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轻吸了一口气,将神识沉入碧玉簪。
她落入了一片星河——地上观测时永恒的蔚蓝,在宇宙中竟能折射出如此瑰丽多姿的光彩。沧澜虽不是第一次见到真实星空,却仍不免神为之夺。
没有真身入过星河的人,是无法体会那种感觉的——正所谓井蛙不可以语海,夏虫不可以语冰,当初沧澜修道有成,突破护界罡风,直入青冥,在这浩瀚无际的宇宙中,心中油然而生对天地的敬畏。
她一念之间,可决定万人生灭,可毁门屠城,可在这无边无际的星河中,她是那么的渺小无力,只能在天地间挣扎求存。她竭尽全力施展法术,能炼化毁灭星辰,可宇宙中星辰的数目,又何止万亿!
【他曾乘一叶扁舟,与老四三姐共游星河。酒至酣处,三姐帝无双悠然神往:“有朝一日,我要踏遍诸天万界,与各界强者交手,来证本座的无双战道!”
老四轻声道:“总有一日,我要一统诸界,成为这方宇宙间真正的霸主。”他俊美的脸上波澜不惊,但他眼底熊熊燃烧的野心,让沧澜看得分明,“阿澜,你呢?”
“我啊,”他饮下一大杯酒,任由宽大的袍袖从白皙修长的手腕间滑下,“我要去星空深处,探寻这方宇宙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宇宙存在了多少年,它是永恒的,还是将来总有一天会消亡?”他望着无边无际的星空出神,“我要这方星空之下,再无秘密!”
“星海无涯,阿澜,何必对自己这么苦?”
“四哥,星海无涯而本座生也无涯,又有什么苦呢?”】
沧澜收敛心神,暗自凛然。这方虚境似乎有什么魔力般,每次进入,总是若有若无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世事无常,执着最苦。若是她总是沉浸于过去的辉煌,今生永远无法重临巅峰!
思及此,她放空心神,确定自己的方位。修炼《星河诸天法*洞真篇》的第一步,是要接引自己的本命星辰。不同星辰对星术的种类、威力影响不同,一般情况下,越难接引的星辰,增强威力越大。
原则上来说,修行《洞真篇》的人,每进一个大境界,都可以再锚定一颗星辰。但第一次接引的星辰,会对身体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其后再锚定的星辰,即使比第一颗强很多,也只能以第一颗为首,围绕它的投影运转。所以第一次接引的星辰,是重中之重,极大影响以后修行的前途,有“本命星辰”之称。
有的修者为了接引更好的星辰,往往等修为更进一步再考虑。但修行境界分为四境六阶,原则上修到玄仙境,一共只能接引十颗星辰。修行做不到十全十美,九九归真也是天地至道。若是只收拢了八颗星辰,将来想一窥玄仙之上的境界,恐怕希望渺茫。
沧澜现在坠入的这方星河,是阴师以大神通在定星簪中制造的一方虚境,其中星辰方位,运转规则,都与沧澜所见真实星空无误,但在其中靠近锚定星辰的难度,不及真实星空百分之一。
这可看做是正式接引本命星辰的试炼。在这虚境的星辰中,上面寄托了前辈大能总结研究的,适用各个星辰的万千星术。沧澜目前神识强度虽然远超同侪,比筑基后期也不差什么,但能让她停留在这方虚境的时间,也不过半个时辰,更何况其中,还包括了寻星的时间。虽然在这方天地定星难度远远小于真实,然而不经过上千次的试炼,想锚定心仪星辰也近乎痴心妄想。
沧澜闭上眼睛,心头一片澄明,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她若是连虚境中的星辰都找不到,谈什么定星!星辰运转速度再快,但在这方虚境中,哪及得上她心念一动,神识流转?
