一升,到其它地方发光发热;若是不动弹,他就考虑皇帝是不是忌惮他功高盖主,决定借那群文臣的手收拾自己了。
因为他不回去,越在这里呆着,他在当地的名声就越大,文臣们就会越发群起而攻之。这弹劾的人一多,要给自己罗列点罪名,再容易不过。
至于造反……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在刚刚知道被弹劾,就得到调令回京,接任的还是秦|王爷。秦|王虽说和任何官员的关系都淡淡的,但这也证明他对官员没有特别的喜恶,最是公平。让秦|王来,他不用担心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白费,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收集“罪证”给自己穿小鞋。
看来这次回京,是升官加爵的节奏啊。宁贤非常高兴,还忍不住把自己藏了许久的那坛好酒挖出来喝了。
黎膺这次被他哥单独约谈,谈的就是去西北的事。
有事做了,黎膺当然很高兴。但是一想起刚和凌蔚的关系有了进展,就要长时间的分别,他又有些难过。
他还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被儿女情长左右的一天。
黎隶看着自家幺弟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接到事做就喜形于色,心里估摸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就说嘛,自己出手,肯定有效果。瑾堂那小子肯定和幺弟感情上有很大进展了,只是瞒着自己。哼哼,瞒得住?想在一起?求朕啊。
黎隶好整以暇的看着黎膺皱眉,一秒钟……十秒钟……二十秒钟……
“咳嗯,瑾堂带来的那些种子也已经留了足够多的种子了。西北土壤贫瘠,正好可以带去那里播种。所以朕会任命瑾堂为户部员外郎,随你一起去推广新粮食,主持屯田事宜。”黎隶看见黎膺眉头展开,心里也舒了口气。得了,还是别看戏了,怪心疼的。
“员外郎才从五品……”黎膺有些踌躇。嗯,让凌蔚跟着去什么的,倒是没有反驳。
“朕又没把他的讲读给撸了,只是兼任而已。”黎隶笑道,“这惫懒的小混蛋回来之后肯定会求朕免了他员外郎的官你信不信?哈哈哈,他就是个懒鬼,不想做事,若非是帮你,他才不会去西北那么偏的地方。”
黎膺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小骄傲:“又不是让瑾堂下地,臣弟不会让他辛苦的。”
黎隶:“呵呵。”看着弟弟变成了绕指柔什么的,作为哥哥的有些心塞啊。
“好了好了,还有半年时候才会去呢,你先在家呆着,好好准备一下。”这时候去就是接烂摊子,怎么也要等宁贤把当地撸顺,该建立的建立好,之后,再去。皇帝这时候特别黑心,“唉,但是瑾堂走了,谁给朕教孩子。”
为了自己的幸福,黎膺毫不犹豫的拉人入坑:“赵圭和刘祺不是教的挺好的吗?这一届的新科探花和榜眼也是饱学之士。我记得那榜眼也很年轻。”
黎隶还是叹气:“但是瑾堂教的更好啊。算了,反正还有半年,让瑾堂写个……对,那什么学习大纲和课表来着,让他们照着教。朕就不信了,这样还教不来。”
皇帝陛下也是心塞。凌蔚教起孩子来,孩子们个个都勤奋好学,聪慧敏捷;轮到其他人,看着他们那一脸的苦相,皇帝陛下就算听到了夸赞的话,也知道是违心之语。
在这种对比下,又是自家的孩子,皇帝陛下当然觉得自家孩子个个都是好的,是老师的问题。
他也不想想,凌蔚教孩子和这个时代的人教孩子能一样吗?现代的金牌幼儿园,那是真正的寓教于乐。你听故事,和听文言文,能一样吗?
说实话,这么小年纪能静下心来学那些深奥的字词,凌蔚觉得,小殿下们已经很不错了。
反正他学文言文,都是在初中时候了。嗯,好像现在的小孩子是小学开始学?但也学不到小殿下们那么深就是了。
要求不一样,方法不一样,那效果自然是不一样。
何况凌蔚也挺坑人的。小殿下们习惯了他那一套教学方式,觉得那样很快乐很轻松,再听别的老师教课。虽然本着尊师重道的心,他们仍然会尽最大努力,很认真的听讲和完成作业,但是心里肯定有偏向。那偏向不是在别的老师那里学不进去,而是在凌蔚课上更认真更专注。
那学习的结果,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何况凌蔚这边,学好了还有奖励呢。有好听的故事,好玩的游戏,好吃的糖果,会被凌蔚摸摸脑袋,被说“好厉害”,怎么想,也是凌蔚这里学习劲头更足吧?
赵圭和刘祺也想知道彼此教学之间的差距,待他们观摩了凌蔚的一堂课之后,瞬间明白了彼此的不足。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知道了,不代表做得到。夸赞倒还是成,这什么故事游戏糖果……还有那大逆不道的摸脑袋……算了吧,还是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做一个迂腐的老夫子吧。
反正现在有凌蔚了,也轮不到他们去受罪了。嗯,真是松了口气。
要是他们知道半年后凌蔚将要陪同其“夫婿”去西北上任,主持屯田事宜,估计一走就是两年,估计得心塞死。
.......................................
