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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泽心里想的干脆,只是转身的一瞬间还是湿了眼眶。她住在孟家小院中的那几年,遇到的人倒是很多,却都是点头之交,除了张惟那老头儿也只有卫风会陪着她说说话了。

    如果她和卫风之间的牵扯就停在梨园中喝茶、听戏、斗嘴的哪些日子就好了,后来那半年,她其实不愿意再想起来。

    当时孟峙要杀她,她其实早有预料,这才提前给自己准备好了□□。宁泽扪心自问上一世她若是想逃未必逃不掉,哪怕秦夫人铁了心要杀她,她相信卫风也会救她。

    她只是……只是一时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

    方才宁泽站在船头正好挡住了对面的小姑娘,她一侧身,韩仪清才看到魏时棱,魏时棱也看到了她,甜甜的叫了声“表姐”。

    又歪着头看了看对面的两个人,道:“原来两位姐姐是一起的,表姐也是来听卫风哥哥唱戏的么?”

    宁泽的母亲魏兰和韩仪清的母亲魏萱这对孪生姊妹出自永宁伯府,魏时棱的父亲魏洵正是她们嫡亲的兄长。在国公遍地走的京城,魏家虽然只是“伯”的爵位,却因为魏洵现任吏部左侍郎,也是勋贵之中的翘楚了。

    韩仪清见魏时棱的小舟上只有两个大丫头,连个嬷嬷也没有,问道:“你又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魏时棱昂起小脸,调皮笑道:“我想出来自然有办法出来的,谁也别想困住我。这次幸好遇到的是表姐,要是被别人看到了,少不得又得告诉我母亲,我又要挨打。”

    韩仪清刚想念她两句,却听到湖心小亭中锣鼓喧天,魏时棱急道:“哎呀,卫风哥哥就要登台了,我要走了,表姐权当没看到我。”

    说完话,着急催促两个丫头划舟,只是舟上溅了水,她脚下一个打滑倒头栽进了水里,宁泽距离她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捞起了她,小姑娘却还是喝了几口水呛晕了过去。

    宁泽忙锤她胸口,吐出几口水,魏时棱才醒过来,宁泽因为着急救人,面纱掉落到水中,她忙背转身背对着魏时棱和她那两个丫鬟。

    她舟上那两个丫头等到人都捞上来了,才发觉自家姑娘落水了,先是吓得哭起来才走过来抱起魏时棱。

    幽幽转醒的魏小姑娘却看着背对她的宁泽,怒道:“你可恶!”

    三个字咬牙切齿的说出来,其中含着许多情绪,根本不像一个五岁多小姑娘的语气。

    背转身的宁泽一愣,她明明救了人却还遭埋怨什么道理。

    韩仪清也是吓到了,走到魏时棱的小舟上,拦着魏时棱坐下,又对两个丫鬟说道:“你们姑娘还小,就是要你们这些年龄大些的多费心照顾她,似你们这般姑娘出了事都不知道,可还有留下你们的必要吗?”

    这俩丫头也不是第一次见韩仪清,只是以往每次见到都觉得她楚楚动人和善可亲,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生气的样子,又出了这等大事,吓得都跪在了船头。

    韩仪清见魏时棱眼睛亮晶晶,知道她无大碍,才道:“方才那位姐姐救了你,你可知道?若不是她,这里满塘淤泥,你沉下去谁都救不了你,你不感谢倒罢了,怎么还骂人?”

    魏时棱也是心有余悸,被表姐一训委委屈屈的哭道:“时棱自然要感谢姐姐,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说到这里从韩仪清身上爬起来,规规矩矩的给宁泽行礼道谢。

    采苹早进船舱内,又拿了顶纱帽给她,宁泽看了采苹一眼,有些讶异,没有想到她竟然连备用的都准备了,倒是个十分周详的姑娘。

    她这边带上纱帽才转过身来。

    韩仪清见魏时棱身上还湿着便对那两个丫头道:“都别跪着了,快给你们姑娘换身衣服,天虽然热,湿的穿在身上总是不舒服。”

    那边手忙脚乱的忙爬起来,幸好也带了备用衣服,欲要牵着魏时棱进船舱,魏时棱却还是盯着宁泽看,又说道:“姐姐莫要怪我,我刚才是吓得迷糊了。”

    宁泽并未将那句话放在心上,点点头示意她快去换衣服。

    魏时棱才五岁,公认的人小鬼大,刚才她落水时心中闪现了十分可怖的一幕,她看到满地鲜血,地上倒着两个人,她睁开眼看到救她的人时,突然就非常生气,这种奇怪的事情在她身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她不准备说出来。

    魏时棱换好衣服出来,低着头怯生生的走到韩仪清面前,生怕韩仪清不准她继续待在这里。韩仪清见她低着头一副知道错了的乖巧模样,眼睛却又忍不住滴溜溜转着去瞅湖中小亭,韩仪清摇摇头扶着采苹回到自己的小舟上,又吩咐那两个丫头:“你们这次可要看顾好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魏时棱一听立时抬起头,一张小脸神采飞扬,笑的脸颊嘟起,说道:“还是表姐好!”

    湖中小亭中乐声已起,宁泽站在小舟上望过去,见那小亭周围飘着好多小船,密密麻麻围了几圈。

    韩仪清道:“那卫风是教坊司的名角,有好多勋贵人家都未必能请到他,也不知怎么在这里搭起了戏台子?”

    菱花却是知道其中缘故,道:“回小姐,快到七夕节了,说是礼部的大人让卫公子出场子,听说要在这里唱满三天呢。”

    韩仪清笑道:“怪不得这么热闹,正巧让我们赶上了。”又问宁泽:“你可要去听听?”

