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探花多娇媚》 第一章 楔子 “奸臣顾长平,年三十有五。多年来仗权贪赃,大逆欺罔,淫乱宫闺。经天子御批,定今日问斩弃市,即刻行刑!” 圣旨宣读完,顾长平被人一左一右架出囚车,抬眼,人头攒动。 他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 一朝权臣,一夕落马,被 毒哑了。 活该吗? 活该! 顾长平被按下脑袋,等待刀落下的那一刻,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我就说吧,人生苦短,糊涂挺好,当你清醒了,活明白了,要么疯,要么死,瞧瞧,又一个把自己作死的!” “姑娘,你说的是人话吗?” “……就当我在放屁!” “挺可怜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哪里可恨,顾大人明明……” “明明就是个傻子。这么多年,他图什么?” 顾长平猛的抬头。 入眼的是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意。 是她! 顾长平忽然悲怆起来! 是啊,图什么呢! 不过是做了别人的棋子,还洋洋得意的认为,自己这棋子做得挺聪明,挺带劲,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世上再有傻的,也傻不过自己! 他死死的盯着那人。 那人悄然转过身,背影 纤细如弯月。 “姑娘,你怎么走了,不说要帮顾大人收尸的吗?” 这时,刽子手举起刀,顾长平颈后一凉,他听到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我能看他起,却看不得他落,过会再来吧!” 建兴十年三月三,首辅顾长平满门抄斩! 第二章 重生夜 “回来了……爷……昊王回来了……哎哟喂,我的屁股!” “……” “我的爷啊!” 顾长平睁开眼,从竹榻上猛的坐起来,手下意识摸了一下后颈。 “十二郎回来了,什么时辰到的,人到了哪里?” 话刚落,他手一停-- 十二郎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人到了哪里? 这话他从前说过。 似乎是前世。 顾长平心中有惊涛骇浪,喉头微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十二郎回京,是在建武末年的春天,老皇帝病重,召他入京,他一夜疾驰百里,从北疆赶回来。 “爷,昊王还在五里外呢,请你去迎一迎他呢!” 顾长平 抬头望去,一时忘了呼吸。 这是齐林? 五岁起跟在他身边,朝夕相处,从生到死都跟着他的齐林? 行刑的前一夜,齐林自断经脉而亡,说要先走一步,免得黄泉路上都没有人迎他。 顾长平倒抽口凉气,起身推开窗,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的抠在窗柩之上,青筋冒出。 “十二郎给宫里送信了吗?” “没呢,说想先见见爷。” 顾长平猛的推开窗户。 窗外天色昏暗,风似剪刀,迎面扎过来,扎得他浑身血肉一紧,彻底清醒了。 他和十二郎曾经情同手足,却因为一个女人反目,祸患由此而埋下,牵出后来一连串的颓败。 顾长平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齐林身上,看得齐林后背起了一层白毛,心说:昊王回来,爷高兴坏了吧! 顾长平眼睑微垂。 “走,去迎一迎!” …… 从南城门一口气奔出三里,天色渐亮。 远远看到一座亭子,应该是叫风泊亭,亭边有棵梨树。 走近一看,果然如此。 十年一场轮回。 顾长平下马,立在亭中,一双眼睛轻轻地合着,慢慢寻回从前记忆。 风愈大,落得他一肩梨花。 这时,有一行车队过来,十几个家奴模样的人护在边上。 车子驶到风泊亭,突然雨点子砸下来,为首的家奴忙指挥众人到亭中避雨。 顾 长平正要翻身上马,忽听得马车里有人轻声说话。 “七爷,奴婢进了京想多赚点银子。” “是吗?真巧,我也想!” “那……奴婢去大街上支个摊,帮人算命起卦,七爷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七爷?” “刚看了几本算命的书,你就去支摊?字还不识几个,就要写锦绣文章,想干什么,上天啊?” “呜呜……爷,丫鬟有梦想,做主子的要鼓励的!” “我可以鼓励你有梦想,但不鼓励你做梦!” “哗--” 车帘突然掀开,顾长平眸中浓黑深凝。 逆光中。 就见一梳着单螺髻,大眼睛小嘴巴的娇俏小 姑娘,压坐在素衣少年的身上。 姿势很不成体统! “阿蛮,怎么不按了?” “……” 少年似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掀起半个身子扭头一看,吓得魂都没了。 “你……你……你是人是鬼?” 这张脸他就算化成灰也不会看错-- 正是前世替他收尸之人,只是现在作男子装扮。 顾长平眼沉沉,语冷冷。 “今日不要去宣平侯府!” “你是何人?” 靖宝大吃一惊。 男人表情很奇特,像庙里高高在上的佛,慈悲又冷漠:“本是地府鬼,独行在世间。” 一缕寒风从车帘透进来,吹得人遍体生凉。 “啊……鬼啊!” 第三章 初进京 主仆二人吓得跌跌撞撞爬起来,跳下马车,只看到一片被掀起来的尘土。 阿蛮脸色惨白:“少爷,刚刚咱们看到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靖宝摇摇头,神色迷茫着。 有中年妇人打着油纸伞匆匆走过来。 “哎哟,我的七爷啊,你,你,你怎么下车了,这京城可不比临安府,人多眼杂。” “妈妈,刚刚有个……” “七爷,算老奴求你了,赶紧上车吧,单衣薄衫的,别给人瞧去了。” 靖宝一看李妈妈一副急得要上吊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确实单薄,只好把话咽下去,乖乖上车。 车轱辘滚在青石板路上,吱呀吱呀的响。 阿蛮瞪着两只 大眼睛:“爷,天亮鸡打鸣,不应该是鬼,分明就是个人,他和咱们装神弄鬼哩!” 靖宝长睫抖了下,浑身不自在。 人和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为什么说别去宣平侯府? 宣平侯府是靖宝的外祖家,今日正是外祖母的六十大寿。 难道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不应该啊! 侯府祖上跟着先帝一道打江山,有从龙之功。舅舅袭爵后,还兼任工部左侍郎,挺肥一差事。 还是说,这人故意在吓她? …… 宣平侯的宅子在牌楼巷,从正阳门而入,大半个时辰就到了。 马车一停,是到了地头。 此刻风停雨歇,春光正好。 侯府正门大开,热闹繁华扑面 而来。 靖宝掀开车窗,见一切无恙,吊了一路的心安稳下来。 正门宾客太多,马车在角门停下,早有婆子等在门口,见人来,忙拥上去。 下车,换轿。 靖宝坐进轿中懒洋洋地歪着。 从临安到京都,连赶了二十天的路,可真是把她给累坏了。 轿子突然停下。 一只大手横进来,猛的一掀轿帘。 “好好的男儿竟缩在个轿子里,莫非还怕见人不成?” 靖宝睁开眼,还没看清来人是谁,眉眼舒展开来,眼先弯,嘴唇才慢慢翘起来。 是一个讨喜的笑容。 “你是……” 少年弱冠不到,鼻梁挺直,模样相当出挑,很有几分大家子弟的风采。 “陆 怀奇!” 陆怀奇是舅舅嫡出的小儿子,听母亲说这人极其不长进,妥妥的混世魔王。 靖宝笑道:“原来是怀奇表哥,听母亲说表哥人如其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陆怀奇一怔,微微失了神。 春阳在轿前分割出明暗,少年一身藕荷色杭绸直缀,身形很单薄,眼窝与眉骨处光影交错。 虽素净,却肤白唇红,眼波流转。 “听说江南的爷们个个白得跟娘们似的,果不其然。” 靖宝不气不恼,还笑眯眯地邀约道:“怀奇表哥要不要一起上来坐坐,这轿子抬得稳,舒服呢!” 陆怀奇嘴角扯了扯。 江南的爷们不仅皮肤白,脾气还好,我就这么 损他,他都不恼,四妹好福气。 陆怀奇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扔过去,“这是我四妹给你的,你有什么东西给她,我帮你递!” 四妹是侯府四姑娘,靖宝的未婚妻。 靖宝从头上拔下簪子,“麻烦交给四小姐,还请她不要嫌弃是旧物!” “旧物才见心意。靖七,府里备了戏酒,一会我带你去听戏,你赶紧的过来。” 靖宝刚要说“不用”,那人一溜烟的跑开了,连个影儿都见不着。 “起轿……” 轿夫一嗓子刚起了个头,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只见身后数个带刀锦衣卫鱼贯而入,领头的大声高喊: “奉旨查抄宣平侯府,不相干的人,即刻离去。” 第四章 突生变 靖宝眼前一黑。 突然想起到那人的话,腾地就从轿子里跳下,将前头吓得浑身瑟瑟发抖的陆氏扶下来。 她当机立断道:“罪不及出嫁女,母亲,我们赶紧出府。” 陆氏腿软,试了几次都没迈开步。 靖宝一看连李妈妈都吓住了,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着太太。” 这一喝,众人回神,扶的扶,拽的拽,拼了命的往外跑。 跑到门口,被兵卫拦住,明晃晃的刀横过来,陆氏“哎啊”一声,直接吓晕过去。 靖宝忙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陪着笑道: “官爷,我们是来侯府喝喜酒的亲戚,从临安府来,连二门都还没入呢,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领头见这些人脸上俱是风 尘仆仆,穿的衣裳也和京中不同,用力的咳嗽两声。 靖宝心领神会,又递过去几两银子,“官爷,拿着和兄弟们打酒喝!” 嘿! 还真识相! 领头接过银子,麻利地放人出去。 到了府门外,靖宝的脸沉下来,眼尾泄出一点冷光,有种不怒自威的税利。 慌乱不堪的奴仆们一下子安静了,不自觉的看着他们的七爷。 “把母亲抬上马车,先离开这里!”靖宝说。 “是!” 马车飞奔起来,很快便到了巷口。 陆氏幽幽转醒,想着娘家被抄,泣不成声道:“回去,我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陪着外祖一家一起坐牢吗?” 陆氏张了张嘴,半天没能挤出一句有力的话。 靖宝放柔了声音 ,“母亲先回靖府,我去大姐那边探探情况。” 靖宝的大姐八年前嫁进京,这门亲事还是侯府牵的媒,大姐与侯府来往密切,多多少少该知道些吧! 一旁的李妈妈急的跳脚:“七爷,这京城的东南西北你都不知道,大姑娘……” “不知道就不会问人吗?” 靖宝眼神一厉,“阿蛮和方叔留下陪我,你们快走!” 方叔是马夫,不仅车驾的稳当,人也稳当,李妈妈哪敢再多说半个字,忙扶着马车匆匆离开。 …… 花了几钱银子打听到地址,主仆三人直奔大姑娘家而去。 巧的是,刚走到一半,方叔眼尖,看到吴家的马车远远驶过来。 大姑爷吴诚刚一身锦色衣裳,悠闲地骑在高马上,嘴里 还哼着小曲儿。 靖宝一看姐夫这个神态,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 怕是连他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果不其然。 吴诚刚先被突然出现的小舅子吓了一大跳,又被宣平侯府的事惊了一大跳。 一吓一惊之间,他像个木头一样愣住了。 不会吧! 抄家这么大事,怎的一点风声都没有? 靖宝忙道:“姐夫,劳你赶紧去打听打听,到底侯府犯了什么事,有消息直接送到靖府去。” 吴诚刚回过神:“那你呢?” 靖宝笑道:“我和大姐说几句,四年没见,想得紧哩!” 吴诚刚赶紧调转马头离开。 马跑了十几丈,他突然反应过来:天都要塌下来了,这小舅子怎么还笑得出来? …… 靖若 素做梦都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和她心心念念的弟弟见面,不由的哭一阵,难过一阵。 她远嫁吴家,背后倚仗的就是宣平侯府。 如今宣平侯府被抄,不仅自己的倚仗没了,靖家也得受牵连,这可怎么办才好? “大姐,这会不是哭的时候。外祖家若真被抄,头一个去处便是牢房。” 靖宝眉头松了又紧,“你公公是大理寺右寺丞,有这方面的门路和人脉,你赶紧求他出面打点一下,免得让他们在里头受苦。” “行,我这就去!” “别急,我还有话!” 靖宝拦住她:“打点的银子你要主动给你公公,若他收下,说明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若他不收……” 靖若素脸色陡然一变。 第五章 拒门外 “不收会怎样?”靖若素不由心惊胆战。 “那就说明外祖家犯的事情不小,怕是板上钉钉了。” “你如何知道?” 靖宝露出森白牙,对着靖若素苦笑:“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也不会在臣子的母亲办大寿时查抄啊,孝道还要不要了?” 靖若素吓得脸色惨白,“阿宝,你说会不会连累到……” “不会!” “当真?” “当真!” 靖宝脸上坚定的跟什么似的,心里可虚得紧。 当真什么当真! 宣平侯府与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受牵连是一定的。 不管了! 先安大姐的心再说! …… 送走吴家的马车,靖宝命方叔驾车回牌楼 巷口。 等车停稳后,他在树荫底下枯站着。 他虽然与外祖家并不亲厚,但逢年过节,陆家让人捎来的年礼红包却没少拿。 更别说在侯府这棵大树底下乘了那么多年的凉。 只是…… 好端端的怎么就抄家了呢? 从日头当空等到日头西落,终于等到陆家男子一个挨一个坐上囚车。 并未戴枷锁脚链,身上的衣服也都算体面。 人群中,陆怀奇惨白着一张脸,挨着边上的人坐下,一脸的失魂落魄。 前一刻还说要请他看戏,后一刻便成了阶下囚,靖宝脸上冷冷清清,眼眶却慢慢泛了红。 囚车驶远,女眷却还没有出来。 靖宝感觉有些不 大对劲,“方叔,你去打听打听女眷呢?” “是!” 很快,方叔去而复返。 “七爷,女眷被关在侯府后院的小庵堂里。” 没进大牢? 会不会是皇上还顾念着一丝旧情? 靖宝心里又隐隐升出些希望,“走吧,我们先回靖府。” 话音刚落,就看到有匹马向他们直冲过来。 来人,正是靖宝的贴身侍卫阿砚。 阿砚翻身下马,怒气冲冲道:“爷,靖府大门紧闭,怎么敲都敲不开。” 哪里是敲不开。 分明就是怕受连累! 靖宝莫名其妙的笑了笑,“走,跟爷一道去把门砸开。” …… 靖府在京中的宅子,是早年老太爷在时置办的 ,如今住在这里的是二房的人。 靖家是临安府的名门望族,他们这支共有四房。 靖宝的父亲是长房长子,是老太爷和原配的孩子。 原配老太太生下长子后就去世了,老太爷半年不到另娶了填房。 这填房的肚皮实在是争气,五年连生了三个儿子。 靖宝他爹从小没了亲娘教养,填房夫人又故意使坏把他养歪,所以整个临安府都知道-- 靖家大老爷是个废物点心,除了吃喝玩乐,斗鸡遛狗外,什么事儿都做不成。 偏偏这么个废物点心,竟然娶到了京城宣平侯的小女儿,跌瞎一众人的眼睛。 但,好运也有到头的时候。 陆氏嫁到靖家 后,连生了三个女儿,姨娘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丫头片子一个接一个,就是没个带把的。 老太爷病重,死前填房夫人日夜伺候,希望老太爷能把靖家的家业交给二房。 理由是:长房无子。 老太爷应是应下了,但到了弥留之际,怀孕的陆氏竟然产下一子,众目睽睽之下,老太爷坚定的把家业都交给了长子。 填房夫人差点没气死过去。 就这么着,靖宝他爹顺风顺水的拿下了家主之位。 为了还以填房夫人颜色,还很不要脸的给儿子用了一个“宝”字。 寓意:如珍似宝。 其实哪来什么珍宝,还不是花木兰一个-- 只作女扮男装罢了。 第六章 读书人 靖府的墙很高,门府也气派,一看就知道这宅子很值钱。 就是如今府门紧闭,整个宅子都出奇的安静…… 陆氏直接被气哭了,“故意的,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 二老爷靖平远坐在书房里,脸色铁青。 这一日真是过得兵荒马乱。 他原本一早要去侯府祝寿,哪知走到半路听到侯府被抄的消息,吓得他赶紧躲了回来。 他这个官位,原本是走了宣平侯的门路才得来的。 会不会受牵连? 官帽保不保得住? 要不要想别的办法通通路子? 正惶惶不安呢,没想到陆氏寻上门来。 陆氏是侯爷的亲闺女,虽说祸不及出嫁女,但老皇帝的心思谁能摸得清? 撇开还来不及呢,哪能让陆氏进门啊! 当他傻吗! “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七爷他们在砸门!” “什么?” 靖二老爷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赶紧走出去,三个儿子紧随其后。 …… 巨大的砸门声,惹得街坊四邻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砸人家大门做什么,可是要坐牢的!” “怕是不知道这宅子里住的是什么人吧。” “砸当官儿人家的门,是不是傻啊!” 靖宝见闹的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冲众人一抱拳。 “各位街坊邻居,我姓靖,名单一个宝字。从临安府来,此次入京,是得到临安府府学的推荐,入学国子监而来。” 每个字,都明晰清润 ,带着江南韵。 再看人。 这人恰似一块玉,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笑容浓也不浓,淡也不淡,眼睛一弯,眸子清澈如水。 “原来是个读书人!” “怪不得周身一股子书卷气。” “小书生,你砸人家府门做什么?” 靖宝一怔,“这位大嫂,我砸的是我家的门。” 大嫂瞪眼:“胡说,这里住着的是鸿胪寺少卿靖大人,从五品的官位呢!” 咦,不对! 小书生姓靖,靖大人也姓靖! 难道说是一家人! 要是一家人,人家千里迢迢来投奔,哪有连个门都不开的道理呢? 靖宝重重的叹了口气,“不瞒各位乡亲,这里头住着的是小书生的二叔,我二叔他……” 厚 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靖平远急匆匆跨出门槛。 “我二叔他一定是午睡刚刚醒,所以没听到我敲门!” 靖宝一撩衣衫,利落地跪下行礼,“二叔,侄儿想死您了!” 靖二老爷的脸,僵得跟块木板似的。 放人进来,万一受牵连怎么办? 不放,街坊四邻一个个瞧着,怎么收场? 电光闪烁之间,他上前扶起靖宝,一脸慈祥。 “二叔也想你!你这孩子,怎么也不事先送封信过来,府里人少,平常正门是不开的,都走角门。” “咦,不对啊,靖大人平常都是从正门出来的,我瞧见过好几次呢!” 靖二老爷心一慌,忙掩饰道:“侄儿啊,赶紧进府吧,大老远的,累 坏了吧!” “慢着!” 靖宝起身,手一指,“我母亲在车里,二叔,您上前请个安吧!” 长嫂如母! 哪怕官儿做得再大,这礼数也得遵守,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 靖二老爷暗暗磨了磨后槽牙,上前恭恭敬敬道:“大嫂,一向可好!” “托二弟的福,在这府门口坐了几个时辰。”陆氏的声音嘶哑,一听就是哭过的。 街坊四邻看向靖大人的目光,顿时带了些意味深长。 连长嫂都敢晾着,这不欺负人吗? 靖二老爷一张老脸绷不住,反手一记巴掌甩在管事脸上。 “狗东西,也不早点把我叫醒,罚你一个月月钱,领十记板子。” 管事捂着脸,一句不敢言语。 第七章 换院子 靖府不光外头看着气派,里头更气派。 靖宝笑眯眯问:“二叔,我们住哪个院?” 这时,大门缓缓关上,把一众看热闹人都挡在了外面,靖平远的脸,沉了下来。 “就安置在归林院吧!” 归林院? 靖宝笑笑。 欺负他对京城的靖家一无所知吗? “那我呢?” “你住石洞院!” “二叔,归林院在府邸的西北角,院子也不大,母亲喜阳,那院子阴森湿潮,对她的身子不好。” 靖宝顿了顿,又道:“石洞院离下人的住处太近,吵吵嚷嚷的,影响我温书,还请二叔替我们母子换个院子。” “哪还有院子啊,都住满了!” 几个奴妇簇拥着一个贵妇人走过来,正是二老爷的发妻赵氏。 赵氏四十出 头,长得很富态,在京中好些年,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字正腔圆。 赵氏扫一眼靖宝,再看看自己那三个儿子,顿时心凉了一截。 几年不见,这小子出落的人模人样的。 靖宝不气不恼,也不上前给赵氏请安,只笑眯眯地看着靖二老爷,“二叔您说句话!” 靖二老爷咳嗽一声,“这会天色已晚,你们就将就将就吧!” 将就! 我靖七还没学会将就两个字怎么写! 靖七的笑瞬间没去,眼底带出厉色,“来人,扶母亲上轿,我们走!” “七弟,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二房最小的儿子突然开口。 靖宝手一伸,阿蛮把早就预备下的地契递过去。 她接过来,扬了扬。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有了这个, 我想就是个昏官,他也该知道怎么断吧!” 靖二老爷一看地契,脸彻底沉了下来。 靖宝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音,一字一句。 “二叔,官海之中,潮起潮落是常有的事,能入国子监的,将来都是国之栋梁,当朝首辅好像也曾在国子监习过书!” 靖二老爷一怔。 他此刻才明白三弟在信里称这小子“委实聪明”的真正意思。 何止聪明,简直就是人精! 先拿出地契提醒他: 房子在大房名下,你们这算是鸠占鹊巢。 再用国子监来提醒他: 别以为宣平侯府被抄,大房就没了依靠,将来他的同窗指不定就是尚书,就是首辅,想欺负他,先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靖二老爷鼻息处冷哼一声,低 得让人难以察觉。 “赵氏,连个院子都安排不好,这家你是怎么当的?” 当着一众下人被呵斥,赵氏脸涨得通红,但眼前这个形势却又不得不低着头。 她咬着牙走到陆氏跟前,“大嫂,我这几日身子不好,怠慢了!” 陆氏还未来得及说话,靖宝已经嚷嚷道:“那就劳烦二婶将府里最好的院子挪两个出来。” 最好两个字加了重音,傻子也能听懂。 赵氏气得肺都要炸了,冲后面的奴仆们呵道:“还不快去挪院子!” “是!” 靖宝把地契塞回袖子,“哪个是厨房的管事?” “七爷,奴婢是!” “母亲饿了,你做些干净清爽的菜来,再熬一碗安神汤,汤里放两粒枣子。” 厨房管事愣愣的,拿眼 角余光去看赵氏,请她示下。 靖七笑眯眯道:“发什么愣啊,差事还要不要了?” 管事一听这话,跑得比兔子还快。 靖家现在是大房掌家,将来就是七爷掌家,二太太让她滚蛋,她还能去求求七爷; 但七爷让她滚蛋,那就真的滚蛋了! …… 有了这么一出,不过小半个时辰,靖宝母子二人已经坐在明亮宽敞堂屋里,吃着热菜热饭。 赵氏见他们安顿好,一脸和气退出院子。 走出院子,和气没了,就剩下怒气。 倒不是心疼这两个最好的院子,而是气自己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 靖家七个爷,最小的马上要入国子监;最大的娶了妻,生了子,还依附祖荫浑浑噩噩的过活呢。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第八章 夜半惊 陆氏初闻娘家噩耗,三魂去了两魂;又被撂在府外半天,两魂又丢一魂,吃了几口饭菜便喊胸口疼,撂下筷子。 靖宝倒是饿狠了,用汤泡了饭,狠狠地吃了两大碗。 等下人撤了饭菜,他把陆家的事情简单了说了下,陆氏听得泪直流。 做梦都没想到,陆家会有这么一天。 靖宝宽慰了几句,哄她喝了安神汤,方才离开。 回到自个院里,他疲倦的倒在临窗大炕上,垂死般的伸了个懒腰,连衣服都没脱,头一歪便睡着了。 阿蛮心疼的紧,正要上前帮他脱衣裳,忽听外头有咳嗽声,她赶紧走出院子。 阿砚立在院中,看着自个亲妹子,叹了口气,“催了几次,吴府那头还是没有消息来,还得让七爷拿个主意。” “累一天,七爷睡 着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 “那你也早点睡,我走了!” “哥!” 阿蛮叫住他,神秘兮兮道:“要不要我帮侯府算上一卦,卜卜凶吉啊?” 阿砚只觉得脑仁一阵一阵疼:“你有一次算准过吗?” 阿蛮撇撇嘴:“……” …… 半夜,雨又落下来。 黑幽幽的夜色中,顾长平一身公服,从轿子里下来,管家早早等在门口,迎他入府。 进了屋,换上家常衣衫,净面洗手后,他在榻前坐下。 丫鬟拎来食盒,一一摆在小几上,四菜一汤,做得都极为精致,一碗白米饭还热呼着。 顾长平夹了一筷萝卜,刚咬一口,齐林急冲冲进来,额头一层薄汗: “爷,被你料准了,陆家果然出事!” 顾长平把口中食物嚼细,咽尽,又 用茶漱了口,才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爷这性子,比从前又慢了许多! 齐林上前一步:“侯府的四姑娘,没了。” 顾长平脸上半点波澜都没有,“怎么没的?” 齐林咬咬牙,“她……她被石家两兄弟轮流糟蹋,夜里用一根银簪子挑了手腕儿,血尽而亡。” 顾长平眉头紧锁。 前世,四姑娘是上吊而死,吊死在槐树上。 齐林见爷没了声响,又道:“那四姑娘虽是庶出,但长得极好,听说是个绝色,又是许过亲的,性子烈的很,不愿意苟活。” “去了,倒是干净!” 齐林:“……” 顾长平黑沉眸光隐着怒意,修长手指点了两下桌面,低声问道:“四姑娘的未婚夫是谁?” “听说是临安府靖家大房的七爷,叫靖 宝。” “老太太六十大寿,七爷必是进京的,去把这个消息传给他。” 顾长平剑眉紧拧,顿了顿道: “顺便捎句话,就说陆家曾老太爷,曾帮先帝挨过一刀,有从龙之功,儿孙虽不成器,却也不至于死得这样惨,真真是寒了地底下先祖们的心。” 齐林有些犹豫。 爷从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和宣平侯虽然有交情,但交情不深,好端端的干嘛要说这些话,报个讯儿已是仁至义尽。 “还不快去!” “是!” 齐林一走,顾长平再无食欲,起身走出去。 门外不知何时,起了浓浓夜雾,四周的一切都看不分明,如同眼前的局势。 前世,宣平侯府被抄后,宫里的陆娘娘寻了个机会自尽了,宣平侯府再无依靠,只有一败到底 。 陆家的男人流放岭南,女眷则充了官妓。 那靖七虽然四处奔走,求爹爹告奶奶的,到底势单力薄,无力回天。 而且受外祖家拖累,他在国子监的名额被人顶了。 罢! 前世债,今世还! 顾长平大步离去。 …… “爷,爷,七爷,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啊?” 靖宝惊得从床上坐起来,脸上还有未曾睡醒的茫然。 只听得外头兮兮索索几声后,阿蛮走进来,眼睛红红的,欲言又止。 “出了什么事?”靖宝问。 阿蛮吸了吸鼻子,“爷,有人给咱们捎信,说陆府的四姑娘……她……她被石家两兄弟糟蹋,自尽了!” “什么?” 靖宝突觉心口万箭穿心,想挣扎着下地,两条腿却抖颤个不停。 怎么会? 第九章 递状纸 花木兰也要“娶妻生子”。 怕被人识破,陆氏就只能动自个娘家人的脑筋,挑中了陆府庶出的四小姐。 靖宝此次进京本来还有一个心愿,便是见一见那陆家四小姐。 母亲骗婚,她可不敢耽误人家姑娘的一生,他琢磨着还得实话实说才成。 “那人还有句话带给七爷,他说……他说……陆家曾老太爷,曾帮先帝挨过一刀,儿孙虽不成器,却也不至于死得这样惨,真真是寒了地底下先祖们的心。” “这人是谁?” 靖宝的声音一下子劈了,又尖又利。 “我哥没看清,蒙着面呢。” 阿蛮一边哭一边哽咽问:“爷,这话啥意思啊?” 靖宝怔然着,久久不语。 半晌,她冲阿蛮惨然一笑,“我还从没有见过四姑娘呢!” 阿蛮实在 看不得他笑,头一扭,捂着嘴哭。 哭了半晌,见身后没动静,再扭回去,却见她家爷坐在床沿上,目光盯着窗柩的,神色肃冷。 阿蛮怕她着凉,忙拿了件外衣来。 正要披上,靖宝突然起身,冷然道:“阿砚,你进来!” 阿砚就等在外间,听爷叫他,赶紧推门进来,跪倒在地。 “爷?” “你去帮我做件事。” “爷吩咐!” “无论如何,去把四姑娘的尸体给我偷出来。” 靖宝的声音很淡,但阿砚还是吓得身子一抖,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靖宝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说不出的凄凉酸楚之色。 “我明儿一早,要到顺天府为我未过门的媳妇叫冤!” “爷!” “七爷!” 兄妹两个异口同 声。 靖宝闭上双目,肩膀微微颤抖。 “若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谁能知道陆家曾老太爷为先帝挨过刀,谁能知道四姑娘死得这样惨,谁又能知道,陆家祖先们的心,寒透了!” 那人深夜传讯,是在告诉她--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不管是敌是友,这个时候,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阿蛮,更衣!” “七爷,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往……” “我去二叔房里,问一问这石家兄弟到底什么来路,敢如此丧心病狂。” 阿蛮忧心忡忡:“二老爷肯告诉爷吗?” 靖宝豁出去了,“不告诉也得告诉,否则,他在外头养的那房外室便保不住。” “那太太那边?” “母亲那边暂时先瞒着!” …… 下了半夜的雾,天明时分不仅没散 ,反而更浓了。 一大早,顺天府尹名冯章美滋滋的走进衙门。 昨天晚上他纳了个美妾,新鲜的如同春天的柳枝,那滋味,动人极了。 坐定,刚吃了几盏茶,就见衙役进来回话: “老爷,外头有人写了状纸,说要状告当朝刑部石尚书的两个儿子石虎,石舜,强奸侯府深闺小姐,逼死人命!” “噗!” 一口热茶喷出来,冯章一拍桌子。 “哪来刁民,满嘴胡言乱语,打出去!” “回老爷,并非刁民,来人是靖家七爷,有廪生之名在身,即将入太学读书。死者是宣平侯府的四小姐,靖七爷未过门的媳妇。” 冯章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我的个亲娘咧! 死的竟然是宣平侯府的四小姐!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 衙役忙上前一通耳语,冯章听完,整个人怔怔的,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 一人立于堂下,白衣素缟,姿态出众。 一尸躺于木板之上,衣裳不整,形状甚怖。 冯章打量靖宝,虽身形瘦弱,神态凄凄,腰板却挺得笔直,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非凡之气。 再看状纸…… 冯章真想掩额长叹一声。 谁写的状纸? 连石家二人犯了哪条律法,按律当判什么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真他娘是个人才啊! 他缓了口气,“靖七,这状纸本官收下了,你先回吧,等本官查清楚了,再作定夺。” 一句话就想把他打发走? 靖宝冷笑一声,门都没有! “大人不查案吗?” “不问一下是非缘由吗?” “不把凶手捉拿归案吗?” 第十章 噩梦醒 话一句一句逼问过来,冯章咳嗽了下。 “靖七,这里是顺天府尹,案子呈到我这里,我得先调查,这调查也得有个时间!” “大人是想调查那石虎,石舜二人如何起的贼心,还是想调查他们如何逼、奸的四小姐?” 冯章一拍桌子:“你……放肆!” “死的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不应该放肆,也要放肆了!” 靖宝上前一步,肃然望着冯章,那一双眼睛,仿佛是一碗浓稠的黑。 冯章心头一窒,竟没了和靖宝对视对峙的勇气。 不对啊! 他才是官老爷啊! 冯章忙挺起胸膛,摆出官老爷的架势。 靖宝只当看不见。 “既然冯大人畏权贵,贪生死,那我也不强求,顺天府尹没法说理,我便去国 子监门口跪下喊冤。我倒要让天下读书人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朗朗乾坤,这是什么太平盛世?都是狗屁!” “你……你……你……” 冯章差点没气死过去。 谁不知道这天底下最难缠的就是读书人,手中一支笔能把死的写成活的,活的写成死的,方的写有圆的,圆的写成方的。 他今天要是把这姓靖的小子放走,那官位也就做到头了。 冯章脸色一变,“你别急,谁说本官不管这事,这不是……这不是……写个奏章也要时间的,急不得!” “多谢大人为民审冤!” 靖宝神色跟着柔和下来,语气也轻缓了。 “冯大人,奏章上不妨多写一句,宣平侯府只是查抄,并没有定罪。侯府还是侯府,连皇 上都御口未开,御笔未批,便有人等不及的逼死人命,这不是逼天底下所有做官的,承爵的都断子绝孙吗” 冯章:“……” 什么,什么,怎么又扯到断子绝孙上来了? “他们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宣平侯?” “谁能保证自己的儿女落不到如此下场?” 靖宝语调一转,陡然变厉:“既然不能保证,那还生儿生女做什么,等着被人侮辱吗,被人奸/淫吗?” 冯章:“……” 靖宝眼中含泪地看着他:“冯大人也是有儿有女,深闺女儿,金汤玉露一般的养着,我就想问大人一句,大人能拍着胸脯保证吗?” 不能! 