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仇悸此后几日的情绪还是灰暗沉沉,阴雨绵绵,面色的黯淡无光折射被雾霭蒙上的忧伤。
他觉得自己倏忽间被捧到高空,他是受到了尊重,但他依附的是郁宁的双手。他惴惴不安,是因为郁宁给仇悸的安全感早已被侵蚀,都是蛀孔。
他认为下一秒的郁宁就可能撒手人寰,而会他从高空跌落,一厢情愿摔得粉身碎骨。
这天仇悸在家休息,他将自己埋入沙发,视线昏暗,挤着自己的躯体,却不委屈,像是一个安稳的逼仄空间。
“仇少爷,你这是什么姿势啊?”陆汀又带着熟悉的语调来问访仇悸。
仇悸将埋在沙发里的自己直接拔了出来,他抬首而望,看到陆汀形单影只一人,“今天一个人啊?”
“宣靖公司那边很忙,就我一个人来了。”
陆汀是艺术创作者,靠兴趣充实自己,顺势得到一些经济回馈,不过他本就不愁吃穿,他和他的丈夫两人自小起便家境殷实,结婚的陆汀便是从一个豪门跨入另一个豪门。
陆汀时而会帮宣靖管理企业。
“坐吧,”仇悸拍了拍旁边的沙发,然后抬起设备联络侍者,“我让他们带点茶水上来。”
陆汀没有拒绝,他们之间并无客套,他坐下环顾四周。
仇悸盘着腿向陆汀问好:“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反正我一直挺闲的,之前郁宁说你这几天看起来不太开心,让我们有空来看看你。”
“那他怎么不自己来?”
“你想他来吗?”
“那倒也不是。”仇悸扯来毛毯,将自己包裹,像是寻找一个依托。
“他这几天都有来找你吗?你们都有见面?”
“嗯,基本。”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不知道,见到郁宁就有种不真实感,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靠近我,但他递出来的关心让我觉得是虚假的,像是完全不属于我的一张毛毯,却要紧紧盖在我身上,我浑身难受,我觉得我甚至是长期处于一种被阶级俯视的感觉,压迫和渺茫包裹着我,导致我觉得世界很恍惚。”
仇悸的感受较为抽象,他试探用比喻化为具象。
陆汀是清晰明白仇悸的感受,仇悸难胜郁宁的关切,反而是增添了两人的距离感,不过这一切还是郁宁带来的伤害太大。
“而且……”仇悸还有另外缘由。
他觉得自己愧对于母亲仇怡晓。
昨天仇怡晓从境外回来,郁宁也恰好来寻找仇悸,两人的牵连又挤出仇悸左右为难的窘态,两人即将碰面之际,被仇悸紧急斩断。
仇悸是匆匆支开了郁宁,说下次再见。郁宁看出来仇悸的心焦无奈,他便顺从了仇悸,而仇悸留下来陪母亲。
仇怡晓和郁宁本是言谈甚欢的两人,郁宁对仇怡晓足够尊重,仇怡晓也对郁宁认可。可四年前郁宁和仇悸感情的破灭,他们之间任何情谊都炸毁,如同本就荒芜的土壤还向下塌陷,出现巨大的裂谷。
仇怡晓和仇悸交谈之时,注意到仇悸中指的戒指,以及仇悸怪心浮气躁的模样,仇怡晓询问道:“你手上戴的是什么戒指?”
“饰品,带着玩的。”
“你这几天有跟郁宁联系?”
“谈合作。”
仇怡晓是不愿过多拆穿,仇悸就显然一副找好借口的模样,回答生涩又急迫,没有任何过渡,只是想尽快结束话题。
仇悸也知道母亲察觉端倪了,母亲俨然一副凛若冰霜的模样,对郁宁的警惕和敌意都写在脸上,而且她的冷峻都延续在接下来的时间中。
所以在这番情形下,仇悸更不好向母亲交代,只有畏葸不前,他应该知道母亲在为何事发愁。
母亲是见证两人坠入爱河,再撕破虚伪的夹层,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仇悸对郁宁表现恨之入骨,可现在再度沦陷在郁宁的柔情蜜意中,重蹈覆辙。
这样的不清醒像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
陆汀对他们母子之事不好评价,也不知如何开导仇悸,陆汀便只是另起话题:“那爷爷呢,有说什么吗?”