至于要什么星术……天下法术,万千流派,多若恒河沙数。但归根至底,不过是守、御、行三术而已。
***
沧澜缓缓从入定中清醒过来,天光已大亮。她虽然博览道藏,见过法术万千,然而这一夜的收获,却有些出乎她意料。她一向清冷的眉目间,也不免染了一丝喜色。
屋外罐子咕噜噜地响,是文火熬煮半个时辰小米粥的味道。在沧澜认识的人中,唯有她,能把米的香气煮得如此恰到好处。
她简单地洗漱了下,将静室认真又仔细地打扫干净。她走出屋门,胖熊懒洋洋地趴在花架上打瞌睡,玄妙掐着腰,绕着梨树徘徊半晌,轻轻一纵,从枝头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梨花。玄妙将花插在藤架前木桌的玉瓶里,回头见了沧澜,欣喜地唤:“娘子起了,妙儿这就去把早饭端上来。”
沧澜从阴湖山中搬出没多久,玄妙不知道怎么打探到了消息,三天两头过来,帮着收拾屋子做饭。沧澜说了她几次,想想有自己把关,玄妙的修行不至于出什么问题,便给她规定了每月上门的次数,不至于耽误修行,也就由她来了。
早饭的花样不多,一锅熬得稠稠的小米粥,一碟腌萝卜,一碟酸辣白菜丝,还有两屉刚出锅的米糕。简单的饭食,却是极难得的。还真宫的修者们,把时间看得比灵石金贵,一个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修行,或是在修行的路上。要买到新鲜的食材,非要跑到凡人和低阶修士聚集的外城不可。
她喜欢这种烟火气。食物的甜香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袅袅打着转,虫鸣啾啾,瓶子里的梨花洁白如琼玉,如雪六出,清香袭人。她细细嚼着食物,将碗底也刮得干干净净。
玄妙吃得不多,早早停了箸,向胖熊请教起修行上遇到的问题。胖熊虽是伪托“为仙朝培养人才”的名义下界,但事先没少做这方面功课,之前又在大能身边耳濡目染,指导一个练气七层的小丫头,还是绰绰有余。
“气行璇玑,再入神宫,百川归海,绵绵不绝……”玄妙托着腮,絮絮地道,“可我这几天,每次行气到神宫的时候,总觉得有所窒碍,灵力如无源之水,后继乏力。我试着勉强运转完整个周天,胸口说不出来地发闷。前去向上师请教,上师用‘灵照术’检视了一遍,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兔大仙,你说这是咋回事啊?”
胖熊趴在桌上,示意玄妙探出右手腕。它懒洋洋地伸出一只小短腿,搭在玄妙的脉搏上,一脸高深莫测状。玄妙戳了戳它的胖脸,一脸疑惑:“兔大仙,你的脸抽筋了?”
胖熊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可惜对玄妙一个人类来说,要识别一只兔子细微的表情太难了。胖熊沉吟良久,道:“依本兔看,这个问题有点棘手啊。小丫头,你双手撑地,脖子后仰45度,让大腿与上身呈直角状,再发出‘呱呱呱’的声音……”
玄妙清秀的脸蛋满是苦色,她弯下腰,开始尝试这个高难度动作:“这样可以吗,呱呱呱?”
“不够,大声点!”
“呱!这回可以解决问题了吗?”
“不,这只能让我开心些。”
“我还能让你更开心!”
一人一兔在院子里窜来窜去,两只都有练气七层的修为,低阶同等修为下,灵兽凭借天生禀赋,往往占有极大的优势。不过胖熊附身的这个壳子,是黄级八品的雪兔,而且是经过驯养育种十几代,专门用来做修士宠物的,兽性野性早被磨光了,长得也和凡兔差不多。
雪兔还能被称作灵兽,是因为它具备凡兔没有的三个天赋:活得长,能修炼,且肉质更鲜嫩。
胖熊受制于这个壳子,发挥不出速度,竟要被才修炼三年多的玄妙追上了。它猛然一跳,运转风行术,肉乎乎一团直扑沧澜怀里。沧澜食指微屈轻轻一弹,不知搅动了哪个灵气节点,赫赫风声从她身旁刮过,胖熊收势不及,直撞到背后的花架上。
身后传来闷闷一声响,沧澜神色自若,拂去了头上的花叶,点首唤过一脸无措的玄妙,左手点向她的眉心,一道灵力进入玄妙体内,顺着经脉流转。
一盏茶的功夫,沧澜放下手臂:“没什么大问题,经脉没有暗伤,只是灵气驳杂,气海不稳,调养两天,服几颗水生丹便可。”她脸上带着笑,秀美的脸庞却透着严厉,“妙儿,《天水柔诀》要义在于‘生生不息,柔绵不绝’,你一味勇猛精进,反而不合它的要旨。”
妙儿一听,脸色不由垮了下来:“真的要这样吗?娘子,我实在不喜欢这门法诀,软绵绵地不给劲儿。吸收转化灵气速度慢就罢了,放个法术也软绵绵的,一道‘水龙卷’下去,连只鸡都打不死,拿去浇个地还差不多。”
她清秀的脸蛋儿一鼓一鼓的:“上师也这么说,还唠唠叨叨什么‘以柔克刚’‘利万物而不争’。他说得倒轻巧,不争?坐等天下掉灵石啊。甭说灵石,当初在李家,不争不闹,每月的份例能痛痛快快地……”
她看着沧澜有些涣散的眼神,住了口。她一时嘴快,提到的旧事,那是她不想让娘子忆起的。娘子在家族虽说没受到什么虐待,但不受夫人宠爱上上下下看得清清楚楚。处在那等尴尬的境地,一言一行都斟酌再三。
不争?当你没有强大到一定份上,不争就是软弱无能的表现。那些捧高踩低之辈,今天月例迟送了几天过来没受到惩罚,并不会认为娘子温和宽容,反而会觉得娘子软弱无能,下次可能就是少送或不送了……此例一开,那些伙头上的婆子,院里洒扫的小丫环,外门跑腿的小厮,见你好欺,人人都上来踩一脚。
