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黛抱着方一林走出化妆间,迎面就撞上了刚换好衣服的陆霄练。他还是冷着一张脸,但一身雪白的西装竟衬得他生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温和。他身材高挑,双腿尤其修长,远远看去,犹如一匹英姿勃发的白色骏马,昂首挺胸,屹立于人群之中。
方青黛想起从前购买西洋香水时,听人称道一种香水,名唤贝尔湖雪松。那香闻起来清冷矜贵,透着只可远观的疏离,正如陆霄练。
但此刻她却觉得,陆霄练更像是望不到山顶的巍峨雪山,笔直的脊梁,撑起了上海的一片天。
他朝她走来,极自然地从她臂弯中抱走方一林。
方青黛因此能短暂歇息,疲惫地捶着酸痛的手臂。
大抵是陆霄练长得太过生人勿犯,方一林被他抱着,连哭闹也不敢,就呆呆地盯着他看,连口水留下来了也不知道舔。陆霄练瞧着怀中小娃娃可爱的模样,倒是露出了笑容,对方青黛问道:
“你弟弟?”
“嗯。”
方青黛点点头。尽管她对父母的做法颇有微词,但这个弟弟该认还是要认,没什么感情就是了。
方家父母听说陆霄练现身,也忙不迭从一群围着说话的旧相识里抽身出来。
“姑爷,小女脾气倔,性子又直,往后还请你多担待了。”
方父待外人时常儒雅,对陆霄练这样的大人物甚至愿意放低姿态,放下一身的长辈架子,对陆霄练点头哈腰,赔着笑脸。方母却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不过为了方青黛在陆家的日子好过些,这时也不得不多添上几句软话:
“是啊姑爷,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家女儿,日后请你多照拂。”
“二位放心,青黛是我的妻子,我自当敬她、爱重她,况且——”陆霄练言及此处一顿,换作单手抱着方一林,另一手揽过方青黛的纤纤细腰,方才继续道,“青黛思虑周全,做事妥帖,我有许多不及她之处,成婚之后,相互扶持就好。”
他鲜少这般长篇大论的讲话,连方青黛都备感意外。
意外的除了他话多这件事之外,兼有对他赞誉她的诧异。
方母闻言,笑容愈发明朗,主动伸手从陆霄练怀里接回方一林:
“一林,别耽误姐夫和姐姐的正事了,到妈妈这里来。”
方一林回到熟悉的怀抱,一下子就自如多了。他一双溜圆的小眼睛关注着来往宾客,小耳朵听见了此起彼伏的贺喜声,脑筋一动,竟一脸天真地对方母问道:
“妈妈,有红包吗?”
他是这一代最小的男孩,必然是家里最受宠的一个。故而在老家时,方母常带着他出入各家各户的红白喜事。这种场面孩子见得多了,习惯性地就想到了红包。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方青黛事先根本不知道家里还有方一林这号人,就没准备给小孩子打点的红包。而方家父母在与她见的第一面时,见她不曾提起要给方一林见面礼,便也猜了个大概。
要么是方青黛不满家里多添了个弟弟,不愿给;要么,是他们来得太急,方青黛提前不知情,未曾备下。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们至少不该开口讨要。
方一林童言无忌,这句话说出来,便不止方青黛,方父和方母亦是满脸的尴尬。
陆霄练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只黄金的长命锁,亲手戴在方一林颈间:
“这个长命锁陪我从东北逃到上海,一路几经生死又化险为夷,今日赠与小弟,愿他此生平安顺遂。”
“呀,”方母受宠若惊,“姑爷,这怎么合宜,这是你的‘护身符’啊!”
“无妨,”陆霄练笑道,“都是一家人。”
话已至此,就不能再推辞。方母抱着方一林,赶紧催促:
“一林,还不快谢谢姐夫!”
方一林两只小胖手捧着长命锁,抬起头对陆霄练怯生生地说:
“谢谢姐夫。”
“乖。”
陆霄练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发顶,继而对方青黛低声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过去。”
方青黛点点头,他们与方家父母道别后,穿过走廊前往礼堂。一路上宾客众多,方青黛因此必须挎着陆霄练的胳膊,伪装出一副恩爱模样来应付旁人的眼光。及至接近礼堂门外,才摆脱了不绝于耳的道贺,踏上一段两人独处的路。
方青黛放开了挽着陆霄练的手,只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小声道:
“那是陪你从东北来到上海的长命锁,怎么能这样轻易地送人?”
“嗯?”
陆霄练像是没听清,故意凑她近了一些。方青黛果然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也不抗拒他贴过来,还特意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
“我说,那个长命锁不该送给他的,我再去……你干什么!”
她话未说完,陆霄练居然欺身将她压在了墙壁上,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护在她的脑后。咫尺之间,她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陆霄练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卑鄙。
方青黛红着眼睛、像只受惊小兔子的模样,总能勾起他极力压制的欲望,让他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他的唇只差一点点就要吻在她的额头,可就是这一点距离,每一次都无法跨越。
陆霄练怕自己太急,会让方青黛从此都对他憎恶透顶,怕他放任了欲念,从此再无法控制对她的爱慕和占有欲。
方青黛还爱柳水生。
他只不过,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可悲。
“陆少爷,”方青黛瑟缩着唤他,“大家都在外面等着。”
他唯有抬起头,松开禁锢在她腕际的手。
放她走。
礼堂内的水晶吊灯点亮,红毯一头是陆霄练和方青黛,另一头,是正襟危坐的方家父母和牧师。客人们站在两侧,瞩目着这一对新人入场。
一步,一步,步步仇,步步恨。一寸,一寸,寸寸难,寸寸险。
方青黛恨格兰特,恨这个世道,夺走了她最爱的人,让她的余生随波逐流,拼尽一切,只为“活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