你们上头神仙打架,可别牵连老子一家人。 老子新纳的妾还没睡够呢! 冯 章抄起笔,一气呵成。 等奏章送出,冯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总觉得哪里不对。 此刻,春阳斜照,正从靖宝背后洋洋洒洒的落过来,忽明忽暗的光影,映得翩翩俊朗青年,如踩祥云的神仙下凡。 他顿时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小子忒会忽悠! 忽悠吧! 我也不过是给你演个戏而已。 当真这奏章能送上去吗? 别他娘的做梦了! 奏章送到刑部,都不用石尚书亲自动手,就会有人帮忙拦下。 石尚书一看状告的是他两个儿子,必是要想办法的。 到时候,我既能把案子推出去,又白送给石尚书一个天大的人情。 年轻人,还是太天真啊! 就在冯章心里洋洋得意的时候,奏章神奇的拐了个弯, 直接送抵宫中。 更巧的是,因昊王回京,皇帝心情大好,撑着病体上朝,就在君臣一派融融其乐的时候,奏章呈了上去。 内传刚宣读完,又一噩耗传来:后宫陆娘娘上吊自尽了! 顿时,整个大殿,死寂一片。 陆娘娘入宫二十年,无子无女无宠,活得跟个影子似的。 老皇帝虽然对这个陆娘娘没太多印象,可平白无故死了个妾,心里总有几分哀伤。 更何况,这个妾还是自尽死的。 “哎--” 昊王幽幽一声叹后,似自言自语道:“连四姑娘充官妓的时间都等不得,还是心太急啊!” 这话像一缕烟,钻进老皇帝的耳中。 他慢慢转过头,朝太子轻飘飘的看了一眼。 眼中的锐光一闪而过。 第十一章 哄长辈 冯章伸长脖颈张望,眼巴巴的等着刑部来人,哪知道等来了宫里的张公公,吓得他赶紧颠颠跑过去。 张公公眼风都没看他一眼,尖声道:“哪个是靖家七爷?” 靖宝忙上前行礼,“晚生便是。” 张公公默默打量一眼,冷冷道:“回吧,好生把四姑娘葬了。” “大人?”靖宝脱口而出。 “回去等着!” 张公公扔下四个字,转身便走,冯章赶紧颠颠追出去,偌大的府衙,只剩下靖宝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堂中。 回去? 等着? 靖宝把这四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嚼烂了,方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她低头,露出一抹说 不出的凄凉酸楚之色,然后弯腰,把白布轻轻盖在她身上。 “陆四姑娘,咱们回家了!” …… 侯府,戏台子还在,热闹已不在。 靖宝一路往里走。 有小厮远远见他来,忙跑回正房禀报,管家亲自上前领靖宝进屋。 正房里,宣平侯正襟危坐于太师椅,满脸萧瑟。 三日的牢狱之灾,真像一场噩梦啊! 抬头见靖宝,才神情微缓,“来了?” “舅舅!” 靖宝正欲行礼,宣平侯手臂一伸,轻轻扶住,不让他跪下。 舅甥二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意,然而深意却并不相同-- 宣平侯想的是:这次侯府能 侥幸渡过大劫,都是靖宝的功劳。 靖宝想的是:用两个女子的性命,换来一府人的平安,这买卖看着是赚了,可又有谁能想到,她们的命,也是命,也曾在这世上鲜活过。 下人奉茶上来,宣平侯吃了几口,低声道:“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舅舅心里感激。” 靖宝起身,走到他跟前,犹豫片刻道: “舅舅若真感激,就把官位辞了吧,做个闲散侯爷,未必不是好事,瞧,舅舅半鬓都白了。” 宣平侯怔怔地看着他,直望进他眼里。 靖宝笑道:“皇上这回放侯府一马,是顾念和陆娘娘的夫妻之情,下一回呢,舅舅? ” 宣平侯心中大恸。 …… 从书房出来,又去见四姑娘的生母刘姨娘。 刚到院里,就已闻到一股药味。 掀帘进去,临窗大炕上倚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脸颊凹陷,双目无神。 刘姨娘看着靖宝,痛得连泪都流不出来。 多好的姑爷啊,那孩子怎么就那么的薄命。 靖宝笑道:“我应该随四姑娘叫您一声姨娘,日后姨娘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靖宝,靖宝若得空,也会常常来看您,好生保养着,四姑娘用命换来的好日子,您可别辜负了!” 刘姨娘空洞的眼里,终是落了泪下来。 这话里深意,她听得清楚。 侯府 上上下下的命都是她女儿女婿救的,从今往后,她在侯府没有人敢怠慢半点。 “我的儿啊!” 刘姨娘挣扎爬起来,抱着靖宝哀哀痛哭。 靖宝拍着她的后背,轻哄道:“不哭,不哭,有我在,姨娘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咱不哭。” 外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听了这话,无不拿帕子抹眼泪。 靖宝又陪着坐了一个时辰,哄刘姨娘喝了药,方才离去。 从刘姨娘的院里出来,靖宝直奔荣禧堂。 才进荣禧堂,游廊上站着五六个丫头,瞧见表少爷来了,纷纷打帘的打帘,回话的回话。 死气沉沉的院子,一下子有了勃勃生机。 第十二章 老太太 进到内室,老太太也倚在炕上。 母亲陆氏坐在紫檀炕桌旁,侯夫人孙氏则立在炕边,姑嫂两个正哄着老太太吃药! 宫里的陆娘娘是老太太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再加上抄家那日受了惊,没几天便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陆氏见靖宝来,赶紧擦了泪,推靖宝上前给老太太瞧瞧。 老太太是整个侯府唯一知道靖宝底细的人,眼珠子定在靖宝身上,一眨不瞅。 许久,她示意孙氏先出去。 等人离开,老太太示意靖宝走近些,靖宝索性趴在了炕沿上,用手抓着老太太的手。 “外祖母要宽心啊,您可得长命百岁!” 老 太太手微微一颤,“阿宝啊,当年把你当哥儿养是外祖母的意思,你恨不恨我?” 靖宝笑了,把脸贴到她手上,亲昵道:“恨什么啊,我喜欢当男子,自由自在的。” 老太太唇边牵出一记苦笑:“可你到底是长大了,这日后……” “外祖母,日后再说日后的事,有一日快活,便快活一日,想那么多干嘛,累不累!” 靖宝顿了顿,哄道:“外祖母,您让人收拾间屋子出来,这院子清净,正适合我读书,从今往后,我要赖您这里了!” “胡扯!” 陆氏佯装嗔怒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在内宅厮混呢,像 话吗?” “有什么不像话的!” 靖宝昂头冷哼一声:“我长这么大,还没跟外祖母亲近过呢,母亲莫非是怕我抢了你在外祖母心里的地位,故意把我往外支吧!” “你……你……”陆氏气得要打。 靖宝一副“打啊,你打啊,有本事你当着外祖母面打”的表情。 老太太活了整六十,哪能不知道这母女俩是在一唱一和,哄她开心呢,一转念想着宫里那个命苦的大女儿,不由悲从中来。 靖宝见了,又哄道:“外祖母,我和您打个赌怎么样?” 老太太不由中计:“赌什么?” 靖宝眉眼弯弯,“回头我给您 考个探花回来如何?” 老太太一听,嘴角有笑了,“好,好,拿什么作赌?” 靖宝把头凑过去,低声道:“我若考上了,您给外孙子再说门好亲;若考不上,外孙子就只有换回原来的身份,求您给我找个好夫君了!” 年岁大的人,哪个不喜欢作媒。 老太太搂着靖宝的身子,喃喃道:“咱们阿宝这么聪明,这么好看,只有咱们挑别人的份,没的让别人挑的份。” “那是当然!” 靖宝勾笑道:“我今年十五,十八成亲,不行,十八成亲太早了点,我还在长身子呢,必须到二十。外祖母啊,你可一定要等到 阿宝成亲啊!” 老太太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陆氏又好气,又想气,又想哭,又怕再惹老太太伤心,百感交集之下,一跺脚,恨恨道: “得了,母亲也替我收拾个屋子吧,我也是要住下的,否则,老太太眼里还有我这个女儿吗!” “老太太,你闻闻,这什么味儿?” 靖宝用力吸了几下鼻子,老太太也跟着吸了几下,问道:“什么味儿?” “你女儿的酸味,隔了十里地都能闻到呢!” 老太太笑了起来,“让她酸,让她酸!” 话落,只听外头有丫鬟喊道:“老太太,大表姑娘来问好!” 第十三章 事有因 靖若素进屋前,先把眼泪给止了,强撑着笑给长辈一一行了礼,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会话。 陆氏见老太太乏了,挥挥手示意姐弟二人到外间说话。 丫鬟捧上热茶,靖宝吃了几口茶,没说话。 侯府出事那会,她派人一直等在吴家门口,迟迟没等来消息。 吴姐夫不出力也就算了,大姐可是受侯府恩惠良多,无论如何也是该派个丫鬟会吱一声的。 靖若素哪能不知道靖宝在想什么。 她抹泪道:“他们派人守着我的院子,恁是没让我出门,阿宝,是姐姐没用。” 靖宝刹那间如闻震雷。 “吴家……怎么敢?” “人心 都是自私的,吴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他们也想活命呢!” 这话听着…… 靖宝皱了下眉:“大姐莫非知道些什么?” 靖若素点点头,“阿宝,你可知道侯府为什么有此次灾祸?” 靖宝摇头。 临安府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便是京里有什么消息,也都是滞后的,再说她的身份,等闲不能往外头去,只在府里安安静静读书。 那天夜里,她倒是逼问二叔来着,逼急了,二叔回了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靖若素将声音压得极低。 “皇帝前些日子病得不轻,几个藩王都召回了……于是舅舅就上了道密折子,说各地藩 王拥兵自重,必须削减兵力才可保江山太平。” 靖宝瞬间明白过来。 这些番王都是老皇帝亲自下诏的,兵马也都是老皇帝给的,舅舅这一招,不是在打皇帝的脸吗! 老皇帝自认为做了一辈子明君,临了临了,哪容得下日后史书写上这么一笔,哪怕真要削藩,也是太子继位后应该做的事情。 难怪侯府一抄,朝中上下无人敢替他说一句好话! 哎,舅舅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突然一道光照进靖宝脑子里。 不对,舅舅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这事后面必定还有人支招呢? 削藩对谁最有好处? 太子! 而太子这一 招根本就是自露其短。 于是皇帝就动了宣平侯府,意在警告太子:心别急,手别长,老子还活着呢,这江山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想到这里,靖宝不禁悲从中来,舅舅做了太子的马前卒,偏偏抄家了,太子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官场可……” 真真儿的黑啊! 靖若素看了看外头的的贴身丫鬟,丫鬟识眼色,忙把正门带上,自己拎了把竹椅往门口一坐。 靖若素这才把脸凑近了:“阿宝,听大姐一句话,咱们不去国子监了,太太平平回临安府,把身份换过来,招个老实本份的女婿上门过日子。” “我撂挑子,咱 们大房怎么办?姐姐们怎么办?” 靖若素哑口无言。 靖宝摇头笑笑。 爹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娘有几分能耐却撑不起一府的重担,毕竟她是个妇道人家。 亲姐庶姐都是姐,娘家什么地位,决定她们在婆家什么地位。 靖家门第还不算低,靖家出嫁的姑娘们,还在婆家受着这样那样的气,若败落了,还不给人骑头上去! 更别说还有对大房虎视眈眈的二房,三房,四房。 再者,上门女婿就一定好吗,能不纳妾,不调戏丫鬟,不包戏子,不置外室? 得了吧! 连吴姐夫这么老实木讷的人,都还有几房姨娘呢! 第十四章 前路难 靖宝放下茶碗,平静地看着长姐。 “这个担子我既挑了起来,就没打算放下,大姐别再劝了,我心里有数。” 靖若素眼睛蓦的发酸。 “阿宝,你还小,不懂男女之别,万一露馅了,那……那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靖宝淡淡道:“你们把我当作男儿养的时候,从没问过我愿意不愿意,这会劝我改回去,大姐,我只问你一句,还改得回去吗?” 靖若素心生凄凉。 是啊,还改得回去吗? 世上谁不知道南边有个临安府; 临安府里有个神童叫靖七爷; 靖七爷从小便聪慧过人,出口成章,小小年纪便是临安府案首,吴家也因为她这个弟弟,对她高看一眼。 靖宝见她眼眶又湿润,不由放 柔了声音:“大姐,你就安心吧,我心里有数的,别担心。” 前路不好走,荆棘密布,危机重重。 回头路更不好走,委屈自己成为内宅妇人不说,亦会委屈母亲和姐姐们。 既然都不好走,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她就不信了,还走不出条明路来! “靖七,靖七,你的人呢!” 声音是陆怀奇! 靖宝理了理衣裳,正要迈步,被靖若素一把拉住,“你别和他厮混,这小子混着呢!” “嗯。” “等下!” 靖若素手没松:“你和母亲当真要在老太太这里住下?” “哪能当真啊,不过是哄老太太的话,真住下了,把几个舅母至于何地?勤着点来就行。” “靖七,你怎么整天跟个娘们似 的,你再不出来,我……” “来了,来了!” 靖宝赶紧推门出去,笑眯眯地走到陆怀奇面前:“陆表哥,找我有事吗?” 陆怀奇挠了挠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玩,你想去哪里,只管说,我作东。” 靖七冷冷看他一眼,“抄了的家产都还回来了?” 陆怀奇:“……” 靖七:“又有银子花天酒地了?” 陆怀奇:“……” 靖七:“你家四妹白死了?” “靖老七,你他娘的……” 陆怀奇就差要暴跳如雷,却见靖七的眼睫湿漉漉的,不由又软下来。 “我这不是为了谢你吗,压箱底的银子都拿出来了,真不识好人心。” 靖宝又好气,又好笑,“把银子再压回去吧,我要温书 ,没功夫玩!” “靖老七,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啊!” “不给面子又怎么样?” 陆怀奇一噎,要怒不敢怒,脸涨得通红。 堂堂侯府哥儿,含着金汤匙出身,什么时候被人嫌弃成这样? “那……那……下回给我面子就成!” 说罢,又伏低做小的补了一句: “成吗?” 靖宝就是想治一治这人不可一世的混脾气,也不是真要得罪他。 “成!” “好兄弟!” 陆怀奇一掌拍上去,直把靖宝拍得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没一屁股坐下。 “我没用劲啊,小七!”陆怀奇一脸的匪夷所思。 谁是你小七! 靖宝拿眼睛瞪他。 陆怀奇嘿嘿笑笑,南边的哥儿弱了叭叽,回头我还是对小七温柔些 吧,免得他恼我。 “真要谢我,就陪我去四姑娘房里看看?” 陆怀奇笑僵在脸上:“去那里干什么?” 靖宝甩给他一个白眼,心说:你管我呢! 陆怀奇:“……” 南边的男人翻白眼都翻得这么好看? 四姑娘的院子在西北角,还没到跟前儿,就听有女子在小声啼哭。 陆怀奇默了一会儿,“是五妹,她与四妹最要好!” “那我们走吧!” “谁?” 既然被发现,两人只得走进院中-- 却见五姑娘陆锦云一身素衣,头上别一朵小白花,两个眼睛红红的。 见有外男,她背过身拭了泪。 “哥,这一位是……” “是你靖表哥。” “靖表哥!” 靖宝轻声道:“五姑娘,你不怕吗?” 第十五章 魂未远 四姑娘刚刚惨死不久,这院里阴森森的,毛骨悚然,连丫鬟婆子都绕道走。 陆锦云摇摇头,“都是一家骨肉姐妹,她不会害我!” 靖宝深吸口气,感觉到心口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 三日后,宣平侯上书辞官,老皇帝御笔一批,允了。 又过几日,陆娘娘出殡,陆府大小主子素服送殡,连老太太都拖着病体去了。 靖宝看着浩浩荡荡的送殡长龙,只觉得人生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回来的路上,老太太突然一口气没上来昏厥过去。 众人赶紧把老太太抬回侯府,请医的请医,问药的问药。一连请了数个太医, 都说先把后事预备起来。 老太太灯枯油尽,怕就在这几日。 一众儿女日夜守在床前,靖宝也只得在侯府住下,哪知仅仅住了两夜,老太太精神突然好起来,嚷嚷着要吃汤圆,还得豆沙馅的。 连靖宝都知道,这怕是回光返照。 果然,一只汤圆吃下去,老太太便呆呆望着宣平侯。 侯爷上前握住她的手。 老太太叹道:“儿啊,你凑近些,娘再多看你一眼……” 话音未落,身子一晃,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侯府众人无不悲嚎痛哭。 靖宝哭不出来。 她定定的看着老太太安详的脸,觉得这样体面的寿终正寝,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替老太太高兴哩! “陆表哥,擦擦罢!” 陆锦云泣不成声的递上帕子,靖宝怔怔接过。 有泪吗? 她抹了把脸。 满脸泪痕! 靖宝怕被人瞧出来,赶紧走到院外拭泪。 下弦月挂天边一角,月色正寂寥。 忽然,手臂被人用力一拽,踉跄几下,差点崴了脚,扭头,渐张的怒气涌动道:“陆怀奇,你干什么?” “我见你不动,怕你鬼上身!” “你才鬼上身!”靖宝气绝。 “老祖宗说的,人走后,魂得留七天呢,她还在的。” 靖宝觉得这个二愣子简直不可理喻,一低头,发现五 姑娘的帕子还在她手里拽着,忙往陆怀奇怀里一塞: “你帮我还给五姑娘,就说……” 靖宝说不下去了。 因为,这个二愣子的眼里,都是泪。 …… 因事先早有准备,灵常很快就布置起来。吊唁的人并不多,来的都是避不开的亲朋好友。 靖宝帮不上忙,每日往侯府去一趟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里读书。 侯府先是被抄家,接着连续三场丧事,元气大伤。 宣平侯爷勒令众人闭门度日,等闲不许到外头去,又亲自寻了好的教书先生回来,拘着儿孙读书上进。 人总要跌了大跟斗,才能看清自己的处境。 纷纷 扬扬的俗事刚了,靖宝入国子监考试的日子,也就只剩下三天。 这日傍晚,她正在书房读书,姐夫吴诚刚和表哥陆怀奇一道进院来。 他一怔。 这两人怎么走到了一起? 靖宝一问才知道,原是这两人是在府门口遇到的。 一个奉妻子之命; 另一个则是偷偷溜出来的。 目的都是带靖七爷去外头吃酒听戏,算是给他考前放松放松。 吴姐夫倒也算了,这陆怀奇身上还戴着孝呢,哪能吃酒听戏。 陆怀奇给的理由还挺足:“你不是答应老祖宗要考探花吗?我怕你做不到,老祖宗夜里来找你!” 靖宝:“……” 第十六章 松鹤楼 见过混的,没见过这么混的,靖宝真想一脚踹死这小子。 她嗔怒的样子,把陆怀奇看呆了。 他娘的! 这南边书生的眉眼,怎长得如此好看? 松鹤楼是京城最富丽堂皇的酒肆,牌匾由太子亲自手书,陡然多了尊贵的意味。 三人下轿,还没进门,就听到一女子随着胡琴咿呀唱曲儿。 靖宝一听,觉得熟悉。 “这唱得还是我们南边的曲子!” “松鹤楼的老板就是你们南边的人。”吴诚刚笑道。 “听说这里的女伎都是从扬州请来的瘦马,贼漂亮,贼水灵,跟天上的仙女似的!” 陆怀奇冲靖宝挤了挤眼睛,今儿吴姐夫请客,表弟你有福气了。 靖宝能说啥? 这小子自来熟的让他脑 壳疼! 只当没看见,靖宝跟着吴姐夫随阶直上二楼。 “小七,你等等我啊!” 陆怀奇追上去。 …… 松鹤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三楼则是贵人玩乐的地方。 一排如意菱花大窗,被叉杆撑住半开,临窗坐着一位男子,悠闲的吃酒听曲。 他年纪不算大,二十出头,一身家常衣裳,却气度非凡,因长期在北疆驻藩,俊朗的脸上有风霜之色。 正是昊王李君羡。 他对面坐着的,是顾长平,慢悠悠地呷着酒,神色有些漫不经心。 李君羡朝身后的亲卫看一眼,亲卫立刻将酒楼伙计支开,掩门退下。 李君羡:“国子监马上要进新人了,这拨人当中要有好的,你帮我留意着。” 顾 长平放下酒杯,道:“先看看再说。” 李君羡:“宣平侯那事,你可有什么与我说的?” 顾长平:“宣平侯不是傻子,打听一下就知道那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主子把他当成条野狗弃了,你却救了他一府数百口,这恩情,比天大。” “所以……”李君羡修长手指点了下桌面。 顾长平:“所以,与其等国子监那帮人翅膀慢慢变硬,不如拉拢一个现成的。” 李君羡:“连官位都没了,就只剩一个已经袭了三代的爵位,这现成的不太好使啊!” 顾长平摇摇头,“百年世家,难道就那么几斤破铁?再说了,就算不好使,削了太子一根手指,不也是十二郎想看到的?” 李君羡微微抬眼, 用一种近乎探索的目光打量他。 顾长平回看他,眼中静水深流。 半晌,李君羡挪开视线,没好气道:“你可知道,我当着满朝文武说那样一句话,冒了多大的风险?” 顾长平替他斟酒,“富贵险中求,这不过来了吗!” 李君羡手指冲他点点,“这顿酒,你作东。” “必须我请!” 顾长平执起酒杯,举手为敬。 李君羡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这时,正好外头唱曲的唱到动人处。 “若论戏唱得好,还是京里的戏班子;若论戏唱得俏,还得是南边的。” 李君羡:“就好比女人一样,京中的大家闺秀好是好,就是端着;比不得南边的女人,水灵灵的,眼睛一勾,能勾出人的魂儿 来。” 顾长平有些无可奈何。 他和十二郎一同长大,太清楚这人性子,这人对女色一事并不热衷,却喜欢说些骚话。 从前是为自保,在皇帝面前故意做出风流样,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 顾长平不理他,自顾自吃菜,吃完,又慢慢舀了碗豆腐汤解腻。 吃得半饱,一抬头,看到李君羡目光炯炯俯视窗外某处,也跟着望去,却见二楼某处雅间,围坐着三人。 其中一人,朝着窗坐,正是那女扮男装之人,这人对着一桌菜吃得津津有味。 顾长平垂下眼,掩了眼中的冷意。 各州各府举荐来的学子,仅有一半人能通过国子监的入学考试。还有三日便要上场,这人不光胆子大,心儿也大! 第十七章 开酒楼 李君羡嘀咕道:“这松鹤楼的菜,有这么好吃吗,那人怎么吃得这么香,也不嫌腻?” “鄙陋之人,不理也罢!” 顾长平默了默,声音比外头的夜色还要沉:“齐林,关窗。” “等下!” 李君羡探出半个身子,眼睛眯了起来。那少年月白衣裳,绾蓝巾,怎么看怎么素雅。 靖宝正吃得香,突然察觉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抬头去看,原是三楼某个雅间的客人。 看什么看? 靖宝朝身后阿砚看一眼,阿砚立刻上前,“砰”一声把窗户掩上。 靖宝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六安毛尖,用茶水漱了口,道:“我吃饱了,回吧!” 吴诚刚和陆怀奇呆了。 男人出来吃酒席,酒是重点,这小子滴酒不沾,只顾闷头吃菜,吃完拍拍屁 股就说要走? 什么毛病? 吴诚刚气笑:“急什么,唱曲的姑娘还没来呢?” 陆怀奇:“就是,就是,听了曲再走!” 靖宝眉眼略带忧,“我要回去温书,我答应过外祖母,给她考个探花回来,君子一诺,重千金。” 吴诚刚一口气卡在喉咙口:瞧瞧人家这志向? 陆怀奇一脸愧疚:啧啧啧,我家小七真真儿的……上进啊! …… 回到靖府。 靖宝根本没去温书,而是直奔母亲陆氏房里。 入了房,陆氏独自坐在桌前用晚饭,一碟素什锦,一盘精熘鱼片儿,一碗煨得浓油赤酱的猪肉,半碗粳米粥,都不曾动。 见靖宝来,命丫鬟把菜撤下去。 靖宝在她边上坐下,“母亲,可是菜不合胃口?” “太腻!”陆氏拿帕子拭 了拭嘴角,“比不上咱们南边的清爽。” “正要和母亲说这事,今日和姐夫、表哥他们吃席,也觉得那菜太腻。京里能吃得起席的人,都是富贵人家,这菜一腻便没了胃口,咱们盘个铺面下来,也开个酒楼,专做咱们南边的吃食。” 陆氏眉眼略带忧,“若侯府还和从前一样,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花几个银子,从临安聘些个厨师,如今……” “如今和从前一样!” 靖宝笑道:“咱们靖家也是南边的望族,二叔还在朝中做着官呢,怕什么?再说,离了侯府,咱们就什么都不做了?这酒楼不用母亲掏银子,我让三个姐姐掏,赚了钱也是姐姐们的私房钱。” 陆氏有些恍然:“你是想帮着她们……” 靖宝把热茶递过去, “母亲,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女人的手心不能总朝上问男人要钱!” 陆氏接过茶盅,想着大房那些产业,外人瞧着是自个男人在打理,实际上,都是阿宝的主意,也都没亏过银子,方才笑道:“不许耽误学业。” 这算是应了下来。 靖宝笑得眉眼眯成一条线:“从前没耽误,以后也不会耽误。” …… 回书房,靖宝让阿蛮磨墨,一口气儿写四封信,一封写给临安府的父亲,还有三封分别是给三个姐姐的。 阿砚连夜将信送出去。 靖若素拿到信后,细读了一遍又一遍,正凝神时,听到外间有人喊大爷进院了,赶紧把信往枕头底下一压,迎出去。 哪知,压得匆忙,露出一角,等她带着丫鬟去净房备好热水出来,男人正懒 在床上看得津津有味哩。 靖若素脸色不霁,作势上前要抢。 吴诚刚忙递还过去,笑道:“我知道有一处门面做酒楼倒是极好的,回头我帮着问问。” 靖若素心中暗喜,脸上却故意沉着:“大爷,偷看信件,非君子所为。” 原是生气了! 吴诚刚刚忙道:“我顺道帮忙再压压价格,媳妇你看如何?” 靖若素方才笑了,“如此,我便替我家老七谢谢了。” 吴诚刚摆手:“今日吃饭,一大半的菜都进了他肚里,我还以为他喜欢呢,哪知道背地里却嫌弃这菜难吃,还非得自己开一家,还让你们三个姐姐掏银子,你们家这七爷可真真是个人精!” 靖若素心说,你个俗人懂什么?我家兄弟这是在替我姐妹仨挣银子,挣底气呢! 第十八章 进考场 终于到了国子监开考的日子。 天未亮,靖宝就被阿蛮给拽了起来。 别家爷们房里丫鬟奴婢一大堆,靖宝房里就一个阿蛮,阿蛮怕自己手脚慢,耽误了大事,这才早早把人叫起。 穿戴洗漱毕,有丫鬟送早饭来,靖宝慢悠悠地吃罢早饭,去给陆氏请安。 陆氏今日破天荒的穿了一件大红的衣裳,寓意鸿运当头。 她拉着靖宝的手细细叮嘱一通,眼巴巴的将她送出二门外。 靖宝走出数丈远,见陆氏仍立在那处,心中暗暗发誓: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国子监备考在翰林院。 到了院门口,靖宝才发现自己这阵仗只能算中等偏下。 最夸张的是有个锦衣少爷站在阴凉 的树下,光身边打扇递水的丫鬟,就有五六个。 这是来考试的,还是来晒家底的? 锦衣少爷发现有人看他,扭头看过去,见是一个长相柔弱的少年,嘴撇撇,一看就是南边来的,乡巴佬儿! 时间一到,有官员捧着点名册点名。 点到靖宝时,她理了理衣裳,一抬头,发现好些个书生对她捂嘴讥笑。 “好好的大男人,起个名字叫靖宝,娘气!” “人家还没有断奶呢!” “那副长相,倒也配得上这名字!” 阿蛮一看自家爷受辱,俏脸一板,骂道:“名字乃长辈所赐,别说一个宝字,就是赐名阿猫阿狗,做小辈的都只有接受的份,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读书人呢,哼, 好没气度!” 她话讲得清脆,声音还带着南边姑娘的柔糯,明明是骂人的话,听着倒有几分娇嗔的意味。 书生们讪讪的扭过头,心说这是谁家的丫鬟,嘴皮子忒利索。 阿蛮一扭头,笑道:“七爷,你别紧张,我早上帮你起过一卦,卦像显示大吉呢!” 你省省吧! 靖宝拍拍阿蛮的肩,跟着前面的人,大步走了进去。 走到内屋,靖宝找到自己的位置,位置靠窗,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正是晒家底的那位锦衣少爷。 这人身量很高,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轮廓,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瞧着心不定。 四目相对,靖宝微微颔首,那少爷却脖子一扭 ,眼皮一翻,眼白差点翻出天际。 她得罪他了? 靖宝无言以对,只好气得笑了笑。 正笑着,锦衣少年突然又把脸转过来,靖宝的笑僵在脸上。 锦衣少年看到他这么别扭,脸色得意,很有几分暗暗爽的意思。 靖宝当然不理会。 片刻的功夫,她已经收了表情,恢复冷脸。 考生们陆陆续续进来,一会功夫考场上就坐满了人,监考的先生也很多,都穿着各自品阶的朝服。 怕考生作弊,这次考试的笔墨纸砚,一应都由国子监预备。 靖宝坐下便开始磨墨。 一圈,一圈,心便静了! 考题发下来,不慌不忙的先扫上一眼。 嗯,都在她的射程范围! 钟声响,监考的先 生咳嗽一声,作答开始。 靖宝提笔,蘸足墨水,手腕一用劲,“吧嗒”,毛锋从笔头脱落下来。 轰隆隆! 刺啦啦! 靖宝吓出一身冷汗,忙举手示意,“先生,我笔断了,需要换一只笔!” 主考官沈长庚一脸惊悚。 这小子清清瘦瘦的,手劲这么大。 他取出备用之笔,命助教送过去。 靖宝接过来,彬彬有礼的道了一声谢,蘸满了墨汁的笔锋落下。 “吧嗒!” 又断了! 靖宝惊得眼珠子都差点弹出来,举着光秃秃的笔头,一脸崩溃道:“先生,这笔……质量不行!” 沈长庚:“咳……咳……咳……” 这人是哪个州府举荐来的? 别是来故意捣乱的吧! 第十九章 天亡她 这时,所有考生都开始答题,下笔沙沙,唯有靖宝跟个木头似的坐着,等着人送笔来。 因为整个考场,只有一只备用的笔。 远处。 立着一主一仆两人。 齐林一脸同情,“爷,咱们这样做好吗?” 顾长平扭头看他一眼,漆黑的瞳孔里有着很深的东西。 这靖七当国子监是什么地方? 还女扮男装,知道不知道这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的下场是什么? 诛九族! 顾长平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他走了好一会,靖宝才拿到了第三支笔。 下笔前,她的手控制不住的抖了几下。 阿弥陀佛! 没断! 她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考卷上,好在第一考为律令和数术,正是她最为擅长的 。 心一旦沉下来,靖宝答题的速度极快,答完,一抬头,发现只有她一人停了笔。 靖宝起身,走出内堂。 沈长庚气得直磨牙,心说:这小子捣乱也就算了,态度还不端正,瞧瞧,连试都不好好考。 助教把卷子收上来,沈长庚低头一看-- 惊了。 …… 午饭是国子监提供,三菜一汤,还算可口。 靖宝吃完便开始温书,下午考四书五经,是她的最弱项。 温完书,心里默默祈祷:老天保佑,不要再出什么妖蛾子,乱了心神这文章没法做! 拿到考卷,靖宝低头看题目,心里咯噔一下,第一题便是以“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为题,做八股文。 难! 靖宝闭目苦思 破题之法,忽然,肚子咕噜一声叫,山崩海啸的绞痛袭来。 竟!然!拉!肚!子! 靖宝欲哭无泪。 关键时候,自己的铁胃怎么就不堪一击了呢,她中午没吃什么啊! 忍不住,只有举手向主考官示意。 沈长庚已经彻底被这个事多,屎多的小子气没了脾气,命助教一路跟着,防止这小子趁着出恭作弊。 靖宝进了茅厕,助教怕熏着,站在外面等,中途不放心,进来看了两回。 靖宝匆匆排完,从茅厕里冲出来。 “先生,咱们走……啊……” 靖宝“嗷”一嗓子,踉跄的脚步直往后退。 简直魂飞魄散! 等在门口的人,竟然变成了在官道上掀她帘子的人! 他,他,他是谁? 为,为,为什么在这里? 他,他,他想干什么? 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靖宝吓得浑身发抖。 顾长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你,要,来,不,及,了!” 轰! 这话在靖宝耳边炸开三万三千响炮仗。 她再顾不上什么,撒腿就跑。 顾长平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慢慢噙起嘴角。 靖七,别怨我坏你好事,国子监连着朝堂,连着朝争,这混水,你还是不要趟的好! 否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靖七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回到座位。 心,砰砰直跳。 汗,涔涔而下。 两只手攥成拳,又松开,又攥紧,又松开……想让自己平静,全然无用,根本静不 下来。 这时,小腹又隐隐作痛。 天要亡她啊! 靖七急得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又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两把。 十年寒窗苦读,文章都在胸中,肩上的担子那么重,她不能不战而败。 稳住! 靖七,你必须给我稳住! 她索性放下笔,用力的搓着手心,将手心慢慢搓热的同时,也将心里的烦躁、恐惧压下去。 靖宝深呼一口气,提起笔颤颤威威的落下第一个字…… “我一定能把文章写好的!” 她在心里默默的想,“一定能!”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靖宝才思涌动,下笔有神时,已经有儒生三三两两的交卷离开。 靖宝抬头扫一眼,心里慌啊-- “我不会来不及吧! 第二十章 受威胁 钟鸣声响起。 主考官沈长庚勒令收笔。 