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九城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靖宝才能下床。
这一病,足足两个月。
她从不与人提起,那天她从竹榻上醒来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更不向任何人诉说,听到顾长平一箭穿心后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她觉得很累,想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她睡得昏昏沉沉,偶尔醒来时,会看到很多张脸孔。
美人的,三一的,陆怀奇的,二爷的,谢澜的,母亲的,大姐的,大姐夫的,二姐的,二姐夫的,三姐的……
还有这个太医,那个太医,这个郎中,那个郎中……
甚至是,新帝的。
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始终没有出现过。
她替他揪心生死的那张脸,也没有再出现。
她心里不知道该恨他们两个,谁更多一点。
一个谋生了所有的人,却把自己给谋死了。
另一个,褚夫人七日“出殡”后,将徐家几房分了家,便不知去向。
新帝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看在她有从龙之功的份上,竟然将她封了爵位,并在秘书台留了个职位给她。
此举,创造了大秦的两个历史:女人授封和女人授官。
她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抢靖家大房的家业,更不用
担心女子的身份,被人识破。
可老天爷好像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一切都有了,心却空了。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心空的感觉会是这样的难受。
好像这具身体变成了一个空壳,活着只是为了等待,等待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爷,宫里给爷送来一箩筐螃蟹,个个都有五两重,肥呢!”
“让三姐作主分了吧!”
“爷不尝尝吗?”
“不爱吃。”
“爷爱吃肉月饼,奴婢让楼外楼……”
“阿蛮,中秋早过了,我去外头看看雪景。”
阿蛮背过身抹了把泪,又颠颠的跟过去,“今儿个高公子和钱公子要来家里吃饭,点名道姓要吃羊肉锅子,爷说配什么酒好?”
“又来?阿蛮啊,地主家也不富裕。”
阿蛮一不气,二不恼,朝一旁的齐林递了个眼神。
齐林上前笑道:““不就多两双筷子吗,人多热闹啊!七爷,我来扶你,这雪天啊,路滑,别摔着了。”
听听,多会说话!
靖宝扶住了齐林的手,有点嫌弃地看了阿蛮一眼。
阿蛮又想哭。
不是因为失宠,而是如今整个府里,只有齐林的话,七爷肯听。
因为,这是先生留给
她的。
摇椅摆在屋檐下,上面铺了一整张虎皮,脚边还有两只炭盆。
虎皮做垫?
太过奢侈!
这狗皇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什么贵重的东西都往她府上送,想捧杀她吗?
靖宝在摇椅上坐下。
齐林替她盖毯子,阿蛮递上手炉,配合的井井有条。
有两条身影一前一后踏雪而来。
前面那个踱着方步,后面那个摇着折扇。
靖宝叹气,“知道的,说是兄弟情深;不知道,还以为这俩人想做靖家的上门女婿。”
“不行啊,靖七!”
钱三一认真的想了想,“我这心里有别人,你这里,只能是卖艺不卖身。”
高朝“啪”的一收扇子,脸挂得冷嗖嗖:“我倒是想,可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吃软饭的,高爷爷什么饭都吃,就是不吃软饭。”
有志气!
靖宝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钱三一嘴往身后一努,“靖七,看看谁来了。”
靖宝心猛的一跳。
是他吗?
院门口,还站着一人,那人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向她一步一步走来。
靖宝一掩眼中的失望,露出笑容。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左打量,右打量。
“汪秦生,好久不见!”
靖宝伸手去扶他,一把扇子轻轻敲在她手腕上。
“侯爷,守点男德,别见谁就扑。”
美人撇撇嘴:“还有你汪秦生,你不知道靖七刚刚能下床啊,就……”
“就”不下去了,汪秦生已经捂着袖子一抽一抽的哭,一边哭,还一边嚎:
“文若啊,你怎么就瘦成这副鬼样子了,先生在天之灵要是知道的话,指不定得心疼死啊!”
钱三一和高朝对视一眼,眼中同时露出杀意。
钱三一: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
高朝:直接剁碎了喂狗!
靖宝脸上的喜悦,肉眼可见的淡下去。
阿蛮心疼,想怼回去,掂量了下如今自己在七爷心中的地位后,朝齐林又递一个眼色。
齐林眉一挑:“我说汪公子,北边也没个死讯传过来,你怎么知道他有在天之灵?”
“啊,不是说……”
汪秦生脑子不行,道歉倒是很快,“对不起,文若,我不知道他……”
“我也不知道!”
靖宝勉强笑笑:“不怪你。”
一箭穿心,必死无疑,是祁老头用针封住了他的心脉,然后把人往马车上一放,直奔长白山而去。
从此,杳无音讯。
她偷偷问过谢澜,谢
澜说一分生,九分死。
总还有一分希望吧!
她常常这么安慰自己。
“秦生,你怎么到京里来了?”
汪秦生委委屈屈道:“文若啊,这事说来话长,我……”
“你闭嘴!”
高朝一扇子敲在他头上,“三一,你说!”
钱三一拉了把椅子,在靖宝身边坐下,还没开口,先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
“靖七啊,我和美人商量了一下,有些事情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你看不如这样,咱们……”
“你也闭嘴,啰嗦死了!”
高朝把钱三一往边上一拎,自己坐过去,目光直视着靖宝。
“我们去长白山,找顾长平,要活着,我们把他接回来;要死了,去给他上个坟。”
钱三一:“说错了,是上柱香,顺便把棺椁扶回京。”
高朝:“先生无儿无女,无亲无眷,我们几个是他唯一的亲人。”
汪秦生:“我接到信,连夜就往京城赶。”
钱三一:“文若,怎么说,只要你一句话,上天入地,我们仨都陪着。”
靖宝的眼眶一点一点发红。
半晌,她轻声道:“咱们就这么去吗?”
高朝用扇柄挠挠头,“似乎还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