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有毒》 卫莒之反 平生瞧着甚甚寻常的事情,在临终之际全被推至眼前。这个时候,命运就显示出它的冰冷残酷了。 就像是卫珩,早在她重病的时候她就知道皇甫遗同卫郢在一起,说是皇后重病,做妹妹的进宫陪她,其实究竟陪的是谁呢,宫里没有人不清楚的。卫珩自然也清楚,不过她没放在心上。她巴不得皇甫遗爱情美满,快快乐乐,有个女人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就不必整日找自己的麻烦。 至于当初是如何被逼着同原本感情深厚,彼此恩爱的丈夫离婚,而后被迫嫁给他,这些事,卫珩则不大愿意去想。一个是她性子本就随遇而安,她那个原本所谓恩爱的丈夫,事实上,在利害的抉择下,也主动写了休书,抛弃了她,因此后来这人是不是被皇甫遗给害死的,卫珩也懒得追究。死了就死了吧,卫珩也不在意。 更主要的原因则是没用,她恨皇甫遗也没用,恨卫家也没用,她只不过是个政治牺牲品,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入宫为后,她有什么资格恨谁呢? 她想,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如果你发现有个人是你的仇人,你会去报仇,杀了他。如果你发现全世界都是你的仇人,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的丈夫,甚至所有不相干的人,都是你的仇人,都在逼迫你做一件事,你就只会跪下,认命了。 卫珩认命了,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可是看着坐在她床前,握着她手,一脸痛哭流涕的皇甫遗和哀哀戚戚的妹妹卫郢,她却还是有一种爬起来将他们都掐死的冲动。 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没觉得有多恨,到死时才发现心在剜肉淌血呢?正是因为要死了。要死了,再不恨就没机会了。要死了,怎么发泄都无所谓了。 素日的养成还是习惯性的让她选择了沉默。 卫珩闭上眼睛,忍着恶心,力道柔柔地挣脱开皇甫遗的手,声音低哑道:“皇上,我累了。” 皇甫遗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讲吗?” 他眼睫沾湿,眼睛发红,泪水扑扑簌簌而落。皇甫遗其实是个很俊秀的长相。卫珩一直不理解的是,这人为什么能一面做着恶心人的事情,一面装出一副深情不寿的嘴脸。其实真没必要。 卫珩道:“该说了都说了,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愿,你们。”她突然有些抑制不住,声音嘶哑变了调:“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们,都让我,安生一会罢。” 卫郢的声音带了哭腔:“姐姐!” 卫珩极厌恶这个女人,因为她同皇甫遗一样,都爱装着一副同自己感情深厚的样子,而在背地里做尽龌龊事。卫珩听到姐姐这两字就觉得荒唐,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胸中潜藏已久的恶毒话语:“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也不是自己不吃,还捧着碗不许别人吃的人。谁让你母亲只是个出身低贱的侍婢呢,娘家没有势力,纵使父亲当初同意让你嫁给他,你也担不起那挑子。前一次父亲进宫来,我同他提过我死之后让你入继中宫的事,可父亲说了,一门不能出两个皇后,恐有抄家灭族之祸,此计断不能行。你熬了这么多年,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到现在还没名没分,图的什么呢?” 她看皇甫遗冷笑道:“为了他的皇位?他有什么皇位,他的皇位是我父亲,是我舅舅搬到他面前的,他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他的圣旨还还不如一张破纸牢固,连我一个将死之人都能躺在这里羞辱他。所以你图什么呢,就图他这张脸吗?” 卫郢哭的泣不成声。皇甫遗白皙的面上还是只有泪水,两道秀挺的长眉敛在一片死寂的沉痛之中。他一声不出,默默流泪,任凭卫珩嘲弄。 看起来很可怜是不是?卫珩原本也觉得他很可怜,一个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任谁看了都要可怜,也不怪她的好妹妹那般心疼他。然而卫珩如今一点也不同情他,这个人,温柔着,可怜着就把你吸干了,咬死了。你被他捅的浑身都是刀子,还要看他伤心的哭泣,好像他多么挣扎多么痛苦多么有苦衷。 人家从来只闷声做事,任凭责骂,不解释。 卫珩只觉得恶心。 过了很久卫珩才平复住激动的情绪,缓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奉劝皇上一件事。这些年卫家,朝廷里都是父亲在做主,朝廷外面,多亏了卫莒坐镇荆州扬州,是以烽烟累起,而终无改姓换代之事。我死以后,皇上切莫让卫莒进京,否则他必反。我既是为了皇上的千秋考虑,也是为了我卫家全族不至因他一人而招来宰祸。父亲对皇上忠心一片,绝无不臣之意,只是卫莒,我恐怕他不会再听父亲的话了。” 皇甫遗这时候说话了,声音喑哑:“朕看也不想看到他,怎么会让他进京呢。只是他若是执意要进京,朕又怎么拦得住他。你这话要说也该跟他去说。” 卫珩听得这句,再没出声。 …… 卫珩死后的九月十八日,卫莒引兵入建康,废帝,杀皇甫遗及其亲信宦官宋雅,刘竖。十月七日,太傅卫琰,中书令王藐一同到卫莒营中求见。 这两位一个是先皇后的同母兄,一个是先皇后的表兄,排场是够足的了,然而两个人在烈日底下等了两个时辰,日头都下山了,还没等到卫莒的接见。王藐是个急脾气,当场开骂:“这个小子目中无人,他不见咱们,咱们就走吧,王藐不才,今后没有这样的亲戚!”不顾卫琰的劝阻,愤愤拂袖离去。 卫莒这个人,虽然是卫氏家族在朝中的代表人物,执掌兵权,但一直跟卫家其他兄弟不大友好。他是卫家在外的私生子,成年以后才认祖归宗,因此卫家人对他既拉拢利用,又心怀忌惮。卫琰独自等到天黑,才战战兢兢的被请进营帐。那卫莒正端坐在金案前。 这人相貌却颇美。他身上仿佛携带着某种胡族血统,长的白皙高大,眼窝深邃,目中泛着一种淡淡的暗紫色,因此大家都怀疑他是羯人,或者氐人的后代。卫家是中原豪族,出了这么一位长相的人物,的确感觉很奇怪。若不是因为他确实有着卫家人的血液,又手握重兵,卫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他的。 卫琰心中攒了怒意,进帐后严肃了脸训斥:“你现在是想要做什么?我们同意你率军进京,以清君侧,你却趁机妄行废立,擅杀大臣,现在朝野上下都在反对你,你想连累我们卫家满门抄斩吗?你若还有理智,现在就带着你的军队撤出京城,回你的荆州去,剩下的局面由我和父亲替你收拾。你若继续执迷不悟,我卫家便再无你这个人!” 卫莒年近四十,不过因为没有蓄须,看起来倒比三十出头的卫琰还要年轻一些。他听着卫琰情绪激动的说了半天,只是茫然问道:“阿蕤也是你的亲妹妹,你只关心我,便不关心她吗?她地下有知,该会多么伤心啊。她临终之前都在写信交代我,要我不要进京,怕我连累你们呢。可是我七八年没见她了,她都死了,我怎么能不回来呢?她是被人害死的,我要给她报仇,谁害死的她,我就杀了谁。谁要拦我,我也杀。” 他声音非常低,非常的轻,轻的只听到声音,看不到嘴唇动。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古怪,目光始终没有焦点,兀自在半空中漂浮着。不像跟人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 卫琰没想到他这副样子,一时心就凉了下来。他冷冰冰劝慰:“你别糊涂,没有人害她,她是病死。” 卫莒露出呆滞疑惑的表情:“可是她才二十七岁啊。” 卫琰道:“你既然爱她,就不该掘了皇后陵。” 卫莒好像沉醉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听懂卫琰说话:“我八年没见她了,结果打开棺木,只看到她的脸已经腐烂了,生了恶蛆。吓的我,当时就吓哭了,臭气熏天,熏的半个月都吃不下饭。我没有办法,我让人用最锋利的刀,把她全身的肉,一块一块剔掉,骨头一根一根理出来。现在她就躺在我的床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血水和臭气,你想看一看她吗?” 他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直往床边去,掀开床帐。 玉席上赫然呈放着一具颜色惨白的尸骨,卫琰吓的心头一跳,卫莒捧起尸骨痴痴道:“她傻啊,不听我的话,非要回家,说这里有她的哥哥,爹娘。真是傻,你把他们当父母亲人,他们可不把你当亲人。你要是听我的话,现在一定还活的好好的,怎会像这样。” 他说着说着,痛哭流涕,旁若无人,嚎啕大哭起来。哭的肝肠寸断,东倒西歪。 卫看卫莒疯疯癫癫的样子,认定他是无可救药了,招呼也没打,冷着脸出了帐。参军杜欬,长史周颐得到消息,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挽留,卫琰怒道:“跟这种人还谈什么,你们不要命,尽管陪他送死吧。” 卫莒不理会周围下属,朋友们的苦心劝阻,终日只知道抚尸大哭。部属们见朝中对他废帝弑君之事反对甚众,形势不乐观,纷纷劝他退回荆州,他置若罔闻。他继续倒行逆施,很快又废了刚立了两个月的小皇帝,自己当起了皇帝,还把刚刚死去不久的文德皇后封为自己的皇后,那些原本支持他进京收拾皇甫遗及其党羽的士族们纷纷开始倒戈讨伐他。 重生 卫莒的头颅被割下来悬在宫门之外,鲜血滴滴答答的顺着杆子往下流。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大张着,注视着汉白玉广场对面那座高大巍峨的阳羡门。门阙上两只巨大的金凤立在金碧辉煌的檐瓦上,向碧蓝的天空中伸展了双翅,引颈长鸣,尖啸入云。 卫珩胸前剧烈起伏。她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过来,睁眼看到了头顶绘着五彩凤凰图案的金色锦障。 不知道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卫珩闭上眼睛,脖颈间还存留着那个人的气息。在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卫莒便鬼魅一般的潜伏在她身边,搂抱着她,在她耳边倾诉着,呢喃着。是梦,然而真实的不可思议,他说的每一句话,在醒来之后仍然能清楚的从卫珩脑中想起。卫珩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摸自己脖子。 脖子软呼呼的触感让她回到了现实。她想起来了,她现在住的地方是她幼年的家中,在京都洛阳,她现在是三岁,刚刚能够灵活的跑跳说话。 已经有半个月了,但卫珩还是有点不习惯现在的感觉。她以为自己死了,然而一醒来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幼年。回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她总有些糊涂,说不清是梦中的那人是自己,还是自己现在仍在梦中。 耳听得“吱呀”一声推门声,她的乳娘叶氏进来了,手里提着铜壶,两个婢女在后头端着铜盆,捧着雪白细麻布巾。叶氏今年才十九岁,长的圆圆脸,乌眼浓眉,一脸喜气,黑漆漆的头发挽作双鬟,左右各插了一支墨色串珠的流苏坠子,像两把小梳子似的随着步子跳动摇晃。叶氏喜笑颜开边走边道:“大娘睡醒了?洗个脸吧,外面天好呢,一会出去晒晒太阳,长得高。” 卫珩被抱下床,开始了大规模的洗脸穿衣梳头。睡个午觉出了点汗,叶氏找了小衣来给她换过。 卫珩如今除了吃和睡也没什么事做,梳头梳了半个时辰。叶氏给她梳了两个丫髻,羊角似的顶在头上,卫珩见了很不喜欢,觉得傻。叶氏给她梳头总爱偷懒,怎么简单怎么来,卫珩要求拆了重梳,将头发绕着脑袋一圈,细细的编成花盘,不留一丝余发,以此显出她形状完美的脸蛋五官,还有尖尖的下颌。卫珩很喜欢,把这个叫镜子头。 叶氏不免嘲她几句:“哦哟,你胳膊腿儿都没长直,还知道好看呢。”以及“费这么大劲,这编的跟个花盆底儿似的,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呀?” 卫珩对叶氏的审美无法忍受,觉得叶氏的眼光太过庸俗,非要弄的花儿草儿戴一头才觉得富贵美丽。不过卫珩也不想争论,只道:“这样凉快。” 叶氏就嘻嘻笑:“这倒是。”又跟丫鬟们笑:“这孩子,怎么越来越跟个大人似的。自从郎君离开家这就变了个人,这是长大了么?”众婢都笑乐不止。 叶氏用十几颗带针的珍珠点缀了卫珩的头发,看起来十分漂亮了,又是选衣服。连珩在家,早上换一身衣服,中午换一身,晚上又换一身。选衣服又花去大量时间,最后终于选定了,卫珩换上了一件鹅黄薄衫,红锦半臂小袄,雪绫裙子。 梳洗完就是吃。抱着一碗凉糕吃了几口,卫珩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是母亲在说话,声音不小。 她疑惑道:“我娘在做什么?跟谁在说话?” 叶氏立在一旁,笑道:“没你的事,夫人跟奴婢们生气呢。刚才有个不知哪冒出来的野小子找到咱们府上来,要娘要老子的,那阍人不长眼睛,还把人放进来了,还通报到夫人这里来,闹的鸡飞狗跳。你别管,吃你的吧,吃完了咱们去玩。” 卫珩听到这话,眼皮一跳。她很快从席上爬起来,越过芭蕉美人屏风往门外去。走到门口她又想起什么,回到榻下,抬头再看了一眼顶上锦障。 凤凰集于雄殿,殿后是翠竹,山石。这绘画像梦境里一般的艳丽,奇诡,凤凰的图形非常生动,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辨,还被绘上了不同的颜色。脖子则过分的细长,几乎类似蓝头野斑鸭。 卫珩道:“乳娘,让人把床顶上这锦障拆了,留着底下一层白纱障遮尘就行了,我看了要做梦。 卫珩出了房门,外头日头甚烈,光线白的刺目。幸而树荫浓密,并无过分的炎热炙烤。她母亲王氏正坐在亭子里训人,板着脸极不高兴。 王氏做着时下非常前卫的贵妇打扮。绯红大袖上襦,褐色长裙。上衣的金色对襟象征性的越过肩头,掩系在胸下。脖子,肩膀,胸口的大片全部从敞阔的领口袒露出来,充满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还有活色生香的美感。裙摆曳地,足有五尺长。 卫珩记得她娘一向是走在时尚前沿的,哪怕是老了都仍然奢侈风度不减。这种过分袒露的衣式在渡江之后风靡宫廷以及上层贵族妇女之间,而且领口开的更大,裙摆拖的更长,能长到丈余。 卫珩刚渡江时,也喜欢赶这种潮流。她对于衣着打扮的追求比较热烈,几乎可以作为一大人生爱好,这大概也是从王氏身上继承的。 王氏脸色雪白,颊上的黄靥花朵鲜艳明亮,头上假髻如云堆耸,巍峨好似顶着一座小山,也是时下最流行的发式。王氏顶着这一身二十年后都不会过时的装扮,冷冰冰教训家下。 “他说是就是了?这种野小子,直接给他两个馒头打发出去就行了,还真把人带进来。天底下长的像的人多了去了,是不是来一个咱们就得要一个?一个个胆大妄为,糊涂东西。” 站着听训的是两个理事管家的,估摸着被训斥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此时连声也不出的,只是低着脑瓜子挨着,一身的晦气倒霉样儿。 卫珩大致猜到了她娘说的是谁。 其实卫莒的身世,卫珩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卫莒的娘是谁,她也不是十分晓得,大致感觉应该是乐妓之流。她父亲在琅琊王身边为长史,平日里往来交接,应酬频繁,跟那类人交集比较多。但真要说,她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卫莒从来不讲自己的身世,也没人敢问他。反正他就姓卫。 卫珩唯一知道的是,卫莒当初曾上门来寻父,当时她父亲不在家,她母亲直接将人赶出去了。赶出去之后那卫莒也没再回来,转而去投了军。 他生得逢时,此时的皇甫氏江山,已经在持续了八年之久的诸王争斗中破碎瓦解,分崩离析。朝廷还在洛阳,然而只是摆设,此时天下最有实力的临海王,青都王,一个据河北,一个据长安,为了争夺最后的胜利果实打的你死我活。临海王北引鲜卑,乌桓骑兵为援,青都王又拉拢匈奴人,羯人相助,胡人的铁骑遂驰骋中原,杀戮不休。卫莒当时十三岁,加入了羯人石皋的青州军,后来一路凭借着军功崭露头角,年少成名。 卫珩当时两三岁,自然不懂这些事。卫莒的履历她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其中包括当年卫莒上门寻父,而被她母亲赶出去的事。 卫珩一直对这件事感到遗憾,她一直觉得,当初母亲若收留了卫珩,后来也不会发生那么许多阴阳差错。她不会被迫的流亡北地十多年,受尽折磨,也不会因此跟卫莒有那么多羁绊。 卫珩当时三岁,被乳母叶氏带着门边玩耍,叶氏没注意她就跑远了,路边碰到个大哥哥。大哥哥长的漂亮好看,拿了个红通通的大柿子给她,又要带她玩。卫珩很喜欢大哥哥,就高高兴兴的跟大哥哥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过家。 卫珩长大了也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一直到十三岁的时候,她因为相貌肖似其母,被熟人认出来,然后被卫家人找到。这才见道自己的爹娘。 那个大哥哥自然就是卫莒了。 卫珩始终都很喜欢卫莒的,以至于后来知道了自己本该是卫家的千金女儿,被他拐去流落天涯,心里也对这人生不起多少怨恨。卫莒成年以后倒是人高马大的,性情糙野,一身的兵匪习气,但他少年时代长的非常漂亮,唇红齿白,深目长睫,俊秀逼人。加上卫莒一直很疼她,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让她吃苦,天天就琢磨着怎么讨她欢心,是以她也没感觉出跟着卫莒有哪里不好。 现在,一切如同卫珩所知道的那样,卫莒找到卫家来,刚刚被她的母亲赶走了。 卫珩叫了一声:“娘” 王氏听到声音,回头转怒为笑:“阿蕤。” 卫珩一直不习惯这个小名,她小的时候卫莒就叫她珩珩,后来被叫阿蕤,总感觉怪怪的。不过她确实小名就叫阿蕤,取的是楚辞,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之意。迈步走过去被王氏抱在怀里,卫珩感受了一会母亲的爱抚,同时听家人谈事。谈的自然不光是卫莒的事,现在朝廷七零八落的,卫珩的母亲一向也关注国家大事。 相遇 王氏的姐姐是临海王妃。青都王死之后,临海王作为诸王混战的最后胜利者,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皇帝。有这一层关系,加上王氏的丈夫卫劬更是辅佐一代立国之君的中兴名臣。因此王氏本人,对于天下大事,也是颇有些高明的见解的。 王氏说:“琅琊王受越王之命任安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越王妃有意让他渡江南下,移镇建业,一为屯兵之计,亦可征调江南粮食以备缓急,巩固中原后方。夫君也曾向大王献此计。而今任命下来,夫君出任安东司马,要随大王一同渡江,前往建业,咱们一家人,少不得也要跟着去。” 她口中的越王便是临海王皇甫越,王氏为表示亲近恭敬,以越王称之。大王则是指琅琊王皇甫歆。皇甫歆和她丈夫是好友,虽然是封王之一,论官位是她丈夫的上头,但皇甫氏家族福祚日尽,这个姓而今已经不值几钱。琅琊王名望远不如她丈夫,因此王氏叫大王就叫的甚是亲切随和。 卫珩从母亲微妙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命运的变幻无常。眼下的王氏,越王妃,怎么会知道仅仅在半年之后,临海王皇甫越就会一命呜呼,留下一片支离破碎,满目疮痍,无人收拾的山河呢?但使中原板荡,神州陆沉,衣冠涂地。 王氏又说:“夫君如今在维扬,恐怕直接去建业,不会再回洛阳来。听说不久卫璜就要奉命出任青州刺史,赶赴青州去,卫珉要出任冀州刺史。越王现在全在派遣亲信为州郡刺史外任,或往冀州,或往青州徐州,这意思也明白。洛阳四战之地,累经兵祸,民生凋弊的厉害,如今只剩下个空架子,越王已经不打算将这里作为战略之地,将来指不定要迁都,或者另有别说。咱们家恐怕也不会在这里太久,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况且如此大的家业,这么多人口,要全部迁走绝非易事。” 王氏如今已经在考虑迁家之事了。只不过她也只是觉得洛阳不可居,至于哪里可居却难说的清楚。一说要过江去,然而中原士人一向视江东为偏远蛮夷之地,王氏嘴上说着,其实心里还是不大乐意过去。或者回老家临沂呢?又不至于,临沂也远离中原。说来说去原因还是一样的,都看出来洛阳不能久持,然而没到危急,下不得决心。 卫珩知道这些事都轮不到她去操心,卫家男人们一个个人都高明的很。她本想关心一下卫莒,然而半晌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场去要求自己的母亲收留丈夫在外面的私生子。她想了想也只得作罢。 卫珩悄悄从母亲怀里翻了下去。她循着记忆,穿过回廊,从花园的小角门出去。生锈的铁门是锁死的,门下有个狗洞,跟她模糊的记忆里的场景契合重叠,很多事情忽然就都想起来了。她同记忆中的自己一样,从狗洞里爬出去,穿过一条窄而长的小巷。小巷干净幽暗,生满苔藓,卫珩回想起来,这里是她家下人们所住院落的夹墙。 小巷尽头是青天白日,街道行人。卫珩凭着记忆穿街过巷,想寻找那个熟悉的人。她脚步最终在桥边一株古槐下停住,目光注视眼前少年。 槐树下有块住马石,少年骑在石上正大嚼一块烤饼。他衣着锦绣,头脸干净,看不出穷困的样子,反倒像个挺有出身的世家子弟。模样看着则似乎有十七八岁,跟卫珩想象中的差别很大。 卫莒第一次到卫家来时只有十三岁,卫珩很确定。而且她心中以为的,那时候卫莒应该很潦倒。所以此时看到这个人,卫珩觉得应该是他,跟记忆很像,可又有点出乎意料,不太一样。 不过卫莒成年后人高马大的,大概发育的早,十几岁就有点男子汉的模样了。而且他母亲虽然出身低微,但能认识自己父亲,该不会是缺钱的人。 卫珩一直看着他吃完了两个烤饼。 十三岁的卫莒大马金刀骑在石上,忧心忡忡,且吃且愁。他身上确乎还有一点钱,虽然是个没人要,无家可归的孤儿,但他自认为跟大街上那些讨饭的小叫花子绝不是一流。虽然卫夫人将他赶出来了,将他狠狠羞辱了一顿,他也没怎么悲观,赶出来就赶出来吧,他原本也没觉得卫家人会真的承认他,只不过去碰碰运气罢了。他眼下忧愁的是,钱总会用完,到时候怎么办。 不远处有双眼睛盯着他不放,他以为是个小叫花子,没打算理。一直将纸包里的两个烤饼吃完,他擦了擦嘴上的渣,歪过头一瞧。 不是小叫花子,却是个刚回走路的奶娃娃。这奶娃娃长的可真好看,雪白雪白的脸蛋,鲜红鲜红的嘴唇,黑漆黑漆的眉毛眼睛,像个小仙童似的。卫莒一时糊涂,左看又看,见奶娃娃周围也没有大人,就这眼前一小只。看穿着打扮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知是哪里跑来的,真奇怪。 她头发上簪的是真珍珠,手上碧玉钏若隐若现,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五蝙长命锁。卫珩见她盯着自己手上纸包,当她是想吃饼,然而低头一看,手中已空,不免局促。他往身上摸了摸,半晌摸出个红通通的大柿子来,冲该仙童晃了晃。 “要吃不?”他说,操着一口北方并州口音,挺好听的。因为卫莒说并州话很好听,卫珩一直觉得并州话好听,后来听了别的并州人说话,又发觉并州话其实很难听,只是卫莒的声音好。 卫珩见到那传说中的大柿子,发觉其实也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好。看着有点黄有点涩的感觉,一看就很不好吃,跟记忆中的大红柿子相差甚远。 不过她还是慢腾腾的走了过去,拿起了那个柿子。卫莒脸上露笑,十分开心摸住了小仙童的头,小仙童也不躲,任由他两只手揽住了。 卫莒笑道:“你是谁家的娃娃呀?” 他拿手指捏卫珩的耳朵。因为摸脸显得比较猥琐,所以他选择了捏耳朵。耳朵也挺可爱的。 卫珩咬了一口柿子,竟然是硬的,甜中带着涩。她的舌头一下子被柿子水涩住了。她“啊”一下张了嘴,口中的柿子肉顺嘴而下,掉在地上。 她皱了眉,龇牙咧嘴拿手去扯舌头。 卫莒吓一跳,忙抢过她手中的柿子:“这个不能吃,给你拿着玩的!你怎么吃呀,肚子饿了?” 卫珩不晓得生柿子不能吃,是以十分委屈。卫莒看到她雪白的小脸苦了下来,那感觉就像看到一块好吃的糖糕在眼前化了似的。他忙不迭的捧起卫珩的脸让她把舌头吐出来:“我瞧瞧,怎么了?是不是麻了?我的傻宝贝哟,你认不得柿子啊?” 卫珩心甘情愿的在他面前当一个弱智,便做出一副果真不认得柿子的样子。卫莒一边傻宝贝傻宝贝的叫着,一边要找东西给她救舌头。他钻进一间食肆跟老板娘要了一罐醋来,卫珩见了,闭紧了嘴,摇头不要。她觉得那个醋罐子油腻腻的,黑乎乎,看着很脏,坚决不肯碰里面的东西。 卫莒又给找了水来,卫珩还是不想喝。卫莒也看出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家里养的娇贵,特意要了个很干净的彩色琉璃杯。卫珩仍然摇头。 卫莒奇了怪了,没想这小丫头片子这么难伺候,当即想跟她说道说道。卫珩却将舌头舔了舔嘴唇,一本正经的回了他一句:“不麻了。” 卫莒开始喜笑颜开,带卫珩到市集玩。他刚还在担心没了钱几个月后吃什么,这会一下子全忘光,一会给卫珩买这个一会给卫珩买那个。卫珩来者不拒,于是不过半日,卫莒身上的钱就被花了个精光。等他意识到囊中羞涩时,荷包里只剩下几个铜板,再看身边的丫头片子,他就觉得亏大了。卫莒是从来不肯吃亏的人,平白无故的被个小丫头片子花光了钱,他就不舍得放人了。 他孤身一人,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不知道要去找谁,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身上唯有的是几个吃饭的银子,又被自己一时冲动撒到个不认识的奶娃娃身上,留得身无分文,哪能平衡?再看这奶娃娃一身金银富贵,能值不少钱,顿时就生了邪念。然而要他去偷抢个奶娃娃的东西他又做不出来。他心中寻思着,再一看这娃娃,长的如此漂亮齐整,光这个人也能值好些钱,就是不抱去卖,自己花了钱弄这么个宝贝回去也不亏。 这卫莒素来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光脚不怕穿鞋的,只在一念之间生出了心思,就立刻付诸实践。他一面带着卫珩出了市集,往偏僻角落,人烟稀少的地方走,一面就在心里规划自己的方向。洛阳待不下去,索性往别地去好了。他什么都没有,但有一副好身体和一个聪明脑袋,走到哪里不愁没饭吃。 转念 卫珩听到不远处鼓楼上传来的鼓声,暮色低沉,市集上的人都开始稀散,很快就要闭市了。她不肯再走,拽着卫莒的手道:“哥哥,你送我回家吧。” 卫莒舍不得拒绝这个小宝贝,可也舍不得送她回家。他犹豫着怎么骗她,卫珩开始自报家门:“我是永新巷卫家的,卫劬是我爹,我出来了这么久,家里人肯定都在找我。你送我回家去,我娘他们一定会酬谢你的。哥哥,咱们回去吧。” 卫莒听到这话并不惊讶,其实先前就隐约猜到她是从卫家跑出来的。他对所谓的酬谢不当回事,卫夫人不把他打出来就不错了,还酬谢呢。他只是不服气。虽然他是受惯了人脸色的,不至于因为卫家人几句羞辱就心里怎么样。但到底是少年气盛,而且那到底是他的父家,虽然他心里从来不把什么爹当回事,但怎么说还是不爽快。 卫夫人当时那话是怎么说的?说:“这种没人要的野小子,谁知道是哪个糊涂蛋下的种。八成他娘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爹是谁,挑着个有名有姓的就指着叫,说到底是想骗人钱财。咱们这样的人家都最爱脸面,稍没点主意的就怕了他们了。” 卫莒当时在台阶下听着,真是心在滴血。也没想到卫夫人大家名门的出身,说起话来是这样厉害,显得她那个亲娘真叫个懦弱无能。卫莒他亲娘是个棉花性子,软弱的让人着急。白养了个儿子出来,卫莒七八岁的时候,他娘还经常和那男人酒宴间往来,但那男人不知道卫莒的存在,因为她娘连生了个儿子都不敢跟那男人说。被人欺负了也只敢藏着掖着,不敢吭声,还生怕儿子知道,怕儿子跟怕爹似的,临终之前还千叮万嘱,让他千万别跟卫家人往来,见着卫家人要绕着走。 卫莒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他母亲那种人。怒其不幸,恨其不争,被人欺负死了还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让别人不高兴。他娘死的时候他一面发自肺腑的感到孤独,一面又觉得,这女人早死早好。活着看的人生气,还要逼的儿子也跟她一样唯唯诺诺。她死了,卫莒也就自由了,从此无牵无挂,他怎么让自己舒服他怎么活。 他没指望抱个孩子回去能有好果子吃,不过卫珩的话倒让他想起另一件事。 他蹲下来拉着卫珩手问:“你爹?” 他笑容明显的浮在面皮上:“你爹是卫劬?” 卫珩看着他不回答。卫莒以为是自己突然变化的情绪吓到她了,又努力做了温柔模样,继续问她:“你爹最近在家吗?你家里都有谁?” 卫珩道:“我爹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娘和我。” 卫莒心说那人原来真的不在。他还以为是那人不想见自己,故意让下人拿话打发。 他又感觉到了一点新的希望。他对那个所谓的父亲毫无感情,但是他想要这个爹,想要卫家儿子这个身份。原因自然是很简单,他的母亲是歌舞妓,他是乐户贱籍的出身。有机会能改头换面,谁不挤破了脑袋的想上。 卫莒道:“你爹什么时候回家?” 卫珩道:“我爹现在在扬州,过不久就会跟琅琊王去建业,他不会回洛阳。下个月我大伯会经过洛阳回徐州,会来我家一趟。你可以等他。” 卫莒道:“你大伯是谁?” 卫珩道:“我大伯是卫桓。” 这倒的确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天下名士中最负盛名者,卫氏家族在朝中的代表,临海王越的亲信,而今居太尉之职,替临海王在四海之内的排兵布阵,笼聚名士。跟这位比起来,卫莒那位一向贤德有清名的父亲简直可以称的上是默默无闻,卫莒素来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人。 卫莒奇道:“他不在许昌,来洛阳做什么?” 卫珩知道卫莒这人最爱攀附权势,但凡听到什么有名气的人物就立马贴上去,不放过任何为自己谋利的机会。 而且这人非常能来事儿。她没有回答卫莒的问话,只是抬起小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卫莒给这一下打的,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呢,卫珩依住了他胸前,两只胳膊伸出来圈住他脖子,脸贴着他脸,小声命令道:“抱我。” 卫莒诧异了一下,没想她是这么个反应,随即发笑,真就抱住她。卫珩不回答,他也识趣的不再问,而是微妙的换了念头,抱卫珩回家。 他一面走着,思考自己的事,同时心中颇感觉命运奇妙,在他前途一片茫茫的时候,他在大路边上遇到个小仙童,小仙童喜欢他,连他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凑上来要他背要他抱。 卫莒决定再等一等,不过他不打算去卫家门口冒头,怕被打死。他将卫珩送回两人相遇的地方,卫珩知道他的意思,便在这里和他道别。 卫珩和他约定了明日再到这里来,然后顺着原来的小巷走回去。卫莒看她身影消失,留得孤独一身,他估摸着自己今夜怕是真要露宿街头。 他还有几身漂亮的衣服,拿去当了,能值不少钱。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宁愿饿肚子露宿街头,也绝不肯当了衣服去换吃住。因为衣服乃是他的体面,是他自认为不同于叫花子的唯一标志,有身漂亮衣服,把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样,他才可能上卫家的门,才有自信去勾引小姑娘。 不过他还是没露宿街头。他坐在桥头上看了一会夕阳西下,桥下的野鸭子游来游去,天快黑时走进一家酒庐。酒庐的女郎邀他进庐中喝酒,他正没处落脚,也不管身上有钱没钱,喝了再说。 卫莒一个人要了菜,卖酒女面带笑意,殷勤给他送酒,眉目传情。喝到一半时,酒庐的主人,卖酒女的父亲从后舍出来,却将卫莒吹捧一通。该老父自称会看相,称卫莒是富贵之相,将来会位比王侯,要将女儿给他做妾。 卫莒听的哑然失笑,又看那卖酒女看自己的目光,含羞带怯,颇有点钟情于己的样子。他知道是自己这身衣服打扮让人误以为他是世家子弟,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他模样长的好,穿戴的又颇贵气,不知道的当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的确经常招来女子倾慕。不过这老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没打听清楚就敢将女儿送人也的确闻所未闻。 卫莒笑道:“老父的吉言我倒是爱听,不过我眼下贫困无着,连今日的酒饭钱都付不起了,可跟富贵二字没有半分干连,哪里娶的起老丈的千金。不过有老丈这句话在,我卫莒来日若真的大富大贵,一定来娶令爱为妻,哈哈。” 老头很客气很热情,表示看中的是他人不是他的钱,坚决不收他的酒钱,还留他歇宿。卫莒没料今日连着两桩奇遇,真是妙的很,他也不客气,吃饱喝足就在老头家床上倒头便睡。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管他许多做甚。 那边卫家,一下午没见到卫珩,只当是丢了孩子,都找疯了。卫珩回到家,王氏冲上来搂着她急道:“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 卫珩一只手拿着一只檀木弹弓,另一只手举着个面人儿,胳膊上还挽着个兔子笼。接下来,她貌若惭愧,讷讷不响,王氏将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检查一通,见她身上东西没少件,也没缺胳膊少腿,才勉强安心,开始发怒训斥叶氏。 叶氏平时做事就是有点大意,又爱偷个懒贪个便宜,王氏本就有点意见。这次她全是撞在了枪口上,王氏声称要将她赶出去。叶氏被吓的眼泪涟涟,恳求流泪,哭的了不得。卫珩好像是天生的缺乏同情心,也不怜悯她,只感觉她有点烦。 卫珩被丫鬟伺候着,大规模的洗澡,王氏绕过屏风进来,看着完好无缺的女儿终于松口气的露出一笑。王氏对下人十分严厉,对儿子们也管教严格,唯独对女儿分外纵容,连大声都舍不得。 王夫人还保持着盛妆未卸,进了屋子坐在小小榻上,看卫珩洗澡,一边开始问她。去哪里了,跟谁去了,手上的东西是哪来的。卫珩说大哥哥,王夫人问哪个大哥哥,卫珩一副天真的,不解世事口气说就是一个大哥哥呀,王夫人从个三岁小孩嘴里问不出子丑寅卯来,也就放弃了再追究这件事。不过她还是叮嘱卫珩道:“阿蕤,以后不许自己跑出门去,你不晓得现在外面世道乱。光天化日,抓了大活人去贩卖的事情都多的是,官府都不敢管的。你是娘的心肝疙瘩,你要是被那些人贩子拐去了,你让娘怎么办。娘找都找不到你。” 卫珩估计她娘这会消气了,才替叶氏求了求情,说:“奶娘很好,娘不要赶她。”她已经洗干净了,换了身衣服,坐在王氏怀里,搂着王氏脖子。王氏不高兴说:“你还替她说话呢,上次她害的你从树上掉下来,脸都划破了,把娘给心疼的。” 卫珩还是坚持替叶氏说了几句好话,王氏才勉强消气,笑说:“你想替她求情,还不听话点。下次你再乱跑,我还罚她!你是娘的心肝,你犯了错娘舍不得罚你,就罚她,谁让她不看住你。” 阿依娜 卫珩睡下,王氏回到主屋,管家刘能过来跟她禀报白天的事情:“西横二街上有人看见,姑娘下午曾经跟那个小子一起,还在桥上说话,吃柿子。