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五更天。

    行馆之内的下人换了差,一番轻声扰攘过后,偌大的宅子再度归于宁静,只偶尔听得几声夏日虫鸣。

    公主卧殿之内,房门紧闭,灯火却迟迟不灭。

    房中两人,男子负手立于窗前,灯影摇曳之下,愈发显得他身形修长清俊。

    地上跪了一人,却是垂眸敛目的微雨。

    微雨劝道:“天就快要亮了,公子先回去吧,夜阑已经去寻,公主不会有事的。”

    慕珏身形未动,眸子微阖。

    宫宴之上,他公然帮了林淑儿,见倾城神色便知不妙,却料定今夜武帝必定要留他,只得赶在那以前特地将字条交给她,让她先行回来,等他稍后过来解释。

    果不其然,他刚刚走到宫门口,宫中内侍便追了过来,传武帝口谕,命他即刻去养心殿面圣。

    今夜一切,全在他掌握之中,只除了一人。

    他按计划得了武帝信任,便急急赶来行馆。却不料,倾城不见踪影,唯有微雨请罪,“公子恕罪,公主……不见了,夜阑已经折回去寻。”

    那一刹那,慕珏只觉从来清明的神识竟也懵了一懵。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他分明问得很轻,却不知怎的,微雨被他一句话吓得脸色乍白,“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颤声告饶,“公子恕罪。”

    “车辇刚刚离开未央宫,公主便让夜阑折回,去打听今晚深夜入宫那名将领。夜阑离开后,公主又派奴婢去太子车前看一看太子。公主说,今夜林妃只是贬为侍婢,或许对大周来说这已是重罚,然而对南诏来说,刺杀南诏公主却不能取刺客性命,乃是极损颜面。奴婢只觉公主此举并不不妥,便依言去了太子那里。之后奴婢回来,公主也一直未出声,是奴婢疏忽,只当公主疲累,或许睡了过去,便没再打扰。岂料到了行馆,奴婢请公主下车,却见车内早已空无一人,这才惊觉出了事。”

    “奴婢对帝都不甚熟悉,不敢轻举妄动,所幸夜阑回来也是极快。奴婢将一切始末告知夜阑,夜阑说公主必定还在宫中,便即刻折回去寻。”

    宫中?

    依微雨所说,倾城在宫中便将她们支开,那的确应该还在宫中无疑。否则,大可回到行馆之后再出去,也不会惊动夜澜微雨。只有皇宫那地方,一旦出来便再难进去,她才需要在出宫以前便使计脱身。

    只是倾城,你留在宫中做什么?那虎狼之地,你竟孤身一人深入,连夜阑也不带去?

    可是我宴中所举让你心寒,大大消磨了你的信任,所以你如今连夜阑也信不过了?

    你这是何苦……先听我解释又何妨?

    外面传来几不可察的动静,慕珏却已极快回身,正正见夜阑无声落地。

    “如何?”慕珏问,一出声,才惊觉这声音紧得可怕。

    他何曾如此失态过?

    夜阑面色沉凝,跪地请罪,“公子恕罪,夜阑已冒险与宫中眼线通了消息,但却没有一人有公主下落。竟像是公主果真随车辇离开,不曾停留过一般。夜阑又在周遭寻了寻,仍是一无所获。”

    夜阑悄悄抬了抬眼,只见慕珏脸色一寸寸白下去。夜阑轻轻垂眸,道:“公子不必担心,也许是夜阑想错了,公主其实身在宫外。许是什么事极为私.密,不便让夜阑与微雨相随,这才……”

    “不,她就在宫中!”

    夜阑安抚劝说的话还未说完,已被慕珏决然打断。从来淡定从容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眼底竟有掩藏不住的疲惫和慌乱。

    慌乱……

    夜阑识得那抹情绪,眼底微微黯然。

    慕珏黑色衣袍在空气里掠过一阵清冷的风,“你们不必再寻了,我亲自进宫去找她。”

    夜阑一震,回过神来,却见慕珏已走远,当下不顾一切,飞身去拦,挡住他去路,殷殷恳切道:“公子,三思啊。一来,便是昨夜公主确然在宫中,此刻天已快亮,她也未必没有出来;再者,公子今日行事已然操之过急,若是此时再顾此失彼,暴露了自身,只怕功亏一篑。”

    夜阑字字恳切,不料,慕珏听罢,眸光却是彻底冷戾下去。

    “让开!”