凌蔚回家得时候得到了这个消息,毫不犹豫得就答应了。
黎膺看着凌蔚答应的那么快,有些感动也有些疑惑:“瑾堂不怕边疆艰苦?”
“西北?又不是没去过。”凌蔚道,“何况又不是去当兵,而是去做官,还有鹰飞在,我哪会吃苦。”
西北也就是温差大日晒强和缺水嘛。但是日晒强可以撑伞戴斗笠,温差大有衣服有冰块,缺水什么的……那水其实都是有的,只是不够分。但再怎么不够分,也少不了当地最大的官的。
何况屯田什么的,都是在水充足的地方,水是肯定不缺的。
凌蔚在看书的时候也看过描写西北的书,如今的气候和现代时期不一样,西北还算湿润,绿洲什么的也比现代时期多的多。
黎膺想想,也是,又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发展经济。就算他要维护治安,剿灭小股匪徒,但那是他的事,凌蔚又不会去打仗。
“我不会让瑾堂吃苦的。”黎膺拉着凌蔚的手,拿起来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
凌蔚红着脸道:“那是当然。”
正在掺茶水的下人默默的提着水壶退了出去。
都过了这么久,他们还没发现到底哪里不对劲,那就不是眼瞎了,而是脑残了。虽然两个男子之间……咳咳,但这是两位老爷,是两位主人,他们爱乍地乍地,当下人的,只要管好嘴,做好自己的事就成了。
第二天凌蔚上班的时候,对着太子和小殿下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小殿下们明显情绪低落,只有太子那神情,似乎在心里策划着什么鬼主意,让凌蔚提起了十二分的心。
还好还有半年时间,现在说离别之情还太早,在凌蔚哄了哄后,小殿下们又恢复了活力。
这也是凌蔚这么早说的原因。要是临别再说,估计小殿下们会难过很久,也会影响读书效率,到时候接任的老师若不是赵圭和刘祺,肯定会以为自己使了绊子,气量小的说不准还会记恨自己。早一点说,等他们花半年时间接受和习惯这件事,到时候情绪波动也小一些。
“瑾堂,你看孤做的表格。”课后,太子拿出了自己的“作业”。
凌蔚没想到太子这么快就完成了:“问过陛下了?”
“做的时候没问,做之后问过了。”太子也有辅佐的其他官员,这些明面上的信息,也是能收集的,“父皇看过了之后给孤讲解了一下,不过孤还是听得不太明白。”
凌蔚看见有不同笔记的修改痕迹,那应该是皇帝陛下的笔迹。
在表格里,仔细列举了弹劾和被弹劾的人双方的信息。太子殿下的作业做得很仔细。而皇帝陛下修改的地方,是添上了“清官”“师徒”等注释。
“孤看了,在利益上,那个人和宁将军没有什么纠葛。按照他的背景来看,应该是他确实是读书读傻了,才会认为宁将军确实是错的。”太子顿了顿,继续道,“但是那人的好友中,有家人和宁将军是差不多职位的。按照瑾堂的话来说,是有竞争?所以或许那人弹劾的时候不是因为私心,可作出弹劾的决定的时候,或许是受了其他人的影响,其他人不一定没有私心。”
“至于为什么不能贬谪他……孤看着,他并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为官的名声好,为身也正。按照父皇给出的几个点,他的老师和学生不一定是大官,但孤问了,都是在民间很有名的读书人。”
“如果贬谪他,是不是会引起别人的议论?”太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些踌躇。在他看来,议论就议论呗,他爹是皇帝,皇帝还怕人议论?
凌蔚当然看得出来太子的疑惑在哪。即使之前被皇帝陛下吓唬过,但是皇帝陛下也是用那种臣子权力很大,自己无可奈何来忽悠太子。太子在知道真相之后,自然知道,至少现在朝中的官员,还没有一个能让皇帝陛下忌惮的。
所以那些读书人也就是一张嘴皮子,为什么要忌惮嘴皮子?
“来,殿下,今天,臣就跟你讲讲,什么叫做道德绑架,什么叫做舆论效应。”凌蔚给太子塞了块饼,让太子边吃边聊。他看着太子在长身体,饿得快,而学习时间又长,所以在授课的时候,都是和太子靠着坐着聊天,能喝水和能吃东西能上厕所,太子坐累了还要爬到他怀里趴着听。
“道德绑架?舆论效应?”