想当初,她和娘子领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吃过多少暗亏,被偏心不知偏到哪里的夫人训斥了不知几次!若是第一次别人挑衅时她们强硬地反击回去,哪有这么多事!可恨夫人不知偏心得过分,心里只有大公子,对娘子不闻不问,克扣洗髓开脉的份例也就罢了,偶尔几次见了娘子,还板着张脸,讲一些“贤良淑德”, “别整天出去疯跑惹事,真真丢了我的脸” ,“他这么对你,为啥不这么对别人,你自己难道没错吗”似是而非的话语,让娘子伤透了心。
来到还真宫修行,她本以为自己和娘子已经摆脱过去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坚强了不少,午夜梦回,不会再一激灵突然惊醒,来到内间,看到娘子也半坐在床上,双手抱膝,一副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姿态。
她学会了柔声细语讲话,可情绪波动的时候,尖酸刻薄的话不要钱似的一筐一筐端出来;她见师兄师姐练剑,那天高地阔闲适悠远的剑意,她很喜欢却怎么也使不出来;上师施展“水龙卷”的时候,法术于无声中成形,一道水龙如雪花般轻柔迅捷落下,惊不起一丝敌意,温柔地将三只妖兽打得筋断骨折,那种柔中带刚的分寸,她也做不到。
她的心上藏着陈年旧月的暗伤,她相信,只要不被一次次揭开,抠得鲜血淋漓,总有一天,时光会抚平一切。可这总有一天,是哪天呢?
“水不一定要滋养生灵润物无声,这世上也有浩浩奔流席卷一切的江海。”沧澜淡淡地说,“一部好的法诀,是能让人演化出各种真意的。《天水柔诀》品级一般,它根本演化不出‘真水天倾,浩荡无涯’的气势,追求体内灵气生生不息柔韧绵长,重持久而轻爆发,适合那些辅助法术。比如‘水疗术’‘水息术’等。”
她看着妙儿难掩失望的眼神,不再言语,突然抄起桌上的茶杯,随手一泼,双目中寒光一闪。只见水滴并不下落,有的甚至完全违背了妙儿的常识,向上空飞去。眨眼间,那半杯残茶,就在空中凝成了一把晶莹的小剑。
沧澜左手一扬,握住了剑柄。她这一系列动作,若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曼妙又随意,把玄妙看得呆了。
娘子居然真的握住了那把剑!
那把剑是水做的,娘子真的握住了水!
沧澜轻轻向回抽剑,剑身嗡嗡作响,是高速运动空气摩擦的声音。她一声清叱,横剑劈下,空气中似有风雷声,一时间妙儿目眩神迷,仿佛见天水从九天云霄瓢泼飞落,冲去了天地间一切窒碍。甚至连她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剑之下,都有所松动。
是她的错觉吗?
身后刚刚从地上爬起的胖熊,不由得又是一趔趄。洗心剑……,还外化显形,这女魔头发得什么疯,虽说这一式“真水天倾,洗尘明心”不需要多少修为,可你自己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就是一练气三层的小修士,神魂强度虽堪比筑基后期,可跟你这么久了,别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你的神魂上有暗伤,神魂上的伤,一向最为棘手,药石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沧澜脸上红润褪去,可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一剑,她要斩去的不只是妙儿的心结,还要为自己以后的修行,斩出一条路来!她自认在还真宫修行甚是努力,但身处敌境,难免多思多虑,把退让当低调,把畏首畏尾当做三思而后行。
她好久没有沉下心思,全力施为,御精、气、神于一剑了!
痛快!
妙儿崇拜地望着沧澜。娘子的肌肤本来就很白,这一剑下去,娘子似乎更白了,比上好的白玉还要白,更衬得她眼神明亮,似乎有火焰眼中在燃烧。这一刻,娘子美得惊人,艳光四射得让人不敢正视。她突然有些担忧:“娘子……”
“天下杀人的办法,还是很多的。”沧澜轻轻一抛,小剑重新化成了水,在半空消隐无痕,“当你得知了水的物性,能操作甚至改变它的时候,就算灵气运转的速度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沧澜拍了拍妙儿的肩:“想不想试试,凝敌人体内的血成剑,从内部刺透扎穿他,是什么感觉?”她看着陷入沉思的妙儿,眼中闪过一抹赞赏的神色,“如果有朝一日成功了,也许《神水经》很适合你。”
胖熊嘀咕道:“又是一个暴力女魔头。”它一瘸一拐地凑过来叫道,“还在这儿聊什么天,马上要上课了!”
沧澜笑吟吟地看着它,胖熊心中一紧,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只听沧澜柔声道:“我已经发讯息,托青葙替我请假了。时候还早,我们去鬼市转转,买点东西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