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
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雨,甘泉宫内静悄悄的,宫人们缩到外殿一边擦拭器具,期间一句话不敢说,老宦官走出殿外瞧了瞧天气,低低叹一声,“这又得冷下来啦,太后愈发精神不济了。”
有蠢笨的小宦官嘟囔道,“王上也是,看着是日日来瞧太后,结果太后有个病痛的全然不知。”
“瞎说!”老宦伸手敲了一下小宦官的头,“你不要命啦。王上那是你能议论的?再让我听见有你好看的。”
小宦官诺诺称是。
这老宦是宣太后当年从楚国带来的,跟着太后风雨漂泊,从楚国到了秦国,又从秦国到了燕国,以为这一辈子只能在燕国啦,兜兜转转,没成想竟又回了秦国,这一次,那是至高无上的地位,可惜漂泊多年,有了地位又如何,老宦冷眼瞧着,太后母子俩恐怕还没有当初在燕国时亲密。
唉,实乃憾事也。
咸阳宫伺候的小宦官急匆匆跑来附在老宦耳边说了几句,老宦略一思忖,抬脚悄悄进了内殿,看着重重叠叠的帷帐缓声道,“太后,咸阳宫那边……”
帷帐内伸出一只冰肌玉手来做了个手势,老宦识相的消声了,上前几步拉开帷帐,只见帷帐内宣太后半倚在榻上,暗黑红文常服撩开半个雪白肩膀,几位年轻貌美的宫人皆衣衫不整在一旁伺候玩闹。
老宦垂下眼,宣太后柔声道,“好好好,本宫还有其他的忙,你们先下去罢。”
有刚来的小宫人初初承欢有些腻人,直拱在宣太后怀里不肯出来,“太后前儿还说要奴婢时时刻刻不离开您呢。”
“哎哟。”宣太后开怀笑了笑,伸出手勾起那小宫人下巴细细刮了刮,哄道,“行行行,我这儿事情一完便来陪你可好?”
小宫人虽说腻人可也识趣,乖乖点点头便退下了。
老宦这才道,“王上召见了苏秦先生,听闻……还在殿上吵起来了,约么听着提起什么齐国,大战什么的。”
宣太后叹了口气,“唉……王上大啦,有自己的主意啦,我这个老母亲便成了累赘,跟外人商量也不想让我这个老母亲知道。”
老宦忙打断宣太后的话,有些话宣太后可以说,但他不能听,“太后切莫伤心,这母子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嘛,王上这是还未缓过神来,等以后啊,便知太后的好处了。”
“罢了。”宣太后深吸一口气,撩起自己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她瀑布似的黑发也多了几绺绵白色,她站起身,“本宫都有白发了。”
老宦静默不言,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宣太后环顾四周,整了下常服,道,“你来替本宫梳妆,把白头发藏进去,别让人瞧见,可不好看,再叫人去把魏冉叫来。”
“诺。”
外头的雨愈发大了。
魏楚伸手接了几滴雨,朝父亲道,“芈横?”
“嘿!”魏冉瞪他一眼,展开双臂等奴婢为他穿戴衣物,“怎可直呼楚王姓名啊。”
魏楚哦了一声,又听他父亲缓缓道,“这楚襄王当初也在秦国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去了齐国为质,后来……楚怀王身死,秦楚两国倒结了怨。”
魏楚知道他父亲的未尽之言是什么,昔日读史记,“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二年,楚怀王亡逃归,秦觉之,遮楚道,怀王恐,乃从间道走赵以求归。赵主父在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楚王欲走魏,秦追至,遂与秦使复之秦。怀王遂发病。顷襄王三年,怀王卒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秦楚绝。”
说的就是这一段啊。
当年老楚王被秦王嬴稷请到武关一会,要老楚王割地给他,老楚王不肯,结果嬴稷倒不放人走了,楚国自知兵力不敌秦国,不敢派兵,便称老楚王身死,迎在齐国为质的太子芈横回国继承王位。
这熊玩意儿继承了王位就不想管还被秦国扣押的爹,一不派兵去救,二不与秦议和,秦国也不能借此攻打楚国,老楚王就这么搁置下来了,人都是想活命想家乡的,老楚王亦不例外,秦昭襄王十年,老楚王从秦国逃了出来,秦国察觉了,派人去追,老楚王便借道赵国,赵国不肯,怕惹恼秦国,便将老楚王拒之门外。
老楚王无法,只得回了秦国,最终忧郁成疾而死。
嬴稷丝毫不顾宣太后脸面如此对待楚国,与宣太后母子二人情分愈发生疏起来,时至今日,倒有些暗自提防的意思了,说白了,嬴稷青春期到了要玩玩儿叛逆,专找他妈娘家玩儿,能不惹他妈生气么。
只是宣太后毕竟也是楚国人,也姓芈,便将老楚王灵柩送回楚国算了事。
自始至终,他儿子,刚当上新王的芈横,从未派过一兵一卒来救他老父亲,号称仁义的六国之一赵国亦不敢让老楚王借道,就怕祸及自身。
实在教人意味深长啊。
魏冉道,“他往日在秦国倒与你有几分投缘,听闻他要过寿,你便修书一封送些礼去。”
魏楚心中一动,秦楚已然绝交,魏冉的身份实在不好公开像楚王示好,但是他就无妨,以旧友名义,谁能说什么,只是这一举动无不叫人深思啊,魏楚叹了一口气,他爹就是太过八面玲珑了。
“好了好了,你别再家闲着,今日不去军营,便跟我去见你姑母去。”
“是,父亲。”
来了王宫,他爹竟然又被嬴稷请了去,连带着太后也请去了,倒剩下魏楚一个,老宦怕他无趣,笑道,“外头雨势稍歇,老奴陪公子楚到外头走走?”