血色从靖宝白皙的脸上褪去,她耷拉着脑袋,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题,还有三五句点睛之笔,不曾来得及写。 天要亡她! 有人走过来收卷,催促儒生离开,靖宝背起文物匣子离开,茫茫然随着人群往外走。 好巧不巧。 与她并肩同行的,正是那位锦衣少爷。 午间的时候,靖宝特意留意过他桌上的名牌,姓钱,名三一,和靖宝这个名字,同属半斤八两的难听。 靖宝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试探道:“公子,我想打听个事儿, 国子监有没有一个长得很年轻,很好看,个子很高,还挺清瘦的官员?” 钱三一讥诮地看了靖宝一眼。 哪来的乡巴佬儿,连这人都不认得,还考什么国子监? 算 了! 看这人冲他笑了两次,又偶遇两次的份上,就暂时不收银子,免费告诉他吧。 “他叫顾长平,是国子监祭酒,咱们的考卷,由他亲阅!” “……!” 靖宝一口气硬生生卡在胸腔,半天没能言语出来。 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位。 靖家二老爷混官场这么些年,不过是个从五品,那顾长平将将二十出头,如何能坐稳这个位置? 最重要的是-- 她与他素不相识,如果说风泊亭的提点,可视为好心的话,那么今天故意站在茅厕外头,又是为何? 这人到底是敌? 是友? 靖宝怔怔的站着,里里外外都冷透了,再回神,四周空无一人。 走出翰林院,阿蛮迎上来。 “七爷,考得怎么样?文章难做不难做?题目是什么?如何破的题?” 靖 宝幽幽看她一眼,心说:你个二百五啊,看不到爷脸上写着四个字:失魂落魄! 阿蛮一怔,“不可能啊,卦象上说是大吉呢!” 靖宝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你就是靖家七爷?” 一道冷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靖宝转过身。 不知何时,身后站着一人,身形高大魁梧,戴武巾,面容阴森。 这谁啊? 来人冷哼一声,“我姓石,名舜,刑部石尚书,便是我爹!” 原来你就是石舜! 靖宝心中有惊涛骇浪,藏在袖中粉拳紧握,指甲深深刺进掌心,一呼一吸之间,脸上带出笑来。 “石公子有何指教?” “哪敢有指教啊,靖老七,咱们来日方长。”石舜挑起一边的眉梢。 这是挑衅来了! 一旁的阿砚眼中锐光一闪,悄无声息的围上来,抬头挺 胸地站在自家爷身后。 石舜身后的几个家奴一见,也纷纷围上来。 靖宝把文物匣子往阿砚怀里一扔,微微冷笑了一下,“石公子,怎么个来日方长法呢?” 石舜目露淫/色,将靖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真他娘的想不到,就这么一个娘不拉叽的货色,差点让他们两兄弟阴沟里翻船。 好,很好! 石舜拿目光震他,“要么,这国子监的门槛你别入,滚回你的临安府;入了,就求菩萨保佑别落我手心里,否则……” 靖宝作一揖:“多谢石公子体恤,不过,该求菩萨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石舜城府还不够深,脸色蓦的一沉,“有种你再说一遍?” “前些日子宣平侯府的小庵堂闹鬼,算算日子,四姑娘五七还没过,魂魄怕还留在阳间。” 靖 宝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似嘲讽,似轻蔑,若有似无,一闪而过。 “石公子可得小心了,听说含冤而死的人,会化作厉鬼找上门,不死不休。” 说罢,她转身离开。 落日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 “靖老七,跟你家石爷爷装神弄鬼,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你给我等着!” 石舜一边放狠话,一边手忙脚乱的钻进轿中,在家奴的簇拥下,仓皇离开。 翰林院门口,沉寂下来。 石狮子背后走出两人,其中一人背着手,脸色微青。 齐进看着自家爷眼中的寒光,低叹道:“靖七爷和石家的梁子,算是结上了,依小的看,七爷想不吃亏,还是早点回南边的好。” 顾长平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闭闭双眸,再睁开时,眼中哪还有什么寒光! 第二十一章 愁生病 靖宝回到府中已近傍晚。 陆氏眼巴巴的等在二门口,见儿子来,嘴角一弯迎上去。 靖宝瞧着心酸,不想让她升出太多的希望,便将考试失利的事情说与她听。 陆氏神色一黯,叹道:“大约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左右回临安府还有学上,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可比骂几句还让靖宝难受。 她扶陆氏回房,强撑精神陪她用过晚饭,又闲聊了几句,方才回自个院里。 进了房间,靖宝的脸耷拉下来,头往床上一栽,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阿蛮不敢多问,打水更衣净面,靖宝由着她弄,不一会便晕晕欲睡…… 突然! 眼前一片人山人海,断头台上跪着一人,抬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含着一抹冷笑。 那人长着一双平湖似的眼睛,极亮,极黑,也极安静 突然,刀起头落,头颅打了几个滚,好巧不巧地落在她的脚下,她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靖宝猛得坐起,大力喘气。 梦里的那断头,竟然是顾长平! 好好的,怎么会梦到他? 窗外黑蒙蒙的,靖宝缓过一阵,索性披衣起身,推开窗棂,思索起事情来。 文章没有写完,进国子监怕是渺茫,眼前有两个选择: 一是留在京城,备考秋闱; 二是回临安府备考。 京里 纷纷扰扰,回去更妥当些,没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能专心致志温书。 靖宝当下打定主意,等酒楼筹备妥当,便收拾收拾回南边去。 也不知道是梦境的原因,还是夜里起身的原因,天将明的时候,靖宝烧了起来。 冷汗一身又一身,连里衣都湿透了,等阿蛮听到声音冲进来,靖宝已经烧得两眼昏成。 阿蛮赶紧去通知陆氏。 陆氏急得不行,立刻令阿砚去侯府,让宣平侯帮忙请母亲生前最信任的老太医来看病。 男女有别,一诊脉,什么都瞒不住,必须请个信得过,而且嘴牢靠的。 老太医给侯府老太太诊了大半辈子的脉,什么世面没见过,厚厚的诊金递过来,他的嘴比河蚌还紧。 诊脉,抓药…… 一通折腾后,靖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七爷考试失利,病倒了。 头一个来瞧好戏的,便是靖家二老爷,慈眉善目的脸上,微微透出些快意来。 他就说吗,靖家的好事不能都让这小子给占了。 “也未尝不是好事,你这性子进了国子监,容易惹是生非,不如回临安府好好温书。” 靖宝脸色微变。 听这话里的意思,怕是知道了石舜在翰林院门口将她拦下的事。自家侄儿被人威胁,做叔叔的不仅不出头,反倒劝她忍让避开。 果然是 欺软怕硬呢! 靖二老爷扔下话便走,二太太赵氏后脚跟着来。 一通假惺惺的安抚后,赵氏一脸惋惜道: “七爷这么聪明,都失了手,可见那国子监真不是普通人能进的,也别恼,秋闱好好努力,不能和未来首辅一道进国子监读书,争取能同朝为官。” 靖宝眼皮都没动一下,“做不了官也无碍,左右还有靖家的家业要打理。” 赵氏用帕子掩住唇边冷笑,叮嘱几句便走了。 走出院子,她看了眼身后的周妈妈。 周妈妈哪能不知道赵氏的心思。 靖家家大业大,偏偏都在大房手上捏着,肥肉看得见,咬不着,哪个不眼馋? 都馋死了! 好不容易宣平侯府被抄家,以为要一败涂地,偏又复起,真真是老天没眼。 七爷虽然考国子监失手,但七爷聪明啊,难不成他还次次失手? 周妈妈低声道:“二太太,富贵险中求,若真等七爷中了进士,那可就晚了。” 赵氏捂着帕子道:“就不知道老爷是个什么心思?” 周妈妈:“依老奴看,太太的心思,就是老爷的心思,不如趁现在侯府元气没恢复,先下手为强。” 赵氏勾起冷笑:“做得利落点,别让人发现了。” …… 这边主仆二人正在商量龌龊事,那边李妈妈掀了珠帘进来 ,手里捧着半包干燕窝。 “大小姐派人送来的,七爷病了,她心里着急,又腾不出空过来,让七爷好生养着。” 李妈妈把燕窝交给阿蛮,又道:“还带了些京城的名点心,太太给扣下了,怕七爷贪嘴,噎了食。” 七爷从小就有两大贪,一是贪财,二是贪吃,还美其名曰,财能傍身,吃能健体,太太拿她丁点办法都没有。 靖宝笑问:“大姐还有什么话带到?” 李妈妈从怀里掏出一张房契,“这是酒楼的房契,花了三千二百两银子,大小姐先垫的钱,说让七爷收着。” “好!” 靖宝接过房契,放在枕下。 李妈妈见她脸上有疲色,便不再多言,待要转身去掀帘子时,门帘子却突的一掀,外的人,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表少爷,你怎么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禀一声?” “我来看我家小七,通什么禀啊!” 陆怀奇把李妈妈往外轻轻一推,“别站这儿碍手碍脚,我和小七有私房话要说呢!” 我没有私房话要和你说! 靖宝像条泥鳅一样,赶紧蜷缩进被褥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 李妈妈看着晃动的珠帘,气得一跺脚,转身就给阿蛮使眼色。 阿蛮气呼呼的跟进去。 这表少爷莫非属老鼠的,专趁着她不在的时候钻 进来来,防都防不住。 “靖小七!” 陆怀奇撩起袍子,径自坐下,盯着靖宝的脸左看右看,“啧啧啧,病得下巴都尖了,怪可怜的。” 靖宝懒懒的不想说话。 “你也别怕,石家那两人,小爷我早晚弄死他们,只是暂时还不到时候,咱们先忍一忍啊!” 靖宝这才认认真真打量了陆怀奇一眼。 看来,这傻子不缺心眼,缺实力。 她其实并不忌惮石家的人。 这场风波中,老皇帝虽然没有对石家两兄弟做出任何惩罚,但京中有眼睛的人都看着呢! 更何况太子早晚会承大位,打宣平侯府的脸,不就是打太子的脸,对石家秋后算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多谢陆表哥!” 到底是病着,靖宝的声音又哑又懒,听得陆怀奇心疼死了,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 “五妹没收下,她说你若是嫌弃,直接扔了,不用还回来。” 靖宝看着帕子上精致的绣花,也不知道该说啥。 陆怀奇又道:“对了,父亲让我传句话,国子监若进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早些回南边,左右还有秋闱。” 靖宝臊得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这京里,还能不能有点个人隐私了? 才一天,自己考试失利的事情,就传得人尽皆知。 这什么传播的速度? 太快了! 第二十二章 西山行 顾长平此刻正在书案前阅卷。 沈长庚坐在下首处,拿着一张考卷冷笑道:“我竟看不出来,石舜这个王八蛋,倒也熟读四书五经。” 顾长平抬头:“石尚书本来就是书香之家,科第出身,两个儿子终日在诗礼簪缨大族浸润,又能逊色到哪里去?” “阿呸!” 沈长庚破口大骂:“快别跟我提什么书香之家,诗礼簪缨,没的污了我的耳朵,一窝子畜生还差不多,下贱!” 顾长平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拿过卷子,仔仔细细地读过后,拿朱笔批了个二等。 “你说得没错,文章锦绣,但品性略差,终究难成大器,二等已算是给石尚书面子。” 他姓石的有个屁面子! 沈长庚顺手又拿起一个考生的卷子,一看名字,不气了,乐笑了。 “钱三一,这起的什么名字?” “应该是钱侍郎的儿子!” 顾长平顿了顿,又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元才是真,这名字起得有意思,就不知道文章做得怎么样?” 沈长庚一边看,一边颔首:“钱侍郎钻钱眼里,儿子却是不俗,这文章做得,难得,难得!” “能让你连说两个难得……” 顾长平 一通细读下来,毫不犹豫地拿朱笔批了个“优”,“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日后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歪竹出好笋,钱侍郎祖坟冒青烟了。” 顾长平端起茶盅,慢慢尝了一口,掩住眼中的暗芒。 “靖宝?如珍似宝?好好的男儿郎取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养于妇人之手,不妥,不妥!”沈长庚直摇头。 顾长平眼角一跳,将茶盅放下:“文章作得如何?” 沈长庚看着考卷,一会蹙眉,一会瞪眼,一会摇头,一副出恭拉不出屎的样子。 半晌,他叹道:“文章极好,措辞严谨,破题新颖,可惜就是没写完。” 顾长平眼角又一跳,拿过卷子,一目十行,目光最后落在考生的姓名上,冷笑道:“果然极好,可惜是个残文。” “怎么……怎么就没写完呢!” 沈长庚一脸惋惜,想想又觉得不甘心,去扒拉靖监生另外的考卷。 “我认为可以网开一面,这人前面几篇文章做得极好。瞧瞧,律令和数术也排在前列。” 顾长平冷冷道:“律令和数术仅为副业,国子监素来以锦绣文章为依据,这文章没作完,就把人录进来,怕是不能服众吧!” 沈长庚 还想再为考生说几句好话,“不如把几位博士请来,一道商议商议?” 顾长平看着他,“依我看,倒不如把首辅大人一并请来,让他老人家定夺。” 那还是算了吧! 沈长庚立刻乖乖闭嘴。 首辅大人虽然兼着国子监监事大臣一职,可人家是皇帝跟儿前的大红人,哪有空来批考生的卷子,不找骂吗! 顾长平低头再看一遍考卷,莫名想起那人看到他,一脸见了鬼的样子,不由噙起嘴角。 沈长庚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他。 顾长平立刻嘴角沉下,用朱笔在靖宝的卷子上写下两个字--末等! 这时,齐林提了食篮子进来,将饭菜一一端置桌案上。 沈长庚闻着香味便饿了,正要移步过去用饭,却见齐林掏出帖子,递到顾长平手边:“爷,石府送来的。” 顾长平打开看了几眼,把帖子递给沈长庚:“明晚,你与我一道赴宴!” 沈长庚一脸嫌弃:“我能拒绝吗?” 顾长平:“不能!” …… 送走陆怀奇,房里顿时清静无比。 靖宝喝了药闷头便睡,这一睡,直睡到了月上西梢。 期间,陆氏来瞧过一次,见靖宝睡得香,便没叫醒她,带着刘妈妈 回院里打点回临安府的行装。 这一趟进京,事事不顺,她打算明儿去西山庙里烧个香。 翌日,一早。 靖宝风寒之症大好,两碗热腾腾的小米粥用下去,立刻有了精气神。 陆氏见了心喜,邀她一道去西山上香,去去身上的晦气。 靖宝不觉得自个身上有什么晦气,倒是想花点银子帮陆四小姐在庙里做场法事,于是欣然应下。 靖宝回房换过衣裳,拿了私房银票,一出院,发现二婶赵氏站在树荫下,正和母亲说话。 上前一问才知道赵氏也想去西山礼佛,连车马都已经准备好了,同去的,还有赵氏的大儿媳杜钰梅。 杜钰梅嫁进靖家几年,未有生养,这一趟婆媳二人打算去菩萨跟儿前求子。 原本的轻装简行,变成了浩浩荡荡一行人。 靖宝一出府门,便借口身体不好钻进马车,心里盘算起酒楼的名字和菜肴来。 中午时分,马车到了西山。 女眷下车往寺里走,靖宝跟在后头,等人走得远些,便朝阿砚递了个眼色。 阿砚对自家爷要做的事情一清二楚,接过银票便往寺院后面去。 阿蛮等他走远,忍不住低声道:“爷的心也忒好,侯府那头都没 帮四姑娘做法事,后事也办得潦潦草草,忒不像话!” “若大操大办,岂不是让石家人没脸。” 靖宝笑容可掬道:“让人没脸这种事,哪有以后直接打脸来得爽,侯爷心里有主张的。” 阿蛮先一怔,再脸露迷茫-- 七爷这么聪明的人,连侯爷的心思都码得透透的,怎么就考砸了呢,不应该啊! 靖宝一看这丫头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一拂袖子,转身就走。 还好意思茫然,就是她那一卦算错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 点香,参罗汉; 求签,捐香火。 中午用过些斋饭,在客宿里歇歇脚,靖宝等阿砚将法事的事情安排妥当,便提议打道回府。 晚点,她还想厚着脸皮去顾府讨要一个说法。 哪知,刚走出一箭之远,杜钰梅身边的几个丫鬟婆子纷纷叫嚷着肚子疼,有两个年长的直接倒地哀嚎。 赵氏拿眼睛去剜儿媳妇,杜钰梅惊得小脸惨白,双手死死的绞着帕子,泪水含在眼眶里,替自己辩解道: “怕是吃了寺里不干净的东西。” “用的都是一样的饭,怎么别人都没事,就她们有事?难不成,就数你的人精贵?” 第二十三章 遇贵人 赵氏指桑骂槐的本事,无人可及! 这是在说杜氏生不出孩子的事情呢! 靖宝看着杜钰梅滚滚而下的热泪,心生怜惜,“大嫂,让她们去我车上歇着吧。” 杜钰梅泣声道:“那你呢?” “我……” 靖宝指了指马头,一笑道:“我骑马便成。来人,把她们几个抬上马车。” 阿蛮听了,赶紧扯了扯靖宝的衣袖:可别乱逞能,爷长这么大,还没骑过几次马呢。 靖宝不是不会骑马,而是不喜欢骑马,磨得屁股疼! 但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还要弄得杜氏哭成个泪人,她不忍心看到。 阿蛮见她主意已定,忙朝兄长递了个眼色,让他护着些。 阿砚手臂稍一使劲,托着靖宝轻轻巧巧便上了马。 靖宝心中熨贴。 阿蛮和阿砚这对兄妹,是父亲有次去西北行商买回来的。 买回来后,阿砚就被扔进寒山寺里跟和尚习武,阿蛮则从小跟在她身边,由刘妈妈亲自调教。 靖宝常感叹,这是她那个废物点心的父亲做得最正确的事情。虽然这兄妹俩,一个少言寡语,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一个成天想帮人算卦,没有一卦是准的! 一行人继续下山,速度稍带快起 来,阿砚牵着马头,一路小跑。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破空声划过。 马儿突然受惊,发出几下嘶鸣,抬起前蹄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靖宝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唤了一声“阿砚”。 阿砚一个飞身跃起,双手死死勒紧缰绳,偏那马像疯了似的,咻咻往下冲,竟将阿砚都拖动起来。 阿砚急得大叫:“七爷,跳马……快跳马……我接着你!” 七爷我要敢呢! 靖宝颤着身子,眼睛都发直了。 阿砚知道自家爷的胆子只有绿豆那么大,忙吼道:“爷,阿砚接得住,相信阿砚!来,一,二,三,跳!” “跳”字吼出。 靖宝一咬牙,一抬屁股,阿砚双手松开缰绳,正等着人落下来,却发现他家爷只是抬了抬屁股,人还在马上。 他脑子“嗡”的一下,急了,“爷,你他娘的……” “我他娘的……腿脚不听使唤啊!” 靖宝两眼一闭,哽咽的喊了一嗓子,“阿砚……救我!” 话音刚落,一道影子飞身过来,一臂准确的抄起缰绳,用力一勒;另一臂伸到马的腹下,用力击出一拳。 马腹吃痛,前蹄高高抬起。 马背上的人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度,急急 坠了下去,落地的瞬间,靖宝愤愤的想:完蛋,爷的胸,要摔没了。 意想中的痛意并没有传来,一只大掌抓住了她后背的衣裳。 “嘶拉--” 上好的苏绸吃不得劲,靖宝往地上一扑,摔了个狗吃屎,至此,悬在嗓子的心也跟着委屈的摔回原地。 一双青缎小朝靴出现在眼底。 靖宝艰难抬头,入眼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脸略方,眼薄而细长,鼻梁高挺,剑眉浓密。 这人瞧着有点面熟。 “徐青山,那日翰林院考试我见过你,你叫靖宝!” 原来是他! 靖宝顿时想了起来。 那人与她一个考场,因身形高大所以坐最末尾,早交卷的那几个考生中,就有他一个,听说是定北侯徐勇的孙子。 “多谢青山兄救命,我……” “起来说话!” 靖宝低头一看,自己还是狗吃屎的姿势,臊得脸一红,正要爬起来时,徐青山一把握住她的手,稍一使劲。 靖宝一阵眩晕,等回神时,人已经站了起来,“多谢青山兄,你,你能先放手么?” 徐青山忙松手。 这一松,感觉不对了,这靖七爷的手软嫩不溜啾,滑不溜秋,怎么软成一团,还是不是男人? 这时, 阿砚急匆匆走过来,拦在两人中间,冲徐青山抱了抱拳: “多谢徐公子出手,小的感激不尽。七爷,去夫人车上歇着吧,那畜生怕是骑不得了。” 恰好一阵山风吹来,靖宝打了个寒颤的同时,顿时清醒下来,好好的,马如何会受惊? 心里有事,她冲徐青山深深一揖,又道了几句谢后,撅着屁股,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徐青山一看这爬的姿势,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偏这时,往前行进的马车车帘被风掀开一角,徐青山透过车帘往里看,将将好看到陆氏将靖宝搂在胸前,“肉啊”,“宝啊”的乱叫。 轰! 徐青山从脚底心冒出一股恶寒,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徐家以军功起家,太祖起兵争夺天下,徐家便是最亲近的家将,为太祖冲锋陷阵,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徐家的男子鲜少寿终正寝,大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这天底下最热血,最勇猛,最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徐青山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如此不像男人的男人,一时间说不清是气,还是怒,反正是一肚子的妖火。 呸! 没想到救了个娘娘腔! 真他娘的晦气! …… 宏福 楼,京城四大酒楼之一,与松鹤楼齐名。 顾长平下了轿子,并不急着进去,而是耐心的等了一会,等沈长庚下轿与他并肩,这才缓步进酒楼。 早有石尚书身边的人迎出来,恭恭敬敬的将人迎进包间。 石尚书见顾、沈二人进来,起身寒暄一通,命人把热腾腾的酒菜端上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石尚书挥挥手,命闲杂人等离开。 “顾大人,犬子的文章做得如何?” 顾长平一脸温和,“虎父无犬子,令郎的文章做得极好,不日便能进国子监进学。” 石尚书长松口气,以酒致谢。他就生怕因着侯府四小姐的事情,坏了小儿子的大好前程。 谢过,他又道:“听说南边临安府有个学子叫靖宝的?” 顾长平神色微凝:“是有这么一人,尚书大人有何吩咐?” 石尚书笑道:“吩咐不敢,就想打听一下,这人文章做得如何?录取了没有?” “这与尚书大人有何相干?”沈长庚实在没忍住,“祭酒大人透露令郎的成绩,已是违规。” 石尚书脸色骤变,声音沉了下来:“沈监丞别误会,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话落,有敲门声,房中三人俱是一惊。 第二十四章 曹明康 一个师爷打扮的人走进来,长眼,鹰鼻,三十出头的样子,正是当朝大首辅的心腹吴安。 吴安冲顾长平作一揖,“一下轿就看到了顾祭酒的轿子,一打听,果然在此。” 顾长平忙起身回礼,“可是老师也在?” 吴安幽幽目光落在石尚书身上,笑道:“在天字一号房,想请顾祭酒过去一叙。” 顾长平忙整了整衣衫,朝石尚书说了声“抱歉”,便离席而去,沈长庚颠颠的跟上前。 石尚书看着空荡的桌子,拿起酒杯抿一口,冷笑道:“在这里都能遇着,还真巧啊!” …… 天字一号房里,几个官员围坐着一人。 那人年逾半百,一身锦衣,正端着碗在吃茶,目光朝顾长平看来,眼神并不像平时那样温和,带着几分凌厉和阴鸷。 顾长平敛了神色,上前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大人!” 曹明康摆摆手:“子怀,这里不是朝堂,就按私底下的,称呼一声老师吧,过来坐。” 子怀是顾长平的字。 顾长平有两位授业恩师,幼年师从苏太傅;年长一些,就拜入曹明康的门下。 曹明康如今官至内阁首辅,顾长平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就被安在国子监老大的位置上,除了自身的学问能力外 ,曹明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说话间,已经有官员让出位置,请顾长平坐下。 顾长平撩衣坐下,接过干净的杯子,倒满酒,向恩师敬酒。 喝过几杯后,曹明康手抚杯沿,淡淡道:“听说今日是石尚书作东?” 顾长平笑道:“他来问石公子的成绩。” 曹明康:“如何?” 顾长平:“文章做得不错,就是……” 就是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能坐在这个桌上的,哪个不是人精,纷纷拿眼睛去看曹阁老。 曹阁老和石尚书同朝为官,都是皇帝的宠臣,唯一的区别是,曹阁老和太子走得近些;而石尚书独善其身,只忠于皇帝一人。 所以,查抄侯府的事情,落在石尚书头上; 所以,哪怕石家两兄弟做出如此恶事,老皇帝也只睁只眼闭只眼。 一切,都因为石尚书是条忠心不二的好狗。 偏偏,曹阁老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只是慢悠悠的喝了半盅酒。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沈长庚突然插话道:“除了问起自个儿子,他还问起了宣平侯的女婿。” “酒还堵不住你的嘴!”顾长平厉声斥责。 “许他问,还不许我说了!”沈长庚嘀咕一声,偷瞄了曹阁老一眼,讪讪低头喝酒。 曹阁老 看向顾长平,“宣平侯的女婿考得如何?” 顾长平忙敛了怒气,“文章还有几句没完,别的倒是极好。” 曹阁老用手指在桌面点了几下,神情淡淡道:“怕是被闲事分了心,依老夫看,可再给一次机会。” 一时,席上众人纷纷附和称是,唯独顾长平脸色倏得苍白。 酒席散尽,众人移步去别的地儿寻乐子,顾长平却称石尚书还在等他,不跟着去了。 曹阁老拍拍他的肩,眼神略带赞许的允了。 顾长平辞别众人,再回到隔壁包房时,石尚书早就离席而去,他在桌前静立片刻,反倒不急不慢的坐下。 沈长庚乐呵呵的走进来,“咦,石老头他人呢?” 顾长平不想理他,自顾自喝着冷酒。 沈长庚把脑袋凑过去,厚着脸皮道:“我这不是……惜才如命吗?” “你这不是惜才如命,你这是把人往火坑里送!” “他姓石的敢!” 沈长庚猛的一拍桌子,急赤白脸道:“天子脚下,还没了王法不成。” 顾长平看着这个一无所知的二傻子,头痛无比。 半晌,他冲一旁的齐林招了招手,“立刻赶到国子监,让两位司业重新审过那位叫靖宝监生的试卷,就说是首辅大人的意思。” “这就对了 !” 沈长庚又一拍桌子,“子怀,别说我吹牛,这小子若是拜入我门下,妥妥的前三甲。” 还前三甲? 先保住小命吧! 顾长平眉宇紧锁,瘦削的脸孔清冷异常! …… 靖二老爷走进内宅,一到院里,便听得赵氏在训人。 “一个个蠢得跟猪似的,半点眼力劲都没有,还能成什么事?” 靖二老爷听了几句,用力咳嗽了下,顷刻跑出两个丫鬟来迎他。 接着又有两个哭得满脸是泪的小丫鬟跑出来,朝他匆匆行一礼后,便低头跑开了。 见男人进来,赵氏忙起身,堆出笑脸迎人:“老爷回来了!” 靖二老爷“嗯”了一声,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又朝众人看了眼,众人颇有眼色的退出去。 门帘落下,靖二老爷这才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放,压低声道:“今日你们去西山回来,路上靖宝差点出事,是不是你做的?” 知妻莫若夫啊! 赵氏点点头,身子挨着男人坐下,恨道:“千算万算,谁曾想竟被人救了。” 靖二老爷气得都想把小几给掀了,骂道:“蠢货,人来人往的官道上,你竟然也敢!” 赵氏眼眶泛红,咬着牙道:“我这还不是为了老爷着想。” “为着我着想,就该做得干净 些!” 靖二老爷鼻孔里冒出怒气,“别事情没做成,倒被人拿了把柄去。” 赵氏蹭的一下站起来,“若真拿了把柄也落不到老爷头上,合着有我替你顶在前头。” “瞧瞧你,连一句话都说不得,脾气越发的大了,我这不是替你揪着心吗?” 赵氏替男人生下三个儿子,腰板挺得比谁都直,男人这话递了梯子,她也懂见好就收。 “也不用老爷替我揪心,这事虽然没成,但做得干净利落,不怕他查。” “那便好!” 靖二老爷眉目舒展道:“京中人多眼杂,这事不可再做,他到底是我靖家嫡出的子嗣。” 赵氏哪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京中人多眼杂不方便下手,那便回临安府再想法子,反正还有老三,老四呢,急什么! 夫妻二人又说了些别的话,赵氏便问男人今日歇在何处? 靖二老爷想了想,“就歇在你这里吧!” 赵氏心中暗喜,忙走出内屋命人去净房备水,侍候男人洗漱,又让小厨房做些清爽的宵夜过来。 一一吩咐完,却见自家男人新收的通房丫鬟小翠,在拱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瞧。 赵氏的气不打一处来。 小贱人,容你再猖狂些日子,等老爷玩腻味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二十五章 被录取 内屋里。 阿蛮帮靖宝褪去里衣,目光扫过白生生俏腿上的青紫,气得张嘴就骂:“野畜生,回头姑奶奶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后,烤肉吃。” 靖宝看她一眼:“畜生知道什么?” 这话让阿蛮打了个激灵,“爷的意思是?” 靖宝面露痛苦,“好阿蛮,先把白布儿帮我解开,快勒死我了!” 阿蛮赶紧把布儿解开,替靖宝换上干净的内衣。 靖宝舒服了,捧过热茶喝了几口,趿着鞋子走到窗户边。 “爷?” 院子里的阿砚竖耳听到动静,快步走到窗下。 靖宝怕又吹了冷风生病,索性就隔着窗户道:“去查一下那马,因何这般癫狂。” 阿砚就等着七爷一声令下呢,应了一声“是”,便消失在夜色中。 阿蛮起疑,“会不会是大奶奶,要不是她的人作妖,爷也不会遭这罪!” “大嫂?她自己在靖家都还没站稳脚跟,要害我做什么?侍候我睡吧,这一天把我累的!” 靖宝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双妙目水气氤氲的,瞧得阿蛮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七爷的举手投足间带着姑娘家与生俱来的娇态,这以后也不知道藏得住,藏不住? …… 翌日。 靖宝难得没有早起读书,膝盖上的青紫越发厉 害了,阿蛮把她拘在榻上,将膏药一点点抹上去。 “你哥回来了吗?”她问。 “没有!” 阿砚一夜未归,看来昨儿那件事情,做得很干净,没露出什么马脚来。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靖宝身边,能进里屋近身侍候的统共就阿蛮一个,还有几个使粗小丫鬟只在院里做活计,也都是刘妈妈亲手调理过的,走路事都轻手轻脚。 这谁啊? 阿蛮走到门边掀起珠帘,竟是靖府大管家靖庆。 “靖管家,有事吗?” “七爷,七爷,快到前头去吧,有贵客到了。” 靖宝一愣:“什么贵客?” 靖庆:“是国子监的监丞沈大人。” 靖宝一惊,“他来做什么?” 靖庆:“沈大人来递笺书。” 靖宝一头雾水,“给谁的?” 七爷昨儿那一跤是摔傻了吗? 靖庆笑嘻嘻道:“还能给谁,自然是给七爷的。七爷赶紧的吧,别让沈大人好等!” 靖宝神情激动,嗓子眼似被堵住了似的,“靖管家,你别诓我?” “哎哟我的七爷,你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用这事儿来诓你啊!” 我被录取了? 但…… 那又怎么可能呢? 靖宝又惊又疑,赶紧穿了外衣,直奔出去。 正堂里。 靖二老爷正陪着沈长庚吃茶说话,见靖宝 匆匆而来,心里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他娘的! 生那么多的儿子有个屁用,一个个的都是讨债鬼,哪比得上眼前这一个。 进了国子监那块宝地,那小子的一只腿就已踏入仕途的门槛儿。 日后就算没有宣平侯府帮衬着,也能官命通畅,说不定哪天还能爬到他的头上来! 靖宝走上前,“学生靖宝,见过沈大人。” 沈长庚扫他一眼。 嗯,文文弱弱,白白净净,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就是这性子慢了些。 自己一盏茶都快用完,这小子才匆匆赶过来,难怪文章没做完。以后得重点调教调教他的时间观念。 他咳嗽一声,“你就是靖宝?” 靖宝忙点头。 沈长庚:“临安人?” 靖宝:“没错。” 沈长庚:“籍贯登记薄给我看看。” 靖宝一脸糊涂:“看那个做什么?” 沈长庚气得想骂人,这人不仅性子慢,脑子也没快到哪里去。 “检查,以防冒名顶替!” “拿来了,拿来了!”阿蛮捧着个匣子走进来。 沈长庚一一检查过,递过笺书:“祭酒顾大人赏识你,你被国子监取录了!” 靖宝接过笺书,热泪夺眶,喃喃道:“顾大人赏识我?他真的赏识我?” 沈长庚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心说:笨蛋,真正 赏识你的人是我,要不是我,你小子哪儿凉快上哪儿呆着去! 