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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他一定不会爽约

    方青黛似乎并不是在害怕,她没有在发抖,身体也依然温热。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靠在陆霄练胸前,半晌,才落寞开口:

    “我把阿萍的死讯告诉阿公的时候,听他说过一句话。”

    陆霄练一手揽在她的肩头,微微颔首,温声道:

    “什么话。”

    方青黛神色黯然,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说,大街上每天都在死人。那个时候我还不相信……直到,今天亲眼所见。”

    陆霄练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世道已然如此,再怎么粉饰太平,都掩盖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他的叹息淹没在汽车的发动机轰鸣声里,方青黛却仍听得清晰。

    “时局只会越来越乱,”他如是道,“害怕的话,我找人送你去澳门,天香图也和你一起走。”

    “我哪也不去,”方青黛的语声很轻,如梦呓一般,几乎细不可闻,“我要陪着你。”

    “嗯。”

    陆霄练应了一声,本该令他愉悦的一句话,此时却让他第一次感到后怕。

    把方青黛留在身边,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连日的应酬之后,学堂顺利开了起来。尽管学生不多,但都是愿意认真读书的孩子,方青黛和全节堂的几名教师负责顾绣和其他基础课程,外语课则是杜若亲自来教授。

    陆霄练和杜若一起营救了盛大小姐,这份人情杜若是要还的,故而方青黛去请她时,她连一秒都不曾犹豫,当即就答应下来。她主持杜家在江湖上的许多堂口多年,行事沉稳,落落大方,上课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其余几名老师也都曾在教会学校任教,是有丰富经验的老教师,教学教研手到擒来。

    只有方青黛,生涩得宛若来上课的学生,全然不像老师。

    前半节课介绍顾绣时,她的话说得结结巴巴,学生都是十五六岁的青年人,听不懂她的阐述,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就开始了举手提问。

    “方老师,你说顾绣是你妈妈从一位老夫人那里学来的,请问那位老夫人现在在哪?”

    “老师,你所说的天香图,可以拿给我们看一眼吗?”

    “老师,顾绣和苏绣有什么不一样啊?”

    问题接踵而至,打得方青黛措手不及。她极力沉住气一一解答,却没注意到时间过得竟然这样快,等把学生们那些或正常或奇怪的问题回答完,都已经打了下课铃了。学生们情绪倒是高涨,依依不舍地与她道过别,三三两两散去。

    在门外观察她上课的杜若忍不住走进来,趁着教室里没有别人,笑着提醒:

    “方小姐,当老师和谈恋爱不一样,你那套温柔攻势不好用,要恩威并施才镇得住他们。明天上午有我一节法语课,你来教室里听听,学习一下。”

    杜若心里理应是好意,要传授给方青黛一些教学技巧,可她的话实在不中听。饶是方青黛不是一个擅长多思多虑的人,也听得出杜若言辞里带着刺,意指她是依附于陆霄练而活。

    但方青黛才下了课,身心俱疲,的确没有心情与她分辩什么,仅仅道了声就走出了教室。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绵绵细雨,她早上出门时未带伞——

    也无怪杜若讽刺她,因为陆霄练答应来接她,她就瞧见了阴天也不记得带伞。

    放学的钟声敲响,学生和老师们都结伴离开,只剩方青黛一个人等在屋檐下,望着外面的雨幕发愁。她看了许多次手表,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陆家的车仍未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最后离开的校工阿姨也出了门,一边撑伞一边礼貌问她:

    “方老师,还不走吗?”

    “哦,不急的,”方青黛笑道,“家里人来接我,一会儿就到。”

    说不急是假的。

    她倒不是担心陆霄练会爽约,左右一会儿雨停了,她坐黄包车也是能回去的。而是怕陆霄练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会爽约,前些日子魏何清曝尸当街的事历历在目,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又过了十分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陆霄练还是没来。

    方青黛脑海中已然闪过无数种最可怕的可能性,她不想再苦等下去了。

    一步埋进台阶下的积水,冷雨如冰打在她身上,瞬间就渗进了衣服里,刺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正准备跑过这一段路,眼前光线却陡然一暗,是一把遮在她头顶的伞。她抬头看去,来人正是陆霄练。

    他看起来很是疲惫,脸色苍白如纸,撑伞的右手上还缠着染血的绷带。方青黛心下一惊,忙双手握住伞柄凑近他,关切问道:

    “怎么回事?”

    陆霄练的唇角扯起一丝安慰般的笑容,对她摇了摇头:

    “一言难尽,回去说。”

    他不说,方青黛就不再追问,与他并肩朝校园的大门行去。

    陆霄练步履虚浮,每走一步都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方青黛见状,主动挽起了他的手臂,半是搀扶着他直到上车。

    两人坐进车厢内,方青黛才看清,陆霄练的腹部有一大片血迹,甚至还有深红的血液正在渗出。她捂住嘴没放任自己惊呼出声,陆霄练却仍平静地用黑色西装外套遮掩住衬衫上那片深深浅浅的赤色,对她笑道:

    “没事,皮肉伤,不致命。”

    方青黛疼在心里,索性脱下外套叠成一个方块,压在了陆霄练的伤口上。

    “都疼得出冷汗了,还说没事。”

    陆霄练不是娇气的人。

    是以他常常认为自己能掩饰得很好,不会露出任何端倪,而经方青黛提醒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事根本藏不住,譬如连他自己都一度未曾注意到的、额间渗出的涔涔冷汗。

    方青黛用袖口为他擦着汗,看向他的眼神,似乎与当初看向柳水生时一样,带着关心和担忧,还有生怕会失去他的恐惧。这本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但此刻,血液的流失裹挟着他的体温不断降低,意识逐渐模糊,他便顺势倒在了方青黛的颈窝。

    “好累,”他轻道,“我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