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十艘满载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珠宝婢女的远嫁官船,缓缓漂浮在海上。
甲板上,一位亭亭玉立的纤瘦女子,静静地看着碧蓝如深渊般的海面。
“公主,夜凉了,添件狐裘吧!”
身穿淡蓝色绸缎裙的婢女小陶,抱着银线刺绣的狐裘大氅,缓缓披挂在公主阔阔真身上。
“小陶,你先去睡吧!我睡不着。”
代替真公主远嫁的假公主阔阔真,一早就过了哭红双眼,对故乡望远欲穿的及笄之年。她本是真公主的随身婢女,从小饱读诗书,是准备跟随公主一辈子的妙人。
皇帝下圣旨,要求北安王嫡女远嫁伊尔汗国为妃的消息,如同一记炸弹,彻底摧毁往日的一切。
王爷、王妃夫妇整日唉声叹气、以泪洗面,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远嫁到伊尔汗国。这一别,就是一辈子啊!
从小养在公主身边,一直被厚爱的假公主昭君,想到自己多年来承受的关爱,冒着被杀九族的风险,主动只荐替嫁。
北安王听说她要代替公主远嫁,先是用打板子试探她的决心,见她临危不惧之后,又亲自扶起私牢里的昭君,当场认她做干女儿。
找人替嫁的想法,出现在北安王夫妇脑海里已久,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伊尔汗国的老皇帝已是耄耋之年,比北安王还要大上几岁,仗着自己封国兵强马壮,点名求娶北安王嫡女为妃,老太后亲自召见北安王夫妇哭诉自己处境艰难,硬逼着王爷夫妇同意嫁女。
为表诚意,老太后陪嫁三船珠宝手势,当今陛下又陪嫁三船金银器皿,加上王爷夫妇的陪嫁,刚好凑了十船陪嫁,寓意十全十美。
这是官面上的事,私下里王爷夫妇把太后祖宗十八代骂惨啦!谁愿意把女儿嫁那么远呢?更何况,那糟老头子一向喜欢糟蹋公主,这几年王室公主都被他娶了个遍,每个嫁过去都活不过一年半载!
朝廷里传闻,伊尔汗国的老东西用这种方式吃绝户,贪墨公主陪嫁壮大自己封国。
再怎么风言风语,也挡不住皇帝息事宁人的心态。
北安王之前的倒霉蛋儿,就是因为舍不得女儿,找了一个仆人家的婢女冒充公主嫁过去,还没入洞房就被老伊尔汗王发现,当晚砍下脑袋,历时一年送到皇帝手中,已经变成骷髅头了!
那边威胁兵戈相见,要打进犯事王爷封地讨说法,无奈之下,王爷只好又凑了十艘陪嫁船把爱女送过去。
上个月,那位公主的丧期刚满,老伊尔汗王爷又故技重施,再次向朝廷递交求娶阔阔真公主的奏折,言辞恳切又带着几分威胁意味,逼得皇帝不得不搬下圣旨命令阔阔真远嫁伊尔汗国。
所以,当昭君提出要替真公主远嫁时,王爷夫妇既惊又喜,排除心中疑虑后,当下叫来女儿,一家三口就差给昭君跪下了。
真公主不怕远嫁,也并非是舍不得父母的小女儿,只是她有更远大的理想,那份理想远远超乎于这个时代,即便她告诉父母,自己要率兵亲征伊尔汗、倭奴、琉球等国时,双亲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膝下独女竟有这等野心和理想。
北安王拉着女儿的手,轻唤她的小名道:“阿真儿,你若是男儿,父王冒着诛族的风险,也要为你争一争这天下,帮你完成夙愿野心。可你只是个女孩,父王希望你能在封地平安顺遂一辈子。”
阿真儿一本正经道:“父王此言差矣,唐朝有则天女帝,我为何不可称帝?论品貌才情和出身,我有哪点输于她?论血脉,我是成吉思汗大王的后裔,我身上流淌着草原雄鹰的血脉,单单因为是女儿,就不能荡平九州四海,称霸世界了吗?”
昭君听公主一席话,自觉热血沸腾,眼中星光闪耀。她自由陪读,与公主饱读诗书,文采不输于任何男儿。公主的野心和夙愿,她完全能够理解!