后来两个人不知道跑去哪里去了,不见了人影,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又回了桥上。大娘是从后花园穿过后巷跑出去的,不晓得怎么走了那么远。那个小子现在还没离开,还在这附近呢。” 王氏惊讶道:“阿蕤从来不乱跑的,怎么突然跟这个野小子混到一起去了?晚上我问她,她还故意瞒着我不肯说呢。她又不认得那小子,怎么跑去跟他玩,还跟我撒谎。” 管家道:“大娘年纪小不懂事,又没出过门,自然稀罕好奇些,保不准就被人哄了。那小子看着就有点油嘴滑舌。” 王氏本来还不是很生气,听到这话就登时变了脸怒道:“这个小子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谁许得他如此放肆!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不知道天高地厚,还真当咱们家是好欺负的了。幸好阿蕤没出什么事,要是我女儿出点什么意外,我非扒了他的人皮。” 刘能道:“夫人说的是。别的倒没什么,就怕他到处去嚷嚷,有损咱们家的名声。” 王氏抬头,声音冷冷道:“他敢?就凭他?谁会听一个胡虏小子胡言乱语。他长的就不像咱们汉人,你看见他的眼睛吗?远处看是黑色的,走近一点看,有点隐隐的发紫,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种,肯定不是汉人。” 除了眼睛的颜色,别的地方,鼻子嘴巴脸面,倒的确同丈夫挺像。王氏想到那野小子长的那个模样就一阵厌恶。这种人,难道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卫家的家门吗?真是可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卫家就是娶妾也没有要个乐妓的。 王氏将卫珩屋里的嬷嬷,奶娘全都叫过来训示了一通:“你们这些人,平日里都长点眼睛,这么大个人跑出去了,竟然没一个人知道去哪了。敢情主子养你们都白养了?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们都仔细自己皮。” 诸人自然惶恐忙应。王氏生了一会气,其余人都散去,她又跟刘能道:“今天的事情,不许给大娘说,别把孩子吓着。那个小子,找几个人去给我打发掉,别让我再见到他。” 次日,卫莒睡了个大晌午。卖酒女依然洗盏热酒招待他,脸上带着温柔活泼的笑意,十分热情。卫莒昨天天黑还没注意,此时才看见这女子是个胡姬,高鼻深目,皮肤白皙,倒颇有几分姿色,年纪看着也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一边饮着酸甜的热酒浆,一边同其说笑,那胡姬也不腼腆,笑盈盈回应他。街面上越来越热闹了,行人络绎不绝,卫莒喜欢这种人流往来,繁华热闹景象,便感觉心情很好。他打听得这胡姬的名字叫阿依娜,用了早饭,便自请去帮阿依娜清洗盏器。 阿依娜父女都是从并州来洛阳的,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还会许多稀奇古怪的话。她是真的很喜欢卫莒,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时不时和卫莒对视,搞的卫莒挺有点不好意思。他虽然长了个挺高大身材,但年纪其实还很小,还没有对女子动过情。不过他这人脸皮厚,虽然心里不好意思,但面上还是装的一副很有经历,很见过世面的模样。 有女人喜欢他对他动心,他总不能表现的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更何况阿依娜年纪确实比他大,不能输了脸面。 卫莒这边正在后厨里忙着洗盏,突然听到外面争执声,其中夹杂着男人凶狠的叫嚣还有阿依娜柔弱的恳求声。过了一会,阿依娜的父亲,那黄头发的老丈也拄着拐出去了,跟着一起高声大叫,痛声大骂。 卫莒放下手中的活计,出到酒庐外一瞧,却见阿依娜哭哭啼啼的,被个男人揪小鸡似的揪在手里。那男人似乎要将她拽走,阿依娜死活不肯,抱着酒庐外的旗杆子不放,而阿依娜的父亲拄着拐站在门边,只是一脸痛心疾首的大声指责:“做什么呀!光天化日的,要抢人吗!快把她放开!”不知是不是腿脚不灵便,他只是叫,也没有上去要帮女儿的意思。 卫莒走上去,抓住那男人的手扯开,将阿依娜拽了回来:“你没看见她不肯跟你走吗?” 那男人见有人管闲事,挥着拳头就冲上来,照着卫莒就打。卫莒侧身躲开,绕到对方身后,一脚踹出去,将其踹了个马趴。那男人怒极,嘴里骂道:“你他娘的找死啊!”爬起来,提起拳头还要冲过来。 卫莒丢了肩上的帕子,挽起袖子,冲上去抓住对方就是一通猛踢狠踹,往死里揍。 周围全是看热闹的,又笑又叫,那男人被卫莒踹了肚子,饭都吐出来了,吐了卫莒一鞋子。卫莒将其打成一滩烂泥,才丢开了,笑问道:“是你找死还是我找死啊?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当恶霸啊?认得你老祖宗是谁不?” 那男人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鼻青脸肿,摇摇晃晃。卫莒看这人尖嘴猴腮,瘦的像个痨病鬼似的,这德性也敢在大街上欺负人,更是嘲笑不已。那男人擦着嘴上呕出的黄水,战战兢兢指着卫莒,又看阿依娜:“你跟这小□□什么关系?” 卫莒上前提起他的领子,作势又要打:“你还敢骂人?我跟阿依娜没关系,就不能帮她打你了?我看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路见不平,所以出手揍你不行?你还想挨打呢是不是?” 那男人面红耳赤,高声颤颤急道:“我何时欺负人!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打听打听她是做什么的,她就是个卖的。拿了我的钱又不办事,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你让大家评评理,是不是我不讲理,明明是这个小娼妇骗我的钱。” 这话出来,围观众人都哄笑不已,显然都是知道其中内情,所以也都看热闹。 卫莒早就隐约猜到了,从阿依娜父亲的反应,还有街坊邻里的态度就感觉到有点微妙。他心中没有大惊,只是微微有些惊讶,因为阿依娜看起来是个非常美丽温柔的小姑娘,实在让他没法往那方面联想。 卫莒还没说话,阿依娜已经哭了出来。阿依娜声音又低又可怜,呜呜咽咽的叫道:“我没有骗你的钱,你只给了我几个铜板,连买几壶好酒都不够,我本来就没答应,是你三番五次逼迫我,我不答应你就打我,还说要抓我去告官。你没有给我一分钱,还要抢我的钱,抢我的衣裳首饰,我跟爹爹无亲无靠,又没人帮我。” 那男人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九天上的仙女,要卖个什么高价?人家都嫌你贵,不爱做你的生意,你还不知道吗?本来就是个破烂货,你还当自己多金贵,开口闭口就是钱。” 周围人又开始哄笑,阿依娜又羞又气,捂着脸哭起来,哭的十分伤心。卫莒环视了一下众人,心中十分不快,又冲那男人胯.下踢了两脚,踢的对方捂着裤裆大叫。卫莒道:“人家贵不贵关你的鸟事?你买不起就回家去照照镜子,唾沫洗洗脸。人家不答应,你还能强买强卖不成?那是犯了王法,赶紧滚,再让我看见你,我见一次打一次。” 阿依娜哭着被她父亲带回屋里。卫莒丢了男人,悻悻的搓着手准备回酒肆,却看周围百姓们全都望着他傻乐不已,哄笑不停。卫莒一阵晦气,黑着脸骂道:“滚滚,都散了吧,没见过义士是不是?还有什么恶徒要义士帮你们去打的?” 有人贱兮兮的冲他笑道:“义士你不知道,这些胡人可精明的很。她家的酒饭比别人家的都要贵,还从来不给赊账。阿依娜父女俩厉害着呢,比咱们这些人都有钱多了,他们不会在这里长呆的,住一阵,攒够了钱就换个地方。你可要小心些呀,别被他们骗去了,义士你长的如此英俊相貌,他们肯定想骗你去跟他们一伙。” 卫莒冷了脸骂道:“快滚吧。”众人哈哈笑的,陆续才散。 回到酒庐中,阿依娜羞的不敢出来见人,阿依娜的父亲过来很惭愧的给卫莒道歉,只口称恩公,再不敢提什么做妻啊做妾之类的事情了。卫莒同情之余又有些好笑,昨天听这老头恭维,他还真以为自己有富贵之相,将来要封侯拜将,连个路边酒肆的老头子都巴不得把女儿给他做妾,还真有点神乎其神。结果睡了一觉起来,原来只是这老头子说来哄他的。 卫莒对阿依娜父女并没有什么恶感,只是觉得自己挺好笑。眼下连饭都没地方吃去,还幻想王侯富贵,果真是白日做梦。 佛堂 门外走进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几个灰衣家奴。卫莒认出来这人是卫府上的管事,不自主站了起来。而那中年男子目光在酒庐中淡淡巡视了一圈,便抬下巴示意家奴。 卫莒还没来得及说话,几个家奴赶上来请道:“请这位郎君跟我们走一趟。” 卫莒不及反对,两个身材雄壮的家奴一左一右扛住他肩膀,在阿依娜父女还有酒客们惊恐的注视下将他架出酒庐,带至无人处,按在地上就是一通狠踢猛踹。不消多时,那中年男子看差不多了,命令众人停下,将地上的少年翻过来。 卫莒被打的鼻青脸肿,口鼻是血,气息奄奄,他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人,倒不说话了。 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刘能,这人是个挺温和的性子,卫莒不说话,他也只是温和漠然的瞥着,也不主动开口。 过了好一阵,卫莒缓过劲来:“光天化日,无缘无故的出手伤人,你们不知道有王法吗?” 刘能好笑的瞧了他一眼:“天下而今已没有王,既然没王,又何来的王法?王法即家法,你懂吗?” 卫莒道:“我见识浅陋,不知你说的家法是哪一家?” 刘能道:“这家法,第一是皇甫家,第二便是临沂卫家,你觉得呢?” 他从袖中舍出了一只绣银线的荷包袋子,丢在卫莒面前:“这是给你的路费安家费,不管你是哪里来的,识相一点,以后别再到这里来。我脾气好,夫人脾气可不好,夫人不想看见你,你好自为之。” 卫莒抓起地上的钱袋,打开,里面竟然是四锭小小的金子。 这可真是,说要什么就来什么了。卫莒倒不是没见过金子,实际上他金玉富贵,见识的不少,从来也没有过过苦的日子。不过他跟他娘一样,过手的钱多,但性情疏散,留不住财。他母亲死后身无余财,他眼下也的确需要钱。 他掂着钱袋,颇感滑稽的笑了笑:“这是什么?封口费吗?我一个平民,值得卫夫人拿这么多的钱来请我闭嘴?” 卫珩将三柱清香插.进香炉,又回到蒲团上,双手合十,恭敬虔诚的磕了三个头。她原本不信佛道虚妄,自从重生之后,却渐渐有点相信了所谓的前世今生。何等幸运,她能够死而复生,这大概是冥冥中自有天命。烟香袅袅的大殿中,卫珩注视着佛祖安详慈悲的面容,心中想,既然生死能够重来,那命运能否重来?她能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吗? “昨天夜里,我又梦到他了。”她闭着眼睛,喃喃念道:“他在那个世界是活着,还是死了呢?他为什么总是到我梦里来哭呢?如果他还在那个世界里活着,你就告诉他,我在这里也活着,重新在活,你让他不要再哭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佛祖求你把他的灵魂收去吧,让他忘了我,不要再让他受煎熬。” “我昨天遇着一个人,跟他一模一样,我觉得那就是他。你说他认出我了吗?他会不会跟我一样,也重生在了这个世界呢?” 她睁了眼睛,脑子里回想起昨日的一幕幕,有些悲伤的想:她的的确确认出他了,找到他了,他却好像没有认出自己。 卫珩想起她同这个人缠绵过的那无数个夜晚,怎么回忆都感觉太不真实。她被他搂在怀里,一面承受着男性强硬的入侵,一面小声的在对方耳边呢喃,叫哥哥,她没有觉出哪里不对或者羞耻。然而错了就是错了,当最后真相撕开,她以为的爱情,在别人眼中只是个让家族丢尽脸面的丑闻和笑话。 不过是一场荒唐的孽缘。 卫珩不曾走火入魔,然而所有人都以为她入了魔。于是她也承认自己入了魔。 她和卫莒双双回到卫家时,她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她和卫莒都不说,两人都心知肚明,卫家并没有知道他们的关系,或有人问起,也不会问出什么玄机来。然而卫珩的母亲王氏心明眼亮,卫珩刚回家就被她问的无处藏身,痛哭流涕交代了事实。王氏是个强势果断的人,她一面将事情压了下来,一面做主拿掉了卫珩腹中刚两个月的胎儿,让她跟卫莒断绝了关系,并且很快结了婚。第一次婚姻很顺利,她和丈夫婚后也彼此恩爱,但幸福短暂,很快便被皇帝皇甫遗打断了,她和第一任丈夫离婚,入宫嫁给皇甫遗。 卫珩知道这样的选择,这样的命运,和她的性格分不开。她从小被卫莒宠到大,没吃过苦,遇到什么艰难总有卫莒挡在前面,导致她性格表面上看很娇纵,其实骨子里是胆小怕事,软弱。她没和太复杂的人事打过交道,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一旦卫莒不在,她母亲责骂,外界的压力就会让她害怕屈从。而更主要的是,她知道卫莒不会怪她,也不会因此就跟她反目成仇。就算她嫁了人,卫莒还是她的哥哥,还是会帮她护她,两人还是能时常见面,所以她也就同意了婚事。 事实上,成婚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确是感到了幸福和平静。有时候见到卫莒,也感觉他们之间的确已经过去了,纵然有情,也早回归平寂,有的只是亲情。除此之外就是关系好一些,卫家的兄弟姐妹中,她一直和卫莒最亲近,有事情都会向对方说,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什么。后来卫莒外放去了荆州,没有朝命不得入京,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经常通信,但说的都是朝中的一些正事,偶尔夹着几句关切。卫珩嫁给皇甫遗之后心性变了许多,她在宫里过的很不好,心事渐沉,身体也一日日生病,但她没有跟卫莒说过。说了没有意义,也不想让他担心。 那个时候她后悔吗?其实也没有后悔,因为就算当初她没有选择结婚,她和卫莒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谈不上后悔。她只是有些难过,病重时回想起来,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干了什么。全是荒唐无聊。 她有时候会觉得,这么多年过去,卫莒大概也已经看淡了,应该也不再爱她。有时候又觉得,他一直在爱着自己。卫莒一直没有结婚,她有时候觉得他是因为自己,但也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想多了,他本来就爱跟父亲斗气,经常胡来,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然而临终之前,她还是不放心。她觉得卫莒可能已经不再爱她,但她还是不放心,怕万一,他会冲动做傻事。她跟皇甫遗说自己死后不要让卫莒入京,又跟他去信,用家族的名义劝说他不要入京,不要乱来。 她算不算是辜负了这个人呢?她有时候想想,其实谈不上辜负,本来就是错误的人,人生有那么一段无奈走偏了,最后回到正轨而已。况且她结婚的时候,卫莒也没有明确表示过反对。可是既然没有辜负,她的后半生时常在痛苦和愧疚,她又不知道是为何。 她想她愧疚的,大概只是爱情本身。卫莒那时候说,会等她,只要她想通了,想跟他离开,他会马上带她走。很多年之后,卫珩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回想起这句话,也吃不准他是说真说假,以及隔了这么多年后还能不能做数。而且就算是真,物是人非,她也没有精神再想从前。 她也就想一想,给自己一点安慰。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让她埋藏在心,永远牵挂,那大概就是这个人了。那是小心翼翼的,隐忍深藏的,不敢提他,但听到别人提他的名字会情不自禁的心跳加速,竖起耳朵。见到他的人却只感到安全满足,反倒什么思念都说不出口了。他做什么事她都不会反对不会讨厌,只要他喜欢她就乐意支持…… 然而这辈子要怎么对待这个人,卫珩还是不知道。眼下他还在洛阳,卫珩却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见面,见面后怎么和他相处。 卫珩唯一确定的是,她希望能时常看到他,不要他离开。还有,希望他好。 卫珩被叶氏带去佛堂东侧禅院,她母亲王氏正和大师说话呢。说:“阿蕤这阵子不知道怎么了,精神不大好,白天总是打瞌睡。叶娘说她晚上天天做噩梦,又哭又叫的,还闹着要把屋里壁上各处的画儿全都拆掉,看了害怕。昨天她一个人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屋里那么多人没一个看住,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大师,你说这孩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我怀疑她是中了邪祟,要不要想办法给她驱驱邪?” 卫珩软声叫道:“娘。” 王氏今日穿着打扮的颇素,然而不掩一身端庄华贵的气质。她见卫珩笑道:“拜了菩萨了?” 卫珩依过去道:“拜了,上了香。” 王氏拉了卫珩给大师看,大师将卫珩打量一番笑道:“这孩子脸色红润,目光清亮,十分精神,哪像是生了病的,夫人是担心的太过了。贫僧看她天庭饱满,脸型圆润,眉目清致,口鼻端正,倒很有大贵之相,将来定会嫁得明君,母仪天下。” 来由 王氏听到这话小吃一了惊,卫家没出过皇后,但不太久的先前也曾出过一位太子妃,若是太子不死,差不多也会成为皇后。王氏饶有兴致,跟大师探讨起了相面之学。卫珩在一旁则心里极不舒服,她厌恶这个名字,听了一会便不住的催促王氏离开。 到卫府外下了马车,管家急急忙忙出来,在王氏身畔耳语几句。王氏闻言脸色大变:“什么?你们是做什么的?他现在在哪?” 管家道:“人在洛阳县衙门。” 王氏道:“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管家道:“那里倒不要紧,只是,这事老夫人不知从哪里也知道了,正在发脾气呢,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她一声,净瞒着她,问这家里到底是谁在当家,还要给郎君送信去。” 王氏怒道:“老太太不是在斋戒,不见人的吗?何时出来了?是哪个烂了舌头的又到处的乱嚼,作死了,也不怕闪了筋。” 王氏一边说着,一边风风火火的跨进门,步摇晃动,脚步都带起了风。卫珩听的额头太阳穴跳了跳,她假装害怕的往叶氏身边靠了靠,叶氏忙抱起她哄道:“没事没事,不关咱们的事。夫人跟奴婢们发火呢,咱们不管。” 叶氏抱着卫珩回到房中,跟家人一打听才知道,还是昨天那小子,不知道怎么的闹去了县衙,还找了讼师要告状。县令竟然受理了此案,还派了人到卫家来,传了相关的人去问话。更要紧的事,一向不管事的老太太不知道哪里听到了这件事,过问起来。 老太太一问,家里其他人,亲戚妯娌的也全都晓得了。跟王氏不同,王氏看卫莒很不顺眼,只想背着人将他打发掉,但卫珩的哥哥嫂嫂,家中的其他姬妾,还有大姑子小婶子们却统一的对这孩子表现出了十分的兴趣和好奇,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从早上就开始议论纷纷了,还跑到王氏这一房来问。 卫珩想起早上她四哥过来,两人一块玩,她跟四哥说漏了嘴的话。她心里惊讶道:这才刚早上的事,这么快全家人都知道了? 卫家这位老夫人也是个圆融人物,跟下人面前,又说王氏这个媳妇瞒她,又说要给儿子送信,很说了些不好听的,搞的王氏一路上都是惴惴不安。王氏这个当家主母自然是谁也不怕,在家中连丈夫也要让着她三分,但唯独比较怕这位老太太。老太太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还全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要是招了老太太不喜欢,对王氏在家族的名声也不好,因此她一向是很恭敬这位的。 然而见到了人,卫老夫人却不提不满,只跟王氏耐心的问起了卫莒的事。王氏本想敷衍过去,不料老太太知道的不少,竟然连卫莒的姓名,出身,生母是谁都打听清楚了。 王氏十分震惊,打听得这事是自己房中四儿子说出去的,回到屋里立刻就把老四卫芝叫到面前问。这卫芝八岁的孩子,他懂得什么?被王氏一问,只当自己说错了话惹了事,只惶恐答道:“我不知道,都是阿蕤告诉我的。” 卫珩立在一旁,听到这话,挥了小拳头打他。她也不争辩,就是抓着卫芝一拳头接一拳头打,王氏一看,还当女儿受委屈呢,气的这个样子,忙将卫芝训斥了一通:“谁教的你什么事到处去说,你妹妹几岁你几岁,还不如个三岁小孩子懂事了?回屋里去好好反省反省。” 卫珩不晓得为什么娘唯独对卫莒有成见。其实家中除了她,她大哥,三哥,其他二哥,四哥都不是王氏所生,而是侍妾所出。王氏偏宠女儿,对儿子们则是不论嫡庶,一视同仁,悉心的培养照顾。这也跟卫家历来的规矩有关,卫家的孩子,不论谁生的,都由正妻抚养,管正妻叫娘,侍妾没有教养儿女的资格。王氏对非己出的儿子并无偏见,唯独不喜卫莒。 卫珩猜测着,这大概是因为她爹在某种程度上坏了规矩。娶妻也好纳妾也罢,在这个家里,王氏是说一不二,没有女人敢跟她争高低,她的丈夫就算想睡别的女人,也得看看她的脸色。但在外面跟歌妓相好,还背着人养出了私生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娘不能容忍。 卫珩正思索着,老太太房里丫鬟过来,问:“二夫人用了晚饭了吗?老夫人斋期过了,今日开荤,让二夫人带大娘还有几位阿郎一块去那边用晚饭呢,其他人都到齐了,就等这边了,快快去吧。” 王氏无奈,只得妆扮一番,又让丫鬟去询问妾室李妍。那李妍最近生病,哪里也不去的,半晌丫鬟过来回话,果然说不去,王氏便整了妆容,带着三个儿子连同卫珩准备过去。 李妍屋里的老妈妈却抱着个两岁的小女儿过来,说:“娘子说让小娘也一起去。” 这个便是那李妍的女儿。卫二郎这一房里只有两个女儿,一个王氏所生,一个是侍妾李氏所生。家人称呼起来也简便,一个叫大娘,一个叫小娘。王氏看那小女孩子裹在浅绛色的薄衫裙里,瘦小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薄嘴,尖下巴,远不如自己的阿蕤漂亮可人,心里就很不喜欢,当下说了一句:“这李氏糊里糊涂的,刚才不说让小娘来,这会又专门抱过来。” 卫珩看到小娘,心里就一阵复杂。小娘大名叫卫郢,跟卫珩同岁,晚两天出生。她便是后来背着卫珩跟皇甫遗相好的那个亲妹妹。 卫珩曾因为皇甫遗一度恨死她。 卫珩上辈子跟这个妹妹没有太深的感情,小的时候没记忆,长大以后回到家族才知道,两人都已经是大姑娘了,因为是家中仅有的两个女儿,经常在一起玩,但后来那样,也显而易见,姐妹感情可以说是很失败。说起来,卫珩重生这么久,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妹妹。 幼年的卫郢和成年后也差不多,都是沉默寡言,温柔乖巧的,论长相她不如卫珩,读的书倒是比卫珩多,但木木的死脑筋,胆子又小又不会说话,跟她娘一样,没什么存在感。卫珩看她娘的意思,是很不喜欢这个孩子。 王氏宠女儿,对儿子严格。儿子女儿都是她的孩子,她都重视。女儿是她的心肝宝贝,儿子是家族的未来和命运寄托,都很要紧。但这个木愣愣的小娘,显然算不得她的孩子。 卫珩从来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卫莒宠她,爹娘哥哥疼她,她长的美,爱慕她的男子多的数不过来。卫珩断断想不到,她这个不大出色,不大让人看得上眼的妹妹会同自己的丈夫有私情,还整天在自己面前上演忍辱负重,虐恋情深的大戏。还自以为感天动地,在卫珩眼里就是一个渣一个贱,真是看都要看吐了。 这一顿晚饭,老太太没有再提卫莒的事,只是把几个孩子叫过去看了看,说了会话。别的人家多是爱男孩的,但卫家与众不同,夫人王氏,卫老夫人都是疼宠女儿。卫老夫人比起王氏又少了些偏袒,对大娘小娘都一样的喜欢,拉着手说话,一人送了一只形制小巧的金跳脱。 卫珩老祖母老祖母的叫着,把八十多岁的卫老夫人哄的喜笑颜开。卫郢笨一些,只会跟着傻笑,其他兄弟们则在一旁各自玩耍。 后来卫老夫人又将其他女眷叫在一起说话,少年郎们呆不住,都找了借口各自离去。叶娘跟丫鬟婆子们也吃酒去了,卫珩在外间无聊,坐在席上,对着大镜挑选丫鬟妆奁里的首饰,拿着一只玉兰花簪比比划划的往头上戴。 卫郢在背后好奇的瞧她,瞧了一会,歪了身子在她旁边坐住了:“你在玩什么?” 卫珩看到是她,顿时一阵讨厌。她假装没听见,不理她。卫郢见了人不大说话,很害羞,唯独对卫珩不同,好像很喜欢她,很想跟她玩似的。她也学着卫珩也去翻妆奁里的首饰。 卫珩不高兴的放下簪子,站起来:“你玩吧,别把姐姐们的东西弄丢了,我不玩了。” 卫郢看她要跑,愣愣的,反应过来后忙丢开手:“那我也不玩了,你去哪里呀?”也站起来忙不迭的跟上她:“大娘,咱们一块去玩吧。” 卫珩被她烦的不得了。她活过一世的人,性情就冷漠了许多,只管自己心情,懒得迁就任何人。她被卫郢追了两圈,一翻身爬上了她娘的膝盖,坐到了她娘怀里,果然,卫郢在不远处望着她眨了眨眼,不敢再上前找她了。 卫珩被王氏搂在怀里,就听老祖母话归正题,一脸温和的跟她娘说:“那孩子果真是二郎的,你不该把他赶出去,让外人听见,不定得怎么议论你这当主母的刻薄。这事本来就是咱们家不对,让他们母子无家可归,小小年纪的,也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既然是卫家的骨血,总不该让他流落在外头。都是别人的孩子,你能接受李氏的儿子,为什么不能接受她的呢。” 思念如狂 王氏沉了脸不说话。 卫老夫人道:“当初你丈夫也同我说过想让她进门的事。我也让人打听过问过,这个女子性情不错,人才样貌也好,实在是不差的。只因你说了一个不许,我便死活也没答应。你丈夫求过我许多次,我硬是把他骂回去了。我说他,明知道你不高兴,还非要把那么个人弄回来,那不是要闹的家宅不宁。他听了着话,之后也就打消了这念头。不过现在那人都已经不在世了,这孩子又找上咱们家门上来,咱们总不能装不知道。当初他们的事,知道的人不少,这孩子我也是一直都知道。” 卫珩听的十分惊讶。什么意思,难道他爹曾经打算把卫莒的娘娶进门,而且他们母子的存在,家里人都知道?她娘也知道? 难怪这全家人一点惊讶和怀疑都没有,全在兴致勃勃的好奇二郎这个孩子长什么样。原来这些人都知道卫莒的来历和身世。难怪这老祖母反应这么快,一听到点模糊消息就很快全打听清楚了,还劝她娘接受卫莒。 不过她娘可是个软硬不吃的。卫珩心说,她娘又好面子,当初都没接受,现在怎么可能接受,那不是认了输。果然就听王氏声音不咸不淡道:“二郎也不在家,我如何做的了这种主。难不成他这个做爹的都不认一认,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就能替他把人留下了?” 都知道王氏性子强势,卫老夫人看样子也不愿意跟媳妇不愉快,话说到这份上,没能说服王氏改变心意,老太太也就笑了笑,不在意似的不提了,转而又谈起了别的家事。 卫珩听着下人们闲言碎语,才知道卫莒被关在牢里的事。而这时候距离她上次见到卫莒已经有三天了,她小小一个人,还没门前马桩子高,连出门都要当心被人拐跑了,哪里能想的出办法?然而这件事到底是越闹越大,卫老夫人向远在扬州督兵的儿子去了信,几日之后,卫珩她爹卫二郎赶回了家中。 近几年朝廷颇多战事,卫珩她爹在琅琊王名下为军司马,受临海王调遣,东奔西走,已经数年未回过家,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全家欢欣喜悦自不必说。大半夜,卫珩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的又被叶氏穿好衣服抱起来,领到正堂去,银灯摇漾,欢声笑语间,卫二郎,王氏俱在。她那八百年也难得见一回的大哥卫琰此时衣冠整齐的在堂下坐着,她大嫂谢氏也在。二哥卫荦在,八岁的卫荐卫芝围在父亲膝边跳来跳去,连一直生病卧床的李氏也梳洗穿戴了,抱着小娘在一旁。 卫珩她爹,卫二郎,姓卫名劬,字摩喈,今年刚三十五岁。他长的面白微须,口方鼻直,看那眉目,年轻时相貌必定不差,不过而今人到中年,有点发福。胖倒是不胖,只不过看着脸颊丰润,皮肤白皙光滑,很给人一种鲜美可口之感。另外就是一双眼睛,非常璀璨明亮,干净清澈的好像小孩子的眼睛。总结下来就是长的很舒服,很容易给人好感。 卫珩怀疑她爹这趟是专为卫莒的事回来的,但实际上,卫劬回到家到现在都是忙的马不停蹄,先是入了宫,又见了几个朝中要人,又见了一位朋友,大半夜的这才回家,去拜见了老母,说了好久的话,才见到妻子儿女。见到妻儿,也始终没提起那件事,单就是同妻妾儿女嘘寒问暖。眼下时局艰险,卫家兄弟都在朝廷为官,但凡说起话来,不免就说到那些,哪里又有饥民造反,哪里又有叛乱。又说两月之前,青都王皇甫玦死于临海王越麾下部将夏兰之手,皇甫玦的盟弟,匈奴人刘瑾,羯人石皋声称要为其报仇,引兵东进,五日前在台城杀了夏兰,现在正杀向洛阳来,来势汹汹,高喊要杀皇甫越。 大军还未到,沿路的百姓已经开始纷纷逃亡,流民大批的涌向洛阳,往皇甫越军后方寻求庇护。王氏听了这话不屑道:“那些个羯胡小儿是不是太幼稚了些,凭他们也想打败越王?而今放眼中原,诸王皆死,已经无人再是越王的敌手,正是揽聚人心,收拾山河,重整朝纲的大好时机,难道还会败给那些宵小?” 卫二郎便不说话。半晌叹气道:“越王自诩正朔,又因他起的战事,而今不但不肯收容流民,还在路途中设置关卡,拦截百姓东行。前日杨仇在崂山和流民起了冲突,杀了百姓两千人,越王知道了,也不加制止。” 王氏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流民和乱民只是一字之别,岂是那么好控制的?那么多流民涌过来,没有粮食吃什么?没有吃的,那不得造反吗?更别说要是那些蛮夷别有用心,混进流民中,招揽过来,可是要出大事,肯定是不能收的。 卫珩她大哥卫琰听到这话说道:“越王打着朝廷的旗号诛杀了青都王,淮南王,称其余诸王为反王,历数其扰乱国家的罪过,并自称维持朝纲,以正朔自居。然而事后一面驻军许昌,遥制洛阳,行逆臣之举,一面孜孜以求上位。刘瑾石皋都冲着他来的,百姓因他而流离失所,他却连百姓的死活也不顾。上位者做到如此地步,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会失尽人心。越王若是连个石皋,刘瑾都收拾不了,做出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谁还敢相信他能收拾山河,重整纲纪。” 王氏的姐姐是越王妃,听到这种话,只感觉丈夫儿子都在有意的贬低自己娘家的地位。她不服气道:“越王麾下从众如云,名士们都倾许之,连谢邵,刘歆那样天下知名的名士都纷纷往依,怎见得有失了人心。” 卫琰道:“那谢邵,刘歆都是徒负虚名的空谈之辈,母亲没见越王哪有真正的才士。” 卫家兄弟都在越王名下谋事,可以说是越王的亲信,却都在私下里说起了这些话。王氏也感觉到问题,面上很不自在。 卫二郎此次回来,主要便是为这件事,要跟兄弟商议。一直闲话叙够,其余人都各自休息去,他才不经意的跟王氏问起卫莒。 王氏到这个地步,也不好再扫丈夫的面子,不咸不淡解释起来。卫珩知道她娘不会和她爹杠,她爹回来,这件事基本可以了结,也就是说,卫莒可以回家,他们可以见面了。 卫珩被这个想法激动的心跳如擂。她很想见到卫莒,总感觉很多很多年没见,思念如狂。她活的腻味了,对周围的一切人事都感到有点厌倦,只有卫莒让她思念。 卫珩在娘肚子里时卫二郎便离了家。卫劬还没见过这个女儿,此时见卫珩生的粉妆玉琢,十分可爱,便喜欢的抱在膝上抚摸个不住。问她长牙没有,会不会说话,卫珩长了一口好牙,说的一嘴叶氏都不敢顶的厉害话,王氏开始跟丈夫讲起了女儿的奇事。卫劬听的一愣一愣的,以为家出了个神童。 至于一旁的小娘,卫劬倒是也问了几句,便让李氏带回房歇息。卫珩跟她爹娘又呆了很久,一家三口说了许久的话才回去睡觉。卫珩回自己房间睡,她爹娘过二人世界。 卫珩她爹,年轻时风流过一段时间,而近两年将整副心思都放在了朝廷与天下大事上,反倒成了个模范好丈夫,跟王氏过起了一对一的小日子,好几年没再生什么妖蛾子。年轻时说跟王氏性格不合,还闹过和离,这不是,现在也合了,夫妻俩相敬如宾,恩爱和睦。那侍妾李氏如今在家里就跟个灯台似的,看也没人看,理也没人理,连儿子都不理她,天天跟小狗似的跟着王氏叫娘,别提多乖。卫珩心说幸好卫莒他娘没进卫家门来呢,嫁过来指不定比李氏还惨。她爹都对她娘投降了,一个妾还能翻天不成。卫珩对她爹肚子里那点小九九还是很了解的,当初她在宫里,很听说了一些她爹养外室,想要纳妾的的闲话,但都被她娘掐死在萌芽。那时候她爹已经位居丞相,但还是不敢跟王家人叫板。王卫二家几乎都是随着临海王皇甫越一同发迹的,互为姻亲,算的上是休戚与共。 卫莒在牢中呆的半月,经历了什么事暂且不表,大致也就是那些,反正卫珩再见到他时,他跟上次也没什么变化。还是衣着锦绣,玉面朱唇,人模人样的,十分精神。显然也是个奇人,卫珩跟这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不论境遇如何,反正从来没见他狼狈落魄过,饭都吃不上了也还是打扮的油头粉面,煞有介事,反正走到哪里都挺能唬人。卫劬把他叫进书房去说话,说了两个时辰还没出来,卫珩她娘就生气了,甩了筷子发怒。 卫珩又想要卫莒回家,又害怕看到她娘发火的样子,在一旁也忐忑的厉害。 白日之梦 卫莒听父亲的命——卫劬卫二郎,如今已经算的上是他的父亲了。卫劬听父亲的命去拜见卫老夫人,卫老夫人称身体不适,不肯见他,只说了几句安慰话,让他去给王氏请安。 卫莒依言,回来又给王氏请安,王氏勉勉强强的应了。随后又摆酒,请了族中长老们来家中,说明了身份,卫莒就算是正正经经的成了卫家人。这个事情,说难很难,说容易又很容易,也就是数日之内的结果。 卫莒还在王氏屋里听训的时候,卫珩就大摇大摆的提前到了王氏给他安排的,他将要入住的屋中。王氏没给他单独弄个屋子居住,他和老二卫荦年纪仿佛,王氏便让他暂时在卫荦屋里,跟卫荦一起住。卫珩大王巡山似的进了房中,她二哥卫荦正在案前埋头写字,高悬着肘,一只手挽着衣袖,姿态俨然是个大家。小僮闻川在旁磨墨伺候。 卫荦性情沉静,少言寡语,有点貌不起眼的意思。他是侍妾李氏所生,不是王氏亲生,但卫珩四个哥哥中,除了大哥卫琰,就属他最得爹爹和王氏青眼。卫劬评价自己那个被乡评赞为玉树生于庭的大儿子说:“性敏,有捷才。”评价自己这个二儿子则说:“慧识,有深见。”这第二个评价貌似确实比第一个要高明一些。至于老三卫荐老四卫芝,当着外人面,卫家人也的确夸的天花乱坠,但常被人称道的也就是那句:“此二子相貌不俗。”乃是无别的可夸,只好夸相貌不俗,且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说,都觉得是虎父生了犬子。 卫珩高声喊道:“符子!那个人住哪屋啊?” 符子是卫荦的小字,家里长辈才能叫的,卫珩没大没小乱叫,她正提笔写字的二哥便笑了出来。卫荦挥毫不停,笔下字迹不曾断绝,只笑着抬下巴替她示意了方向:“那边。” 卫珩刚要过去,想了想,又走到桌案边,看他写字。当今的豪门大族,各家都有家学,像卫珩的母族王氏家族就是以文学名世,而有的家族以医学,绘画,天文传家。但类似后者都是小道,上不得主流。卫家家学最重书法,所有的家族成员都是从小就把习字看作重要功课,几乎人人都是书法家。 卫珩一边看卫荦写字,一边嘴里好奇问道:“二哥,你是哪一天生的?” 卫荦不解其意:“四月十八,怎么了?” 卫珩道:“卫莒是四月初四生的,二哥,你以后要成三哥啦!” 卫荦回头看她,笑道:“你个小丫头,知道的挺多的嘛?” 卫珩从桌案上下来,得意万分的往卫荦先前指的房间去了。屋子里已经被下人收拾干净,里头是一张青帐大床,铺着青席的矮榻,雕刻着花鸟彩绘的木屏风,一只巨大的乌木长几案摆在屋正中,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卫珩脱了鞋,爬上床去试了试,很舒服很干净,也没有奇奇怪怪的香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陈设十分简单朴素,但她感觉这屋子比自己睡的屋子还好,躺上床就有点不想走了。