凌蔚道:“臣已和殿下讲过《荀子》。还记得《荀子》中,讲诉孔子和鲁哀公的一段对话吗,‘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荀子在‘王制’中也引用了这句话。”
太子点头:“瑾堂还说过,国之乱,除非外敌入侵,那么无论最后亡于谁手中,但起因一定是伴随着民乱。”
“是的。安抚民心,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所以为什么要重视读书人呢?是因为读书人是一群很能说很能写的群体。”凌蔚笑道,“从近的来说,殿下肯定知道,即使陛下再英明,但这治理国家总是有个过程。民众总是由贫到富。到了最后,也会有人一直吃不饱肚子,一些地方还是很贫困。国家的强大和兴盛,不一定是人人都能马上体会到。那么,同样是贫困,为什么有的人会揭竿而起,而有的人会默默等待呢?大部分时候,这是‘希望’的原因。打个比方,殿下若是现在没吃东西,饿了,肯定不会心慌。因为殿下知道,很快就会有吃的。”
“瑾堂的意思是,那些还处于贫困中的民众之所以还很安定,是因为他们心中有希望,知道父皇是个明君,知道父皇很努力的在治理国家。现在吃不饱肚子,但是只要父皇在位,总会吃饱肚子。”
“殿下说的很对。这造反什么的,可是会被灭族的。不把人逼到极点,谁会去做那些事?这时候,名声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读书人能说能写,虽然很多读书人看不清劳苦民众,但普通民众都是很尊重读书人的。读书人不但嘴皮子一翻,喜欢说,他们还会着书立传,甚至写话本戏曲。别人不一定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但他们会听,会把听到的事信以为真。”凌蔚举了好些例子,本来史书上写明的好人,却被戏曲小说描写成了坏人,而那坏人的形象就在民间确定下来。
这个时候并没有《三国演义》,凌蔚就只能把《三国演义》的例子搬到自己“故国”去。那周瑜就是个被黑的,“三气周瑜”什么的,把周瑜黑成了一个自负才华,心胸狭隘,居然被活活气死的小人。而事实上周瑜却是一个心胸宽广,才华横溢的人,只是天妒英才,病弱早逝。
凌蔚还把现代社会一些被“舆论”逼死的人的事例改编一下,讲给太子听。虽然被“舆论”逼死的都是些小人物,但是也可以看出其可怕。而一些企业被无良舆论逼的几乎倒闭,那更是值得太子一听。
若一些闭塞的地方的民众听信了传言,认为统治者是坏人,继而不断揭竿起义或者落草为匪,给国家带来很大的损失的事,在各朝各代都不算罕见。
过分歌功颂德是不对的,但是如果不歌功颂德,现在又没有现代社会那么发达的信息网络,普通老百姓们怎么知道皇帝是好是坏?只有知道自己皇帝是个好的,那民众心里才安稳啊。
看着太子若有所思,凌蔚继续道:“从远的来说,这历史也是读书人写出来的。而很多人甚至不相信正史,而相信野史。那野史……就跟小说话本差不多了。太子殿下也想当一个明君,除了国泰民安的责任感之外,名垂青史,万世不朽,也是重要的原因吧?”
太子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殿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这一生,名利二字,怎么都是逃不开的。再高尚的人,也会存乐名扬天下,名垂青史的抱负。若没有这种抱负,没有理想,哪有动力做事?”凌蔚道,“所以太子殿下想在史书中留名,和陛下一样成为一个明君,这是好事。但就是因为那些读书人乱写,泼污水,在百年之后,反而被人误解,那多憋屈。”
太子郁闷:“那不能让他们不写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太子叹气:“好吧。舆论效应孤知道了,那道德绑架是什么?”
“殿下迫于舆论,不得不做出与自己本心,甚至与事实不相符的事,那就是道德绑架。”凌蔚又举了个例子,“臣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件事。有个人的父亲吃喝嫖赌,从来不管家中妻子和孩子。如果在外面受了气,还会家暴,他的妻子和孩子经常受到伤害。后来家里太穷,那个父亲就捐了家里所有的钱财跑了。但那妻子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含辛茹苦将孩子养大,孩子也争气,最后当了大官。然后那父亲就来找他孩子,要钱要赡养。”
太子瞪圆眼睛:“难道那人最后给了?这种人,应该被打出去!”
“是啊。但是那个人不养他父亲,别的人就说他不孝顺。即使他之前受了很多苦,但人都是同情弱者的。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他不是好好的吗,不是当了大官吗,他父亲那么可怜,为什么不原谅他。”凌蔚还举了许多亲生父母抛弃孩子,当孩子长大后有钱了,又以孝道逼迫孩子认亲给钱的,“这就是道德绑架。明明是一群只会喷口水的人,如果事情发生到他们自己身上,呵呵。但是没办法啊,舆论嘛,若是那个大官背上了不孝的名声,被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弹劾他了哦。”
太子憋气:“所以即使知道那个人很迂腐,不会做事,就是因为他是个清官,他是个好人,他有很多所谓清流的朋友、同门,所以父皇不但不能怪罪他,还要捏着鼻子给他升官。”
“当皇帝,很多时候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凌蔚摸摸太子脑袋,“而且陛下给他的官职……嗯。”
太子恍然大悟。父皇给他的官职,似乎除了动嘴皮子,就没有实权了。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每个品级上有许多官职,哪个官职上安什么人,原来是有讲究的。
“知人善用。”凌蔚摸摸太子的脑袋。
太子点头:“怪不得父皇说,如果觉得他太烦人,不能忍受了,还有其他品级不错的位置,比如修书。”
凌蔚:“……”
陛下,你这么教太子,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