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之后几天,付瑶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她有打过电话到公司,接线的说上面已经有人帮她请过假了,请她安心养伤,态度之可亲,简直让付瑶侧目。
上面?
究竟是哪个上面?
反正绝对不可能是赵婠婠就对了,付瑶心道。
不过她也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这是在公司受的伤,算是工伤,按照公司的规定,这休假是带薪的。也不知道是该懊恼还是该庆幸。
她自嘲地想。
孟云沛在来过那一次后,就没有来看过她了。不过好在她本来就不对此报以希望,着手准备了一下就出院了。
下午,她在自己租住的屋子里看电视,却意外地接到了来自孟云沛的电话。
付瑶想了想,还是接通了:“我是付瑶,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可以看出他在斟酌:“……医生和我说,你出院了。”
“嗯。”
“……你的假期到这个月月底,所以你不用这么早出院。”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呆在医院里。”付瑶说。
然后,她明显感到对方词穷了。等了会儿,她有点儿不耐烦:“那就这样吧。”
挂断的前一刻,她却听到他说:“注意安全。”
付瑶挂断了还在心里想,难不成他打这个电话就是和她说这个?真是越来越弄不懂这个人了。不过她本来就没想过要弄懂他,又何必花费这种精力呢?
吃完东西,看完电视,她换上衣服到外面街道里的小卖部买东西。偏远的地方,周边只有两三家鞋铺和裁缝铺衬着景儿。
“一罐黑啤,一包纸巾。”
柜台里,年轻的女营业员正在玩手机,漠不关心地应了声,直到这关结束,在不情不愿地关掉手机去摸啤酒。
等待的时候,付瑶靠在石柱上发呆。夕阳渐渐坠落,平地上升起霞光,竟然和朝阳一样炫美,难分难辨。
有修长的人影从落日的余晖里走过来,越过她,走到柜台前。付瑶低头用脚尖玩一片树叶,却听得身后的男人指尖轻轻敲到柜台上,说:“烟。”
她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愣愣地在那回不过神来。
然后是女营业员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兴奋的声音:“什么烟?”
“随意,不过,云烟最好。”
付瑶终于从愣神中回过来,但是没有勇气回头。道上两三棵梧桐树,落叶也褪去了夏日的斑驳。都说秋高气爽,她怎么觉得手心里有汗?
她咬了一下手指,传来的痛感让她瑟缩了一下。
“好端端的,怎么咬自己呢?”孟西沉买好烟走过来,蹲下身,把她要买的黑啤酒和餐巾纸一并递给她。
她垂着眼睛看了看,想接过来。
他的手却按在她的手上,压到啤酒罐上。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罐子,森森冒着寒气,付瑶的手心一片森寒,但是手背却一片火热。
他说:“少喝点。不管什么酒,对身体不好。”
她沉默了会儿,抓住罐子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站起来,也没有接话。
他也不在意,拍拍西裤站直了身体。
此后是一阵古怪的沉默,风从远处过来,卷起落叶,从两人脚下的罅隙间纷纷扬扬地飘走了。等风停了,付瑶转过身来,对他笑了笑:“你不用做事吗?”
“应该是我问你,怎么出院了?”
“好了,就出院了。”付瑶低一下头,又抬起头说。
很长一段时间,付瑶在想,她和孟西沉之间古怪的相处模式——爆发时如同岩浆喷发,一个倔强固执的烈火性子,一个从不妥协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两个人,吵架时没有打起来已经是庆幸;但是过段时间,等火焰冷却,又变得彬彬有礼,谁也不真心道歉,但也不恶语相向了。
谁都端着,那也没和解的可能。
“其实我今天,是特地来找你的。”孟西沉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付瑶没回头,只是看着脚下的路:“有什么事直说吧。”
“这么不想和我多呆?”孟西沉笑了笑。
“……”不,我只是害怕和你多呆。有一种情感。叫做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地爱你,情不自禁地恨你。
如果可以,她真想大声和他说一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孟西沉说:“不要嫁给孟云沛。”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复以往的劝阻,付瑶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抬起头。孟西沉也停下来,扬起下巴像是为了让她看个清楚一样。
他嘴角还是那抹闲适的微笑。
“为什么?”付瑶嘲弄地说。
“你以为他喜欢你?”
“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
“你觉得你们以后能相敬如宾?”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你在拿自己的一辈子作赌注,丫头,我值得你这么做吗?你就这么恨我?”孟西沉语重心长地说,但是此人说教的语气实在让人反感。
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叛逆,顶道:“你未免自视甚高。”
“难道不是?”
“自以为是的家伙。”
“自信是美好的品德。”
“自信过头就是自负,你该去洗洗脑子了。”付瑶冷笑,“如果你今天来就是说这些千篇一律的废话,那就请你滚蛋。”
孟西沉微微舒张的双手在空中自然地一划:“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是你家开的地方吗?”
付瑶的怒气又在上涌了,心里想,这个该死的人渣!
孟西沉满不在乎地笑着,无声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付瑶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往他那英俊的脸上招呼过去。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说吧,你到底来干什么?”