不行,不能这么便宜顾长平。 “靖生,你可有表字?” “回沈大人,还没有表字!” “如此,我便赐你个字如何?” 沈长庚皮笑肉不笑,赐他一个表字,跟他一辈子,让他记自己一辈子的好。 “您说!” “就叫文若!” “文若?” “曹植名言:文若春华,思若源涌。” 靖宝含着热泪,小声抗议道:“沈大人,这个表字是不是太女气了些?” 女气? 沈长庚当场差点儿疯了! 嫌表字女气,你怎么不说你长得女气? 沈长庚蹭的站起,拂袖而去。 靖宝这才回过神,忙追出去冲着那道气呼呼的背影,一揖到底:“学生叩谢沈大人赐字,文若二字和学生配极了。” 沈大人回她一个高傲的背影。 这时,陆氏闻讯而来,一边走,一边拿帕子抹泪道: “哎哟我的天,昨儿才给菩萨敬香,今儿菩萨就显灵,阿宝,我的阿宝哎,明儿跟母亲一道去庙里还愿!” 靖宝:“……”还去? 刘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目光扫过堂里的靖二老爷,故意大声道: “太太,得赶紧派人去侯府,吴府知会一声,临安府那边也得派人送信去,还得给七爷多 做几身新衣裳,七爷要进国子监了,那地儿都是公孙贵族,不可以让人小瞧了去!” “幸好你提醒,我竟开心得什么都忘了。” 陆氏等不及走到靖宝跟前,便转身忙去了,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人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靖宝看得又是心里一酸,转身,见二老爷呆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黯然。 她上前笑道:“二叔不替侄儿感到高兴吗?” 靖二老爷缓和下脸色,强笑道:“自是高兴的。” 靖宝在一旁坐下,端起茶,“我原指望是不成的,哪晓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靖二老爷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冷笑道:“既然天意如此,你便好好进国子监上学,我还是那句话,别给靖家惹是生非!” “多谢二叔提点。” 靖宝放下茶盅,笑眯眯道:“二叔长年在京中,与侄儿相处的时间太少,不晓得侄儿的性子是素来不惹事的,但事儿找上门,侄儿也是不怕的。” 靖二老爷心里一沉。 这话什么意思? 他知道了什么? 靖宝看着自家二叔阴沉沉的脸,慢慢勾起唇角。 她入京一月未满,除了帮四姑娘叫冤那件事得罪了石家外,京里不会有人想害她一个小小的外地禀生。 倒是眼前这一位…… 她不得不敲打一下! 第二十六章 寻芳阁 靖宝回书房,刚坐定,赵氏亲自登门道喜,脸上跟朵花儿一样,把前日里踩靖宝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恭喜七爷,贺喜七爷,七爷日后要是做了大官儿,可别忘了提携你的几个哥哥们。” 好话谁不会说! 靖宝命阿蛮倒茶;“二婶,便是不做大官儿,兄弟之间也应该帮衬的!” “真真是个好孩子。” 赵氏硬是将心里的酸意压下去,接过茶喝了一口,看了眼周妈妈,周妈妈立刻把绸布包着的五十两银子呈上。 “这是二太太的一点心意,七爷别嫌少,也别嫌俗气。” 靖宝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拿过一块银子放在手中掂了几下,“多谢二婶,我这人就喜欢俗气的,越俗气越好。” 赵氏笑:“瞧瞧你这孩子,便是喜欢,也不能放嘴上,你可是正尔八经的读书人。” 靖宝笑笑把银子放下。 周妈妈余光扫过,心里蓦的一颤。七爷这双手,忒白净了些。 主仆二人略坐了会便离开,一出院子,赵氏的笑再也撑不住,阴沉了下来: “周妈妈,菩萨也有偏心的时候啊!” 周妈妈不知道怎么接话,恨恨道:“只能说老天没眼!” …… 赵氏前脚刚走,杜钰梅后脚就来。 除了三十两的喜钱外,还有两身崭新的衣裳,料子用的是苏绸,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不是什么好料子,七爷将就穿。” 靖宝嘴里称谢,不经意瞟了眼杜钰梅的脸色,脸色微黄,眼泡微肿,一看就是昨晚哭过的。 靖宝心里叹了口气。 做人媳妇,几年不曾生养,哪怕娘家再有权势,到底也是英雄气短。 更何况赵氏不是个好相与的,见儿媳妇半年肚子没动静,就往儿子房里塞人。 若不是几个妾的肚子也没有动静,杜钰梅正房奶奶的位置只怕要不保。 隔了一房,又是嫂嫂和小叔子的关系,靖宝不好多说,命阿蛮把前头大姐捎来的燕窝,分了一点作为回礼,给杜钰梅带回去。 杜钰梅回到房里,默默地看着那包燕窝,眼里流下两行热泪。 …… 原本靖宝已经将行李打包好,准备打道回府,哪知计划不如变化快,这一下,京里怕是要长住了。 正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听丫鬟来回话,说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 靖宝看着自家长姐明媚的笑脸,叹道:“明儿不能来吗,非得这会巴巴的赶来 ,瞧我这儿乱的。” 靖若素笑骂:“你的大喜事,凭什么要明儿再来。” “你姐恨不得能插个翅膀就飞过来。”吴姐夫在一旁打趣道:“阿宝,姐夫恭喜了,进了国子监好好读书,他日必能高中探花。” 靖宝笑道:“承姐夫吉言,阿宝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努力!” 靖若素冲自家男人瞪了一眼,“你去外头呆会,让我们姐弟俩说些私房话。” “这私房话留着以后再说,靖小七,走,咱们喝酒去。” 声音是陆怀齐的,帘子一掀,他的人走进来,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吴姐夫也在呢,正巧了,一起吧,今天咱们得帮小七好好庆祝庆祝。” 吴诚刚一听来劲了,“这回我作东,咱们吃羊肉锅子去,配着南边的雕花青酒,不醉不归。” 说罢,两人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把靖宝架了出去。 靖宝扭头,冲靖若素扯了记苦笑:“大姐,私房话回头说,弟弟我先去了。” 靖若素气得直跺脚:“吴诚刚,你别把我家兄弟带坏了;阿宝啊,不许喝多,早点回来。” 陆怀奇哈哈笑道:“大表姐,早不了的,你个妇道人家就别管了!” 靖若素 咬了咬牙,冲一旁的阿蛮道:“以后再看着表少爷进府,直接把人打出去,跟混世魔王似的,怎这般缠人。” 阿蛮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靖若素朝心腹丫鬟递了个眼色,丫鬟忙退出书房,阿蛮见状,问道:“大小姐可是有话要说?” 靖若素压低声音:“阿宝她……葵水来了吗?” 阿蛮摇头,“还没来,不过奴婢瞧着快了,七爷最近的胸,有点见风长,常常喊勒得疼!” 靖若素忧心忡忡,“进国子监读书得住宿,你是姑娘家,又跟不进去,这可怎么办才好!” 阿蛮也正愁这事:“要不,奴婢也女扮男装混进去?” 靖若素一戳她额头:“你们主仆二人都只会说混话,气死我得了!” 阿蛮陪笑道:“气死了大小姐,七爷还不生扒了奴婢的皮。大小姐别急,李妈妈其实早就从南边带了个机灵的小子过来,名唤元吉。” 靖若素眼睛一亮:“可靠不可靠?” 阿蛮:“太太陪嫁庄子上的人,自然是可靠的,再加上我哥,应该不会有事。” 靖若素心一吊。 早早就在庄子上备下了人,母亲这是打算一辈子让阿宝做她的儿子吗? …… 吃 饭的地方在寻芳阁。 靖宝坐下,才品出这里根本不是吃锅子的地儿。 前头院里置着四方小戏台,正唱着《牡丹亭》,后头院里隐约传来妓女们的笑声。 她看了眼正在点酒菜的吴诚刚,心中百般不是滋味。若她这个小舅子不在,怕这酒席要置到后头去。 酒菜瓜果很快端上来,还冲泡了上好的六安老君梅。 三人正要喝酒吃菜,突然跑堂拎来一壶酒,“哪位是靖家七爷?” 靖宝:“我是!” 跑堂把酒放在桌上,“有人让我给七爷送壶酒来,七爷您收好了。” 靖宝皱眉:“敢问小哥,是谁送的?” 跑堂手往不远处一指:“是那位爷!” 靖宝移目望去,不是旁人,正是石舜,边上还有一位男子,生得虎背熊腰,颇为魁梧,与石舜长相肖似。 陆怀奇也瞧见了,“叭”的一下摔了筷子,“小妇养的,竟然还敢送酒来!” “陆表弟,别冲动!” 吴诚刚吓得赶紧把人按住,陆怀奇挣脱不得,牙齿可咬得咯咯作响。 “来而不往非礼也!” 靖宝突然指着桌上一盘酱肘子,笑道:“去,把这盘菜给他们送去,就说是七爷回的礼。” 第二十七章 顾幼华 跑堂端起盘子,颠颠的往那桌回话去了。 靖宝余光追过去,恰好石家二兄弟的目光也正向他看过来,三个人,六只眼,在空中交汇,火光四射,直把吴诚刚看得心惊胆战。 石家兄弟送酒来,寓意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小舅子回以一盘肘子,暗讽石家兄弟畜生不如。 啧啧啧! 不愧是能入国子监的人,这脑子也忒聪明了些,吴诚刚头一回认认真真的打量起靖宝来! 这时,从后台走出两个玉倌儿,俱是十来岁的男童,生得眉清目秀,唇上还擦着胭脂。 两人走到石家兄弟桌前,往兄弟俩怀里一钻,一个喂酒,一个喂菜,好不亲昵。 吴诚刚压低了声音道:“这兄弟俩上辈子估计是和尚投胎,所以这辈子男女通吃,那两个玉倌儿是他们的相好;后头楼里还藏着两个,是一对姐妹俩。听说死在他们手上的姑娘小子,不下一只手指。” 陆怀奇一听这话,恨得额角青筋直冒。 靖宝想到了那两条滴着血的白腿,心底戚然,低声道:“姐夫,这地儿脏得很,以后你少来。” 吴诚刚摇头道:“脏有脏的玩法,不脏有不脏的玩法,阿宝你刚刚进京没几天,不知道寻芳阁的 掌柜是谁,知道便不会这么说了!” “是谁?”靖宝好奇。 “掌柜姓顾,名幼华,曾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第一大才女。” 吴诚刚轻咳一声,“阿宝,你可知顾幼华的父亲是谁?” “是谁?” 吴诚刚悠悠道:“大秦国第一任首辅顾延升,顾幼华是他最小的女儿。” 靖宝讶然地看着他,讶然。 “堂堂首辅的女儿,怎么就成了烟花之地的主人?” 吴诚刚眉头凝起:“顾幼华的身份何止于此,她的姑母还曾经贵为太后,真论起来,她能称呼皇上一声表哥。” “原来是这个顾家?” 靖宝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几年前夫子曾经说起过大秦第一大案--顾氏双雄案。 顾家原是河北豪强,高祖开国时,顾家全力辅佐,立下不世功勋。先帝做太子时,顾家有一女以才貌入宫闱,颇得先帝喜爱,立为皇后。 顾皇后虽然得宠,但多年无所出,渐成心病。 当今皇帝的生母王氏出身低微,入宫时不过是个美人,但肚皮争气,两次侍寝,得一子一女,获封贵人。 王贵人畏惧顾皇后势大,为了自保,也为了儿子的前程,以身体衰弱不足抚育皇嗣为由,将儿子送给了顾皇 后。 顾皇后得了皇子,如日中天,举顾家全力将儿子推上皇帝宝座。先帝病逝后,顾家两兄弟以托孤重臣之名把持朝政,盛极一时。 不料皇帝隐忍多年之后,翻脸无情,不仅幽禁了顾太后,还以谋逆之罪,将顾氏两兄弟诛杀。 顾氏族人满门抄斩,赫赫大族,百年风流,一朝落败,凋零成泥。 靖宝喃喃道:“都满门抄斩了,这顾幼华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说来也巧,顾家抄家那日,正是顾幼华大婚的日子,轿子已经抬出了顾家,罪不及出嫁女,这才活了下来。” “她的夫家是谁?” “苏绿王最小的儿子朴云山。” 吴诚刚冷笑:“那朴云山从小就为质子,常年养在顾府,若不是顾府护他左右,他那条小命早就玩完了。” 靖宝猜测道:“顾家一出事,他为了自保便休妻了?” 猜得真准! 吴诚刚看了靖宝一眼,“朴质子连洞房都没入,便写了休书,后来顾幼华就用嫁妆开了这寻芳阁。本来只是小小的一条船舫,顾幼华亲自弹琴唱曲陪客,你可知她的初夜拍出了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 “整整黄金一千两。” 靖宝恍惚了一下,从天之娇女沦 落到倚笑卖唱的伎女,这顾幼华得有多强大的心理素质,真真是个奇女子。 她又问:“那朴质子后来如何了?” 吴诚刚耸耸肩道:“回了苏绿国,正是如今的苏绿王。” 靖宝轻抬了抬眉毛,冷笑道:“若不是薄幸负义之人,也不能登得这高位啊!” 我滴个亲娘哎! 吴诚刚和陆怀奇吓得脸色一变。 陆怀奇手快得出奇,一把捂住靖宝的嘴,“小七啊,这话你私底下和我说说也就得,在外头可千万不能乱说!” 靖宝一把挥开他的手,小脸气咻咻,“捂我嘴干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捂嘴怎么了? 陆怀奇被骂得莫名其妙,一扭头,看到靖宝小巧白净的耳垂,因为生气泛了红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笑了笑。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别恼,我罚酒一杯。” “谁要罚你的酒,以后不许动手动脚!” “是是是……!”陆怀奇点头如捣蒜。 吴诚刚见陆怀奇伏低做小,心说:陆表弟在侯府无法无天,见了小舅子软得跟只猫似的,可见恶人还得恶人磨。 “姐夫!” 靖宝头一扭,问道:“国子监顾祭酒,也姓顾,这个顾和那个顾是一个顾吗? ” “你这是在说绕口令呢!不过,确实是一个顾。” “一个顾?” 靖宝大惊失色:“那他如何活下来的?” 吴诚刚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坊间有两个传闻,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靖宝按捺不住,“快说给我听听。” 吴诚刚看了眼四周,把头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有人说他是顾家哪位爷的私生子,养在外头的,所以灭族的时候逃过了一劫。” 靖宝心里默点了下头。 这很有可能,大秦朝男人虽有三妻四妾,但都得按照身份地位来,妻妾的数量有定数,尤其是做官的,后院满了,就只能养在外头。 吴诚刚接着道:“也有说是顾太后以绝食威胁的皇帝,皇帝念在旧日养育之恩,就留了顾家一条血脉。” 靖宝听得眼睛都直了,心里掀起惊涛巨浪。 没瞧出来,那装神弄鬼之人还有如此复杂的身世。只是罪臣之后,若没些通天的本事,如何能爬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她端起碗儿,一口热汤入喉,生生将心底的惊恐压了下去。看来以后入国子监,自己见了顾祭酒,还得想着法子的绕路走。 这人不是一般人,惹不起,咱得躲得起! 第二十八章 见元吉 靖宝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阿砚见她回来,上前低语道:“爷,事情有一点眉目了,大奶奶身边那几个腹痛的人,都是吃了庙里的一道素菜,素菜是二太太赏下的,但那匹马,小的死活没找出为什么突然受惊的原因。” 手脚倒是干净。 靖宝用手捏了几下鼻梁,“再有三日,我便要去国子监读书,留母亲一个人在这府里,不安全。你明日去侯府一趟,问舅舅借两个侍卫来。” 阿砚:“爷,两个便够了吗?” “足够。” 靖宝笃定道:“二房的人不是傻子,母亲身边多了两个侍卫,他们应该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回到房中,阿蛮端着煎好的药汤来,靖宝捏着鼻子喝了,刚放下碗,一抬眼,就看到房中多了个红樟木箱子。 “哪来的?” 阿蛮揭开盖板,“这是侯府派人送来的,说是给七爷的贺礼,奴婢瞧了瞧,还都是稀罕物。四姑娘的生母刘姨娘,除了贺礼外,多加了二十两的银子。” 靖宝默了默,“收着吧,明儿叮嘱母亲,下回去侯府,给刘姨娘捎上两匹上好的丝绸。” “爷,这个是五姑娘送的,怎么处置?” 阿蛮从中间捡出一个绣囊,上面绣着鸳鸯戏水,靖宝一个头两 个大,她和五姑娘才见一面,就么就鸳鸯戏水了呢! 五姑娘的胆子有些大啊! “你先收着,回头等找着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阿蛮一一记下了,又道:“那个叫元吉的已经在咱们院里,爷要不要瞧瞧?” 靖宝懒懒地往床上一倒,“明儿再瞧!” …… 翌日。 靖宝在书房里见了元吉,将将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极为秀气标致,跟个女孩儿似的。 她心里清楚,母亲寻这样一个人放在她身边,是用了心思,若寻个虎头虎脑,不知轻重的小子来,怕委屈了她。 靖宝在打量元吉的同时,元吉也在打量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副笨模样,七爷喜欢不喜欢? 正忐忑着,只听七爷柔声道:“能进我这房里的,除了阿蛮以外,你是头一个。元吉,日后爷便要仰仗你了。” 元吉哪听过这种话,又是惊,又是喜,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涨红着一张脸往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把靖宝乐得,“怎么着,你是打算用脑门跟这青石砖比比谁更硬吗?” 元吉挠挠头,嘿嘿笑两声,红着脸不说话。 阿蛮一把将他拉起来,将所有细细索索的事情一一交待,怕他记不得,又反复叮嘱好几遍。 正午时分,阿砚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威风凛凛的带刀侍卫。 靖宝领着人去给陆氏瞧,陆氏笑眯眯的赏了银子,却只字不问为什么要在她院里放人。 靖宝觉得自家老娘真真聪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一切都让她这个“儿子”拿主意。 果不其然,第二日便传来了二太太生病请医的消息。 赵氏的病,一是被七爷进国子监的事情气出来的;二是被两个带刀侍卫吓出来的。 内宅妇人,管的也就是后院那一亩三分地,哪见过真刀真枪。 靖宝为了恶心恶心赵氏,故意带着两个侍卫去她院里问安。 赵氏做了坏事心虚气短,有怒发不出,有气不敢撒,还得对着靖宝好言好语,那脸上的表情,甭提多精彩了。 靖宝瞧了,心渐安。 她不敢说赵氏以后生不出那龌龊的心思,至少近段日子,她应该是不敢的,如此一来,自个也能安心在国子监读书。 …… 忙忙碌碌几日,转眼便到了入学的日子。 这日,窗外还昏蒙一团时,靖宝便被阿蛮叫醒了,刚洗漱完,陆氏进房来,身后跟着刘妈妈。 刘妈妈把食盒打开,将早饭一一摆在桌上,是靖宝最喜欢吃的粳米粥和小笼包。 “进了学,凡事自 个小心,别给人看出端倪来,若有什么不妥,就回家来报个讯,” 陆氏顿了顿,又道:“家里不缺银子,你可着劲儿的花,同窗之间,既要交好,又要保持距离。外头的事情你别操心,左右还有你大姐在边上帮衬着。” 靖宝听她絮叨个不停,有股子温暖在心底流淌。 这也是她心甘情愿女扮男装的原因,母亲和三个姐姐对她,是掏心掏肺的好! 一笼小笼包见了底,靖宝才停下筷子,端起茶水漱了口,一抬头,看到阿蛮定定的看着她。 这丫头一起床,眼里就含着两泡泪,瞧着可怜可爱。 “哭什么,你家七爷是去读书,又不是上断头台?” “呸呸呸!” 阿蛮恨道:“大清早的,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没得让奴婢在家里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 靖宝笑道:“好好学算卦哈,回来我要考你,算不准得挨爷的板子。” 阿蛮:“若算准了呢?” 靖宝:“那就给爷抱一个!” 阿蛮脸唰的红了,“爷还没进国子监呢,就学得一嘴的油腔滑调!” “你还真当爷什么人都想抱的?”靖宝横了她一眼,“能抱你,你就偷着乐吧!” 阿蛮当场差点疯了。 这七爷…… 还能不能有个 正经了! …… 不正经的七爷端着礼数,去靖二老爷房里请安。 赵氏一病,二老爷便歇在了小翠姨娘院里,靖宝去的时候,小翠姨娘眼角眉梢都是春色,拿眼角去偷瞄靖宝。 靖宝一看她这副样子,便不大喜欢,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色也太不正经了些,早晚给男人戴绿帽子。 听二老爷交待了几句后她便匆匆离开。 到了二门外,三个堂兄都等在门外。 靖宝与三个堂兄其实并不亲近,小时候被陆氏拘在内宅;大了,堂兄们跟着他们父亲进京,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上一见。 靖宝也不知道说什么,一一见过礼后,笑眯眯的闲扯了几句家常,方才出了府门。 …… 马车轱辘驶在青石路上,靖宝的心扑通扑通。 脸上的淡定是装给外人看的,陆氏担心的那些,她也担心。 出恭怎么办? 洗漱沐浴怎么办? 最主要的是,天气渐热,衣裳单薄,偏这身子一天一天长大,又该怎么办? 靖宝掀起车帘一角,清晨微寒的空气扑面而来,一只小鸟从低空掠过寂寥的人间清晨,向着更广阔的蓝天飞去。 她一敲自己脑袋,心说-- 自己的身份十五年都没出差错,怕什么? 第二十九章 高美人 马车稳稳停在国子监门口。 靖宝背着文物匣子,带着阿砚、元吉二人沿道步行,他们两人肩上都扛着重重的箱笼。 很快便到了新生报到处,一溜排长桌椅,桌椅前,已经排着一排的新生,约有十几个。 靖宝把东西丢给阿砚,让他们自己寻处阴凉的地方等着,自己则默默去排队。 小半盏茶,队伍只往前挪了半寸,日头渐盛,似要把人晒成人干,靖宝哭丧着脸,心说办个入学手续,怎么就这么慢! 突然,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靖宝扭头,只见四个小厮抬着一顶软轿,一摇一晃的走过来。 软轿上坐着一人,用扇子挡着脸,等轿子停稳了,他才把扇子一收,懒懒的抬了抬眼皮。 这一抬,靖宝惊了。 她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好看的男人,好看的女人。但这人的漂亮,渗皮透骨,窒息般的美! 尤其是眼睛,在阳光下,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坏笑,像是醉着,又像清醒,摄魂摄魄。 靖宝微微失神,他就是不进国子监读书,光靠皮囊吃饭,都能吃到衣食无忧,金银成堆。 “美人”一撩衣裳,走下软轿,目光扫了一圈后,往靖宝 前面大。大方方一站。 接着,立刻上来两个小厮,长得眉清目秀的样子,一个打伞,一个递茶。 插队的主仆三人完全无视已经看懵的,半张嘴的靖宝同学。 “美人”有插队的资格? 有! 靖宝默默收回看“美人”的目光,主动往后挪一挪,生怕玷污了美人的气场。 这时,美人突然扭过头,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你,再离我远点,身上一股子汗臭味,快熏死我了,本公子闻不得,想吐!” “……!” 靖宝指着自己的鼻子,嘴角忍不住抽搐,但还是忍让地往后再退了退。 偏美人上上下下把靖宝打量一通,高昂起头颅,冷冷道: “我最讨厌别人和我穿同一个颜色的衣服,这位兄台,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是所有人穿白衣服,都好看的,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啧啧啧,跟我比起来,你不觉得羞愧吗?” 羞愧你妹啊! 靖宝内心亿万只草XX 在大草原上狂奔出了上千里。 不! 是上万里! 她勉强笑了笑,“这位公子,真对不住了,我如今还在孝中,只能穿白衣服!” “美人”先一怔,随即皱皱眉头,然后一副 “好吧,我原谅你了”的表情,扭过了头。 这时,打伞的小厮出于同情,安慰靖宝道:“公子,节哀顺便!” 靖宝:“没事,它走的时候很安详,也没上窜下跳,我一点都不难过。” 小厮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公子替什么人守孝?” 靖宝一脸哀痛道:“我家的鹦鹉啊,养了十年,感情很深的,虽是只畜生,我还特意写了篇祭文烧给它,祝它下辈子投胎做个人,能说人话!” 这画风转的实在是太快,所有人都没有缓过来,只有一人哈哈大笑起来。 靖宝寻声望去,好死不死的竟然是锦衣公子钱三一。 这家伙今天穿得十分朴实,身边也没带几个下人,一副走“简约”路线的样子。 钱三一笑够了,摇摇晃晃走到“美人”跟前,居高临下道:“高朝啊高朝,你也有今天?” 高朝? 靖宝登时震惊了,这名字简直让她无法直视“美人”! 若读扬声,那岂不是…… 好吧! 京城的国子监果然藏龙卧虎,连名字都一个个起得这么有特色,牛叉死算了! 高朝昂起下巴,抬头看了钱三一一眼,冷笑道:“他娘的,这破队本公子 不排了。” “爷?”一旁的小厮为难的叫唤一声。 “怕什么?跟顾祭酒说一声,就说本公子被铜臭味熏得中暑了,想回宿监休息休息。” 高美人手中的扇子冲钱三一点了点,有警告的意味。 钱三一撇撇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 高美人手中的扇子又一转,转向靖宝,高朝皮笑肉不笑道:“你,叫什么?” “靖宝,字文若!” “很好,我记下了!” 靖宝:“……” 靖宝背后瞬间有种寒嗖嗖的感觉,等这主仆四人一走,忙朝钱三一作了个揖,“钱兄,敢问这一位是?” 钱三一很不着调的叹了口气,“当朝长公主的宝贝儿子,姓高,单名一个朝,今年十八,当今的皇上是他的舅舅。” 靖宝好想钻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啊! 早知道“美人”的来头这么大,自己怎么着也该忍一忍的,完了,又结仇了! 靖宝刚刚在马车上激起的雄心壮志,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冲钱三一挤出一记干巴巴的笑,“钱兄,这会我去给他陪个不是,还来不来得及?” “晚了,这人十分记仇,除非你跪在他面前,抽自己十几个巴掌,然后哭着 说自己错了。” “……” 靖宝哭丧着脸,可怎么办呢? 钱三一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把靖宝往前一推,自己站在她身后,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 “这样吧,我和他关系不错,你一个月给我十两银子,我保护你不受他欺负,这买卖考虑下!” 靖宝只当他是玩笑话,毫不犹豫地砍价道:“十两银子那么贵,五两还差不多。” 钱三一:“成交!” 靖宝:“……” 她只是随口说说的。 …… 排个队,先是被人莫名羞辱,接着又被讹了五两银子,等轮到靖宝到典薄那儿查验名录时,她的脸已经垮出十万八千里。 接待靖宝的典薄叫江明湖,他翻出靖宝的名字,帮他登录。 登录完毕,又递给她张文书收条,让她再去寻典籍领书册。 典籍叫郭培乾,看了眼文书收条,对着靖宝笑眯眯道:“靖监生入正义堂。” 轰隆隆! 靖宝像被一道天雷钉在了当场。 正义堂,是整个国子监最低级的学堂,相当于六年制义务教育的一年级。 靖宝一张脸涨得通红,“先,先生,我怎么就进了正义堂?” 郭培乾反问道:“你说呢?” 第三十章 汪秦生 没什么可说的! 我只是太高估了我自己! 靖宝强打起精神,冲郭培乾行礼致谢。 阿砚大步上前,“七爷,咱走吧!” 靖七爷还想看看身后的钱三一进了哪个堂,五两银子呢,别给他诓去了。 “我比你高一个堂。” 钱三一露出点得意的笑,“哪个混蛋欺负你,记得来找我噢!” 靖宝:“你打得过他?” 钱三一:“打不过,但是,我可以帮你一起骂他,骂死他。” 得! 五两银子就算是打了水漂。 靖宝当场深吸口气,字正腔圆地吼出一句:“钱兄,我谢谢你哈!” 钱三一字正腔圆的回了他一句:“谢什么,都是同窗应该的!” 靖宝:“……” 钱三一:“对了,我还帮人代写文章。” 靖宝:“……” 钱三一:“普通的三吊钱,水准高一点五吊钱,精品一两,靖生,你选哪个?” 靖宝:“秋闱代考的有没有?” 钱三一遗憾道:“我倒是想,可惜分身乏术。” 靖宝:“我出一千两。” 钱三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一千两?” 靖宝:“赚不赚?” 钱三一深吸口气,又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 不行了,他要死了! 是赚不到钱,活活眼谗死 的! 靖宝冲他意味深长一笑,“那可惜了,阿砚,我们走!” 钱三一:“……” 片刻后,他发出一声如野兽一般的咆哮声,“姓靖的,你他娘就是故意的!” …… 故意的又怎么样? 许你诓我钱,不许我气气你! 靖主:“阿砚,你们的房舍在哪里,回头带我去看看!” 阿砚:“等七爷先安顿下来。” “七爷!” 一路都没开口的元吉怯生生道:“你的斋舍可是一人一间?” 靖宝被问得胸口疼。 她倒是想一人一间,做什么也方便些,偏偏规定是三人一间,银子使得再多也无用。 在国子监能享受一人一间待遇的,怕也只有像高朝那样的皇孙贵族。 忽的,有人向他看过来,正是皇孙贵族高朝。 靖宝礼貌性的扯了一个笑。 高朝嘴角一扬,眉梢一挑,鼻子呼出两道两气,头昂昂的从靖宝面前走过。 阿砚担忧地看了靖宝一爷,“爷,这人不好相处啊!” “没事!” 靖宝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反正他和我又不会分在一个斋舍。” …… 到了斋舍门口。 靖宝抬眼一看,这七号斋舍竟然在最里,边上就是一堵墙。 这也太偏了! 阿砚却凑过来道: “爷,也是好事,以后有什么急事,我背着你翻个墙就出去了,回头等天黑,我来探探路。” 靖宝顿时眼睛一亮,连累都去了三分。 敲门进斋舍,舍里坐着一人,长相清秀。 两人相互打量一通,靖宝先上前笑着作揖:“你好,我姓靖,名宝,表字文若。” 清秀小生站起来,回一礼,“我姓汪,名秦生,尚无表字。听文若声音,不像是京中人士?” 靖宝回:“我是临安学府举荐来的,你呢?” 汪秦生笑道:“我是金陵学府举荐来的。” 靖宝惊叹:“啊,巧了,我二姐就嫁到金陵府。” 汪秦生问:“哪家?” 靖宝答:“金陵府高家,高家是做茶叶生意的。” 汪秦生:“当家人叫高文昇?” 靖宝:“高文昇是我二姐的公公。” 汪秦生嘿嘿一笑,“我二嫂便是高家的姑娘。” 合着…… 这还是拐了弯的亲戚! 靖宝顿时喜笑颜开,连称呼都去了姓:“秦生,那你一定见过我二姐。” 汪秦生挠了挠头,“我得想想,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我不大出门的。” 靖宝弯起眼睛冲他一笑,“我二姐长得极好,脸白白的,眼儿水水的,就是有些单薄,下巴处 有颗痣,一笑起来会动。” 汪秦生脸微微泛红,“但多半是见过的,高老爷五十大寿的时候,我还去喝过喜酒呢。” 靖宝乐了:“高老爷五十大寿的时候,还给我们靖府下过帖子,我父亲去了。我本来也想跟着去的,母亲没让,让我在家用功读书。” 汪秦生:“你要来了,我们说不定那时候就能见着了。” 靖宝:“对,对,对,一定能见着。” 汪秦生笑道:“我们……我们还真是巧呢!” “可不是巧吗?” 靖宝一扫疲色,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熟人,还在一个斋舍,哈哈,我的运气真好,不,是太好了!” “未必啊!” 一道声音从门边横出来。 靖宝回头一看,吓的往汪秦生的身后一躲。 “你,你,你想干什么?” 汪秦生看着来人的衣着打扮,笑容可掬的作揖道:“这位兄台,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高朝的目光跳过他,直接落在靖宝身上,“没什么大事,小事倒是有一桩,来告诉你一声。” 汪秦生:“兄台请说!” “我与你说不着!” 高朝把他往边上一推,目光幽幽地看着靖宝:“我与你说!” “说什么?”靖宝心有戚戚,满脸 戒备地看着他。 高朝“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风骚十足的摇了几下。 派头摆够,他“啪”的用力一收,指了指一旁的床铺:“嗯,这床,本公子占了。” 怎么可能? 靖宝惊得目瞪口呆:“你的身份不应该一人一间斋舍吗?” “有什么办法呢?顾祭酒说我属于开后门进的国子监,他若再让我开后门一个人单住,怕受人弹劾,我也不能让他为难啊,正好……” 高朝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脸的不情不愿道: “我一个人住着也很无趣,所以……就来和你们凑凑热闹啰!我想你们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靖宝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高朝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对了,你叫什么?” “靖,靖宝!” “靖宝啊!” 高朝故意拖长了调子:“我觉得只有这样的近距离,你才能记住我!” 我记住你个三舅姥爷! 靖宝反倒镇静下来,昂起小脸,笑眯眯道: “高公子,你虽然长得很好看,但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中无一。你的灵魂……有趣吗?值得我记住吗?” 高朝:“……” 嘿! 嘿嘿! 这姓靖的小子,嘴皮子挺溜啊,以后不愁没乐子找了。 第三十一章 拼爹妈 “大人,外头有两个学生,想找大人。” “哪两个?” “回大人,一个是公主府的高公子;另一个自称是靖家七爷。” 内堂里。 