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淙之将顾庭芳送来的消息攥在手里,没有太多时间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经过这场严冬,关外的牛羊马匹损失了三成以上,若要打仗,马是极其重要的战争武器。阿蒙多确实有可能亲自去。若他真的抓了元绮,趁此机会拿下他,一切便有转圜余地了。
于是立即又将韩冲唤来,独自吩咐了一些事情,连夜带着银子,装作中原商人的模样,赶去互市。
多年以来,互市一直是关外的中立地带,只出售货物,不参与任何战争。各部族都需要互市提供物资,因此大家默契地遵守着这里的规则。
此次出售马匹的是关外有名的驯马人家族,他们擅长捕获野马驯服后繁衍,同时也是互市最大的走货贩子。
萧淙之进入用来进行大宗交易的客舍后,胡人打扮的小二便上来迎他:这位财主,本店的规矩,客人是不允许带武器的。
萧淙之看他一眼,此次出来为掩藏身份,并未带斩马刀,他于是眼神示意,身后跟着的一众乔装成家丁的士兵,便都交上了自己的刀兵。
小二于是引着他们往里面走,边走还边介绍说:财主是来买马的吧。您今夜好好休息一日,明日我家掌柜安排买家看马。
萧淙之知道这些马是抢手货于是问他:还有其他买主?那你们掌柜打算怎么卖?
小二笑着回答说:这我可就不好说了,往年年景好,分批定出也就是了,今年遭了雪灾,这批马就成了抢手货,来的几位买家都有意向全部拿下,这就得看诸位的实力了。
萧淙之心中有了数,这是要坐地起价,价高者得了。说起财力,他又不免想到元绮,想到她珠翠满头,珠光宝气,如同小财神爷的模样,他从未对她说过,其实他喜欢看她变着花样换首饰的样子,她好好享受世间一切,有着充满生动的美感。
这一次能有机会来此买马,也全托她的福,只是不知她到底现在如何了?
思索着,连萧淙之自己都没发现,眉头已经皱成一团,双拳攥得死死的。
身旁的随侍见他这模样不敢多问,只好主动请命:大都督,末将这就去探听消息。
萧淙之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准了。
晚间,随侍来报,说所有买主都已经入住客舍,主人家住在客舍后的六角观楼里,在楼上点起了一盏灯,意思是人已到齐,今夜开始闭店,未赶上的买主无法参加此次竞买,只能等下一回了。
萧淙之当即换了一身常服,装作闲逛的样子,在客舍中四处游走。
客舍很大,人却少,极安静。
他悄无声息去了后厨,根据厨房送晚膳的数量和菜色,摸清了大约有四家入住,分别安置在客舍东南西北四个院子里。
能买得起这批马的,绝非是等闲之辈,因而客舍现代规格也全是按各人喜好,专配了各族厨师做的。
萧淙之从菜色判断出外族人住的大约是东边的阁楼小院。他于是趁着夜色潜入,正碰上小二送来酒菜,候在小阁楼二楼的门外。
一队突厥人虽然没带刀,却各个身材魁梧,分列两侧,下一刻众人齐刷刷对着长廊尽头用突厥语行礼,意思是,恭迎主人。
萧淙之藏在暗处,稍稍调整角度,只见阿蒙多阔步走来,手中还牵着一条绳子,随着他向前走身后终于露出绳子捆绑的人影!
一名素衣女子,头戴帏帽,一双手被粗绳子捆住,像奴隶一般被阿蒙多拉扯着向前走。
萧淙之怔住,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只见阿蒙多走至房门前,停住脚步回首邪笑着看那素衣女子,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强行拖进了房中!
萧淙之当即按耐不住,手已经摸到身后藏着的短刀——元绮的信中曾提到过安静,但此时此刻,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她本人,他也不敢侥幸!
刀已在手中,来不及叫支援,他绝不会让曾经的悲剧再度上演!
