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水城,东城偏僻处一座府第。
说是府第,不过一套三进的院子。但既然位于东城,也算得上富贵人家,和西城那一众乡巴佬泥腿子,便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当然比起最繁华处那几座大宅,又远远不如了。
然而自从府里二郎,在一周前测出乙等上品的上佳资质,周围看这家的目光自又不同。短短几日,拉媒说亲、结交送礼、上门投靠的数不胜数,简直要踏碎了门槛。谁不想和仙家攀关系?现成的仙长攀不上,未来的仙长可不能错过了,可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这家刚开始还婉拒推让,渐渐胃口也大了,来者不拒统统收下。人一多,家主干脆以市面三折价买下了左右邻居的宅子,这几日开工扩建,修建花园亭台楼阁水榭,烟尘扰扰,也算得上红尘中特有的繁华。
不过这几日,未免人太多了。做工的,直接投靠为奴为婢的,原本精致整洁的小院儿瞬间拥挤了不少。人一多,其中不乏浑水摸鱼,怀有别样心思的,原有的仆役根本管不过来,更何况,他们也觉得,自己现在是仙家的人了,何必像过去那么束手束脚,对外人低声下气呢?
琼墨便是这般想的。他作为二少爷的贴身书童,将来十有九成是要贴身服侍二少爷上仙门的,到时候二少爷当上掌门,他咋着也能捞个长老当当;二少爷飞升成仙了,他就跟着二少爷去天上,继续享福去!
似乎不光是他这么想的,这家的丫环仆妇也是这么想的,这两天向他献殷勤的人,陡然增加了五倍,还有平时他根本不敢肖想的良家女子,也纷纷向他示好:光贴身的帕子,他就收了几十条。他也拿起乔来,一幅眼睛长到天上的架势,反而收到的青睐更多了。
这一日,他被夫人叫去,在回外书房的路上,被一群丫鬟小厮堵住了。叽叽喳喳一顿奉承后,一个小厮谄媚地道:“琼墨哥,听说今天西岭肖家的人,上门来见夫人,商量和咱们二少爷的亲事,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琼墨在夫人那儿啥都没看到,却斩钉截铁地道,“不愧是大家族,那礼物,摆了夫人满满一书房,来的管家,居然身上也有练气七层的修为,对咱们夫人,那叫一个毕恭毕敬!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族,懂礼数,知礼数,底下的一个管家,依我看,都不比以前来做客的老爷们差!”
周围一片唏嘘赞叹的声响,琼墨不免有些飘飘然,问话的那个小厮一脸憧憬:“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咱们南家本支儿,怀清二少爷和肖家肖翎玉大小姐结了亲;咱们二少爷,也要和肖家女结亲,是不是咱们二少爷,也和怀清少爷差不多了!”
琼墨脸色一沉,重重地向地上“呸”了一口,大怒道:“你这个脑袋生疮脚上流脓的搅家精,胡说什么呐!咱们家二少爷,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足足乙等上品的好资质,是那个穿着金玉内里全是败——棉花的玩意儿可比得吗?那家伙,整天凭借着自己嫡系的身份,在城里作威作福的,就算入了大宗门,也注定没有大出息,和他定亲的肖翎玉,听说也是个眼睛长天上,嚣张跋扈的主儿,哪里比得上咱们二郎君!这回不只西岭肖家的人来了,咱们城乃至外城临州的世家,也没少派人过来,咱们夫人,还未必看得上呢!”
小厮噼里啪啦自抽耳光,嘴上连连告罪,旁边的人赶忙圆场,奉承的话不要钱流水价秃噜出来。他们却不知,离这不远处另一条路上的几人,凭借着自身的修为,把这一幕看得听得清清楚楚。打头的一个蓝衫女子,长得颇温柔美丽,脸上却气得发青,转身行礼道:“翎玉姐,润玉妹妹,实在太抱歉了,这两天进了不少新人,家里一时来不及管教,说出这般失礼的话来。我一会儿就禀告母亲,让她严加惩处!”