顾长平脸色变了变,扭头看李君羡一眼,李君羡指了指屏风后头,无声说道:“我先避一避。” 顾长平等他走进去,方才咳嗽一声,“把人请进来。” 用了一个请字,监役不敢怠慢,忙领着人进来。 靖宝跟在姓高的后面,拾阶而上,很快便到了顾长平所在的正房前。 屋里已经掌灯,灯光透着一层淡色的朦胧,像罩在新娘头上的面纱。 走得近了,能看见一人正端坐在案前行书,穿的是家常的衣衫,未戴乌纱帽,正是顾长平。 顾长平听到两人进来,头也没抬,自顾自写书。 靖宝看了眼高朝,心说轮不到自己咳嗽一声,他那样的身份,性子必是急得,受不得人冷落。 哪知,姓高的屁都没一个,就这么干巴巴的站着。 他不吱声,靖宝哪敢吱声,便拿眼睛去看顾长平。这一看,她呆了,这人容貌真真不俗。 这么说吧,虽比不上姓高的,但气质绝对压他一头。 靖宝使劲瞧他,从上到下,从头发到 手脚,不知为什么,她极其想从这人的相貌上,挑出一些缺陷来。 看一遍,再看一遍,她眼前一黑。 毫无缺陷。 这时,顾长平放下墨笔,抬头,“可都瞧够了?” 靖宝吓了一跳,赶紧垂下头。 高朝反而抬了抬下巴,“啪”的一声打开了扇子,“顾祭酒,我要换斋舍。” 顾长平淡淡看他,“为什么?” 高朝用扇子指着靖宝,“他说我的灵魂无趣。” “先生,我没说他的灵魂无趣!” 靖宝赶紧替自己辩解:“他说让我记住他,我说他的灵魂若是有趣,我便能记住。” 高朝:“姓靖的,你不就是说我无趣吗?” 靖宝:“高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朝:“那你是什么意思?” 靖宝:“我没什么意思!” 高朝:“你没什么意思又是几个意思?” 靖宝一脸抓狂:“……”她不会绕口令啊! “都住嘴!” 顾长平一声厉呵,缓缓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目光落在高朝身上,这人身着白色锦衣,面色春晓之花,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十成十的纨绔。 只是…… 顾长平心中叹了口气,低声道: “你从小生在帝王家,极 贵,极富,你看到的都是花团锦簇,听到的都是阿谀奉承,若一辈子做你的皇孙贵族,这倒也没什么; 偏你进了国子监,将来必是要为官为相的。为官者,第一要紧的,不是你肚子里的文章,而是与人打交道的能力,连舍友都拿不下,处不好,你趁早打道回府,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高朝看着顾长平,一时语噎。 顾长平挪开视线,看着眼前的靖七爷,一肚子糟心,“靖生,你有什么诉求?” “我……” 靖宝咬了咬牙:“我也不想和他住一间斋舍,他是天之娇子,我是普通小民,道不同不相为谋。” 顾长平冷笑,“一个末等的考生,不想着如何在学业上进取,却想着要挑舍友,要不要连教你的先生也一并挑了?” “学生不敢!”靖宝脸色窘然。 顾长平从叠堆如山的卷宗中,抽出一份考卷,“这是你翰林大考所做的卷子,你自个来瞧?” 靖宝凑过脑袋,脸顿时涨得通红-- 考卷上方是鲜红的末等批注,却又划掉,改为三等。 “还有脸提斋舍吗?” 靖宝连脖子都红透了,“先生,学生错了。” 顾长平余光淡淡扫过她的 颈脖,微皱了下眉头,“回去抄一遍《论语》,算是对你的惩罚。” 靖宝:“……” “再不走,抄两遍!” 靖宝太阳穴的青筋一跳,赶紧俯身作揖告退,转身朝门外去的时候,扭头看了高朝一眼。 明明是他先挑起来的,为什么不罚他? 靖宝一步一蠕,想走欲留,那单薄的背影,透着明亮心思,不仅顾长平看的出来,连高朝也看得出来。 高朝得意的抬抬下巴,“顾祭酒是最最公正严明的。” 靖宝扭头,愤而回嘴道,“扯勒,这是一个拼爹拼妈的时代。” 顾长平:胆大包天! 高朝:真是欠揍! 屏风后的李君羡:拼爹拼妈?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自己这出身,爹够了,妈不够! …… 两个学生一走,房中复又寂静下来。 李君羡从屏风后头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顾长平,“你把这两人放一间斋舍,不仅仅是为了让高朝历练这么简单吧?” “那你猜猜我的用意?” 顾长平亲自沏茶,递过去。李君羡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听说石尚书的小儿曾在国子监门口放过狠话,你这是想用高朝的身份,护一护姓靖的。” 顾长平淡笑了,“十二郎果然是我肚子里蛔虫,但这只是一重,真正的用意,还在高朝身上。” “他?”李君羡吃惊。 顾长平:“我想替你收伏他。” 李君羡沉吟半晌,道:“棋是好棋,只是这人……” 话说一半儿,又含一半,顾长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这个高朝从小娇生惯养,除了吃喝玩乐外,还在府里养了一群美婢,成天厮混在内宅里,实在难成气候。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废柴,却在日后的朝堂上掀起血雨腥风,被太子磨练成一把锋利的剑,将他这个当朝首辅生生斩下马来。 再活一世,这把锋利的剑,必须握在自己手上。 顾长平温和道:“人有两面,一面是给别人看的,一面是给自己看的。我们看到的,只是他想给我们看到的。十二郎,冲着他身后的长公主,这个人我们也只有拉拢。” 李君羡默了半晌,“子怀,这次回来,你与从前大不同,沉稳了许多。” 多活一世,能不沉稳吗? 顾长平微笑,带着一抹淡淡的疲倦:“人都是要长大的,最近府里都有上门替我说媒的人。” 李君羡笑道:“说的是哪家的姑娘?” 第三十二章 三学渣 靖宝回到斋舍,元吉已经将她的箱笼、床铺一一理好。 汪秦生倚在床上看书,见她回来,忙把书放下:“怎么样?” 靖宝摇头:“不给换,还挨了罚,一会要抄书呢。” 汪秦生:“那高公子呢?” “怎么一个一个的都惦记我?” 高朝走进来,懒懒的往床上一躺,指着屋里几个下人,“都滚出去,别碍着爷睡觉。” 靖宝不想和他起冲突,拉着阿砚、元吉二人离开。 到了外间,她想了想,道:“阿砚,你回府里和母亲报声平安。元吉,你回自个的宿舍,理理床铺和箱笼。” 阿砚:“大小姐那头,我也得跑一趟,昨儿她特意交待的。” 靖宝:“那顺便帮我带几句话,就说那酒楼的事情抓紧,最好端午能开业。还有,让她写封信给二姐,问问高家的情况,顺带带一句秦生的事情。” 阿砚点点头,正要离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交待道:“元吉,你回头去打听打听,石舜住哪个斋舍,带了几个下人进来。” 元吉:“阿砚哥,交给我!” 靖宝揉了揉太阳穴,还有石舜这个定时炸弹,她竟然忘了。 …… 回到舍里。 高朝睡觉,汪秦生看书,屋子清 静的很。 靖宝踮脚走路,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拿出《论语》,开始抄书, 汪秦生拿椅子坐过去,看着靖宝的字,笑:“你这字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秀气,不太像男子写的。” 靖宝争辩,“饿的,手没劲了。” “一会就能去馔堂吃饭,再忍忍。”汪秦生拍拍她的肩。 靖宝顿笔,问:“秦生,你在这里读了多久?” 这话,戳到汪秦生的痛处:“读了一年多,去年春闱落第了,连二甲都没进去。唉,我是不是很没用?” 靖宝顿时明白过来,这间斋舍,一个落第生,一个考试最后一名,一个开后门进来的。 得! 三个都是学渣! “有用没用,也不只有成绩说了算。” 汪秦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国子监不认成绩,认什么?” “性格啊,人品啊,为人处事啊?我觉得秦生你人很不错。” 忽听得窗外有暮鼓声响,汪秦生眉开眼笑道:“这是到晚间用膳时间,文若,走,吃饭去,回来再抄。” 靖宝:“远吗?” 汪秦生:“小半刻钟的脚辰。” 这么远? 靖宝小脸耷拉下来,但抵不住肚子咕噜咕噜的叫,遂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理了理衣襟。 汪秦生用手指了指睡觉的高朝,拿眼神示意靖宝,要不要叫他一声。 靖宝想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老这样不搭不理,遂上前轻唤道:“高公子,晚膳时间到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道去用饭?” 高朝背着身,一动不动。 靖宝好脾气又问:“那……要不要我们帮你带点回来,万一夜里饿了,还能垫一垫。” 高朝依旧一动不动。 好吧! 算她多管闲事。 靖宝直起身,冲汪秦生挤了挤眼睛。汪秦生只觉得他挤眉弄眼的样子,十分有趣。 两人掩门离去。 等靴履声远了,高朝猛的坐起来,鼻孔里呼出冷气。 他在府里用饭,必是要等人喊足三遍,才会答应,杀千刀的姓靖的,就不能问第三遍吗? …… 靖宝他们赶到馔堂的时候,堂里已坐了一大半人。 两人打了菜,盛了饭,找空位坐下。 靖宝低声问道:“秦生,先生们在哪里吃饭?” 汪秦生:“也在这里。” 靖宝:“那祭酒大人呢?” 汪秦生笑道:“他既不在这里住,也不在这里吃,除了授课外,极少能见到他的人。” 靖宝一脸的八卦:“他成亲了没有?” 汪秦生摇摇头:“不知道 ,顾祭酒在整个国子监是个神秘人物,父母是谁,家住何处,有无妻妾,统统没有人知道。” 靖宝:“这么神秘?” 汪秦生点头:“就是这么神秘。以后你也少问,这人的身份不一般,但学问是真真的好。” 靖宝拿筷子的手一顿,“快说说看,好到什么程度?” 汪秦生把头凑过去,“他的课座无虚席,他们都说能听到顾祭酒讲课,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他做学生的时候,就异常聪明,而且是三元及第,可是咱们大秦朝属头一份的。” 靖宝:“……”那人竟然是三元及第。 “文若,你再把头凑近些!” 汪秦生微抬起屁股,压低了声音:“我还听说,他和苏太傅的女儿苏婉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苏婉儿为了他,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呢,死活不肯嫁。” 靖宝心中微微一动,“苏婉儿多大了?” 汪秦生:“好像十八了。” 好吧! 她三个姐姐十八岁统统生娃了,苏婉儿这个年岁没嫁人,一定是在等祭酒大人。 “祭酒大人为什么不娶呢,不是青梅竹马吗?”她问。 “这……”汪秦生手一摊:“谁知道呢!” 用完饭,两人走出馔堂。 汪秦生被相 熟的同窗叫去说话,靖宝站在廊下等他,却见不远处有个面熟的小厮,应该是高朝身边侍候的。 胖胖的膳夫走到小厮面前,将食盒拎过去,小厮接过食盒,递过去几文钱,扭头走了。 特权阶级,待遇就是好啊! 这时,汪秦生匆匆赶来,靖宝怕撞着高公子用饭,笑道:“咱们先不回斋舍,去别处转转。” 汪秦生:“来吃饭的时候,你不是喊腿疼吗?” 靖宝一眯眼,“吃饱了,就不疼了。” 汪秦生笑道:“真不疼了?我还说要帮你揉揉呢?” 揉揉? 靖宝一扭头,走了。 “哎,等等我!”汪秦生跟过去,“文若,你这身量从后头瞧着,怎的这么瘦?” 靖宝:“我娘瘦,我爹瘦,所以我也瘦。” 汪秦生与她并肩,用手比划了一下:“你只到我肩膀这里,瞧你刚刚吃的,也不少啊,怎么就没长个呢!” 靖宝:“我娘矮,我爹矮,所以我也矮!” “没事,没事!” 汪秦生安慰道:“你虽然长得矮点,瘦点,但脸好看,一样能娶着媳妇。” “……” 靖宝真想堵住这人的嘴,太不会说话了。 突然,余光看到灯火中,阿砚火急火燎地向她跑来。 第三十三章 私生子 “爷!” 阿砚走到靖宝面前,“临安府来信了。” 靖宝还没来得及吭声,一旁的汪秦生十分知趣道:“我先回斋舍,你们慢慢聊。” 他这么一说,靖宝立刻原谅他取笑自己身量矮小的事儿,“我一会就来。” 汪秦生一走,阿砚长话短说道:“爷,临安府出事了。” 靖宝心里咯噔了下,“什么事?” 阿砚:“有外头的女人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找上门,说是大老爷的孩子。” 她爹的种? 靖宝皱眉道:“是男是女?” 阿砚:“是个男孩,夫人气得立刻要赶回去临安府去,被大小姐劝住了,大小姐让爷赶紧拿个主意。” 靖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进国子监的第一天,废柴老爹就送了她这么大的一个礼。 “那女人什么来路?” “说是戏班里唱小曲儿的姑娘,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 “老爷怎么沾惹的她?” “听了几次曲儿后便好上了,老爷花银子帮她赎了身。” “老爷在信上怎么说?” “老爷没说什么,只说听太太的意思。” 他倒是不笨! 靖宝气闷,沉吟半晌,冷静道:“第一,让母亲立刻暗中派人仔仔细细调 查那女人的来路。第二,孩子是不是大老爷的,也要查查清楚,滴血认子那一套就不用了,我不信。第三……” 靖宝脑子空白一瞬,幽灵似的冷笑了下,“第三我还没想到,容我想一想。” …… 靖府内宅,灯火通明。 阿砚:“七爷说,那姑娘敢抱着孩子上门,必是有所图的,所图不过是钱,又或者是靖家的富贵。如果是前者,用钱打发足够;如果是后者,她必是想进靖府的。七爷问太太,能不能容下?” 陆氏一口气卡在嗓子上眼,上不去,下不来,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都说低门娶媳,高门嫁女,当年自己本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却不料阴差阳错的远嫁到靖家。 靖家虽然是临安府望族,可比起宣平侯府,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按理,靖平之能娶到她,就该收了花花肠子与她好好过日子,哪知这人对她百依百顺的同时,对别的女人也没断过心思。 如今更是连唱小曲的女人都要沾染,真真混帐下流的东西。 陆氏心中一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能容如何?不能容又如何?” 阿砚道:“七爷说:能容,便容,但孩子必须养在 太太跟前,戏子教养出来的孩子,就算不歪,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能容,太太也不必出面,书信给老爷,去母留子。别的,让老爷自己去处理,太太不必跟在后面替老爷擦屁股。” 陆氏美丽清雅的脸孔微微有些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替别的女人养孩子,我不甘心。” 阿砚又道:“七爷说襁褓里的孩子懂什么,生恩哪及养恩大,将来孩子必定会孝顺太太,更何况这孩子是老爷的,还是个男婴。” 男婴两个字,像把匕首,戳进陆氏心口,心口鲜血淋漓,一股悲怆从心底涌上来。 许久,她拭干泪,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母留子!” …… “去母留子!” 靖宝在心里反复盘算着这四个字,无声叹了口气。 父亲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没有嫡子,当初老太爷临终,为了大房的利益,把她变成“小子”,但假的,终究是假的。 她让母亲去母留子,除了给父亲颜面外,也是想给母亲一个真正的依靠。 若那孩子成器,将来靖家的家业交给他也无妨,若不成器,自己也能扛起来。 现在就看临安府那边能不能查清楚,那孩子真正的 来路。 但无论如何,靖家大房的声誉又因为父亲的这一“壮举”,被人说三道四,十桩好事抵不过一件坏事,自己若不能早些中举、出仕,大房掌家的地位,又岌岌可危了。 想到这里,靖宝又无声叹息一声。 “家里是死了爹啊,还是死了娘啊,要这么一声声的叹气?” 靖宝吓了一大跳,回头,高朝脸色阴沉地站在她身后,穿着一身白衣像个鬼似的。 “让高公子失望了,我爹娘活得好好的,叹气的原因是别人深更半夜都能睡了,我却还在苦哈哈的抄书,高公子,我不叹息,难不成笑吗?” 高朝从鼻子里喷出冷气:“我说一句话,你回了十句,靖什么宝,你屁话挺多啊!” 靖什么宝? 这是个什么称喟? 还有,堂堂皇孙贵族,说话怎的如此粗鲁,能不能有点读书人的斯文了? 靖宝正要怼回去,却见汪秦生扔了书从床上爬起来。 “好了,好了,都少说一句吧。高公子,你若睡不着,我来陪你说话;文若第一天入学,就被罚抄书,心情一定不好,但再不好,也不能叹气,福气都被叹没了。” “切!” 高公子用一记冷笑, 作了回答。 靖宝用一记白眼,对他的背影进行无声的谴责。 汪秦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电光火石间,他遵从了自己最本能的直觉,站在了靖宝这一边。 “文若,要不要我仿你的字,帮你抄一会?” “不用,你快去睡吧,我抄完就睡了。” 这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愈发细密起来,斋舍里无无一丝声响。 靖宝算算时辰,这书今晚怕是抄不完,罢了,那顾祭酒也没限定时辰,明日再说。 她吹灭蜡烛,钻进帷帘,缩进被子,将外衣一件一件脱下来。 …… 靖府。 二老爷看着病床上的发妻,叹道:“大房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赵氏不仅知道,还知道陆氏打的是去母留子的算盘。 她冷笑道:“老大这人,连唱小曲的姑娘都稀罕,也不知道那姑娘陪过多少个恩客,太不顾靖家的体面了,真替大嫂不值。” 体面? 那废物点心的眼里,除了吃喝嫖赌,还能有什么? 二老爷阴沉着脸冷笑。 赵氏打量男人脸色:“听说大嫂要去母留子,一是好气量,二是好算计。两个儿子傍身,她这主母之位,没有人能动得了。” 第三十四章 太勾人 靖二老爷一听这话,脸色又阴了几分。 他读书时天资有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了一个末等的进士,又靠着宣平侯府,才谋了一个京中的小官。 如今宣平侯府败落了,自己的官位想要再往上升一升,太难,基本上是做到头了。 身后三个儿子,帮靖家打理着家业,可家业大部分是大房的,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将来可怎么是好? 正想着,赵氏幽幽叹出一口气,“老爷顾及着七爷是靖家的儿孙,可有没有人顾及咱们二房人的前程,真到了七爷高中的那一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二老爷一听,可不是黄花菜都凉了吗! 他咬了咬牙,“我先给三弟去封信,陆氏允许那孩子进门,但靖家没有这个规矩,也丢不起那个人。” “先别急,眼前这个小的,精得跟个人精似的,咱们拿他没办法。可临安府那个老的……” 赵氏冷笑一声,“说句不中听的,也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咱们能不能从这事儿上头想想办法,作作文章?再怎么说,他们父子总是一体的。” 靖二老爷顿时眼睛一亮。 …… 晨起。 报钟连响三声,监生们纷纷起床洗漱,靖宝夹在当中,跟个小不点 似的。 洗漱完,又去馔堂用早饭。 报钟又响三声,在催监生们进学堂上课。 “靖七?” 靖宝转刚走几步,听得有人唤她名字,顺声望去,隔了几丈的距离,石舜背着文物匣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当视线对上的瞬间,石舜突然张口,将手中的半个果子一口咬下,咔嚓咔嚓的嚼了几下,仿佛嚼的是靖宝的脑袋。 挑衅? 靖宝脸上勾出一记浅浅的冷笑,扭头就走。 石舜的心,莫名地快跳起来。 他发现这个姓靖的,竟然相貌不俗,身段更是如嫩柳娉婷,瞧着颇有些动人。 这身子若是被他压在身下…… 石舜心里有些垂涎,浑身渐渐燥热起来。 …… 上课钟声响。 屏风前有一张书案,书案前竟然端坐着沈长庚,正眼神犀利地看着她。 他怎么来了? 他这个身份的人,不应该来教最低级的堂啊! 靖宝赶紧毕恭毕敬行礼,沈长庚连眼皮都没掀一下,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这小子怎么做什么事都磨磨蹭蹭。 靖宝想着他亲自送了笺书来,再行了一礼,才往内堂去。 因为路上出恭要避着人,所以耽误了一会,靖宝目光一扫,发现整个内堂只有一个空位。 她 走过去,正要坐下,一看边上的人,傻眼了。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是他! 高朝凉凉瞥她一眼,又是一副嫌弃到家的表情。 这表情让靖宝顿时明白过来,不是她倒了八辈子血霉,而是没有人敢惹这位活祖宗。 毕竟人家是堂堂长公主的儿子。 靖宝只好挤出一记苦笑,冲姓高的作一揖,“高公子,请多指教。” 高公子傲气地扭过头,两个鼻孔朝天。 哼! 他才不要跟这些凡夫俗子说话呢! 什么玩意。 靖宝只能灰溜溜地坐下,取出笔墨笔砚及所用书册,翻开书开始大声读书。 有人戳了下她的肩。 靖宝扭头,高朝翻了个白眼,“你闭嘴,太吵!” 靖宝决定和这人理论一下,“高公子,读书是要读出声音来的,你看看,又不是我一个人读书……” “我没听到别人的,只听你的。” “你这是故意以找茬!” “说对了!” “你……”靖宝气得想打人。 “咳咳咳……” 不知什么时候沈长庚走了进来,咳嗽几声,堂间立即缄默寂静,监生们纷纷抬头看着他。 沈长庚目光炯炯地扫了个来回,等报钟响后,开始讲课。 他讲课了抑扬顿挫,还很有节奏 感,靖宝全神贯注的听着。 哪知,课讲到一半,不讲了,开始抽背四书五经。 第一个就抽到了靖宝,靖宝基础知识很扎实,认认真真背完,在众生羡慕的目光下,回座位坐下。 忽闻耳边有轻鼾声,一扭头,高公子已经光明正大的会了周公。 靖宝赶紧偷偷抬眼去看沈长庚,恰好沈长庚的目光也正向此处扫过来,待看到桌上趴着的某人时,目光又若无其事的滑过。 怎么就滑过了呢? 先生,这姓高的书都没背,大白天的还睡大觉,不应该用戒尺狠狠地打手心的吗? 靖宝一时百感交集。 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午膳后,换另一位先生来授课,靖宝正暗暗期待先生是谁,却突然发现整个内堂鸦雀无声,空气都似乎凝滞了。 再抬眼一看,顾长平穿着一身官袍走进来,自带一身说不出的从容风度,仿佛将整个国子监踩在脚底。 不是说他难得授课吗,怎么会屈尊降贵的来这儿? 莫非…… 靖宝扭头去看高朝,只见他两眼炯炯的盯着前面的人,哪有半分磕睡的样子。 原来,顾祭酒是专门为高公子授课来了? 这特权开的,简直上天了。 顾长平撩袍坐下,目光在众生 身上逡巡。 窗外的春阳照在他面上,照得人温柔又冷漠,他垂眸,打开书,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众生请以孟子之话,作文章一篇,八百字,时间一柱香。” 说罢,他起身,朝助教扫了一眼,便扭身离开了。 恰此时,一阵春风透过窗户拂来,带起他宽大的衣袍,靖宝一时恍惚。 心说:只有“玉树临风”这四个文酸的字,可形容这人的样子。 一柱香燃尽。 顾长平又走进来,坐于书案前,让众生拿着文章一一到他跟前来批阅。 只见他手拿朱笔,一目十行,圈圈改改,然后用三言两语点拨。经他一点拨,众生顿时恍然大悟,纷纷作揖致谢。 轮到靖宝时,顾长平没去看她的文章,反而先抬头看了眼人。 这人一双眼睛长得特别,眼尾比普通人长一点,眼睛长而不细,眼尾收出了一个十分优雅的弧度。 因此,她睁大眼睛看人时,清澈的目光带点魅惑,垂下眼皮的时候,又显得楚楚动人。 太勾人了! 顾长平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第三十五章 不顺眼 “靖生?”顾长平唤。 “学生在!” 顾长平拿起朱笔,一边画圈,一边道:“你这字峻秀有余,劲力不足,但有些女子的轻佻,哪怕文章作得再好,也是枉然。” 靖宝脸唰的红成一块碳,心里暗暗吃惊,这家伙的眼神不是一般二般的毒辣。 “先生,我该怎么办?” 顾长平从随身带着的书本中抽出一本,“啪”的扔在靖宝面前:“这个你拿去,以后照这上面的字练,而且必须下苦功夫练。” 靖宝忙双手接过,“先生,这是谁的字帖?” 顾长平:“我的!” 我天! 靖宝一咬牙,抬头皱眉看向顾长平。 哪有做先生的推荐自己的字,让学生临摹的,太自负了。 “怎么,你不愿?” 靖宝赶紧弯腰深作一揖,“不是的,是我的字和先生的字出入太多,短时间……” 顾长平冷冷打断:“每日临三百字,半月交到我案桌前,半月没有长进,不必再来上课。” 三百字? 靖宝身子晃了晃,有种被天雷劈中的感觉。 顾长平见她苦着一张脸,索性将手中的茶碗重重一叩,厉声呵斥道:“若不想临,给我滚出国子监!” 靖宝立刻灰溜溜的退下。 顾长平从眼皮子底下看到这人对着他的碑帖长吁短叹 ,心中冷笑。 真真不识好歹。 她这个身份想在国子监混得平安无事,这笔字就得改了,否则真遇到那眼光毒辣的,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还考科举? 她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得住? “学生也想临先生的字。” 一道慵懒的声音横出,惊得靖宝赶紧抬头,只见高朝将文章往案桌上一放,“请先生赐帖。” 顾长平深目看高朝一眼,没作答,低头去看他的文章。 看毕,他用手指点了点几个字:“你的字不适合临我的帖,换别的临。” “若学生执意想临呢?”高朝乜斜着眼睛看顾长平,眼中有挑衅的意味。 顾长平温润一笑,“在为师面前态度骄矜,出言不逊,全无恭敬谦卑之态,高生,这便是你的尊师?” 话这般重了,但高朝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想让我尊师,就劳烦先生先给我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为什么先生的字靖什么宝适合,我却不适合,同样是一笔烂字。” 谁说我的字烂? 还有我叫靖宝,不叫靖什么宝! 靖宝藏在袖子里的小手握成拳头,表示强烈的抗议。 顾长平往靖宝那边淡淡地扫一眼,一字一句道:“因为你的字比她的更烂,还不配。” 我天! 顾祭酒可真 敢说,他知道不知道眼前站着的人是长公主的独子,是皇帝的外甥? 他不配,那还有谁配? 众监生摒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等高公子掀了桌子,大闹一场。 哪知,高朝只是偏头笑了一下,“是不是我的字练好了,就能习先生的字?” “是!” “那就劳烦三月后,先生再准备一本帖,学生到时候定亲自来取。” 说罢,高朝弯腰作揖,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归座,自说自话地拿过靖宝的文章瞧一眼。 “也不过如此,三个月我还说多了!”坦荡得近乎无耻。 靖宝气得浑身直发抖,她的字招谁惹谁了? 偏这姓高的还拿起她的笔,在她的文章上圈圈点点,圈点完,“啪”一声扔给她。 靖宝拿起文章一看,气疯了。 自己好好的一篇文章,被这人圈得面目全非。 不就是先生不让你临他的贴吗,至于把气出到同桌身上吗? 这日子没法过了! …… 晚间课业,靖宝闷头临帖,三百字写下来,她整条右胳膊都快废了。 正收拾文物匣子时,汪秦生咧着四颗大白牙走过来。 这是来等她下学。 靖宝想着呆会要做的事情,忙道:“秦生你先回去,我想去沈先生那里一趟。” “去做什么?” “去和先生谈谈心!” 谈心是假,求人是真,她实在不想和长公主的儿子,同住一个宿舍,同在一个学堂。 会短命的! 沈长庚见她来,略略吃惊。 靖宝厚着脸皮跪下道:“先生,当日翰林考,学生是吃坏了肚子,所以没发挥好,做了篇残文。” 沈长庚:“……”所以? “所以,学生觉得自己的学问不应该留在正义堂,应该进更高的堂。如果先生不相信,可出题再考学生。” 靖宝一句话说完,发现沈长庚的嘴角似乎在抽搐,她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好的预兆。 果不其然。 沈长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出题再考?若文章做得好,升堂,若文章作得不好,那你是不是打算滚出国子监?” 靖宝:“……”怎么一个个的都让她滚? 沈长庚端起茶盅,吃一口,“人有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头,就是狂妄?靖生,我知道你天资聪慧,少年成名,但古往今来,多少天资好的人,毁就毁在一个狂字上?” 靖宝忍不住解释:“先生,学生并非狂妄,而是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心知肚明。” 沈长庚当然知道她有几斤几两,但为杀杀她的傲气,冷冷道:“你再有几斤几两,若没个好运气,也是枉然。” 好吧 ! 这话她是服气的,自己十几年的好运气似乎走到了尽头,进京后没一件事情是顺心的。 靖宝脸色发灰,不得不抛出最真实的原因:“先生,我不想和高朝在一个堂,这人仗着身份欺负人!” “他怎么欺负的你?” 靖宝:“……” 沈长庚:“将来中了举,为了官,受欺负的时候多呢,你怎么办?” “我……” 靖宝一看没劲,打算行礼离开,冷不丁沈长庚又开口道:“这半年你的成绩若在高生之上,便可升堂。” 靖宝愕然抬头,“先生,此话当真?” 沈长庚:“比真金还真!” 靖宝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连声道谢后,匆匆离开。 她前脚刚走,顾长平后脚便从屏风后走出来,掏出一百两银子放在桌上。 “高朝若输,这银子归你,靖生升堂。若高朝赢,银子依旧归你,只麻烦你兑现一件事。” “什么?” “你的学生从哪来,滚回哪儿去,国子监不是她呆的地方。” 沈长庚拿眼睛瞪他,“你和那靖生什么仇,什么怨,怎么人家才进国子监,你就变着法的要把赶回去?他不挺乖巧的吗?” “无仇,无怨!” 顾长平眼睛一眯,“我只是单纯的看她不顺眼!” 沈长庚:“……” 这也行? 第三十六章 起心思 被人看不顺眼的靖宝此刻正站在廊下,跟前站着阿砚和元吉。 这两人白天无事,将国子监前前后后走了个遍。 元吉还打听到石舜住在乙字十八号斋舍,同宿舍的一个叫徐青山,一个叫鲁平定。 靖宝听到徐青山这个名字心中一动,这不就是那天有半道上救她的公子吗? “徐公子是武将,怎么和书生住一起。”她问。 元吉:“听说是因为武将的斋舍屋顶漏水,所以徐公子暂住那边几天。” 原来如此。 靖宝的目光落在阿砚手上,“这什么东西?” 阿砚忙把油纸包打开,“回爷,这是陆表少爷派人给你送来的,全福楼的烤乳鸽,说是京中最最有名,也是最好吃的。” 靖宝闻了闻,果然很香。 阿砚“表少爷还有句话带到。” 靖宝:“什么话?” 阿砚:“表少爷说,爷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可以打发人去找他,别和他客气。” 靖宝微愕,默了默道:“把这乳鸽给长青兄送过去,谢谢那日的救命之恩。” 阿砚:“那表少爷那头……” 靖宝:“就说是我吃了。还有,若他以后再送东西来,就说国子监管得严,不允许开小 灶。” 阿砚:“是!” …… 徐青山那边看着油纸包里乳鸽,神情淡淡:“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在心上。” 阿砚见他长得虎虎生威,又是将门出身,忍不住想亲近,多添了句话:“徐公子,可有话带给我家爷?” 他是爷吗? 顶多是个娘娘腔! “无话!” 徐青山面无表情的走进斋舍,随手就把油纸包扔桌上,乳鸽香气四溢,把床上石、鲁二人勾过来。 石舜嬉皮笑脸问:“长青兄,谁送来的?” “一个娘娘腔!” 徐青山不想提起那人名字,“你们拿去分了。” 石舜扯了个鸽腿,笑道:“长青兄,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那滋味儿啊……” “啪!” 徐青山将玉佩往桌上重重一拍,双眸沉沉看了石舜一眼。 石舜忙干笑道:“不说了,吃鸽子,吃鸽子。” …… 回到斋宿,两个宿友都在。 一个趴案桌前读书,一个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睡大觉。 靖宝踮起脚步,拿起自己洗漱的用具,刚要出门,身后传来唤声,“文若,我还没洗漱,咱们一道去。” 靖宝身体一僵,汪秦生已经追上来,笑眯眯的看着她,“我怕你 不认得盥洗室,特意等你到现在。” 靖宝:“……” 汪秦生:“还愣着干什么,走啊,去迟了,就没热水了。” 人是好人,心也是好心,就是…… 靖宝在心里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那走吧!” 两人出门,此刻院子掌灯,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靖宝心里盘算着从今夜开始要如何用功,走得慢了些。 汪秦生扭头等她,却见她穿着长衫,显得羸弱又瘦小,实在不打眼,可再瞧那张脸儿,怪俊俏的。 “文若,依我看,你的表字得换个字才好。” “换什么字?”靖宝问。 “文弱,羸弱的弱。”汪秦生将下巴一挑,“瞧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跟内宅里的姑娘似的。” 你才姑娘! 你们全家都是姑娘! 靖宝气得拔腿就走,汪秦生急得在后面追。 “好好的怎么又恼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你……等等我,我错了还不行吗?我错了。” 靖宝走得更快。 到了盥洗室,门口摆着两口大缸,一口盛热水,一口盛冷水。 竹帘后面,则放了两只很深的木盆,一个成年男人能坐在里面沐浴。 这么热的天,真想脱了衣服洗个澡啊! 靖宝放下竹帘子,用瓢儿盛了点热水,再加少许的冷水。 汪秦生在她边上站定,哄道:“别气了,以后我再不说这些混话。” 靖宝抬下巴:“要再说如何?” 汪秦生想了想:“要再说,就罚我来年春闱再次落第,你看成不成?” 这个誓,够狠。 靖宝脸色缓了缓,正色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成这样,也不是我想的。我虽布衣,却也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你可以辱我学问不好,却不能辱我长相,这是把生我养我的父母都折辱了进去。” 汪秦生惭愧的汗都滴下来,忙扔了棉巾冲靖宝深深一揖。 “文若,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 靖宝知道他不是故意,伸手虚扶一把。 “好了,我原谅你了,只要你把明儿午膳的鸡腿给我吃就行。” “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只要你不恼。” “谁恼了?让小爷瞧瞧是怎么个恼法,要不要帮着哄上一哄?” 靖宝一听这个声音,脸色真正的冷了下来。 汪秦生悄无声息的将身子挡在靖宝面前,冲来人点了点头,“原来是石兄啊,你也来盥洗?” 靖宝看着汪秦生的 背影,心中微暖,就冲他这个动作,以后这人怎么编派她,都忍了。 “可不是碰巧了吗!” 石舜皮笑肉不笑,“汪兄啊,你身后这一位要真恼起来,啧啧啧,可是要人命的。” 汪秦生一愣。 石舜已经绕过他,走到靖宝面前,张口就是轻狂话,“小乖乖,来,说说,要哥哥怎么哄你?” 靖宝心底很沉定。 这里是盥洗室,人来人往,已经有几个监生在外头探头探脑,姓石的胆子再大,也不会在明面上怎么样,无非就是调戏几句,逞逞口舌之勇。 但自己不能一味的示弱,这人会得寸进尺! 她抬了抬下巴,“我在临安府养了只狗儿,惯会哄主人的,没事就冲我摇尾巴,它摇得欢,我也就乐了。” 她的声音脆生生,带着南边的口音,听起来一团柔软,小脸携着冷意,眼角却有桃花,直撞人心扉。 石舜听了看了,起了龌龊心思。 “哎啊我的小乖乖,我后面没长尾巴,摇不了;不过前面倒是长了那二尺来长的物件,摇一摇,动一动,进进出出的,快活着呢。” 这话简直下流到极点,连一旁的汪秦生都握起拳头,要找姓石的拼命。 第三十七章 起杀意 “秦生,别冲动!” 靖宝赶紧拦在中间,死死的拽住了汪秦生,扭头,目光凉凉地看了石舜一眼,厉声喝道: “石兄,你这话敢不敢到顾祭酒跟前说道说道!” “好啊,小乖乖,咱们这就走!” 石舜面露淫邪,伸手去拉靖宝的手。 靖宝没想到这人狂妄到连顾长平都不怕,脸色大变,略微退后了半步,“放肆!” “爷就喜欢放肆!” 石舜哪容得她退,鬼爪子往前一探,竟要去摸靖宝的脸。 靖宝躲得快,手也快,端起一旁的盆儿用力泼过去。 “呼啦--” “哗--” 石舜被淋成个落水鸡,破口大骂:“小妇养的畜生,敢泼你石爷爷,反了天了,我他娘的弄死你!” “你敢?” 靖宝表情纹丝不动,眸光灼人,反把石舜吓了一大跳,手落在靖宝颈前半寸的地方,不知道是捏下去,还是收回来。 就在这时,有监生发出一声惊呼: “高公子来了。” 在一旁干着急的汪秦生立刻叫嚷道:“文若,高兄和咱们是一个斋舍的,他一定帮咱们。” 石舜再天不怕地不怕,对着长公主的儿子还是犯怵的。 他利落的一收手,乜斜着眼睛冲汪秦生看 了看,一扭头,挤出一记满面的笑容。 “高兄,别来无恙啊!” 高朝嗤笑,懒得多理的模样,但脸却沉沉的,怒意隐隐若现。 “姓石的,谁他娘的跟你别来无恙,给爷爷滚开!” “你……” 石舜屁都不敢放一个,一抹脸,顶着一头脏水讪讪扭头就走,扭头的瞬间,他的眼睛里露出狼一样的凶光。 “高兄,多谢了。”汪秦生连忙道谢。 高美人撇撇嘴,冷冷道:“你想多了,我不是帮她,我是讨厌洗漱的时候有人乱嚷嚷,一点子规矩都没有,吵死了!” 汪秦生:“……” 高美人盯着靖宝,轻蔑地嗤笑了下,“你在临安府除了养鹦鹉,养狗,还养了什么畜生?猫养没养?” 靖宝:“……” “应该是养的!” 高美人自问自答:“否则,也不可能一发情,就招来外头的野猫,弄出这些妖蛾子来。” 这话是在骂靖宝招蜂引蝶。 汪秦生想上前理论,却被靖宝一把拽住袖管。 “被高兄说准了,还就真养了一只家猫,明明是公的,却长得异常好看,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美人!” 靖宝笑眯眯道:“高兄慢慢洗,我先回去温书了。” 美人? 高朝咂摸出这其中的滋味来,挑起剑眉,盥洗室里已经空空荡荡,人影不见。 “哟,这小子还真有点意思!” 他喃喃自语。 …… 回斋舍的路上,靖宝将她和石舜的过节一一道出,半点没瞒着,好让汪秦生有个心理准备。 汪秦生听了,气得浑身直打颤。 这姓石的真真欺人太甚,逼死了文若的未婚妻不说,竟然还敢调戏文若,大恶人! 回头等自己中了举,做了官,定要想办法帮文若报了仇才行。 只是石尚书的势力太大,自己人轻言微,也不知道得等到何年马月,文若他…… 一抬头,看到靖宝端坐在桌案前,后背挺得笔直,手中拿一本《四书》,正看得出神。 受了辱还能看进书? 真是能屈能伸啊! 汪秦生也坐到自己的书案前,开始发奋。 他哪里知道,靖宝的心思已飘得老远。 看得出来,石舜已经对她起了邪念,这人不除,她在国子监的日子永无宁日,再加上四小姐的仇……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靖宝勾勾唇角,放下书拿起石墨磨墨。 身后传来动静,是高朝趿着鞋子进了屋,只见他把盆儿,巾儿一扔,把被子一掀,蒙头大睡,连 外衣都没脱。 靖宝扭头收回视线,拿笔醮了墨汁,用尽右臂所有力气在纸上写下一字--杀! …… 翌日,阴天。 靖宝起了个大早,洗漱完回来,房里那两人还在睡。 汪秦生长手长脚,歪着头,半张着嘴,低低地打着鼾; 高美人则呈一个大字型,睡姿和他的人一样--霸道无理! 靖宝刚要转身,突然高美人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靖宝吓了一大跳。 哪知,那高美人翻了个身,继续呼呼。 原是梦魇了! 靖宝不敢再逗留,轻手轻脚的打开门,她打算赶在吃早膳之前,去阿砚、元吉的斋舍看了看,顺便商议商议事情。 …… 下人的斋舍虽然没有那么精致,但也不差,东西样样都齐,院里还有几张石凳石椅,供他们闲暇时打牌斗乐。 靖宝一圈看过,把昨日晚上遇到石舜的事情如实说了。 阿砚气得咬牙切齿道:“爷,我摸黑一刀把他干了,省得他作妖!” 靖宝淡淡道:“天子脚下,死的是尚书府的儿子,你有几分把握刑部的人,不会找上门?” 阿砚一噎:“没有把握!” 元吉在一旁插话:“爷,咱们还得智取!” 哟? 这秀气的小子 ,竟然还很有脑子。 靖宝赞许地看元吉一眼,“我也是这样想的,要智取,取得不动声色,扯不到咱们头上来。” 阿砚追问:“爷,怎么个智取法?” “没想好!” 靖宝叹气。 实在是这个人的身份特殊,她不得不慎重,慎重,再慎重,否则就是惹祸上身,弄不好还要牵连侯府。 元吉:“爷,要不要我扮成大姑娘,去勾引他,然后阿砚躲在暗处,背后给他一刀?” 靖宝黑脸。 才夸他脑子好使,怎么这会就犯傻了。 “石舜出身大族,见过的漂亮女子不知道有多少,岂能被你一个……” 靖宝突然住口。 元吉等了片刻,唤:“爷?” 靖宝扭头看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伸出爪子,在元吉的脸上捏了又捏,差点没把一旁的阿砚给臊死。 “七爷?” “七爷?” “别喊,我有法子了!” 靖宝眼睛一亮,“你们把耳朵凑过来……” 片刻后,阿砚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低吼。 “不行,这法子太过凶险,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 “没错,我的同意!” 靖宝脸一沉,摆出主子的架势:“你是爷,我是爷?” 阿砚:“……” 第三十八章 算术课 因为在下人房里耽误了一会,靖宝去馔堂的时候,只剩下薄粥和几块油饼。 靖宝端着托盘踮脚看一圈,没找到汪秦生,只好寻了个角落孤身坐下。 刚喝几口粥,面前坐下一人,盯着她滴溜溜看,眼里都是意味深长。 “我是鲁平定,石兄的好友,住一个斋舍。” 靖宝搁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半晌,才漠然道:“鲁兄找我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 鲁平定凑近了,压着嗓音道:“昨晚你泼的那盆水没把石兄的邪火压下去,反而勾了起来,我今儿来做个中人,帮你们说和说和。” “怎么个说和法?” “简单,你要愿意跟了他,过往的仇啊,怨啊一笔勾销,不仅如此,他还能让你在国子监,在这四九城里横着走。” 靖宝淡淡:“我又不是螃蟹,不需要横着走。” 鲁平定撇撇嘴,涎着脸得寸进尺道:“靖兄,螃蟹横着走是目中无人,你在这四九城里横着走,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不一样。” 靖宝想了想,问:“风是什么风,雨是什么雨?” 哎哟! 有戏! 鲁平定喜上眉梢,“这个我说了不算,石兄说了算。不如我们找个时间去寻芳阁,包一雅间,喝 茶吃酒,听听小曲儿,你和石兄当面聊聊?” “再说罢!” 靖宝把托盘一推,起身离开,走出馔堂,扭头去看,只见鲁平定坐在石舜跟儿前,正说得眉飞色舞。 阿砚悄无声息的贴过来,“爷,那姓鲁的找你什么事?” 靖宝转过身,看着阿砚的眼睛,一字一句:“我还没放饵,姓石的就先下钩了,倒省了咱们的事。” 阿砚一听这话,满腹的忧心忡忡。 爷这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弄不好…… 可是要惹祸上身的啊! 愁! …… 进了正义堂,一片朗朗读书声。 靖宝在自己座位坐下,高美人还没见踪影,她拿出碑帖,开始临今天的三百字。 临了十几个字,高美人踩着钟点进来,坐下,头一栽,又呼呼大睡。 靖宝拿余光细细瞧他,心里感叹。 这张脸真是好看到让女人都心怀嫉妒啊! 突然,“美人”猛的坐起来,靖宝被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视线。 “把你的簪子拔下来?” 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靖宝听得一怔,“高公子,你在和我说话?” “难不成和鬼?” 靖宝:“……”这嘴一定是抹过鹤顶红。 靖宝:“高公子,你要我的簪子做什么?” 高美人 眼睛一睁:“你管得着吗?” 靖宝暗暗磨着后槽牙,有些哭笑不得。 高朝见她不动,冷哼一声,从自个头上拔下一只木簪子,在书桌上比划了几下后,手腕下沉,划下一道浅痕。 “这半边,是我的;那半边,是你的,若越了界,就别怪我去顾祭酒跟前告状。” 靖宝:“……” 靖宝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你的半边,这么大,我的半边,这么小?” “因为……” 高美人拖长了调子,“我娘是当朝长公主。” 你的胎投得很了不起! 靖宝忍辱负重地把椅子往边上挪挪,各色文物往边上挪挪,低头专心临贴,不再说话。 她确认过了,这位高美人恐怕千真万确是--人间极品。 对于极品,要么狠,要么忍。 这人,靖宝只能忍! …… 早上是九章算术课,授课的博士叫祁怀谨。 靖宝发现,因为高美人的存在,国子监给正义堂配的先生,都是厉害人物。 祁怀谨不仅教九章算术,还在钦天监兼着一闲职,据说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之能,不仅算计一流,还有夜观天相,帮人看风水的本事。 他授课的方式,便是做题,一百道题,半柱香的时间完成。 靖宝一看题目 ,不太难,也不简单。 她搓了搓手,拿起墨笔,一一作答。 最后一道题极难,但难不住她,用手指在桌上一演算,她写下了答案。 靖宝不想做出头鸟,答完后便低头坐着,手还握着笔,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她自以为装得很像,却没逃过高美人的火眼金睛。 高美人挑挑眉,眼中露出狐疑。 哟! 这靖什么宝的脑子怂归怂,还挺会装的! 靖宝装了会样子,便拿着卷子给祁怀谨批阅。 祁怀谨心中大感诧异,最后一题是国子监高级班率性堂的题,这靖生做得丝毫不差。 他抬头看了靖宝一眼,没吭声,从书案中抽出一份黄纸,手在上面点了几下。 “这几题,你推演给我看看,过程写出来。” “啊?” 靖宝大感诧异,莫非这位祁先生怀疑她作弊? 拿了黄纸,闷头就做,都在她的射程范围内。 这时,一道暗影落下来,扭头去看,祁怀谨就背手站在她边上,一动不动。 众生察觉到异样,纷纷扭头去看,奇怪,哪有先生就站在学生边上不走的,这靖生怎么了? 靖生没怎么了,但祁怀谨却已经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这张黄纸上的题十分的难,钦天监那帮心算极好 的老家伙们,做起来都挺费劲,这个正义堂的小子怎么下笔唰唰唰? 他轻咳一声,道:“中午休息,你来找我。” “呃?” 靖宝抬头,艰难地抽了一下鼻子,想问一句“为什么”,可一看祁先生阴沉的脸,话也未能成型,只好咽了下去。 但她真的没作弊! …… 用过午膳,靖宝老老实实站在祁怀谨跟前。 他的案桌上摆着两样东西,一碗滚烫的六安瓜片,一张靖宝作过的黄卷。 “说说,这几题是个什么思路。” 靖宝咽一记口水,将自己作题的思路一一道来。 她的声音微微发糯,完全没有男子变声期的嘶哑,解题思路清晰无比,听得祁怀谨连茶也顾不得喝了。 他娘的! 这人于算术上,简直就是个天才啊! 这样天才,怎么能在正义堂呆着,这不合理啊! “行了,你回吧!” 靖宝一头雾水,怎么就让回了呢? 祁怀谨把人打发走,自个颠颠的往顾祭酒的院子去。 顾长平正接过齐林端来的热茶,刚抿一口,就见祁怀谨一头冲进来。 “姓顾的,正义堂有个叫靖宝的监生,我建议可直接入率性堂。” “噗--” 一口热茶喷出来,顾长平脸色沉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被罚站 顾长平把茶盅往案桌上一搁,“理由?” “你自个瞧!” 祁怀谨从袖中掏出卷子,往案桌上一拍。 顾长平连眼风都没扫过,冷冷道:“春闱秋闱考九章算术吗?” 祁怀谨:“……” 顾长平:“你的算术朝中无人能比,户部进得去吗?” 祁怀谨:“……” 顾长平:“钦天监主监事的肥差,落到你头上了吗?” 祁怀谨:“……” 他素来不喜欢做那锦绣文章,若不是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在春闱混了个二等进士,一百五十多名开外,他根本连钦天监都进不去。 户部虽然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但官场上不是身怀什么技能,就能安到什么地方去的,户部一笔糊涂帐,最怕他这种算术好的人。 祁怀谨胡子翘翘,气得扭头就走。 一脚跨出门槛时,他还不忘回头冲顾长平吼一句: “姓顾的,你小心银子被帐房先生亏空,管事做假帐糊弄你,小贩给你短斤少两。” 顾长平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齐林在边上嘟囔,“沈先生说他文章好;祁先生说他九章算术好,我怎么瞧着靖七爷除了脸长得好看些,别的都很一般啊!” 一般? 顾长平淡淡 扫齐林一眼,背手走出内堂。 庭院郁郁葱葱,几株脆竹细细瘦瘦,迎风轻摆。 他见过比这更有风骨的脆竹,是在楼外楼的院子里。楼外楼是靖宝和她几个姐姐一道开的酒楼,口味清淡,摆盘精致。 她既是掌柜,又兼帐房先生,算盘都不用打,扫一眼每桌的单子,就能报出价格,谁都没她快。 他头一回见她,便是在楼外楼宴请宾客,人刚下轿,就听有人吵架,为的是一桌酒钱。 客人点了一桌菜,吃光喝光后想赖账,故意说店里多算了他的帐。 靖宝从内堂走出来,书生的打扮,穿一身玄色团花绸缎直裰。 她走到桌前,指一道菜,报一个价格,报完整整二十二道菜,她将总数脱口而出,与前头算得分毫不差。 这还不是绝的。 最绝的是,她走到那客人面前,轻轻一笑,“客官,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这帐我若算错,不仅京城的楼外楼送给你,临安府,金陵府,太原府,开封府,真定府,河南府的店,统统给你。若没算错,您将您的妻儿老母,府邸宅田都给我,敢不敢?” 哪敢呢! 那客人吓得扔了银子就跑。 她把银 子在手里掂了下,抬起下巴,脸上带着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 那神情,仿佛天下都不在她眼中。 “顾大人,您的信。” 顾长平回神,从小厮手里接过信,信用米糊封了口,没有落款,只有一股淡淡的冷香味。 一时间,他的神色有些木然。 小厮觉得奇怪,好心提醒一句:“爷,您不先看看吗?” “看什么看,滚出去!” 齐林冲出来,照着那小厮的屁股便是一脚。 顾长平吃了一惊,手里的信差点儿飞出去。 这情形,竟与前世一模一样。 前世,他跟着抬脚,踢向齐林,骂道:“谁容得你这样放肆?” “爷,小的不该放肆,也要放肆。” 齐林跪在地上,咬着牙申辩:“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苏大人已经将话讲得清清楚楚,苏姑娘就不该再给你写信。一来,不利于她闺中的声誉,二来,会让你树敌。” 这话,说到顾长平的痛处,整整两天,他没要齐林近身侍候。 顾长平深吸一口气,眼神柔和地看着齐林:“你不必拿小厮出气,这事我有分寸。” “爷有什么分寸,还不是被 苏小姐拿捏得死死的。” “你真当我蠢吗,一次两次不明白,四次五次还不明白过来?” “爷?”齐林一怔。 “把心放肚子里,你家爷没那么傻。” 顾长平眉眼温润:“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啰嗦。” 齐林像被点了穴似的,呆立不动,半晌,才从嗓子里发出“嗷”的一声叫,眼泪飙飞出来。 爷啊,你可总算是明白了! 顾长平轻拍了拍他的肩,“让人去外头打听一下,涯石街有没有一家楼外楼的酒楼将要开业?” “小的这就吩咐去。” 齐林抹干泪走了,在顾长平将要踏进正义堂前,将他拦住。 “爷,涯石街有个酒楼正在装修,牌匾还没挂上去,但好像就叫楼外楼。” 顾长平默了默,噙起嘴角道:“她还真不安份!” 齐林瞬间变成一根人形棍子,表情扭曲。 她是谁? 男的? 女的? 爷为什么说她不安份? …… 靖宝从祁怀谨处离开,没有回斋舍,而是直接进了正义堂练字,晚上要温书,她只有把午休的时间利用起来。 顾长平进来时,她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胳膊都快折了。 钟声响,授课开始 ,顾长平讲解昨天文章最佳的破题点。 靖宝刚开始还一边听,一边揉着胳膊,慢慢的,她就不动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案前的人。 到底是连中三元的人,讲得是真好, 顾长平抬头,看到满堂的学子都昏昏欲睡,唯独角落里的高,靖二人,正全神贯注的看着他。 顾长平心里蓦的发凉,拿起尺子,一敲书案,“高生,靖生!” 靖宝吓得赶紧起身,一扭头,高美人还懒洋洋的坐着,手托着下巴。 “先生,有何指教!” 顾长平:“你们两人站在堂后去听课。” 罚站? 她犯了什么错? 靖宝壮了壮胆,正要开口问,突然,高美人站起来,一勾唇,问道:“先生说说理由。” “我罚你,需要理由吗?”顾长平面无表情。 众生齐唰唰把目光对准高朝。 这是顾祭酒第二次针对高公子,昨天理由充份,高公子没发作;今天连个理由都没有,纯粹是找茬,高公子无论如何都应该忍不了。 “不需要!” 高朝把靖宝往边上用力一推,甩甩袖子,不紧不慢的走到了堂后。 众生:“……” 靖宝踉踉跄跄:“……” 姓高的,你凭什么推我! 第四十章 出人命 对于自己被莫名罚站,靖宝仔细分析了一遍,找出了两个理由。 第一是受牵连: 顾祭酒真正要罚的是高美人,但又不能只让他一个人罚站,所以就把她也带上,自己是无妄之灾。 第二是被找茬:顾祭酒可能是看她不顺眼,否则不会处处针对。 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靖宝眼角抽/动了一下。 初入京,他告诫她别去宣平侯府,这是善意的表现; 翰林考,他在她身边站着不走,影响她作答,这是恶意的表现。 改字体,是因为她的字太过秀气,影响他日科举,这是善意。 被罚站,明明她很认真听课,这是恶意。 那到底是恶,是善呢? 不过有一点,她总觉得顾祭酒看她的眼神,过份深邃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隐在深邃的眼神下面。 有什么东西呢? 靖宝想不明白。 …… 晚间在馔堂吃饭,靖宝一脸的疲惫。 汪秦生见了,默默往她碗里添了个鸡腿。 国子监没有秘密,这边顾祭酒罚站高朝、靖宝,那边就传开了,读书人哪个不要脸面,他还是不问的好。 吃罢晚膳,两人刚走出馔堂,就被鲁平定拦住了去路。 “靖兄,早上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 靖宝目光一闪:“你带话给 姓石的,晚课结束,国子监后院,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痛快!” 鲁平定一喜,颠颠地跑开了。 一旁的汪秦生却傻眼了。 “文,文若,你约石舜见面要问什么话?这人满嘴淫言秽语,不是个好东西,你可别上他的当啊!” “我就是想告诉他,别事事处处针对我,我也不是好惹的,真逼急了,我再去顺天府尹告状!” 汪秦生一咬牙:“那我陪你一起去!” 靖宝不以为意地笑道:“国子监来来往往都是人,他不敢真做什么,无非就是过过嘴瘾,真正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这听起来像句玩笑话,汪秦生听着,隐约觉得她是话里有话。 …… 国子监后院是处空地,专供监生们跑步打拳,锻炼身体用。 院子的尽头,是个小山坡。 山坡上只种着一颗歪脖子树。 邪门的是那歪脖子树的枝叶,只往东边一处伸长,瞧着让人心头莫名阴森恐怖。 石舜等了片刻,便没了耐心,问身旁的鲁平定:“她说什么时候来?” “说是下了晚课就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石舜怒气冲冲。 他虽然馋那个人的身子,却也没卑贱到要左等右等的地步,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儿子,真把他惹急了,就用强 的。 弄死他! “来了,来了!” 鲁平定手一指,石舜回头去看,果然远处有人施然走来,正是靖宝。 走得近了,才瞧见她乌黑的鬓发中渗着冷汗,一双眼珠就像被水浸透了似的闪着光,嘴唇微微地张开喘息着,在细微处诱人。 “路上被汪秦生缠了一会,来迟了。” 靖宝手拨了下耳边的碎发,露出小巧的耳垂。 石舜一双眼目不转睛,只看着靖宝,手却朝鲁平定挥了挥。 靖宝叮嘱道:“鲁兄别走远,就在大石那边等我。” “好,好!” 鲁平定识趣的走得远远的,往石头上一坐,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原是想听会壁角呢。 石舜笑道:“你有什么话要问我,只管问。” 靖宝不答,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那模样明明是男子,却比女子更灵动。 石舜一脸心醉痴迷,呆呆地看不够。 “我的心肝乖乖儿,你就直说罢,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帮着摘下来。” 靖宝抬头:“我只问一件事,你打算给我什么风,什么雨?” “这还不简单!” 石舜忍不住伸胳膊去揽她,却被靖宝轻巧的躲开。 “我给你在京中置一处大宅子,五进五出,买上几百个奴仆,只侍候你一个人。” “这些 东西,我靖家也有,没意思。” 石舜心中如沸,“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以后你考科举,我让我爹暗中周旋,帮你中个进士,然后在京里谋个官儿,五品以下的,随你挑。” 靖宝眨了下眼睛:“我未过门的媳妇都被你和你兄长弄死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一个弄字,让石舜又想到那日四姑娘在他身下嘤嘤哀哭的样子,心头淫邪顿起。 “我下头还有个妹子,亲的,给你做媳妇,你若嫌不够,我再给你买七八十个回来,保你夜夜做新郎,我不吃酸,只要你……” 说着,他腰往前一挺。 靖宝扑哧一声笑,眼角媚态渐生,“你给我的风雨不过如此,我给你的风雨,你想不想听一听?” “要听,要听!”石舜一脸心醉痴迷,眼珠子都挪不动。 “你附耳过来。” 石舜赶紧把脑袋低下去,靖宝身子倾过去,红唇微启。 石舜余光清清楚楚见她的一对儿柳眉展开,心里正美着,冷不丁听她一声娇咤。 “谁在那里?” 石舜脑门发闷,反射的回头去看,只见三丈之外,站着一个人,露出两条白嫩嫩的细腿,血正顺着那腿流下来。 正是曾经被他压在身下的陆四姑娘。 他整个人震了又震,忽觉得 呼吸都艰难,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嘴里喊了一声-- “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冲他咧嘴一笑,“是鬼,来索你的命。” 石舜瞬间回忆起来。 清冷庵堂,夜风凉凉,女子半裸着身子躺在地上,血从她的嘴角,下流下来。 他提起裤子正欲要走,只听那女子幽幽一声叹道:“等着,等我化成厉鬼,来向你们索命,咱们阴曹地府见,一个都别想逃!” “有鬼啊,有鬼啊!” 石舜一声吼,吼得撕心裂肺,连滚带爬的扭头就跑,把远远站着的鲁平定吓了一大跳。 鬼? 哪来的鬼? 鲁平定赶紧起身回头,只见石舜跌跌撞撞向他跑来,靖宝在他身后追着喊:“没有鬼,你慢点跑!” 石舜哪里听得进去,跑得更快,快跑到鲁平定跟前时,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魁梧的身躯朝前直直飞去。 “砰”的一声。 一股血腥味自空中散开。 鲁平定颤着身子低头一看,脸上瞬间失了表情。 只见石舜趴在地上,浑身痉挛,身体打着摆子,血顺着他的脑袋涓涓流出来,一并流出的,还有脑浆。 “啊--” 鲁平定魂飞魄散,发出一声渗人的惨叫-- “快来人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第四十一章 张长寿 夜色暗沉,顾府。 顾长平下轿,从正门而入。 院子极大,五进五出,从外面看威风得不行,八字开的大门,挂着青面獠牙的兽头两只,左右还有两只大石狮子。 走进去才发现,顾府气派的只是大门,内里庭院虽深,草木却十分零落。 里面其实就有十几个寡言少语的老仆,这些老仆人都是顾府田庄上的佃户。 当年顾府被抄,他们被卖到别家,后来顾长平起来了,就把人都赎了回来。 顾长平进到内堂,脱去一身官服,由齐林侍候着,换了家常旧衫,径自出了院子,朝内宅深处走去。 内宅的左路有个庵堂,堂前种几株菩提树,刚进院子,一股浓浓的檀香扑面而来。 这里住着的,是顾长平的奶妈葛氏。 葛氏四十出头盘坐在蒲团上,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经文。 丫鬟春画来回话,她脸色一喜,由春画扶着出了佛堂。 顾长平迎上去,行礼请安,嘴上称呼的却是--姨母。 葛氏真正的身份,是他生母的姐姐,当年正是她拼着一死,把顾长平救了下来。 因为身份特殊,顾长平对外只说是他的奶娘。 上一世,他位居人臣,一人之下,万 万人之上,葛氏依傍着他,过了几年好日子,最后还是没逃过人头落地的下场。 想着葛氏一生颠沛流离的,最后也没个好死,顾长平心中涌上愧疚,问起她这两日的起居来。 葛氏答了几句后,看着顾长平的眼神忽儿暗沉,叹气道:“你年岁也不小,该娶房媳妇进门了,你看看这府里都冷清成什么样!” 顾长平温柔笑道:“冷清就对了,太热闹了,有人不放心。” 葛氏瞧着自个外甥,这般俊郎儒雅的男子,本应该娶妻生子,共享天伦,却因为苏婉儿的原因,至今独睡冷床。 想到苏婉儿,葛氏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她拨动了几下佛珠道:“你大了,心里有主张,这是好事。但房里总归要有个人服侍,不如把春画先收用了吧。” “老夫人!” 春画惊呼一声,羞红了脸跑出去。 顾长平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淡淡。 前世,他拒绝了葛氏。 谁知有回醉酒,葛氏打发春画来送醒酒汤,这丫头汤没送到,却把自己送到了他床上。 到底还是心思太大! 顾长平缓缓道:“还是留她在姨母身边侍候吧,将来配个正经人家,再给份嫁娴静,也是您 给她的福份。” 葛氏听了,叹息一声,便不再说话,眼神中又分明有着失望。 顾长平坐不住了,借口书房有事便离开。到院里,春画俏生生站在拱门口,一边抹泪,一边拿眼睛瞧他。 顾长平深眸微睐,拂了拂袖子离开。 春画想着自己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大着胆子唤了声:“大爷?” 顾长平转身,“何事?” 春画走上前跪下,“大爷,奴婢不敢想多,只想做个打粗丫鬟在大爷身边侍候。” 顾长平脸面肃穆,“我身边不缺侍候的,你既然不敢想多,那就不要想多,好生侍候主子,我不会亏待你!” 那句“那就不要想多”,让春画眸光倏得燃成灰烬。 话说得容易,可这世上有几个女子对着他,能不想多的? 连那高高在上的苏婉儿,不都为他要死要活吗? “爷!” 齐林突然飞奔过来,“国子监出事了。” 顾长平心里咯噔一下,眸光瞬间犀利。 …… “顾大人到!” 一声喊,惊了内堂里所有的人。 顾长平大步走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二人,其中一人背影,熟悉到他想掐断她的脖子。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 ? 顾长平走到内堂,在尸身前蹲下,伸出食指在石舜的鼻下探了探,倏的收回。 国子监有专门帮监生看病的医者,名叫谢良。 “大人,石监生是前脑部撞在石头上,迸浆而死,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顾长平神色一厉:“怎么回事?” 谢良手一指跪着的二人,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顾长平听完,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靖宝身上,话却是冲着谢良说的:“尚书府通知了没有?” 谢良点头道:“都通知了,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石尚书带着儿子石虎,和十几个带刀侍卫涌进来。 一看到儿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石尚书心如刀绞。 他这辈子娶了一妻四妾,只有正妻为他生下二男一女。 石舜是小儿子,人长得魁梧,书读得也好,最是他的心头肉,哪曾想刚进国子监没几天就…… 石尚书强忍悲痛,朝身后的仵作看了眼。 仵作立刻上行检尸,一边检,一边大声报出尸检的结果。 他每报一句,石尚书的脸就黑一分,最后一句话落定,石尚书猛的抽出身后侍卫的刀,往 案桌上重重一拍。 “顾长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事你们国子监要不给我石家一个交待,今儿个谁都别想出这个门。石虎,去请张长寿来。” 石虎抹了一把泪,立刻飞奔出内堂,不消片刻,刑部右侍郎张长寿匆匆赶来。 张长寿在朝中有笑面虎之称。 笑面虎:顾名思议是脸上笑,内里狠,断案判案在刑部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人是石尚书的左臂右膀。 张长寿冲石尚书行了个礼,眼泪唰唰地流,仿佛地上死的人,是他的嫡亲儿子。 但一扭头,他的脸就冷了下来。 “顾大人,人是在国子监死的,死的又是石大人的儿子,这死因总是要给个交待的。” 顾长平点头道:“张大人只管查,若真有人谋财害命,劳烦你将凶手抓出来,国子监容不下这样的恶人。” 这话,算是代表国子监表了态度。 石尚书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些,在堂中八仙桌的左位上坐下。 张长寿则毫不客气地在右位坐下。 国子监众教员一看这个情形,心里暗道不好。 刑部两员大将坐阵审案,地上跪着的两人哪怕和这事毫无关系,估计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第四十二章 夜审案 张长寿拿起茶盖,当作惊堂木在桌上一拍。 “堂下二人,报上名来,说出和死者的关系。” 鲁平定早就被这三堂会审的架势,吓得魂不附体。 “学,学生鲁平定,和石兄同住一个斋舍,我是他好朋友,决不会害他。” 靖宝清了下嗓子,“学生靖宝,石舜是我的仇人。” 