她使了个小丫鬟去自己房间:“把我养在窗子底下那只鹩哥带这里来。” 没过多久,丫鬟把鹩哥给她提过来了。这鹩哥会说话,卫珩骂它“笨蛋”,它也回骂卫珩笨蛋。一人一鸟对骂,乃是卫珩乐此不疲的消遣。卫珩逗了一会鹩哥,又出去看她二哥写字,进出了好几趟,玩了半日,卫莒始终没过来,她实在无聊的很,就爬到卫莒的床上去,躺下,眼皮一颤一颤,要睡觉。 卫珩这一觉睡的,那梦长的仿佛足有一生一世。梦里她出生,长大,偷偷跑出家去玩,在路边上遇到那个前世的少年,而后跋山涉水,流离人间。然后是毫无意外的爱情,婚姻,当她以为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大戏开始一幕幕登场了。她的母亲一巴掌将她打的灵魂附体,严厉责骂道:“我生了你一场,就是为了让你不顾廉耻的跟人苟合私奔吗?咱们卫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你要么跟他在外面永远别回来,那我也就当你死了,当没这个女儿,要么就好好想想你在做什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和那人的关系被人频繁的议论传言,家族兄弟脸上不堪,卫琰见了她话里有话:“阿蕤跟二哥关系好,这倒也是应该的,你们两个毕竟是一块长大,感情比寻常人好一些也正常。别人说的那些,大哥是不信的,都是一家人亲兄妹,二哥同我一样,都是把阿蕤当做亲妹妹疼。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两个而今也回了家,我晓得你们关系好,也当跟其他兄弟亲近亲近。” 卫珩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明明是十多年的事,然而当时的场景,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她以为早就忘掉的东西,其实深埋在灵魂里,穿越了前世今生,从来不曾消灭。 卫珩在做梦,那边奶娘叶氏到处的找人,急的都要哭了,生怕王氏问起,她不知道,又要挨骂。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满脑子的主意,跟个大人似的,一个不注意就跑不见了。叶氏又不敢告诉人,悄悄到处找。 卫莒从王氏房中出来,阶前日光耀目。两个丫鬟随着他往住处去,到了院门外,正见一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正朝小丫鬟们问:“你们见着大娘了吗?她有没有到这里来玩?” 屋里走出个丫鬟来回话说:“姐姐,你都过来问了好几遍了,跟你说了没在这,大娘下午过来玩过,后来又走了,这都好几个时辰以前的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姐姐你快到别处去找找吧。你这嚷嚷的到处都是,夫人听见了又要生气。你整天跟着大娘,怎么连人都看不住,三天两头的就在找人。” 卫莒听的狐疑,好像隐约感觉说的是谁。那叶氏听到这话,急的一跺脚,又转身出了门往别院去了。 丫鬟迎上前来,自报叫名,叫白苏,是卫琰这边伺候的大丫鬟。白苏跟王氏那边的丫鬟一块引着卫莒往准备好的屋子去。这些日子卫莒一直在王氏院子里暂住着,一直等这边,屋子收拾好了,便立刻让他搬过来。 屋子旁边是一片青石板空地,上面布满了青色的苔藓,空地上种着一株大槐树。大户人家的房舍,屋基都很高,门前有五六步的台阶,上了台阶才登堂。卫莒看到门庭台阶上也都布满了碧绿的青苔,幽静而有古意,打扫的也十分干净。白苏笑着说:“小郎没见过吧?这青苔是咱们郎君特意让种的,法子还是咱们郎君想出来的。将青苔,黄土筛细,和土调成浆,刷在石板上,每日浇水,长出的青苔又干净又整齐,咱们郎君最爱的。” 卫莒心说,这还不是跟他娘学的,看得意的这样子。卫莒他母亲是最喜欢琢磨这些雅道小技,最擅长移花接木,制作盆景假山,经常被那些官贵人家请去帮忙规划园林景观,都是要拿重金的。卫二种个青苔得意成这样。 卫莒发现这卫家其实也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好。他爹卫二郎,他当是个什么神仙人物,其实也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无甚了不得。至于卫家其他人就更没什么意思。说是富贵,他原来的生活也不比卫家穷,也是锦衣玉食,琼浆玉酪的在养活。说是豪门贵族,有身份有地位,但卫莒他母亲,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门前也可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的确没感觉到卫家人比他母亲高明。 卫二郎这人挺虚伪,心思深沉老道,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的确是名过其实。王氏倒是跟传说中一样厉害,但跟她丈夫比,脑子完全不够使。卫家的那几位长老比卫二差远了,基本只等过几年入土为安。卫莒在心中将卫家人一个个过了一遍,有点怀疑自己挤破了头想进这个家门到底是不是正确。 他求的不是衣食,他求的是前程。要真只是为了一口食,他在哪里找不到,何必委屈自己受人白眼,所以他要的是前程。背靠大树好乘凉,要是卫家这大树还不如他路边随便找一棵有靠头,那就挺没意思的了。 卫莒打发了丫鬟,两臂交叠,支枕躺在那张乌木大案上,他翘着二郎腿思索着这回事。总感觉跟自己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手拿起桌上一只普通的青瓷杯看了半晌,他心说:“我原来也不穷,怎么现在成了个要饭的了?真把我当成是要饭的了?” 卫莒无奈了,准备上床去躺一躺。他一边脱了外裳,腰带。抬手懒洋洋揭开青帐,他刚要坐下,却见床里边滚着个小人,正抱着被子睡的满脸通红,头发汗湿。正是他见过的那个小丫头,不知怎么跑这里来睡了。 卫莒顿时笑开了脸,看她睡的浑身是汗,眉头紧蹙,可能是热,或者梦魇着了。卫莒笑着,抬手推了推她:“傻宝贝儿,快醒醒。” 博戏 卫珩的意识在剧烈的颠倒错乱中反复旋转,梦里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就是无论如何醒不过来。直到被一只手轻轻一推,她仿佛是梦游中的人一样一瞬间惊醒。两只眼睛痴愣愣的盯着上方,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皮肤白皙,眼窝深邃,长而黑的眉毛,下面是挺直的鼻梁,薄嘴唇。他面带笑意。 卫珩闭上眼睛,本能的抬手搂住了他脖子。她贴他脸颊,手紧紧搂住,生怕他离开。 她人小,手脚也短,就是个小奶娃,卫莒倒没察觉别的意思,只感觉这真是个傻宝贝儿,怎么这么亲人呢。他笑搂了卫珩道:“宝贝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谁在管你?” 梦中的意识渐渐远去,灵魂缓缓回到了现实。前尘往事瞬间零落成一片一片的飞屑,就好像梦中清晰的东西,醒来之后也凑不成片段了。一切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花随流水,鸟归山林,风絮委泥。逝者长已矣。 卫珩搂着他脖子,身体依着他胸口,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三岁小孩:“我来看我新哥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哥哥,你叫什么?” 卫莒笑道:“我就说嘛,难怪你这么乖,见了我就要抱,也不怕我是人贩子把你拐去卖了,原来你认得我是你哥哥啊?你个小丫头,你见都没见过我,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哥哥的?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哪里有个小妹妹呢。” 卫莒心中琢磨着,难道是因为我和卫二很像,小丫头先前把我当他爹了?不过他和卫二长的像完全是听旁人说的,虽然外人见了他都会惊呼他同卫二相貌相似,但卫莒自己完全没觉得。他觉得自己比卫二要丰神俊朗的多,卫二长的五官模糊,跟尊菩萨,跟个发过的面团似的,他眼深鼻直,哪里跟那个人像了。 卫珩依在他身上:“我见过你。” 卫莒笑道:“哪里见过?做梦见过?” 卫莒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卫珩下床,出了房门,外面丫鬟看了十分惊讶,纷纷道:“大娘怎么在屋里藏着呢,藏了一下午都没人知道。”说着忙去告诉她乳娘叶氏了。卫莒抱着卫珩说了几句话,那叶氏就急急忙忙的赶了回来,卫莒笑道:“叶姐姐,我教你个法子,这孩子不是爱乱跑么,你老耳朵眼睛又不好使。以后啊,你就跟她脖子上挂串铜铃,这样她走到哪,你就听着铃铛响就追过去了,让她再乱跑。” 卫珩打了他一下:“你在放牛吗?” 卫莒笑按住她手:“脚脖子上也戴两串。” 卫珩又打了他一下,不许他说话。 叶氏颇有些尴尬,赶上来要抱起卫珩就走。哪知卫珩看到她过来,转身将头一扭,抱住卫莒,那意思是不肯走。叶氏要强行抱,卫珩抬了小手也打了她一下,她抱着卫莒就不撒手。 叶氏也没有办法,只得留下,在这里陪她玩。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二人被一块叫去王氏屋里,跟卫劬夫妻一块吃晚饭,叶氏就看见,卫莒坐在哪儿,卫珩也要坐在哪,一定要跟他排排坐。卫莒夹了什么吃,她就跟看到别人好吃似的,就叫叶氏,也要吃一口。她的目光落在卫莒脸上,就看,其他人谁也不理。 王氏见她这样,挺不乐意的,中途唤她:“阿蕤,到娘这里来。”卫珩没听到。 王氏忍着气,却也没发作。吃了晚饭,卫莒作别长者,回房去,卫珩也要跟着去。叶氏向王氏去请示,王氏听了烦的很,也不知道卫莒那小子是有什么好的,把自己女儿哄的团团转。王氏不耐烦的挥手道:“去吧去吧,别玩的太久了,玩够了早点把她抱回来睡觉。” 那边卫家二房兄弟几个,卫荐卫芝,全都集在他二兄屋里来,数人执樗蒲。卫莒身无分文,拿不出筹码,本不想玩的,然而卫家兄弟几个一定要拉他。卫荦称要借钱给他当筹码,卫珩在一旁也扯着他要来,卫莒无奈,只得答应了。卫荦取了两吊钱来给兄弟支援,卫莒便坐定了,手持摇木,五齿落地,全是黑面朝上,遂乐的拍桌大笑起来:“得了个卢!” 卫家三兄弟纷纷傻眼,而后也拿起摇木,开始摇采。卫荦扣下摇木,四黑一白,得了个雉,卫荐卫芝都是杂采,卫芝三黑二白得了枭,卫荐得了犊,都是垂头丧气。卫莒收了三吊钱,往背后席子上一扔,这回眼睛发亮,赌兴勃发。他那双有些暗紫的眼睛此时就显出深紫来。 他乃是个赌场上的老手,说是不想玩,及至上了手就完全停不下来的节奏。卫荐卫芝都是小孩子,耐性不够,输了十几吊钱就急红了眼,上蹿下跳,呼卢不绝,然而只掷出几个犊子,气的一把毁了棋盘,开始互相指责。卫荐骂卫芝乱叫,搞的他一晚上运气不好,卫芝不肯服气,两兄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动了手。 卫莒接过丫鬟送来的水盏喝了一大口,看卫家兄弟打架,拍了桌子狂笑。卫荐卫芝被他笑的越打越凶,打到最后就哭了起来。 王氏听说自己小儿子被欺负哭了,生气要教训那卫莒。卫二郎不以为意道:“孩子们玩嘛,愿赌服输,这有什么。”派人去库房取一千吊钱,有几个大筐装着,抬到他们卫莒屋里去。四兄弟一人分了两百吊,一大筐钱,继续又玩。 卫荦手中的钱输完就不来了,卫荐卫芝二人赌红了眼,又去找大哥借钱。大哥给了他们五十吊,很快又输光了。卫莒看他们都没了钱,就抹了棋盘,打了个哈欠,起身要去睡觉。 他们玩的太久,卫珩看了一半,开始打瞌睡,睡着之后便被叶氏抱回了王氏房中,第二天她一睁眼就想起这事,梳完头便往卫莒那边跑。卫莒昨晚玩的太久,这会还没睡醒呢。卫珩听丫鬟讲,昨天晚上,王武子到卫家,人才刚到呢,半夜被卫荐拉来助阵踢台,结果王武子也输了,连身上的玉佩腰带都交了出来。丫鬟一边说一边大笑,将昨晚上那场赌局描绘的精彩纷呈,煞是热闹,都好不高兴。 卫珩和丫鬟们玩了一上午,快到午饭的时候,那王武子从堂间过来。这人二十稍许,长的面如美玉,皎若好女,看得出敷了不少的粉,颜色十分美丽。他身穿一件素色宽襟垂胡式大袖长袍,袖长及膝,玉冠巍峨,端的是仙气飘飘。这王武子正是时下士族男子们最推崇的那一款审美,他本人以相貌美丽,风度超群,能言善辩为人称赞,可称是名士中的名士。 卫珩遥见其人笑道:“怎么不叫王安寻。” 王安寻是王武子之父,平日最喜欢玩樗蒲,卫珩的话是这意思,同时叫对方父亲的名字有玩笑挑衅的目的。那王武子愣了一愣,淡然道:“王寻皑跟卫劬,卫永延一块在议事。” 不但叫了卫珩的爹,连她祖父也一块叫了。哪知卫珩顺口就笑回道:“那就叫王安佑来。” 王武子自叹不如,啧啧奇道:“摩喈生得这般千金。”也没同她纠缠,迈上石阶径自登门。 卫珩当他来干什么呢,原来那王武子也是个糊涂虫,昨日玩到兴头上,昏了脑袋,把自己揣在怀中,将要去领兵的金印和玉符都当成赌资输给了人,早上睡醒才想起来,忙不迭的过来找。王武子到桌案上找到自己的金印玉符,揣到怀里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卫珩乐不可支,知道王武子这浑事怕是要被传一年,笑的脸都大了一圈。 不待见 五月缠绵的春雨夹杂着柞树清新的嫩叶香气洒遍黄河以北,邙山将北去的雨云拦截在山脉南段。这场雨连连续续下了有半月了,整个洛阳被浸泡在了沉滞阴冷的雨水里。卫莒到卫家的第三个月。 卫家虽然来了这么个新客,但不管是王氏,还是家族中其他人,显然都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因为就在不久前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王武子受命领兵去迎击石皋,前锋刚一交阵就被杀的大败,溃走江淮。前方战线一触即溃,石皋大军挟胜利之威逼近洛阳,昨日新传来消息,石皋已经攻下了圩坊,离洛阳已经不足百里。又说石皋所过之处,对汉人男女大行屠戮,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而今整个朝廷都是人心惶惶,议论的全是避难之事。 六月,卫桓自许昌还洛阳,同卫家兄弟共商大计。卫桓向卫氏兄弟们明确传达了越王的态度,洛阳不可守,越王有东归之意。只是越王原本的计划是打败石皋之后迁都往河北,而今战事不利,胜负难定,这个时候往回撤,未免有点逃跑的意思。 而且朝廷要怎么办,也是个麻烦。越王的心情是舍不下洛阳这一摊,因此到现在还没抉择。 卫劬听了大哥的话,对皇甫越其人不免更添失望。局势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这位主帅还在犹豫不定。弑君谋篡的事都做了几百件,朝廷谁不知道他的心思?偏偏还要死撑着脸面怕被人说。带着朝廷这么大一堆破坛子破罐,走到哪里都是累赘,又想抓着洛阳,又想抓着河北,可惜这位临海王没有那么长的手臂。若他现在能狠心抛弃这些坛坛罐罐,撤回邺城,那里是他的地盘,石皋必不能及。可惜,这个人早年从河北进京勤王的时候仿佛还有些魄力,自从登上了九鼎,反倒失了英雄气。 卫桓是始终坚定临海王便是那个国命悬危之际主掌沉浮之人,因此卫劬这话只在心里想,却并不说出口。只听卫桓又说道:“阿劬在维扬,卫璜近日已经到了青州,卫珉在冀州,按越王的打算,届时我也会到冀州去。天下事不管如何变动,咱们兄弟都可互为转圜,也无需忧心太过。那石皋也不见得真能打过来,越王拥数十万之众,将士们个个能征善战,难道还怕他不成几千胡虏不成?” 卫劬道:“越王自然是不怕的,只是连累豫州并州的百姓遭殃,中原乱象,豺狼虎豹纷出,不知何时才能收场。阿兄以为,国家祸乱至此,越王难道没有责任吗?阿兄可知道石皋这帮人是怎么冒出来的?当年皇甫誊受越王之命出镇并州,以朝廷之名,诱骗当地的胡人到冀州就食,掠卖他们为奴。被掠卖的足有数千人之众。这石皋就是其列,他手下的士兵也都是这一伙人。石皋起兵后便加入了青都王阵营,与越王为仇,还杀了皇甫誊。越王当初为了对付青都王,引胡人骑兵入中原,而今想将他们驱赶出去却难上加难。越王将扰乱天下的罪过推到先前的青都王等四王之上,可天下人谁不清楚,越王同青都王等四王,实际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卫桓的表情,显然是明白弟弟话中深意的,他叹气道:“咱们都是在越王帐下谋事,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话不是咱们该说的啊。何况如果连越王都不堪辅佐,放眼天下,还有谁是能堪辅佐的呢?” 卫劬道:“琅琊王为人风度超群,器深,有雅量,近日也颇得越王信重,阿兄以为如何?” 卫桓道:“琅琊王既无令名,又素无雅望,我先前从未听说过他,这恐怕不能使天下名士信服。” 卫劬叹道:“阿兄说的也是。” 卫桓到洛阳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两个月,本来是旧疾复发,要回家中休养,如今也休养不成,只能在家中留一夜,次日便要往徐州去。他这一趟来也是顺便将妻儿托付给兄弟,若是洛阳出了变故,要有劳兄弟照应好全家老小,卫劬自然答应。 接着,卫劬将几个孩子都叫过来见过伯父。长子卫琰,次子卫莒,三子卫荦,四子卫荐,五子卫芝,外加两个女孩儿,卫珩和卫郢。卫桓对几位胞侄都十分关切,询问其才德,学业。看到卫莒时他惊讶了一下:“这个孩子怎么长的这样奇怪,竟不像汉人。阿劬,这便是你先前说的那个孩子吗?” 这话出来,一时在座诸人都十分尴尬,因为卫莒的相貌,的确有点奇怪。你说他不是卫二郎的儿子吧,那模样又的确像,老远看起来,那神态表情,言语气质,分明就是一家父子才能有的相似。你说他是卫二郎的儿子吧,卫二郎和他生母苏氏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怎么生的儿子出来,一副胡人的长相。他有着汉人的黑头发,五官轮廓,但迎着日光仔细一看,那暗紫双目,白皙皮肤,鼻唇形状,分明就是个小杂种,在如今汉人胡人冲突如此激烈的局面,家中平白多了个胡人儿子,让人如何不惊异。 卫劬一时说不上话。本来以为兄长见到这个儿子会高兴,按理该夸赞几句,哪知兄长如此不待见。卫桓并不纠缠这个问题,问了一句之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八岁的卫荐卫芝身上,卫劬侧眼看着卫莒在一旁十分冷落尴尬,只得轻轻摆了摆手,嘱咐他: “你先下去吧,晚上再过来一块吃饭。” 卫莒脸上没露什么表情,只是轻声答应,恭顺退下,只留得其他兄弟继续同父亲,伯父叙谈。 卫珩看见卫莒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忙甩开丫鬟的手,小跑着追出去。小娘卫郢怯生生的一直不敢抬头,看到她跑了,连忙惊慌叫道:“大娘,你去哪啊,等等我嘛!”也迈着小脚颠颠儿地追了出去。 卫珩跑到屋廊下,被小娘拽住了衣角。卫珩气的转身推了她一把,大叫道:“你滚开,别跟着我!” 小娘委屈的眼泪汪汪,嘤嘤嘤的哭了起来,丫鬟已经跟出来了,搂着卫珩劝道:“大娘,不要打小娘。”又教训小娘:“你自己去玩吧,大娘不喜欢跟你玩,你老缠着她做什么呀,打疼了你又要哭。” 卫珩凶道:“别缠着我,谁爱陪你,无聊找你妈玩去。”甩下一句,扭头就跑。 卫莒说不难受是假的,不是单纯的因为卫桓不待见他,而是很多复杂的情绪,最近一直萦绕在他胸间。虽然父亲这些日子待他很好,王氏也没有苛刻他,兄弟们也没有冷落他,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感觉胸中含着一股气。是那种让人喜欢喜欢不上,厌恶不能痛快厌恶,恨又不能痛快恨的憋屈。他对这个家中的一切人都怀着一种深仇大恨,而卫桓的话更是提醒了他,他在卫家是个存在奇怪的异类。 异类二字,最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身上没有任何异类的气息,怎么就异类? 他正心中翻江倒海,卫珩从门口进来,三两步快跑着爬上了床,趴在他枕边大叫一声:“哥哥!” 卫莒听着这个声音,陡然又高兴起来,两手夹住她腰提起来,放在自己肚子上坐着,同时手掌一拍她屁股:“小崽子,跟个虫似的,又干什么来了!” 卫珩被卫莒在半空抡了个圈,又挨了刺激的一巴掌,夸张的尖声惊笑出来。她本来跟过来是想安慰安慰他,然而来到身边,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卫莒这人,看起来开朗豁达,其实他心里的事是从来不向任何人说的,他性格坚强,心中自有想法,哪怕再苦也不会向人说,更不需要什么安慰。 卫珩将心中酝酿的话按讷下去,只找了个理由,捏着他领口嘀咕道:“小娘太烦了,动不动就烦我。” 卫莒笑道:“她烦你就打她,让她离你远点。” 卫珩低着眼睛装不懂:“可是我打不过她呀。” 卫莒道:“你一比她高二比她胖,你一屁股都能把我坐死了,你还打不过个小猴子?” 卫珩听他诋毁自己胖,一屁股能坐死人,抬手捶了他肩膀一下,又道:“我只是长的胖,其实我可弱了。小猴子看着瘦,其实身手可好,力气也大,她的肉都比我紧。我长的软肉,她长的铁疙瘩肉。” 卫莒捏了捏她身上的肉,的确是绵绵软软的,摸着挺好玩,不禁手痒多摸了几把。他逗卫珩道:“所以说你笨啊,你也吃两碗饭,人家也吃两碗饭,人家就偷偷的长肉,外面长一点,里面藏一点,叫你看不出来,到打架的时候就是比你厉害。你呢,吃多少饭长多少肉,全是肥膘,一点用都不顶。” 狂徒 对于王氏如何能生得这样一个女儿,卫莒也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家伙,就像那种春天里毛茸茸的小狗熊。她如此可爱,怎么会生在这样的人家呢?她现在这样可爱,但她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类似王氏的女人,就是那种,受过很好的教养,知书识礼,会琴棋书画,读蔡琰,班昭的诗赋,用义髻将自己头上堆成一座小山,插满各种簪钗首饰。身上穿着最昂贵的衣料制作的,用最上等的熏香熏制过的衣服。她们只同贵族的男子交往,看到她们口中所谓的寒贱,眼里里便流露出一种盛气凌人的高傲来,仿佛同其说话都是垂怜。实际上她们又高贵的到哪里去呢?她们一样的思想浅薄,目光浅陋,她们的人生,除了嫁个好男人,获取丈夫的宠爱,便是没完没了的向人夸耀,夸耀一切可以夸耀的东西,夸耀她们的父亲,兄弟,夸耀她们的丈夫,儿子,夸耀自己家族的荣耀。在她们丈夫想要纳妾,或者将私生儿子领进门的时候,她们闹死闹活,然而左右不了丈夫,只能故作大度。 再天真美丽的小娃,总有一天都会长成倒人胃口的厌物。她们可爱只在四五岁以前,到了七八岁,至多十岁,当她们开始懂事,开始得意自己的美貌,明白尊卑,贵贱,她们的丑陋就渐渐开始显现出来了,冷漠,刻薄,自私虚荣,自以为是,就像她们的母亲那样。 比如这个小奶娃,才三岁,她就已经会学习她的母亲,对自己庶出的妹妹大加鄙弃,厌恶。尽管她那个庶出的妹妹可怜又无辜的,两只眼睛怯巴巴的,见了人连话都不大会说。 她们甚至不如阿依娜清纯美丽且富有爱心。 卫莒想着,突然就挺怀念阿依娜。那个胡女有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洁白牙齿,笑容甚美,抬袖斟酒的时候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腕子。 卫莒对女性缺乏好感,不管是美的,还是丑的,温柔的,还是不温柔的,善良的或是不善良的。温柔善良美丽坚强有如他的母亲,早在十几年的相处中让他乏味的不行,更何况他的母亲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呢? 由于儿时的成长经历所致,他的思想还是个纯洁的,愤世嫉俗的小男孩,他的身体已经发育成了个大人。卫莒想起阿依娜,不知如何就生出了绮思。阿依娜几度勾引过他,表示过想要跟他相好的意愿,但被他拒绝了。阿依娜虽然美丽,是难得的让他看了不生厌的女人,但阿依娜是个小暗娼,万一染上什么病就不好了。他从小见过很多与男子交接惯了的女子,就算没病,她们也很不干净。他也是有洁癖的。 但是相比起来,跟阿依娜相处实在比跟卫家人相处好太多。他的确有点腻味这种生活。 卫珩正趴着跟他说话呢,见这人眼神不定,明显的一半在自己这里,另一半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卫珩生气,照着他脸拍了一巴掌。 “跟我说话!” 卫莒被那软软的小巴掌拍着,不但不疼,反倒像是被摸了一把似的。他心花怒放搂住卫珩同时,怀疑自己是个恋.童.癖。不喜欢白花花的漂亮姑娘,却喜欢个刚长牙的小奶娃。 对于恋.童.癖三字,他亦心安理得,十分淡定,恋啥都无所谓,不是恋畜生就行。他十分快乐的抓起卫珩的小爪子放在嘴里咬一口。小爪子又软又糯,跟小猪蹄儿似的。 卫珩被他咬了一手的口水,抽回手藏进袖子里不让咬。卫莒十分有趣的,试图咬她露在外面的其他肉,边咬边乐个不停:“说话,说话。” 卫珩跟个小老虎似的瞅着他,满脸都是不高兴:“我问你,你娘长的好不好看。” 卫莒笑道:“你这不是废话,肯定好看嘛,她长的不好看,你爹能偷吗?” 卫珩听他言辞粗俗又不高兴,照着他脸又是一巴掌。两人开始较劲似的,你咬我一口,我打你一下,卫珩被他咬的十分开心,咯咯笑起来,最后玩累了,她躺在卫莒臂弯,眼皮开始打架。 卫莒看她脸蛋微红,两眼无神,眼皮一下一下挣扎着不肯闭上,心中觉得她打瞌睡也可爱。 他琢磨着要不要唱个摇篮曲。搜肠刮肚好半天,终于想起了一首,开始哼哼唱,卫珩果然被他一哼就更困,两片薄薄的眼皮儿阖上。卫莒大乐,不想自己还有这等天赋,实在可敬。 卫珩睡醒来,不见卫莒,叶娘过来给她穿衣服。到了院间只见暮色沉沉,还是不见卫莒的人影,问丫鬟,丫鬟们摇头,一个也不知道。 卫珩糊里糊涂的,被叶氏带去了王氏那里,说要用晚饭。她大伯来了,十分热闹,爹娘全家兄弟都在,还有她大伯一家人也都在,男男女女的杂坐了好几桌。因为是家宴,也都随意着来,王氏同老太太,姐妹妯娌在一块说话,卫家兄弟们在大笑打闹,卫珩看了一圈,没见卫莒。 她不安的问道:“娘,二哥呢?” 不问还好,一问那王氏不高兴了,从女人们话题中抽身出来生气道:“谁知道蹿哪里浪去了,到处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人,这么大的人了一点规律礼数都不懂,出门也不跟家里人说一声,让人到处着急,这会吃饭,还要全家等他一个。” 老太太说:“等他做什么,咱们吃咱们的,回头给他留着。没准是跟什么朋友玩去了呢。” 王氏讥讽了一句:“他的朋友能是什么正经人。”很快就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卫珩一晚上心中不安,到席宴已经吃完,撤下,大家围着桌案说话,喝茶用点心时,卫莒才突然从门外进来。他喝了酒了,倒没有撒酒疯,只是脸颊桃红,脚下轻浮,见人傻笑不止,向王氏请安:“母亲好,母亲日安,儿子喝了点酒,特来向母亲报备,让母亲担心了。” 王氏看他装模作样就生气,脸上厌极,在他弯下腰作揖问好时扭过了头,理也不理。 卫莒倒不以为意,又去接着向老太太,父亲,大伯,叔叔婶婶兄弟作揖,一圈的问候过去。卫劬见他这般有礼貌,也没有在酒醉中张冠李戴认错了人,十分感动,让他坐下一道喝茶用点心。卫莒拒绝道:“儿喝醉了酒,恐怕出丑,就不坐了,不过晚饭的确还没有吃,腹中有些饥饿。” 卫劬让丫鬟给他拿一份茶点,卫莒又拒绝,表示不用另拿。慢条斯理的在桌前坐下,袍子兜起来,将他爹还有他大伯面前的茶,点心,一样一样的塞进怀里,转身脚步轻快的跑了。 众人目瞪口呆。 卫桓看着面前被扫荡一空的桌面,半晌没回过神,但是卫劬笑,忙让丫鬟又重新送上来,又给兄长赔礼。卫桓倒是没生气,反应过来,只是面色不喜的说道:“这个小子,倒像是王安佑的儿子。” 王安佑是谁?便是先前那个王武子的叔父了,这个人以狂妄名世,也是个不羁之徒。先前卫桓任豫州刺史,聘这个王安佑为参军,有一次到治所去视察,这个王安佑踞了蒲床高卧,见了上司也不理,只管睡他的大觉。卫桓当时很不悦。 这位王先生身居要职,却整日喝酒游玩,将公务推给下属,旁人问起,他就说:劳形案牍,汲汲求名,非我所愿也,功名利禄非我所志也,余生愿得一扁舟一壶酒足矣。为时人所赞。 虽然卫桓很看不上王家子弟,认为他们故作任诞以求名,看起来高韬出世,实际上名利兼收。不过那个王安佑倒的的确确是个狂徒。 卫家是儒学之家,以孔孟传家,家风崇尚儒雅,敦厚。王家尚老庄,好言虚妄,风气不同。卫桓那句话,语气好像很不高兴,但听在众人耳朵里,那分明是极大的褒奖了,那王安佑的儿子都是很受时人称赞的人物,时评要远高卫家子。 卫劬面有得意,微笑道:“王安佑如何生得这般儿子。” 众人闻言都笑,都听懂他这意是何指。王安佑虽然有放达之名,不过相貌有点丑陋,远不如卫家男子皮肤白皙,姿容俊美,曾经被人对比取笑。当初王安佑到卫家做客,有个比他更狂的狂徒刚好也进门,见王安佑被卫家子弟围绕,当时就笑道:“鱼目混玉珠,吾今日得见也。”被人传笑很久。 醋意 卫莒在阿依娜父女的酒肆中虚度了半日,阿依娜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还有带着酒窝的甜美笑容让他苦闷的心情得到了治愈。 王氏听下人打听出了他的去处,心中厌他轻狂放荡,只是不得说。 最近几日,王氏也在暗暗了解卫莒母亲的事,还有卫莒具体的出生经过。今日兄伯的话又勾起了她沉埋已久的疑惑,这个孩子长的的确像胡人杂种,这的确解释不清楚。刘能过来告诉她:“那苏氏确确实实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老家在并州,祖上也没有胡人血统,至于这个孩子,小人听说他跟苏氏长的完全不像,倒是跟咱们郎君确有五六分的神似,这事是挺奇怪的。” 王氏道:“这何止是奇怪,压根就不可能,我看他根本就不是那苏氏亲生的,这孩子模样分明就不是汉人。” 刘能道:“会不会是郎君别的女人生的?” 王氏听着感觉十分荒唐,卫二哪有那么多时间整天跟外面的野狐狸精不清不楚。本来是件认爹的事,怎么现在爹确定无误,反倒娘不清楚了。她长眉一回,不满的瞥了刘能一眼:“什么话?” 刘能一时口误说错话,忙转移话题:“小人还打听得,那个苏氏,原本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一个活到三岁就得病死了,听说小的那个倒跟他母亲长的十分相像。” 王氏惊讶道:“还有两个?” 王氏欲将心中的疑问向丈夫说,然而卫劬仿佛是对此并不感兴趣似的,只是敷衍道:“我心里有数,夫人不必过虑。”“这事我早就知道,夫人不必担忧。”云云,王氏还要说什么,又还不上口。 次日卫桓启程前往徐州,一家人依依不舍,好像生离死别似的艰难。卫劬送别兄长时唏嘘不止:“咱们兄弟自十五岁以后便出仕入官,为朝廷东征西调,二十年来聚少离多,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那情状仿佛要流泪似的,看着颇有些感人,卫珩还从来没见过她父亲这般伤魂神态,心中好像明白什么,又好像不明白。 其实她父亲和大伯隔阂很深,彼此政见不合,看起来兄弟情深,实际上是貌合神离的。她父亲一直不看好临海王,背地里藏了不少的用心。卫珩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也将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位伯父。石皋气势汹汹的杀向洛阳,很快临海王会病逝,紧接着洛阳沦陷,卫桓在率领临海王残部东归的路途中被石皋所劫,连同十万将士全部被填杀。 卫珩猜测着,她父亲是早早就预料到兄长会有这样的下场,才会在分别之际流泪。 预知前程,命运是否就能改变?卫珩知道不是的,历史会朝着它该去的地方去,人力何其微小,乱世之中,掌握自己的生死都尚且艰难,更何况左右别人的生死,改变潮流的走向呢?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她的父亲是这乱世中有远见,有胸襟之人,然而坐视家国倾覆,神州陆沉,尚且无能为力,眼看着兄长走在绝路也只能流泪送别,更何况她一个小小幼儿? 卫劬道:“昨日说的话,阿兄不妨再斟酌一下,越王若真有意东去,事当从急,切莫犹豫拖延。” 卫桓以为越王的想法不是他能左右的,只应道:“我会劝说越王的。” 他叹道:“我知道你对越王有些意见,不过他也有他的苦衷,我看他未必是不明白咱们的意思,只是如今骑虎难下。有一次我同他议事,听他说起临海的鳆鱼滋味鲜美,言谈之中颇有念故思乡之意,我心中揣测着,他如今恐怕也是有些后悔的。太康六年汝南王之乱,距今已经有八年,而今放眼中原,狼烟遍地,高祖留下的基业只剩下洛阳周围的百十余里,零散如水中之萍,纵有臂力万钧,如何能挽动天河?晋室归宿可知矣。当初汝南王废帝自立,我辞官隐居,坚决不仕,便是知道他乱臣贼子不可长久,绝不能自毁前程,后来汝南王果为人所杀,我固以为有先见之明,心中得意。后来齐王,淮南王,青都王依次当政,我皆固辞不肯受官,直到临海王当政才应征入仕,如今看来,还是冒失了。” 卫劬道:“越王野心窃国,阿兄当初便不该受他的征召。” 卫桓道:“你我只是一介臣仆,为牛马走,肉食者谋,窃国与否与你我何干?不过是成王败寇。汉朝窃的秦朝的国,秦朝窃的六国的国,高祖弑君登基而后有天下,又何尝不是窃的魏朝的国?越王而今落得如此,跟窃国又有什么关系。” 卫劬叹道:“阿兄说的是,只是越王之过不在窃国本身,而在野心昭明,失了人心。” 卫桓也叹道:“我近来反思当初,的确太轻浮急躁了些,终究不及阿劬你,可惜,如今人在绳上,后悔也晚了。” 兄弟俩说了好久的话,卫劬才上马车离去。卫家兄弟送出十里,才黯然回程。 卫桓虽同兄弟如此说,到了皇甫越那里,却并没有采纳弟弟趁早东归的建议,而是提议皇甫越主动西进,迎击石皋,准备据守洛阳。朝廷,皇帝,还有洛阳的百姓,原来惶惶然的准备逃跑,然而见越王信心十足,且越王手下三十万大军,石皋才几千人,最多也就几万人,怎么可能打得过越王,于是犹犹豫豫的,也就勉强安定下来,等着看战事如何。卫劬见如此,也只得暂且观望,观望了能有半个月的样子,战事还没拉开,越王之命下来,琅琊王即刻将要其启程去建邺。 卫劬收到琅琊王的信,邀他一道前往建邺,卫劬无法,只得将家事又转托给长子卫琰,还有堂侄卫荀,自己急急前往扬州,同琅琊王乘舟南下。就在卫劬离去不久,临海王高声宣称要东灭石皋的时候,前方传回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临海王因急病薨于台城。消息是由越王妃传回,密信送给远在洛阳的妹妹卫夫人,卫家一家人见信,全部都被震惊的懵住了。 这个消息暂时被卫桓还有越王妃压了下来,军中的士兵们都尚且未知情,卫桓同越王妃已决定了秘不发丧,撤军东归。 洛阳恐难久持,因为担忧即将到来的乱事,卫家决定携宗族三百余人往爻山暂避。计划的是三百人,但实际动身之时,跟随前往爻山避难的难民百姓已经达到五千人之众。虽然越王之死被瞒得死死的,但是风声已经传的遍地都是,百姓们一窝蜂似的拥簇的大军往东避逃,迁移的人口几有数万,一时之间,道路狼藉,行李遍地,人行如蚁众。 卫珩从马车中伸出头,看到道路沿途中满是饥饿乞食的百姓,仿佛就看到这个乱世的大幕已经缓缓拉开。 从这一天开始,安逸豪奢的生活就将离他们而去,国将不国,家再无家。石皋的大军来的太快,他们匆匆逃出洛阳,几乎来不及带走太多东西,粮食不够,食物变的十分珍贵。他大哥将食物分发给难民,卫家自己人也只能勉强吃饱肚子。 对早就预知一切的卫珩来说,这不算太痛苦,她知道对于眼前的大多数百姓来说,他们正在经历的是一场灾难,浩劫,然而对于卫家来说,这场国难却是这个家族走向辉煌的开端。从没有一个家族能像将来的卫家那样,与天子共枕江山。 因为这苦难跟自己无关,于是心就格外平静,卫珩从自己身上意识到人是种多么孤独,又多么自私的动物。她这会心情很不好,马车里太闷热,她感觉衣服全都黏在了身上,同时吃的也不好,早上只吃了一碗粟米粥,早就消化成了粪渣。 然而让她感到烦躁的不仅是这两件,还有另一件事。 卫莒此刻不在身边,她看到卫莒沿途都在跟一个胡女在一起。 卫珩同母亲卫家几个兄弟都不会骑马,都乘坐马车,一路卫荐卫芝都在抱怨马车不舒服,硌的肉疼,肚子又吃不饱。卫莒却出了家门就活跃的厉害,他跟卫荦很快学会了骑马,帮大哥带领队伍,防范盗贼。 卫珩看到卫莒骑在马上,那个胡女在他马下跟来跟去,时不时就会冒出来。 卫珩认得那个胡女,她叫阿依娜。 