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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郎太刀来叫人的时候, 加州清光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
守了一夜的他此刻看起来多少有些憔悴, 可他一点也不想让主看见自己如此不淡定的样子。
其实在这之前他纠结了挺久。加州清光的房间就在本城怜的隔壁, 尽管不是出自本意,他也听见了太郎太刀与本城怜说话的声音。他想,本城怜或许会想先见见在她昏迷时劳碌不已的烛台切光忠,然后再安抚一下(装得)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样的乱藤四郎,接着再去看看受了伤不知道醒过来没有的笑面青江,啊,说不定还会见到虽然一脸不耐烦但还是陪在那里的大俱利伽罗。
……说不定也会在回房间的时候顺路过来隔壁他的房间和他聊聊天?
他一边竖着耳朵听着隔壁的谈话, 一边打理着自己的外表。
他原本很满意自己的审美, 也觉得自己的衣着和装饰都非常可爱, 可每当他站在本城怜面前的时候都担心自己会不会不够可爱而无法引起本城怜的注意, 紧张纠结到无法自已。
似乎有这么一句话, 叫女为悦己者容,不过清光觉得这和性别没关系, 也和方式没关系。
在这座本丸里, 有的人和他一样注重外表想要博得审神者的喜欢, 有的人则是用自己截然不同的人设性格吸引审神者的注意,而有的人, 则是喜欢温水煮青蛙用点点滴滴的小事慢腾腾地刷好感。
从本质来说, 这些都是“女为悦己者容”。
在太郎太刀在他门前停下脚步之前,加州清光还在想, 要不要干脆什么也不做, 就用这副精神不济的模样去见本城怜。
或许……本城怜会为他的忠诚而感动。
没错, 就是这样!
“加州清光,主说有话想和你说。”太郎太刀的声音清冷,像是淙淙的清泉。
“哦!”清光佯作冷静地应了声,手却不由得抬起整理了一下衣领,才拉门走了出去。他不由得多看了太郎太刀一眼,心里庆幸这人从以前开始就不粘人,连和前任审神者之间的关系也很冷淡。看来他并不会成为具有强大威胁性的存在。
“主。”见太郎太刀转身离去,清光在审神者的房间门外报备道。
“进来吧。”那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清光不免有些担心。虽然太郎太刀都说到那份上了,他仍是有些担心邪祟会冲破封印对本城怜的身体造成什么损伤。
清光有些慌忙地走进去,本城怜已经收拾好了被褥,跪坐在书几前的坐垫上,长发披散在肩头,只露了一个瘦削的背影给他,月白的中衣裹着袅娜的身姿,格外惹人心疼。
加州清光下意识地把门拉上了,还布下了结界。也不是说想做什么不轨的事情,只是他不想让别人听见自己和本城怜之间的谈话,就像刚才的他一样。
在本城怜的示意下,加州清光在她面前摆着的坐垫上坐下了。
他们之间也常独处谈话,严肃的话题也商量过不少,可加州清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微妙,好像连自己呼出的气都要凝结成块般沉重。
会是什么事?之前好像听说过怜她总做一些奇怪的梦……可这种相谈比起找他,烛台切光忠可能知道得更多吧?不不不,怎么能涨对手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清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本城怜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蚊子。”话一出口,清光突然很想掐一把自己的大腿,这理由找得也太尴尬了。
本城怜像是有心事,并没有再追究下去,接受了这个解释。仿佛在整理思绪,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本城怜说道,“是关于青江的梦……我也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真的,但我觉得,那像是真切的过去。”
审神者无疑都是灵力充沛的特殊能力者,各自有各自的本事,像是前任审神者最擅长的就是攻守皆宜的阴阳术式,现任的本城怜虽然这一方面很擅长,可清光却觉得她在与刀剑男士的精神灵魂接触上更有潜力。
至少,前任审神者可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做关于刀剑男士的梦境。加州清光没有开口,而是安静而专注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本城怜是想要从他这里获取什么答案还是只需要他做一个倾听的人,他都为自己的这份荣誉而感到高兴。和别的刀剑相比脱颖而出的感觉让清光切身体会到了被爱着的感觉。
本城怜敛着眼帘,这样忧郁的神色与她的一贯气质不太搭,可并不让人觉得无病呻吟。“我梦见了他被一个女人践踏,奴役的样子……不光是他,我也看见了清光你,还有大俱利先生和大家……”本城怜试探性地抬眼,在确认了清光脸上没有露出明显不悦的神色之后,又继续说道,“那是真的吗?”
