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倾仪慕珏将皇后控制在手中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夜他们气数并不能尽,不论过程如何。
苏墨弦的当机立断不过是将这过程缩短,短到如苏瑜慕离两人都不能接受。
“苏墨弦。”慕离沉声叫道。
苏瑜则是抓住苏墨弦的手腕。
倾仪既可以藏一个三年而不动声色,就足可以再藏一个三年,甚至三十年。然而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这一个三年里,倾仪已扑腾出了这样大的风浪,再一个三年又会如何?到那个时候,苏墨弦是否还有这样的棋高一着将他打败,谁也不知道。他们与倾仪之间,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今年他们将倾仪放了,来年若是一着不慎,谁又来放了他们?
这其中道理,苏墨弦怎会不懂,然而他心意既定,从来就是谁也不能动摇,他甚至不会多解释一句。
他再一次沉声命令:“退下!”
秦怀与慕长丰纵使不甘如此功亏一篑,也领命将自己的人挥退。
层层将士顿时自觉让出一个出口来,林淑儿的刀比着皇后的脖子,一面退后去,一面直直注视苏墨弦。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男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自拔呢?
倾仪则是纵声大笑,不过是失败者可怜的侥幸罢了,但他心中所想和苏瑜慕离并无区别,只是这一次的全身而退,他却俨然已看到来日的卷土重来,大获全胜。
倾城想,他可真是乐观啊。
倾仪慕珏等人缓缓退去,这边大军亦步亦趋跟着,一路到了宫门口。慕珏觉得这样局势仍旧相持不下,倏然夺过林淑儿手中的刀,亲自挟持了皇后,对苏墨弦道:“备马。”
苏墨弦神情莫测看了慕珏一眼,便转头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了一句。很快,那人便牵了两匹马回来。
慕珏双目微眯。
两匹马,五个人,一匹最多两人,那么,要扔下哪一个?
皇后,夜阑,还是林淑儿?
这个时候,除了留下皇后,谁留下,谁就是死。可是皇后,那可是永久的保命符,必定不能留下。
慕珏冷笑,“好个奸诈的苏墨弦!再送一匹过来!”
苏墨弦淡道:“只有两匹。”
“是吗?”慕珏手中的刀离皇后的脖子近了近,皇后紧紧咬着牙齿,脸色已白得不成模样。但她心中一计较也明白苏墨弦这是在救她,便也并不呼救乱了阵脚。
“我不信偌大的皇宫,坐拥天下财富,就只拿得出两匹马来!”慕珏讥讽道:“没想到,事关生母,睿王竟也吝啬至此。”
苏墨弦目光盯着慕珏的刀,眼中几不可察略过寒意,仍旧泰然自若地说:“如今确实只有两匹了,因为,方才我已命取马的人将剩下的马全部杀光,不信你自己去看一看。”
在场所有人心中顿时蹿过莫名的寒意。
宫中马厩,千里好马少说也有上千匹,苏墨弦今夜似乎是话最少、最温文尔雅那一个,没想到眨眼之间竟可以心狠手辣至此,想来此刻马厩那个地方的确是血流成河了。
倾城却知道,此刻不过是杀马,若是需要,恐怕就是杀这么多的人,苏墨弦也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苏墨弦最恨什么?最恨他在乎的人被人拿捏在手中。慕珏倾仪今夜势必要被迫留下一个人,只要那人不是皇后,苏墨弦定要他后悔为人。
这是一场博弈,苏墨弦本处于全然被动的地位,然而杀马却让他反被动为主动。慕珏心中恨苏墨弦,却更恨起自己来,因为,他竟不得不入苏墨弦设下的这明目张胆的一局,因为,他不能杀了皇后来个鱼死网破。
苏墨弦就是这样狡诈,若是他一匹马都不给,慕珏四人既毫无生路,也好果断让皇后陪葬。但他偏偏给了两匹马,就是说,给了他四分之三的生路,反倒狠狠将了他一军,让他进退维谷。
倾仪则是再一次后悔当年没趁着自己为帝时不计一切代价将苏墨弦除了,眼下他也醒悟到自己或许过于乐观,苏墨弦真是个让人恨之入骨却束手无策的敌人。
倾仪双目阴冷,看向慕珏,意思不言而喻。
皇后是必须带走的,只要皇后在一日,他们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林淑儿也必须带走,因为林淑儿体内情蛊,与倾仪同生同死,倾仪只要不想死就不能扔下林淑儿。
那么剩下谁?不就剩下夜阑吗?