魏楚闲着也是无聊,便点头应了,雨中的甘泉宫倒别有一番滋味。
正赏景儿,那老宦口齿伶俐,说了几个典故故事逗得魏楚开怀,不想却听宫道拐角处一阵喧哗,魏楚好奇,正要上前去看,却被老宦拉住,朝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听着像公子柱,莫去。”
魏楚哽了一下,嬴柱此人他只在太后的寿宴上见过一面,只是那时候人多,他又初来乍到,并未有过什么接触,后来听闻嬴柱亦是咸阳小霸王当中的一把好手。
如果说魏楚的小霸王之名不外乎逃学,拉着一群公子哥儿打架斗殴的闹事,那嬴柱的名号,更添一份欺男霸女的恶名,他知道身为王族不敢在外行事张扬,便专挑宫人欺辱,名声很是不好。
魏楚亦不想招惹是非,便匆匆带着人过去,后面笑闹的愈发不堪,伴随着几声女子娇弱的求救声,魏楚走出几步便停下,叹了口气,又转了回去,朝正要摸人家腰的嬴柱大喊一声,“住手!”
嬴柱等人转过头,只见一人背手而立,如劲松苍柏,俊秀的脸上没有表情,无端端让嬴柱心中起一丝寒意。
雨渐渐下大了,双方人马皆悄无声息。
隔着雨幕,嬴柱皱起眉头,见此人信步而来,然后就摔了个大马趴。
嬴柱,“……”
等待被救的优伶,“……”
魏楚能怎么办,魏楚也很绝望啊,下雨天本来就路滑啊。
嬴柱哈哈大笑,指着魏楚道,“魏楚啊魏楚,你见着本公子亦不用行那么大礼嘛,哈哈哈。”
魏楚心里咬牙切齿,论辈分,嬴柱该叫他堂舅舅的好不好,小小年纪便这般目中无人,实在可恨。
没想到嬴柱不仅目中无人,对于这个太后时常夸奖的公子楚,他亦有几分怨气,这怨气可以说来自于长辈经常提到的经典说辞,别人家的孩子。
他哥哥温顺恭谨但资质愚钝没什么好说,可是这个魏楚,曾经闻名咸阳的小霸王,现在一朝悔改,幡然醒悟,读书认真,又去军中吃苦,俨然成了后进生努力翻身做主人的典范,时常被太后挂在嘴边念叨。
这让一如既往的后进生嬴柱相当不满。
你凭啥学乖了努力了我就要被隔三差五的教训啊。
现在有这个机会碰着,不好好教训怎么行?
嬴柱大笑三声,招呼人围住魏楚,老宦在旁苦劝不听,只道,“你不是特能耐么,咸阳小霸王么,本公子今日就让你尝尝痛的滋味!”
嬴柱撸了袖子,正要狠劲儿踩下去,却听后方一声暴呵,“住手!”
“哎哟嘿,今儿撞了邪了,哪儿来这么多叫本公子住手的,本公子倒要看看哪个那么胆大!”嬴柱吐了两口唾沫,转过身去。
只看白起一身英武铠甲站在雨中,单手持剑,凌厉的双眸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虽说还未大战成名,但白起在军中杀神之名已然兴起,嬴柱曾经见过,在武关,他求父王带他一起去见见世面。
就在城墙上,他看着白起斩杀三万楚军,俊美如神的脸上全都是别人的血,白起带着一身血腥甚至还顺着他的殷红披风淌下来,来向他父王禀报,父王拍着白起的肩膀哈哈大笑,他却始终忘记不了这人脸上的毫无波澜和顺着披风往下淌的血水……
他的腿当即软了。
魏楚当即兴奋了,卧槽英雄救美男啊!
白叔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