“我不是已经说了,不要嫁给孟云沛。”
“这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孟西沉收敛了笑意,不再和她抬杠,微微叹气说,“你根本不了解他是什么样子,我怕你日后后悔。”
“我不会。”
“……”
“每个人都要为他的决定负责。”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慢慢变得凝固而凌厉,慢慢地说,“每个人都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那些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家伙,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本来严肃的氛围,他又被她逗笑了:“灰太狼每次被打败,也都会来一句‘我一定会再来的’。亲爱的,事实上,这只是失败者不愿意承认失败的逞能,恰好是一种懦弱无能的表现。”
“我说不过你。”付瑶说,“但是我可以选择不和你说话。”
她真的要走了,孟西沉按住她的肩膀。
付瑶回头,他又松开了手,只是说:“小心孟云沛,他不是什么好人。”
“你说过很多次了。”
“但你没有一次听进去的。”孟西沉点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叉着腰在原地走了会儿,忽然回头冲她大声道,“蠢女人,你早晚被他害死。”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车,倒着开出了这里。
付瑶在原地站了会儿,悄悄出了路口,叫了辆出租车,让司机慢慢跟着他。她嘴里不承认,心里的疑虑其实一点不少。
孟云沛是利用她牵制孟西沉——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了,她不是没有脑子的女人,只是觉得和孟云沛结婚利大于弊。
但是,孟云沛最近言行古怪,似乎隐藏了不少事情。
孟西沉也好像知道什么,但是没有对她明说。
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之间肯定有什么。
孟西沉没有去别的地方,他回了孟家。付瑶远远下了车,顺着石径小路拐进庭院,跟着孟西沉进了房。
她进去的时候心里反而平静了,没有来时鬼祟和紧张。
孟西沉去了孟云沛的房间,房门关上了。她在门外试了试听不到,转而去了阳台,从空调架上翻了过去。
孟云沛的落地窗外还有一个外突的小阳台,厚重的窗帘半掩着,付瑶小心翼翼地蹲下来。
“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她?”是孟西沉的声音。
“三叔,我不懂你说什么。”孟云沛一如既往地平淡。
“你我心里都清楚的事情。”
孟云沛回头,看着他没有说,询问的眼神,似乎是在等待他说话。
付瑶屏息静气。
孟西沉说:“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说得那么难听吗?”他绕着平静的孟云沛走了两步,“你以为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没人知道吗?没出国以前,你曾在xx大学当过助教,那么巧,付瑶也在那所学校上过学。那个时候,你就喜欢她了是吧?”
孟云沛还是冷淡地不发一言。
“可笑的是,人人都以为你喜欢的是赵婠婠。你这样的性子,当然乐得人这么认为了。但是,你见了付瑶以后就发现自己依然喜欢她,便让二哥去劝说付瑶。你不说自己喜欢她,却找了个好借口。一切都妥当了,谁知道方婉心知道了,以为你们强取豪夺,就找上了门,争执的时候,她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了,竟然就这么去了。”
“话不能乱说。”孟云沛说。
“如果不是你心里有鬼,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喜欢她?你怕她知道,很怕。”
“你有什么证据?”
“杜雪梅死的时候,不小心扯下了你身上的一样东西,有人正好路过,收起来了。”孟西沉拿出一个小吊坠,白色的玉髓,在他掌心发着光,微微摇晃着,“这是爷爷送的,所以,你一直贴身戴着,最近却没见你戴过。我心里正觉得有蹊跷,发现一向足不出户的你那几日却总是在外,便让人去查你那几日去了哪里。”
孟西沉把玉髓吊坠丢给他,讥诮道:“下次记得干净利落点。”
孟云沛低头看着这吊坠,神色复杂,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什么重物落地。孟西沉第一时间冲到窗边,掀开了窗帘。
通往山脚下的草坪上,一个纤弱的背影一瘸一拐地离开。
孟西沉没有说一句话,翻身从阳台跳了下去。
孟云沛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被摆了一道。但是,他无从反驳。无论如何,方婉心的死是他间接造成的。
付瑶跑了很久,只觉得身边的景物在飞身后退,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山脚下有人靠在车边打电话,愉快地微笑,正说到兴起,她跑过去把人推开,一头钻进驾驶座。
没等车主反映,车已经呼啸而出。
车主愣了两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立时破口大骂,掏出手机要报警。后来的一个男人却按住他的手,一叠声道歉,往他手里塞了一沓钱,转身上了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她开得很快,窗外的风声大得她都听不到别的声音了,但是还是有人在窗外呼唤她。她回头一看,孟西沉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双手在空中比划,示意她停下来。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油门加大。她很喜欢这种速度的感觉,她只想要更快一点,甩掉脑海中纷纷扬扬飞过的记忆碎片。
这一刻,她真的觉得她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渐渐的,她下了坡,却在路口变道朝对面的山坡开去。等开出十几米,她忽然想起来这是后山一座还没开发过的荒山,路况不明。但是此刻转身已经来不及了,无从回头,她只能朝更远的更加未知的高处拼命奔跑。
从后视镜里,她看到孟西沉惊恐的放大的脸。
那一刻,她竟然有那么几分快慰。但是,她很快就无法说出话了——车子撞到山头飞起来,凌空翻转,横飞着甩到悬崖边去。
孟西沉晚了那么一步,眼睁睁看着她掉了下去,伸出的手还悬在她头顶上面。
很久很久,他跪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成永恒,他仿佛又记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调侃她时她不安又有些不满地反驳他“您看着也大不了我几岁,就小姑娘小姑娘的”?
他的眼泪终于下来。
仿佛回到年少时,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流过那么一次,很久了,久到他都不记得这是怎么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