慕珏目沉如水,还未决定,林淑儿的目光已带着讥诮,肆无忌惮看向了夜阑。夜阑则是默默垂下眸去,不知心中如何做想。
倾城远远瞧着夜阑,心情微妙。虽然为敌,虽然一开始就是利用,但夜阑的确曾经帮助过她,在她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可不像倾仪那么乐观,曾经昏天暗地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多亏有夜阑陪伴。更重要的是,同为女人,倾城对夜阑心中那一片情意真懂得不能再懂。
若是有一日,苏墨弦为了旁的目的,也要放弃她的性命,她会怎么样?倾城简直不敢想。
慕珏现在的确没有决定,但他不是犹豫了吗?对于一个爱他的女人而已,犹豫已经足够。
倾城默默看向苏墨弦,此刻方觉得他真的有些狠。
苏墨弦似有感应一般,立刻便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倾城觉得自己这时因为同情敌人而觉得他狠并不理智,便状似无意地又将目光移开。
手却忽然被他牢牢握住,只听他的声音近在耳旁,低哑却无比坚定。
“对你,我从不犹豫,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
倾城的心跳瞬间乱了一拍,不由自主就有了甜蜜的感觉,而后便觉得他并不是那么狠了,多情的男人怎么会狠呢?
……她可真是个没有风骨的女人。
多情的男人这时又宽宏大量地示意侍卫继续退后,这个动作俨然就是直白地对慕珏说:“放心走吧,你看,我已经让人退下了。”
虚伪又嚣张,真让人咬牙切齿。
这时,夜阑轻轻一笑,对慕珏道:“公子,你们先走吧,夜阑随后跟来。”
此刻她的目光如清风过处,轻淡干净,风过无痕,然而眼底深处的眷恋、缱绻和贪恋,仿佛是在贪恋此生看慕珏的最后一眼。是啊,一旦留下,哪里还有什么随后呢?
基本上,花容就是她的前车之鉴了。
倾仪见夜阑这丫头如此识大体,当下便对慕珏道:“还等什么?”
夜阑笑了笑。
但倾城想,她心里应该已经在泣血了。
倾仪说着就要拉慕珏上马,一面示意林淑儿将皇后也带上马去。
慕珏身形沉静如山,一动不动。
苏墨弦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望着慕珏。
只见慕珏倏然直视向倾仪,道:“你带林淑儿先走。”
倾仪震惊,“你想做什么?”
话落已立刻醒悟过来,若是皇后在手,还分什么先什么后?苏墨弦投鼠忌器,根本不敢追。除非……
除非他是果真要中了苏墨弦的计,将皇后留下来!
“你是在发疯吗?”倾仪恨极,咬牙切齿地看了夜阑一眼,“你竟为了个下人,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儿子!”
倾仪一连说了两个“你不是我儿子”,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样子,慕珏冷笑一声:“我倒希望我不是。”
倾仪再无话可说。
夜阑已默默流下眼泪来,望着慕珏,流着泪却笑了,“公子不用管夜阑,带皇后走吧,不能将皇后留下,更不能为了夜阑一个小丫头将皇后留下。”
倾城想,这下好了,若是夜阑果然被留下,凭这句话她也真的死定了,苏墨弦绝不会放过她。
慕珏淡淡看了夜阑一眼,“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命令了?”
