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不是天堂。
阴天的纽约,晦暗,潮湿。
在纽约警局的拘留室里,有位二十一岁的少年挨着墙根坐在地上,他的头深埋在双膝间,背脊弓得像只大虾,瘦削的肩一动不动,颓废又狼狈。
少年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
直到那声沉重的开门声响起,他才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仰起脸。别看他萎靡不振,抬头的动作却很快,仿佛濒死的人突然间嗅到救命散的气息,带着一丝希冀,也带着一丝忐忑,他看向来者。
“陆语怎么样了?”少年唇型美好的嘴唇干裂脱皮,眼睛被门外光线照得赤红。
华裔律师手里提着公文包,没拉紧的拉链里露出卷宗的边角,他闻言皱眉,“tang,目前的案情对你很不利,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受害人准备告你故意伤害……”
“你先告诉我,陆语怎么样了?”唐奕承只重复这句话,执拗、固执。
律师无奈地耸耸肩,声调平缓:“陆小姐请我转告你,她不会等你出来。她说你们……”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律师叹口气,才继续道:“很遗憾,她说你们的感情结束了。”
从外人口中道出的“结束”隐约透着同情,可在唐奕承听来,却仿佛是琴弦上没有经过任何过渡、猝然跳起来的那个高音,突兀又刺耳,几欲震裂他的心脏。
不,他不相信。
在年少的岁月里,爱情是一种承诺,他和她都笃定不已。
更何况,他是因为她,才落得这般境地的。
“陆语……她人呢?”唐奕承的声带微微颤抖,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涩意和不甘:“你可以安排我们见个面么?”
律师摇头说:“陆小姐已经和梁先生回国了,说是不会再回纽约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少年很久很久没有再说出话来,冰冷的墙壁,浑浊的空气,唐奕承带着老伤的左臂无力地垂着,像是坏掉的木偶被困在牢笼里,而他修长的手指却弯曲起来,握拳,他的指节绷得发白欲裂,指甲狠狠地抠进掌心的血肉里……
痛,才能让他清醒过来——
那个说好会厮守一辈子的人,在失去的时候,却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
唐奕承本以为那一瞬间的失去,换来的痛也不会太长久,总有一天会过去。可往后的数千个日日夜夜,他却发现那种痛并未因时光流逝而有所减轻,就好像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人强行剥离,在他体内留下了又大又深的创面,牵扯着发肤神经,久久无法愈合。
有多爱,就有多痛;
有多痛,就有多恨。
采访还在进行,镜头却似乎悄然偏离了焦点,照进了唐奕承心底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陷入了回忆,旁人无法打断。
在这短短的沉默里,周萱萱意识到采访对象走神了,她轻唤了声:“唐先生,你说你有今天的成就,要感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唐奕承被这句话拽回现实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看向陆语。
一切昭然若揭。
那片刻间的对视,陆语被他清冷的眼睛看得发憷,她的脸色僵白一片,手里的相机似有千斤重。而接下来的那番话,唐奕承说得有多漫不经心,陆语就觉得呼吸有多困难。
“她是我的前任,第一个女朋友。”
摄影灯打在唐奕承脸上,他精致的五官都沾染着光芒,唇角的血痂红得摄人心魄。
顿了顿,他继续说:“在我人生最糟糕的时候,她抛弃了我,跟别的男人走了。后来想想,如果不是她不愿意跟着我吃苦,如果不是她背叛了我们的感情,可能也不会激起我的斗志……”
“不,不是这样的!”
一道急促的嗓音就这么轰然炸响,带着几分陈年的委屈扫过每个人的耳膜,唐突至极。
陆语从不知道自己能被一个人那么简短的一句话逼到如此绝境,“背叛”这个字眼就像一卯钢钉,顺着唐奕承的话狠狠地凿进她的心脏,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反驳他。
狠狠地反驳他。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当即招来三束目光——
唐奕承的眼神幽深难辨。
宁曦的杏眼里蓄满不解。
周萱萱美眸一眯,突然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联想起唐奕承不着痕迹地让陆语加入他们的团队,她心里隐隐冒出一个疯狂的猜测。
难道……
“陆语,你怎么了?”周萱萱敛去眉目间的惊讶,嘴上若无其事地问着,她又转头看了眼唐奕承,“你们有什么问题么?”