即便是已经过去了几百个春秋,那样残酷的对待仍然让加州清光有些后怕,回过神的时候,背后竟已是被冷汗湿透了。
还好,他虽然做不到像烛台切光忠那些“大人”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也能掩藏住一些过于明显的情绪了。
“非常抱歉,让你见到了非常……不堪的场面吧?”清光不敢直视本城怜,莫名的害怕从对方眼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反感和厌恶。
本城怜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很难过。在梦里,那些悲惨的事情都发生在我面前,可我却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替你们挡一下责打都不行。”
“那我得庆幸是这样了,若是知道你受了伤,那会比我挨了一百鞭子还难受。”加州清光说。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说到底,我们不过也只是普通同事而已吧?”本城怜突兀的问话让加州清光突然懵住了,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原本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便说不上亲密无间,也不应该提出这种生疏的问题。
清光原本以为,即便是他做得不够,同伴们的各自努力加起来也应该能软化本城怜的心,刷高她的好感。
可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为什么即便大家一起共同战斗交付身后,经历了生死攸关,在本城怜的心中,他们还是这般疏远的存在呢?
清光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试图用轻松一些的语气问道:“为什么……怜会这么想呢?”
本城怜的表情也同样茫然,乌黑的双瞳里满是不解与迷茫,一点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大家都是有自己想法自己思考的人,而且像你们这么优秀的人,要在我这种普通到毫无特色的女人手底下干活,还要称呼我为主,不会觉得很……委屈吗?”本城怜不知所措地挠了挠鬓角,“而且说实在的,虽然大家称呼我为主人,但我心里一点也没把你们当作是下属,感觉更像是平等的同事。”
头一次听到了本城怜心底真正的想法,加州清光心中雀跃着稍纵即逝的欣喜,可随即压制住喜悦的却是暗潮涌动的负面情绪。
难受,失落,愤怒,自怨自艾……清光也说不上来哪种情绪更明显一些,可自己却无法控制地被负面情绪所席卷思考。
“或许对于怜来说,审神者的工作也不过是份工作,但对于我们来说,侍奉审神者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命运的归宿。”清光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别的人我不好说,至少我,加州清光,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选择侍奉你的。”
本城怜似乎也感受到了清光的情绪,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仍是不明就里。
在她的认知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天生就存在隔阂,不过是亲近的人窄一些,陌生的人宽一些。即便她自己再渴望别人的陪伴,她的理智还是在不断给她浇冷水,告诫她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人一直无怨无悔地陪着她,即便是现在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也一定会消失或是离去。长此以往,她已经不敢对人报以过度的依赖和信任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本城怜说道,若有所思地看着别处。
清光被她这像是逃避的举动激得难过,不敢抬头,生怕一不小心暴露了发红的眼眶:“我们一起相处生活的时间还不长,或许这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让怜知道我们的心意,但怜为什么不愿意试着去相信我们呢?”
本城怜突然直直地望向他,嘴角扬起一抹苦笑:“在梦里,我也看见了你们和我之前的那任审神者亲密相处的场面。那是我很期待的画面,可我却没想到,在看到那个人不是自己的时候,会那么难受。”
“我看到了乱替那个人梳理头发的场景,也看到了你叫她起床的画面,还亲眼目睹了你们一起其乐融融地与那个人一起用餐的场面。每当我多看一眼,都忍不住将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和那作比较,却发现除了对象不同之外,那些画面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本城怜说,“我这么说可能挺傻的——吃饭梳头之类的事情还能做出朵花来么?但我就突然觉得,在你们心目中,是不是只要是‘审神者’,你们都能毫无芥蒂地用同样的心情做出同样的事情呢?”
加州清光脸色一白,喉头一哽,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应该反驳的,可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竟然没有办法反驳本城怜的说法,因为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确实有着这样的想法。
最起码在刚开始的时候,加州清光的确只是因为自己寂寞了太久,再加上对她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好感,才接受了她作为审神者的身份。而决定和她签订血契则是出于抢先一步确立关系的考虑。
因为后悔前任审神者还在的时候自己不够主动,白白地让审神者和别人越走越近,而和他越来越生疏,加州清光才会在没有别人出现之前与本城怜签订了血契。
那让清光非常满意,他就像是抢在了所有对手面前对猎物进行了标记的野兽。但是他忘记了,野兽是不会去琢磨考虑猎物的心情和想法的,那时的他也如同野兽一般,没有理智可言,不过是受到执念控制而行动的半个行尸走肉
。
*
被召唤的付丧神不再拥有从前的自由,如果没有审神者同行他们根本无法离开本丸半步。
对于加州清光来说,本丸就是他的全世界。以前,世界里有着或许经常有矛盾,却也能并肩战斗的同伴,也有用温柔和耐心治愈着伤痕累累的自己的审神者。
然而不知道从何时起,审神者消失了,就如同根本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所有的刀剑男士都耗尽心力,却未曾有人找的到她。
渐渐的,并肩作战的同伴们不知道为何也各自起了隔阂间隙,争吵与斗争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本丸的新主题。长此以往找不回审神者,又同时被时之政府抛弃的本丸成为了笼罩着阴云的冷宫。厌倦了争吵的,心灰意冷的,全都自行陷入了沉睡之中。
等到清光回过神来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是不是也该像同伴那样,一觉睡到由审神者亲自叫醒,就好像自己不过做了个漫长的噩梦?