    夜阑浑身一颤,喜怒不形于色的慕珏何曾这么情绪外露过?更遑论目光里便外露了杀气。

    慕珏不是杀手,因他从来不带戾气,然而他的剑却比谁都要快,他要杀谁,不过谈笑之间,却没有谁躲得过。

    夜阑心中有什么渐渐清明开来,因为清明,却反倒冷静了。

    不必再无谓多说,夜阑一语直指慕珏心中最在乎那处,“公主如今已能自保,又精于毒术,普通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果然,慕珏闻言,神色微动,眼中冷芒渐渐敛去。

    夜阑暗中松了一口气。

    不想,慕珏冷静下去,却道:“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进宫看一看,只有我亲自去寻她,才能让她心中好受些。”

    语气里,竟隐隐带着叹息。

    夜阑彻底愣在当下。

    ……

    倾城悠悠转醒,只觉双眼热热的有些疼痛的后觉。

    下意识想要去揉一揉,头顶却传来一声,带着绵长的温柔,“别拿手去揉。”

    这声……

    倾城浑身一震,猛然睁开眼睛,彻底清醒了过来。

    此时,她床边坐着那人,不是苏墨弦是谁?

    将将天亮的模样,他一身白衣,玉冠束发,清晨的光拢在他身上,使得他原本如玉一般的容颜愈加温润出尘。

    北方有公子,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此刻,这公子便坐在她床前,眉间眼底无尽温情,直直凝视着她。

    倾城却只觉眼睛里那原本那热辣疼痛的后觉刹那间无比清晰厉害起来。

    多么相似的画面啊……当年,两人婚后的日子,无数个早晨,他将她叫醒,便是这般光景了。

    苏墨弦,你其实是在勾.引我吧……

    耳边,那快乐清甜的声音,声声入耳,此刻,刺得倾城的耳朵也一阵阵的疼。

    闭了闭眼,掩下心中仇恨激烈的情绪,倾城尽量装作无事地问:“这是哪儿?你怎么在这里?”

    倾城一面说着,一面坐起身来。

    苏墨弦伸手去扶她,道:“你昨夜情绪动荡,急怒攻心,又险些落入皇宫禁军手中。我刚好路过看到你,便将你救回了睿王府,这里是睿王府的客房。”

    苏墨弦的话,生生止住了倾城欲要推开他的动作。

    情绪动荡,急怒攻心。

    这刹那,倾城全想起来了。

    昨夜,禁宫,忆昔,情蛊……

    还有,先帝……

    倾城脸色一寸寸惨白下去。

    “忆昔呢?”

    甚至未及思考,倾城已紧紧抓住苏墨弦的手,脱口而问。

    手上温热细腻的触感传来,苏墨弦心神一荡,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姿态,只是迟迟未出声。

    倾城却当苏墨弦的沉默是因自己操之过急,连忙掩唇轻咳一声,缓声问道:“你看到我时,我身边可还有谁?”

    苏墨弦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背,简明扼要地说:“忆昔。”

    “那她人呢?”

    “她私闯禁宫,落入禁军手中又妄图反抗,此刻是生是死就不得而知了。”

    倾城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青白。

    昨夜的确是她一时情绪激动了。

    忆昔口口声声先帝先帝,又直言她的容貌并非生而有之。她想起先帝种种,原已是情难自抑,又一心防备,只一味往忆昔是武帝派来试探她这里去逼自己,结果只逼得自己情绪更加激动,更险些亲手杀了她。

    然而,此刻睡了一觉,竟冷静了不少。

    若是,若是万一呢?哪怕只有万一,先帝若果真……

    倾城浑身止不住地轻颤,不敢再往下想,当机立断下床,便往外奔去。

    刚走了一步,却被一只手臂拦腰抱回,“你要去哪里?”

    倾城此刻有更重要的事,对苏墨弦孟浪的举止也没有心思斥阻,心念一转,反倒记起这人身份来。

    “昨夜其实是一个误会,忆昔并非私入禁宫,而是随我入宫。她此番落入禁军手中,你方便带我去看一看吗?”

    苏墨弦不疾不徐将她放开,“怕是晚了。”

    倾城浑身一颤,只觉心脏那里瞬间空落下去。

    若有那个万一,也要被自己亲手断了吗?

    苏墨弦见她眼神空寂,心中狠狠一紧,仍是神色自若地说:“她自知自己难逃一劫,让我将一样东西交给你。”

    倾城仿佛又见曙光,忙问:“是什么?”

    ……

    倾城握着画轴,原想找个借口让苏墨弦先离开,然而转念一想,这画轴原本就是经他的手来到自己手中,若是他有心要看,早已看过了才是。想来忆昔既让他转交,那么画中含义应也并不浅显。

    画卷纸张陈旧,已经泛黄,少则也有一二十年的光景,倾城缓缓展开。

    一寸寸入目,从精致的绣鞋,到华美的衣裙,似乎是一名女子的画像。然而,当卷轴完全展开,女子的容貌直直映入倾城眼中之时,倾城手上一个激颤。

    “啪啦”一声,画卷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