上辈子卫珩见到这个女子还是渡江之后。那时候她已经结婚了。有一次到卫莒家中,她见到一个相貌美丽的胡女,她问卫莒是谁,卫莒告诉他,他在北方时跟这个女子有过一面之缘,是在酒垆中看见她卖酒,她曾招待过他一顿酒饭。后来他过了江,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过了江,偶然间在市集遇见,她还在卖酒,卫莒便将她带回了家。 阿依娜一直在卫莒家中。卫莒对她挺好的,虽然没娶她,不过也没有别的女人。卫珩心中一直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妒忌,幸而这个阿依娜没过几年就病死了,卫珩心里那口气才咽下。 卫珩手里拿着块蕨菜团子焦米饭没滋没味的嚼着,心中琢磨着,难道那天卫莒跑出去玩就是找这个胡女去了?她感觉很不是滋味,上辈子她和卫莒相依为命,卫莒非常疼爱她,把她宠的跟个心肝似的,但这一世显然有些不同。 卫莒回了卫家,跟她反而没有那样日日亲近了。卫珩知道,上辈子她和卫莒好,因为只有彼此,两人同吃同住,同行同往,感情便是在这样的亲密中萌生的,这辈子她有娘,有哥哥,有许多家人,卫莒又对她家人有成见,自然不可能多亲密。 这是她原本就希望的结果,她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感觉心里很孤独。 重逢 卫家退避爻山后半月,传来洛阳沦陷的消息,皇帝以及两千多名官员尽数被俘杀。又三月,卫桓在引军还临海国的途中被石皋所及,十万将士全部被俘杀,卫桓亦被杀。自此,整个中原陷入了无休止的割据之中。卫家兄弟先是在爻山呆了四年,后来又曾试图返回故乡,因受战事所阻,都未能成。 永嘉九年,琅琊王在建邺正式称帝,改建邺为建康,承晋国号,改年号为元康。同年,匈奴贵族刘渊在长安称帝,号称汉帝国,鲜卑拓拔氏也在并州称帝,建国号为魏。洛阳沦陷之时,士族百姓纷纷南下渡江避难,卫家则是在琅琊王称帝之后才开始渡江的,而且从决定渡江到最终到达建康足足用了两年。卫珩中途又因为身体生病,在兰陵滞留了两年多,等她最终到达建康同父亲母亲会合时,已经是十三岁,长成个大姑娘了。 上辈子她到建康也是十三岁,还真是没有差。只不过上辈子她还有卫莒在身边,这辈子,她和卫莒到如今都没有太大交集。 她上一次见到卫莒,还是阿依娜在的那时候。卫珩无聊,整天便偷偷的看他跟阿依娜做什么。其实他和阿依娜也没做什么,就是整天在一块,卫珩感觉他很喜欢阿依娜。不过后来她打探到了阿依娜的底细,这姑娘可不是看起来那么纯真,可有心机了,从来不缺男人抬轿。卫珩这辈子什么都看的透,对阿依娜这样的姑娘也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估摸着她那样,想跟卫莒好怕是不可能。 不过卫莒还是很喜欢阿依娜。也好理解,卫莒他老娘便是那类人,他自然顺眼。 卫莒这人很招桃花,卫珩时不时听说一些他跟某家女儿,又跟某伎女的传闻。卫珩听到这些,心灵就渐渐得到了平静。这一世如她所愿,她是卫家的女儿,他是卫家郎,他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连亲情也匮乏,但是偶尔能见见面,她偶尔能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听到他的近况和消息,知道他过得很好,无病无忧,平安喜乐。 卫珩喜欢听关于卫莒的那些八卦消息,别人怎么评价他了,谁又要跟他谈婚论嫁了。她感觉很亲切,也许卫莒从来不知道关于他的一切组成了卫珩无聊生活中的全部乐趣,但卫珩不在意,他不认识她,但她认识他。 最起初,卫珩喜欢找卫莒玩。但时间久了,也没什么可玩,而且卫莒经常性的在外面浪,难得回家来,王氏也不管他的。卫珩起初也有难受,不舍,但渐渐也就释怀。她心中爱的,念的,或许只是上辈子同她纠缠过的那个人,至于今生的卫莒,除了跟那个人长的一样,其实灵魂没有什么关联。 卫珩坐在马车中思绪纷纷。她撩开车帘,看到行道上杨柳依依,春光明媚,心情有些久违的欢喜,她问叶氏道:“乳娘,父亲的信中说让哥哥来接咱们,不知他们到了没有。” 叶氏今年快三十了,她头发挽了髻,插了个扁扁的银簪子。叶娘对自家主人的崇拜已经达到一种高度:“郎君做事,肯定不会误的,姑娘放心吧,他们肯定早就等着了。” 卫珩情不自禁道:“我上次到建康的时候,也是这般时节,垂柳依依。叶娘,我觉得南方比中原好多了,南方的米好吃,秋天螃蟹熟时,全家坐在一起饮桂花酒,吃蟹,南方的桂花酒也比中原好喝,还有莲子也香。” 叶娘笑说:“姑娘又胡说了,你何时到过南方了?八成又是看人家书里说的。依我看,还是中原好,哎,要是中原能呆,谁会到南方来了,听说这里水湿,夏秋天到处都是蚊虫,还有各种毒蛇,豺狼虎豹的。林子里全是瘴气。” 卫珩道:“江南是鱼米之乡,怎么会豺狼虎豹的又是瘴气。早在三国的时候,江南便已经开发,父亲早早就瞩意江南,这是块好地方,没有这地方,咱们这些人能往哪里去。顾剀,周厝都是江南才子,如今正受皇上重用,父亲千方百计的拉拢他们。叶娘你也读读书,关心关心国家大事,你嫌人家江南是蛮夷,江南人还嫌咱们这些北方来的仓鬼占他们的地呢。” 叶氏笑道:“姑娘读书多,有见识,我没读过书,不懂这些。咱们皇上那是皇上,那什么顾家周家的,他们见了皇上不跪拜,还要郎君去拉拢他们?哎哟,我可没听过这种事。” 卫珩笑,琅琊王位薄名轻,因缘得位,要收揽权力可不是难上加难?若非因此,上辈子那皇甫遗也不会来来回回的生事。 卫珩原来不喜欢叶氏,嫌她土,一开口满嘴俗气,不过相处久了也习惯了,无聊时反而爱跟她说说话。卫珩同叶氏在马车中闲聊,很快到了建康城外,外面响动,马车停下来。 她探了头往外一望,雪白的日光照在脸上。耀的她眼睛有点睁不开。路边上立着个青年,身穿了素色大袖长袍,衣袂委地,双手拢在袖中,揣在腹前。自己不动,只在高声喊这个叫那个,一派闲雅淡定。这姿态风流至极,又带着倨傲。卫珩心说这骚包是谁,怎么看着这么眼熟,那位转过脸来,皮肤白皙双眸暗紫,不是卫莒是谁? 卫珩记得父亲说让四哥来接的,怎么是他。心中诧异,她脸上却没显,只是从从容容露了个笑,不生不疏的叫了他一声:“二哥。” 卫莒看了她两眼,好像也很吃惊似的。他回忆了半天才慢慢想起来,顺着卫珩的问候点点头。 卫珩感觉到了彼此的生疏,连幼年时候那种自然的亲密也不见了。卫莒见到她那副陌生疑惑的表情,看来七八年没见,早把她忘记了。她苦笑着放下帘子,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卫莒迷迷糊糊的,接了人后也上了马车。他定定坐着,脑中回想着从青帘后探出的那张脸。他的确被惊到了,当时一瞬间以为看见了故人。 那是一张熟悉到灵魂骨头里的脸,仿佛已经在他心中存在了许许多多年。然而此时清醒过来反思,这个阿蕤,小的时候他确乎是见过的,还颇有缘分,但他的熟悉感绝对不是因为小时候。卫莒煞是奇怪,心问说,难道是因为我一眼见到了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于是感觉见到了故人? “我一向对美色,没有兴趣。”他心里说:“莫不是因为我以前见到的不是真正的美人?” 卫莒感觉自己三观要轰塌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洁净的好比那河池里的莲花,不但心灵洁净,身体亦十分洁净。他的确每隔数日都要欲.火中烧一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想找个洞钻,闲来很爱看一些春宫图册以及淫艳杂书,然而他总觉得跟女人相交会玷污了他洁净的身躯。他独自摸索出了一套自给自足的手法,虽夜夜自娱,脑子里早就污浊成了一滩烂泥,但见了人,他还是觉得自己相当洁净,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 他还仔细分析过自己的心理,他有性.欲,但确乎是不爱女人的。大概是幼年时期受过女性的创伤,但其实他老娘也没给他造成什么创伤,不至于呀?或者是王氏?但王氏除了懒得搭理他,也没对他怎么样。卫莒还挺想不通的,他后来以为自己是释伽牟尼转世,生来就该如此纯洁。 卫莒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好色之徒。原来不是清心寡欲,只是要求比较高? 外室 经过园门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个模样俊逸的少年,看着能有十七八岁,也跟卫莒似的,穿的宽袍大袖,摇摇散散,一副将要成仙的打扮。他看卫莒带着个小孩,便驻足看了一眼,奇道:“哪里的丫头,上咱家来做什么?” 卫莒笑道:“蠢货,连你妹妹都不认得了?” 少年仿佛还被他骂舒服了,笑捏了捏卫珩的脸:“这是小阿蕤啊?这下好了,阿蕤来了咱们家可热闹,娘在屋里,二哥你快带她去吧。” 他笑着,伸手在卫莒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得意的走了。卫莒一副深谙其德性,懒得跟其计较的样子,只笑骂了句:“这个混帐。” 卫珩认出这是她四哥卫荐,看得出卫莒跟他们关系挺好。她见了卫荐,自然就要问一句卫芝,因为这两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那个呢?” 她问的没头没脑的,卫莒竟听懂了,回说:“玩去了。” 卫珩珩道:“玩什么?” 卫莒道:“邻居家喝酒去了吧。” 卫莒将卫珩送到王氏屋外,禀了一声,很快王氏便出来了,见了卫珩热泪盈眶,卫莒实在没兴趣看她们母女情深意长,称还有事,便提前离去了。留下卫珩同王氏单独一起。 卫珩被王氏拉着手,母女俩在屋里说话,王氏讲起家事,将丈夫儿子挨个的数落过去。她说卫劬,口气中带着隐约的讥讽:“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是瞧着咱们王家现在不行了,他便长了胆气,以为我会看他的脸色服他的软。我偏偏要扫他的脸,阿蕤,娘告诉你,你记着,以后自己结了婚嫁了人也要用的,这人都是捧高踩低的,哪怕是你的丈夫也一样。越是不如人的时候,你越是不能软,否则人家就觉得你应该,觉得你没有本事,就该老老实实的受气。要是让别人这样以为,你这辈子就被人家吃死了,熬到死也别想翻身。” 卫珩知道她娘说的什么事。前阵皇帝皇甫送给卫劬一个美貌的侍女,本来这些年卫劬跟王氏感情挺好,也没生过什么三心两意,然而那个侍女太过美貌,卫劬竟然动了心思,将那女子留下下来,在外面置了私宅安置。 渡江以后,王家的声势大不如前,在以前,卫劬哪怕在外面风流,但也绝不敢不经夫人的同意就私养外室,她明显感觉到丈夫对自己的轻视和不尊重,心中十分生气。她当即回了娘家,跟丈夫分居,以表示自己立场和态度。本来这些日子她都是在娘家住的,不过因为今天女儿过来,卫劬又再三恳求,上门赔罪,她才勉强答应回来,理由是看看女儿和孩子们。 卫珩低声道:“那爹爹现在是怎么样想的?” 王氏道:“你当他是什么老实人?你别看他外面瞧着脾气好,性子温和,其实心里算计着呢。我生气回娘家,他假装不知道,不把我当回事,那日阿兄登门去拜访他,他忙于公务,迟迟没有见,阿兄等了半个时辰,心中已经是大为光火,哪知他竟自己坐在正堂,派下人去请我阿兄进门见他,真是岂有此理。以往他见了我王家的人,哪次不是亲自到门外迎接的?我阿兄当时就生了气,说了一句‘卫君的风度,我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进也没进他的门,转身拂袖离去。他被我阿兄扫了脸才感到害怕,当天晚上就亲自登门来向我阿兄赔礼。” 卫珩听明白了,他舅舅家男人骨气虽高,但也绝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她爹都亲赔罪,舅家必定借坡下驴,这事肯定要和稀泥了。 卫珩道:“那那个女子呢?” 果然,王氏不高兴道:“他还是舍不得。” 卫珩道:“过几日,我帮娘去劝劝爹吧。” 王氏道:“罢了,我就是心烦,跟你说说罢了,你能劝得了他什么。以后再说吧。你爹不让人省心就算了,你瞧你那几个哥哥们,一个个都成了什么样。整天就知道玩,赌钱,到处跟人混搅,三天两头的不着家,全都跟没上嚼子的野马似的,这姓卫的养的都是什么小子。” 卫珩笑道:“母亲说的是四哥五哥吧,我刚才进来碰见四哥,看他挺开心的。” 王氏道:“得了吧,你见过他哪天不开心呀?屁事没做成,整天不知道在乐什么。” 卫珩跟母亲说了半日的话,又用了点饭,卫珩一路乘车行船的过来,身体十分疲惫,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喝了点菏叶熬的清粥,有了饱腹之意,王氏便让她去休息。她在车上睡了觉,倒是不困的,靠在床上,又跟她娘身边派过来的嬷嬷问起了父亲的事,还有那个女子。 卫劬将夫人请了回来,但仍然不肯舍下那个女子,王氏闹了一场,丈夫也低头了,面子也挣足了,现在看起来是只能让步了。 嬷嬷说起来,自然说那个狐狸精勾引了郎君,又说皇上故意跟王家过不去,拿这个来气夫人的,言语间十分义愤。 卫珩道:“你们见过那个女人吗?” 嬷嬷道:“怎么没见过,夫人当时气的,带着十几个婢子就冲上去了,要打死那个贱人,郎君在衙门里办公呢,听到消息就赶过来拦,还说那个贱人是皇上送的,皇上要怪罪。” 卫珩道:“她长的美吗?” 嬷嬷道:“美什么呀?就是个狐狸精,长得妖妖娆娆的,两大眼珠子黑沉沉的,一身骚气,郎君也不知道什么眼睛,就喜欢那样的。” 卫珩听嬷嬷这话很有故意黑人的嫌疑,便也不当真。她还是比较了解她爹的口味的,卫劬喜欢那种娇柔又艳丽的女人,听嬷嬷的话说,这个女子应该的确很美貌,很得她爹的喜爱。 卫珩正跟嬷嬷打听着那女子的身世,她二哥卫莒过来了,告诉她,晚上父亲要回来,让她休息一会,换了衣服出来,全家一块吃饭。 卫珩两只手肘交叠,趴在案上听他说完了话,两人目光对视着,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说话。卫莒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直盯着她脸在看,但显然又不是有话要说。卫珩如此安静的正视他的脸,他的眉目,五官,心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跳动,血液的快速流动让她身体缓缓发热,她面上平静,为了打破这种不自在,便找了话说,笑问道:“二哥最近做什么?” 卫莒也感觉有些不自在,幸而她的笑容温柔和缓,没有一丝破绽,自动的融化了他的坚硬。他道:“没有做什么,在家里闲着。” 卫珩道:“闲着做什么呢?” 卫莒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趣,闲着就是闲着呗,有事做还叫闲着吗?他望着卫珩回了一句:“你说闲着做什么?” 卫珩道:“可以看看书,到处玩玩。” 卫莒道:“玩什么?” 卫珩道:“四哥和五哥玩什么?” 卫莒道:“玩来玩去也腻。” 卫珩想了想:“那大哥三哥在做什么?” 卫莒想回答,又觉得十分无趣,不想开口。他看卫珩很美丽,很心动,是以徘徊在这里不想离开,然而跟卫珩对话他又觉得很没意思,有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感觉。 然而他还是不想离开。 他实在不想跟人聊兄弟,拉家常,那简直是世上最无聊的事情。他一句话敷衍:“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你见了他们自己问吧。” 卫珩听他话里总是带着刺似的,也很无奈。她感觉到卫莒不想跟她说这些话,看他的表情苦恼,心中不知道已经难受成什么样了。可是不说这些让她说什么呢?难道要跟他聊你我? 卫珩不愿意跟卫莒聊你我,她道:“母亲最近心情不好,父亲的事情,你知道吗?” 卫莒皱着眉:“我管那些闲事做什么。” 卫珩道:“爹娘闹不愉快,咱们夹在中间总难受的。我回了家中,便听到母亲在说,下人们也都在议论,不知道这事究竟要怎么样。” 卫莒彻底坚持不住了,感觉白亏了自己不安难受的站了那么久,想看看她,跟她说点什么话,虽然他也没想到要说什么。结果就听她一会哥哥,一会爹娘,不能更乏味。他忍着糟糕的感觉坚持着,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一颗痣 尽管她的话他不愿意听,但他并不反感跟她说话,卫莒感觉很奇妙。他想跟她更亲近一点,或者可以坐下,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彼此贴着脸颊……卫莒神思不属,他突然打断了卫珩的话,表情古怪的来了一句:“可好坐着?” 卫珩半天反应过来,也是脑子迟钝,都是自己家人,要坐便坐呗,何来询问?总有点怪怪的,话说回来,他要坐还开口问,显得好像是自己无礼一般。卫珩心思也多,但是心思再多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她脸发烫:“随便。” 卫莒闻言,便气沉丹田的,一屁股坐下了。 屋子空间本不大,又用折屏隔开一半作更衣之用,这边就只有一张床,然后床下是矮案,长席,矮案靠着墙,只有一侧设席,也就是只供主人使用的陈设。卫莒自然不能坐到床上去,因此他撩了袍裾,一屁股就坐在了卫珩身侧。 卫珩倒是没想到这尴尬。 他衣上熏了香,但味道不是太明显,这早春时节,天气也不热。然而一下子挨的太近,卫珩还是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压力,他身体的气息让她猛的心悸,熟悉的感觉让她感觉到了什么,条件反射似的就颤了一下。她想站起来。 她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不想被对方察觉, 卫莒大马金刀的着,忽而转头看她。卫珩把玩着一只白瓷杯子,假装自己正饶有兴趣那杯壁上的菊瓣纹。卫莒注视着她的侧脸,睫毛浓长,眼睛漆黑目光柔亮,浑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气质,卫莒总觉得她脸上那不像一个十来岁少女该有的神态。卫莒的目光从她白皙的,带着点肉嘟嘟的脸蛋集中到那张花瓣般的嘴上。 到此为止,他的思想还是很纯洁的。顺着那雪白的脖子往下,是暗红的薄衫交领。卫莒发现她不像一般的小女孩子衣着粉嫩,穿的颜色偏深,头发是跟一般女孩儿一样梳着双丫,但她这个双丫又与众不同,又有点像百合髻?卫莒不太懂女人的发式,只觉得挺好看,有种说不清年纪的感觉。按理说是不应该的。 卫莒看到她微微隆起,发育良好的胸脯,反正心里就有种特别喜欢的感觉。卫珩不瘦,长的有点肉肉的,很符合卫莒的观点,美人不能无肉。再好的美人,一旦瘦了,就显得小家子气和刻薄,让人扫兴。要就要眼前这种的,一眼看到就能想象那种抱在怀里的满足感觉。 “你喜欢这个?”他问卫珩拿在手中的杯子,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卫珩道:“还好。” 卫珩说完,等他继续问,哪知卫莒并没有找到问题。他没有说话,只是坐在身旁,低着眼睛,认真专注的盯着卫珩瞧。卫珩已经如坐针毡了,然而他不觉得尴尬,就是很认真。 卫珩实在没法适应。卫莒瞧到用心处,看到她脖子到下巴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痣,针尖大小,褐色的,衬在雪白的皮肤上分外显眼。他自然而然的就伸出手去,想抠一抠,手刚触碰到她脖颈皮肤,卫珩敏感的躲了一躲:“什么?” 卫珩抬手挡开那只手,目光警惕的看着他。 卫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他伸手指了指卫珩脖子示意:“这有颗痣,我就看看。” 卫珩手挡着脖子,低了头,半晌不说话。 那个人很喜欢她脖子上这颗痣,两人床笫间缠绵的时候,那人喜欢吻她脖子,故意用牙齿去咬,将那块皮肤咬出牙印,算是某种特殊的小癖好。平时亲密他也喜欢用手去摸那里。 卫莒笑了笑,他有种天生的随性和大胆,在卫珩已经抬手挡开他的时候仍是大无畏的伸了手去,竟然抓住了卫珩遮挡的手,轻轻挪开,想要更加仔细专注的研究那颗痣:“看看。” 卫珩简直要昏过去了,不但被他凑上来盯着脖子看,还被她抓住了一只手。这还不算,关键是她自己,竟然跟浪打上沙滩的鱼似的,胸中一股说不清是怒意是热意,或者是其他什么意蓬勃的升上来,她喘不过气,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就在她跟个死鱼似的僵直了身体强自忍耐时,脖子上传来头发搔动的痒意。 卫珩惊的陡然站了起来。 “二哥。” 她血流加速,心潮澎湃,直立注视仍坐在席上的卫莒。卫莒也抬头望她,茫然不解。 卫莒只是碰了碰她的头发,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站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有点不礼貌。不过他倒也不慌,知道自己顶多就是不礼貌而已,也没怎么样。他面色坦然回道:“怎么了?” 帘子突然被撩开,叶氏探头笑道:“夫人叫姑娘过去呢,郎君归家了,姑娘赶紧去。” 卫珩道:“父亲到了。” 叶氏的意外闯入打破了僵局,卫珩自觉的不提前事了,她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去见父亲。卫莒在外面等她,看她从屋里出来,便换上了一件素色小袖薄衫配红裙,外面披了件如意纹红锦半臂,腰细细的,整体又很饱满,感觉很好抱。他莫名的,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几年没见,卫珩见她父亲并没有怎么见老,还是皮光肉滑的十分年轻,反倒是劳心国事,明显的瘦了不少,瞧着竟比几年前更具风采。他身穿了件颇费布料的灰色宽襟长袍,大袖招摇,目光璨璨,眼神温和。卫珩心中叹,她爹这般高官显位,名重天下,人又如此相貌堂堂风度潇洒,加上那方面也是个不老实的,身边怎么可能断的了桃花,她娘是防不胜防啊。 卫珩本当她爹娘在吵架,一块吃饭必定又要场面尴尬,哪知这两位竟然十分恩爱。席上,王氏给丈夫盛汤夹菜,自然含笑,堪称殷勤。 卫劬夹了一筷子鱼要吃,王氏在一旁瞧见,十分关怀的替他将碗里的香菜挑了出去。卫劬饭碗刚空,王氏立刻叫婢女盛上,看着丈夫的目光满眼柔情蜜意,完全没注意几个儿女。卫劬总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第二碗饭最后一口刚吃完,王氏又喊婢女,卫劬忙两手护住碗,阻止道:“已经饱了,饱了,夫人也赶紧吃吧。” 王氏道:“才吃了这么一点,怎么就饱了?再喝点汤吧,今天这个王八汤很好。” 说着要夺过丈夫的碗,给丈夫盛王八汤。卫劬仿佛是唯恐喝了王八汤就要变王八似的,两只胳膊紧紧抱着碗不放,嘴里恳求道:“夫人,夫人,真的吃不下了,你快用饭吧,别管我。” 王氏道:“喝点汤又撑不着,少喝点。” 卫劬抱着碗挣扎恳求道:“夫人,为夫真的饱了,一点都喝不下。” 其他人早就停止了吃饭,全看他们两个。卫珩捧着碗,转头看了一眼桌上其余人,除了她爹娘还在一个躲一个劝,诸兄弟都在看。 卫荐卫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了,卫珩就开饭的时候看见他们露了脸,之后就没瞧见。 她大哥卫琰面色严肃,她大嫂忙着哄试图爬到桌子上乱抓的一双儿女,卫莒和她三哥停了筷子在交头接耳。卫珩正听他爹恳求说:“夫人,夫人,我真的饱了。”耳边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王氏将碗砸在桌上,骤然发飙了,她竟然一巴掌拍在了丈夫头上,怒道:“给你吃你就吃,你个小王八羔子,唧唧歪歪什么!” 桌上其他人顿时都吓清醒了,全都抬起头来。卫劬给这一巴掌打懵了,扶着桌子要站起来,王氏接着又是一巴掌:“给老娘坐下!” 卫劬给一巴掌又拍的坐下了。 卫珩都看傻了。 卫劬跌跌撞撞的坐下,竟然没有再站起来,王氏盛了一碗王八汤,气势汹汹的放在他面前:“饭你不吃,你要改□□了?” 卫珩听她娘的妙语险要一头栽进碗里,心中不得不敬佩起他爹忍辱负重的精神来。卫珩眼见着她爹低着头,不声不响的喝了汤。 王氏见丈夫没有坚持反抗,完全屈服在了自己淫威之下,这才颜色稍缓,伸手在丈夫肚子上拍了拍:“哪里饱了,肚子都还是瘪的嘛。” 卫珩默默捧起碗挡住了脸。 发威 放下碗筷,卫劬面无表情起座离席,一句话不说。王氏咬牙切齿,一赌气也追上去。 卫莒几兄弟都没离席,见卫劬跟王氏这架势,今天不大闹一场仿佛是不能罢休,因此也都默契地仍坐在原位,等着看情况。众人统一的找不到话说又无事可做,卫珩便注意她大哥。 卫珩这个大哥,单字一个琰字,结婚的很早,少年出仕,如今官居散骑常侍,出入帝驾之侧,很受皇帝青眼,跟她爹一样,是个不常在家人跟前露面,一露面又很有存在感的人物。妻子谢氏是普通出身,父亲最高做过城防吏一类的小官,同丈夫偶然见了一面而生情。这桩婚事门不当户不对,卫家是很不满意的,但是卫琰坚持,卫劬为人开明宽容,虽不乐意但也同意了。卫珩看谢氏穿着一件雨过天青齐胸襦裙雪绫裙,臂上挽着落地红花细缎披帛,相貌不是很美,但打扮得体举止温柔,不禁羡慕。 卫家兄弟都生的姿容修美,卫珩她大哥也不例外,也是个美男子,且年纪轻轻就做了不小的官,将来必定前途无量。不但如此,卫琰这人守身严谨,颇为自律,没纳过妾,也没有过什么风流传闻。卫珩看见这对夫妻就不禁想,命运这个东西真是难说,有的人就是天生的命好,比如谢氏,这女人,命好的真是没谁了。 人家一撞桃花就撞上了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好丈夫,家中长媳,公婆敬重男人宠爱。自己呢,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爱了个男人是自己亲哥哥,嫁了个好丈夫被逼离婚,当了皇后,遇上了皇甫遗,恶心事便再没断过。 卫珩正想着,忽听卫琰说道:“父亲原本议定了同周家的婚事,你为何执意毁婚?” 这句话问的声音很轻,内容却很提神,卫珩心一跳,转眼一看,却见她大哥正低头喝茶,卫莒在一旁皱着眉,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卫琰侧头道:“你现在正好在家中也无事,顺便将这件事了了,岂不是很好?我看你整天闲的无聊,在街头酒肆的游荡,同那些风尘中人往来交接,很亲密无间的样子。你如今的年纪也不小,当好好的寻一门正经亲事,这些女子还是少与之相交为妙,毕竟于名声无益。” 卫珩转向卫莒。 卫莒压低了声音:“兄长误会了,并没有那样的事,我只是同朋友一道喝喝酒。” 卫琰道:“你的那些朋友,都难称是可结交之人,并没有一个是我看得起的。那个叫阿依娜的女子,你若实在钟情于她,也可以将她纳了来,不过这等女子不配为你的妻子,妻是妻,妾是妾,不可胡来乱了家常。” 卫莒不以为然道:“我不纳妾。” 卫琰道:“这是为何?你不是对她有意?” 卫莒轻描淡写回了一句:“大哥从小受父亲母亲的宠爱,不知道我们这些做庶子的苦。自己的亲娘不能叫,管别人的娘叫娘,这种日子我过过便算了,何必让自己的儿子再过。” 他这话就有点过了,卫琰听的蹙起了眉。刚要说话,突然隔壁房间传来了卫氏夫妻的争执声,十分尖锐刺耳,还有器物的摔砸声。很快,卫爹匆匆忙忙捂着头从屋里逃了出来,卫家兄弟连忙迎上去叫父亲,卫珩忙进屋去,就见王氏坐在床上垂泪,哭的眼睛通红十分伤心。 卫珩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跟她的母亲最亲近,王氏虽然有不好,但对卫珩是真疼,卫珩也爱这个娘。王氏平日里趾高气昂,只有她收拾别人的份,哪里被别人气哭过,卫珩顿时也难受的不得了,抱着王氏安慰:“娘,别生气了,哪个女人把爹哄去了,咱们去找她算账,把她赶走就是了,有什么可气的。” 卫珩并不知道她爹娘具体争吵的内容,安慰的很笼统,然而王氏是十分伤心的模样,捂鼻子抹泪哭泣不已:“这回跟以前不一样,他这回是铁了心不想跟我在一起了,以前他怎么闹,我一生气他还是肯听的,现在他铁了心了。” 卫珩道:“娘……” 卫珩不知道怎么说,她觉得她爹就是那种人,王氏实在没必要为这种丈夫掉眼泪。但她一直也都晓得,王氏表面上凶,实际上就是个小女人,要被丈夫疼着宠着。她爹爱朝三暮四,但她娘就是爱这个男人,觉得丈夫相貌又好气质又好哪里都好,被气的吐血也舍不得离婚,以至于整天在丈夫面前作威作福,发泄不满。 卫珩看她娘哭的不得了,劝道:“娘,不会的,爹又不糊涂,你们这么多年夫妻,他不至于为个外人跟你离婚的,何况还有我们。” 王氏气咻咻的:“可是他不听我的话,就是不答应把那个贱人送走,他被那个贱人勾了魂了,当着我的面还说她好话,还整天跟那个贱人在一起睡,那个贱人还怀了他的孩子。” 卫珩不想让母亲难过,她故意虚张声势,顺着王氏的话安慰道:“她住在哪?我去瞧瞧去,看她是个什么妖精。” 卫珩还说要帮她娘去出气呢,哪知她娘比她剽悍多了。次日卫劬不在家,王氏打听得那贱人在那边,梳洗打扮一番,气势汹汹就带着卫珩上了马车。卫珩这人是胆子小怕事,见到她娘表情不善,又有些忐忑不安。不过她娘气成这样,她必须得支持才像话,于是也就跟两只公鸡似的往前冲,到了地方,丫鬟拍开门。 王氏气势汹汹:“那个贱人呢?” 丫鬟见这架势吓的战战兢兢:“夫人……” 王氏懒得啰嗦,直接进门,一路直往房中去。丫鬟们赶在前报信,那叫李寰的女子也是个刚烈的,听到丫鬟们出主意把门关上,冷冷回道:“关上做什么?难道我怕了她吗?” 她让丫鬟将门窗全都大打开,自己起身,换了一身美丽的衣服,然后坐在镜前,背对门的方向,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起来。王氏进门刚好瞧见这一幕,气的肺都要炸了。 那李寰镜中见了王氏进门也不理,自顾自打扮,王氏还没见过这么了狂的贱人,冷声问道:“好个狂妄的美人,见了夫人不迎吗?” 李寰过了很久,才缓缓的答了一句:“你是他的妻子吧?”她注视着镜中,将最后一只耳珰带上:“你跟你丈夫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并未进你卫家的门,不认得夫人,自然没必要出来迎接。夫人若是来找他的,他这会不在,夫人晚上再过来。夫人若是来找我的,有什么话便说吧。” 她说完,转过头来,卫珩看到一张颇为美丽动人的脸。李寰面无表情,淡淡道:“夫人请说,我洗耳恭听。” 卫珩还没来得及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那李寰被左右婢女搀扶站起,还没来得及说话,王氏手里一个东西就掷了出去,正投在那李寰的大腹上。丫鬟爆出尖叫,李寰突然受了袭击,竟然反应不大,就跟被蚂蚁咬了一口似的,细细的呻.吟了一声,扶着腰连着血流倒地了。卫珩的注意力还放在她站起来的姿势非常娇柔美丽这一点上,就看她突然委地,地上全是血,她隆起的腹部插着一柄尖刀。 卫珩只感觉鲜血溅了一脸似的,整个人都吓懵了,丫鬟扶着那女子直叫喊,屋子里乱成一窝。 王氏冷冷的瞄了一眼,喝了声:“回府。”转身走人。 卫珩在马车里还有些痴怔怔的,她感到后怕,心中发冷了。虽说他父亲做的不对,可那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容易? 卫珩道:“娘,她不会死了吧。” 王氏冷哼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姓卫的让我不舒服,他也别想舒服。” 卫珩突然感觉有哪里出了差错。这件事主要错在她父亲,那个女子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奴婢,是皇帝赏赐给她爹的,这种人,打一顿骂一顿想个法子赶走就行了,真把人给杀了就有点太过,她想起李寰那张冷冰冰的脸,这女人相貌的确美丽,而且言语举止颇有些傲骨,这么个下场可惜了。 王氏解决了一件心腹大患,心情很好,刚巧撞上卫荐卫芝跑回家来,王氏便将两个小儿子叫来教训。卫珩左思右想,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找了个借口回房间要躺一躺。 她路过水廊,看见卫莒在前面走着。她想到那流了一地的血,还有插着尖刀的大腹,胎儿翻滚出来的画面,十分可怕,就想找个人压压惊,她一时想不起平日的避讳了,只是跟上前去抓住卫莒的手。 卫莒见是她,有些惊讶,他目光紧接着向下看到了卫珩握住他的手。 他顿时笑了一笑,另只手握住她。 “怎么了?” 卫珩倒也不是没见过杀人,她被卫莒扶进房中,坐了一会,喝了一盏温水,心情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她又想起了她父亲。 她娘的行为是简单粗暴了点,但是也是干脆利落一了百了了,就是她爹那里恐怕不能善罢甘休了。 她跟卫莒道:“我跟娘去那边了。” 卫莒一听就懂,笑问道:“打起来了?” 卫珩道:“那个女人可能要死了。” 她将事情描述了一通,皱着眉头,很不高兴的样子。卫莒听完,有些微微的吃惊,卫珩跟王氏最亲,王氏又一向不喜欢他,卫珩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好像特别愿意信任亲近他。 卫莒道:“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随随便便就能杀人,还一杀就是两个。” 卫珩听出了他话中的讥讽,她顿时摆了脸子:“你不听就算了,出去,我不跟你说。” 卫莒看到她,感觉她性情很像王氏,蛮横,粗暴,不讲理,忍不住要出言讥讽。可是看到她生气不理自己,马上又变狗腿了,两只手伸出搂住她哄:“好,好,我不说了,都是你对。” 卫珩道:“我也没想要那样的。”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卫莒搂着她的动作,大概是下午受了大刺激,心思不在这上。同时身边这个人对她来说太熟了,哪怕是已经许多年不见,坐在一起,还是那么自然熟悉,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让人生不出一点防范戒备。 卫莒笑:“这下夫人又要威名远扬了,你也不差,以后别人家提起你跟你娘就都知道了。” 撩动 卫珩皱着眉:“你说话怎么总是带着刺的。” 卫莒笑看到她脸上,他对卫珩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美,眉目口唇全都美的鲜灵灵的,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然后她身材饱满,很有肉感,激发他的欲.望。以及,她对自己有好感。 这好感从何而来卫莒不知道,他只琢磨出来这姑娘仿佛很喜欢他。好像是天生的,小的时候她见到自己便要抱,那个时候卫莒感到特别心动,特别柔软,而今她长这么大,胸脯挺屁股翘,还要让自己抱,卫莒感觉就有点微妙。 “有吗?”他笑盈盈问,手玩着卫珩头发。 卫珩从他笑容,还有语气中看出了他的不怀好意,简直带着恶意了。然而她并没有什么惊讶的,她知道她从身份,到性格,都不是卫莒喜欢的那一型,她性格不好,是上辈子卫莒惯出来的,上辈子卫莒把她当心肝,自然闻她放的屁都是香的,这辈子这种经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有好感的。可是看他现在这个表情,又是一副色.迷迷的拔不开腿模样,卫珩几乎能猜到他脑子里在打什么龌龊主意。 然而卫珩还是懒得跟他计较,无所谓。她不想改变自己的脾气,也不在意卫莒怎样看她。 卫珩道:“你去拿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表情。” 卫莒还是笑,不大正经的样子,故意的两手搂住她,更贴近了些,同时手心在她肩膀上来回摩挲,十分陶醉:“我表情怎么了?” 卫珩冷道:“像只发.春的野狗。” 卫珩脸色很不好看,的确有点烦他这样。 卫莒心里很震惊,一是没想到卫珩小小姑娘,嘴里能说出这么的缺乏教养的话。以及她竟然能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好像是挖苦,但好像又没有生气。心里怎么想,他面上还是很笑笑的:“哪里像了,难道我长得像狗吗?” 他被卫珩的话刺激了一下,心跳的有点快,越发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更刺激的语言和动作。他凑到卫珩耳边:“你知道野狗发.春是我这样的?” 他呼出的热气吹拂在卫珩耳畔,身体肌肤的气息让他几乎有点着迷了。