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练!”陆襄亭怒不可遏,拿着手杖的那只手都止不住地发抖。他面色发青撂下手杖,愤怒充斥着呼吸,却只剩自嘲般的苦笑,回荡在偌大一间房子里。
“十年……我十年就养出一个外人!”
陆霄练叹了口气。
却没理会陆襄亭的怒火,兀自上了楼。
他的东西不多,那些价格昂贵的衣裳也大多没有带走,只拿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及日用品。陆襄亭在他二十岁生日时送的手表,玉生香亲自去庙里为他求的平安符,以及丫头小桃忙里偷闲为他画的速写像,悉数被他遗落在抽屉的角落里。
他像初来陆家时那样,随便拎了一只包,轻装而去。
陆襄亭就一直坐在客厅里,眼睁睁看着他和阿忘行了拜礼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徐叔拦不住,只得向陆襄亭求助:
“老爷,你说句话啊。”
陆襄亭却阖上了双眼,拇指反复摩挲着手杖上雕刻的鹰头,低声道:
“罢了,随他去吧。”
去码头的车上,阿忘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看向一直沉默的陆霄练,带点儿哀求地小声道:
“少爷,我饿了。”
“啊……”陆霄练似乎这才回过神,不经意瞥向街边的一个面摊,“去吃点东西吧。”
“好!”阿忘一打轮将车停在路边,也不管给陆霄练开车门,自个儿先跑去了面摊上点菜。
“两碗馄饨面,一份青菜,谢谢老板!”
“好,马上来。”
老板是位很慈祥的老翁,招呼阿忘坐下后,慢悠悠移到灶旁煮面。他行动虽慢,烹饪的动作倒很是熟稔迅速,陆霄练才落座,他就已经煮好了两碗云吞面。
“青黛啊,”老翁朝面摊后面的矮房子喊了一声,“来上菜了。”
“来啦!”
一道温柔清亮的女声应着,听得陆霄练心下一惊。
他循声看去,是方青黛,果然是方青黛。她穿着一件格子花纹旗袍,腰间系了条九成新的围裙,长发被利落地盘起来,素面朝天,笑面相迎,看上去很是自在平和。
可陆霄练见她如此,一颗心都要被绞碎了。
她是方家的大小姐,是棉纱厂的当家人,怎么会沦落到在面摊上替人上菜端茶的地步!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不待方青黛端起灶台上的云吞面,就抢先一步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在这里!”
方青黛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手缩回来,可她一瞧见陆霄练今日这身过于朴素的装扮,也不由得诧异万分。
“陆少爷?”她上下打量着陆霄练,好奇问道,“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方小姐,我们少爷是……”
“回答我!”
阿忘本想告诉方青黛实情,可陆霄练不由分说就打断了他的话。他居高临下逼视着方青黛,握在她腕间的手亦添了几分力气。
“我来帮阿公的忙。”
方青黛被上刑般坦诚答了话。
陆霄练这才注意到,面摊的老板正是孟丽萍的祖父。他松了口气,这才放开对方青黛的禁锢。
方青黛将手背在身后,活动了一番被抓得生疼的手腕,继而端起一碗云吞面,对陆霄练提醒:
“先吃面吧,坐下来慢慢说。”
陆霄练从她手里接过那碗面,又向阿忘使了个眼色,阿忘便忙不迭端起另一碗面。这一对主仆二人自给自足地端面回去,方青黛则两手空空地跟了过去,坐下前,陆霄练还特意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为她垫在了冰凉的木头凳子上。
方青黛拿了双筷子递给陆霄练,支颐看向他。
陆霄练低头吃面,却始终能感受到旁边方青黛紧盯的视线,一时间浑身都有点儿不自在。他尴尬地挽了一下袖口,对方青黛道:
“吃碗面有什么可看。”
“陆少爷鲜少这样打扮,”方青黛笑着说,“看起来很不一样。”
陆霄练也笑了:
“不好看是吧。”
“那倒没有,”方青黛思索了一番措辞,认真道,“更平易近人了,不像之前那么可怕。”
陆霄练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之前吓人吗?”
方青黛笑而不语,他就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坐在对面的阿忘。
阿忘之前饿得直发慌,这会儿正一心一意地大口吞面,完全没注意听另外两个人在谈论什么。陆霄练这一脚给他踢醒了,他抬头看看陆霄练,试图从对方表情里读出些提示来。
但陆霄练天生一张冷脸,根本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阿忘便只好寄希望于方青黛,所幸方青黛笑意嫣然,一双明眸望他,眼里泛着淡淡的期待。
他于是拿定了主意,郑重点点头。
陆霄练当即又狠狠踹了他一下,差点儿给他从凳子上蹬下去。他赶紧摇头,嘴里不停求饶:
“少爷别打,我再好好想想。”
方青黛“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拽了阿忘一把,给他拉了回来:
“看看,你家少爷动辄就拳打脚踢,还说自己不吓人。”
陆霄练挑面的动作一顿,他转头深深望向身边的方青黛,眼中惊喜交加,倒是让方青黛无所适从。
“怎么了?”
方青黛试探问道。
“没,没事。”
他低头藏起眸中的一抹笑容,也不管碗里的面还是烫的,连汤带水就囫囵咽下去。
这是方青黛第一次同他开玩笑。
或许——,他在想,她已经没有从前那般恨他了。
仇恨如沙,总会被东流的江水沉淀淘尽,永远地遗忘在滩涂之上。方青黛也终有一日,会回头看到他。
一碗面吃完,方青黛帮阿公收拾起碗筷,特意叮嘱陆霄练多留一会儿,有东西要拿给他。
然而就在他还一厢情愿地猜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时,方青黛竟拿出了被绒布包裹的三根金条。
“谢谢陆少爷当初慷慨解囊,”她的笑颜依然灿烂,落在陆霄练眼里,已分外残忍,“你我的债,两清了。”
陆霄练盯着那三根金条看了好一会儿,才终究仰头苦笑一声:
“对,”他接过金条,笑意凄然,“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