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练是警长刘昌的座上宾。
他一来,刘昌珍藏的那把紫砂壶就不得不出山。刘昌亲手为陆霄练斟了满杯,毕恭毕敬摆在他面前,躬身道:
“陆少爷,请。”
陆霄练置之不理,只是屈肘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
不多时,江流子连打带押地推搡着李长缨走进来,手里还提了一只精巧的木匣。
“陆霄练,王八蛋!你居然想给老子卖了,你……唔!”
李长缨还没骂完,就被陆霄练用刘昌的那只宝贝茶杯塞了满嘴。刘昌脸色大变,不知是心疼那茶杯,还是生怕这一下给李长缨噎死,赶紧开口打圆场:
“陆少爷息怒,别伤了和气。”
他说着,看似不经意从李长缨嘴里抢救下来那只杯子,裹在袖口擦干净了口水,这才睨了一眼李长缨,问道:
“这位是?”
陆霄练漫不经心坐回桌前,不待李长缨把气喘匀,便先接道:
“我在北平的朋友。学医的,初来乍到没有营生,还请刘警长行个方便。”
刘昌闻言,眼珠一转,干笑几声:
“以陆少爷的通达,给这位朋友在上海的医院谋个职位并不难,何必在我们警署,屈了他一身才华。”
他嘴上这般说,一双鼠目透着精光,早已落在江流子提在手里的木匣之上。江流子也不含糊,动作利索地把匣子启开,将满满的金条呈在刘昌面前。
刘昌嘴角的笑容根本压不住,一双手蠢蠢欲动,瞄准了金条就往前伸。
“陆少爷太客气了,”他说着,捧起两根金条攥在手里掂了掂,嘴都将要咧到了耳根子,“正好警署缺一位法医,我看陆少爷的这位朋友很合适,包在我身上。”
“有劳。”
陆霄练也不多留,起身便要离开,刘昌却突然喊住了他。
“陆少爷,”刘昌放下那盒金条,敛去了满面谄媚笑容,昏暗灯光之下,他那副贼眉鼠眼的尊容竟透出几分刚毅,“两个月后我就要调离上海,有什么事,最好尽快。”
陆霄练眉头一皱,微有诧异地回首而望。只见刘昌站在投入窗的阳光外,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他的神色。
“刘警长似乎知道我要做什么。”
陆霄练道。
刘昌似乎是笑了笑,第一次昂着头直视陆霄练:
“猜得差不多,不敢确定。”
陆霄练目光一凛,一只手已经探入衣兜里扶住了手枪:
“你有什么打算。”
刘昌向前走了几步,迈出那片阴影,来至一片光明中,陆霄练才看清他眼中的坦诚。
面具戴久了的人,摘下面具的时候,会令人倍感陌生。刘昌就是这样的人,他一贯谄媚阿谀,就任谁也不知,他皮囊之下,或许也存有风骨。以至于哪怕他向陆霄练投诚,亦让陆霄练怀疑他是否别有用心。
“有些事,大家希望我搭一把手,我不能做,因为手伸出去,我就得扒了这身皮,让一家老小都流落街头。但如果只需要我闭一只眼睛,倒也不难。”
陆霄练压在枪上的手松了几分力气,仍尚未移开:
“刘警长毕竟是为英租界效力的人。”
“我是英租界的警长,”刘昌道,“可脱下这身狗皮,身上流的是中国人的血。”
陆霄练闻言,不禁抬眼迎上了刘昌的目光。他自来不曾正眼看过这位英租界的警长,在他心里,刘昌之流,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而今方知,是他小看了这颗在疾风中不倒的苍劲荣华。
刘昌所言不假,在乱世中活下去,必须低头,连他陆霄练也不例外。
只要脊梁不被压弯,膝盖就不会软,不会被人连根拔起。
隔着地砖上泼洒的一大片窗影,陆霄练向刘昌道了一声:
“多谢。”
陆霄练步出警署的大门时,一眼就看到在街对面购买点心的格兰特。学生闹事的风波过去,这位道貌岸然的英国绅士又能在上海行动自如,他看上去容光焕发,似乎比之前状态更好。
陆霄练无心关注他,真正吸引他停下脚步的,是伴在格兰特身旁的方青黛。
她不再为缅怀柳水生而常穿那几件素雅的旗袍,今天,她换上了一席鲜艳夺目的红色洋装,长发烫成了电影明星那般的波浪卷,头上一个红白相间的发箍更衬她的好气色。
可这气色是画出来的。
一向素面朝天的方青黛居然也学着玉生香,化起了妩媚妖冶的浓妆。如烈焰般的红唇一开一合,对格兰特笑意嫣然。
她明明在笑,陆霄练的心却在痛。
“少爷?”
江流子唤了一声,陆霄练收回了对方青黛的打量:
“走吧。”
他言罢,兀自走向了停泊在警署门口的轿车。
方青黛挽着格兰特的手臂走出点心铺子,陆霄练的身影恰好闯入了她的视线。四目相对,方青黛笑盈盈朝他打了个招呼:
“陆少爷,别来无恙。”
陆霄练淡淡扫了她一眼,旋即视若无睹地将她抛在身后,兀自上了车。
他自知拦不住她。
她自知不能连累他。
方青黛目送陆霄练的车走远,佯作无谓,仍对格兰特笑脸相待:
“格兰特先生,我今天中午特意做了你感兴趣的那道萝卜羹,你一定要赏脸来尝尝。”
格兰特拍拍方青黛手背,笑道:
“我当然不会辜负方小姐的盛情邀请,不过比起萝卜羹,我更在意的是,《天香图》。”
方青黛不卑不亢,应对自如:
“我们中国还有一句古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想,比起一幅《天香图》,顾绣才是最珍贵的宝藏。格兰特先生,我愿意倾囊相授,您若有空,可以每天来方家学习顾绣针法。”
格兰特的脸上掩不住欣喜,但之于方青黛,他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份警惕:
“方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方青黛故作尴尬垂下头,自嘲道:
“不怕格兰特先生笑话,棉纱厂的生意接连亏损,不得已解散。为了补齐工人们的工钱,我已然变卖了所有家产,只是这样一来,便不剩什么钱维生了。”
她的手沿着格兰特那件昂贵西装的袖子下滑,滑入了格兰特的手掌中。温软柔荑在握,格兰特片刻神迷,她就趁机楚楚可怜道:
“格兰特先生,只有你能帮我。”
方青黛强忍着恶心,轻轻靠在了格兰特的肩头,如一只乖巧的雀鸟在讨主人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