夜阑的眼泪顿时流得更汹涌,咬着唇,直直地瞅着慕珏。
慕珏扬声对苏墨弦道:“让你的大军全部放下武器,退后五里,我才好将皇后留下。”
苏墨弦笑得胸有成竹,毫不犹豫扬手,便让大军退了。
倾仪无力阻止,只能不甘心地与林淑儿上马,两人一骑飞快离开,眨眼消失不见了。苏墨弦双目微眯看了眼那方向,慕离拳头握紧,无奈之下恨得脸色发青,最后只将妻子默默揽在怀中,倾城心叹,也是惋惜不已。
只差一点,这不共戴天的仇恨就可以了结,竟然错失。
慕珏直到倾仪走远,又让夜阑上了马,他挟持着皇后一步步后退,苏墨弦等人不敢前去,直到两方距离足够远,慕珏忽然拉着皇后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马儿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苏墨弦等人始料未及,俱是一惊,想再是好马,一旦承受了三个人的重量也根本跑不快,最后只会落得三个人一起被追上的下场,慕珏不至于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却只见马上一人忽然被重重往回扔来,苏墨弦大震,当即施展轻功去接,这才堪堪将皇后接住。
皇后安然无恙,望着苏墨弦叫了一声,“儿子……”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苏墨弦眉头紧皱,将皇后交予追上来的两名嬷嬷照料,自己则是立在原地没动,良久。
苏瑜慕离这两人彼此虽是宿敌,但倾仪又是两人共同的敌人,眼下让共同的敌人跑了,两人皆是扼腕。
苏瑜长叹一声,终于不甘心地转身回宫。
慕离小心扶着夕颜离去。
倾城走到苏墨弦身边,握住他的手,见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还望着慕珏等人消失的方向,柔声道:“先回去吧。”
苏墨弦反手将她握住,却仍旧没动。
倾城正要劝慰,却听见前方黑暗中传来快马的声音。
所有人俱是一惊,无不停下脚步,回身望去,这便见前面阿不领着一队人,骑着快马而来。
所有人这才恍然发觉,阿不是苏墨弦的近身护卫,今夜这样大的一个局,生死一线之间,而这个人之前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难道竟是一早就布下了这样一个后招?
苏瑜、慕离霎时一扫扼腕,如见曙光。
……
那一夜,慕珏、倾仪、林淑儿终是逃了,阿不带回来的人是夜阑,身中数箭,奄奄一息的夜阑。
苏墨弦虽没能算到倾仪劫持皇后,但他设局之初便安排了阿不带人在离开的必经之路埋伏,就是为了万无一失置倾仪于死地,助慕离报下大仇。其实若是那晚慕珏带着皇后走了,苏墨弦设的埋伏也是徒然,因为投鼠忌器,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然而慕珏果真没让苏墨弦失望,五个人里选四个,他最终将皇后放了。
所以,倾仪和林淑儿一出现便遭到了围追剿杀,两人都身受重伤,最后对倾仪致命一击时,慕珏却出现了。但慕珏既要护倾仪,又要护林淑儿,顾此失彼,而阿不带来的却全是苏墨弦身边最得力的人,将慕珏等人一网打尽不过是时间问题。
于是,在四个人一起死和牺牲自己至少让慕珏可以活之间,夜阑选择了后者。她用一己之身将阿不拖住,为慕珏三人争取了时间离开。
阿不带回夜阑时,夜阑明显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趴在地上,一双眼睛却是越过苏墨弦,直直盯着他身侧的倾城。
倾城心中有些酸,抬步就要过去。
苏墨弦将她拦住了,眉梢眼底尽是冷意。
倾城叹,“她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其实如此强撑着还不如一口气咽了,她必定有话想要对我说。”
苏墨弦并不退步,“三年前就是因我的疏忽,才让你受了这样多的苦,今日我绝不容许你有一丝闪失。她有话要说?好,你就在这里,让她说。”
倾城见苏墨弦态度坚定,心叹一声,便也不再坚持。
这时,眼角余光一闪,竟见夜阑手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来,苏墨弦几乎是本能地就以身拦在倾城身前。却不想,那把匕首并未朝倾城飞来,夜阑竟是拿它狠心斩了自己的手。
血光飞溅,怵目惊心。
倾城吓得脸都白了。
夜阑脸上也溅了血,她却仿佛浑然不觉疼痛一般,遥遥望着倾城,笑道:“你看,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伤害你了。”
倾城眼角的泪已不自觉流了下来,“值得吗?”