    宁泽见她脸色苍白,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知道她是累了,便道:“不去了,万一被人识破可就糟糕了。”

    再说她也不想去听,她已经听过好多次,好听是好听,但是这辈子却不想再听了。

    旁边菱花一听宁泽拒绝,无声叹口气,垂下了脑底,韩仪清看的清楚,笑她:“你这丫头!我就想一说出门东西怎么就全准备好了,原来你是早就预谋好的。”

    菱花虽然是个小孩儿心性,却也跟在韩仪清身边近十年,虽然不如采苹懂韩仪清,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的,都说她们姑娘清冷不爱热闹,其实不然,青灯黄卷不过是无奈罢了。

    果然便听得韩仪清接着道:“我倒是想去听听看,这卫风唱的戏目里面倒有一曲我很喜欢,不知道今日是不是要唱这一曲。”

    采苹忙道:“我准备了软塌,姑娘可以靠在船舱中,此处开阔,虽然不如家中舒适,倒也不会累着。”

    宁泽随韩仪清走进船舱内,随口问道:“表姐爱听的是哪一出?没准儿我能唱两句给你听听。”

    韩仪清歪在团案花纹金绣软榻上,笑道:“原来你还有这项技艺。”

    她哪里真的会让宁泽唱给她听,却还是说道:“你可听说过梁祝的故事,其中有一曲《十八相送》(注)你可听过?”

    闻言宁泽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韩仪清是个恪守规矩的女子,却原来也能欣赏男女之间这种胆大求爱的故事。

    宁泽笑言:“听过。”还真摆开架势唱了几句。

    她微微的愣神韩仪清看在眼中,韩仪清一笑,却又低了头,低声说道:“你倒是和那祝英台有些像的,倒是适合他。”

    韩仪清初次听到此曲时,听到祝英台骂梁山伯“呆头鹅”便楞住了,那时才知呆头鹅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就牵扯到她的一段往事,祝英台女扮男装同梁山伯游学,梁山伯不识她是女儿身,她也曾经不识得别人是儿郎。

    其实这往事很简单,五年前她的父亲韩雪松从福州调任回京,她因途中又染了病,只好停在徐州修养,再启程时却遭遇了山匪,她坐在马车中不敢出来,闹哄哄打了一阵外面便风平浪静了,不多时有男子声音传来:“姑娘,山匪已经被我打走了,看姑娘马车该是弓高侯府中人,我们也是回京不如由我们送姑娘一程。”

    时下对女子严苛,她那时候虽然不足十二岁,却想着这一路回去,少不得被人说三道四,推拒道:“多谢这位公子,路程中诸多不便,我自己回去便是。”

    车外人又笑道:“我可不是公子,我是我们家公子的护卫。你这些家仆有人逃了,有人受了伤,姑娘带着这些人上路恐怕还会有危险。”

    她掀开帘子一角,见地上躺着几个人,只有两个嬷嬷和两个丫头守在外面,又略略掀起了些看到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不远处,方才说话的是左边那个护卫。

    看她帘子掀开一角,那中间的公子才道:“程朱理学那套害人不浅,你既不愿,那便随你。”

    声音清泠泠,分外悦耳,他说完便先行骑马离开,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恶作剧,一阵风吹来,将垂着琉璃珠的青纱帘掀开更多,她匆忙中看了那公子一眼,见他素衣若雪满身清贵,有杏花吹落在他鬓边,那样貌似是画中人,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赶紧拉下了帘子。

    后来那公子虽说不管她,到底让她的护卫扮作女子送了她一程,直到到了京城门下,护卫才抹去脸上胭脂,声音也变的浑厚低沉,她这才意识到被人骗了,站在马车前吓得一时说不出话。

    那护卫笑看着她说:“公子所言果然不假,姑娘还真是只呆头鹅,傻乎乎的连男女都不能分辨。”

    这事过去不久魏国公府就有人来向她提亲,京中这些簪缨世家魏国公府独占鳌头,谁能想到他家的嫡长孙居然向一个侯府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提亲,一时惊煞许多人。

    直到后来在魏国公夫人的寿宴上她远远见到一穿暗红金线滚边,正面湘绣麟鸟直裰的男子时,才知道她遇到的那位公子便是沈沾。

    这是她心中的一角隐秘,同谁都不曾提过,直到后来她胆子渐渐大起来,又读了许多古籍,才觉得沈沾说的有理,程朱虽有其道理,但是时下对女子的约束委实过分,原不该守。

    只是她和梁山伯一样都是只呆头鹅,而且都注定要悲剧收场,所有缘分和记忆都会化蝶而去。

    但那梁山伯和祝英台好歹双双化蝶,而她注定孤衾冷枕,赤条条来也赤条条去。

    宁泽韩仪清两人又闲话几句,便听得湖心小亭中几句唱词清清楚楚传来: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韩仪清眼睛一亮,笑道:“老天怜我,还真是此曲。”

    感叹完这一句,便不再言语,歪在榻上认认真真的听了起来,采苹和菱花又将舟划的距离戏台近了些,在一个荷叶茂密处停下,既能遮阳又能遮掩。

    宁泽不愿窝在舱中,自己走到了船尾盘腿坐着,却听到有人说道:“四姑娘,听说你堂姐身体见好了?”

    声音娇柔,绵绵缠缠,尾音上挑带着些魅惑,一听到这个声音,宁泽不由得笑了,感叹今日果然锣鼓喧天好戏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