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男寡女,还能干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任谁也想不到,这句话居然是从一向乖巧温驯的方青黛嘴里说出来。她语态甚至有些浪荡,似一只讨巧的猫儿,不慌不忙攀附在陆霄练的肩上,目光扫过众人错愕的表情,还怕不够可信似的又补上一句:
“就半个小时,陆少爷还嫌不够呢。”
上海商界都看不起方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看不起如今落魄的方青黛,但没有一个人敢说看不起方家的家教。
早年间,方家棉纱厂辉煌一时,方青黛是行走于上流社会的一股清泉。她身上没有半点儿奴颜媚骨,更不见张狂骄矜,她为人温和善良,处事礼貌得体,便是遇见了为难她的人,也表现得不卑不亢。哪怕有一日能反败为胜,站在高处俯视那些曾怠慢过她的人,亦常常十分情面留七分,从不与人交恶。
而方家对女儿作风上的管教更是严苛。
方家父母在上海住时,纵然早已知晓方青黛和柳水生相恋多年,一起出门时都不准他们牵手,教条得像是旧时候的“灭人欲”。方青黛因此在人际关系上显得小心翼翼,与异性相处尤甚。
现下却是她这般古板的淑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着浑话承认自个儿和陆霄练方才在洗手间里亲近。
这可比百乐门死个人要新鲜多了!
日本军官的脸色眼瞧着越发难堪,瞪着陆霄练和方青黛说不出话来。还得是盛大小姐出面打圆场,引着那日本军官往外走:
“这位长官,您这边请,这里交给苏警长和我,保证不会错放一个。”
那队日本军人抬走了白川的尸首,包厢里顿时没了热闹看,众人意兴阑珊,皆听从苏君皓的安排接受警署的传唤。
苏君皓原本也要传陆霄练去警署,可不知怎地,仿佛陆霄练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阴影,他一看到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眸,就总能回忆起两次被枪指着的场景。末了还是让程墨传话,请陆少爷明日一早来警署问话,用一个“请”字,凸显了陆霄练与旁人的不同。
散场后,一辆接一辆的轿车都向警署驶去,唯有陆家的车背道而驰。
程墨哼着小曲儿开着车,后座上是相对无言的陆霄练和方青黛。
此时的方青黛与刚刚在日本军官面前为陆霄练做证时判若两人,她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拘谨疏离,一双手搭在膝头,反复纠缠着一条随身的手帕。
陆霄练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却担心会让她更加无所适从,便就定定望着她,温声安抚:
“都过去了,他们不敢为难你。”
方青黛喉咙里发涩,她踌躇良久,才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所以,你是单枪匹马刺杀了白川?”
“不算,”陆霄练一瞥程墨,“不是还有他吗?”
方青黛难以置信:
“就你们两个人?”
陆霄练垂眸一笑:
“今天你见到的人里,有多一半参与了这场刺杀。这是上海商界,送给百乐门的开业礼物。”
这话倒是不假。
刺杀白川的那半个小时里,一层的音乐和舞蹈,推杯换盏之间的喧闹,百乐门外的烟花,和盛大小姐的里外安排。所有人在冥冥中形成了默契,陆霄练才得以步步为营,依照计划完成这场爆炸。
“这样的事,你做过许多次?”
方青黛又问。
陆霄练却不再答话了。
窗外夜景如走马灯,转眼间就看尽了一条街的灯红酒绿。
百年大小枯荣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今时今日他们所做的事,后人未必记得,与其桩桩件件算得明白,倒不如就让它们被岁月的尘埃埋葬。等后人了解之时,只需知道,这场战役,他们从来不曾投降,并终将迎来胜利。
至于,若有人想翻阅被尘封的往事,是非功过,俱由历史书写,永不腐朽。
次日,方青黛提前来到警署配合苏君皓的调查。苏君皓在刺杀白川一案上也格外谨慎,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亲自单独提审。
方青黛又回到了警署的审讯室,心里倒比前两次来的时候要安稳许多。
昨晚搭陆家的车回去后,她特意准备好一套说辞,彻夜背诵,力保不被苏君皓发现端倪。可她落座后,苏君皓居然一言不发,自顾埋头写笔录。
她不解其意,欲要询问,对方却把食指竖在唇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方青黛擅长审时度势,并很是听话,她乖乖保持沉默,等待苏君皓写完。
不多时,苏君皓将一纸笔录摆在了她的面前,提高了声音问道:
“方小姐,你看看,是这样没错吧?”
方青黛逐字读阅笔录上的内容,这个时间线,竟编排得比她自己还周密详尽。
她诧异地瞪大了双眼,苏君皓则微微一笑,对她点了点头。
如今她更加明白,陆霄练那句“多半都是我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上海很大,不会一朝一夕沦陷崩塌;上海的人很多,傲骨垒成高墙,能阻隔坚船利炮、漫天战火。
她提笔在笔录右下角签了字,步履轻快走出门,却发现本该排在她下一个、在走廊等待的陆霄练已不知所踪。
“苏警长,”她忙向苏君皓追问,“陆少爷没来吗?”
苏君皓也有些吃惊:
“这个陆少爷好大架子,还真敢不来啊!”
“不,不会的……”方青黛喃喃自语,心中顿觉慌乱。
如果陆霄练不想来警署配合调查,依照他的性子,昨夜就应当直言拒绝,给苏君皓一个下马威。况且白川死了是大事,他明摆着不来,岂非是自画招供?!
她越想越觉不对劲。
他应该是出事了。
啪。
烛火明灭,是一道凌厉的风划过桌案,在硬木之上削去一层皮。那是一把匕首,利刃。此时它正抵在了陆霄练的颈间:
“陆少爷,说实话,留全尸。”
陆霄练抬眼迎上对方目光,唇角勾起一丝蔑然:
“你们特调处就这点儿手段?”
那人怒极反笑,搁下匕首鼓起掌来:
“好!早有耳闻陆少爷不怕死,连刀架在脖子上也临危不乱,今天才算真正见识了!”
他言及此处一顿,随手拈起一枚极细的钢针,针影映在他的瞳仁中,使他看起来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就是不知道你这身硬骨头,能否扛得住特调处的七十二道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