慕珏值得你这样吗?
其实,倾城心中多少猜得到夜阑要对她说什么。这个时候,人之将死,心心念念的,除了心中挚爱那一个,还会有谁呢?来来回回,不过是慕珏罢了。
倾城早已含泪快步走了过去,苏墨弦心中动容,也不再坚持。
此刻的夜阑,模样是有些可怖的,但她的眼神,柔情缱绻,充满了对心中那个人的眷恋和爱意,倾城只觉无比美丽。心中有爱的女子,总是美丽的。
夜阑对她说:“倾城,若有朝一日慕珏终是落到你们手中,你放了他,好吗?”
果然是这一句。
倾城红着眼睛,没有应对。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讥讽,只是望着她。
夜阑说:“其实你和他何其相似啊,你们都是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被同时送出皇宫,同时沦落为了随时可以祭出去的棋子。可你又比他何其幸运,你虽自小寄人篱下,但你有苏墨弦爱你护你,他是命运赐给你的良人,免你受风雨惊扰,呵护你安然长大,无忧无虑。而今,你又有了亲生父母爱你。但慕珏呢,慕珏什么也没有,慕长丰之于慕离,便如慕珏之于慕珩,甚至还要十倍百倍的疏远,十倍百倍的你死我活,你指望慕长丰能如何善待慕珏呢?慕珏最初执着的并非血缘,不过是父母的疼爱,所以他知道自己并非慕长丰亲生以后,才会小小年纪就流落江湖,颠沛流离,他不过是以为慕离就是他的父亲,他一心一意想要寻找自己的父亲啊。可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你想一想,你那个年纪又在做什么呢?你纵使知道自己没有父母,也必定是在和苏墨弦撒着娇吧,但慕珏却已几度死里逃生了。他找到慕离后,敬爱慕离,是真的在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孝顺他的。其实将心比心,若是你小小年纪千辛万苦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你会如何待他们呢?必定也是恨不得拿命去爱他们吧。然而他并不知道老皇帝说了谎,并不知道慕离不是他的父亲。他就这样错认多年,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你,他才知道,原来慕离也不是他的亲人。”
“也许,他就是从那个时候生了将你的脸毁去的心思。你的脸和慕离的妻子实在太像了,慕离只用看一眼就能认出你才是他的女儿,只有将你的脸毁了,慕离认不出你,慕珏才能有父亲。我知道,这个念头听起来狠毒又卑鄙,下作又不能原谅。可是倾城,你的身世藏得深,你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大人了,已经成过亲有过孩子了,但你知道的时候是不是仍旧痛不欲生呢?可你想一想,慕珏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才多大呢?算起来,不过是个孩子啊,一个孩子为了守护自己的亲情,对他人自然也就不会仁慈。说来你也许不信,只会当我在维护他,但还是要求你信一信,慕珏他真的为此而后悔自责着,他的痛苦并不你来得少。因为,直到伤害了你以后,他才发现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对你的注视,原来最多的还是因为爱。”
倾城并不愿意在这样的语境里听到“爱”这个字,淡淡别开头去。
夜阑也知道她不信,这听起来多么荒谬啊,其实夜阑自己都宁愿它是谎言,慕珏爱的是倾城,再没人比夜阑更希望这是谎言的了,可惜命运弄人,它偏偏就是千真万确。夜阑此刻也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让倾城相信了,她缓缓闭上眼,叹,“有多少次是为了你,他与成功失之交臂呢?若不是爱你,他也不会一步步落至今日了。”
说完,夜阑便绝了气息。
倾城让人将她厚葬。
……
倾仪、慕珏和林淑儿三人自此不知下落,一如这三年来的杳无踪迹一般,倾仪这个人再一次人家蒸发了。苏瑜、慕离都派了人去找,但结果毫无意外是徒劳。