“没……没有。”陆语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她整个人就跟被捅了针的气球似的,没爆,但飕飕地往外漏气。
她慌忙抬手指了下唐奕承身后的反光伞,那一丝心虚作祟,导致她的声音弱下去:“我刚才是说反光伞不是这样打的,我去调整一下位置。”
“……”
忽略掉这个小插曲,周萱萱探身关掉录音笔,以示接下来的对话与采访无关了。
她撩了撩垂在肩上的卷发,俨如治愈使者一样对唐奕承说:“果然啊,年轻男人就是一张没刮的彩票,那个女人一定想不到你是头奖。你应该庆幸那段感情结束了,那种虚荣又势力的女人不要也罢……”
周萱萱嘴上嘲讽着“那个女人”,眼角的余光却是一刻没离开过陆语,悄悄捕捉她的表情。
果然,陆语脸上那种受伤的表情早已无所遁形,她此刻就像是一只遽然被踩到尾巴的小猫,疼到恼怒,却又不知该如何舔舐伤口。
宁曦的目光一直黏在唐奕承脸上,隐隐泛着疼惜,她在这时也忍不住动了动嘴:“奕承哥,这世上的好女孩儿有很多。那个女人离开你,是她的损失……”
“相片拍够了。”陆语颤抖着嘴唇打断了宁曦,她无法再在此处多待一秒,利落地收起相机,往肩上一背,她抬脚就走,“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看着她狼狈离去的身影,周萱萱仍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她真的猜对了?
唐奕承口中那个“负心女”就是陆语?
而陆语口中那个“穷小子”就是唐奕承?
就这么把两人对号入座,周萱萱若有所思。
**
唐奕承在h市三天两夜的行程,安排得紧锣密鼓。
当天下午,为配合暖阳基金会此行“资助贫困大学生”的活动主题,唐奕承受邀前往当地一所名牌大学发表演讲。
学校礼堂里座无虚席,掌声雷动。
对那些对未来寄予满满憧憬的大学生而言,唐奕承的成功史无疑是励志,又充满正能量的。这世上有很多奇迹,就算它不一定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但听听别人的传奇人生,未尝不是一种鼓励。
海明威有句名言:the world is a fine pce,and worth fighting for。
这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为之奋斗。
演讲尾声,唐奕承用这句话作为结语,赢得满堂喝彩。
可又有谁会猜到,从社会底层奋斗到顶端,一步一步支撑这个男人走过来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一个女人呢?
陆语当年所谓的“结束”,恰恰是唐奕承的“开始”。
七年至此,唐奕承终于摆脱了“穷小子”这个寒酸的标签,他从大洋彼岸来到她居住的城市,呼吸她呼吸的空气,走她走过的街道,以崭新的姿态再度入侵她的人生,这是单纯的只是因为当年被甩的是他,所以心有不甘?
又或者,是因为他还爱着?
唐奕承大概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夜幕降临,宋远来总统套房找唐奕承时,他正在回复邮件,人不在公司,可公事一天都不能耽搁。
犹豫了一下,宋远才说:“宁小姐说今晚有沙滩篝火晚会,您要不要一起来玩玩?”
唐奕承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致,他坐回桌案间,电脑显示屏的微光将他的眼眸衬得深邃清透。他连头都没抬,只抛出句:“你们去吧。”
宋远无趣地“哦”了声,他对老板的答案不感意外,转瞬说起另外一件事:“对了,唐总,酒店已经给宁小姐腾出空房了,今晚她不用再跟周小姐睡一个房间了。”
唐奕承略一点头,不再说话,却在宋远要离开时,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从桌案间抬眼,“宋远,你把摄影师给我叫过来。”
宋远愣了一下,心想大晚上的老板把陆小姐找来房间做什么?
像是看出他的疑问,唐奕承气定神闲地补了句:“我要选照片。”
“……”
宋远立马转身去找陆语了,因而错过了唐奕承眼里那丝意味不明的光。
也许,连唐奕承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陆语找来,难道只是因为在访谈过后,他就一直没再看到她?
没过多会儿,门铃声再次响起。
不知是因为房间里太`安静,还是门铃声略显急促,以至于那“叮咚叮咚”几下,像是敲在唐奕承心上,他心里莫名一顿。
起身开门,唐奕承的表情也顿住了。
站在门口的居然又是宋远,他的视线越过宋远,看向对方身后,也是空空如也,“陆语呢?”
宋远摇摇头,急声说:“陆小姐的房间没人应门,我去问过酒店前台,他们说她刚才已经退房了。”
“退房?”唐奕承的嗓音微微一沉。
宋远还没琢磨出老板那瞬间沉郁的脸色是为哪般,已听唐奕承吩咐道:“备车。”
“唐总,您要去哪里?”宋远挠着头追上他。
“机场。”他不会再让她落跑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