他搂住卫珩手开始乱摸,嘴唇也凑到她脖颈上开始乱吻。 卫珩不知道他竟然可以轻浮放浪至此。他们是才刚见面几天吧?应该很陌生,完全不了解才对,而且还是一家人,他竟然可以做出这种动作。卫珩不满的推开他:“二哥,自重。” “我哪里不自重了。”他轻轻说。 这会屋子里没有别人,丫鬟们都被驱赶在外面,卫莒遂有如此大胆。卫珩推了他一下,没推动,又推了一下,还是推不动。卫莒情热如火,欲望蓬勃压着他又搂又亲,乱揉乱蹭,卫珩对这个男人的身体和气息没有什么抵抗力,她是出自习惯本能的,在他搂抱亲吻自己,想要的时候要帮助他配合他,舍不得拒绝。 然而卫莒这架势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来,不拒绝就要给他强.奸了。卫珩脑中酝酿着办法,对这种事,要么狠狠给他一巴掌,要么朝他胯.下踢一脚,卫珩已经感觉到他那里起来了。 卫珩舍不得拿巴掌羞辱他,又不忍心踢坏了他,她抬手两只手揪住了卫莒两只耳朵,拎起来。她用的力气极大,卫莒疼了,被她拎的缩起了头,忙不迭叫道:“宝贝儿轻点……” 卫珩冷着脸唬他:“下去。” 卫莒耍赖道:“不下去。” 卫珩审视他脸道:“你要干什么?” 卫莒道:“不干什么。” 卫珩道:“不干什么就下去。” 卫莒道:“不是,那你要我干什么呀?”他笑道:“我没干什么呀,二哥疼你。” 卫珩道:“你当我傻的吗?” 卫莒笑道:“傻的好,我就喜欢傻的。” 卫珩发现这人真是油得很,不但油,脸皮还厚的似城墙。卫珩佯怒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要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母亲去。” 卫莒笑道:“可别啊,宝贝儿,这种事可不能到处乱说,你想坑死我啊,父亲知道了可要打死我的。”他面带着温和的笑意站了起来,脖子耳朵都有点发红,那模样几乎要成了腼腆。 卫珩不高兴道:“你是什么人,你想什么,做什么,我全都晓得,别拿我当小孩子戏耍。” 卫莒垂袖站在那里,笑:“我想什么你晓得?” 卫珩抬了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 卫莒道:“我没这么觉得。” 卫珩望着帐前流苏,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扑上去要你抱,三岁小孩,连人都不认得,竟然就认你,多奇怪。我娘这么讨厌你,我却什么都愿意跟你说,兄弟间就跟你最亲近,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在打你的歪主意。” 她奇怪的歪了脑袋看了卫莒:“二哥哥,你有什么好东西值得我打你歪主意的?” 卫莒拉了一张胡凳到床边骑住,仰头看着她,两人脸离的极近,近的能看见眼睫毛还有皮肤上的细汗毛,卫珩从他瞳孔中看到自己。 卫莒缓缓笑了:“我没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所以我估摸着你是惦记我这个人了。你一定是看上二哥哥相貌英俊,风度潇洒,是不是?” 卫珩看着他眼睛:“你很英俊吗?” 卫莒反问她:“你不喜欢吗?” 她看着这双微微泛紫的双眸,他的眼睛也像父亲,非常的明亮,睫毛浓长,即到了不很年轻的年纪,也仍然有种天真的孩子气。他的鼻子,嘴唇,脸颊,记忆中的那个人,每一个五官细节,神态表情,连最细微的一根毫毛都鲜明的在眼前复制了。卫珩望着他,久久不语。 卫莒看到她的眼神,痴了。他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卫珩手颤了颤,捧了他脸,半晌回过了神,忙挣扎着想要抽开。卫莒踢翻了胡凳,一跟头跌在地上,他半跪起来,一只手按着她的背,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不放,轻轻说道:“没事,我的脸它想被你摸呢。” 卫珩挣扎不动,也就不挣扎了。 过了好久,卫莒笑:“你真的喜欢我啊?” 卫珩不答。 卫莒笑:“没事,我也喜欢你。” 卫珩道:“咱们上辈子见过。” 卫莒道:“上辈子咱们一定是夫妻。” 卫珩道:“你怎么知道?” 卫莒道:“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咱们是一对。” 卫珩道:“上辈子你也是我二哥哥呢。” 卫莒将她搂进怀里,嘴唇吻上她。卫珩感觉自己受了蛊惑,眼前这个男人的蛊惑,明知道这是个有毒的泥潭,却还是挣逃不开。她伸手抱住他的背,他的腰细而坚韧,结实有力。 卫莒笑道:“上辈子我亲过你吗?” 卫珩过了很久才推开他。卫莒站起来,心里好像盛开了一朵花似的,甜美,芬芳,女性的柔软的身体,肌肤的芬芳将他的心抚慰的平静而熨帖。他向卫珩问道:“晚上我能来找你吗?” 卫珩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而又无法挽回似的。她道:“不要来找我。” 卫莒有些失落,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又继续追问道:“那明天呢?” 卫珩道:“明天也不要来找我。” 卫莒道:“那,后天呢?” 卫珩道:“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卫莒没再说什么,他站在那里,不想走,也不知道该怎么留。卫珩道:“你走吧。” 卫莒无奈道:“要用的时候就说抱就抱,说拉就拉,用完了就把我踢走啊,这么无情。” 卫珩听他这种话很不自在:“你是我二哥哥,我不能找你说话,不能碰你一下吗?” 卫莒无所谓道:“随便你吧,我不是那样想的。”转身撩开帘子,他正要走,竖起耳朵听到外面动静,家人在吵闹说话,他回头向卫珩又笑道:“好了,父亲归家了,这么大的事,估计不能善了,咱们看看去吧。” 卫珩忙下床来。 牢骚 卫珩去见父母,却发现卫劬跟王氏已经吵着要离婚了。卫劬得知王氏做出这样的事,气的跟王氏理论,而王氏从丈夫口中得知那个小贱人还没死,更是放言要再去给她加一刀。 卫劬只觉得王氏不可理喻,气的不行,他也不跟王氏争执,派人去王家,把王延宾请来。 他戳了王氏眉心气道:“这世上没有不杀人偿命的道理,你一个妇人,怎么手段如此残忍,你等着,我不跟你说,我只跟你阿兄说,让他教训你。王家怎么生出了你这种女儿。” 王氏将他挠了个满脸花:“你去啊!你嫌我阿兄还没把你骂够,还偿命呢,我这就去一刀了结了她,谁要帮她偿命让他找我来。” 卫劬给追打的躲进屋里,王氏拍门,他在里面拴上门不给开,王氏进不去,索性拿了把大锁来在外面给他锁上了。你横我比你更横。 卫劬听到响动,在里面一拉门,拉不开,听到王氏落了锁,气的在屋子里乱转:“了不得了,这等剽悍泼妇,不休弃还留着做什么。” 王氏听到了,回敬道:“你上个月可是抬着轿子到我王家求我回来的,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回来的,你敢休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卫珩只听得一头冷汗,拉住王氏劝:“娘,你别说了,都一人少说一句罢。” 没过多久,王延宾到了,王氏见到阿兄,当即止不住眼泪的往上扑:“阿兄!你替我做主,姓卫的这混帐东西,他又欺负我。” 王延宾一脸无奈:“你又干了什么了?” 王氏道:“怎么是我的错,事情都是他起的,他要是老老实实的,我至于整天跟他闹吗?” 王延宾道:“妹妹,合则聚,不合则散,你到底是想要跟他合呢,还是想要跟他散呢?你要是想跟他散,阿兄这就带你回家去,以后咱们再不进他卫家的门。你要是想和他合呢,就要改一改自己的脾气,有话好好说,夫妻吵架是常有,吵吵就算了,哪有跟自己丈夫这么闹的,你让你丈夫面子往哪搁?还不去认个错?” 王氏道:“他有面子,我没面子了,他——” 王延宾压低了声教训道:“人都给你打死了,占了便宜再不收着,你真想离婚了?再得理不饶人,可就成了你没理了,不许再闹了。” 王氏被哥哥一训,顿时失了底气,亦步亦趋跟在兄长身后,等兄长决断。王延宾边笑边往门内去:“摩喈,我替舍妹来陪不是了。” 王氏兄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卫珩只在外面听着,最后双方达成一致,王氏当着众人给丈夫赔礼道歉,而卫劬无可奈何,跟王家兄长表示会将李寰打发掉,这事算作了结。 过程虽然惊心动魄了一点,这个结果倒是在卫珩预料之中。王卫两家是不可能离婚的,王氏如此凶悍,卫劬自然只能让步,放弃李寰。卫珩看到她娘脸上又羞又喜的表情,再看到她爹一脸的生无可恋,心中暗说,经过李寰这件事,恐怕再没人敢跟她爹相好,她爹怕是也再没兴致在外调情了。这便算是家和万事兴? 因为卫珩的舅舅在,王氏让厨子做了几样好菜,留兄长吃饭,然而卫劬心情很不好,同妻子表面和好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卫珩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王氏悄悄拽了她,冲她语道:“你去看看那老东西,别让他怄气。” 卫珩很不愿意,她老爹这会刚失去情人,伤心着呢,她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卫珩忙道:“娘,别了吧,我去了说什么呀,我不去。” 王氏瞪她:“没良心的,叫你去你就去。” 卫珩道:“娘……” 王氏将一盘点心和茶递到她手里:“给他拿去,让他吃一点,这老东西,我还没生气呢他还气上了,竟然当着阿兄就给我摆脸色看。” 卫珩被赶鸭子上架,只好捧着食盘往父亲书房去。她站在门边,先没进,而是偷偷瞧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她那今年已经四十六的老爹竟然一只手扶着额头,一只手拿着手绢偷偷擦眼睛呢,眼泪倒是没看到,就看到两个眼圈是红的。卫珩十分尴尬,轻轻唤了一声。 “父亲。” 卫劬沾了两下眼睛,收了手绢:“进来。” 卫珩将食盘放在桌上:“娘让我送来的。” 卫劬点了点头:“多谢。” 卫珩道:“娘也是一时生气,父亲也知道她的脾气,这件事娘做的不对,但父亲也无礼在先。既然知道家有悍妻善妒,何必还要惹这些事呢?闹得家宅不宁,儿女们也跟着担惊受怕。” 卫劬对女儿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卫珩知道她父亲不是糊涂的人,也不是听不得好话。他恐怕是真的后悔了,所以不需要自己多说。卫珩道:“父亲不去看看她吗?” 卫劬闭目道:“算了,不看了。” 卫珩道:“那我让大哥去那边瞧瞧吧,事情总要了结,父亲有什么要特意交代的吗?” 卫劬手遮住双眼,思考了很久很久,最终轻声道:“没有了。” 卫珩走出房门,心里说:这个男人是真的心狠,好歹也是喜欢过的女人,说放弃就放弃了,李寰是因为他才落得这个下场,现在要死了,他只在这里掉泪,连看也不去看一眼。这人命比一条狗命也没见得高贵多少,真是可怜。 这样冷心冷情的男人,实在不值得母亲去爱。对喜欢的女人尚且如此心狠,那对他整天不喜欢,闹着要离婚的妻子会有多冷漠,卫珩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今天死的是母亲他会怎样? 他父亲也不是没有跟母亲恩爱过,好的时候也是眉目传情,你侬我侬,一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模样,那李寰那么得她父亲的喜欢,恐怕平日里恩爱比这更甚吧?卫珩突然觉得爱情这东西确实可笑,不但可笑,而且脆弱虚伪。 王氏面有喜色,因为那个小贱人要死了,卫劬也没怎么样,连看也没去看一眼,可见他对那个小贱人也没那么深情。卫珩见她娘高兴,越发觉得心凉:“母亲啊,他对那个女人无情,对你难道就会有情了吗?你的丈夫心如铁石,不是值得庆幸的事啊。” 卫莒出了门和她同行,见她神情萎靡,猜到她心思,他在灯下笑道:“你今天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吗?我可是十几年前就知道了。” 卫珩转头看向他,有些怒容。卫莒还是笑容款款:“我这十几年,天天看你那个蠢娘,整天守着个自私的男人当宝,恨不得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但凡有女人贴上来,就拿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正室款来,要打要杀,打杀赢了就洋洋自得,我都看的腻味死了。” 卫珩发现这人嘴真的特别恶,她一巴掌呼到卫莒脸上:“你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为什么没人把你的嘴割掉。” 卫莒灵活的躲开了她的手,笑乐不止。其实他不是嘴碎的人,平常很少说话,更别说这种不是正人君子该说的话。不过他虽然一贯爱装正经,然而脑子里的口条的确是非常之多,要不然整天面对卫家夫妻,怎么打发无聊呢?然而不晓得为什么,这些无聊的思想,一见到卫珩他就止不住要分享出来,好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似的。 卫莒笑道:“咱爹都不算什么,虽说爱拈花惹草,但大事上不糊涂。你那个舅舅可是名副其实,奇葩不假。夫人跟父亲赌气回娘家去,王延宾下门去讨说法,父亲没给他脸,稳稳在正堂坐着,派下人去迎他。他觉得丢脸,当时没进门,气的甩袖子走了,回头却托了那老臣周况在父亲耳边晓之以利,喻之以理,说如何如何,不当如此,于君名声有损云云,父亲听了周况的话才上王家赔罪去的。咱爹是聪明人,你当他不知道啊?他可什么都明白,不说破罢了。” 奇葩者,乃是当年王延宾之父王敬称赞自家儿子的话。说此子“兰芝芳草,奇葩逸丽”,王延宾很有美名,后来旁人提起他,都称奇葩。卫莒提起此典故,却意在讽刺嘲笑。 卫珩不乐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卫莒笑道:“你这不是刚回家,不认得这边的亲戚,我给你介绍介绍。” 他按着卫珩的肩膀笑道:“舅舅自是‘奇葩逸丽‘,你四哥五哥是‘鹤立鸡群‘。你五哥他最听不得人说他娘,一听就跟个狮子狗似的跳起来,不咬一顿不能完。不过他亲娘住的跟他隔不了一个院,他半年也不会去看一回,对他那个亲妹妹也爱理不理的。你四哥被你五哥勾了魂了,天天跟在屁股后头闻香。这两位都是咱们家的仙鹤。” 卫珩知道这些自然都是各家家长吹自家儿子的话,也没什么奇怪的。她看了卫莒狐疑道:“那爹说你什么?” 卫莒道:“哎,做不得宁馨儿,我怎么也得是个聪明伶俐?” 卫珩嗤嗤笑,知道他这么多牢骚不是没有来由,卫劬的确有意的不愿意这个儿子受人注意。卫琰十多岁就出仕,但卫莒如今年纪不小,卫劬非但不曾举荐过他,也不许旁人举荐,原曾有人举荐他为官,被卫劬知道后。搁下牍牒。这其中的原因值得细索。 卫珩笑道:“你得是个骚客吧?牢骚满腹,这么多想头,该去写诗。” 卫莒笑的跟吃了药似的。 情愫 卫劬不愿再见李寰,只能由卫琰这个长子出面替父亲排忧解难,去料理李寰的善后。李寰被婢女抬上床,腹部扎了个血洞,婢女没人敢碰那刀,血流了满床,大夫过来看,只说活不成,没有医治的必要,让准备收尸。 李寰在床上□□了整整一日,婢女们无人敢近,全都躲的远远的。卫琰进了门去,走到床边一瞧,那李寰躺在床上,已经不成人样。 她脸颊死一般的白,头发汗湿贴在头皮上脸上,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血腥,竟然还没死,两只眼睛睁着,身上的上潦草包扎止过血,胸口袒露在凌乱的衣襟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卫琰平生没见过这等惨状,他是个温和的读书人,见此情景不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他见李寰不知道要这样煎熬到何时才能死去,有些怜悯,握了她那满是血的手掌轻声询问道: “要不要我帮你?” 他的本意是,看这个女人活不成了,与其受折磨不如给她个痛快的了结。然而手刚触上去,那李寰狠狠的攥住了他,嘴里呼唤道:“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出自一种最基本的为人道德,卫琰遵从她的要求,替她另请了比较高明的大夫来。大夫替那李寰清理了血块,针线缝合了伤口,撒上药包扎,而后她是死是活,便听天由命了。 卫琰本来以为只是来料理个死人,办个丧事,没想到这李寰命硬。眼看着她被放到干净的床上,盖上被子,静静的阖上眼睛,□□声渐渐微弱,卫珩坐在床边片刻,探手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她气若游丝,然而那一缕气息始终没断,他也不知道什么心情,只感到有点麻烦。这个人死了倒也好办,关键这半死不活的。 他感觉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完,于是决定先回家换身衣服洗个澡。妻子谢氏听他说了李寰的状况,不免同情。她也不敢说王氏不好,只是有些惋惜道:“好歹也是一条人命,一个弱女子,怎么好这样作践。夫君照顾那边,能多做一点是一点吧,全当是积福,太作孽了。” 卫琰道:“我能做的都已经尽力了,再看吧,不知道她能不能撑过去,我看这人不行了。” 谢氏听说那李寰还没死,特意将房中存放了些日子的几根上好的高丽参寻了出来,熬了参汤在火上煨着。次日卫琰要去那边,谢氏便让小奴提了参汤顺便带过去,心里指着,能救人一命,总归减少些罪孽。她还有些担忧嘱咐卫琰:“你就说是你弄的,可别说是我要弄的,母亲要是听见了,还当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呢。” 卫琰知道妻子心地善良,又想做好事,又怕惹了婆婆王氏不高兴。他望着妻子的目光柔软了几分,笑安慰道:“放心吧,我就说是我做的,你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什么都别管。” 他说着,两手搂了谢氏抱在怀中,情不自禁低头吻了吻。这大清早的,谢氏有些不好意思,抬手别了别耳边的头发,红着脸推了推丈夫:“快别磨蹭了,走吧,晚上早些回来便是了。” 卫珩在门外听了会这对小夫妻甜蜜恩爱,这时候才进门笑道:“晚上早点回来做什么呀?嫂嫂你不是做了什么好菜给我阿兄吃吧。” 谢氏闹了个大红脸,简直没脸见人了,卫琰笑送了妻子回房去,抬手在卫珩头上敲了个爆栗:“我忙的很呢,你没事跑来干什么?” 卫珩笑道:“你忙我才来帮忙的嘛。” 卫琰道:“鬼丫头,没一句真话。” 他转身出门,卫珩跟上:“我想跟你去看看那个李寰,要不然我这最近老得做噩梦。” 卫珩跟着大哥上了马车。卫琰坐车就是坐车,端端正正坐着,笑微微的不言不语。卫珩在一旁拿了眼稍偷偷打量他,卫琰皮肤白皙,相貌英俊,眉目清致,又很有温良方正的男子气。卫珩看了大哥就忍不住羡慕谢氏,她想起早上大哥大嫂的对话心中想笑,不禁促狭道:“阿兄,嫂嫂让你晚上早点回去做什么呀?” 卫琰瞄了她一眼,瞟见她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忍不住揪她脸:“你这小丫头,人不大,我怎么感觉你这么坏呢?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卫珩心说,我是女人你是男人,我一个小姑娘,你都当爹的人了,我坏的过你吗?她装着傻,嘻嘻笑着,凑上去把卫琰抓住,捏脖子掐脸的揉搓了一通。卫琰这人生的细皮嫩肉的,又正经又温柔,卫珩觉得揉搓他比较有意思。 卫琰下了马车,进屋看李寰去了,卫珩坐在车中,觉得自己很没劲,竟然无聊到拿大哥解寂寞了。她想起了卫莒,她的心好像是块圆圆的月饼,被条狗给啃了一口。 他干嘛总要招惹自己呢?卫珩心烦。 手上留存的卫琰皮肤上的气息,让她回想起卫莒的味道。他的笑容,他的怀抱,他的体温。喜欢着东西没有缘由,卫珩听他说话想打他,可她还是想靠在他怀里,一边打他,一边听他说话。或许她需要的只是那个熟悉的气息。 李寰还没死,只是发高烧发的昏昏沉沉意识不清,卫珩替她检查了一下伤口,十分红肿可怖。他叫进婢女来替她清洗伤口,换药,李寰无知无觉,只是很痛苦似的,迷迷糊糊中她要抓什么东西,卫琰避让着,不幸被她抓住了袍子,两个婢女帮忙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卫珩听到里面动静,也进了门去,见她大哥给李寰揪住了,正想不着办法,忙上去帮忙。她麻利地找来一块布,试图往李寰手里塞,把大哥的袍子换出来,然而好像没什么用,那李寰还是死死抓着手中那一块袍布不放,手爪如铁。 卫珩道:“阿兄,要不你把衣服脱下来。” 卫琰不悦道:“叫什么话。”他叫婢女拿来剪刀,把李寰攥住的那一块袍子截去了。 李寰攥着那快灰色锦缎安静下来。 而后,卫琰让婢女将带来的参汤喂李寰喝了。他琢磨着这李寰是个舞伎出身,无亲无故,倒也容易打发,就是皇帝那里知道了恐怕会有话说。不过这是父亲的事,随他怎么去交代吧。 卫珩站在床边看了看,她发现这李寰的确是出人意料的,貌美惊人。说是肤如凝脂,色若春花丝毫不为过,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不会死,而且她们不会只有一面。可是上辈子她并不记得有这个人,这个名字也没印象。 卫珩走出大门去,发现卫莒骑在马上,立在河边柳树下,衣着锦绣,腰上还挎着剑,他勒马低身正跟人问路。卫珩见他腰身挺拔,风姿清朗,是个标准的美青年,不由的心情很好。她背靠了短墙微笑道:“这位郎君要找谁?” 卫莒闻言回头,就见她立在一丛海棠下,隔着一树红艳艳花枝冲自己微笑。卫莒也笑,下了马牵马过来,立在面前,拱手向她行了个大礼:“我要找一位小娘子,红衣黄裙,脚穿素缎绣梅花鞋,头戴真珠,手上挽了个玉手约。” 卫珩抬手,将手腕上的黄玉手镯在他脸前晃了晃,歪头笑道:“是不是这个?” 卫莒握住她手笑:“赏我的吗?” 卫珩道:“赏你。” 卫莒抓住她手,藏进袖子里,轻轻一撸,将那手镯撸走了。卫珩心里跳了跳,好像被人顺手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又高兴不起来了。她收了笑,转身进门去。卫莒在树下系了马,要跟着她进去,卫珩在门口一拦:“你回去。” 卫莒奇了:“怎么,不让我进去?” 卫珩不冷不淡道:“里面有个美人儿,要是你看了被勾了魂怎么办,你还是回去吧。” 卫莒面露惊讶,退后一步迈出了门槛:“啊,我自制力不好,那我还是别进去了。” 卫珩瞪了他一眼。 卫莒实在没兴趣看他老爹的小妾,院子里走了一圈,伸脖子瞧了一眼人模样,心说是挺美的,但也就是美而已,瞧着一副全无灵魂的模样,他又不是没见过美人。他转身看见卫珩,就觉得又美又有灵魂,皮肉是暖的血是热的,让人想要搂想要摸想要抱,想要贴紧她。 其实一个美人有无灵魂,这怎么好看得出呢?无非还是个人感觉不同,感觉这东西难表。她掀开马车帘子,探出半张脸来,那一刻他感到很兴奋很高兴,好像等待了无边无际的漫长寒冬之后见到春暖花开。只能如此描述。 在李寰这里呆了不久,卫珩被卫莒带着,骑着马沿河而行。春光明媚,踏青的人很多,当朝民风开放,女子骑马出游也是非常寻常的事情,甚至都不戴帷帽。不过卫珩这样跟男人共骑一马还是有些引人注目,容易被目为妓子之流。不过卫珩并不在意,反正没人认得她。春柳拂面地走了一会,卫珩突然问了一句: “大哥说的那个阿依娜是谁?你喜欢她?” 又酸 卫莒道:“阿依娜是个美丽的姑娘。” 卫珩道:“你喜欢她?” 卫莒点头:“啊,自然。” 卫珩道:“有多喜欢?” 卫莒低头笑瞧她道:“你管我呢?” 卫珩嘲道:“你开心就好。我可没兴趣管你,你爱跟谁好跟谁好,爱跟那种娼妓好也是你自己的事,可别沾上什么脏病。枉的父亲整日操心你的婚事,连媳妇都娶不到。谁看的上你。” 卫莒无奈道:“哎,我是那种不挑的人吗?说的好像我是个狗,连屎都肯吃一样。”他在卫珩腰上狠狠拧了一把,斥道:“有这么骂人的?嗯?” 卫珩憋不住嗤嗤笑出来。卫莒手一下一下拧她腰,拧的她急痒难耐,不住要笑。她手按住卫莒的手要拿开:“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卫莒道:“就算我是个狗,人家阿依娜也不是屎,她一个小小胡女,离了兄弟部落,在咱们汉人的地方生活不易,还要养活自己跟老父,又不杀人又不犯法,对人也热忱友善,从来不收我的酒食钱,咱们就不要苛求人家了。” 卫珩道:“她不收钱是因为她惦记你。” 卫莒又无奈:“哎,你的思想怎么如此污浊不堪,我是她恩人,还不许我吃她家几口酒食?” 马行到闹市突然停下,卫珩不知道走了多久,因为昨夜思绪万千没有睡好,和煦的春风吹的她有点瞌睡。卫莒在背后搂着她,她感觉很安全很暖和,便不自觉的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抬头就见一酒楼,门楼上书曰当当楼,装饰的很是富丽,食客往来不绝。卫珩正说这是哪,卫莒已经笑带着她下马,携手进了酒楼。 一个身着艳丽胡服的青年女子有了过来,头上却梳的是汉人女子的发髻,插着晶莹光润的珍珠簪子。那高鼻深目,白皙皮肤,搭配着这一身装饰,颇有种胡汉杂合的美感。卫珩一时还没认出来,直到那女子上前来向卫莒盈盈施了一礼,口称郎君,卫珩才认出,她就是阿依娜。几年不见,阿依娜也这么成熟了,看起来像个青年美妇,漂亮还是漂亮的,但胖了许多。卫珩记得上次见面她还是个少女模样,清秀标致,十分惹人怜爱。真是不复当年。 卫珩觉得她不如从前美貌了。白人女子发育的早,十多岁的时候是最美的,那皮肤又白又嫩,跟水豆腐似的,然而不经老,一过了二十岁就容易发胖,显老。阿依娜算年纪也才二十五六,也没有皱纹,但是看起来非常成熟。 卫珩心中的绮思顿时消散了很多。她本来觉得阿依娜是个美貌的姑娘,卫莒整天和她在一起,很难没有什么私情。如今一看,顿时释怀不少。 她心情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 卫莒和阿依娜说了几句话,阿依娜便带他们去了楼上,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卫珩发现这酒楼的位置非常好,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河上碧波荡漾,沙鸟翔集,至于河岸便春草如茵,草木葱茏,微风送来空气中花木的香气,更是沁人心脾。楼下食客很多,楼上却很清净,除了卫珩这边,只有两三桌,卫珩看他们的食物也颇有异地特色,胡饼古楼子,烤牛羊肉,糯米羊盘肠,风腌鱼。都是大盘大盘的壮观。 卫莒问道:“你想吃什么?” 卫珩四下看了几眼:“没有盘子小点的吗?咱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卫莒笑,跟阿依娜道:“给她要个桂花蒸酥酪,菰子羹,蒸腌鱼,再要一个烤羊腿。我要一个葡萄酒,还要一个羹,一个烤羊排。” 阿依娜向卫珩推荐道:“小娘,我们这里的羊盘肠味道很好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卫珩看了看不远处其他桌上的羊盘肠,感觉黑乎乎的一大盘怪恶心的,她摇了摇头。 哪知阿依娜很热情,一定说这东西很好吃,让她要一个尝尝:“味道很好的,你尝一下可惜了,有郎君在,不必付钱的,你真不尝尝么?” 卫莒也笑道:“要不要试一试?确实不错的。” 卫珩道:“那你怎么不吃?” 卫莒道:“我不爱吃那个。” 卫珩被阿依娜的热情劝的也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不一会儿,食物流水一般送上来,没点几样,但也摆了一大桌。羊腿羊排烤的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用的是干净的竹匾盛放,旁边放着蘸食的酱料,干湿两碟,卫莒拿起了刀切肉,放在卫珩盘子里:“这里的烤肉最好吃。” 卫珩尝了一块,的确焦香满口,回味无穷。卫莒看她喜欢吃,就坐那专给她切。他自己吃惯了,此时倒没什么特别饿,只看卫珩吃。 腌鱼颇具特色,是将泡好的糯米饭用调料拌过,和鱼一起调制,米饭和鱼一层隔一层的码放冷腌,腌好之后蒸熟而成。味道清爽鲜辣,糯米饭吃着很有嚼劲,卫珩吃了不少。酥酪香甜,菰子羹十分清香,几样下来卫珩肚子有点撑,卫莒给她切了一段羊肠。卫珩吃了两块,味道超乎她意料的香,羊肠中填的也是调料制过的糯米,除了外面裹了一层肠衣,其实是一道素食。 吃饱了饭,卫莒递给她一杯热茶,茶粉和盐,姜蒜葱醋煮的又酸又辣,正好消食解腻,喝完又喝了一杯冰水。卫珩开始浮想联翩了,难道上辈子卫莒把这个阿依娜放在家里,是因为她做的一手好菜?难怪难怪,换她她也要带回家。 阿依娜在厨间忙碌着,卫珩站在门口看着,轻声问道:“这店里的饭食,都是你自己做吗?” 阿依娜没发现她突然出现,回头露出一个笑,她有些腼腆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楼上贵客的食物是我自己下厨做的,别的都是雇的厨子,不过菜品都是我排的,做法也都是我教给她们。” 这个姑娘说话真的是特别腼腆温柔,双目含情,又热情又羞涩,卫珩心说哪怕自己是个女的也忍不住会对她心生怜爱,她和阿依娜聊起闲天来。听的出来,阿依娜对眼下的生活十分高兴满足,每天忙的脚不沾地,但她特别快活。四下无人,卫珩随意聊了几句店里的事,突然问道:“你真不容易,开这么大一家酒楼,花了不少钱吧?” 阿依娜听到这句话,脸上就红了,她很羞愧道:“我没有钱,买这个地方是郎君替我出的钱,地方也是他找的,我只会做饭,什么都不懂。” 卫珩心中一动:“他给了你多少钱?” 阿依娜道:“总有一万缗。” 卫珩心说,一万缗,她爹在朝廷一年的俸禄也没有一万缗,卫莒这混帐倒是阔绰啊,给个不相干的小妓.女,随随便便就是一万缗,这么大的金主,难怪人家舍不得他。他哪来这么多钱? 阿依娜悄悄抬眼看她,有点害怕。卫莒给她那么多钱,连个借条都没打,直接就给她了,万一卫家家里人知道了要要回去可怎么办。她看出来卫珩是卫家的人,因此心里有点怕她,尽管对方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但她知道卫家的身份,不是她这种平民百姓能得罪的起的。她小声道:“郎君钱是借给我的,这酒楼里也不是我在管账,账房也是郎君替我雇的,我跟爹爹又不识得字,我只管酒食,爹爹只管招呼客人。郎君虽说没要我还钱,但我心里都知道,这里人,东西都是他的,他只不过是替我和爹爹找个地方容身。” 卫珩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笑了笑:“他的事情我管不着的,你不用跟我解释。” 阿依娜也不好意思笑。 卫珩回了楼上,见卫莒还坐在那喝茶,心说,这家伙,小日子过的可真舒服。每天到这里来坐坐,好吃好喝,那阿依娜自愿给他当小情人,当牛做马的伺候他,他随随便便能拿出一万缗给阿依娜,看来也是不缺钱的人,又有钱又有闲,这日子可比她老爹强多了。对比下来她老爹命苦。 卫珩从阿依娜的眼神中看出来,这姑娘对卫莒是用情至深,虽然没名没分,但她那神态表情,简直是在把卫莒当自己男人在崇拜依赖。 她仿佛已经自认是卫莒的人。 卫珩手支着下巴瞧卫莒,问他:“阿依娜长的很美丽,又温柔贤惠,她为什么不嫁人?” 卫莒笑道:“我哪知道,我管人家的。” 卫珩道:“你对她这么好,她还嫁什么人啊,嫁什么人能比跟着你好?自然是指着你了。” 卫莒略一思索,点头道:“此话有理。” 卫珩道:“你这没媳妇,也跟有媳妇差不多。” 入秋 夏日酷热。卫珩肌肤微丰,最耐不得热的,过的便甚是艰难,早中晚总要温水洗三遍身,换三遍的底衣。即便如此,她还是动辄苦汗,王氏知她怕热,免了她晨昏定省,一日三餐都让送到她院中去,免得她来回奔波。卫珩自然无不乐,也不走动,蜷在院中专心避暑度夏。 因为不用见外人,她也就随意起来,早晚只穿着一件短短的素绸衫,红纱裤,头发在头顶挽了个圆心髻。她整日无所事事,又不爱读书,便找事做,在院子里挖了个小池,种了石头白苹,又在池上头搭了个花架。找了几个小厮来做事,总共也进行了能有两月,她也不着急,薄衫裤外头披件纱,踩着木屐,便坐在房檐下指挥监工,两个小丫鬟在旁边打扇。 卫莒日日来瞧她,跟她找话说,然而总不大如意。他来的时候,卫珩总在这院子里坐着,她能在这里从早坐到晚,连午睡也在院中的凉榻上解决,不进屋里去。外头这么多只眼睛,卫莒想做个什么,想跟她说个私密话都不行。 卫莒看她上衣穿的也不像样,袖子又短口子又宽,一大段白臂膀都露在外头,腰上短的肚皮都要现出来。裤子也穿的不像样,脚脖子一大截在外头,简直不像话,就这样还好到屋外头来,也不怕丢人现眼。他悄悄打量她胸脯儿,那里倒是遮的严严实实,一点看不出来,衣裳虽然薄,但是料子好,一点也不会透肉。 卫莒就劝她:“外头这么热,你不去屋里坐着?你瞧瞧太阳,把你晒黑了。” 他关切的要给卫珩挡太阳。 卫珩侧眼望了一眼他,表情淡淡道:“晒晒太阳,也是有好处的,再说外头还有风。” 她坐的位置正是风口,乃是整个院落里最凉爽之处,太阳光照着,凉风吹着,别提多惬意,自然是不肯挪步的。她向卫莒道:“二哥要是怕太阳,可以去屋里坐,里头也阴凉。” 卫莒很无奈,只得陪她看凿池。 水池凉亭建好,卫珩阵地又转移到了凉亭,开始天天在凉亭里坐着。她不喜欢原来院中的果树,命人拔了去,在院中种上翠竹,又在凉亭后造了一座假山,种上藤萝,青苔。这时候已经入了秋,院落中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她对卫莒的态度始终是不远不近,不冷不淡的。这让卫莒很苦恼,他和卫珩的关系,进展的非常快,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唇吻之亲,但是自那以后就开始停滞,他想要继续深入就寸步难行。卫珩明显的在拒绝他,而且不耐烦。 卫莒是不甘心到此为止的。 但几个月里,他也没什么突破,卫珩自那天以后,摸都没让他摸过。他松了她许多东西,但卫珩这里就是个狮子口无底洞,东西丢进去,连个响都听不着,她基本不说不问无回应。 卫莒见到她总想抱着她肩膀一通狠摇:你把我送你的头钗呢手镯子呢香呢佛珠呢玉佩呢!被你吃了?不指望你礼尚往来,你好歹说声谢谢,或者戴出来给我看看表示你收到了行不行? 然他又无此胆量。 卫珩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按理说他一个八尺高的男人,无论如何是不该怕她的。但卫莒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点虚。 卫莒告诉她:“那李寰被临沂王要去了。” 卫珩隔了几个月,再听见李寰这个名字,有点吃惊:“怎么,她没死?” 卫莒奇道:“你当初不是去看过吗?” 卫珩当初确实去看过,但后来就被卫莒的出现打断,注意力转移到卫莒身上,后来又生病,便忘了这个人了。一直没有听过有相关的消息,卫珩只当这人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临沂王要她做什么?” 卫莒更奇怪了。虽然他对李寰没兴趣,但他见过这个人,也知道,以李寰的相貌,怕是是个男人见了都要动心的,父亲不能要她,临沂王要她有什么可奇怪的?卫莒笑道:“你傻了吧?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很有些手段的。夫人也没看错她,幸好没让她进咱们家门来。” 卫珩道:“怎么说?” 卫莒道:“这人你不知道,我却是听说过。她是永嘉六年入的建康,当时是被敬卫将军刘孝标带来的,入教坊乐籍。原本刘孝标要纳她为妾,她不同意,自己要入教坊为妓。朝中文武官员,恋慕她的不少,多有入幕之宾者。再不把这人打发掉,你大哥就要犯错误了。 卫珩不以为然:“跟我大哥有什么关系。” 卫莒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不是,毕竟这女人这么会勾男人的魂,咱们大哥是老实人,在这方面不如她见多识广手段高明。” 卫珩听说这人没死,而且跟卫家已再无关联,也感觉松了口气。她总觉得这人不大祥。 原来那李寰好好的,招贤纳客,伴友如云,自由自在,别提多舒服,被皇帝插了一脚,看上她不错,一道圣旨赐给了卫劬。卫劬倒是乐意了,然李寰心中是很有怨言的,本来自己就感觉吃了大亏,还要被王氏排挤,因此见了王氏故意不给好脸色,哪想得到王氏如此凶悍,竟然真的敢提刀杀人呢?这回也是受了教训。 李寰交际场上混惯了,被那些高官显贵推着捧着,难免眩晕一下,以为自己真有多大能耐。哪知道皇帝随便一个念头就能把她赐人,王氏随便一动怒就能要了她的命,比杀一条狗还容易,这才清醒自己的确是命贱如蚁。