倾城想,倾仪除了乐观,还真是善于隐藏。苏瑜和慕离这两个都是找人的高手了,连他们也束手无策,而苏墨弦,则更是连找也不找,想来是已经预见了结果。他每日只管陪着倾城,守着她日渐大起来的肚子,仿佛如今生命里唯一一件事,他全心全意地做。
他仍旧是睿王,皇位上那个仍旧是苏瑜。那一夜,他手握八十万大军,离皇位仅仅一寸之遥,又有太子谋乱垫背,便是坐上去了也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但他终究没有。
他只是将苏瑜打败,将太子打败,将倾仪、慕珏击溃,仅仅如此,而后,安然退守,仿佛这事并不萦于心。
可怎会不萦于心呢?这个地方可是朝堂,是个身不由己非生即死的地方,个人往往没有选择的权利。
譬如太子苏墨景,对了,他已被废,便不再是太子。苏瑜终究是念及父子之情,并未像南诏王一样狠下杀手,只是将他逐去了荒凉的封地,难得的是,瑾妃也跟着去了。这个传奇一样的宠妃,竟就这样淡出了这荣华富贵的漩涡。倾城其实并不能想通,苏瑜究竟是如何割舍这样一段深刻的感情。
苏墨弦揣测,“也许替代终究是替代吧。”
倾城道:“可是替代也曾成功过啊,成功以后的替代还只是替代吗?”
这个,苏墨弦就不知道了,他又没有找过替代,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孕妇的意志力往往惊人,倾城不依不饶地问:“你也是男人,你告诉我啊。皇上找了瑾妃,我爹找了慕绫的母亲,说好的深爱呢?还好我只是离开了两年对不对,要是我迟迟不回来,你是不是也会去找个人将我替代了?”
苏墨弦觉得这个话题非常危险,并非是他的行为或是心态危险,而是倾城这个状态下的情绪很危险,随着倾城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已经好几次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
上一次是因为他做的甜点,分明是新创的,倾城偏说已经吃过,并且以此控诉他对她越来越不上心。苏墨弦本来还是觉得冤枉并据理力争的,但哪里晓得孕妇的眼泪说来就来,眼看倾城竟然哭了,苏墨弦顿时什么风骨都不见了,立刻抱着她忏悔认错,并且另外做了加倍补偿,倾城这才笑逐颜开。
此刻苏墨弦机智地避开了可能发生的危险,当机立断拉了个垫背出来,“在皇上心中,爱情不过是江山的点缀,我们不说他。而你爹,我想你大约是冤枉了他。”
倾城怔住,反应过来,惊道:“你是说,慕绫不是我爹的女儿?”
苏墨弦故作无奈地抚着她的眉眼,叹道:“倾城,我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无所不知,至少,你爹是否让不知名的女子怀孕这个事,我果真不知,只是猜测罢了。你心中若在意这事,还是该去问一问他,如此藏在心中不说,我知道你是怕伤害了你娘,但万一你误会了他呢?”
倾城沉默下去。
苏墨弦成功找到了垫背,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好了,就让慕离去回答倾城这个危险的问题吧。
于是,倾城果然是误会了。
慕离险些急得跳脚,都不知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清白了,发誓自己只有她一个女儿。
然而,孕妇的执着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倾城问:“你为何那样肯定呢?你又不是女子。”
“可我是男子啊……总之,我心中有数。”既不好深说,又要力证自己的清白,慕离头都疼了。
倾城又问:“你只有娘一个女人吗?”
慕离神色霎时郑重又无比坚定,“自然,自你娘以后,我再没有过旁的女人。”
即使分离二十多年,慕离仍旧矢志不渝,单这一份痴情,世间也没有几个人及得上他,慕离的腰挺得特别直,底气特别足。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孕妇的脑回路。
倾城想了想,问:“那以前呢?”