蓝衫女子后,打头的那个女子,竟是和沧澜有一面之缘的肖翎玉。她今日依旧一身霞光衣,宝光闪闪,容色娇艳。她还未开口,身后一个容色稚嫩,眉眼未开,却已有三分像肖翎玉的粉色锦衫姑娘,冷笑道:“云嘉姑娘,我们可担不起你一声姐姐妹妹。说话的这厮,难道不是您家二郎君的贴身书童,我刚才在夫人书房透过窗子,可看得一清二楚。我肖润玉一介凡人,自是配不上您家有大好前途的二少爷,可怜我姐姐,千里迢迢从还真宫赶回来,为结两家之好奔波劳碌,却受到如此羞辱,告辞了!”
肖润玉看上去面色尚小,一席话却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来。南云嘉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连连作揖:“得罪了得罪了,我现在就把他带下去,家法处置……”
“不必了。”肖翎玉一抬手,挡住了她未竟之语,面上居然带着笑意,“依我看,这个书童,虽然反应过激了些,却不失为一个忠仆,为何要罚?“她温柔地伸出手,握住一脸无措的蓝衫女子,她的掌心温暖干燥,让南云嘉微微定下心来,“云嘉妹妹,姐姐我性子直,心里有话不吐不快,你可别嫌姐姐唠叨。”
肖翎玉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栀子花香气,南云嘉晕乎乎顺从地同她走到一边:“云嘉妹妹,贵府的二郎君,的确芝兰玉树,是人中龙凤。可再好的兰草,也需要人的精心培育,不然就会沦为野草任人践踏;树,用艳丽清透的碧玉来打造,才会被人供奉在堂上,”她轻轻一按身旁的高大的桂树,“就算是有朝一日无声无息地去了,又有谁会在乎呢?”
“姐姐说句不好听的,南云翼南二郎,乙等上品的资质,在玄水城的确是一等一的,但在林州,也就能被称一声‘不错’,进入上三品仙门容易,得到重点培养却难。大宗门甲等弟子不少,他的资质,并不是如何亮眼;论自身资源,您家曾祖就从南家嫡脉分出,此后再没出过修仙者。虽然此后还受到南氏的庇护,在玄水城繁华地段开着铺子,但每年一半收入都要上交主家,日子过得不宽裕吧?修行修行,除了自身的根骨资质悟性机缘,可还需要‘财侣法地’。少那么一点点,修行路就窄了那么一分。”
南云嘉不自觉地跟着点头,肖翎玉点首,把一旁不情不愿的妹妹唤过来,柔声道:“我这个妹妹,性子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有什么说什么,本心是好的,阿父阿母很宠爱她,我们有什么,她也自当有一份儿。云嘉,”她转过头,与南云嘉对视,“润玉她不能修炼,将来她那一房的资源,自然是她未来夫婿的;你们家,也能重回世家的圈子,他们的孩子,将来的出息不可限量。我的话,云嘉你还要好好考虑啊。”
她凑上前去,往南云嘉手里塞了一枚玉符:“下个月西岭有一场拍卖大会,只面向世家子弟的,这是通行凭证,希望你到时能同润玉一起去。肖家在玄水的宅子你知道吧,我们在那里落脚,等你的好消息。”她轻轻拍了拍南云嘉的手,带着肖润玉和从人,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等上了停在府门外虎翼兽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肖润玉才忍不住道:“姐姐,何必对他们如此客气,小门小户的,不过出了这么一个修者,未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就这般抖起来了!”她恨恨地拿起一块榴莲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这种家庭,谁爱嫁谁嫁,我还看不上他呢!”
肖翎玉这回却收了笑:“润玉,不要胡闹!我听说,上周测完资质后,水家那小子找过你,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姐姐怎么知道了,”肖润玉讷讷地道,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三郎他来同我说,虽然我没有修行资质,他也还愿意同我好,迎我做正室,从此双宿双-飞,做一对神仙眷侣。我看他说得那么真诚,怎会有假?”