那或许是最轻松的选择,可是清光好几次都快要真的睡过去了,又总是在最后关头掐醒了自己。
如果他也睡了,那么这个本丸就不会再有人相信着审神者会回来,而不是去等着有新的审神者叫醒自己。
那就好像审神者的存在被所有人抛弃,就算之后她有想要回来的意思,这里也不再是她的容身之所。
那样的话实在是太可怜了。
清光是个渴求爱意的家伙,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明白没有归属的痛苦。他无法看着治愈过自己的审神者步入那样的境地。
数百年的孤独比起它的字面意思要更为可怕,即便承载着这孤独的不是人类而是长生不死的刀剑男士,这份沉重也未曾有丝毫折扣。
即便他们习惯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沉睡,即便他们已经学会了用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与世事变迁排解无聊,但加州清光所经历的孤独却远远无法用这样的方式缓解。
起初,他一个人做着往日里数人才能分担的劳务,试图用充实的劳动打发时间,让等待的时间显得不那么遥遥无期。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在没有旁人注视的情况下,身体不自觉地就开始懒散,不停为自己降低标准。
后来,他试着去独自一人锻炼剑术。
剑士们都必须要有能战胜孤独的决心和毅力,因为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若是没有长久的自我修行,这样绝对无法练就更为精深的剑术。这一点,加州清光以前的主人冲田总司也是同样。
清光原以为他也能靠着自我修炼度过这像是无尽头的等待,但他却忘了,刀剑的一生远远长于人的一生。人或许能孤单度过一生,但刀的一生却太长,足以让他的任何决心在孤单一人的时候薄如蝉翼。
而且更重要的是,刀的使命是守护,是杀戮,若是没有这样的任务,刀刃就不会变得更锋利,自我修炼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再后来,他开始觉得本丸像是张大了嘴的妖怪,悄无声息地要将他吞噬殆尽。清光开始去周边的树林狩猎,观察动物打发时间。
只有这些确实有生命的小东西才让他有了一种自己的确还活着的真实感。也都托了它们的福,加州清光才没有在能把他逼疯的孤独中自我灭亡。
*
“怜,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混蛋。”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浸在沉默中的房间里才响起了加州清光的声音。他疲惫地说道,万念俱灰地起身离开。
本城怜下意识地想要拉住清光,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事到如今她还干什么要假惺惺地挽留他,把加州清光说成这副表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知道这么说很伤人,可心里的想法却像是别人心里的东西,自己根本无法控制。或许是她当了太久的乖乖女,一旦受到人宠爱照顾,心里潜藏的黑暗顿时就疯狂滋长,脱离了她的理智。
本城怜非常害怕。
从小到大独立性特别强的她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在社会里摸爬滚打的艰辛。偶尔她也会做做偶像剧一样的美梦,梦想自己某一天也能遇到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同伴甚至恋人,可现实的残酷让她越来越沉默,最后连梦也不敢做了。
后来她来到了这座本丸,有了温柔对待她的加州清光,后来她亲自唤醒,并且与接下来的几位刀剑男士签订了契约。
俊朗的刀剑付丧神对她温柔备至,大家都争先恐后地陪在她身旁,除了她晚上休息的时候,她的身边总有人陪伴。这种从前不敢奢望的幸福一股脑袭来,本城怜整个人已经晕乎乎的了。
所以她越来越贪心,想要抓住每一个留下来的人,想要费尽心思维持现状。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能为了留下他们不择手段的家伙。
等等,这是谁?
这是她吗?
不……她怎么会做这么自私的事情?
表面上打着为了笑面青江好的旗号,实际上做了与囚禁他无疑的做法,违背了他的意志。
这样的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去对加州清光说那样的不满?
本城怜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陷入了自我嫌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