倾城其实并不是为难慕离,只是单纯地想着慕绫的年纪,应当是她的姐姐,那她的母亲岂不就是在夕颜以前吗?
慕离,“……”
最后,倾城是被赶出去的。
其实慕离自寻到她,一直对这唯一的女儿珍而重之,恨不得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才好,就是这样还怕摔着了。但被女儿翻情事旧账这回事,慕离觉得他真是要崩溃了,夕颜都没有和他翻过旧账好么?而且,他若早知今生会遇见真爱,他一定守身如玉一心只等着真爱出现。以为谁都和苏墨弦一样好命么?那样小小年纪,真爱就被送到了他身边去,由他亲自养成,他前世一定是拯救了天下。
慕离又急又怒地将门在倾城的面前关上,“总之我说不是就不是!”
其实苏墨弦并没有慕离想的那样好命。譬如这个时候,如果将倾城赶出来又在她面前将门摔上的人是苏墨弦,那基本上他就九死一生了。好在慕离不是苏墨弦,倾城不仅没有生气,反倒仔细反省了自己,最后深觉自己真是欠妥。想想仅凭慕绫一面之词,她竟深信不疑了,多么可笑。更重要的是,慕绫又知道什么呢?她自己的身世还是东拼西凑听说来的呢。
……
苏墨弦虽仍是睿王,但朝中权力局势已是彻底翻覆,如今天下大事,几乎全由苏墨弦一个人说了算,苏瑜已彻底无力扭转。
而在权力这上面,苏墨弦并没有如那一夜对皇位的退让,他牢牢握在手中,一时权势滔天。
倾城有些不懂他的意思了。
那一夜不篡那个位,如今却要做个自古以来被唾弃的权臣了吗?
苏墨弦只是笑,还甚有兴致地抬手覆在她的腹部,感受着孩子的胎动,漫不经心地说:“时机到时,你自然就懂了。”
倾城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个爱动的,她之前暗中去看过慕绫,慕绫这个月份上时,孩子动得非常厉害。两相对比,倾城有些担忧。
苏墨弦倒没有这样的担忧,他会贴着倾城的肚子和里面的宝贝说话。倾城担忧的时候,他还会笑凝着她,对里面的宝宝说:“宝贝动一动给爹爹看,好不好啊?”
然后里面的小人儿竟然真的会小小地动一动,像是回应苏墨弦一般。
它第一次这样的时候,倾城简直叹为观止,苏墨弦则是愉悦不已,抱着倾城,将她浑身上下都亲了一遍。
自此倾城觉得自己肚子里是个女儿。
苏墨弦又笑话她,“时机到时,自然就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了。”
倾城就没有他那样的淡定了,“你就不好奇吗?”
苏墨弦淡定地摇头,“的确不好奇。”
倾城立刻问他是如何办到的,要知道,自怀孕以来,她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呢,其实并不是在乎,只是有事没事时,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苏墨弦但笑不语。
倾城就抱着他的手臂摇啊摇啊,眼巴巴地望着他。
苏墨弦笑得有些坏,问:“抱手臂就够了吗?”
倾城立刻狗腿地去抱住他的腰,蹭啊蹭啊。
苏墨弦这下满意了,将她抱在怀里,低低在她耳边说:“因为……说好的要给我生一窝,如此儿子女儿都会有,不过是早来晚来罢了,又有什么可好奇的?”
倾城望着他,哑口无言,“……”
爷,你赢了。
……
倾仪和林淑儿是在三个月后被找到的,然而被找到时已经只剩下两具尸体,在城郊一处破庙的地下密室里。夏天尸体的腐朽之气掩藏不住飘了出来,被在破庙栖身的乞丐循着发现的。
苏墨弦亲自入宫去查看,慕离自然也去了,回来时,倾城问:“是真的吗?”