然而就在萧淙之准备现身时,楼下院子中一阵骚动,有个突厥人冲上来报信,阿蒙多当即开门随报信之人离开。
萧淙之没有退走的打算,反而打算趁着人手减少而趁机杀进去。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有窸窣声传来,他动作敏捷翻身避开,一只小飞镖射在他方才停靠的柱子上。
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名身材高大黑衣蒙面的男子。
萧淙之转动短刀,眼中冷酷却杀意弥漫,谁知蒙面男子突然向后一退,朝萧淙之摆手:“萧大人,手下留情啊。我可不是来打架的。”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来劝大人一句,别轻举妄动,明天才是真正的战场。”
此人对事情了如指掌,却似乎并没有敌意,一时间萧淙之猜不透他的身份。
而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目光越过他,看向素衣女子所在的小阁楼:“放心,在此之前,我会替大人将人看住的。”
萧淙之眯眼打量他,似乎在思考着他的提议:“你拿什么保证?”
蒙面人摊了摊手掌,满不在乎道:“我还真拿不出什么证据,信不信全看大人您了。您信我,那我不光可以保证保您夫人平安,还能保证这批上等的马,都归您所有,若您不信,请自便。提刀杀进去,我知道您好身手,但您夫人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最终,萧淙之收了刀。
夜里,小阁楼里的素衣女子坐在桌前,手仍被绑着,身体紧绷地像一把弓,引得太满,几乎要折断。
她一双眼死死盯着门口,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打开,阿蒙多处理完事情又回来看她。
她立即起身退到墙角。阿蒙多却像看陷阱中的猎物一般,步步逼近。等到她退无可退,阿蒙多蹲下身,拉着她来到自己面前,脸已经贴在她帏帽的纱帘上。
瞧着她瑟瑟发抖,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阿蒙多玩味地笑了一声:“放心,我答应过李瑜,不会动你,只要你乖乖配合我,杀了萧淙之,我亲自送你回去。”
阿蒙多似乎是来警告她的,看到目的达到,很快就离开了。
素衣女子一夜未眠,她独自蜷缩在角落,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她不知道的是,萧淙之没有走,而是在小阁楼外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设宴在官舍后的六角观楼里,角楼有六层高。来这里交易的人,虽然用了假身份,但是说不定便有萧淙之与阿蒙多这样的仇家,因此,所有买主都错开时间,由小二引着上到顶楼。
顶楼六角,主人家坐东方,其余五角各坐一位买家,只允许带一位随侍,还空出一角。
待萧淙之走上六楼,落座后,其余两位买主不愿意暴露身份,案前的帘子都放了下来。
萧淙之是第三位上楼的,心想既然只有四位买家,那下一位,便是阿蒙多了。他紧紧盯着通上六楼的楼梯。
然而来的却不是阿蒙多,而是两位头戴帽围,身穿胡服的男子。其中一个身形高大,萧淙之眼尖,虽看不见脸,但单看他的身形,便认出了,就是昨晚的蒙面人。
只见这二位缓缓落座在空出的一角,放下了面前的帘子。
小二解释道:“这位是昨夜点灯前,赶来的第五位财主。”
萧淙之与其余两位买家都没有说话,很快,阿蒙多便带着人来了!
所有人出场或用面具,或用围帽,总之会隐去身份,唯有他,毫不掩饰地一步三个台阶往上走。
昨夜那位素衣女子双手仍被捆住,围帽遮住了脸,他嫌她走的慢,抬头环顾了一遍六楼顶上的几位买主,唯有萧淙之没有放下帘子,脸上却带了面具。
阿蒙多一眼就认出了他,露出了充满挑衅的笑,然后对着身后的素衣女子,调情般说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烦,这腿又细又白,就是走不动道!”
说着,一把将人扛在肩上,走了上来。
素衣女子轻轻挣扎了一下,但是怕阿蒙多更加乱来,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惊呼。
萧淙之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一直面朝着阿蒙多的方向,一直看着二人在对面坐下。
既然买主已经到齐,卖家也缓缓从楼下走了上来。
众人往下,只见一位异域风情的女子款款走上来。那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穿着胡服,双手戴着金器,裙边是金丝绣的,一路上金玉珠翠,叮叮当当。
小二上前迎她:“掌柜的。”
那女子环顾四周,在东面的一角坐下,她大手一挥,小二的伙计便给各位买主送上了一壶美酒,和一盏黄金做的铃铛。
阿蒙多率先开口:“掌柜怎么称呼?”