临沂王?她知道那个人,是个七十八的老头子,曾经请过她,不过她那会自以为是的厉害,嫌弃人家年老,根本没给面子。如今却被他要去。 李寰想到自己要去伺候一个老头子就觉得眼前一片灰暗。她虽然不乐意跟卫劬,但卫劬好歹人物出众,是个相貌不凡的伟男子,命当如此,也就只得接受了,这临沂王她想着就觉得苦差。好处倒是也有,临沂王妃早丧,临沂王身边也没有什么特别受宠的婢妾,她去了至少能有点地位。而且临沂王性情慈和,在朝中也很有声望。 她坐在床上,头靠着凭几静静沉思。门口,卫琰轻轻叩了门,李寰没有睁眼,只道:“进来。” 卫琰并不进,他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最近也颇多怨言,他觉得李寰这个女人实在有点太无礼了。一个妓妾身份,竟然爱端身份架子,他是做好事才救她一命,这李寰醒来竟然堂而皇之的把他当喽啰使唤,连个礼都没有。他在外敲了三声门,这李寰不但不出来迎,反倒跟个主子似的让他进去。卫琰没兴趣进去。 这人确实该早打发早算,真要她进了卫家的门,连自己的爹都要给她当孙子了。 李寰见来者没推门,只得起身去开门。那卫琰立在阶前,一身大袖掩襟梨花白大袍,玉面朱唇,倒也是个美青年。李寰知道他是卫劬的长子,名气很大。不过美青年兼名气大者,李寰见的多了,并无什么可稀罕。她站在门边,望着卫琰,面无表情淡淡问道:“何事?” 卫琰道:“临沂王府上人到了。” 李寰道:“多谢,我知道了。” 卫琰站了一会,李寰道:“郎君还有什么事?” 卫琰沉思了一下,道:“没什么事了。” 李寰道:“临沂王府的人,你先去接待一下,让他们稍坐,我这边回房梳洗好了便来。” 卫琰只得答:“好吧。”他转身去了,心里更不舒服,莫名其妙的,又被这个女人当小子使唤了。他心里纳了闷了,这人救她一命连个谢都没有,这也罢了,态度这么不逊,无礼至极,难道她对父亲也敢这样? 卫琰顿时明白这女人怎么会挨打了,性情如此倨傲,又无相匹配的身份,不吃亏才奇怪。 而李寰等他离去,在背后也觉得莫名。她看出来卫琰对她的不满,心中觉得好笑,这卫家大郎被人称赞类比其父,看这样比其父的确还差的远。卫劬官居侍中,当朝三公,都知道对人谦逊,不以贵贱量人,这位卫大郎君却显然同其他俗者同类。我被你母亲险些害了性命,莫非还要我向你道谢?我出不出门迎你又如何,你以为就凭你的身份,也值得我亲自出门迎? 连卫劬也没说过要她亲自出门迎的话。 李寰心中评价道:“小子不逊,名过其实。” 福至心灵 李寰再见临沂王,即跪伏以示柔顺,临沂王见她婉媚顺从,也就没有跟她计较先前的过失。他笑微微的扶了李寰起身,李寰瞧见这临沂王,头发灰白,带着高平帽,侧垂珊瑚珠缨子,胡须也是半黑半白,方脸圆鼻,鹰眼犀利。是个很威严的长相。笑容倒是很温和的,他看李寰戏道:“娘子今日至此,可是屈尊了?” 李寰惭愧道:“伏惟大王体恤宽仁,以德抱怨,妾敢不效命,今生愿为大王门下黄犬。”说着垂首屈身,表情诚恳恭敬,临沂王见状十分满意,喜爱万分,李寰自此便在临沂王府呆了下来。 临沂王虽年事已高,却仍颇有些好色之性。无奈年老体衰,不大能持久,因此颇好淫物器玩之属。晚上,李寰服侍他解衣,便有美婢在床下侍奉,手捧托盘,盘中放着各式玉石角器,鹿茸,木珠。这七十八的老头伺候起来竟然比三十多的壮年男子还费力,李寰被逼着服了不少的助兴药物,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次日凌晨,她醒了过来,身体很不舒服,她皱着眉,手探进被中,从下.身抽出了一根好大的鹿茸。身体干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出来,李寰欲哭无泪。她黯然伤神了半天,转过头去,见床边小案上放着好些男形玉势,她捡了一根在手上研究片刻,半晌想起什么,面露厌恶,又放了回去。 卫珩夜里正睡的沉,黑暗里,木质的菱花窗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有人从窗子爬了进来,蹑手蹑脚的往床边来,卫珩顿时惊醒了,她睁了眼睛,吓的就要高声呼叫,一只手捂住了她嘴。 卫珩吓的乱踢打,然而那手紧紧制着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她仰了头大喘,一只男人的大掌从她小衣里摸了进去,卫珩喘叫道:“二哥!” 卫莒在黑暗里轻笑道:“我不是二哥。” 卫珩忍着怒:“那你是谁?” 卫莒笑道:“我是韩寿。” 韩寿偷香乃是桩风流佳话,说的是当年车骑将军贾充之女贾午与司空掾韩寿偷情,为充所察觉,后许女与韩之典故。卫珩恨道:“贾午因贾后乱政之故被乱锤打死,贾,韩二家皆遭族诛,说话没个分寸,有你这样做譬喻的?就是韩寿,也未有不经小姐允许就潜入室欲行不轨的。” 卫莒道:“我哪有欲行不轨。” 卫珩咬牙切齿:“你的手在往哪里放。” 卫莒埋头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也不知道呀?我昨夜睡的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就被一个声音叫醒了,我跟着那声音走啊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我糊里糊涂的就跳了进来,我一定是得了夜游症,你千万别叫醒我,否则会出人命的。” 卫珩被他搂的喘不过气,卫莒的手在她衣服里乱摸:“别怕,咱们就悄悄搂着说会话呀,乖。” 卫珩抬了膝盖在他胯.下顶了一记,恨不得把他那闹人的玩意剁掉:“话不能好好说,需要带根棍上?” 卫莒那要害正剑拔弩张,想要吃人。他两道鼻血从鼻子里挂了下来:“这小娘们太剽悍,不带上棍子降服不了她,拿棍子教训教训她就老实了。” 卫珩感觉到有点湿哒哒的东西落在脸上,以为是他的口水,要被恶心死了,她伸手去抹,又有点黏。卫珩整个有点崩溃,卫莒也感觉到鼻子痒,自己拿手擦了擦,知道是鼻血,他一边擦一边嘿嘿解释道:“晚上去顾准家中吃饭,他养了一只公羊,单独关一个羊圈,外面又圈个大圈,到公羊发情的时候,放十几只母羊在外面的大圈里,关上三日,又不许其交.配,三日之后把公羊牵出来杀掉,说是有壮.阳的功效。我在那看杀羊,就跟着沾了点光。还喝了他家的药酒,喝的我一晚上肚子里都是热烘烘的。” 卫珩要疯,使劲推开他。跳下床,她也不敢叫人不敢点灯,跑到洗脸架前捧了盆中水使劲洗脸,搓掉脸上的恶心东西。她将湿帕子拿至床前,卫莒正四仰八叉躺着。借着月光,卫珩看见他鼻子上的血。卫珩拿帕子给他给他擦了擦,将鼻子擦干净。 卫莒光着脚,想来是为了便于潜行不被人察,身上只穿着衫裤。那衣裳料子流水一般的贴服在身上,该高凸的高凸一点不遮掩,裤.裆里只跟举着一面大旗似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汉。 卫珩头疼不已:“我给你倒点水喝?醒个酒?” 卫莒叉着腿,八字状大躺,很不满意:“我是骚羊肉吃多了,又不是酒喝多了,醒什么酒。” 卫珩心里骂:你骚羊肉吃多了关我屁事,找我来发什么浪。卫珩实在困得很:“那你要怎么样啊?” 卫莒坐起来,拉了她手往床上拽:“你过来么。” 卫珩道:“你再闹,我就叫人了,来把你赶出去。” 卫莒盘腿坐着,黑暗中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他笑道:“你去叫呀,叫了人来,咱们脸上都有光。” 卫珩冷冷觑她:“你到底要怎么样?” 卫莒笑道:“你先过来。” 卫珩道:“我明天就去跟父亲说,让他给你寻一门婚事,早点结了婚,免得成天在这里学猫叫。” 卫莒道:“结了婚我也要来找你。” 卫珩站了起来,怒道:“那我去求父亲,让她给我寻一门婚事,我去结婚,不在这家里待着你满意了?” 卫莒仰头捏住她手,轻轻搓着,目光注视着她神情激动。卫珩甩开他手,气的压制不住,低声骂道:“你是不是畜生?打主意打到自家人身上了,你要是实在耐不过,你就去外头找个树洞蹭。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你不知道礼义廉耻,你也要替别人考虑考虑,你想害我跟你一样做出败坏门风的丑事?放手!” 卫莒放了她手,缩了一下又握回去。她的表情充满了离奇的悲痛和愤怒,眼睛里光芒闪烁,晶莹哀伤,仿佛是含了泪,但细看又不是,只是月光照在了眼睛里,看起来像泪光。月光之下,她的脸雪白,眼睫似带了霜,整张面孔都柔和美丽的不像话。卫莒突然觉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十四岁,倒像是四十岁。 卫莒没有听见她的骂,只看见她的脸。他跪起来,两只手齐上搂住了卫珩的腰,脸埋在她下腹,深深的呼吸,他突然福至心灵,也不晓得怎么想的,突然就脱口而出:“珩珩,我真的好想你,我夜夜都想你。” 卫珩如遭雷击浑身一震,脊背倏地直了一下。 珩珩这个小名,这辈子没人叫过,都叫她阿蕤。上辈子也只有卫莒叫。而卫莒说的这句话,和她梦里,卫莒搂着她哭泣时说的那句话,一字不差。他在梦里,夜夜抱着自己呢喃的就是这句。卫珩从来不敢相信。 卫莒感觉到她的震动,心里大惊,有种出门捡到金子的惊喜,哦嘞,怎么回事?还真有反应?他忙手上加了劲,将她抱的更紧,嘴里的台词就跟蹦豆子似的,也没过脑子,不晓得怎么就冒了出来,他悲痛哽咽道:“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日日想你,夜夜想你,想见到你,可是为什么你会死了,为什么,连最后一面你也不肯见我。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我的心被你揉碎了。你死了,我的心也被你带去了,我活不下去了,你带我一起走吧。” 卫莒沉痛绝望,不知所云的倾诉着,而卫珩站在那里,先是僵硬,转而柔软,最后弯了腰搂住他头,泪如雨下。她哭的是心肝俱碎,只是流泪,胸口嗓子里哽住,一声也发不出。她捧了卫莒的头抬起来,她的眼泪掉在卫莒眼睛上,造成了卫莒在跟她一起流泪的错觉。卫莒脸上也全是痛苦,痛苦中还夹杂着肉要到口的喜悦,看在卫珩眼里,那就是悲喜交集,离别的痛苦混合着重逢的喜悦,几乎心碎。 或许是夜色太暗,或许是夜里太寂静,又或许是想念的太久,卫珩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捧着卫莒的脸抚摸流泪不已:“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卫莒连连点头:“就是我啊。” 悲痛之情难以抑制,卫珩抱着他不住抚摸,抚摸到最后,终于是憋耐不住,开始哽咽嚎啕。 珩珩 卫珩仰在枕上,卫莒伏在她身上,吻她眼泪,手在下轻轻解开她小衣系带。他低头细细打量她身体。 他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但这时候,他觉得女人便应该是这样。他的手指抚过她肩膀,两胸,还有平坦雪白的小腹,卫珩闭着眼捏着他指尖:“哥哥。” 卫莒指头酥麻了一下,他回握住那只柔软的手。盯着卫珩泪意朦胧的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这么轻易的交出自己,他反倒有点惶恐。他嘴唇顺着那脸颊往下,含住她嘴唇亲吻,卫珩张了口回应他。 那火烧起来,烧断了他脑中的思弦,卫莒僵持了片刻,迟疑也不迟疑,犹豫也不犹豫了。他两只手齐上,紧紧搂住怀中那渴望已久的柔软身躯,三两下将那身上的衣服除净。卫莒盯着她脸,再也控制不住。 卫珩行走在满山秋色里,阶上的枫叶被鞋底踩的轻轻作响,王氏同她谈起了日前奚家求婚的事。 奚家的长子奚邵看上了卫珩,奚家托了人来说和。王氏道:“奚家也是江左高门,自渡江之后,越发得皇上信重。这奚佑的长子,我也曾听闻,确是人才不错。你父亲当初还夸过他,说这年轻人神清骨秀,有王武子之风。他瞩意于你,我看你父亲也有同奚家结姻的意思,阿蕤,你看这人如何?” 卫珩心说王氏突然带她上山进香,原来是为说这件事。卫珩道:“是父亲让母亲来询问我的意思,还是父亲已经答应了奚家,只是让母亲来知会?” 奚邵便是卫珩上辈子的丈夫,两人的婚事是算是纯粹的政治联姻。卫珩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你父亲的意思是,要在奚家挑一个儿子做婿,你自己看上哪个,也随你自己的喜欢。”王氏微笑道:“他们家的儿子个个都不差的,难道还没有一个入得你眼的?这可要不得,你父亲的眼光不差,要是奚家都挑不到你要的,那别的地方可更挑不到。” 卫珩道:“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放心罢。” 王氏道:“过几日便是重阳节,又是一年一度的盛会,照例要上山踏秋去的。届时各家女眷少年皆出动,到时候你也可以跟奚家少年郎们相看相看。” 卫珩道:“我知道,母亲安排便好。” 王氏就跟卫珩介绍起了奚家的各个儿子,说完又说起而今贵姓家族中其他适龄年少。这些东西,卫珩上辈子都了解的差不多了,听起来并无任何新意,左右没有一个是她能嫁的。虽生在豪门贵姓之家,但卫珩的婚姻选择面实在是非常之狭窄,需得在门第相当的家族中挑。除此之外,又要考其才德,品貌,上辈子她的丈夫奚邵已经是千挑万选的,相貌既好,性情又温柔,人品又出众,这辈子还能哪里挑?卫珩听着那一串名字,索然无味,心如死水。 婚姻之事,逃避不是办法,该来的总会来。 卫珩坐在床上,翻拣着王氏那边给她送来的明日要穿的衣裳。王氏的眼光自然是不差的,特意给女儿挑了一件鸦青色小袖上襦,雪绫裙,卫珩皮肤雪白,穿这样的颜色越发能显出天生丽质的好皮相。外面又配了一件茶青色半臂小袄,最后是搭了一件秋香色和杏子色绞染,上绘缠枝牡丹图案的披帛。王氏偏好洁净素雅的打扮,但又喜欢艳丽迷人,因此衣服多是纯净的素色,又爱在小袄,披帛等小件上夺人眼球。这一身乃是标准的王氏风格的装扮,幸而她母女二人都是生的肌肤雪白,正穿的出来。 卫莒从背后冒出来,两只手蒙住她眼睛。 他嗓音天生带了笑:“猜猜我是谁?” 卫珩听得他来去无声,必定是翻窗子进来的。刚好也巧的很,卫珩所住的院子位置偏僻,后头是个旧花园,平日里都无人经行,因此方便得这淫贼翻墙越户。卫珩冷着脸爱理不理道:“猜不了。” 卫莒笑道:“珩珩,我是你的哥哥啊,你不记得我吗?我就是你日思夜想的情哥哥呀。” 自从上次那事之后,卫莒见到卫珩,必定肉麻兮兮的叫她“珩珩”。卫珩听他这贱腔贱调就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抽出去,同一个玩笑话,说一遍就罢了,十遍八遍的来,真的非常讨人厌。但这人不自觉,也不看卫珩的脸色已经铁青,仍然在那自娱自乐。 那夜卫珩确实是动了凡心。卫莒脱她衣服的时候,她的确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混帐是在骗自己,然而情绪激动,她克制不住。卫莒的亲吻让她无力抵抗,他的身体也让她生了情.欲。卫珩不是没经过事的少女,对于男女□□,她早已食髓知味。衣裳脱了,简直没有穿回去的道理,她心中已经准备好了将错就错。哪知道她太过热情,把卫莒给吓到了,卫莒这王八儿子,耍流氓比谁都在行,卫珩意乱情迷间将手伸到了他裤子里,他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哼哼着进行到一半,推开卫珩,穿上裤子跑了。 卫珩回头想起来,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卫莒这混帐却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开始拿这戏弄她。 卫珩将衣服一件一件折好。卫莒躺到她枕上去,将衣服解开一半,露出胸膛来,一只手在她耳朵边头发上撩啊撩,嘴里引诱道:“珩珩,想不想摸一下?我给你摸呀,摸哪都成,今天一定不跑了。” 卫珩不理他,起身去放衣服。卫莒在后面叫:“珩珩,我脱衣服了哟,你要不要看,快来摸。” 卫珩将丝被抱了出来,卫莒在后面叫:“珩珩,我脱裤子了哟,你快来看,我真的脱了。” 卫珩背着身屏息凝神,心中酝酿着要怎么把他打出去。卫莒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搂住她腰低低笑道:“珩珩,这里又大起来了,你要不要摸。” 卫珩回头一被子砸到他身上,一连砸了他十几下,卫莒被砸的倒在床上。他抱着被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生什么气嘛,我不骗你,真给你脱好不好?心急什么,别急别急!”边说边做势解衣服解裤子。 卫珩把他袜子扯下来,塞进他嘴里去:“我再信你一句话,我就是你跟你娘生的。” 卫莒忧伤的看着她:“珩珩,我何时骗过你,我跟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珩珩,你相信我。” 卫珩冷笑道:“装疯卖傻,有那么好玩?” 卫莒道:“珩珩,只要有你在,怎么都好玩。” 卫珩不耐烦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她抢过被子,上了床,拿了枕头,在远离他的另一头睡下,拿被子盖紧。卫莒在脚边扒开她被子卷,从下而上了钻了进来,一直游到和她胸膛相贴脸蛋相对。他衣服薄薄的,袖子擦着卫珩的脸。 卫珩感觉到他腰压着自己,身体沉甸甸的,沉重且热火。卫珩无奈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卫莒道:“我想要你。” 卫珩道:“你打扰到我了。二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叫你二哥,恳求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卫莒搂住她:“我想你,我做不到。” 卫珩道:“你但凡有一点好心,便放过我。你想要怎么样?你想要我的身体,好,你拿去便是。”她解开腰下的系带,拿着卫莒的手放在自己身体上:“你想要我,我给你,你想做什么现在一次做完,今天出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再看见你。” 卫莒头埋在她脖子上:“怎么这么心狠。” 卫珩道:“你到底要不要做,要做就做,不做就出去。不要再进我的房间里,明天我就把这面窗子封上,把墙加高三尺,种上荆棘,以后别再进来。” 卫莒道:“要是我再想你怎么办?” 卫珩道:“那是你的事。” 卫莒道:“不要。” 卫珩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无耻又自私的人,你要不要关我什么事。” 卫莒按了她手掌:“你难道对我一点喜欢也没有?我喜欢你,每天都想跟你在一起,日思夜想。” 卫珩道:“所以你要怎样?” 卫莒再次搂住她:“所以我想要你。” 卫珩道:“我给你,你要吧,你想怎么要。” 卫莒按着她,声音有些难过:“我想每天都要。” 重阳 卫珩手抚上他坚实的背,她无法否认她爱身上这副躯体,爱他的脸,爱他的眉眼。爱他瘦长有力的腰腿手臂,甚至爱他的大脚丫子。卫珩注视着他眉眼,摩挲他腰,她忽然勾下他脖子吻住他嘴唇。 卫莒热情的脱了衣服,紧紧搂着她,揉搓的热血沸腾。正待要大动干戈,脖子上传来剧痛。 “啊……”他强忍着没有惨叫出来,卫珩松了嘴,两只手紧紧攥着他肩膀。卫莒挣脱开她,挣脱不了,伸手狠狠的推了她一把。他跳出三步开外,手捂着脖子伤处,嘶嘶呼疼,目光警惕的瞥她。 卫珩抬了眼,咬着牙,又笑,又发狠的望了他一眼。她抬袖子擦了擦嘴上的血迹,意味深长。 卫莒斥道:“你是属螳螂的?要吃人了?” 卫珩轻轻道:“人肉的滋味最是鲜美,何况郎君你皮肉又嫩,肉身又极洁净。正是我最爱的食物。” 卫莒大惊,狐疑道:“你……”卫珩皮笑肉不笑,阴森森的看他:“你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死的吗?” 卫莒被她那眼神看的浑身幽幽的发毛:“你说哪个?” 卫珩道:“你整天学他,难道不知道他是哪个。” 卫莒又是一惊:“嗯?!” 卫珩道:“被我吃掉的。” 卫珩跳上前去,一把攥住他衣襟,手抠住他胸膛:“我是山中狐精所化,专附身在美貌女子身上,吸引男子与我交合,趁机摄取他们的灵魂精血,挖他们的心肝为食。其实我已经五百岁了。你学的那个男人,是上一个被我吃掉的人,因为他滋味最为鲜美,因此让我念念不忘。你是下一个。” 卫莒道:“那我老早就碰见你了,你还是个奶娃娃咱们就见过了,你那时候怎么不吃我?” 卫珩说:“我是不久前才附身到这个女人身上的。” 卫莒做势大哭:“我可怜的珩珩啊!”他指戳了卫珩的鼻子:“你,你这个妖孽,你等着,我这就去请老道士做法收了你,给我的珩珩报仇。” 说完又从窗子跳出去跑了。 次日,夕照亭上,卫莒同一群世家子,建康中年少说话。其中就有奚佑的长子奚邵,还有奚邵的好友顾适,周寻。卫莒道:“这个妖祟,乃是山中狐精所化,专附身在美貌女子身上,吸引男子与之交合,趁机摄取他们的灵魂精血,挖他们的心肝作食,而今已有五百岁。她现在就附身在我家阿蕤身上。” 众人听的都笑,顾适道:“卫兄,你可莫这样故意毁人姑娘清誉,今天子元可在场呢。” 子元气说的是那奚邵的字。奚邵在一旁笑,并不插话,卫莒不以为然:“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自己亲口所言,可不敢胡乱说。不信你们自己去问,而且这人的确有异能,哪怕从未见了过的人,她也能叫出名字,任意点评,言谈甚有见地。” 众人都起奚邵的哄,奚邵不得已只得道:“能自此狐仙,想必一定是美貌的女子。” 只是如此言语,失之轻浮狂浪,确有些不合时宜。那周寻道:“你说她,没见过的人,一眼能叫出名字?还能任意点评?她可有点评过谁?” 卫莒大肆胡扯起来,学了卫珩的口气点评人物,品论时事,怎么放肆怎么来,顾周等人来了兴趣,要见见这位卫家千金。那边王氏带着卫珩在幄帐中饮酒说话,听婢女说了那边的事,气的脸色铁青,当即怒道:“这个混帐东西,他找不到事干了吗?谁许的他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造谣生事!” 当即瞪了婢女一眼:“去把三郎叫过来。” 婢女把卫三郎找来,卫荦见了母亲也有点惶惑,王氏气道:“去瞧瞧你二哥在干什么,把他叫回来。” 卫荦听了王氏的吩咐,去找卫莒。王氏气的不行,这边翻起了旧账数落道:“从到了建康,他就没有干过一件正事,成日家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饮酒作乐。他还不高兴,怪你父亲不肯举荐他,他也看看自己整天是个什么德行。我是不管他,左右说了也没用白做了坏人,不过我现在看,要让他这样下去,迟早丢咱们卫家的脸。” 帐中充斥着新酿的葡萄酒的酸甜香气,酒炉烧着,有些热意,不过并不明显。卫珩并了膝歪坐在一张红花锦席上,正对着矮足短案,背靠着一面仕女游秋图屏风。手中握着一柄竹制的小折扇,她听了王氏的话抬头讶道:“母亲是何意?” 王氏道:“他不是不爱呆在家?让他爱上哪上哪去。全是你父亲纵容他,成个什么样。我我说,与其让他整天在家里不知上进,还不如给他派个职务,让他去历练历练,也为咱们家有利。” 卫珩并不知道王氏在气什么,只是闻言想起一件事情:“娘,父亲为何不肯举荐二哥出仕?” 王氏冷笑道:“这人心术不正,又能翻天生事,你父亲怕他行止失当,给家中招来灾祸,是以不愿举荐他,也不让旁的人举荐。”她看了一眼卫珩:“阿蕤,不是娘说你,家中兄弟姐妹这么多,你怎么总跟这个人往一处去凑。这坏胚子,你别有事没事的跟他玩,你听听他在外面说的什么。” 卫珩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一忐忑,陡然就不做声。王氏又说了几句,卫莒进来了,立在席下恭谨道了声:“母亲。”王氏侧眼瞄了他一眼,道:“今日回去后,到正堂里等着,有话要问你。” 卫莒道:“是。” 王氏道:“去吧。” 卫莒又礼了一礼,退了出去。他熟知王氏的套路,必定早已将他在背后数落了一通,叫过来先给他个提示让他紧张紧张,下午回去就是重头戏,要准备好铜皮铁甲上场。不过他也并不在意。 他确实不想在建康呆。前些日子有听闻王氏同他父亲商议,要将他派遣出去。王氏不想看见他,他也不想在这家中呆,巴不得能离远点。 卫莒不在意,于是回头又跟众人胡扯去了。 过了一会,王氏被奚家来的婢女请去了,留了卫珩一人在帐中。卫珩独自坐了一会,饮了几杯热酒,胸口有些微微的发热起来。卫莒身边的婢女过来请她,端端正正立着笑说:“二郎让大娘过去,四郎五郎也在,那边热闹着。”卫珩想称酒不去,后面紧接着又来了人,是奚六娘,奚十三娘,两边的婢女一道来请她,约在山寺中。 卫珩估摸着她娘也在那边,只得起身整衣,拿好折扇跟着去了。王氏正同奚家女眷杂坐说笑,案上摆了香气扑鼻的菊花酒,盛在双耳银壶里,又斟满了十几只银酒杯,色泽金黄,酒色摇漾十分动人。酒壶之侧瓜果罗列,还有新蒸出的热腾腾的重阳糕,上面印着双羊图案,取意重羊。还有菊花糕,桂花糕,栗子糕,错错落落摆了一席。 这个场面,卫珩前世已经见过。坐在正中,头上高髻危危,身穿绯色纱衣,云鬓花摇的是奚佑的母亲奚夫人。这位夫人和王氏有异曲同工之妙,言谈温婉举动爱笑,骨子里却是个大胆奔放的泼辣人物。她是江左名门周家的女儿,先嫁车骑将军杜剀,她嫌其貌丑鄙陋,主动休夫,后又嫁给奚家长子奚佑,奚佑是个美男子。奚夫人见了卫珩,大惊小怪笑脆声道:“卫家果然生得好女儿,要是当初让我嫁给卫摩喈,我也能生出这么标致的女儿,我相貌不比王姐姐,总不至于丑。” 王氏听的笑停不住:“你家女儿也不差,六娘,十三娘,不都貌若天仙,你还要怎样。” 奚氏笑道:“还是差得远。我原以为奚郎就算得上是英俊男子,哪知见了你家卫摩喈,才知道什么叫人物。可恨我生在这穷乡僻壤,没能生在中原,否则这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就是我的了。” 旁边的奚六娘,奚十三娘都跟着笑。实际上她们都不是奚氏所生,是奚佑跟前妻所生。奚氏的女儿,只有早年跟前夫杜剀生的两个,两个女儿都不肖娘,遗传了老爹的方脸圆鼻阔嘴,丑的不堪入目,后来嫁给奚佑,只生了个儿子,又没生下女儿。此事乃是奚氏一生的痛,是以见到别人家的漂亮女儿就忍不住抓来,爱不释手的抚摸。 卫珩看到羞涩坐在王氏身边的卫郢。哪怕是小时候瘦巴巴的卫郢,而今也出落的如花似玉,她那小时候瞧着挺没福气的小脸尖下巴,而今看着也是美丽标致。性情还是内向害羞,但是不比小时候畏缩,而今大方许多。她显然已经被奚氏抓住,狠狠的抚摸夸奖过一回美貌了,因此脸上飞了红霞,又有些高兴又不好意思的模样。 皇甫遗 卫珩坐下,同母亲,众女眷们一道说话。不久,便将家中儿郎都叫了过来,依次见过。 不过都是些惯例,照了个面过后,又说了许久的话,卫珩这辈子对于与人交流总提不起兴趣,看这总没有完的趋势,实在无趣闷的慌,便道胸闷,要一个人出去走走。山中的空气实在是新鲜,卫珩大概是年纪大了,越发喜欢清净独处。 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铺上手绢,坐着想休息一会。这一个盹打的有小半盏茶的工夫,突然睁开眼睛,却见面前不知何时立着个人。是个穿着绯纱袍的年轻男子,这人却生的凤眉修目,长眉入鬓,口鼻似画,一张脸白如玉,神情严肃冷冽。卫珩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意外遇上这个人,她整个都愣住,半晌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人正是皇甫遗。他现在还没当皇帝,只是个不得志的宗室远支,连个名都没有。不过皇甫家宗室离散死伤,仅存的没就那两三个无甚名望的旁支,因此这皇甫遗虽无名,却有潜机。 四目相对,皇甫遗低头盯着卫珩,卫珩也抬头看她。卫珩是呆住,皇甫遗则是隐约的悸动。 卫珩心乱如麻,却最终还是镇定住,她没有出声,而是别过头,靠着背后的木栏闭上眼睛。 对于不想见的人,她只当没看到。 皇甫遗有些茫然,他不解卫珩这个动作是何意。他是个敏感而沉默的性情,立刻就感觉到了对方的拒绝,只是不知道她为何讨厌自己。他正要说话,却看到地上草叶间落着一只素纱囊,正是她配在袖间的茱萸囊。皇甫遗弯腰捡起那物事,看了卫珩的脸,轻轻发问道:“这个是你掉的吗?” 卫珩听到声音,睁了一只眼睛瞧了一眼,见的确是自己掉的东西,伸手去接,同时淡淡说了一句:“有劳。”皇甫遗见状,惶恐的忙递给她。 卫珩道:“多谢。”又闭上眼睛。 皇甫遗却不肯走,仍站在原地看她,过了好半天,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姓奚还是姓卫?” 卫珩不想跟这人说话,她装睡,没做答。 皇甫遗又道:“你父亲是卫劬吗?” 卫珩睁开眼,站起来想走,皇甫遗吃了一惊,本能的一把抓住了她手。卫珩心一动,就要作色,皇甫遗却突然放开她,回头道:“卫兄,你来了。”卫珩跟着回头一看,却见是卫莒在对面笑。 卫珩心中大惊,这两个人怎么混在一起了? 卫莒笑走近,卫珩面上发热道:“二哥。” 皇甫遗讶道:“这便是卫家的掌上明珠?难怪难怪。”他面上流露出惊喜来,看了卫珩一笑。 这人模样是真生的好,不过言止拘谨滞涩,时下品评人物,崇尚的是潇洒放达,不拘一格的气度,皇甫遗显然不属此列,因此难获高评。卫珩被他笑的十分不舒服,只想远远走开。她一贯爱以貌取人,能对一个相貌非常俊美的男人生出这种极度的反感,也是十分罕见的事。对于前生的事,卫珩无怨无恨,只是皇甫遗这种人相处起来实在很烦人。这原因还真说不清,卫珩对她爹也颇多不满,但她爹那人,相处起来是如沐春风。 皇甫遗和卫莒入了禅房说话,卫珩悄悄站在窗外侧耳听,才听得那皇甫遗要受命为徐州刺史之事。徐州之地,而今为南来的流民帅分治,皇帝派遣皇甫遗出镇徐州,也是想要治理此地。不过话说回来,那南来的流民将帅,表面上遵晋国号,实际上拥兵自重,并不听朝廷的指挥,一直是皇帝都心腹大患。皇甫遗要去这地方任刺史,难免心有点虚,怕不小心玩丢了脑袋,因此需得找人压阵。皇甫遗自然就看上了卫莒,一者卫莒代表卫家入镇徐州,让那些人不敢妄动,二者卫莒在南来途中,曾与徐州的苏骏打过交道。 皇甫遗为刺史,自然可以依照自己心意选聘幕僚。卫莒听了他的话,道:“此事父亲可有数?” 皇甫遗道:“徐州是要地,就是我不请,诸位恐怕也不会允许我独享。卫家,王家必然都会插上一手,既然如此,我何不主动相请?卫琰在朝中任职,卫家也只有卫兄你能与我同去。我想请卫兄同我一道去说服王洵,届时同往徐州。” 这话倒是实话。卫莒笑:“如此也有理,我可陪你去请王洵。不过这人可不好使唤,你把他请去,可是请了一座大佛啊,到时候够你受的。” 皇甫遗道:“不碍事,要的只是王洵这名字罢了,谁管他是去睡大觉还是做什么。” 两人都欢欣笑。饮了两杯酒,皇甫遗突然道:“卫兄,贵家千金的婚事可定下了?” 卫莒微笑道:“父亲有意与奚家为婚,你不知道吗?今日有意让她出来见见的。” 皇甫遗道:“定下了?” 卫莒摇头,低了眼笑:“不知道,大概是吧。” 卫珩在外边听的心中一跳,忙退开几步。她心跳的突突的,紧张不安的情绪往外蹿。 皇甫遗问道:“大概是,还是大概不是?” 卫莒道:“对面莫非也有意?” 皇甫遗道:“我比奚邵如何?” 卫莒道:“这如何比。” 皇甫遗道:“若是一定要比呢?” 卫莒笑:“半斤八两,你们都不及我。” 皇甫遗也笑了:“我从未见过厚颜如卫兄者。” 卫莒笑道:“我也从未见过倔强如子愚者。” 皇甫遗道:“好,算你厉害。不过我若真想呢?” 卫莒笑道:“你可放心去求之。” 皇甫遗道:“真的?” 卫莒道:“自然。” 他抬了酒杯抿了一口酒,看皇甫遗高兴万分,心里笑了笑。低下头,他又抿了一口酒。 卫莒觉得此主意甚好,就跟皇甫遗见王洵去了。那王洵好大的架子,故意推脱说不去,被劝说一通后,后来却又答应愿去。也在意料之中。 卫珩在这边思索着皇甫遗和奚邵的事。好么,撞在一起了,她没听见皇甫遗后面说的话,不过她知道皇甫遗对她是一见钟情,既然今日见到,恐怕不能干休。这人表面沉默拘谨,实则为人狠厉,性情固执倔强,是个不会叫的狗。 他怎么会和卫莒交好?看他们手拉手言笑宴宴的模样,关系绝对不一般。而且卫莒还要陪他一道去徐州?卫珩心道: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那边,卫劬同一些亲信大臣与皇帝也正在说话。帝曾为琅琊王,卫家家出临沂,近琅琊国,少时既与帝相交,彼此是好友。琅琊王称帝颇得卫劬支持相助,对卫劬也敬重仰仗。此时天高气清,众人宴集亭中,席间谈起了当年洛中故事,感叹家国沦亡中原倾覆,未免做黍离之悲,发楚囚之叹,又放眼望去,见山河景致皆不似旧日中原风物,案席罗陈,也非旧日中原所陈,不禁怀乡伤旧,唏嘘落泪。皇帝感慨了一会,忽向卫劬问道:“令弟而今为荆州刺史,执掌荆扬二州,手握重兵,前日又北上夺了青州,意气风发之甚,号令旦发,夕至建康,满朝无人敢拂逆之。若他有朝一日,或有不臣之举,兄当如何处之?” 卫劬没料酒宴之中,皇帝竟然说起这种话。他惊恐放下酒盏,忙脱帽拂襟向帝案前跪叩首道:“家弟绝无此意,臣敢以性命担保。若真有那时,臣必亲杀之,并自缚于宫门向圣上请罪。” 卫家兄弟,一个在朝身居要位,一个在外手握强兵。卫劬深沉谨慎,那卫珉却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而今战事顺利,越发骄傲自矜。卫劬的表白并不能消除皇帝心中的不安和忧虑。 然而这话问出来,已经是失了口了,不当再说。皇帝终究也只能仿若不在意的笑了一笑:“朕自然是相信你的。”仿佛还有话说,又到底是没说出来,皇帝又忽道:“兄以为会稽王如何?” 会稽王,说的是皇甫遗。会稽王出镇徐州的事,是卫劬拿的主意。他唯恐弟弟卫珉刚拿下青州,又将徐州收入囊中,会引得皇帝及其他氏族震恐,但又不愿让王家或者周家其余姓氏去接管徐州,故推举了皇甫遗去,皇帝众朝臣都高兴。 他心中想的是,皇甫遗得了命,必定会邀卫王家同往。皇甫遗这人,才干一般,王家分量足够往徐州的只有王洵,王洵素来不理政务,且是个傲性文人,不谙军事,他的次子卫莒,这个儿子却可堪用。 卫劬答道:“会稽王性舒简,谦容,有雅量。” 婚姻 卫珩一整首心不在焉,思索自己的婚事,奚家的事,皇甫遗的事。她心绪烦乱,了无头序。 卫珩知道卫莒在堂下被母亲骂,却不想动静太大,她远远的隔了几扇门都听见,感觉十分刺耳。王氏训了半个时辰还没休,卫珩实在听不下去,最后不得不过去劝阻。此时王氏正在盛怒,不知道卫莒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她脾气上来,将卫莒斥责,骂的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卫莒立在下方几乎不说话了,头低着,脸上停留着不甚明显的指掌手印,麻木的面无表情。卫珩不想王氏激动之下竟然打了他,看到他脸上掌印,心中猛然涌起一阵喘不过气的憋闷,紧接着是酸涩。 她按着王氏的胳膊低声劝道:“母亲,别生气了,算了吧,哥哥也知道错了。” 王氏道:“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东西,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败坏自家妹妹的名声。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我听了都嫌羞耻,亏他说的出口。” 她向着卫莒面带厉色:“今天就是父亲在这里,他也要教训你。咱们卫家最重的便是声名,你平日里怎么放肆都无所谓,可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是三岁孩子,还用我教你吗?” 卫珩费了好大劲才把王氏劝进屋里。她回头望了一眼卫莒,十分心疼劝了一句:“你回去吧。” 卫莒默不作声,也没看她,扭过头出去了。 卫珩十分后悔,不该向卫莒说那些混帐话,本来就是私底下说来胡闹,谁晓得他拿这去跟外人玩笑。卫珩知道他是故意说来吓唬那奚邵,这人是凡是不当回事的,却要害得自己不安愧疚。 晚上,卫珩躺在床上,始终睡不着觉,卫莒的表情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受不了他那副压抑沉默,隐忍不发的模样。卫莒这人豁达爱笑,但卫珩知道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总是高兴,他只是不喜欢向外人展露不好的东西。 与其说他豁达,不如说是无奈之下的自我开解,得乐且乐罢了。为人处事,他比谁都通透。 他今夜没有来闹卫珩。卫珩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十分压抑不安,她翻来覆去不成睡眠。 