祸害遗千年,竟如此轻易死去,她真有些不敢相信,就和做梦一样,忽然而毫无头绪。
苏墨弦道:“是真的,的确是倾仪和林淑儿。两人身重数种剧毒,但最终致命的还是情蛊。”
倾城问:“数种剧毒是什么意思?”
苏墨弦道:“这两个人都身受重伤,想来是谁也不想被另一人拖累,临死之前不择手段地要解开情蛊,病急乱投医给对方下毒,毒并不致命,但太多又杂,最终反倒诱发了情蛊。”
倾城忍不住唏嘘,想不到这样两个难缠的角色,最后竟这样终结在了对方手中,真可悲可叹又可笑。
不止倾城没有想到,其实苏墨弦也没有想到。因为,比他所想,容易太多。
倾城心下难免猜测,“是慕珏吗?”
情蛊不是那么容易解的,更不是普通人敢去解的,除非有人指点。而他们那样的情况,除了慕珏,又还敢听谁的指点?
苏墨弦望着倾城,摇了摇头:“我不知。”
他的确不知。除了慕珏,还会有谁?但若是慕珏,又为何要这样做?他不是一心要保护他血缘上的父亲吗?
而他又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苏墨弦其后也一直没有得到答案。慕珏仿佛凭空消失,生死不明,只是夜阑周年第二日,有人在墓前发现了一摊黑色的血迹,不知是否是他留下。若是他留下,看那颜色情况并不好,但也不尽然。但慕珏自此确然消失,不知去向,不知生死,直到苏墨弦和倾城老去,也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不过那是后话。
倾仪之死,于慕离而言,大仇不是亲手得报,心中难免有些遗憾,但也总算是圆满。倾仪死后,夕颜的身体奇迹般地一日日好了起来,一年后竟能开口说话。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她的病在心里,不在身上。倾仪就是长在她心中的毒虫,如今毒虫已死,夕颜才能好起来。
总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而于苏瑜而言,一个心头大患除去,过程如何,他并不介意。
这年夏末的时候,苏瑜下了退位诏书,传位睿王苏墨弦,而他自己则退至京郊别院颐养天年。
这一道诏书仿佛是忽然而来的震惊,然而待细细去想,又仿佛是水到渠成。毕竟苏墨弦权势之下,这样的做法总算保全了许多。
而到这个时候,倾城才明白苏墨弦所说的“时机”到底是怎样的时机。苏墨弦不逼宫篡位,不父子反目,他手中牢牢握着的权力只是给苏瑜看的,让苏瑜看到,他有足够强大的手段和权力,远远比苏瑜更加强大。苏瑜作为君王势必会不甘心,但作为一个父亲,他会骄傲这江山后继有人,社稷福祉终有所托付。
苏瑜是个政治家,有野心,但也有智慧,他自然会明白该如何决策,比起短兵相接自毁退路或是两败俱伤,最后让江山白白落入如贤王等人甚至外姓人手中,怎样才是上策。
倾城忍不住想,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其实太子既倒,那个位子早晚都会是你的。你何不做做样子,将权力放回,卖个好给皇上?还能博个好名声。如今这样,虽然也是个好名声了,但总也没有那样好。”
“皇上只要一日还是皇上,他就有权力再将我们分开,那时,我恐怕连眼前这样的好名声也守不住了。”苏墨弦似笑非笑望着她,“倾城,做人不要太贪心。我只要保护好你和孩子就足够了,再好的名声我并不需要。”
但她这样复杂的身份,又是前朝公主,又是慕离之女的,真不是轻易能保护的,也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足够。
倾城望着他,脸红红的,眼睛水水亮亮,情意流动在眼底。
时年,苏墨弦登基为帝,年号守,尊武帝苏瑜为摄政王。苏墨弦在位四十年,其治下海晏河清,千古功绩不可胜数。唯子嗣略为单薄,一生仅两子一女,因后宫无妃,只有一后,史称宠后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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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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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苏墨弦无微不至的呵护,倾城的孕期并没有漫长的感觉。苏墨弦登基那年秋末,倾城顺利生下了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倾城有些挫败,身为孩儿他娘,她竟没能猜对,她可是猜了足足九个月啊!说好的母子连心心有灵犀呢?