若不是因为出身不好,她也想和公主一起征战天下!
如今,也只能替嫁公主,成为她的替身,帮助她完成心中大业。
“公主,昭君一定尽快在伊尔汗国站稳脚跟,若有幸能宠冠六宫,掌握权柄,自然不敢忘记昔日对公主所发誓愿!”
昭君星眸闪耀,目光坚定无比。
她和阿真儿的人生弧光,在此刻高度重叠。
“昭君,你此番远嫁,途中必定风险重重。今日我有要事与父王、与你商议!为防隔墙有耳,咱们去别处说!”
阿真儿带着父亲北安王,连同昭君一起踏马飞驰,来到无人之地,商议真假航海路线图一事。
“父亲,如今海上贼寇横行,那骆杰几次打劫公主陪嫁船,已是惯犯中的惯犯。今日昭君远嫁,必然也会遭遇此等为人所不齿之行径。为保她的性命安全,我草拟真假舆图各两份,希望您能依从我的计策行事!”
阿真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惊得老王爷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女儿有旷世才华,却没料到,她心机如此叵测,当真是天生枭雄!
“我的阿真儿若是男儿,定然不输已故先太祖!”
北安王年纪越大,越觉得自己看不透女儿。他不理解,这种事为何要远离王府,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商量。
“隔墙有耳。”阿真儿一脸严肃道,“我相信公主远嫁一事传出,府上已有无数人被买通,充当海盗们的间谍卧底。尤其是父亲书房里那位眉清目秀的小厮,绝非池中俗物。”
被女儿这般题名道姓,北安王不由得老脸一红。自己多年不纳妾,就因为有这么点小爱好。皇帝清楚,王妃清楚,却没想到,连女儿都瞒不过去。
“昭君的陪嫁有十船之多,父亲一定要为她多安排些心腹,这些勇猛忠诚的兵将是维护昭君性命周全的重要倚仗。”
稍作停顿,阿真儿继续道:“我在府外养了一些人,各个都是一顶一的忠心,不但武艺高强,更加忠心百倍,这些人都给昭君带上,我依旧不放心,还望父母能点军中大将为她护航!”
“多谢公主为我着想,昭君必定不负公主!”
昭君跪在阿真儿面前泪如雨下,公主之爱深切,则为自己计深远,这等恩情,她一辈子都还不完!
“昭君你有所不知,就因为这海盗缘故,有多少真公主中途被掠夺被玩弄被杀害,最终嫁到伊尔汗国的公主,有几人是真的?老伊尔汗王心知肚明,和海盗们为虎作伥,一起威胁勒索朝廷罢了。他们若真有本事,早就从海路东渡明州,来夺我父亲的封地了。”
阿真儿双拳紧握,搀扶起昭君,叹道:“你我为女子,一生命运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自幼倚仗父兄,出嫁依从丈夫,老年依附子孙,却从未想过,我等自身也能扛起一片天地!昭昭日月之下,岂无巾帼豪杰?”
听着女儿慷慨激昂,越发坚定北安王支持女儿称霸天下的决心。
三人围着火堆议事,那晚的月亮,也如此刻这般皎洁。
往事再次浮现心头,连同那份真舆图,一起出现在阔阔真的脑海里。此刻,她已不是明州王府里的丫鬟婢女昭君,而是正经八百的公主阔阔真。
船上近千兵丁都归她亲自统领,无人敢违逆她的意思。
虽是远嫁,却是高攀贵枝!
“公主殿下,前方海流湍急,还请殿下入舱内休息。”
手持配刀巡夜的大将君无心,拱手施礼道:“公主有任何事,均可差末将!”
阔阔真深深地看了一眼君无心,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曾经也是真公主的贴身侍卫。如今俩俩相望,却不敢有任何越界之举。
正如阿真儿公主说的那样,这船上庶人中,自然有诸多耳目,为避节外生枝,需要谨言慎行。
“本公主刚刚放完信鸽,此刻正要回舱休息。你等仔细巡夜,切莫怠慢疏忽。来日抵达伊尔汗国,我定论功行赏。”
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行事作风,阔阔真一直模仿着自己曾经最亲近的公主殿下。就算公主殿下本人来了,也是真假孙悟空,叫人百眼难辨!