卫珩熬到天明时才勉强睡了一会。早上,她起床,穿衣梳洗过,去王氏那里陪母亲用早饭。 一连几日,卫珩没有见到卫莒,她也不愿问。无论如何,她不能再跟这个人私底下有何往来,如果他能因为这次教训收了心,等过些日子,同皇甫遗一道往徐州去,过个一年半载,他也就忘了。他那吊儿郎当的样,也不至于太伤心。 卫珩打定了主意,也没有去找卫莒。 过了几日,卫珩却得知,皇甫遗跟卫家求婚,指明了要求娶卫劬的长女,也就是她。而奚家也同时跟卫家求婚,卫劬拿不定主意,遂询问卫珩。 卫珩近几日也在考虑这件事。婚是必定要结的,可是她并没有看中的人选。重阳那日到夕山亭,当时衣冠风流,时下人物俊秀几乎全都在坐,她留意了一眼,听了他们说话,然而终无瞩意者。她原本觉得那奚邵和皇甫遗都不是好东西,上辈子嫁给他们真是最大的错误,然而将其他男人一看,有长的丑的,有爱自命不凡的,有风流不羁的其实还是长的丑的,要么就是结了婚的,或者家世门第不同父母亲不会同意互婚的,一通数下来,再看奚邵跟皇甫遗都跟洗眼睛似的。奚邵千不好万不好,好歹性情温柔人很端正。皇甫遗再是个混帐,好歹还有一副好皮囊,还能勉强看。 卫珩是不会嫁给奚邵的。奚家家运不好,这会得皇帝重用,处位玄妙,跻身一等豪族,然而还没站稳脚跟,就因为牵入反叛而迅速衰落。 与其随便嫁给一个她既不爱,又不了解,无法预料将来的男人,还不如嫁给皇甫遗。 至少嫁给皇甫遗,好处是实实在在的,皇后之位除了她无人能当,身居后位,父亲面前,家族面前,宫中朝中,她能说的了话,做的了主。 卫珩上辈子最遗憾的事情不是嫁给了奚邵或者皇甫遗,而是死的太早,很多事情都没能做好。她临终时最放不下的是卫莒和她小叔卫珉,这两个卫家执掌兵权的人,都不是老实的,卫家权力太大,卫珉一直有不臣之心,只不过没碰到合适的机会,没敢行动。卫莒跟这个小叔也是暗通心曲,你来我往,皇甫遗一心要收拾他们。卫珩在世时最担心他们会做出出格的举动,不但会送掉性命,还会连累整个家族受殃。古往今来,造反做乱,有几个得了好下场?成功者寥寥,十个有九个都是落得身败名裂,马革裹尸。这件事情,卫珩和她父亲的观点是一致的,卫家并不具备篡权夺位的条件,连互结婚姻的王家都对卫珉和卫莒专兵行权不满,暗自防备,更别说其他。 这件事情只能成祸,不会成功。卫珩同卫劬一样,一直都在有意的压制卫珉和卫莒。可惜命薄早终,她旦日而死,卫莒暮日便引兵入了建康。 皇甫氏家族的确是脆弱的不堪一击,朝中无兵,也调不到兵,组织不出任何有效的抵抗,轻轻松松便被击溃。可是皇帝无兵,这些氏家大族手里有的是兵。渡江之后的格局,表面上看,是卫家和皇甫家共天下,实际上却是以卫家为代表的豪门贵族与皇甫家共天下。中原倾覆之后,朝廷能在江南站稳脚跟,靠的是卫劬笼络人心,拉拢这些豪门大族,获得他们的支持。皇甫遗野心勃勃,登基之后试图打击豪门,集中权力,做出了一系列集权的举措,引的豪门贵族普遍不满,这才会默许卫莒引兵进京,打击皇甫遗。可是卫莒做的太过,竟然试图篡位,让卫家凌驾众豪门之上,遂引来满天下的反戈相击,讨逆之兵齐出。 上辈子没能拦住他,落得死无全尸。卫珩决不要他这辈子再走上那一步。 卫珩拒绝了奚家的婚事。 卫珩同奚邵的婚事不成,卫家和奚家的婚事却是成了的,卫珩她三哥娶了奚家的女儿,就是卫珩上次见的那个奚六娘。据说那奚六娘原本看上卫莒,一见钟情,高兴的不得了,一定要嫁给他,不过卫莒好像没那意思,后来王氏又让她见了见卫荦,奚六娘一看,卫荦也是芝兰玉树,姿容甚美,立刻又转爱上卫三郎,反而嫌起卫莒不礼貌,怠慢她,还夸卫荦,把卫莒嘲笑了几句。 至于奚邵,奚邵被卫珩拒绝,不过人家也不差,被皇帝看上,尚了临海公主。官为驸马。 皇甫遗因为要往徐州去,这一去不知何时才回来,因此想在去之间和卫珩完婚。纳吉征彩之事繁琐,卫珩也不能置身事外,每日被王氏叫去,说的也都是婚礼相关,各类细小琐碎。卫珩也不发表什么意见,皇甫遗要娶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这个卫家长女的身份。卫珩配合之余,心中也在感叹她父亲。皇甫遗现在还籍籍无名,没有任何将来会登基即位的迹象,卫劬却将自己最重要的女儿嫁给他,未必不是预见到什么。 卫劬眼光独到,见识不凡。四王之乱时,众人都依附强势的临海王或者青都王,只有他看中了当时默默无闻的皇室远支琅琊王,并且力促琅琊王移镇建康,中原倾覆后,江东成了这破碎河川中的最后一块浮木,吸引了士人纷纷往就,琅琊王作为晋室仅存的一丝余脉得以延续晋祚。卫劬一手扶持起了这个江东朝廷。又是他看中了默默无闻的皇甫遗,在琅琊王死后力促其登基。 放眼天下,没人比得上这人更睿智机见。 更难能的是,这人无比清醒,皇帝唤他为兄,拉着他同坐一席,换做一般人,早就得意的不可一世,他却诚惶诚恐,丝毫不敢撍越,背地里对卫珩说:睡人卧塌,是祸非福。卫珩要卫郢继位为后,他说:一门不能出两个皇后,终拒绝。 有个注定要名垂青史的老爹,是坏事还是好事?卫珩不知道,她只知道,个人的命运,左右着一个家族的盛衰,家族的盛衰,决定着这个家族所有成员的命运生死。哪怕她上辈子对自己的政治婚姻不满意,但这个事实是无法否认的。 卫珩在房中读书,她父亲颇有雅趣,政务繁忙之余,竟然写了本志异小说,记载所闻所见及神怪事,颇有点山海经,淮南子的味道。卫珩偷出来观摩,中间还夹杂着些艳遇奇谈的小故事,说俗又雅,说雅又真挺不正经,很透着一股那种猥琐文人特有的下流浪荡劲儿。卫珩看的总想笑。 卫劬高官显位,名望甚高,平日里忧国忧民,一本正经的,但写起书来笔下风流,幽默而多奇。这人见闻又极其广博,山精妖怪,美女狐仙,天上地下,东西南北的扯淡,观其文,眼前就能想见他那侃侃而谈,眉飞色舞之态。卫珩发现他爹这人想象力特别丰富,性格特别好奇,写到美女时笔调特别活泼,又好奇又欢快,像个馋嘴的小儿。有一处说,曾在某某地见到某女,他跟人家说话,该女很喜欢他跟他开玩笑,结果回头见到该女的丈夫,失落不已。类似的故事屡见不鲜,足有十□□处。 卫珩试图在这书中寻找和卫莒母亲相关的蛛丝马迹,遗憾的是没有找到。她发现卫劬记载的美女艳遇多是一些不相干的,比如看上了某女,该女又有了丈夫。去挑逗某女,被人家姑娘笑话,拿家伙什丢他,全是戏笑丢人的段子,趣事,他谈起来津津有味,仿佛还有自得之意。至于卫珩所知道的,明确和她父亲有过关系的那些女子,不知为何,一个没提起,一点痕迹也没有。 疯子 卫莒让婢女来找卫珩,同她说话,要她“过去一趟”。卫珩不想见他。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询问了几句:“二哥最近怎样,他找我做什么?” 卫莒最近一直称病,没有露面。卫珩不知道他真病假病,不过听家人说,貌似不是很严重,卫珩也就没有去看他。然而她话问出来,婢女扭扭捏捏:“奴婢也不晓得,姑娘去了自己问吧。” 婢女离去,卫珩放下书起身。她站在阶前看了一会庭中枯叶,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转了心思,吩咐婢女道:“将我那件挡风的薄锦披风取过来。” 婢女应声去取了来,卫珩接过穿上,也不要人跟着,她轻轻出了门,往卫莒住处去。 进得门时,卫莒正躺在床上,病恹恹的,两个眼睛直着。婢女坐在床边给他喂药,他只晓得张开口,咕嘟吞咽,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卫珩出现在床前。 卫莒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睛顿时一亮。 他坐起来,跟婢女使了个眼色,命其出去,紧接着跳下床往门边去。卫珩当他干什么,却见他两手拉了门往中间一合,屋子里顿时静下来。 卫珩站在原地不动,卫莒向她走过来。 卫珩正等他要干什么,卫莒走到她面前,两手抓着她袖子,噗通一声跪下了。 卫珩忙拽他,卫莒不放,两只胳膊紧紧搂着她腰。卫珩吓的挣扎推他,卫莒手牢牢抓着她不放,嘴里叫道:“心肝,你行行好,发发慈悲,你可怜可怜哥哥吧。我要为你死了。” 卫珩惊了一惊,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嬉皮笑脸,半月不见,不知何时成了这副德性。卫珩后退了几步,按住他头强镇定道:“你是怎么了?” 卫莒挣扎道:“我生病了。” 卫珩道:“你生了什么病?” 卫莒道:“我得了相思病。” 他搂住卫珩倾诉道:“心肝,我对你日思夜想,一日也熬不得了。你为何这般无情,竟不顾念我的心吗?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夜夜都在想你,你连来看我一眼都不肯。我的心都碎了。我这病已经病入膏肓,药石难疗,只有你能救我的命。” 卫珩抓着他的头发,颤声道:“你起来……” 卫莒不起,抱着她叫道:“心肝,哥哥求你了,哥哥想你想的不行了。你就答应我一次,或许我吃了你的药,这病就好了,我就再也不纠缠你了。可是没有你的药,我吃什么也好不了,我要死。” 卫珩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乱的不行。卫莒趁机把她抱上床,忙忙碌碌的解她衣服,裙子。卫珩还有理智,推他手抗拒道:“二哥,你别这样。” 卫莒一面吻她粉脸,一面恳求说道:“你就许我一次,解了我的相思症,以后我再不缠着你。我就要走了,你要让我带着病去吗?” 他是情急之下,什么都肯说,只求哄的她同意,实际上自己说的什么都记不得。卫珩被他吻的茫茫然的,心颤的厉害,身体也微微发热。她无法否认卫莒在诱惑她。他的身体在诱惑她,他的话语也在诱惑她。只要这一次,以后彼此再无干连,再无纠缠?只要这一次,一次就够了。 卫珩的思维已经飞到别处,然而身体还有本能。她抓着自己的衣襟,卫莒怎么费力也解不开她手。他努力了半天,没能解开卫珩的上衣,也触碰不到她的皮肤,他只得掀开她裙子。 卫珩头中很乱。或许是她衣服没有被扒掉,完整的穿在身上,卫莒也同样衣裳整齐,这般搂在一起,给了她一种只是平平常常拥抱的错觉。若是彼此坦诚了身体,她受了眼睛的刺激,大概会清醒过来,意识到不该,然而此时她感觉不到,隔着彼此层层叠叠的几件衣服在中间,有种别样的安全感,她从这阻隔中得到了一点离奇的安慰,好像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直到身体那隐秘处突然一痛,她才猛然惊叫出来,抓着卫莒胳膊的手狠狠的一紧。卫珩一瞬间天塌地陷。 她手缓缓的松了劲,不动,不言语了。 卫莒却没察觉。他正在最销.魂的时刻,舒爽的眼睛都闭了起来,口中发出低低的闷哼。 卫珩看他停了下来,贴在自己脖颈间不动,大概是结束了,便伸手推了推他,想起来。卫莒按住她往怀里收了收,声音分外低哑,带颤的说了一句:“等一等,等一等,别推。” 卫珩已经从头到脚都冷却了,卫莒却还没开始,正要开始。卫珩只得闭上眼睛,按住他手臂。 卫珩已经没有了心情去感受这件事,隐隐约约中,身体也得趣,本能的随着对方的动作发出哼声,然而心始终是茫然空洞,微微发凉。卫莒却显然是愉悦的不行,哼哼唧唧的没完,活龙翻浪似的不停歇,卫珩到最后也被他弄的失了神。 最终,卫珩推开他站了起来。她昏昏沉沉的想出屋去,脚下却软的不堪。卫莒颇为狼狈,只因刚要到最愉悦那点,正待发泄,却被一个大力推开,那滋味真是从天上落到地下。他看卫珩颤巍巍的要走,忙跳下床去拉住她,坐到席上。 他提了水壶倒了一盏水给卫珩:“喝点水。” 卫珩被迫坐下来喝了一盏水。她不明白这人怎么可以这样淡定,她在心里已经要崩溃了,他却平平常常,跟刚吃了口饭似的,来坐下喝口水。 卫珩始终是无话可说,大概是因为她的灵魂里已经是个经历了很多事的成年人,跟男人发生关系,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至于大惊小怪。更何况是上辈子就做过无数遍的事,再寻常不过,但是她心里震动和波涛并没有停止翻卷。 卫莒给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裳,安慰道:“你急什么呀?这么慌慌张张的出去,怕别人看不见你古怪吗?别急,待会咱们一块出去。” 他又倒了盏水递给卫珩:“再喝一口。” 卫珩又喝了一口。 她心情渐渐的平静了,下身感到了隐隐的滞痛。卫莒跪在席前,抬头仰着看她,手抚摸她脸颊头发,含情脉脉:“你怎么不敢看我?” 卫珩看他:“你要我看什么?” 卫莒搂住她腰,抱着:“别怕。” 卫珩不言语,卫莒抚摸她脊背道:“别害怕,有我呢,我不会丢了你的。我只喜欢了你一个,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难道不肯相信吗?” 卫珩不懂他。这个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卫珩注视着他深情的目光:“二哥。” 卫莒道:“你是个小姑娘,又小,又没见过世面,不比男人。自己的事,自己做不了主,我不在意,也不用你对我一心一意,守什么身。我只要你记得你心里有我,不要把我当外人,好不好?我说不纠缠你便不纠缠你,咱们心里的事,咱们自己晓得就是了。我发誓,除了你,再不跟别人的,只要你晓得我的心,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卫珩闭上眼睛:“何必这样委屈。” 卫莒道:“不委屈,我知道你对我有心。” 他捧了卫珩的背:“你是我的人了。我是你第一个男人,也就是你的男人。别的都不算。” 卫珩道:“你真的是个疯子。” “我只对你疯。”卫莒轻声道:“我不疯,谁来爱你呢?” 心上人 卫珩喝了半壶水,冷静的够了,卫莒才渐渐放开她。卫珩坐着不动,卫莒小心的替她将衣服穿好,头发理好,身上的痕迹抹干净,然后又是整理自己的。卫珩看他这个从容模样,简直怀疑他是个中老手,是干惯了这种偷摸事才如此淡定。 一切都收拾完美,准备开门,卫莒又跪在膝前,注视了她眼睛,抱着她深深的吻了一下。 卫莒贴着她脸颊低声问道:“疼吗?” 卫珩喉咙里哽了一下,半晌出声道:“疼。” 卫莒道:“我没有用力,小心着的,怕你疼,不过第一次,免不得是要受点苦,过了就好。” 卫珩只感到悲从中来,她茫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是我二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马上要嫁人了,你不该这样对我。” 她捧了卫莒的脸:“你要我接下来怎么办?我要怎么嫁给他,怎么忘了这件事?你要让我对你薄情,对自己的丈夫不忠?对爹娘不孝?” 卫莒道:“你心里也爱我,你也想要我。” 卫珩道:“我并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 卫莒静静看着她:“你也可以用手,推开我。” 卫珩理屈,没有再说什么。卫莒打开门,两人一块出去,外面太阳还是先前的太阳,庭院还是先前的庭院,婢女过来询问卫珩:“姑娘是不是要走了?郎君也要出门去吗?”一派自然闲适。 光天化日,谁知道片刻之前发生的苟且呢? 卫珩被卫莒带着,又在园中散了会步,聊了些闲话。回到房中,卫珩尤有点不敢相信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去探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卫珩检查身上,发现里面的裙子上沾染了几处淡红色的血迹。她解了裙下来,沾了点水洗干净,又穿回身上,沐浴时同着其他衣裳一块换下。 卫珩既没有大病一场,也没有遇到丝毫怀疑,日子还是照常向前,王氏还是每日同她说话。 卫莒同皇甫遗倒是日日一处,商议的是前往徐州赴任之事,两人关系是好的如同手足,私底下不知密会了多少事,竟做成了知己。卫莒这人爽朗豁达,直言直语,话带机锋,却颇投皇甫遗的胃口。皇甫遗姿容甚美,性情又温和,做朋友自然是赏心悦目。两人在一起说话的间隙,经常谈到卫珩。 皇甫遗这日问起卫莒:“卫兄年纪不小,却尚不曾婚娶,还屡次回绝了婚事,不知是何缘故?” 卫莒一直等他问这个,此时便微微笑:“你猜?” 皇甫遗好奇道:“卫兄莫非是心中有人了?” 卫莒低下头,忧伤深沉的叹了口气。 皇甫遗见是猜准了,遂问道:“这人是谁?” 卫莒低声道:“郡王还是别问了。” 皇甫遗道:“这有什么说不得吗?咱们这样的关系,莫非卫兄还当我是外人?卫兄说出来,也许我还能替兄参谋参谋,出出主意?不比藏在心里好?” 卫莒坚持摇头道:“郡王还是别问了。” 他越是讳莫如深,不肯说的样子,皇甫遗越是好奇。皇甫遗道:“这是为何,卫兄难道不相信我?” 卫莒道:“非是因此,只是实在是有苦衷。” 皇甫遗道:“卫兄有什么苦衷不能说?” 卫莒知道皇甫遗这人。表面上平和淡泊,实际上心机甚深,疑心很重,这样性格的人,哪能容许别人在他面前有隐藏有秘密,但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必定百爪挠心,势必要挖出来才能安心。卫莒遂不急,只慢慢吊着他胃口。皇甫遗果然抓着这个话题不放,两人出了酒楼,又往西园去看马,皇甫遗还在追问:“那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 卫莒仍只是隐晦不语,皇甫遗吓一大跳,什么人是卫兄心爱又不能娶的,难道真是个男子? 皇甫遗能想的这么远也不是没有理由。有晋一朝崇尚老庄,士风狂肆放达,纵酒行乐,服药行散,男子相恋也不是什么奇事。卫莒这人从来不近女色,见到女子,随便别人怎么夸,他却不是嘲弄就是懒得看,无一例外,皇甫遗难免会往那方面联想。皇甫遗这人生的身材修长,相貌艳丽,曾经被同宗的一位男子猛烈追求过,大大的留下了心理阴影。加上卫莒这人性格傲气,对谁都不搭不理,偏偏对他另眼相待,联想到卫家另外两位,他止不住就要往那方面怀疑。又见卫莒那个意味深长,欲言又止,心中就登时一咯噔,莫非他又是一个临海公? 那临海公是个出了名的好男色,皇甫遗先前碰上的正是那位。眼下卫莒这个“我不好意思说,你猜”“你再猜”“你继续猜”,故意吊人胃口的表情,皇甫遗顿时晴天一阵霹雳,仿佛看穿了他的把戏。等自己问到关键,他终于开了金口,笑答一句:“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非是旁人,正是使君。” 身上爬了一百只跳蚤似的,皇甫遗以为又要面临同性表白,止不住的头皮一紧,开始不安。 “那个……卫兄莫非真有此癖好?” 卫莒经常被人怀疑取向,连他老爹都以为他是那什么,他对皇甫遗都疑问习以为常,只是貌似不好意思的说:“郡王想哪里去了,自然是女子。” 皇甫遗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同时又有点惊讶,卫莒说他心上人是个女子,给人的意外,大致跟卫劬说他心上人是个男子给人的意外等同。皇甫遗道:“啊,那那个女子究竟是谁?” 卫莒道:“这个人,郡王也认得。” 皇甫遗一听说自己也认得,高兴的又继续猜。又磨耗了好一阵,卫莒道:“郡王每日挂在口中的名字,怎么反倒想不起了呢?” 皇甫遗愣住。 片刻之后,皇甫遗从席上站了起来,目光冷冽直视卫莒:“卫兄,咱们虽称兄弟,你却不当如此。令妹虽未过门,但六礼已成四,已经算是我的夫人。你当着我的面说这话却是为何?请恕我无礼。” 卫莒不语。 皇甫遗意识到他不是在说笑了,当即变了颜色,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拂袖而去。 皇甫遗离去,卫莒坐在原位,又喝了几口酒。 他知道皇甫遗不会因为此事毁了这桩婚事,也不会因为此事将邀他同往徐州的计划搁置。他要的便是皇甫遗知道,而且生气。在卫珩和皇甫遗婚事之前让皇甫遗知道此事。如果他知道此事,又有反悔的机会,仍然坚持要成这桩婚,那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好坏自己知道,怪不得旁人。若是等结了婚后皇甫遗才知道,那就成了自己的不仗义。既是上司下属,要朝夕相处,又是朋友,以后总还要相见。 他在心里道:皇甫兄,对不住了,谁让你娶了我要的人。我只好对不起你。 洞房 卫珩结婚前几日,又发生了一件小事。卫芝因为事情和临海公起了争执,被临海公一剑砍伤了小腹,差点送了性命。那临海公是临海王之子,洛阳之变后流落中原,不久前才到了建康。这人身份特殊,皇帝对其礼敬有加,卫芝先前跟这人交好,后因事不谐,卫芝要绝交,那位不许,拔剑出来威胁,结果闹的差点出了人命。卫莒跟皇甫遗当时也在场,做和事佬相劝,也被临海公发起疯来砍了两剑。 卫芝平日里浪荡不逊,卫劬也没太管过他,都是随他去的,年轻人难免放纵一些,哪知道他竟然惹出这种事。卫劬本来就反对儿子跟临海公交结,出事之后将卫荐等兄弟训责一通。 卫莒也被连累,被临海公的剑砍伤了手臂,拉了好大一道口子,流了不少的血。卫芝是个直脾气,平白无故挨了一刀,醒来气的不得了,又见他三哥因为他受伤,不肯罢休,要去找那位临海公算账。卫莒千辛万苦才拦住他。 那临海公是临海王的儿子,算起来也是王氏的侄儿。王氏因着姐姐越王妃早丧之故,对侄子很是怜惜,反将卫芝训斥一通,说他平日不读书,不务正业,专会胡闹,卫芝受了这委屈哪能高兴,搞的一家人怄气,很不愉快。 卫珩知道她五哥放浪形骸,专爱和男人闹些争风吃醋的事,上辈子年纪轻轻便因病而终,只因和朋友赌气,大冬天夜里穿着单衣裳在院子里头挨冻,气倒是赌赢了,结果回头得了伤寒,病了三月最终没治好一命呜呼。卫珩出于善意,去看了一回他五哥,想劝劝他,结果卫芝见到她很不高兴,老着个脸,冷冰冰说:“上次就是你冤枉我,让我被母亲骂。我可没忘。” 卫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和卫芝总共也没见过几面,冤枉这话从何说起。卫芝看她想不起,冷冷道:“二哥刚到家里那时,难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就因为你年纪比我小,母亲就认定是我的错,将我训斥,还说我冤枉你。” 卫珩回忆了半天,才闹明白卫芝说的是自己三岁,他八岁时的事。那会她为了让卫莒回家,故意把卫莒的事告诉了卫芝,又告诉老祖母,回头王氏以为是卫芝说的,训斥了卫芝。 难怪卫芝见了她总没好脸色,原来儿时的一件小事,被他记挂到现在。这小肚鸡肠的。卫珩知道王氏偏心,卫芝小时候还乖乖的,越长大,越养出了一副叛逆的脾性。小孩子的事,说起来没有多大,鸡毛蒜皮的,但有些不愉快却是可以记一辈子,落一辈子的疤。 卫珩笑道:“你是哥哥,比我大五岁,你还跟我计较呀?还有个做哥哥的样儿吗?你是好哥哥,为妹妹受了一点气就要不高兴?” 卫珩说了几句,卫芝突然被她说的高兴了起来,这人疯疯癫癫的,先前还冷着一张脸爱理不理,这会又变成了撒欢的狗熊,抓着卫珩喜欢的不得了,抱着她在脸上狠狠亲了几口。 卫珩在这些琐事中,努力排遣着卫莒带来的震动,却乎已经能渐渐忽略那件事。卫莒说话算话,没有再骚扰过她,平平静静到了婚期。 婚事说是简略,但也颇废了卫珩三五日精神。迎亲前三日,男方下了催妆礼。到亲迎这日,凌晨天未明时,卫珩便被催起来,嫂嫂谢氏连同宫里几个年长嬷嬷替她穿衣梳妆。头上被戴了沉重的假髻,还有簪饰,压的卫珩脖子都举不动,妆容也画的分外浓重,脸擦的粉白,嘴唇点的猩红,两靥点上鹅黄面靥,鬓边贴上螺钿。一派欢笑和喜气洋洋中,新郎同迎亲队伍骑马来到,皇甫遗相貌俊美,一身大红喜服衬的他面容如玉,眉目漆黑,艳丽逼人。刚一出场就引得丫鬟女眷们尖叫不已,都来不及回身去关上门,皇甫遗一个箭步就抢进了门,笑声阵阵中,迎亲的人众紧随其后进了卫家正门。 众人忙抢着去守花园第二道门,紧紧闭上不许进,嚷着要新郎官做诗。皇甫遗贴了门笑:“诸位,快开门吧,这会就要做诗了,待会见了新娘子岂不是要跪下了。” 众人不肯,非要做诗,皇甫遗只得吟道:“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向门内递了红封,众婢拿了红封才笑着开了门。皇甫遗含笑进了门,直奔新娘所在。 到了卫珩所在的房门外,隔着一道门,已经是两军对阵。外面一群跃跃欲试的男儿郎,里头是一群妇人丫鬟围着新娘子,笑的脸开了花瓣。谢氏将门开了个缝,望见皇甫遗,笑道:“你何德何能,来娶我家的千金珍宝?” 皇甫遗笑道:“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两心早相知,缘何故作迟?” 谢氏道:“油嘴滑舌,不成,重作。” 皇甫遗又道:“五更鸡啼催天光,劝尔主家扮新娘。子时上轿把路赶,卯时夫妻好拜堂。” 众人大笑,谢氏也跟着笑了:“这叫什么诗,这叫顺口溜也差不多。你问问大家许不许?” 众人都叫:“再来,再来。”皇甫遗笑道:“诌不出了,亲姐姐们,快饶了我吧。”众少年帮忙一起推门,直把门都要撞坏了,女眷们抵挡不住,被他们闯了进来。众人又吆喝着抱新娘。 卫珩被女眷簇拥着,皇甫遗温柔含笑走了过来,将她打横抱起。卫珩颤颤的,生怕掉下来,幸好皇甫遗抱的稳,卫珩被一路抱上车。 卫莒在远处看着。 本来以为是没什么的,可是看到这样喜庆的画面,他却还是止不住的心揪了一揪,突然感觉喘不过气。这不过是个仪式,可是正是这个仪式,他没有。他是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仪式,也没有人,至于她的心呢,也不敢确定。 他不是个爱多愁善感的人,此时受了这红色的刺激,有点不敢睁眼。胸口胀痛。 半夜,卫莒气不过,他起得床来,见厅中少年们还在戏闹饮酒,他假意上茅房,跑到皇甫遗家厨后柴房放了一把火。眼看着火在草垛里烧起来,他十分解恨,慢条斯理的出了门,转去茅房撒了泡尿,这才大摇大摆的回房间睡觉。 新房里,卫珩和皇甫遗也正四目相对。皇甫遗揭开卫珩头上喜帕,看到如花似玉的新娘,心里甜蜜腻成一片。他望了卫珩笑,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那只手,他的手是白皙修长的,十分漂亮。卫珩的手柔软光洁,细如凝脂暖玉。 皇甫遗含情脉脉注视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他爱慕又深情的问卫珩:“阿珩,还记得我吗?咱们重阳那日,在山寺见过的,还说过话。” 卫珩只听到外面远处仿佛有声音叫嚷,说什么走水了走水了,声音杂乱。隔得远,但还是隐约听得见。卫珩看皇甫遗迷瞪瞪的,望着自己只顾发痴,不由得提醒他:“郡王,外面走水了。” 皇甫遗往门帘外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他没听见走水,以为卫珩是故意哄他的,遂笑了笑,又转向卫珩,说:“走水就走水吧,不干咱们的事,不是咱们家,八成是别家。” 卫珩闻言,对这人十分无语。她已经听到外面叫嚷声都要震破天了,这皇甫遗是聋子不成? 皇甫遗继续拉着卫珩的手表白:“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特别心动,心里想,一定娶你。没想到咱们真的能在一起,我心里好高兴。” 卫珩抽手道:“郡王,我知道你高兴,不过外面走水了,你还是先去看看吧。别出什么事。” 皇甫遗还是很自信:“没事的,不用管它,今天是咱们洞房花烛夜,他们不会来打扰的。” 卫珩见他这个急色的样子,既无语,又十分不舒服。她劝道:“郡王,去看一眼也不耽误事,咱们既然成了夫妻,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哪知道皇甫遗心中自有想法,他以为卫珩是故意在找借口拒绝他,怎能认输?他道:“你放心吧,府里都有人的,这个时候,不劳咱们操心。”他说着,激动的伸了手,拥了卫珩入怀,紧紧搂住。紧接着炙热的呼吸凑到她耳边,开始吻她脸颊,脖颈。肌肤的气味非常芬芳,他一边亲吻,一边手往卫珩腰间,解她衣裳,手往她衣服里探入。 卫珩上辈子经常和皇甫遗吵架,皇甫遗的性格,不知道怎么描述,他自有自的想法,按自己认定的想法行事,他不相信人。你劝他,跟他说,他表面上不反驳,好像是听了话,其实根本就不会听,固执的像头牛。卫珩被他这态度搞的。旧脾气全部上来了,忍不住就在心中开骂:走水了,你去看一眼会死吗?我吃饱了撑的骗你走水了? 卫珩推了他一把,声音情不自禁的拔高:郡王,走水了,你没听见吗?先去看一眼吧! 皇甫遗被推了个趔趄,差点栽下床,卫珩坐了起来,外面有人砰砰的打门:郡王,夫人,走水了,走水了,有危险,快出来避一避吧! 卫珩忙去扶起皇甫遗:郡王,我没骗你吧,走水了,咱们快出去避一避吧。 卫珩匆匆穿上衣服,又帮皇甫遗找来衣服穿上,鞋子穿上,紧跟着去打开房门。外面火光冲天,皇甫遗赤脚站在门口,整个人就出离愤怒了。 新婚 火势太大,卫珩同皇甫遗站到了远离火场的安全处,冬夜天气寒冷,仆人拿了披风来。卫珩和皇甫遗一人裹着一件厚厚披风观望。火是从厨房后起的,幸而厨房里有人,及时呼叫出来,没有人受伤。不过皇甫遗的新婚之夜算是被毁了。 皇甫遗忙碌着跟宾客们致歉,连夜将客人都送走。卫家兄弟的送亲队伍也待不下去,皇甫遗连连赔罪,家中实在不便,只得送他们先回。到卫莒这里,皇甫遗也是依旧赔罪,卫莒不以为意道:“无妨无妨,既出了意外,我们先回去便是。” 卫珩站在旁侧目送,卫莒看也没看她一眼。 一直折腾到天方明时,大火才渐渐熄灭。卫珩已经有点疲倦了,站了一夜又累又困,眼睛有点睁不开。幸而火没有烧到卧房,皇甫遗见安全无虞,便扶着卫珩回了房中,让她躺下先休息。 卫珩确实也疲倦的厉害,昨夜早早就起来梳妆,根本没有睡觉,今夜又失火。她在婢女的伺候下,将妆容钗饰卸去,干干净净的洗了脸,又热水沐浴过,换了衣服,浑身瘫软的上了床。 不过多时,皇甫遗也回了房,也是累的手脚虚软。他也洗脸,沐浴,换衣服,浑身瘫软上床。 卫珩侧身睡着,背朝着外面。皇甫遗躺在她身旁,突然转了头去,注视着她如云的乌发还有露在外头的一小段白皙的脖颈。她那皮肉是真的白,白嫩的跟羊脂乳酪一般,骨骼细但有肉感。 皇甫遗想起这是他们都新婚之夜。 他轻轻伸了手去,抚摸她脸蛋,手过之处,滑的人心荡神摇。皇甫遗想将她身体转过来,然而试了几次,她好像不耐烦有人打扰,反而往床里侧更去。皇甫遗无法,只得依过去,背后抱住。 他将卫珩抱了个满怀。卫珩生的细长脖颈,细薄肩膀细腰肢,偏偏有一身软呼呼的好肉,抱的十分充实。皇甫遗手贴着她胸部,感觉到那沉甸甸的,摇荡荡的,柔软无骨的肉感,他情不自禁的将手探进去,振作了精神,翻身覆上去亲吻。 皇甫遗脸埋在她胸口,实在太舒服,他吻着吻着,误把这当成了枕头,睡着了。 皇甫遗本想着,实在困的很,先睡一会,醒来再做这事。然醒来之时,卫珩早已经不在床上,他穿戴了出去,见卫珩已经穿戴整齐,在跟丫鬟说话。皇甫遗含笑走过去,握了她手道:“家中的事务,过两日我会专门同你细说,现在不必急的。” 他示意了丫鬟出去,卫珩叹了口气,手指在桌上叩了叩,索然无味道:“只是有些无聊。” 皇甫遗在她身畔坐下,揽了她腰,手抚摸她头发:“无聊?你想做什么?” 卫珩只是单纯的无聊,非是想要做什么。皇甫遗看她情绪不好,也不便提那件事,想着等到晚上也不急。哪知道没过片刻,就有人来找。 卫莒自己不快活,也不肯让别人快活。他就不乐意让皇甫遗跟新娘子腻歪,回家休息了两三个时辰,起来精神振奋,穿上衣服就来找人了。 他人没到,声音先到,就在厅前高叫。皇甫遗心说谁这么讨人厌,不知道人家夫妻新婚燕尔,这时候跑来扯闲,结果一听说是他,皇甫遗整个脸色就不大好。皇甫遗也不上前迎,就倨傲的站在阶前,看着阶下的卫莒:“卫兄找我有何事?” 他原本起床的时候衣服已经穿整齐,听说卫莒来了,又故意把外裳除去,只穿了亵衣,衣裳散乱的,又在外头披了一件鹅毛大氅,故意做出一副刚从床上起来,春睡方醒的形象。 皇甫遗都声音很不客气。 卫莒却一眼瞟到他脚上的鞋子,不光鞋子,连袜子都俱全。哪有人起床见客,来得及穿上鞋袜,却来不及穿衣服的?卫莒笑道:“看来郡王知道我会来,提前穿上鞋袜在等着,惭愧惭愧。” 他一边惭愧,一边上前捉了皇甫遗的手:“郡王,咱们屋里去说。”硬将不情不愿的皇甫遗推进了屋。 皇甫遗虽生气,却也不好赶他。加上卫莒来寻他确实是说的正事,即往徐州的事,皇甫遗只得忍耐着不快,同他交谈。他的心思不在这上,一面交谈,一面想的是卫珩,说完话要去找卫珩。 哪知道卫莒的话题没完没了。炉子上的酒开了三遍,炭火换了一炉又一炉,还没有要散场的架势。天黑了,门厅外,雪花飘飘扬扬的下起来。 皇甫遗心中焦急,想早点散了,回房跟新婚妻子亲热。出于礼貌,却又不能赶客人走。 卫莒喝了一杯又一杯,总也不醉。 皇甫遗实在头疼的很,时间越来越晚,雪越下越大,他借口去解手,跟仆人一问,原来已经是亥时,皇甫遗气的不得了。回到座前脸色不善。 “卫兄醉了吗?要不要去休息?” 卫莒胳膊搭上他肩膀,笑呵呵道:“你赶我啊?” 皇甫遗道:“我哪敢,我是怕卫兄太累。” 又磨耗了片刻,皇甫遗再次离席,打听了一下卫珩在干什么,他又叫了下人来, 耳语几句。 那边卫珩也没法睡觉,跟下人打听着皇甫遗那边的情况。卫莒已经喝了半晚,总不肯离去,皇甫遗让人去把自己珍藏的一坛老酒挖出来,决定要收拾他。卫珩听了,阻止道:“去劝劝郡王,那酒别给他喝,别喝出个好歹来,随他去吧。” 皇甫遗无奈,只得继续敷衍。好不容易等到卫莒准备说够,准备要送他去休息,卫莒却抓着他胳膊不放,硬要跟皇甫兄同宿。皇甫遗胸中怒火翻腾,然而不是卫莒的对手,被这混帐抱的动弹不得,怄的心血乱喷,直要仰天长啸。 一连三日,卫莒日日纠缠不休。他不纠缠的时候,又有其他琐事,因为完婚之后便要往徐州赴任,朝中的安排,家中的安排,大事小事忙的不可开交,皇甫遗总没机会跟卫珩亲近。卫珩倒没什么表示,替他打点车马行装,夫妻两在一处时温柔和睦,关切体贴,并没有一点不快的。 临行在即,皇甫遗赌咒发誓今夜必须洞房。 然整个一天,他都耗在了朋友同僚践行的酒宴上。他惦念着晚上的最后一夜,不想喝酒,然而众人劝个不停,一直到半夜才散。回到家中,皇甫遗坐在榻上呆滞了一会,铜人灯架上的蜡烛已经烧的只剩一小截,烛油顺着灯座流下。 皇甫遗看着卫珩的身影,她正在帘外,小声的跟管家说话。倾髻艳妆,长裙委迤,时间是晚上,然而她打扮的跟将要出门一般,端正庄严。 皇甫遗望着她沉默。 卫莒的话,他是不愿意去信的。 对于他不利的事,他本能的选择不相信。她是卫劬的女儿,又是王延宾的侄女,仅凭这个身份,就足够让他非她不娶,对她千依百顺。更别说,她是这样美丽温柔,让他心动。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她做自己的妻子,怎么听几句闲言碎语? 然而此时他心情很糟糕,从未有过的糟糕。 她的确没有哪里不对。她对自己很关切温柔,也没有拒绝过他的求欢,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正式行房过,大致也不是因她,基本上都是自己太累,或其他原因。然而皇甫遗想起来,还是觉得荒唐。 夫妻相处了足有大半个月,彼此还是清清白白,实在太荒唐。他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珩掀开帘子进来。卫珩见他低着头,情绪很低沉的样子,遂走近,在他额头上轻轻摸了一下,关切道:“怎么了?” 皇甫遗摇头道:“没事。” 卫珩道:“真的没事?” 皇甫遗听她问,又感觉她挺关心自己,并非是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冷漠,心里莫名又好受了一点。他差点就要陷入疑神疑鬼的噩梦,卫珩的抚摸又温柔的将他拉了回来。他情不自禁又抱住她。 他搂了卫珩在怀中,难过道:“咱们才刚新婚,就要分别。我真舍不得你,真想让你跟我一起。” 卫珩道:“来日方长,何必急在这一时。” 皇甫遗将她按在榻上,动手解衣服。 对于男女之间这点事,皇甫遗一向偏于木讷,缺少情趣。他那点三脚猫功夫,卫珩上辈子就领教过,实在看不上眼。他这人样貌是一顶一的,可以说是难有比肩,身材也不错,胯.下那点本钱也不差,但就是没趣。卫珩跟卫莒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特别冲动,因为卫莒很会,很有男子气概,卫珩光是被他搂着,亲吻着就会控制不住。 说到底还是不爱,没感觉,长的好看也没用。 卫珩一直觉得皇甫遗小心眼,磨磨唧唧,酸溜溜,跟个娘们儿似的,一点不大气,还不如自己心胸宽境界广,实在没有男人味。男人长的丑不要紧,但性格太闷,心胸太窄实在是没得救。 卫珩对皇甫遗实在是情动不起来,皇甫遗的亲吻抚摸对她来说很无聊,只是闭着眼睛忍受。 外面更夫在催更了。 卫莒早早的便跑来催行,笑容满面的,高声叫:“郡王,皇甫兄,咱们该出发了。”那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之状,跟要过大年似的,皇甫遗出门时看到他,恨不得拔了剑砍他一顿。 宫中 皇甫遗离京前往徐州,皇甫遗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府中无聊,卫珩回娘家住了半载,整日也无甚大事,吃喝拉撒而已。