“爷爷是希望我和郁宁结婚,现在确实是一筹莫展,郁宁要我和他结婚也可能是一步棋,但我不做这颗棋子,我又怎么明白他下一步如何走呢。”
“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仇悸司空见惯,他这一生都活在仇析的计划中,现在也不过是完成使命罢了。
“会不会郁宁就没有把你当做利益来源呢,就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呢?”
仇悸对于陆汀提供的可能没有惊喜,他只是低头掰弄手指:“重要吗?我研究一个是非对错的过程是煎熬的,还不一定研究得准,我有任务在身,我需要完成使命,情爱不能成为干扰计划的阻碍,而且郁宁的失忆大概率就是假的,我们留下那么难看的过去,他可能只是给自己重塑了形象,以便于再次利用我。研究情感就是没有意义的。”
仇悸说这些话的时候好似冷漠冰冷,可还是闪烁情感的光芒,感情明明是他唯一看重之物。
陆汀内心长叹一口气,他也只能再度另起话题:“一周快过去了吧。”
“嗯。”
“想好了吗?”
“没,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仇悸抱头揉着自己的头发。
“没想好就不要给出答案呗,郁宁应该会等你的,如果他真的急着要你给出答案,把结婚当成赶鸭子上架的事,你到时候就自然清楚要不要跟他结婚了,还是顺其自然吧,思绪通了再给出回答吧。”
“嗯。”
话题的走向又是往情感方向走,其实仇悸徊惶犹豫之时就是被感情牵绊,倘若是爷爷给出的任务,他会果断决绝的。
仇悸骤起斗志:“算了!”
“干嘛?”陆汀表现茫然。
“结就结呗。”
仇悸顺势给郁宁拨打了电话:“你把结婚的消息放出去吧,明天你过来找我。”
“好。”
仇悸落定决定就此是这一瞬之间,可连绵的愁绪贯穿到长夜中,不断延伸,延伸到晨曦渐升。
次日一早,侍者来敲门,“少爷,季少爷来了。”
“行。”
季林的出现是意料之内,也确实是时候作出了结了。
仇悸就站在正门的大堂等待,行色匆匆朝仇悸走去,没有问候和缓冲,话语迫切而出:“你们真的要结婚了?”
仇悸定然是愧疚的,是难以直面季林的,他只能闪烁其词:“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我想知道你喜欢他吗?”
“喜欢。”
“为什么?”季林大为不解。
仇悸措辞良久,他坦然表述:“我和郁宁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将近十年,我还跟他谈过几年恋爱,后来又分手了,我们之间没有那么简单。”
仇悸没有直言喜欢与否,只是将喜欢藏在对过往的描述中。
季林也被仇悸的话题牵走,“倘若不喜欢那又会有多复杂,所以你还是喜欢他是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现在也没空管这些情情爱爱,我有太多事情要做,我现在的生活被巨大的计划编织在一张密网里,而郁宁是这张密网的编织者之一,我需要破解难题,我不能靠逃离来避免。”
“所以呢?”
“所以我得跟他结婚。”
“为什么!”季林再度不解,季林从来不喜欢过问他们感情之外的事情,他现在的焦躁不安让他晕头转向,“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样的事情。”
“我没办法解释。”
但谁都不能断言他是否是真的以公办事,谁都无法判断仇悸有没有混入私情。
仇悸自己是无声下藏匿隐情,他也怕郁宁与别人组建家庭,他难以想象郁宁挽着佳人,而仇悸孤苦终生的日子。
不过得到答案之后,季林确实收起了失态模样,他明白仇悸在生活中或许曲意逢迎,但是感情他是心甘情愿的。
季林也只好退出到界限之外,他本就没有权利去操控仇悸的生活,而且仇悸早就将拒绝说得明明白白了……
原来看似振振有词的话语确实隐匿溯源,他处事的乏力也有迹可循,季林无可奈何,现在是顾不上置气,倏忽间成为他们感情的外人,只好心疼仇悸。
季林低声跟仇悸撒娇:“那你要是寂寞了可以来找我偷情。”
仇悸灰暗的心情被季林揭开一道,阳光撒落,仇悸也笑声回应:“别闹了。”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是吧,”季林还是难以摆脱悲伤。
仇悸在此迂回曲折:“就算我和郁宁没怎么样,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我照顾不好一段感情,你也别跟我这种人置气了,也不值得。”
“行吧,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
“我之前追过陆汀,但是他是没给我一点机会,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不想再玩爱情,没想到他那时候喜欢的就是宣靖。”
“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
“不用了,我还是坐等喝你的酒席吧。”
仇悸曾在季林身上索要了不少慰藉,消遣了不少季林的一厢情愿,现在却斩刀决绝而下,要切断两人的关系,仇悸是愧怍难宁,对季林更是不敢对视。
季林也发现仇悸双眸之中悬挂着惭愧,他用最后的过分要求解脱两人之间的关系紧张,季林要求道:“那你可以跟我接吻吗?”