话落,整个内堂的空气顿时凝结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靖宝身上。 张长寿心说老子审案问讯多年,可从来没见哪个嫌疑人一开口就说和死者有深仇大恨的。 “你与他什么仇,什么恨?” 靖宝一昂头:“我是宣平侯的外甥,侯府死了的四姑娘是我的未婚妻。” 原来是这桩人命官司。 张长寿神色复杂地看了石尚书一眼,道:“这么说来,石舜是你杀的?” 靖宝:“我倒是想,可惜,老天没给我这个机会。”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不是你杀的,还会是谁?”石虎大吼一声,恨不得上前活撕了姓靖的。 顾长平低咳一声,“石公子先别激动,饭要一口口吃,案子要一点点审,张大人是你父亲下属,由他审案,你还不放心吗?” 靖宝一听这话,猛的抬头。 恰好顾长平 端起茶盅,微微抬眼,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她。 靖宝被他如此看着,浑身不自在,她实在弄不清楚这人此刻对她,是善意,还是恶意? 顾长平望了她一会,才将视线转移到张长寿身上,“张大人,开始吧!” 张长寿:“靖生,你把今晚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不许有半点隐瞒。” “大人,学生不敢隐瞒。” 靖宝敛了心神道:“晚膳后,鲁平定来找我,问我早上的事情有没有想好。” 张长寿:“早上有什么事?” 靖宝:“早上鲁平定也来找过我,对我说石舜看上我了,如果我愿意跟着他,就能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石虎不由冷笑:“别往自个脸上贴金,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送给我兄弟他都不要。” 靖宝看向鲁平定,“贴不贴金的,问一下鲁平定就行。” 张长寿目光一转,“鲁平定,靖生说的可是实话。” 鲁平定这会慌都慌死了,哪敢说假话,“是真的,石兄对靖兄很上心,早上也是石兄让我去问的。” 石尚书听到这里,冷幽幽看了石虎一眼。 石虎心一虚,忙不迭地垂下眼。 张长寿:“问了以后呢?” 鲁平定战战 兢兢道:“靖兄没同意,石兄不甘心,让我晚上再去问。” 张长寿:“靖生,你继续往下说。” 靖宝继续道:“我回鲁兄说,‘你带话给姓石的,晚课结束,国子监后院,我有话要当面问他。’鲁兄说了句‘痛快’,便跑了。” 张长寿看向鲁平定。 鲁平定忙点头道:“回大人,正是如此,一字没差。” 这时,石虎迫不及待的又插话:“张大人,这人约我家兄弟在后院见面,问话是假,杀人是真,他就是凶手。” “咳咳咳!”顾长平突然低咳几声。 张长寿眉头一皱,没理会石虎的话,“靖生,你约石舜后院相见,目的是什么?” 靖宝抬首道:“我就是想告诉他,别事事处处针对我,我也不是好惹的,真逼急了,我再去顺天府尹告状!” 张长寿:“只为说这些话?” 靖宝:“没错。” 张长寿:“如果只是这些话,为什么要把人约到偏僻的后院?” 靖宝:“人都是要脸的,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斥责他,他堂堂石公子的脸面还要不要?” “不对,不对!大人,他说的不对。”鲁平定突然大声嚷嚷。 石尚书眼睛一亮,“哪里不对?” 鲁平定嘴一张一合,突然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石虎没等他的耐心,怒吼道:“说!” 鲁平定吓得身子一颤,“我,我觉得靖兄对石兄不应该说这些话,,他,他好像对石兄也有那么点意思。” “我是疯了吗?” 靖宝扭头,一把揪住鲁平定的前襟,撕心裂肺地喊道: “他生奸了我的未婚妻,逼得她去死,这般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摆在眼前,我还对他有意思,我是畜生吗?” 世人,有三大仇不共戴天。 一是杀父杀母; 二是夺妻辱妻; 三是杀子之仇。 靖宝一个小小监生,为了未婚妻不惜去顺天府告状,明摆着就是想和石府来个鱼死网破,她怎么可能对石舜有意思? 逻辑上跟本都说不通。 除非! 这个人为了给未婚妻报仇,故意做出委身石舜的姿态。 张长寿曲起两指,叩了下桌面,“靖生,你不要激动,你说这话时,可有人证在旁?” “有!” 靖宝松开鲁平定:“汪秦生是我舍友,他当时也在场。” 张长寿高喝道:“传汪秦生。” 汪秦生就在外头等着,走路两脚打着飘。 一个时辰前,他正在灯下读书,听到斋舍外 头一阵一阵的喧哗,走出去一问,差点没把他给吓死。 他哆哆嗦嗦走进内堂,眼睛也不敢乱瞧,下跪行礼:“学生汪秦生,拜见大人。” 张长寿再一拍茶盖:“我问你,鲁平定来找靖生,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回大人,我知道,当时我就在边上。” “你把你见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汪秦生素来胆小老实,又出了人命,更不敢说谎,虽因为害怕说得结结巴巴,但话却是和靖宝说得一样。 末了,他还道: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的,打算陪着,靖宝说石舜再怎么样,也不敢在国子监对他如何。但我还是不放心,下了晚课就匆匆跑去正义堂,再次劝说靖宝别去赴约。” 靖宝接话:“我被他缠了一会,还去迟了,石舜似乎有些不高兴,鲁平定,我说的是也不是?” 鲁平定被问得哑口无言。 听到这里,众人心里齐唰唰作出判断-- 这个靖生的的确确没有委身石舜的想法,只怕是那鲁平定会错了意。 靖宝眼波澄澄,“如果大人还不相信,不防再去调查一下昨晚盥洗室的事!” 张长寿心里咯噔一下。 盥洗室又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十三章 顾六爷 张长寿扬声道:“靖生,你自己说。” 靖宝:“昨天在盥洗室,石舜将我拦住说些淫言秽语,我恨极,便泼了他一盆洗脸水。” 张长寿:“然后呢?” 靖宝:“然后,他就放我走了。” “别痴人说梦话了,别说你泼我兄弟一脸盆的水,便是踩他一脚,他能放你走?”石虎呵斥。 靖宝挺了挺胸膛,“回大人,是我的舍友高朝高公子来了,他方才作罢的,大人不信,可传高公子问话。” 他娘的! 他是嫌自己官帽戴得不够牢吗,去把长公主的儿子传来问话? 张长寿悄眯眯地看了石尚书一眼,请他拿主意。 石尚书这会一心想着找出儿子的死因,哪还顾长公主不长公主,厉声道:“来人,传高朝。” 高朝懒洋洋的走来了,进内堂只冲顾长平行了个礼,便像个没骨头的,瘫坐在椅子上。 众人齐唰唰崩溃。 公子,你能别这么目中无人吗? 高朝眼皮一掀,“叫我来什么事,快说,别耽误我睡觉。” 张长寿陪着小心道:“高公子,昨儿盥洗室的事儿,你也在吗?” “怎么着,国子监不让我带仆人近身侍候,还不让我进盥洗室?” “不不不……” 张长寿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咳了起来,“不不,不是这个……” “我在!” 高朝一脸“这结巴也能当刑部侍郎”的嫌弃表情。 “他们一个两个的,跟蚊子似的嗡嗡嗡,我把人赶走了,姓石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话落,石家人和国子监众教员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石家人:不就是仗着背后是长公主? 国子监众教员:这石家兄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还在盥洗室调戏人?国子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规矩了? “还有事吗,没事我要回去睡觉了!” “可以回了!” 高朝懒洋洋起身,摇摇摆摆的走出去。 从头到尾,他眼风都没朝石尚书看一眼,什么刑部,什么侍郎,统统不在他的眼里。 顾长平看着他的背影,眉心皱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张大人,如此一来,石生对靖生的龌龊心思,两人之间的仇人关系,应该是很清楚了吧!” 你总结的很清楚! 张长寿心里腹诽了一句,冷着脸再拍茶盖:“靖生,到了后院又发生了什么?” “到了后院,石舜就把鲁平定支走了,我心里有点后怕,叮嘱鲁平定别走太远,没说几句话石舜的眼睛就直了,说是见 到了鬼,还说鬼要索他的命。” 靖宝脸色渐渐发白,“他叫嚷了几句后,突然发疯似的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嘴里说有鬼。我就去追他,让他慢点跑,谁知话刚说完了,他就被绊了下,身子飞出去,头正好撞在大石上。” “一派胡扯!” 石尚书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压不住。 “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神神鬼鬼,这里是国子监,不是乱坟岗,分明是你装神弄鬼的吓唬他。” 靖宝仰起小脸,冷冷一笑,“石大人,你儿子天不怕地不怕,生奸女人也不怕,还怕我吓唬?” “放肆!” 石虎眼睛一瞪,冲过去一把揪起靖宝的前襟,“敢侮辱我兄弟,我他娘的杀了你!” “石公子!” 顾长平的声音低沉,且轻,“这里是国子监,请你放斯文些,不如再听听鲁平定的说辞。” 顾长平一身书卷气,瞧着斯斯文文,但目光利而冷,周身隐隐有股威势,能扎人。 石虎跟着他爹混官场,眼招子极亮,马上手一松,把靖宝往地上一扔。 靖宝狼狈的爬起来,一偏头,正好对上顾长平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的眼睛,黑的像一潭井水,深不可测。 不等她回 魂,石虎的声音又炸开。 “鲁平定,你来说说,要敢说半句谎话,我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鲁平定吓了一哆嗦,“我只听到石兄喊了一声“有鬼啊”,就向我跑来。快到跟儿前的时候,他绊了一下,就……就……撞到了石头。和我没关系,真的和我没关系,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大人!” 跪在地上的汪秦生突然开口,“也许是真的有鬼,小山坡从前闹过鬼,那棵歪脖子树上,曾经吊死过一个人!” 歪脖子树上吊死人是二十年前的旧事。 死的是个太原府推荐来的监生,听说长相极为清秀,肤白唇红。 仵作验身,除了发现他的后/庭处血迹斑斑外,还在贴身的内衣里找出一张用血写的遗嘱。 遗嘱称顾家六爷逼/奸他,他无脸在世上活下去,这才选择一死了之。 顾家六爷曾经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龙阳之好不断,逼/奸个小书生,对他来说也是做得出的。 就在众人以为以顾家的势力,事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时候,监生在太原府的家人上京告御状…… 这个案子,撕开了顾府倒台的大幕,就像推牌九一样,一张牌连着一张牌 ……最终,顾府被人连根拔起。 靖宝听完,忍不住偷偷拿眼睛去看顾长平。 然而,她惊奇的发现,顾长平的嘴角是扬起。 为什么是扬起呢? 不应该是感觉到羞愧吗? 不等她细想,只听汪秦生又道:“我在国子监近一年半,这后院就出过好几次闹鬼的事。” “啪--” 石尚书一拍桌子,“老夫活了一把年纪,什么都见过,就没见过鬼,我倒要看看,那鬼长什么样!” 张长寿立刻起身道:“来人,点火把,勘察现场。” 石尚书手一指,眼神要吃人,“把他们两个给我绑起来。” 绑起来? 国子监众教员脸色大变。 顾长平淡淡笑道:“石尚书,等案子判清了再绑不迟!” 这话软中带硬,石尚书一声冷哼,拂袖而去,靖宝望向顾长平,眼神中带着几许迷茫。 “还不快走!” 刑部的随从呵斥一声,突然察觉一道阴冷的视线直发射过来,一抬头,见是顾祭酒,忙乖乖闭了嘴。 靖宝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两腿都没了知觉,又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一道阴影落下来,她先看到一双宽大的皂靴,接着有人蹲下来,伸出一只手。 第四十四章 无下文 要怎么形容这只手? 骨节分明,修长如竹。 再看手的主人,漆黑的双眸眯起,望进她的眼睛里,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 “快!”顾长平冷声催促她。 靖宝只好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掌心相碰的一刻,顾长平牢牢的握住他,稍一使劲,靖宝整个人便被他提了起来。 这手,还真有劲儿! 靖宝晃晃悠悠站稳,正要道谢,顾长平已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只看到一个孑然孤寂的背影。 靖宝满腹心事,慢慢跟了上去。 …… 几十只火把将漆黑的夜空照得透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死了人的缘故,整个后院静得让人起了森森凉意。 小山坡上的歪脖子树极其应景,朝着一面生长的树叶像暗夜里伸出的鬼爪子。 鲁平定吓得连脚步都没办法挪,哭丧着脸道:“我坐在石头上,他,他们站那儿说话,说什么我没听见,石舜让我走远些。” 张长寿问:“死者在什么地方被绊倒的?” “那儿……不对……是那儿……” 张长寿见鲁平定已经语无伦次,摇摇头,拿起火把就往前走,石家父子怕遗漏了什么,紧紧跟上。 国子监众教员齐唰唰看向顾长平,顾长平摆摆手,“人多不好,你们留在这里,我跟去看看。” 石尚书本想趁机跟张长寿说几句私房话,顾长平这么一跟过来,话反倒不好说出口。 顾长平像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多余,问:“张大人,小山坡那边,你多派几个人过去瞧瞧,鬼神什么的,我是不信的。” 张长寿:“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是!” 远处,靖宝见他们找得仔细,心中忐忑。 扮四姑娘的人是元吉,元吉男生女相,穿上女子的衣服连粉都不用擦,添脱脱就是个女子。 那一绊是阿砚的功劳。 他等鲁平定转过身去,便施轻功将数块精心挑选的石头散在路中,当时石舜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自然也不会发现。 鲁平定惊叫,引得众人赶来。石舜还有气在,又因为身份特殊,众人自然是先把人抬到前堂救治。 等人走光,躲在树后的阿砚和元吉立刻清理现场,一个擦去血迹,一个捡起碎石。 其实,靖宝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杀了石舜,却不曾想一切如此顺利。 但也正是因为太过顺利,她反而忐忑起来,怕黑灯瞎火的 ,现场有什么东西没有清理干净。 也不知道是她运气好,还是四姑娘在暗中保佑,折腾了大半夜,竟然什么都没找到。 张长寿一脸的纳闷,莫非真是歪脖子树上的吊死鬼,跑出来害人? 这没道理啊! …… 石尚书找不出儿子的死因,哪敢罢休。 “来人,把这两个杀人嫌疑犯带回刑部。” 进了刑部,往大牢里一关,尝尝刑部的“十八宝”,他就不相信这两人不说实话。 鲁平定当场“嗷呜”一声,昏了过去。 靖宝也心下大惊。 她万没有想到石尚书已经嚣张跋扈成这样,没凭没据也要拿人。 一旦进到牢里,动刑不动刑再说,她女扮男装的身份,百分百瞒不住。 天牢都是要验身的。 想着刚刚朝她伸的那只手,靖宝扑通跪到顾长平的脚下,昂首道:“求先生为学生作主。” 顾长平看着她,眼神深邃,整个人静得离奇。 靖宝心慌慌。 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在石舜这件事情上,她真的鲁莽了。 “石大人,人在我国子监,跑是跑不掉的,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令郎的死与他们有关,你这般冒冒然拿人,很不妥!” 靖宝猛的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顾长平冷冷挪开视线。 “这么说来,顾大人是一定要拦着啰?”石尚书语气不善。 “不是拦,是劝!” 顾长平手指着面前的人:“这人身份特殊,当日他以一已之力将宣平侯府救出水火,石大人还是顾忌些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 石尚书心头狠狠一颤。 虽然查抄侯府是奉了皇帝的命,但皇帝没让他的两个儿子轮番糟蹋侯府姑娘,这事将宣平侯得罪狠了。 如果自己莽撞的把人送进大牢,以宣平侯的个性,只怕会直接闯进皇宫告御状。 上回的事情,老皇帝虽没有一句重话怪罪下来,但石尚书心里清楚,皇帝是看在他一辈子忠心耿耿做奴才的份上。 事情有一,不可有二。 更何况他是知道自己儿子德行的。 “石大人,不如等刑部再往深里查一查,若真与他们有嫌疑,你再来拿人不迟!” 顾长平浅笑着话峰一转:“更何况死者为大,总不能一直让令郎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是啊,大人,先把令郎收敛回府吧!” 张长寿也在一旁苦劝,这没凭没据的就抓人,事情闹大 ,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算是递了把梯子过来。 石尚书哪怕心里恨不得将那二人抽筋扒皮下油锅,也不得不踩着梯子往下爬。 更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阴森森的乜了靖宝一眼,压着怒火道:“张大人,你命人将这后院给我封看起来,明日天亮再来勘察一遍。” “是!” 张长寿颔首,朝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衙役们立刻四下分散。 靖宝长松口气,朝顾长平一拜道:“谢先生为学生作主。” 顾长平瞧着她雪白颈子自领口嫩生生显出一截,喉结微滚了滚,语气不善道:“如此莽撞,离死也不会远了。” 靖宝错愕地看着他。 这话,是在说她吗? …… 靖宝回到斋舍,只觉得筋疲力尽,一头栽在床上。 汪秦生凑过去,“文若,不洗漱了?” 靖宝摇摇头,没力气了。 “衣服也不脱吗,我来帮你脱了!” 靖宝吓得赶紧挣扎坐起来,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睡。 汪秦生虽然有一肚子话要问,却又怕吵着高朝睡觉,只得吹灭烛火,上床睡觉。 靖宝放下帐帘,也懒得解开胸前那块白布,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 第四十五章 不安份 靖宝躺在床上,却无半分睡意,思绪又回到顾长平的身上。 如果她没有会错意,昨儿那场三堂会审,这人几次开口说话,都在要紧处,都是在暗中护着她。 只是最后那一句“离死也不远”,让她摸不着头脑。 靖宝慢慢揉着太阳穴。 为什么他说会说那样一句话呢? 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靖宝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沉沉睡去! …… 顾府,书房。 一灯如豆。 顾长平从净堂里走出来,里衣半遮半掩,长发还在滴着水,露出健硕的胸膛。 齐林拿着棉巾上前帮他绞头发,顾长平顺势拿起手边的手,看了半天,没翻过一页。 齐林觉得爷有些不对劲,问道:“爷有心事?” 顾长平放下书,想了想,道:“你去净堂把我换下的脏衣服拿来。” 齐林诧异:“爷要拿脏衣服做什么?” 顾长平把书一合,“拿来就知道!” 片刻后,齐林一边拎着脏衣服走出来,一边嘀咕道:“这衣服是浸了水吗,怎的这么重?” “内里的东西掏出来。” 齐林一掏,掏出块尖锐的石头,放在灯下一看,上面还沾着点血渍。 “爷?”他大吃一惊。 顾长平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染血处抹了几下,放在鼻下闻了闻,气笑:“这根本不是人血,而是畜生的血。” 齐林: “爷从哪儿捡来的?” 顾长平:“国子监后院捡到的。” 齐林一头雾水:“这……” 顾长平扔下石头,问道:“靖府七爷带进国子监的下人是谁?” 齐林仔细回忆了下:“靖七爷带了两个人,一个是老人阿砚,一个新人元吉。” 这几天他怕那阿砚认出他就是那夜给靖府送信的人,还故意不怎么在国子监走动。 新人? 顾长平皱眉又问:“那元吉长什么样?” 齐林想了想,“远远瞧过几次,女里女气,跟个娘们似的,不大让人瞧得上。” 顾长平手中的石头“啪”的一声落在小几上,眼中露出深邃,冷冷道:“我就说她不安份。” 这,这,这…… 齐林闭上眼,心想:完他娘的了。 原来爷嘴里的他,是靖七爷。 怎么又是他? 齐林心里涌上一股不太好,但极为强烈的预感--爷不会因为在苏姑娘那边受了挫,所以有了龙阳之好吧? 他看了眼顾长平的脸色,小心翼翼问:“爷,你道说说靖七爷怎么不安份了?” 顾长平摆摆手:“这个你不必知道,去歇着吧!” 不必知道? 齐林瞬间风中凌乱了。 他和爷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爷从来没瞒过他什么事情,怎么到了靖七爷这里,就不必知道了呢。 心中郁结,走的也是一步三回头。 “齐林 !”顾长平叫住他。 齐林一喜,“爷,何事?” “去和苏府那边递个讯,这几日国子监琐事缠身,暂时走不开,见面的事情缓一缓再说,” 齐林的脸,肉眼可见的塌了下去。 他一走,顾长平走到窗枢前,一把推开。 夜色正深,能看到院里树木的轮廓。 他记得前一世,石舜的下场也是横死,而且死状极其诡异。 宣平侯府被抄,诺大的府邸落在石尚书手里,石尚书随手给了小儿子,做他的别院。 石舜就把他那些粉儿,玉倌儿安置在侯府,整日整夜的寻欢作乐。 有一日月圆之夜,他起了玩兴,与新买来的玉倌儿夜游侯府,在小庵堂附近遇了四姑娘的鬼魂,慌不择路时,被什么东西绊倒,倒在一枝朝天的枯枝上。 枯枝将他的身子穿了个对穿,血尽而亡,而陪他夜游的玉倌儿,当夜就不见了人影。 刑部查了半天案,什么都没查到,对外只得说是被鬼缠了身。 再后来石尚书家被抄,有石舜的下人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发现了那个莫名失踪的玉倌儿,他边上站着的人,便是靖府七爷,两人还低头言语了一两句。 前世如此,这一世亦如此。 石舜的死,只怕与这人脱不了干系。 顾长平突然回想起在内堂里,那双手伸进了掌中时的感觉,微凉,滑腻,软 若无骨。 这样一双柔软的手,竟然半点都不怕沾上恶人的血…… 顾长平儒雅的脸上没来由的多了一分好奇。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顾长平长久的站在夜色里。 …… 第二天,刑部果然又派人来察看现场。 数个官员里里外外看了大半天,依旧没找到任何线索;下午,换了另一拨官员再来,还是一无所获。 刑部的人一走,顾长平立刻做了三件事。 头一件,便让人将后院整个封住了,下令任何监生不许私入,违者赶出国子监。 第二件,他将国子监所有教员招来,商议对靖、鲁二人的处罚,理由是石舜不因这二人而死,却多多少少与这二人脱不了干系。既然脱不了干系,那就必须罚。 众教员聚在一起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决定以往常的惯例来办。于是二人停了课,各自惩治。 靖宝是七天,惩治的办法是抄书,罪名是私下相会。 鲁平定的罪名更大些,时间是十天,并挨了二十记手心。 第三件,他亲自带着监承沈长庚,以及数位博士去石府吊唁死者。 这般阵仗,自然纸包不住火。 仅仅大半天的时间,整个四九城都知道石尚书的小儿子离奇地撞死了。 那些曾经被他玩弄过的伎女,玉官儿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自筹银子,请有文采的书生将这一 桩奇事写成女鬼复仇故事,并请了说书先生在茶馆里说。 消息传到宣平侯耳朵里,他大吃一惊,立刻派人暗下打听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一打听,把宣平侯惊得跌坐在太师椅上,恁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许久,他回过神,命人把小儿子陆怀奇找来。 陆怀奇站在亲爹面前,多少有些拘谨,问:“父亲找我来有什么事?” “靖宝入了国子监,将来科考、做官,必是个有出息的人。你与他年岁相近,要与他多接触,多学习,不求和他一样光耀门楣,也该学着长进些。” 宣平侯拈须道:“等国子监十五放学,你亲去把人接家里来玩一日。” 陆怀奇大喜过望。 也不知道怎的,自打小七进了国子监,他的魂儿就跟了过去,整天惦记着这个人。 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有没有被人欺负……跟魔怔了似的。 现在可好了,连父亲都交待他要和小七多香亲,他再也不用遮遮掩掩,偷溜爬墙了。 陆怀奇兴高采烈地走了,宣平侯又叫发妻孙氏,言谈中露出还想让靖宝做女婿的想法。 孙氏生的女儿早早都嫁了人,府里没出门子的,都是几个姨娘生的,都称得上人品容貌上佳。 要抬哪一个呢? 孙氏后悔自己没再多生个女儿,这个靖七还真是做女婿的最佳人选。 第四十六章 案子定 翌日,靖宝与鲁平定被分别关在一个院子的两间房内,一日三餐都由人送来,没有荤腥,只有清粥和小菜。 夜间也不给回斋舍,各自带一套被褥,席地而睡。 对靖宝来说,抄书,席地而睡都不是难事。 但一日三餐只有素菜清粥,那可太难了,她这人口味虽然清淡,但不代表她吃素啊。 恰恰相反,她是无肉不欢,尤其偏爱甜食。 她只得自己安慰自己:报仇,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这是老天爷对她设计害人的惩罚,哪怕那个石舜是个大恶人。 另一屋的鲁平定挨了二十记板子,整个手心血肉模糊,进绳衍厅的第一天就听他哀嚎不断。 夜间,更是发起烧来,说一夜的胡话。 到了第二日天亮,烧不仅没退,反而厉害了。 看管的人怕出事,向上回禀,不消片刻,沈长庚带着谢良匆匆赶来。 谢良一搭脉,心下便有了数。 原是邪风入体,受了惊吓,于是一边施针开药,一边派人去请他的家人来。 鲁家就在京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宦人家,家人得了讯匆匆赶来,一问前因后果,屁都不敢放一个,直接把人带回府养病。 鲁平定一走,整个院子就剩下靖宝一个人。 夜间,她抄书抄累了,便偷偷往 院子里溜达,抬头看看月亮,低头背背书。 夜风吹来,凉凉习习。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挺清净,至少不用面对高美人那张臭屁熏天的脸。 七天时间一晃而过。 靖宝走出院子的时候,小脸瘦了一大圈,越发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顾长平冷眼看着,眉头又皱了起来,眼睛望向别处。 靖宝见顾祭酒和沈监承都站在拱门处,脸色一敛,匆匆上前下跪行礼。 腿刚曲下去,胳膊就被扶住,隔着布料,她都能察觉到那人掌心的热度。 “不必跪了。” 顾长平收回手,负在身后:“有几句话,你且听着。” 恰好此时,一抹斜阳的光,从庭院落下来,落在他青灰色的长衫上,像笼着了一层金沙。 靖宝垂下眼帘,低声唤了句:“请先生教诲。” 顾长平道:“石舜一案,刑部昨日已定了性,属于意外。” 靖宝诧异的抬起头。 这么快? 石家甘心? 顾长平看着她目光流转,声音故意一沉。 “你以后须得吃一堑长一智,凡事不可私做决定,不可鲁莽,再有下次,逐出国子监。” 靖宝吓得赶紧应了:“学生再不敢了!” 顾长平:“若有人欺辱,也不必害怕,可上报沈大人,沈大人最最刚正不 阿,会为你作主。” 沈长庚昂了昂头,脸上恰到好处的摆出一个“刚正不阿”的表情。 靖宝心下一暖,身子偏向沈长庚,行一礼。 顾长平:“以后遇到石家人,能忍则忍,能躲则躲,丧子之痛,失弟之悲,非常人能受。” 靖宝就算再幼稚,也能听出这几句话是在提醒她:石尚书少了个儿子,石虎少个兄弟,一定会报复回来,要自己小心。 这是大。大的善意! 靖宝心中感动,赶紧鞠躬行礼:“学生谢先生提点。” 顾长平“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靖宝弄不明白他的意思,问:“学生可以走了吗?” 一句傻话。 不走,难不成留你用饭? 顾长平背过身,大步离去。 沈长庚赶紧追过去,凑近,压低声道:“哪个说要把她赶出国子监的,我怎么瞧着你是在处处维护她啊?” 顾长平冷笑:“你哪只眼睛瞧出我在维护她?” “姓顾的,你就装吧,你就!” 沈长庚翻了个白眼,“七天的惩治,必要是十五记板子的。你不让她挨板子,却让她住满七天,不是在维护她是什么?” 顾长平:“她的错没那么大。” “你当我傻吗,石家停灵七天,你把她关起来,恰恰是在保护她。”沈长庚 一语道破。 顾长平看了他几眼,认认真真道:“长庚,人傻一点,活得长!” “……” 沈长庚打了个激灵,姓顾的想杀人灭口? …… 靖宝提着包袱走到半中,抬眼看到阿砚和元吉等在树下,眼巴巴的朝她看过来。 靖宝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过来。 两人哪肯离开,远远的跟她后面,直到目送她入了斋舍,方才离去。 一进斋舍,有三两监生迎面,眼睛不停地往靖宝身上瞄。 “快看,就是他。” “啧,长得确实像花朵儿一样,有女儿之风。” “不然,能让石舜送了命?” 闲言碎语隐隐传来,靖宝神态自若,丁点儿没往心里去。 还没到斋舍,远远就看汪秦生向她跑来,一把接过包袱,把她看了又看:“瘦了,下巴都尖了。” 靖宝撇过脸,“外头怎么样?” 汪秦生认真的想了想,“老样子,就是往孔庙去给祖师爷烧香的人多了,都怕鬼上身呢!” 靖宝笑道:“回头,我也要去拜拜,去去晦气。” 汪秦生:“必须去,我陪你一道去。” 靖宝:“好!” 说话间,两人来到斋舍,靖宝看着自个床,说不出的亲切,再一扭头,高美人不在。 “高公子的人呢?” 汪秦生把包袱放 下:“公主府的人听说国子监闹鬼,把人接回去了,说是去寺里求了高僧的护身符再来,这几天夜里就我一个人,我都没睡好。” 靖宝笑道:“今天晚上有我在,你能睡个好觉。” 能抱着睡一床吗? 他害怕哩! 汪秦生没敢说出口,他怕被靖宝打死。 …… 收拾好东西,去馔堂吃饭。 靖宝一出现,整个馔堂鸦雀无声,个个都拿眼睛来看她。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靖宝拿出十成十的厚脸皮,大。大方方打了菜饭,坐下与汪秦生有说有笑的吃饭。 世人便是这样,你越忸怩,越不自在,他们的热闹就瞧得越有劲儿。 你坦然了,若无其事,他们也就没了兴趣。 果不其然。 没过多久,众监生的视线纷纷收回。 靖宝刚要松出一口气,突然,桌子对面有人坐下,托盘咣当一声放下,碗中的汤洒了大半。 抬头看,靖宝咬牙切齿,正是诓她五两银子的钱三一。 钱三一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靖宝,然后莫名的砸了下嘴。 “靖生啊靖生,你看你最近倒霉的……啧啧啧,要不要考虑一下,再给我五两银子作为保护费。” 靖宝淡淡道:“我正考虑把我原来给你的五两银子,要回来!” 第四十七章 看开点 钱三一心想,给出的银子,泼出的水,你能从我这里要回来,我叫你一声爷爷! “这不能怪我,你没向我求救,我总不能舔着脸凑上来吧。” 靖宝再好的脾气,此刻都想把饭菜往那人脸上盖过去。 要脸不? 只听钱三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要相信我,我这人童叟无欺,最最实在不过,当然我也有错,我应该主动问你一问,是我服务没到位啊!” 靖宝:“……” 钱三一拿筷子一敲她的饭碗,一本正经道:“靖生,我正式问你,你现在有什么麻烦吗?” 靖宝点头,“有的!” 钱三一:“噢,那赶紧说来听听!” 靖宝:“我现在最大的麻烦是,面前坐着的人太不要脸,大。大的影响了我的食欲,麻烦请他走开!” 钱三一端起托盘,大言不惭道:“得勒,我走,谁让我拿了你的银子呢,我这服务……忒好!” 靖宝:“……” 这骗子能活这么久,还没被人打死,实在是非常的不科学。 汪秦生小声道:“文若,我听说他收了好多人的保护费呢,可不止你一个呢。” 得! 和她一样,都是受害者呢! 靖宝就……深深呼吸,再 深深呼吸! 算了! 娘说的,人生一定要看开一点,银子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不就五两银子吗? 就当是喂了狗! …… 回到斋舍。 靖宝拿出书,“秦生,你先去盥洗室,我今日要把拉下的课补一补,别等我,我不知道要什么时辰呢!” 汪秦生听话的去了,也确实该补补,本来入正义堂的,都是学业不好的人。 洗完,他帮靖宝倒了盏热茶,回到自己书案前读书。 深夜子时,靖宝见汪秦生熟得香甜,悄然起身,拿了桶盆等洗漱之物,走出了斋舍。 她是故意等到现在的。 这七日,她每日只能拿热水擦身,身上腻得慌,再不洗要馊了! 走到盥洗室,一抬头,愣住了。 竟然里面有人。 