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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一十八、秋归(八十六)

    皇帝缠绵病榻一个月,消瘦得只剩皮包骨。

    今日,是他难得的感觉不到身体病痛的时候。

    他看着自己干枯的双手,蓦然想起文谦。

    那时皇城司每日都有信报传来,说文谦粒米难进,瘦骨如柴,精气神都没了。

    皇帝那时难以想象,那个前阵子还跟他指鼻子瞪眼的老匹夫,怎会没了精气神?

    如今终于体会到了,可是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感觉自己似乎好了许多,身体也不沉了,于是从榻上起来,搀着黄门苏禹的手走了两步,却觉得头晕的厉害,只得作罢。

    “那些个老匹夫还说了朕大好许多,哼,都是庸医。”他刚埋怨罢,又想起了文谦。

    若有他在……

    苏禹看他有些发怔,赶紧安慰道:“圣上躺了这么些日子,腿脚都软了,堪堪醒来,自是不能使劲,急不得。”

    皇帝没答话,却看看四周,问:“朱深呢?怎不见他?”

    “方才还在……”苏禹伸长了脖子朝殿外望,终于听见动静,如释重负道,“阿监来了。”

    朱深之后,朝苏禹和周围的宫人使了个眼神。

    众人都是习惯了的,不必他说话,纷纷行礼,告退而去。

    苏禹

    退出寝殿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裴安,以及他身后的黑衣人。

    他放缓了脚步,端详片刻,又疑惑地退出门去。

    殿门重重地关上,朱深才深吸一口气,上前低声问:“陛下,陛下可觉得好些了?”

    “好了许多。”皇帝睁开眼,看着他,问:“你去哪里了?”

    “陛下……”朱深看了看身后,道,“九殿下来看望陛下了。”

    皇帝低垂的眼睛倏而抬起。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看向十步外地黑衣人,问:“何人在那里?”

    裴渊摘下兜帽,神色平静:“是我。”

    看到裴渊,皇帝睁开眼睛,颇为不可置信。

    那苍白的脸上,因为怒气骤然而起,竟变得有了几分生机。

    “是何人放他进来的?”他干咳一声,厉声道,“朱深!你这狗奴,好大的胆子……”

    他骂地岔了气,咳嗽不止,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朱深跪倒在地,赶紧上前安抚:“陛下息怒!陛下,九殿下有话要说,陛下何不给殿下一个机会呢?”

    “给他一个机会?”皇帝指着裴渊,“他岂是来说话的,他不过是来看朕什么时候死了,好就地篡位!”

    朱深无奈,忙转

    头看向裴渊,目光哀求。

    裴渊自是知道朱深的意思。

    ——“陛下见了殿下势必动怒,但殿下切莫着急,有话慢慢说,陛下总会听见去的。”

    进门前,朱深曾这般叮嘱过。

    他肯放自己进来,亦是知道时局不妙,若战事不能停歇,只会让天下再度陷入纷争和战乱。裴渊作为棋局中势头最盛的棋手,如果他愿意和皇帝讲和,那么无论对于皇帝还是对于这天下,皆再好不过。

    裴渊神色平静,毫无愠怒。

    他注视着皇帝,仿佛注视着一头笼中困兽,不但不畏惧,还有些微的怜悯。

    “陛下还是这副模样。”裴渊上前,亲手搀起朱深,而后,看向皇帝,“是我求阿公让我见陛下的,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向来心软,圣上不必迁怒于他。”

    皇帝仍盯着裴渊,没有说话。

    “陛下,老奴已经将九殿下搜身,他并无兵器。”朱深忙道,“九殿下来此,是诚心与陛下议事。陛下好不容易见到他,何不听听他说些什么。若是不妥,再论罪也不迟。”

    皇帝仍咳着嗽,狠狠瞪朱深一眼,少顷,躺在靠垫上,转过头去。

    朱深在御前侍奉多年,看

    得懂皇帝的心思。他极识时务,也极好面子,此时没有再反对,便是愿了。他连忙上前,将皇帝扶起些,在他身下添了几个隐枕,让他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床上。而后,恭敬地退到一旁。

    裴渊看着皇帝,没有说话。

    他此时的模样,已经病得有些走形,让裴渊有几分陌生。

    但讽刺的是,恰是他冷漠的眼神,让裴渊想起了,这就是他的父亲。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无论陛下相信与否,我对皇位无意。”他开口道。

    皇帝看不看他,只望着上方的藻井,冷笑一声。

    “朕愿意用河西换太子归朝,你不应,还说你无意于皇位?你以为朕病昏头了么?”

    “我不放太子归朝,只因我不认他为储君。太子天资平平,心无仁爱,对手足尚且残忍无道,何况苍生?三年前三兄是如何去的,四年前太子又是如何蛮横地夺去我的八兄的军功,陛下不会忘了吧?”

    “我知道了。”皇帝冷笑道,“你是来替文谦的女徒弟讨公道来了。”

    “看来陛下全都知道,却唯独不愿给这个公道。”裴渊平静道。

    皇帝没有说话,只凝视着前方,算是默认了。

    裴

    渊早已知晓,与他纠缠终是无用。他不认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回心转意。他默了默,转而道:“我不会太子放归,但这战事,也委实毫无必要。若圣上改赐二兄为储君,我愿退回河西,与中原划江而治。”

    皇帝冷笑一声,“所以说,长勤与你,果然是一伙的。朕还道这些年河西的消息怎就传不出来,如今看来,正如朕所想,长勤是故意包庇你的。”

    “二兄这些年与我并无联系。”

    “若无联系你为何保他?”

    “只因诸位兄弟中,只有二兄最为适合。”

    皇帝哼笑一声:“强词夺理。”

    “有一事,我倒是十分想问陛下。”裴渊道,“太子无论多么无道,陛下仍坚持要将皇位给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是朕亲自立的太子!”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朕的皇位是朕的,朕想给谁就给谁!朕不想给,谁也不能抢,朕想给,谁也不能推拒!”

    说罢,他注视着裴渊,目光咄咄逼人:“包括你!这许多年,你在河西风生水起,以为都是你自己的功劳么?若非朕百般纵容,河西有今日么?裴渊!没有朕,你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