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子把那份认罪书捧在手里,逐字阅读,涣散的目光映出他深深的绝望。
“不,不可能……少爷他怎么会认呢!这不是他做的!”
“那是谁做的?”
汪啸林马上问道。
“是……”江流子刚要脱口而出,但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抬眼剜向汪啸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诈我?”
“是个聪明人。”
汪啸林收回认罪书,抬手示意左右把江流子架起来:
“你不是一直想见陆霄练吗?我带你去。”
汪啸林带着江流子来至监牢外,隔着高窗,江流子能清楚看到昏迷在地上的陆霄练。他胸前洇出大片的血色,浸透了白衬衫,而他的人如一片落叶蜷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咳嗽几声,牵动着身子在发抖。
“少爷!”
他高喊着要闯,两名特调处成员当即将他按住。
汪啸林抬手敲了敲审讯室那扇高窗,里头的几人得了这信号,将遍体鳞伤的陆霄练反扣在背后的双手送入了十指铁环之内,只要稍加用力,他的手指即会断作了两截。
“你们敢!”
江流子愤怒地呼喝,汪啸林侧目睇他,眉眼含笑:
“陆少爷是上海的大人物,我们不敢杀他。但进来一趟特调处,若什么都没问出来,还让他全须全尾的走,那就是我们的无能了。江流子,你是陆家的忠臣,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家少爷继续受苦吧?”
吱呀。
开门声打断了陆霄练如丧钟般的咳嗽,一束刺眼光线照进来,唤回了他几分清醒。他艰难睁开双眼看去,向他走来的人正是刘晨晖。
“陆少爷。”刘晨晖用鞋尖踢了一下陆霄练的胸口,他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道未愈的枪伤连续三天没有换药,已经感染发炎,不断淌着血水。他能感觉到,体温在剧烈地升高,宛若体内有一只持续加热的火炉,势要将他烤干。
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热,如果不及时处理,他很可能熬不过这一周——
特调处向英租界警署申请的提审权只有七天,而今天,才刚刚第四天。
“你的人招了,”刘晨晖作势叹了口气,“陆少爷,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陆霄练被人像块破布一样拖了出去,在地上画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江流子被关在特调处的另一间囚室,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然被妥善包扎,换上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早早坐在里面等着。
陆霄练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出于本能地起身去搀扶,陆霄练沾满血污的一只手便扣住了他的胳膊。
“江流子……”
陆霄练有气无力地唤着,江流子忙应了声:
“是,少爷。”
陆霄练缓缓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眶泛着点点血红:
“为什么……明明不是你,为什么要认!”
陆霄练咆哮着,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掺杂着浓重而艰涩的喘息。
江流子仍垂着头。
如他平日里那样,一副颓靡不振的样子。
“少爷,这是我和白川的仇,你没必要陪我受苦。”
“你他娘说什么浑话!”陆霄练死死拽住江流子的手腕,一字一顿痛道,“你是我兄弟,你的仇,就是我的仇!”
江流子听到这里,却用力掰开了他的手,后退一步,将一把枪呈上来。
陆霄练猛地蹙紧了眉头,挣扎着企图打落那把枪。然而接连的酷刑和高热折磨,他实在提不起力气,拗不过江流子硬要把枪塞进他的手里。
“少爷,”江流子笑了,笑得释然,笑得凄凉,“白川死了,我能去九泉之下见爹娘了。你替陆家,除了我这个祸害吧。”
“屁话!老子能保你活着出去,放手!”
陆霄练想把手抽回来,江流子却朝他摇了摇头。
“来世投个好胎,还和少爷做兄弟……”
砰!
枪声寂灭于特调处。
陆霄练怔怔望着手里那把枪,望着江流子的尸体,那泼洒了一地的热血,灼伤了他的视线。
陆霄练被释放时,已是第五天的凌晨。上海飘起了一场冷雨,于街巷中浇灌出一层薄雾。
白川被杀案,以江流子自首,陆霄练亲自清理门户告终。
特调处当然知道,凭江流子和陆霄练两个人并不足以完成这场爆炸,何况白川在百乐门时,整个二楼都处于戒严状态,不允许中国人随意出入。
但他们毕竟不能真的逼急了陆家。
便用江流子一条命,陆霄练一身伤来敲打,让陆家知道个中利害,从而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天刚蒙蒙亮,特调处门外已聚集了大量的记者,把陆家的车都挡在了外面。
陆霄练略有些踉跄地走出来,他还穿着去时那件白衬衫,如今已经被鲜血染得辨不出本来样子。而他的西装外套,就随意搭在手臂,遮掩着那里一处新添的伤口。
被钢针入骨的膝盖还吃不上力气,他一跛一跛走到门前,瞬间就被闪光灯包围:
“陆少爷,请问特调处里面真如外界所说,是个隐藏的情报组织吗?”
“陆少爷,请问你怎么看江流子刺杀白川的事?”
“陆少爷,这件事是不是屈打成招?”
陆霄练狼狈地扶着大门,在人群中寻找陆襄亭和程墨。然而最先吸引他视线的,是角落里一抹撑着伞的倩影。
是方青黛。
她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裹着里面深色的旗袍,远远站在那里,与他四目相对。
他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方青黛却在这时转过身,背对着他,渐行渐远。
她似乎只是来看一眼,看他是否活着走出来。看到之后,便连句话也不愿同他说,马上躲瘟神似的离去。
“少爷。”
程墨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到陆霄练身边,将雨伞遮在了他头上。
陆霄练收回了目光,僵硬地迈开双腿,向外挪去。
俄而,一阵剧烈的痛意浮上胸口,他弯腰呛咳,鲜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
“少爷!”
程墨焦急地喊着他,而他仿若已听不进去,仍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直至重重跌在特调处门外的积水里,捡起一片泥泞。
点点殷红被雨水化开,流入路上的道道沟壑,染红了半边街道。
愁云漫天,寒雨刺骨,汽笛声里,模糊了上海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