“他一个人对你好,又有什么用呢?水家和南家结盟,不过是这二十年来才有的;他和咱家都是西岭数得上的大世家,谁也压不过谁。一旦你嫁入水家,出了点什么事,祖父虽是族长,但你也清楚他的脾性,他会为了你和水家翻脸吗?换句话说,一旦翻脸,他也不会因为顾忌你受伤害,不对水家动手的!”
“但是嫁给南云翼,就不一样了。家主虽然糊涂点,但我今天和许夫人交谈,她却是个心明眼亮的。他们家关系也简单,年轻一辈的大郎二郎和三娘子,在城里的口碑不错,都是知书识礼的。以你的出身,在这样的环境下,绝对是游刃有余的。”
“况且,他们虽和修真世家沾点边,但现在活着的直系亲戚,可一个都没有,不靠我们靠谁?你嫁过去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当家女主人,谁敢给你脸色瞧?阿润,你一定要考虑清楚其中的利害,不要为了一时的感情,冲昏了头脑啊!”
若是沧澜在此,定不相信这个肖翎玉,是和她之前见过的那个。不过人本身是复杂矛盾的,哪一面是人的本相,恐怕当事人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吧!
肖翎玉闭上了眼,假作调息,却暗暗用神识观察着妹妹。她知道,上一世,肖润玉嫁给了水家三郎,后来两家反目,肖润玉“暴病而亡”。这一世,既然她成了“肖翎玉”,她就不能看着肖润玉跳入火坑。
南云翼是她左挑右选,劝谏阿耶很久,定下来的人选。他人品端方,将来成就也高,又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始终对没有修为的老娘和哥哥妹妹很是尊重。润玉嫁进去,和他家里人先打好关系,将来被他带挈着走上仙路,上一世,这样的事不就发生了吗?而她,也能得一得力臂助!
她也不觉得自己算计了他。她会先送他一份儿大礼:时日快到了,玄水南氏满门倾覆之祸近在眼前,上一世,南云翼虽然侥幸脱身,却也不免家门败落,老父一夜白发,自己郁郁不得志十数年。这回有她帮忙,他就不用像前世那般,走那么多弯路!
想到此处,肖翎玉眼中寒光一闪:这一辈子,她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穿越过来,任由别人摆布的棋子!那些坑她骗她,让她脱离原本平凡却幸福的生活来到异界,害得她郁郁一生,被人耻笑之徒,无论你们如何权势滔天,动辄移山填海,势压一方。要知仙路漫漫无岁月,这个仇,只要她活着,一千年也要报,一万年也要报!
风水轮流转,如今躲在暗处的人,变作她了!
***
目送着肖家一行人离开,南云嘉原地呆怔良久,她心里感叹道,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世人诚不我欺,人人都说西岭肖家大小姐肖翎玉为人嚣张霸道,蛮不讲理,今日一见,也许嚣张有之,不讲理却是胡诌八扯。
她捏了捏手里的玉符,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小心地包裹起来,生怕手里的汗水沾湿了它。她转身回母亲书房,正考虑如何同母亲开口,来到书房门前,却见下人都远远地立在书房五丈之外,心下好奇,不由得驻足门前,侧耳静听。
先是阿耶的声音:“……静如,对二郎的事,你怎么看?这些天来结亲的人家中,西岭肖家最为显贵,也最有诚意,依我看,不如……”
她的心不由得“砰砰”地跳起来,只听得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老爷,肖家女的确是上上之选,虽然她不能修行,我也知道咱们自家的条件,何谈更多奢求?不过我仔细派人调查了下,来议亲的世家当中,还有一个更好的人选,”她从桌案上厚厚一摞卷宗中,捡出一沓递给丈夫,“我觉得,云州左平城李氏沧澜,更适合与我儿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