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倾城整体大好的心情走势。将孩子抱在怀里的那一瞬间,倾城终于有了圆满的感觉,曾经的遗憾、不安、彷徨、无奈,竟全被这样小小一个生命治愈,多么神奇。
苏墨弦自不用说,他的不安比起倾城来应该只多不少,这时被治愈自然也只多不少。
小太子出生没有几天,就已初现倾国倾城的端倪,连倾城也常常看得着迷。尤其是苏墨弦抱着他的时候,一大一小两只绝色在眼前,倾城真的有种幸福得立刻要昏过去的感觉。更要命的还是,苏墨弦常常会温柔地注视着宝宝许久,然后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到她眼前,用他那柔情缱绻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声说他觉得宝贝哪里像她,哪里像他,这种时候,倾城整个人基本上已经神魂颠倒。
不过再大一些的时候,倾城就意识到了小太子的缺点,懒。没错,就是懒,能睡着就不醒来,能哼哼就不哭闹。有一次,小朋友难得不愿意睡觉,倾城将他抱在怀里哄,但他就是不睡,睁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倾城,眨也不眨地望着。倾城霎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心想,果然是娘的宝贝,小小年纪就这样喜爱为娘,娘也爱你。
母子两人如此深情对视许久,直到苏墨弦回来,倾城激动地和他说了宝宝的聪颖乖觉,苏墨弦听后,眼中露出微妙又不忍的神情,斟酌着语气地对她说:“他应该是饿了。”
倾城,“……”
给小朋友喂奶的时候,倾城才知道,他真的是饿惨了。
倾城默默别开头去。
呜呜,她自作多情了。
但是,你这样望着为娘,为娘怎么会知道你是饿了!你好歹吱一声啊,已经连哭也懒得哭了么?
说起来,这还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难怪那时候就不爱动弹。
小朋友吃饱后由苏墨弦抱过去,连哄都不用哄,自己就睡了。苏墨弦似笑非笑望了倾城一眼,那眼神真是说不尽的意味悠长。
倾城略觉羞愧,又忍不住担忧,“怎么会饿了也不知道哭呢?我小的时候也这样吗?”
苏墨弦将宝宝小心地放到小床上,回身望着她,“不是,你小的时候娇气得不行,稍微逆你的意你就哭得楚楚可怜的,一定要顺着你了你才会开心。”
倾城顿时脸有些热,“乱说,我哪里有这么霸道。”
可惜底气非常不足,她小时候如何,最清楚的的确是苏墨弦而不是她自己。
想了想,勉强加了个论据,“不然怎么能生得出这样乖巧的宝宝。”
苏墨弦将她抱到怀里,笑,“那是因为他像我,母后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能用眼神解决的问题从不用哭的。”
倾城,“……”
顿时觉得更羞愧了怎么办。
苏墨弦忽然柔情缱绻地吻上了她,叫着她的名字,“倾城。”
倾城被他这样的嗓音一叫,只觉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水,她轻轻应道:“嗯?”
“我想起我第一次将你抱在怀里,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小,软软嫩嫩的一团,睁着湛亮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看。那个时候我怎么想得到,那样小的你长大后会成为我一生挚爱的女人?还为我生下了这么可爱的孩子。”
“倾城,倾城……”苏墨弦低低地说着,微微悠远的嗓音仿佛是在回忆又仿佛是在感动,末了,他又叫了她的名字,一连叫了两遍,“你知道不知道,我真的好爱你。”
那是苏墨弦第一次对她说“爱”这个字,还是用那样彻骨彻心的嗓音,声音从倾城的耳根那里传来,仿佛要执拗地钻到她的心、她的血、她的骨里一般。
她的眼睛霎时就红了,是真的被感动得哭了。依偎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他的腰,“苏墨弦,我也好爱你,和你爱我一样多。”
她想,她一定不会比他爱她更多,那么,一样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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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