女掌柜瞧他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斜倚在榻上,一饮而尽:“今日,我姓完颜。”
“今日姓完颜,难道明日就不姓了?”
女掌柜露出高冷神色:“明日还没想好姓什么,不过姓什么,都与客人你无关了,走出这个门,咱们,人货两清。”
阿蒙多似乎对她的态度不满,收起了笑意,但又不想在此时得罪她,于是便没再说话。
此间又有一位不知名的买主问道:“我们是来买马的,掌柜既然让我们来看货,约在这角楼里是什么意思?”
完颜掌柜勾起嘴角,轻蔑一笑:“我这个人做生意,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叫你们来看马,当然是有马。”
“既如此,敢问马在何处?”
完颜掌柜对着小二一摆手,小二当即领会,走出几步,又唤了一位年轻力壮的伙计,一同打开了一整面木窗。
那木窗足有一整面墙大,角楼又高,望出去是茫茫雪原,风声与马蹄声一起灌进角楼。
只见远处的雪原之中,群马奔腾而过,铁蹄踏踏,如巨人撼山,踏碎原野的冰层,露出即将发迹的草原模样!
生机蓬勃的健硕肉体在阳光下奔驰,皮毛闪烁着油亮的光泽,带着一种冲出桎梏的莽劲与野性!
来到这里的买主,不用说也能猜到一二,需要这么多马的,除了中原的军队,那就是关外各部族了。阿蒙多露了脸,其余没露脸的,要么就是从旁协助他,要么就是生了异心,再或者,就是中立的部族。
若是有了这匹马,必定能实力大增!
“好马!”阿蒙多站起身,摔杯大赞。
完颜掌柜脸上也浮现出自信的笑容,她目光转而来到萧淙之脸上:“如何呀?”
萧淙之只说了一句听不出情绪的:“不错。”
小二随即和伙计关上了木窗。对众人道:“各位财主,货已经看了,诸位都是想要全部买断的,既然如此,我们掌柜也是痛快人,底价三十万两,其余的,诸位竞拍吧。摇铃一次,最低加价五万。”
阿蒙多重新坐回位置上,将身边的素衣女子一把揽进怀里,率先举金铃:“四十万!”
小二道:“这位财主阔气,其余还有没有还想加价的?”
随即又响起几个声音:“四十五万。”
“五十万。”
后来的那位财主没发话,萧淙之缓缓拿起铃铛,盯着阿蒙多,敲了一下:“六十万。”
小二道:“这位财主出价六十万两,还有想加的吗?”
阿蒙多手里的铃铛再次响起:“六十五。”说话间,素衣女子已坐到他怀里,他的头凑到她颈肩,仿佛在嗅她身上的兰香,眼睛却还是挑衅地看着萧淙之。
六十五已经翻倍了,这不是个小数目,席间已有人低语,没想到涨得这么快,但为了这批马,还是咬牙摇了铃铛:“七十万!”
另一家已经没了声响,又回到萧淙之这里:“七十五万。”
萧淙之知道阿蒙多没钱,之所以敢这样叫价,那是想要用中原皇帝给的那几百万两来付,但那笔钱李瑜不会全部给他,即便给他,大可汗也不会允许他全部拿来买马。
果然,阿蒙多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随手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拉过身边的素衣女子,用力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袖子:“这位财主,你可想清楚了,她的人你不心疼,命你也不要了?”
萧淙之此时手握金铃,拳头攥紧,盯着阿蒙多没有说话。阿蒙多见他没有摇铃,立即拉过素衣女子的手,又割一刀,这一刀割得极慢,疼的她挣扎叫喊。
萧淙之握着金铃的手,一拳砸在桌上,身体绷直似有些抖动,桌上酒水震落,撒了一地。
对了,这就是阿蒙多想看到的,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即将人提起来。
第五位财主的帘子后面,身形高大的那个按住了身旁的人,小声道:“你就不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为了心上人,放弃这批马?放心,一切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