大佑元年秋,皇帝身体不适,半月未朝,卫珩她堂姐在为中宫,不知为何想起她来,诏她入宫去说话,卫珩请示了父亲母亲,便收拾了行装,乘着马车入了宫去。 皇后似乎也没什么事,就是拉着她说些闲话。卫珩很得皇后的喜欢,便在宫里长住了下来。 皇后才二十四岁,是卫珩小叔,卫珉的女儿,十六岁入了宫做皇后。皇帝而今已经四十五岁,四十五岁看着像五十四岁,虽然皇帝对皇后很是敬重,但这对老夫少妻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皇后年轻,心性活泼,对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生不出爱意,而皇帝年纪虽大,却也爱风流,正经的妃嫔虽没几个,但偷偷摸摸的情人不少,不曾搬到台面上来,皇后也不计较,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卫珩这日经过御花园,看见了一位盛妆美人乘着檐舆从不远处经过,过了桥往含章殿的方向去。隔的太远没看清楚,她感觉这人有点眼熟。 回到皇后宫中一问,那人竟然是李寰。 卫珩恍然大悟,心说难怪,那副下巴高昂,面无表情,冷冰冰的模样,除了李寰还能有谁。卫珩对这人的印象非常深,因为这李寰实在是非常有特点,又冷又傲,那白眼朝天,目中无人的劲儿,比那些爱装模作样的士家子弟还大,派头足足的,相貌的确也美,由不得人不印象深刻。 原来这李寰也是皇帝的红粉知己之一,原先在临沂王,最近不知皇帝怎么想起把她招进宫来,时常在含章殿出入。皇后也都当没看见。 卫珩觉得这事有点奇妙。 含章殿中,皇帝靠在龙榻上。皇帝年纪其实不大,然而脸上的皮肤松弛,眼睛下方眼袋肿胀,看着有种衰老的疲态。身上披着一件朱红的绣紫色龙袍,他望着李寰虚弱的发笑,嘴唇呈淡白色。 李寰诚然是很美,皇帝看着心生喜悦,无奈身体实在是不济,不能临幸,只能干看着说说话,勉强安慰。皇帝跟李寰统共也就有过两次的欢娱,不过李寰这人不但相貌美丽,而且读过书,颇有识见,皇帝也喜欢跟她说话。病中寂寞,有这么朵解语花在侧,皇帝心情也高兴,目光微亮。 说了一会御花园中的美景,宫中见闻,皇帝突然问道:“你觉得尚书怎么样?” 李寰入宫有半月了,皇帝经常跟她聊宫里宫外的闲事,大臣的家务,都是些寻常的闲言碎语,话题很闲适,李寰万没料他会问这个。 尚书说的是卫劬。李寰斟酌了一下言辞,答道:“卫令是国之栋梁,从容娴雅,风度超群。” 皇帝望着她温柔的发笑:“你吃了这么大的亏,难得不记仇,还肯说他的好话。” 李寰道:“皇上问我的是卫令其人如此,并未问我与他是否有仇,我自然只能照实说。” 皇帝道:“可惜说的都是空话,没一句实在。” 李寰笑道:“我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帝叹了口气,半晌道:“卫令在朝中的声望敝天,一呼百应,朕每每听了都要害怕啊。” 李寰明白皇帝在说什么,遂宽慰道:“卫令所以能一呼百应,因为他知道该说什么话,他说了大臣们都乐意听的话,自然能一呼百应。皇上是圣人之君,万众叩伏,卫令如何能跟皇上比呢?” 皇帝道:“若是只有他,朕也不担心了,然而卫家可不只有他一个,卫家兄弟……”他语气顿了顿,“朕活着,他们或许还会忌惮一些。若是朕不在,朕的儿子们个个无能,恐怕不能压制住他们。朕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日日便在思量这事。” 李寰道:“皇上以为卫家会反?” 皇帝道:“朕最近看史书,常想起我朝开国事,心中甚悲。” 晋朝代魏而兴,高祖曾是魏朝旧臣,废帝自立。皇帝这话中之意无限悲凉,李寰凝然不语。她倒不以为卫家有废帝篡位的能耐。虽然卫家的确权势很大,但除了卫家,其他的豪门贵姓也都掌有兵权,卫家并不算的上是一家独大,这跟高祖篡魏那时的朝局又不同。 李寰道:“这件事,皇上实在不必忧心。朝中那么多手握重兵的忠臣良将,若有人敢犯上作乱,他们必定会替皇上诛杀了乱贼。” 皇帝心说,可惜这些忠诚良将,各有个的家族姓氏,并不肯听朕的号令。朕想征发他们的兵僮都不敢,还能指望他们诛杀反贼。 可是这样的话,皇帝心里明白,却并不说出口。谈到最后,又是低声叹口气。 皇帝见李寰为人聪敏,很有机见,又识进退懂分寸,是个难得的女子,便时不时同她说些闲话。这些话,他向皇后,向朝臣,以至好友卫劬都无法说,而能开口说的人又听不懂,李寰是唯一一个,能对她说,她听得懂,而且能接的上话,安慰自己的人,皇帝遂时不时的就要感慨几句。李寰听了,颇能对答。 中书令一职有空缺,皇帝也询问起李寰的想法。李寰不加思索,道:“卫琰这人可以。” 皇帝听见这个名字,暧昧笑道:“你对这人倒是青眼。莫非这位也是你的入幕之宾?” 李寰的入幕之宾确实比较多,皇帝爱开她的玩笑,见到有不错的美男子,总要拿出来跟她提一提,逗她发羞。虽然李寰这人常年的面无表情,一本正经,仿佛不知道什么是害羞。明明宾客盈门,却偏偏爱做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皇帝倒不是嘲讽,只是有些善意的取笑。 李寰道:“卫琰公正允持,不偏私,器识广博,可堪机要。他正适合做中书令。” 对皇帝的后半句玩笑置之不理。皇帝看她这幅样子,不羞不惭的,心里不免有些嫉妒,他没有再谈中书令的问题,问李寰道:“朕在你的宾客中,不知排行第几?可能进前三?” 李寰笑:“皇上温柔体贴,平易近人,不说前三,第一也当得了,我可不敢说假话。” 皇帝奇道:“难道摩喈不温柔体贴,平易近人吗?摩喈还是个美男子,朕都喜欢他。” 李寰苦笑:“卫令确实不错,不过他的夫人也实在凶悍了些,皇上不是说了,我跟卫令有仇,卫令在我心中自然比不得皇上。” 皇帝听说自己将卫劬都比下去了,果然十分高兴。他又提起其他名字,李寰苦笑不止。 末了皇帝叹道:“你的性子太傲了些。要是你在旁人面前,有在朕面前一半的听话驯服,也不必吃那么多苦头。”言下之意,也认为自己与李寰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虽然她为何独独对自己不同,皇帝也不清楚。总不能因为自己是皇帝?他这个皇帝一无实权,二又心软好脾气,实在是没什么可畏惧的。不过知道自己在她那里是与众不同,皇帝还是感觉很满意。 话归正题,皇帝又道:“卫琰……这个人坏就坏在太好了,朕看他,找不出缺点来。人无完人,完必有假,这样的人,不能信重。” 李寰道:“皇上以为卫令非完人?” 皇帝道:“摩喈好色,不是完人。可是他这个长子仿佛比他还要还要完足,日日在朕身边,朕没发现他出过什么错,不大可信。” 李寰笑:“我看的却比皇上要多一些。” 皇帝来了兴趣:“说与朕听听。” 李寰说了八字:“事事求全,心中多欲。” 皇帝一听,思索半晌,遂大乐,赞道:“素闻李氏有识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卿目光如炬,朕不封你个吏部尚书可惜了啊。” 李寰也微笑:“见的多了,自然就熟惯。” 皇帝只是很高兴,对她大加赏赐一通。 过了半月,果然升了卫琰为中书令。 卫劬名声太盛,卫琰这个做长子的头上压着一座山,唯恐不如父亲,被人笑话虎父犬子,因此处处小心,事事求全。的确也赢得了好名声,但是确实也没做出什么大事,相比其父来说可说是碌碌无为。李寰评价他的那八字,无非是这个意思。人情自私,人性多欲,要做圣人,必然就得控制自己欲望,殊不知越是控制欲望,越是欲望深重,远不如随性而行。皇帝说人无完人,完必有假,卫琰不可信也是因此。 这八个字,不知如何传到了卫琰耳朵里,卫琰心中就很不是滋味。然也就不是滋味而已,也并没有怎么样,然而没有怎么样,心中却又藏了芥蒂。这日他进宫,在含章殿外撞见李寰,远远瞧见那人朝自己方向过来,就本能要避。 至于这个本能是为何而生,大概是李寰那八字评价戳了他的痛处,打到他脸上。他怕了这女人,当初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却被评了一句“事事求全,心中多欲。”卫琰不想跟她接近,怕她刻薄,再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然而光天化日,竟无地方可躲,要退也来不及。正在犹豫不决间,李寰已经对面过来。 卫琰没出声,李寰仿佛没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轻摇着折扇,直接从旁边走过去了。 遗诏 李寰确实没注意卫琰。 她会注意的人,或是与己大有利,或是与己大有害,不在这两类之间,自然也就懒得看。但于卫琰,不是滋味上头就又要加上一层滋味:李寰跟卫家有结怨,她近来又时常在皇帝身边,口无遮拦的,这样似乎不大妙。 卫琰望着她背影远去,心中思索着。 卫琰到了皇后宫中,同皇后说起了此事。皇后不大在意的,说:“这女子不过是个妓子,皇上喜欢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算不得什么。”并不当回事,卫琰无奈,也只得作罢。 唯独卫珩在一旁,听了有些奇怪。她大哥并不是爱管这些闲事的人,实在意外会说这个。 卫珩听着,保留态度,没说话。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李寰的作用。皇帝有亲生的儿子,然而皇甫遗却最终登基即位,这中间经历了一次大的政变和宫廷动荡,上辈子她并不了解其中的具体情况,那时候嫁给奚佑,并不关注朝廷和宫中事,只知道事情的大概,跟临沂王,跟太子都有关。最后皇甫遗登基。 而临沂王,李寰和临沂王可是关系不浅。 倒要看看这人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 卫琰被李寰一句话推荐,做了中书令,这件事不知如何被人传开,卫琰面子上就有点挂不住了。原本即使无李寰推举,他也能做得此官,然而就因为李寰说了这句,那意思就有点古怪。好像他是被个女人推举做了官似的,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个妓子出身,这种事太损颜面。 然而他也不好分辩什么。 这日含章殿外,卫琰因为穿了一件袖子过长的大袍,脚下没留神,上玉阶时差点一跟头栽倒。他也没注意,就看面前有个身影,身体要倒,就本能的伸手去抓想扶一把。手中抓着一块绯红的薄纱裙子,他才意识到是个女子。 李寰看他紧紧抓着自己裙子,模样颇为狼狈,遂发笑,伸手搀他:“卫郎,何故行此大礼?” 卫琰因为从来没听她笑过,所以一时没有识别出她的声音。他口中忙道:“失礼失礼。”自知抓到了个女人,吓的连忙撒手,李寰看他背后是台阶,忙拉住他:“小心些啊卫郎。” 卫琰站起来,才看见是李寰。 他心中惊讶,感觉有些古怪,因为李寰一向不大理人的,不知怎么,突然对他笑,还一口一个卫郎,十分欢欣快乐的模样,实在莫名。 他匆匆道了谢,急急忙忙离开了。 李寰其实是有点无聊,她虽然平常不苟言笑,那是因为没碰着什么值得笑的事情。自从跟了临沂王,每日跟那个老厌物受活罪,她已经快两年没有跟年轻阳刚的男子亲近过,不小心和那卫琰撞在一起,因见他动作滑稽发笑,受了点撩拨,便忍不住出言戏了他几句。不过卫琰似乎被她的言语给吓到,站起来跑的飞快。 李寰笑向侍女道了句:“卫郎真香啊。”也就没说什么,她低头,看见地上落了一只绣线的香囊,十分精致漂亮,遂弯腰捡了起来。 她回身去望卫琰,心说,这东西大概是他袖中掉出来的。香囊的确是芬芳的很。 李寰把侍女留在原地,嘱咐道:卫大人待会回来,就说我往那边去了。 指了方向,她将香囊揣入袖,轻轻往花木繁荫处去。寻了处山石坐下,她将香囊在手中打量,绣工朴拙,但是针线很细,很认真。 家有贤妻,传言不假。 卫琰急匆匆的追过来。 他向李寰礼了一礼,要求归还私物。他见李寰方才那个浪荡模样,以为她故意把自己引到这么僻静的地方,必定要为难自己一番,哪知李寰出乎意料的,却又没为难他,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将东西还给他:“大人收好。” 这人的行为总是离奇反常,卫琰感觉很古怪,却也没说什么,道了谢就走了。他以为李寰举止奇怪,应该还有什么事,哪知李寰什么事也没有,没有多话也没玩笑也没拦他。 卫琰离去,李寰独自坐在石上,又呆了半个时辰,无聊,最后起身也走了。 又有一次,他深夜入宫,到含章殿外,发现李寰正立在丹墀之上,黑暗中一双眼眸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那目光深沉锐利,仿佛是夜中狩猎的动物,吓的他胸间乱跳。他当时匆匆忙忙从旁经过,吓了一激灵,却也没有在意,回头一细想,就感觉十分不舒服。 但也就那一次。 卫琰和李寰的关系,在这偶尔的交接中,并没有什么波浪。他和李寰其实就是偶尔打个照面,除了那次丢了香囊的事,几乎连句话也没怎么说,但是就因为李寰在皇帝面前推举过他一事,还有那次丢了香囊,好像总有关于他和李寰的暧昧关系在流传。卫琰怀疑自己被算计了,卫琰揣测过这李寰的态度,但是揣测也没揣测出究竟来,他自然也不会当面去问。 李寰在宫中常住,几乎日日陪在皇帝身边。这个冬天,皇帝病情越发严重,思及时日无多,便开始留意起了身后事。皇帝病的昏昏沉沉,这日夜里突然醒来,便悄悄将正在台中当值的卫琰传唤了去,要拟遗诏。遗诏的内容,无非是由哪个皇子即位,由哪些大臣辅政。这个问题,皇帝也拿不定主意,先前曾同元老大臣,卫劬等人商议过,但结果不尽合皇帝的心意。 皇帝开口之前,又询问了一下卫琰。 皇后无子,皇帝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为琅琊王时的妻子所生,琅琊王当了皇帝之后不久,原配妻子便因病而死,后来卫氏为中宫,这个儿子便遭了忌惮,很不受宠,被皇帝远远的贬到了封地去,数年不曾至京。后又有一个儿子,是低位的宫妃所生,为皇后所养。 不过出于某种缘故,皇帝一直不肯立太子。 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什么可斟酌的余地,卫琰自然回答,能即位的,只有皇后的养子。辅政大臣,当由卫劬,临沂王,王朗共同担当。 皇帝听了这话,凝然不语。 小皇子才六岁,一个幼儿即位,会是什么局面可想而知。而三位辅政大臣,只有一个是皇甫家自家人,其他全都是外姓。而且临沂王虽然德高望重,却已经七老八十了,还能活几天呢?临沂王一死,皇甫家还能有人吗? 皇帝知道这个遗诏只能这样立,却不甘心这样立。将家族的基业拱手让人,皇帝不甘心。 最终,皇帝还是立了遗诏,由次子即位,并任卫劬,临沂王,王朗为辅政大臣,卫琰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他要请玉玺,并将圣旨带回台中留存的时候,皇帝却阻止了。皇帝道:你在偏殿侯着,先不要回台中,容朕再想想。 卫琰心中一咯噔,只得从命等候。 李寰知道皇帝传了卫琰进宫。皇帝虽然信任她,然而机密要事,却绝不可能让她在旁。李寰在自己所居的宫中,太监不断向她传递着含章殿中的消息,卫琰进了殿,过了两个时辰,又出了殿,然而却没有出宫,而是留在了偏殿。 然而皇帝究竟下了什么遗诏却不得而知。 李寰十分焦急,若是让皇帝真的立了次子,又拟了她心中猜测的那份辅政大臣名单,那她这么久在宫中的努力可就前功尽弃。就临沂王那老的快入土的样子,只有被排挤的份。 可是谁能猜到皇帝到底怎么想的呢? 李寰问太监:“卫琰现在在做什么?” 太监答:“卫大人没做什么,就是侯在殿中。” 李寰脑中思索了片刻,有了定计。 那边卫琰坐在偏殿,袖中揣着那份已经写完,却没有印玺,同时被皇帝要求,暂时不能到台中留存的圣旨。他心中隐隐猜到了皇帝的心思,袖中这份圣旨,怕是要成废纸了。 皇帝迟迟不立遗诏,这不是好事。 他急切的想出宫去,将此事告知父亲。然而无奈皇帝没允许他走,他等的很焦急,皇帝又久久不见有新的旨意下来,过了一会,他问太监,却听说皇上又睡过去了。卫琰无奈只得在这里磨着,同时悄悄叫来个小太监,让其去皇后宫中一趟,将这件事情告诉皇后。 皇后宫中,皇后和卫珩都没睡,早已经得到皇帝深夜诏卫琰入宫的消息。卫琰只让太监传了他被诏入宫拟诏,后被留在宫中的事,诏书的内容,自然不可能向太监说,因此皇后也不知道皇帝究竟下了什么诏,急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卫珩看在眼里,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她轻轻道:“皇后不必着急,不管皇上下的什么旨,恐怕都要成废纸了。”跟太监问得皇上又昏睡过去,下次再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向皇后劝道:“这事还下不得结论,还是先让大哥出宫去吧。” 皇后担忧道:“皇上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卫珩心道,皇帝的心思可好猜的很。无非就是想让长子即位,对辅政大臣的名单也有想法,然而又犹豫害怕,下不得决心,如此而已。 卫珩对第一辅政大臣是她父亲倒是没有异议,然而对于即位的皇子可就很有想法了。尽管卫家支持皇次子即位,但皇次子若即位,天下太平,可就没皇甫遗什么事了。 她要的是她丈夫,皇甫遗即位。 丢旨 卫琰匆匆去了皇后宫中,说明了事情。皇后听了很惆怅,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 这封白书,卫琰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是留在宫中还是带回台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揣在袖中,随身带着妥当。回去再问父亲吧。 他正要出宫,走在道上,忽然被人叫住,有宫女向他请安道:“卫大人,我家夫人有事,想请你去见一面。”那宫女模样竟有几分眼熟。 卫琰辨认了一下,突然认出这是李寰身边的侍女。他有些惊讶,但仍装作不知,问道:“你家夫人是谁?请我做什么?” 那宫女答的十分有机关:“夫人说,大人是聪明人,不用细说,大人自然知道的。” 卫琰心中一动,没再问,跟着侍女去了。那侍女引着他一直到了李寰所居的殿外。卫琰没来过这里,心下有些迟疑,然而稍稍犹豫后,还是抬脚上了阶,迈进殿门。此时正是天方明时,殿外有侍女提着灯,一切都非常寂静。 李寰坐在席上等候。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施妆。 身上穿着非常寻常的青衣素裙,头发简单的挽在脑后,用一支青玉簪固定。脸上没有丝毫脂粉和描画的痕迹,显得皮肤非常白,白的几乎有些憔悴,没有一点血色。眉目漆黑的有些怪异,与脸颊的颜色形成尖锐的对比。 卫琰猛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那时候是她躺在床上垂死挣扎,意识不清抓住他的手,让他救命。卫琰觉得她那时候的模样很可怜,就答应了,救了她的命。那时候她就是这副模样,眉目漆黑,脸颊惨白。然而除了那一次,之后卫琰就再没见过她素容,不施脂粉的模样。她总是盛妆而出,非常醒目。 卫琰准备着进殿来,会见到一个明艳动人的美人。或是会向他说什么,或是会引诱他做什么,不管对方存的什么用心,他自有分寸。他是个冷静而理智的人,从来不会失了分寸。 然而眼前的情景太让他意外。 李寰不意外,仿佛知道他一定会来。她微笑,邀了卫大人坐下。倒酒,请卫大人饮酒。 卫琰摇了摇头,表示不喝酒。 一则喝酒误事,二则,他怕酒里会有古怪。他向李寰要了一盏清水。清水干净,无臭无味。 李寰并不介意,只是坐在对面看他。 卫琰突然发现她年纪不轻了。尽管皮肤白皙干净,但是仍然隐隐能从双目中看出岁月的痕迹。眼睛骗不了人,她的目光很有年龄感。平时藏在浓艳的妆容中看不出,但现在很明显。 卫琰不知为何,突然问了一句:“你多大?” 李寰微笑道:“我十六岁到的建康,已经有八年了。你算一算。” 出乎意料,比卫琰要小两三岁。 卫琰默默不语的,一连喝了好几盏水。李寰也一直不说话,只是手支着颊,静静看着他。 卫琰半晌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 李寰微笑道:“不曾。” 卫琰皱着眉,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李寰笑了笑,伸手去抚摸他脸,顺着面颊抚到眉心。 卫琰心不知怎么,突然古怪的震颤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哪里不对。 卫琰没能拒绝,李寰起身,坐到他旁边和他共席。她两只胳膊伸出来搂住卫琰的腰,将身体靠进他怀里,又揽了脖颈往下,仰头吻他。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抱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看不见,听不到,却能感觉到你。你这样香。”她说着,在他怀里深深的嗅了一下:“你熏的是什么香?怎么会这样香呢?浑身都是香的,身体又这样硬,这样暖和,真好。” 她搂着他肩膀追问:“你用的是什么香。” 卫琰不答,身体僵硬紧绷着。 李寰道:“我那天夜里做梦梦见你。” 卫琰努力控制着,出声问道:“什么梦?” 李寰道:“记不清楚了,只是梦见有个人,站在我前面,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模样,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可是我知道那是你。醒来之后,我就特别想看见你,我以为只是我想想,结果就真的看见了你。你记得是哪天吗?” 卫琰道:“那天在含章殿外?” 李寰目光带着微微的水意,潋滟发亮:“你那天差点栽跟头,扯了我的裙子,然后脸红了。” 卫琰道:“有吗?” 李寰道:“有的。” 她道:“然后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你。” 卫琰道:“梦见了什么?” 李寰搂着他肩膀的手收紧,手在他背上抚摸着:“梦见就像这样,你搂着我,我搂着你。” 卫琰道:“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李寰道:“我是讨厌你。不属于我的东西,我都讨厌,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讨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讨厌了,就不会太想要了,就不用为了得不到而伤心。我最讨厌你了。” 卫琰道:“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李寰笑道:“什么也不想要,没意思。” 卫琰又低头喝了一盏水。他浑身燥热,被她又搂又亲的血流加急,身体僵硬,勉强撑到现在,已经不能再坚持了。他起身要离开。 李寰已经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她心中大大的笑出声来,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她搂着卫琰不放,快乐不已笑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心跳不稳,呼吸急促,浑身在发热?特别想要我?” 卫琰扶着桌子,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李寰凑到他耳边,声音促狭道:“我在你喝的水里。” 她顿了一顿,说出下半句:“下了,” “春,药。” 卫琰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脸色通红,胸膛起伏,果真就是一副中了春.药的模样。起初是李寰吻他,解他衣服,到后来却成了卫琰在上方下死命。卫琰以为她轻浮放浪,裙下之臣甚多,然而她躺在身下,双眉紧锁,咬牙切齿,表情非常痛楚不堪。烛光摇曳之中,她的面容寒花碎玉一般,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和折磨,卫琰莫名其妙的,就有些不忍。他伸过头去吻了一下她脸颊,轻声道:“不舒服吗?” 她轻轻搂住他腰抚摸着:“没事,没关系。” 卫琰忽然想起她身体受过伤,还是肚子上要命的伤,顿时不敢放肆,遂放轻了动作。李寰颤巍巍的举着手抚摸他赤.裸的身体,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卫琰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痛苦还是愉悦。他冲动的厉害,也有点控制不住。 李寰一直清醒着,尽管她是被折磨的很想晕过去,但是一直撑着没有晕。卫琰不知道做了多久,最后累的睡了过去,她死尸一般都躺在床上,休息了片刻,支撑着身体爬了起来。 她穿好衣服,下床,动作极慢但是有条不紊。卫琰脱下的衣服丢在地上,她从他的衣袖中找到了一封诏书。内容和她猜想的一致,不过没有盖上印玺。她将诏书收了起来。 脑子里已经在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喝水,又静了半晌,她将身体洗了一洗,又洗了脸,然后趁着天色刚亮,坐到镜前,描眉打鬓,涂脂抹粉,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起来。云髻高耸,又穿上她喜爱穿的美丽衣服。 如此穿戴一番,她感到十分满意了。女人谁不想打扮的美丽,但是对卫琰这种人,太美丽只会把他吓跑。她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满意。 回到床前,卫琰一丝不挂的正在沉睡。长发被揉散了,堆在脑后,身体光溜溜堪称可爱。 李寰凑近去嗅了嗅他身体,发现他身体也很香,虽然衣服除去了,闻不见熏香,但那味道日积月累,大概已经渗入了肌肤。哪怕是私处也很温暖芬芳,没有一点异味,很干净,是个非常讲究的男人。她遇到过的男人当中最干净,最讲究的。李寰含笑吻了吻他白玉般的脸颊,尽管被他弄了个半死不活,只想去死,但这具躯体,她还是摸着喜欢,爱不释手。 李寰吩咐侍女,等卫大人醒来,伺候他穿衣服送他走。交代好了,便袖了圣旨出去了。 几个时辰之后,卫琰醒了过来。他穿衣,发现袖中的东西不见,瞬间浑身毛发都炸开了。 这等机密要件,岂是能随便给人瞧的?被相干的人知道,走漏风声,指不定会惹出什么大事。更别提丢了圣旨,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卫琰头皮发麻,急忙去找李寰。 然而哪里找的到,听说李寰早上出宫去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卫琰急忙王临沂王府去,却被告知临沂王不在府中,李寰也不在,问去了哪里,也打听不出。卫琰又急又气,平生也没捅过这么大的篓子,直要吐血。想去告诉父亲却又不敢。回到家中,他失魂落魄,妻子谢氏关切的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提不起任何回答的力气,只是摇头,趴在桌子上默然不言语。 谢氏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很是担心。卫琰脑子里被圣旨而已萦绕,谢氏问个不住,他又不能说,只得柔声敷衍:“我没事,不用管我,你去忙你的吧。”谢氏成天除了关心丈夫儿女,还能有什么可忙的,是以也感到很无措。 谢氏是小家闺秀,对于朝廷的事,丈夫的公务事,她是完全不了解的,卫琰也不会跟妻子说那些。谢氏看他趴了一会,出门又走了。 察觉 次日,临沂王匆匆入了宫见太后,将此旨呈给太后观看。太后看了,有些迟疑道:“皇上已经任命了你为顾命大臣,这不是挺合适的,你还要做什么?”言下之意,是觉得临沂王有些贪得无厌,任了辅政大臣还不够,还想着排挤卫劬,王朗,自己独揽辅政之权。 临沂王跪在太后床前痛哭流涕:“太后啊,老臣半边身子已经埋入黄土的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老臣非是为自身私计,只是太后怎不思量,那卫王诸家,个个都是如狼似虎。咱们皇甫家势单力薄,如何能敌得过他们。若是由他们任了辅政大臣,这朝廷里还有咱们皇甫家人落脚的地吗?万万不能如此啊太后。” 太后道:“卫令器识过人,处事通达,大公无私,人人有目共睹,他不是那样人。你难道担心他任了辅政大臣之后会排挤你吗?” 临沂王:“太后糊涂,卫劬心机深沉,诡谲狡诈,何来大公无私之说。他若真大公无私,就不会让自己的兄弟独占荆州,扬州不放,前次收复青州,皇上派李敏去接管青州,却被卫珉所杀,如此狂妄行径,卫令知道了,他说了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就默许自家兄弟杀掉了皇上派去的官员。他大公无私吗?皇上令会稽王去出镇徐州,他却将自己的儿子也派去徐州,还让自己的长子做中书令,让卫家的子弟担当朝中地方各个要职,他若是大公无私,这世上就没有循私的人了。各家各户,为的都是自家门户私计,利益在前,谁会大公无私啊。这卫劬只不过是会收买人心,就是这样,这人才更应该提防。让他姓卫的得了人心,皇上如何自处?眼下正是咱们皇甫家生死存亡之际,太后还看不明白吗?老臣恳请太后务必,三思啊!” 太后道:“可是卫劬,他如今的威望不小。” 临沂王道:“太后,正是因此如此,咱们才更需要压制他们啊。若是由他们继续在朝中说一不二,这样下去必定会后患无穷。” 临沂王巧舌如簧,太后不知怎么的,竟然被他说动了。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要哀家怎么帮你呢?” 临沂王向太后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太后答应了,同时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卫劬受满朝拥戴,卫家兄弟又手握兵权,你不想让他担当辅政大臣,这怎么说的过去。他不会心服,其他大臣们也不会答应,你这个辅政大臣到时候还能当的安生吗?到时候没人肯听你的话,只怕会祸起萧墙。只是你这样说,皇甫家的列祖列宗在上,哀家又怎么能拒绝你,倒成了皇甫家的罪人了。你起来吧,哀家帮你便是。” 临沂王对太后的话很不舒服,什么叫到时候没人肯听他的话。他自以为威望甚高,卫劬见了他也要谦虚,谁敢不给他面子。他向太后道:“太后放心,臣不辞劳苦,只望能为皇甫家效力,即使是再辛苦也是值得的,臣甘愿受苦。” 太后哀婉道:“但愿你能记住你今天的话。” 临沂王和太后商定了计策,又细议了很久,出宫安排自己的计划。 卫珩在御园中,挨着一处汉白玉石桌坐着,手中抱着只肥胖雪白的猫咪抚摸,喂其吃点心。她老远看见临沂王的身影匆匆忙忙经过。 卫珩看着他进宫,又看着他出宫。他是找太后去的,他的目的,卫珩心中也大致了解。 卫珩见这老头子忙忙碌碌的样子,心中也称奇,明明都是快死的人了,也不晓得没几年好活,不晓得怎么精力这么旺盛,还能折腾算计。也不晓得一大把年纪,图个什么。 这老人家大概就是所谓的执念深种,卫珩看他,就能完全明白,皇甫家怎么会由本朝最强盛的家族落到今天这个凄惨伶仃境地。老人家作为皇甫家的宗室,在四王之乱期间,曾三度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可惜最终都失之交臂。后来洛阳失陷,众臣提议要立新帝,可惜结果因为年纪太大,又没轮到他,让琅琊王捡了便宜。老人家大概要咽气也会死不瞑目。 世上事也是有趣。那时候临沂王因为年纪太大,怕他当了两年皇帝就要死,于是推举了琅琊王。结果现在琅琊王要死了他老人家还活的好好的,换做卫珩,早就要怄的吐血。 这叫找死的人你拦不住。 卫珩不在意这老头子,随他怎么折腾。这种人,以为玩一点阴谋诡计就能掌握大权,殊不知,若是没有能力实力相称,玩阴谋诡计只会让自己死的更快。这人太高估自己,手中连个自己的兵都没有,集结了几个乌合党羽,控制住皇宫就以为能把天翻过来。结果卫珉带兵一入建康,立马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卫珩继续等。 她这个位置处的极好,位于整个宫廷的中间,太极殿后方。视野开阔,风景独好,大臣们上朝不经这里,但要往皇帝的寝宫或者往后宫去,必定都要从这里经过。一早上,她已经看到李寰的小车从远处过,这个女人可是得意的很,过二重宫门也不下车,人家可是皇帝特许的,可以在宫中乘马车。卫珩自己都不敢这么放肆呢,老老实实的一进宫门便下车,由太监引着走进来,走的脚都软了。其实她要乘车也可以,皇帝也是许了的,可是卫劬严禁不许,让她在宫中不得张扬。卫家女眷都如此。 这李寰,也不是个长命的相。 没过多久,她大哥也经过了,神色匆匆。昨日午时,也是在这里,她见到大哥匆匆忙忙出宫。卫珩十分费解,大哥来见皇后的时候是深夜,天还没亮,他当时就应该出宫去了,怎么会到正午才出宫呢?难道他回含章殿又睡了一觉?或者是,他出了宫,中间又进了宫,那时候又出宫?可是也不对,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前一日的,大哥绝对不会两日穿同样的衣服。 卫珩心中有疑,她一定要弄明白。 卫珩叫婢女去,在她大哥会经过的地方等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叫住。婢女听了吩咐去。 不久,她大哥回来了。 卫珩看她大哥倒是很长命,高兴的笑出来:“大哥你坐”。卫琰被她笑的莫名其妙,仿佛是心情不大好,并不肯坐,只是睥睨她:“做什么?” 卫珩目光在他身上,从头到脚都扫了一眼,特意的留意他脖颈处以及裸.露在外的皮肤。 卫琰被她看的很不舒服,皱眉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还有事情,要出宫去。” 卫珩微微笑道:“大哥,你好香啊。” 卫琰感到一阵古怪的别扭:“别胡说。” 卫珩指了指他脖颈:“你这里有东西。” 卫琰不解:“什么?” 卫珩道:“女人家,比你们男人以为的要细心,敏感的多。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出问题来,何况是自己日日相处,同床共枕的妻子呢?她们知道的,比你猜到的要多,只是有时候不便说而已。大嫂虽然性子温柔,看起来不多话,可是她是个很细心的人呢,比我要细腻的多。你准备这个样子去见他吗?你会伤她的心啊。” 卫琰心中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卫珩拉了大哥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卫琰被她拉着,到了皇后宫中,坐在那里不出声。卫珩把他外衫扔到熏笼上重新熏过:“昨天身上是这个味道,今天身上再是这个味道,一次两次罢了,多了就说不过去了。” 卫琰沉着脸不吭声,卫珩拿着药膏在他脖子上淤处抹了抹。“她对你没好意,你不要再去见她了,我是不忍让嫂嫂伤心,她性子闷,心里有什么自己受着,也不爱跟人说,你不问,还以为她没事。要是换了我,非要跟你闹个天翻地覆,可嫂嫂她不同,你要好好哄哄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如此这般的将大哥教育一通,看他模样满意了,这才放他走。 谢氏在屋里,心中不安的等着丈夫。他昨日很不对劲,她不敢问,但是从昨天到今天,总是心事不定。好不容易等到卫琰回家,她迎上去。她嗅到丈夫身上干净熟悉的熏香味道,是阿蕤的味道,莫名奇妙的心就落定下来。 有一次,她从丈夫身上嗅到了陌生的熏香。当时没有在意,因为卫琰在外,身上经常会沾染上别的气味,也是很寻常的。然而昨日卫琰神色不对,同时身上还有古怪的熏香,她不知道怎么的,心头突然就跳了一跳。因为昨天的那个味道,正和她偶然闻到的那一次一样。 她不敢多想,然而直觉很不舒服。 不过卫琰今天的味道又恢复了正常,谢氏莫名的又高兴起来。她询问丈夫昨天出了什么事,卫琰跟她说了皇帝立遗诏的事,以及去见皇后的事,又抱歉道:“最近朝中的事情太多,家中的事多有疏忽,你别往心里去。” 他抱住妻子,将头深深的埋在对方肩膀,熟悉的味道让他感到了安定。而谢氏见他依赖又脆弱的模样,更加心软心疼,抚摸了丈夫的头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这么大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