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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遗离京前往徐州,皇甫遗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府中无聊,卫珩回娘家住了半载,整日也无甚大事,吃喝拉撒而已。大佑元年秋,皇帝身体不适,半月未朝,卫珩她堂姐在为中宫,不知为何想起她来,诏她入宫去说话,卫珩请示了父亲母亲,便收拾了行装,乘着马车入了宫去。

    皇后似乎也没什么事,就是拉着她说些闲话。卫珩很得皇后的喜欢,便在宫里长住了下来。

    皇后才二十四岁,是卫珩小叔,卫珉的女儿,十六岁入了宫做皇后。皇帝而今已经四十五岁,四十五岁看着像五十四岁,虽然皇帝对皇后很是敬重,但这对老夫少妻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皇后年轻,心性活泼,对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生不出爱意,而皇帝年纪虽大,却也爱风流,正经的妃嫔虽没几个,但偷偷摸摸的情人不少,不曾搬到台面上来,皇后也不计较,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卫珩这日经过御花园,看见了一位盛妆美人乘着檐舆从不远处经过,过了桥往含章殿的方向去。隔的太远没看清楚,她感觉这人有点眼熟。

    回到皇后宫中一问,那人竟然是李寰。

    卫珩恍然大悟,心说难怪,那副下巴高昂,面无表情,冷冰冰的模样,除了李寰还能有谁。卫珩对这人的印象非常深,因为这李寰实在是非常有特点,又冷又傲,那白眼朝天,目中无人的劲儿,比那些爱装模作样的士家子弟还大,派头足足的,相貌的确也美,由不得人不印象深刻。

    原来这李寰也是皇帝的红粉知己之一,原先在临沂王,最近不知皇帝怎么想起把她招进宫来,时常在含章殿出入。皇后也都当没看见。

    卫珩觉得这事有点奇妙。

    含章殿中,皇帝靠在龙榻上。皇帝年纪其实不大,然而脸上的皮肤松弛,眼睛下方眼袋肿胀,看着有种衰老的疲态。身上披着一件朱红的绣紫色龙袍,他望着李寰虚弱的发笑,嘴唇呈淡白色。

    李寰诚然是很美,皇帝看着心生喜悦,无奈身体实在是不济,不能临幸,只能干看着说说话,勉强安慰。皇帝跟李寰统共也就有过两次的欢娱,不过李寰这人不但相貌美丽,而且读过书,颇有识见,皇帝也喜欢跟她说话。病中寂寞,有这么朵解语花在侧,皇帝心情也高兴,目光微亮。

    说了一会御花园中的美景,宫中见闻,皇帝突然问道:“你觉得尚书怎么样?”

    李寰入宫有半月了,皇帝经常跟她聊宫里宫外的闲事,大臣的家务,都是些寻常的闲言碎语,话题很闲适,李寰万没料他会问这个。

    尚书说的是卫劬。李寰斟酌了一下言辞,答道:“卫令是国之栋梁,从容娴雅,风度超群。”

    皇帝望着她温柔的发笑:“你吃了这么大的亏,难得不记仇,还肯说他的好话。”

    李寰道:“皇上问我的是卫令其人如此,并未问我与他是否有仇,我自然只能照实说。”

    皇帝道:“可惜说的都是空话,没一句实在。”

    李寰笑道:“我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帝叹了口气,半晌道:“卫令在朝中的声望敝天,一呼百应,朕每每听了都要害怕啊。”

    李寰明白皇帝在说什么,遂宽慰道:“卫令所以能一呼百应,因为他知道该说什么话,他说了大臣们都乐意听的话,自然能一呼百应。皇上是圣人之君,万众叩伏,卫令如何能跟皇上比呢?”

    皇帝道:“若是只有他,朕也不担心了,然而卫家可不只有他一个,卫家兄弟……”他语气顿了顿,“朕活着,他们或许还会忌惮一些。若是朕不在,朕的儿子们个个无能,恐怕不能压制住他们。朕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日日便在思量这事。”

    李寰道:“皇上以为卫家会反?”