仇悸讶异抬首,这个请求他从未提过,仇悸也没想过要怎么拒绝。不过仇悸的吻本就是没有价值的东西,曾被郁宁肆意玩弄,过分利用,这一个吻又算什么呢?
仇悸没有拒绝,但是他保持肃立不动。
或许季林真的从仇悸脸上的难堪看到了他对郁宁的真心,季林双唇靠近时只是亲吻了仇悸的额头。
不过仇悸也发现季林并不真心投入亲吻,季林的视线向仇悸身后擦去,眼神凶戾,似乎是挑衅。
仇悸随后向后望去,原来郁宁鹄立身后,将两人的亲昵看在眼里。
季林也没打算造作,他不给仇悸添麻烦:“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跟你的未婚夫。”
“我叫人送你吧。”
“不用了,”季林拿自己逗趣,“我怕别人看到我哭得太难看。”
仇悸就交给了郁宁,仇悸带着郁宁前往书房。
郁宁面色凝重,心情不悦由言辞传达而出:“仇少爷叫我来是做什么的?”
“别明知故问。”
“我以为是让我过来看你和情人亲热的。”
“你是因为什么和我结婚的,恐怕你自己心知肚明,你又何必僭越感情的界限来管辖我。”
郁宁没有说话,他的愠怒和不爽都写在脸上,他对仇悸的言语也不服。
仇悸不知郁宁的用意,更不想争出个是是非非,他将郁宁的脸色漠然置之。仇悸随后递出合同给郁宁观看:“这是我写出来的条件,你看看可以你就签字。”
……不可以插手到Z的企业里,不能撬动Z的任何经济,不允许对Z的企业有管理权和行使权,不可以对Z内部进行意识形态建设……条约里不过是一些维护家族企业的协议,没有私人感情的约束。
郁宁是没有任何异议,他落笔签字是爽快大方。
仇悸继续交代:“婚礼策划你自己安排,我不想插手,别让我在别人面前和你接吻就行。”
“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不然别结。”
“那你为什么跟季林亲热?”
“我乐意!这几年是他在陪我!”仇悸高声后把言语吞了下去。
你又在哪里呢?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任性离开四年后,我的真心还属于你!我这几年过得胆战心惊是拜你所赐,还喜欢你真的是我这辈子最愚蠢的事情,我第一次觉得不变的真心是这么让人恶心!
仇悸觉得这样的话语没有意义,他扭头想把泫然欲泣的样子收一收。
仇悸把背影留下,郁宁跟在仇悸身后。
“对不起。”郁宁情绪陡转,变得小心翼翼,也或许是把声音压得太低,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最后的良知就是道歉是吗?然后再残忍地把我抹杀吗?”仇悸不想要这个徒有其表的道歉。
“时间合适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我努力了很久,我也不希望你的努力功亏一篑。”郁宁停下步伐,不再紧跟仇悸。
仇悸觉察到郁宁的情绪变化,他犹豫良久准备回头和郁宁对峙,他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情绪说话。
郁宁却扭过了身,话语也不稳,“我先回去了,婚礼的事情的我之后再联系你,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可能比较忙。”
郁宁最后的神情被掩藏,仇悸无法猜测他言语的真假。
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