“遵命!”
君无心施礼致敬,再次踏上巡船之路。
阔阔真在小陶的搀扶下,缓缓进入舱内。
关于更改路线一事,阿真儿公主早已事先知会过君无心,自然无需自己过多担忧。
刚刚方飞的信鸽,是她和公主之间书信往来的重要信使。
从小养在一起的信鸽,无论天南海北都会找到另外一只。
此刻,刚刚飞出牢笼的信鸽,正在漫无边际的海上寻找它的另一位伙伴。
……
“公主!信鸽来了。”
随同阿真儿一起登船的贴身婢女罗珍珠,手持信鸽兴高采烈地奔向主人。
自从马秀英走后,她就顺位继承了领头大丫鬟的位置,统领其他女婢,一起侍奉公主殿下。
随行公主一起登船的,可不止她们这些丫鬟婢女,还有一些深藏不漏的武将和死士,全都以厨子等身份登船。光是公主的伴行团,就不下一百人。这还不算,那些掩人耳目,以不同身份混入其他分船的细作。
“昭君来信了?快给我看看!”
阿真儿正和项平安撒娇,听说假公主来信,第一时间收回心思,兴高采烈地从罗珍珠手里接过信鸽,亲了又亲,抱了又抱。而后,吩咐罗珍珠道:“快带信鸽去见伙伴,吃东西!”
“你管这叫信鸽?”
项平安一脸震惊地看向阿真儿手里的草原雄鹰,完全无法将它和信鸽联系在一起。
敢情草原人的信鸽就是展翅翱翔万里天空的雄鹰!
“是啊!我们都这么叫。”
阿真儿一脸天真道:“好像你们汉人只管鸽子叫信鸽,我们不一样,这种家庭豢养的雄鹰也叫信鸽。只有雄鹰才能够所向披靡,使命必达!”
项平安心说好好好,到底是贵族,用的玩意儿就和别人不一样。
当初他还好奇,王府送给自己的信鸽笼子咋那么大,敢情里边装的都是驯养过的老鹰啊!
毕竟关系不太熟,项平安也不愿意瞎打听。就算他很好奇“昭君”的身份,也不好意思张口询问打听。只当那位是阿真儿的好闺蜜罢了。
轻咳一声吼,项平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盼儿和可儿还在等我深入交流一些内部融合问题,我今晚可能要和她们挑灯夜战,大概率不会回来睡了,你不用等我。”
阿真儿一颗心都在密信上,自然不在意项平安的一语双关。
“大人慢走!阿真儿不送您了。”
对于男人三妻四妾这事,她在乎,也不太在乎。
一个企图称霸世界的女人,又怎会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男女之情上。
目送项平安离去,阿真儿缓缓打开密信,查看上面内容,对昭君那边的位置和情况有一个大致了解后,方才叫丫鬟铺设纸笔,开始写回信。
写完回信后,阿真儿打着哈欠回到床上,在丫鬟的服侍下宽衣解带,正准备沐浴入睡之时,忽然有丫鬟来禀。“小姐,外边有个叫陈友谅的求见您。”
阿真儿对这个陈友谅印象很深,却不知他为何来面见自己。考虑作息问题,便叫丫鬟打发他离去。
丫鬟回来禀告道:“小姐,我跟那人说了您不见他,他倒好,就守在外边不走了。真搞不懂,他怎么这么厚脸皮!难不成他还想学程门立雪,以此来展示自己的诚意?”
阿真儿噗嗤一笑道:“你这个小丫头,真会现学现卖!”
沐浴结束的阿真儿,在婢女为自己擦头发时,随口问了一句陈友谅的情况,得知他还在外边守着时,不禁扬起嘴角,对婢女说道:“给他送三块糕去。”
“是!”婢女领命离去,没多久回来复命道:“陈友谅真是个吃货,拿着糕就走了!”
阿真儿微微一笑,吩咐婢女道:“三更天叫我。”
婢女不知所以,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三更天后,阿真儿缓缓撩开眼皮,吩咐婢女替自己穿衣,她要见陈友谅。
婢女一脸惊讶地看着公主,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派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姑娘出去一看,陈友谅果然守在那里。
“小姐要见你,请进来吧!”
婢女吩咐一声,领着陈友谅一起进入舱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