    皇帝道:“朕最近看史书,常想起我朝开国事,心中甚悲。”

    晋朝代魏而兴,高祖曾是魏朝旧臣,废帝自立。皇帝这话中之意无限悲凉,李寰凝然不语。她倒不以为卫家有废帝篡位的能耐。虽然卫家的确权势很大,但除了卫家,其他的豪门贵姓也都掌有兵权,卫家并不算的上是一家独大,这跟高祖篡魏那时的朝局又不同。

    李寰道:“这件事,皇上实在不必忧心。朝中那么多手握重兵的忠臣良将,若有人敢犯上作乱,他们必定会替皇上诛杀了乱贼。”

    皇帝心说,可惜这些忠诚良将,各有个的家族姓氏,并不肯听朕的号令。朕想征发他们的兵僮都不敢,还能指望他们诛杀反贼。

    可是这样的话,皇帝心里明白,却并不说出口。谈到最后,又是低声叹口气。

    皇帝见李寰为人聪敏,很有机见,又识进退懂分寸,是个难得的女子,便时不时同她说些闲话。这些话,他向皇后,向朝臣,以至好友卫劬都无法说,而能开口说的人又听不懂,李寰是唯一一个,能对她说,她听得懂,而且能接的上话,安慰自己的人,皇帝遂时不时的就要感慨几句。李寰听了,颇能对答。

    中书令一职有空缺,皇帝也询问起李寰的想法。李寰不加思索,道:“卫琰这人可以。”

    皇帝听见这个名字,暧昧笑道:“你对这人倒是青眼。莫非这位也是你的入幕之宾?”

    李寰的入幕之宾确实比较多,皇帝爱开她的玩笑,见到有不错的美男子,总要拿出来跟她提一提,逗她发羞。虽然李寰这人常年的面无表情,一本正经,仿佛不知道什么是害羞。明明宾客盈门,却偏偏爱做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皇帝倒不是嘲讽,只是有些善意的取笑。

    李寰道:“卫琰公正允持,不偏私,器识广博,可堪机要。他正适合做中书令。”

    对皇帝的后半句玩笑置之不理。皇帝看她这幅样子,不羞不惭的,心里不免有些嫉妒,他没有再谈中书令的问题,问李寰道:“朕在你的宾客中,不知排行第几?可能进前三?”

    李寰笑:“皇上温柔体贴,平易近人,不说前三,第一也当得了,我可不敢说假话。”

    皇帝奇道:“难道摩喈不温柔体贴,平易近人吗?摩喈还是个美男子,朕都喜欢他。”

    李寰苦笑:“卫令确实不错,不过他的夫人也实在凶悍了些,皇上不是说了,我跟卫令有仇,卫令在我心中自然比不得皇上。”

    皇帝听说自己将卫劬都比下去了,果然十分高兴。他又提起其他名字,李寰苦笑不止。

    末了皇帝叹道:“你的性子太傲了些。要是你在旁人面前,有在朕面前一半的听话驯服,也不必吃那么多苦头。”言下之意,也认为自己与李寰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虽然她为何独独对自己不同,皇帝也不清楚。总不能因为自己是皇帝?他这个皇帝一无实权,二又心软好脾气,实在是没什么可畏惧的。不过知道自己在她那里是与众不同,皇帝还是感觉很满意。

    话归正题,皇帝又道:“卫琰……这个人坏就坏在太好了,朕看他,找不出缺点来。人无完人,完必有假,这样的人,不能信重。”

    李寰道:“皇上以为卫令非完人?”

    皇帝道:“摩喈好色,不是完人。可是他这个长子仿佛比他还要还要完足,日日在朕身边,朕没发现他出过什么错,不大可信。”

    李寰笑:“我看的却比皇上要多一些。”

    皇帝来了兴趣:“说与朕听听。”

    李寰说了八字:“事事求全,心中多欲。”

    皇帝一听,思索半晌,遂大乐,赞道:“素闻李氏有识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卿目光如炬,朕不封你个吏部尚书可惜了啊。”

    李寰也微笑:“见的多了,自然就熟惯。”

    皇帝只是很高兴,对她大加赏赐一通。

    过了半月,果然升了卫琰为中书令。

    卫劬名声太盛,卫琰这个做长子的头上压着一座山,唯恐不如父亲,被人笑话虎父犬子,因此处处小心,事事求全。的确也赢得了好名声,但是确实也没做出什么大事,相比其父来说可说是碌碌无为。李寰评价他的那八字,无非是这个意思。人情自私,人性多欲,要做圣人,必然就得控制自己欲望,殊不知越是控制欲望,越是欲望深重,远不如随性而行。皇帝说人无完人,完必有假,卫琰不可信也是因此。

    这八个字,不知如何传到了卫琰耳朵里,卫琰心中就很不是滋味。然也就不是滋味而已,也并没有怎么样,然而没有怎么样,心中却又藏了芥蒂。这日他进宫,在含章殿外撞见李寰,远远瞧见那人朝自己方向过来,就本能要避。

    至于这个本能是为何而生,大概是李寰那八字评价戳了他的痛处,打到他脸上。他怕了这女人,当初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却被评了一句“事事求全,心中多欲。”卫琰不想跟她接近,怕她刻薄,再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然而光天化日,竟无地方可躲,要退也来不及。正在犹豫不决间,李寰已经对面过来。

    卫琰没出声,李寰仿佛没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轻摇着折扇,直接从旁边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