那人刚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肩上搭一条毛巾,正要舀水,听到有脚步声,转过身。 靖宝:“……” 徐青山:“……”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 靖宝的目光从上往下扫过去…… 我的妈啊! 她赶紧拿手遮眼睛。 娘娘腔? 真他娘的晦气! 徐青山拿木盆舀了一盆凉水,哗哗冲下来,然后坦坦荡荡从靖宝面前走过,拿起胰皂往身上打, 嘴里哼哼道: “捂什么眼啊,都是男人还怕瞧?” 怕! 靖宝在心里回答了一个字,看来今天是洗不成了,“徐兄你慢洗,我想着还有些功课没做完,晚点再来。” “慢着!” 徐青山坦坦荡荡又走到他面前,一寸寸逼近,声音充满压力,“有件事情你必须和我说实话。” 靖宝根本不敢正眼瞧,只得身子往后仰,眼睛往上翻。 “你小子看着我说话!” 徐青山心道这国子监,还没有人敢鼻孔朝天和他说话,这个娘娘腔拽什么拽? 我怕长针眼。 靖宝飞速的扫他一眼,往后退几步,偏过头,咬牙切齿的问道:“哪件事情?” 她的脸上一团胭脂色,脸上一副“你个武夫,离我远点”的窘样。 徐青山看看身下,再看看她,冷笑道:“你放心,我没那爱好,我只问一件事,石舜对你真说过那些混帐话?” “说过。” 徐青山皱了下眉,一边打胰皂,一边伸手往裆里搓了搓,然后又问道:“这事你为什么不报到先生那里?” 靖宝涨红着脸没法子回答。 她虽然偏着脸,可余光瞧得见啊,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抠了自己眼珠子 ! 忽然感觉鼻子一热,有什么东西流下来。 用手背一擦-- 鼻血! 我堂堂七爷因为一个裸男流鼻血? 还流? 靖宝伸出舌头又舔了舔。 徐青山刹那间如被雷劈,气得赶紧拿起木盆,往水缸里哗啦哗啦舀水冲。 冲完,又觉得这娘娘腔太恶心人,气得拿起一盆水便往他身上泼过去。 靖宝冷不丁淋了满头满脸,吓得一哆嗦,死死的抱着自己胸前,连声音都变了:“你干什么?” 干什么? 打消你的邪念! 徐青山也不管身上是不是还滴着水,把衣服随意一套,便冲了出去。 靖宝抹了一把脸,松开手看了看身上--不好,衣服湿了贴在身上,曲线露出来。 哪里还敢多呆片刻,拿起木桶抱在胸前,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砰--” 头撞上一堵硬梆梆的墙,晕头转向,抬头一看,是堵肉墙--徐青山的后背。 杀千刀的,怎么还没走? 靖宝气得差点没走火入魔,绕过他,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徐青山被瞪得莫名其妙。 他是突然想到娘娘腔被他湿了衣裳,万一被别的坏小子看去了,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 为了防止国子监再 死一个石舜,他硬是忍着一身鸡皮疙瘩在门口守着。 好心当成驴肝肺。 忽然,余光看到前面的娘娘腔忽然停了下来,抬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是顾祭酒! 今儿是他值夜! 顾长平凝视着两人,瘦削的脸孔在幽暗中清冷异常。 “先,先生!”靖宝声若蚊绳,颤颤威威。 顾长平冲徐青山一抬下巴,“你怎么会到这里冲澡?” 徐青山:“我们那边连冷水都没有了。” “你……”顾长平欲言又止。 我什么? 徐青山有一瞬间的纳闷,不过下一瞬,他就知道顾长平为什么欲言又止了。 因为自己裸着上半身,娘娘腔红着脸,垂着头,水从他脸上,发梢一滴滴落下。 卧操! 他一定是误会我与娘娘腔有什么私情。 我他妈真冤。 “你以后不要再往这里来!”顾长平淡淡道。 “谁爱来?” 徐青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路过娘娘腔的时候,他还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哐当!” 靖宝手中木桶掉落在地。 她低头一看,整颗心都凉了,手忙脚乱的抱住自己,“先生,我……” 哪还有先生的影子。 只有一轮寒月,挂在半空! 第四十八章 私生子 国子监每逢初一、十五便会休沐,每次两天,一月共四天。 十五一到,众人便麻利的收拾东西,喜滋滋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汪秦生家在金陵府,寄宿在京中的姨母府上,姨母对他极好,特意派了车马小厮来接。 靖宝与他挥手道别后,上了自家的马车。 阿蛮就在车里候着,见到人,眼泪差点没水漫金山。 “我的爷啊,你可瘦狠了。” 靖宝笑:“你倒是胖了。” 阿蛮一抹泪,气鼓鼓道,“谁说的,奴婢分明是瘦了,想爷想瘦的。” 靖宝伸手在她下巴上挑了挑,“都跟爷说说,是怎么想的?心里想,还是身子想?” 阿蛮:“……” 完了,完了,爷上了半月的学,变成登徒子了。 靖宝不再逗她,问:“南边可有消息传来?” “爷,孩子的的确确是大老爷的,那女子的身子是大老爷开的苞,听说孩子长得也像大老爷。” 靖宝脸上带着叫人心里凉飕飕的笑容,“我爹可真行,孩子进门了?” 问到这个,阿蛮有一肚子话要说。 “老太太不让那孩子进府,说是靖家没有让野种进门的规矩,哪怕是个男孩。大老爷和她闹起来,把老太太闹 病了。三老爷和四老爷就把族里长辈请来理论。” 靖宝头大,“这一理论,多半是父亲没占理啊。” 阿蛮一撇嘴:“可不是吗,现在全临安府都在说咱们老爷身上最后一个孝字,都被狗吃了,不配为人,临安府酒楼生意都受了影响。” 靖宝心说:老太太好算计。 借着不让孩子进门的由头闹一场,爹若同意了,孩子流落在外; 爹若不同意,她趁机装个病,原本爹在临安府就没什么好名声,这一下,更让人瞧不起了。 若有人质疑老太太为什么不同意,老太太也有理由甩出去-- 我不能让我大媳妇受委屈啊,她可是宣平侯府出来的嫡小姐。 突然,靖宝目光一凛。 老太太那个智商,是想不出这么多招的,能想出来的,无非就是她的三个儿子。 原来,一个个的都不动声色地在背后撺掇着呢! “母亲怎么说?”她又问。 阿蛮:“太太想赶回去帮衬一把,又舍不下爷,正等着爷回去拿主意呢!” 靖宝掀了帘子:“方叔,快点赶路。” …… 回到靖府。 靖宝直奔内宅,陆氏就等在二院门口,见儿子来,眼眶一热,背过身擦了把泪,笑眯眯的 迎上去。 母子二人略说了几句闲话后,便回了房,丫鬟端了茶果点心上来,都是靖宝爱吃的。 刚喝下一口酸梅汤,陆氏便忍不住道:“阿宝,母亲想回南边一趟,你父亲在那边不顶用。” 靖宝咂了下嘴:“最应该回去的人,是我。我是监生,又进了国子监,说话有份量。” 份量两个字,不是随便说说的。 哪怕陆氏贵为侯府嫡女,她在靖家也没有说话的份。 为什么,她是媳妇。 都说千年媳妇熬成婆,这是有道理的。 上有填房老太太,下有靖家四个爷们,边上还有一族的亲戚,她除了在大房内宅这一亩三分地儿,能说话算话外,别的什么话都说不上。 陆氏自然不会答应,“天大的事,都没有你读书重要,只要你有出息,你父亲就算再混蛋,咱们大房也有盼头。” 靖宝没有说话。 母亲的话是对的。 马上就要入五月,离秋闱不过小半年时间,正是要全力以赴头悬梁,椎刺骨的时候。 自己这会再千里迢迢的赶回去,不仅国子监的课业搁下来,还会耽误时间。 靖宝看着陆氏,心疼她哩。 对付一个难缠的老太太,已是难事;还要亲自出手 帮男人料理那些风流事…… 这一趟,不是容易的! “母亲,实在不行,那孩子咱们就不认了。” “你父亲会同意吗?” 靖宝:“……” 父亲自然是不会同意的,这可是他真真正正的儿子啊! 陆氏:“我打算后天动身,明儿宣平侯叫咱们娘俩到那边玩一日,正好我去和他们道个别。” 靖宝不太想往那府里去:“母亲去吧,我在家温书。” “那可不成,怀奇亲自上门请的,还说明儿一早他亲自来接。”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那小子! 靖宝叹气,再一想,这个月还没给刘姨娘请过安,便点头应下了。 陆氏帮她碗里添了些茶,“我一走,府里没有人仔细料理你,你要不要住你大姐那边去。” 靖宝毫不犹豫拒绝:“我姓靖,这是靖家的宅子,是咱们大房的宅子,自己家里不住,作什么要去麻烦大姐。” “母亲不是怕……” “不用怕,左右还有舅舅给的两个带刀侍卫,他们谁敢?” 陆氏听了,便不再说话,与靖宝一道用午饭。 …… 赵氏是在午饭后过来的,同来的人还有媳妇杜钰梅。 靖宝上前请安的时候,用余光瞧了杜钰梅一眼,他总 觉得这个大嫂脸上,有一种挥不去的郁色。 丫鬟添了新茶。 赵氏笑道:“知道大嫂后天要回南边,我过来瞧瞧有什么可帮着料理的。” 陆氏呷口茶,道了句“有心了”了。 赵氏脸色一哀,装模作样道:“大嫂可别怪老太太从中作梗,她是护着你哩,半点委屈都舍不得让你受。” 陆氏一噎,不好接话。 “老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就算让那戏子生的儿子进门,以后成器不成器呢?会不会念着大嫂的养育之恩?老太太这是怕大嫂到头来一场空啊!” 赵氏的话,句句戳中陆氏的心,说得陆氏眼泪都快淌下来了。 怕被赵氏瞧笑话,硬生生忍着。 唉呀,这是上门挑事来了? 靖宝把茶盅往桌上轻轻一搁,“有些老话也不一定就是对的。临安府所有人都知道我爹烂泥扶不上墙,可我有出息啊,这叫什么?这叫歹竹出好笋。” 赵氏脸色一僵。 靖宝继续道:“对了,婶婶,有两件事儿你帮侄儿回忆回忆。” 这话没头没尾,听着让人糊涂。 赵氏心里却咯噔一下。 哎哟,这小畜生明明在笑,为啥自己觉得毛骨悚然。 第四十九章 斗赵氏 靖宝拍了拍脑门。 “我记得靖家在松花县的那一支,有个二爷,旧年曾与明月楼的月月姑娘相好,月月还帮他生了个女儿,二公子不仅把女儿接进了门,月月姑娘也成了房里人,婶婶,我没记错吧?” 赵氏装糊涂:“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我不大在南边,具体是真的假的,也说不上来。” “靖家在海门府的那一支,有个六爷,恋上了怡红院的如玉姑娘,连妻妾儿女都不要了,就差和如玉姑娘私奔去,她妻子为了拉回男人的心,特意请人去扬州买了个极出挑的瘦马回来,六爷这才没有一条道儿走到黑。” “如玉姑娘给六爷生了个儿子,六奶奶去母留子,养在身边,如今儿子大约与我一般大了吧!” 赵氏皮笑肉不笑,“离得远,这事我也就听了个大概。” 靖宝盯着她,笑道:“这些事我也是从老太太那头听到的,老太太最喜欢听这些闲话。” 赵氏拿帕子拭了拭汗:“老太太年岁大了,确实爱听这些个。” 靖宝话峰突然一转:“爱听没关系啊,好歹得学学,那两房的老太太,可都没把人往外拒,都哭着喊着要把孩子抢回来 ,也半点没难为二爷和六爷。” 赵氏哑口无言。 靖宝冷一声,“要怎么说,隔重肚皮隔重山,合着我父亲不是老太太亲生的,她就不心疼了?” 赵氏汗如雨下,心里骂道:小畜生还是个读书人吗,怎么一口伶牙俐齿的,比内宅的妇人还能说! 陆氏露出个了解的神色,“我儿放心,我这趟回去便是要去请那两位老太太的,让她们帮着劝劝母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知道母亲是怕委屈了我,才咬着牙不松口的。” 靖宝长长叹口气,“所以说,话得讲清楚了才好。知道是怕委屈了母亲,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太太想坏咱们大房的子嗣呢。” 陆氏气也顺了,眼泪也没了,“傻孩子,老太太不是那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老太太不是那样的人,可嘴长在别人身上,指不定别人就会那样说。” 靖宝一扭头,冲着赵氏露出一记明晃晃的微笑。 “二婶,老太太一辈子积下来的好名声,可别为了一个外头来的野小子,给毁了,不值当的,您说是不是?” 赵氏听到这里,屁股再坐不住,灰头土脸的走了。 …… 媳妇杜钰梅破天荒的没 跟着离去。 她从袖里掏出副长命金锁,递过去,“前些日子就备下了,算是见那孩子的见面礼,伯母别嫌弃。” 陆氏没去接,她一直耿耿于怀从庙里回来那件事。 靖宝笑着接了,“大嫂有心了,我替弟弟收下,其实咱们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么客气。” 杜钰梅笑道:“一家人,更要客客气气的,才是长久的相处之道。” 靖宝一听,看向杜钰梅的眼神带着不解。 杜钰梅一下慌了神,“伯母,我先走了。” “来人,送大奶奶。” “我送大嫂出去。”靖宝突然站起来。 杜钰梅脸色略羞,稍稍冲靖宝欠了欠身,走了出去。 送出院,靖宝便止步。 等人走远了,阿蛮低声问道:“爷是想拉拢大奶奶?” 靖宝摇摇头,“不想拉拢,做人媳妇不容易,我不想为难她。” 阿蛮嘟嘴:“成婚几年,怎么就怀不上呢,大爷也没少往她房里去,要不,我帮她算一卦?” 靖宝翻了个白眼,心说:你省省吧! 这边主仆二人议论着杜钰梅,那边杜钰梅和她的贴身丫鬟喜儿也在说悄悄话。 喜儿道:“大奶奶向她们示好没错,就怕二太 太知道了,又有话说。” 杜钰梅冷笑道:“说就说吧,我只为着自己能安心。” 喜儿摇头,“真看不出来,七爷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你没瞧见二太太那张脸,甭提有多难看了。” 杜钰梅点头,“厉害不算什么,难得的是她的厉害分了人,这便是难得的。依我看啊,有他在,谁也别想把大房怎么样!” 喜儿:“奶奶怎么帮着他们说话?” 那是因为他们可帮! 指着她是傻的吗? 上回去庙里,明着是体恤她的人,暗地里却是给她的人下药,为的就是弄死七爷。 自己平白无故的背了黑锅,冤不冤? 杜钰梅冷笑:“人啊,有粥喝粥,有饭吃饭,别总惦记着不是你的,容易遭报应。” 喜儿一听,吓得赶紧左右瞧瞧。 这混话,可能乱说的,被二太太听去了,可不是玩的。 …… 二太太赵氏一进屋,丫鬟奉来热茶。 水温烫了嘴,赵氏一把将茶盅往丫鬟脚上砸。 周妈妈闻讯赶来,亲自打了温水,拧了巾帕给赵氏净手,又殷勤的问出了什么事? 赵氏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人生在世,谁没受过些羞辱,只要能将家业夺 过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人不会没来由的痛恨什么。 赵氏痛恨大房的点有三个: 头一点:自己娘家势弱,比不上陆氏的出身。 第二点:明明都是嫡子,凭什么大房吃饭,他们喝粥! 赵氏最最恨的,还要属靖七,他让她看到了未来和大房巨大的落差。 “老爷呢?”她问。 “在书房!”周妈妈回道。 赵氏蹭的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周妈妈赶紧一把拦住。 “太太,晚一个时辰再去。” “为什么?” 周妈妈面露难色,嗡声道:“老爷和翠儿在书房……” 话只说一半,但赵氏如何能听不明白,气得破口大骂。 “娼妇养的下贱货,大白天的就发骚,把好好的爷们都带坏了,连勾栏里的婊X都不如。” 骂了几句,自己也觉得难听,失了当家夫人的气度,这才讪讪住了嘴。 大老爷在外头养戏子,生私生子,自己男人比着他,又好到哪里去? 不过是有官位在身,不好放肆太过,可该睡的女人一个没见少。 真当她不知道他的那些龌龊事? 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维持着大家的体面而已! 赵氏想到这里,不由悲从中来。 第五十章 暗相亲 翌日,一早。 靖宝还没起身,就听陆怀奇在外头院子里嚷嚷着要进来,偏阿蛮拦着不让他进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 元吉端着脸盆进来侍候。 靖宝在学堂的半个月,除了进小黑屋的那几天,天天早晨元吉都等在外头,等门开了进来帮他梳头,整理方巾,手上功夫不比阿蛮的差。 木簪子定住发髻的同时,陆怀奇终于闯了进来,气鼓鼓道: “小七,你这丫鬟忒伶牙利齿,回头我帮你寻几个得用的来,把她换了。” 靖宝没搭理他,自顾自整了整衣裳走出去。 陆怀奇只闻得有股子幽香,直往他鼻子里钻,愣了愣神,一把夺过元吉手里的木梳子,用力嗅了嗅……真他娘的香! “这梳子我要了!” “表少爷?” 这人怎么这样。 元吉急了,“这是我家少爷用惯的,他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小气到冒烟了,拿回去!” 陆怀奇把梳子一扔,追出去,“小七,你慢点走,我有话跟你说!” 你想说,我不想听! 靖宝走得更快了。 …… 车马到了宣平侯府,靖宝要先去给侯爷请安,却被告知侯爷有客。 闭门过日还有客到? 这客应该是极重要的,靖宝只好等在外头。 刚等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侯夫人孙氏派人来请,靖宝见这书房内门紧闭,不知道何时结束,便先往内院去。 进到孙氏房里,靖宝只觉得眼前一亮,三个清秀的容貌出众的姑娘一字坐开,五姑娘坐打头第一个。 靖宝扭头看陆怀奇,陆怀奇冲她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 没正经! 靖宝咳嗽一声,敛了神色上前行礼,行完礼后乖巧的往母亲身边坐下吃茶。 孙氏分外热情道:“半月不见,小七这气派越发俊朗了,难怪侯爷让怀奇多跟着小七学学呢,真学到一二分,那便是他的造化了。” 跟她学? 靖宝一边拿眼睛去看陆怀奇,一边惶恐道:“舅母谬赞了。” 陆怀奇一副“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缠着你了吧,我这是奉命行事”的表情。 孙氏笑道:“什么谬赞不谬赞的,怀奇,领着你几位妹妹,给小七见一见!” 敢情这是一场相亲宴? 靖宝赶紧撩撩衣裳,坐端正了。 “这是你五表妹,陆锦云。这是你六表妹,陆锦月。这是你七表妹,陆锦玉。” 陆怀奇趁人不注意,飞快地踢了下靖宝的脚尖:说吧 ,喜欢哪一个,回头说给你做媳妇,咱们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靖宝身后冷汗都出来了,眼睛不敢乱瞄,只敢盯着地下,作揖行礼, 三位姑娘的脸,一个比一个红,行完礼后退坐回去,纷纷拿眼睛去瞄靖宝。 如此丰神清俊的年轻男子,书又读得好,哪个心里不动了爱慕的心思。 更何况,他是靖家长房独子,将来靖家的产业,还不都落在他头上。 刘姨娘就坐在孙氏的下首,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要是女儿还在该多好,哪轮到她们? 这时,侯爷身边有人来传话,称客人已走,请表少爷去书房说话。 靖宝立刻起身告退。 陆怀奇像牛皮糖一样粘上去,凑近了,神神秘秘道:“五妹长得好;六妹性子不错;七妹喜欢读书。” 靖宝顿住脚,看他,“陆怀奇,你能干点正经事儿吗?” “什么是正经事儿?” 陆怀奇一脸纳闷,怎么帮小七做媒,就不是正经事儿呢! 得! 从前的话都白说了。 靖宝大失所望,陆怀奇一看,忙替自己辩解道:“你别说,我最近还真做了件正经事儿。” “说来听听!” 陆怀奇压低了声音道 :“姓石的出殡那天,我早早的让人在路上撒了铜油。撒得少了些,否则,姓石的棺材一准儿摔下来。” 想起这事,陆怀奇就懊恼,自个胆子还是太小。 靖宝听得目瞪口呆。 好吧! 确实是件正经事,如果石尚书没怀疑的话。 …… 儿子走了,陆氏冲孙氏看了眼,孙氏会意,也打发三位姑娘先回去。 内堂空落下来。 陆氏直言不讳道:“哥哥嫂嫂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怕得缓一缓才行。” 孙氏诧异:“可是小七看不上?” 陆氏笑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他看得上看不上。只是这孩子如今一门心思都在学业上,府里就他一个哥儿,身上的担子比旁人更重些,这是其一。” 孙氏知道小姑子在靖家的艰难,也知道她明儿赶回临安府是为了什么,点头道:“这话是在理的。” 陆氏瞄了刘姨娘一眼,“其二,他说想为四姑娘守个两三年。” 有情有意之人啊! 孙氏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又开始后悔自己没多生个女儿出来。 刘姨娘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又开始替自己薄命的女儿可惜。 这二人哪里知道, 陆氏之所以要缓三年,是因为这三位姑娘她只看到外头的,看不到里头的。 嫁到靖家做媳妇,一要心甘情愿,一要守得住,二是嘴要牢。 这三点缺一不可。 当年之所以选中四姑娘,是老夫人还在,拿捏得住,四姑娘的性子也稳当。 如今老夫人不在了,有些事情就得好好算计算计。 陆氏打算用三年时间,仔仔细细为她儿子挑一房好媳妇,至于将来子嗣的事情…… 陆氏勾了下唇,她也早有打算! …… 另一边。 顾长平下轿,抬头,牌匾上翠玉轩三个字写得笔力苍劲,这是一家珠宝玉器的老店。 跑堂的迎出来,恭敬道:“顾爷,人已经到了。” 顾长平看了齐林一眼,齐林掏出二两碎银子,低声交待道:“让人前头都看着些。” “谢爷赏!” 顾长平被人引进铺内,背着手,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上到二楼,别有洞天--是一间极为雅致的茶室。 有少女站立在窗前,斜阳落在她身上,如梦如幻。 顾长平顿住脚,静静地看着。 少女听到动静,回首,抬眸看着他,红唇微动,双眸婉转,一副欲言双止,欲诉还休的模样。 正是苏婉儿。 第五十一章 苏婉儿 顾长平的目光从她身上抽离,往榻上坐下,跑堂送来热茶点心,便掩门离开。 屋内只剩二人,气氛莫名冷落。 苏婉儿发现顾长平没有像从前那样盯着看她很长的时间,心中微微不悦,坐了榻的另一边。 竹榻中间,摆了个棋盘,上面散着几子,显然是副残棋。下残棋,是苏婉儿兄长苏秉文的最爱。 翠玉轩也是苏秉文的私产。 苏家子嗣单薄,仅有一子一女,苏秉文是正室所生,苏婉儿是姨娘所生, 三岁的时候,姨娘病逝,苏婉儿便直接养在太太身边,当成嫡女教养。 苏太傅膝下冷清,便常常教她读些四书五经。 苏婉儿也天资聪明,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久而久之,便有了京中第一大才女的称谓。 顾长平前世,便是被她一身的才华所吸引,一陷到底。 如今…… 顾长平见她抓了几颗棋子放在手里玩儿,心中冷笑不止。 他仍旧沉默的吃茶,倒是苏婉儿实在忍不住,柔柔道:“怎的见了我,一句话也没有。” 顾长平略挑眉:“不知道要说什么!” 苏婉儿以为他还在介意那件事情,轻轻一叹,“我也不曾料到父亲会不同意 我们的婚事,他从前待你,如同半子,却不想在这件事情上……” 顾长平心如刀割。 是苏先生不同意吗? 明明是你自己不愿,故意在苏夫人跟前提起顾家和朝庭的过往。 苏夫人一向胆小怕事,当年他被送入苏家,苏夫人怕惹祸上身,便以绝食作威。 只可惜苏先生根本不为所动。 这一回,苏夫人仍以绝食作威胁。 苏先生顾念老妻跟他大半辈子不容易,又知道他和十二郎都对苏婉儿心生好感,怕两人为着一个女人反目成仇,这才两边都不允。 前世,他为情鬼迷心窍,与恩师决裂,与十二郎割袍断义,虽手握滔天权势,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连最后的尸身,都是那人来收敛。 想到这里,顾长平脸面已肃穆,声音也沉了下来: “先生有先生的考量,你也说他把我当半子,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生远,他许是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危机,所以我们不该再见面。” 话音刚落,苏婉儿的泪水便滚滚而落,泣不成声道:“那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份,就这么算了?” 情份? 顾长平脑中飞快的闪过诸多过往,每一个过往,都像是在他心 口扎下一刀,提醒他-- 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你,也没有十二郎,你们不过是她手中的棋子,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掩盖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这么算了吧!” 顾长平扭头,深目看着她,“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私会你,以后不必再给我送信。” 棋子“叭”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苏婉儿睁着泪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子怀,你不要我了,那我的这颗心……要往何处安呢?” 顾长平握着茶盅的手,骤然发紧。 瞧,看着柔柔弱弱,凄凄惨惨,其实真的坏透了。简单的两句话儿,就可让人又生又死的,多会演戏。 戏台上的戏子,都比不过。 顾长平放下茶盅,平静看她,“苏姑娘,从前是我妄想了,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原谅,以后不会了。至于苏姑娘的心往何处安放,自然是你未来的夫君处。” 苏婉儿惊得连泪都忘了流,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无比的陌生,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对啊,眉眼还是那个眉眼。 顾长平起身,淡淡道:“我先走了,劳烦姑娘代我向先生和秉文问好,为着避嫌,我不方 便去看他们。等姑娘出了门子,我再上门请罪。” 轰隆隆! 如雷直劈! 苏婉儿身形晃了晃,一咬牙,不管不顾的冲过去,在顾长平一脚已跨出门槛时,从身后抱住了他。 “子怀,我不让你走!” 顾长平身形一顿,冷冷道:“苏姑娘,请自重。” 说罢,他后脚往前一步,头也不回的离开。 苏婉儿手中落空,一脸的茫然。 这到底是怎么了? 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说,有别的女人勾着他? 想到这里,苏婉儿一扫脸上的茫然,“来人!” “小姐!”贴身婢女落雪蹬蹬蹬跑上楼。 “派人去查一下顾府最近有什么动静?尤其查一下顾长平身边有没有女人?” “顾大人对小姐忠心不二,身边连个妾都不纳,应该不会有女人吧!” 苏婉儿听完,更觉得憋气了。 要没有别的狐狸精,顾长平能这样对她! “让你查,你就去查!” 落雪不敢再说,忙应:“是!” …… 顾长平走出翠玉轩,坐轿回府,忽的想到这条街是涯石街,心绪微动,掀起帘子一角。 巧了,仅隔几个铺面,便是楼外楼,八间开阔大门头,分上下两层, 门口雕门栏花,一看做工便是南边的手艺。 涯石街是条珠宝古玩铺子,来逛的都是京城有点家底的人家,一般人不会将酒楼开在这般安静的地方,没人气。 但楼外楼的生意却异常的好,京中吃腻了大荤大肉的人家,都会绕远跑来吃一吃南边的小食。 再加上涯石街临水,水上几艘小船,几点灯笼,伴着月色,竟是美景。 可见,姓靖的的脑袋瓜子是极灵光的。 正要落帘,突然,一辆马车在铺门口停下,有人从车上下来,正是刚刚被他念叨着的“姓靖的”。 靖宝理了理衣衫,与迎出来的管事低声说话,管事一边点头,一边时不时的应一两句。 顾长平看着心烦,落下了轿帘。 靖宝察觉似乎有人盯着她看,一扭头,没看到人,只看到一顶远去的轿子。 “好了,我的要求便是这些,你们抓紧些。” “七爷,掌柜和伙计从哪里请?” “这个不用你烦神,我从南边把人调过来,都是熟手,安顿好了就能干活。” 靖宝交待完,不再逗留,扶着阿蛮的手上车。 车里,陆氏把温茶递过去,问道:“你舅舅把你叫到书房,叮嘱了些什么?” 第五十二章 不示弱 靖宝端茶的手一顿,神色不动道:“没什么,他让我好好读书。” “你舅舅这人,吃亏就吃亏在书读得少,陆家是以军功起家的……” 陆氏的碎碎念,靖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舅舅把她叫去,其实根本没聊起读书,而是问起了石舜的事。 他倒不是怀疑石舜是她杀的,而是叮嘱她暂且忍些时日,总有拨开云雾见晴天的那一日。 这话她当时只当是舅舅宽慰的话,现在细细想来,倒并非只是宽慰。 联想起今日侯府有客这事……他应该是在图谋复起。 靖宝皱了下眉,总觉得太快了些。 …… 母子二人回到府中,意外的,靖若素回来了,带了小半车的礼,都是些吃的用的,让母亲捎回临安府。 陆氏见还有给老太太捎的东西,脸色有些不快。 多少年了,她想收拢老太太,对她处处周到,样样小心,心想总有一天能捂热的。 可是,凭她如何周到,老太太眉毛都未动过一根,一样的偏心。 靖宝知道母亲的心结,劝道:“大姐这是做给临安府的人看的,她是在帮父亲行孝呢,父亲没孝道,但他生的儿子女儿有啊!” 靖若素心说还是阿宝 最懂她的心。 陆氏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 这时,赵氏带着丫鬟婆子风风火火的赶来,“大嫂,有些东西劳你帮着带回去,都是些京中的吃食和缎子,给老太太和家里兄弟姐妹们分一分。” 陆氏淡淡道:“弟妹有心了。” 赵氏夹枪弄棒的回敬过来,“有什么心啊,又不能在老太太跟前侍候,比不得大嫂,一听老太太有病,连儿子都放下了,急着赶回去。” “真真应该让临安府的那些人,来听听二婶的这些话。” 靖宝笑眯眯地接话道:“不是我自吹啊,论孝道,我们大房可比你们二房强多了,瞧瞧,这是我大姐带给老太太的东西。” 赵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小畜生怎么尽往女人房里钻;往女人房钻也就算了,还跟女人拌嘴,还读书人呢? 我看你连男人都不是! 靖宝说完,心里舒畅了,拉着靖若素到一旁说话。 靖若素用手点着她的额头,“就不能少说一句?” 靖宝冷笑:“他们把母亲关在门外的时候,可没说少关一个时辰。对我下手的时候,也没说手下留情!” 靖若素一听,炸了。 对阿宝下手? 这是什么时 候的事? “你快和我说说!” 靖宝摆摆手,“不说也罢,大姐你只要知道,有些人,哪怕你心里再没底,也不能示弱。” 晚上是给陆氏的送行宴,靖宝吃罢饭还要去国子监,陆氏特意命人早早开了席。 人不多,但还是分了男女两席。 男席上,靖二老爷面北朝南,坐在主位; 靖宝也朝南面北,坐在次位,虽孤身一人,但气势上半点没输。 大房的三个儿子则依次坐开。 二老爷端杯,算是开了席。 两房人面上和和气气,心里一本帐。 靖宝则闷头苦吃,国子监的伙食再好,也比不过家里的,她多吃些,也能长点个儿。 二老爷余光看着,心里那股子不是滋味又涌了上来。 陆氏一说要回临安府,他当下就明白,无论如何,老太太是拦不住那个私生子进门的。 而大哥在临安府虽说名声已臭,但到底都是些男人常犯的腌攒事,但连累不到这个儿子。 人家儿子争气着呢! 二老爷抿了一盅酒,心道还得让老三、老四再想想办法才行。 吃罢饭,靖宝回了房,在阿蛮的侍候下舒舒服服的洗头沐浴,妥当后,才去辞别陆氏。 该说的话, 都一一说过; 该交待的事儿,也都交待了一遍又一遍。 但陆氏还是放不下扔儿子一个人在京中,京中可是虎狼之地。 靖宝知道母亲担心,尽挑着些好话哄她,直等到外头阿砚催第三遍时,方才离去。 陆氏含泪送到二门外,等人走远了,一狠心,当夜便出发回临安府。 二房夫妻俩只当不知道她要走,谁也没有出来送。 倒是大奶奶杜钰梅,将人送到了正门口,目送着车马离开,方才回院儿。 …… 靖宝刚到国子监门口时,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的人出乎她意料,竟然是五姑娘陆锦云的贴身婢女连云。 连云的祖父去世了,向主子告假回去奔丧,顺道帮自家小姐办个私事。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双用布包好的鞋,“这是小姐给表公子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表公子可得爱惜着穿。” 啥意思? 靖宝惊得眸目圆睁。 想起五姑娘看她眼神,还有那块还不回去绣帕,这才恍然大悟过来。 五姑娘爱慕他哩! 靖宝一个头,两个大,“麻烦回去告诉你们姑娘,以后别再给我送东西,被人知道,坏她的闺中的好名声。” 这是委婉的拒绝 了吗? 连云心里犹豫。 好的奴婢就该为小姐尽心尽力,连云眼珠子滴溜转。 “表少爷说得对,我也是这么劝小姐的,可小姐好像不替表少爷做点什么,心里便不踏实。表少爷,你有办法让她踏实点吗?” 什么踏实点,不就是要她一句话吗? 那天舅妈带了三个庶女来和他相亲,明摆着是让他三挑一。 “我没有办法让她踏实,你找别人吧。这双鞋,劳烦你给你家小姐带回去。太大了,我穿不下!” 说罢,靖宝扭头就走。 连云傻了。 怎么这么绝情啊,这要让小姐知道了,还不得哭死! 不对啊,他是收小姐的帕子的,那帕子上还绣着鸳鸯戏水呢! “表少爷,表少爷!” 连云正要追上去理论,却见靖宝又被一人拦下,那人穿着官袍,气度不俗,应该是国子监的教员。 那教员一双锐眼冷幽幽向她看来,吓得她一吐舌头,挎着包袱扭头就走。 刚走一步,就听后头传来一声厉呵: “靖生,你给我跪下!” 靖宝被吼得莫名其妙,“先生,我没有迟到啊!” 沈长庚眼睛一瞪,还敢顶嘴? “先生让学生跪下,还需要理由吗?” 第五十三章 月考日 靖宝忙一撩衣袍,直直跪下,“请先生训斥。” 沈长庚见她态度还行,这才脸色好看点。 “你今年刚刚十五,正是读书最好的时间,少被男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分了心,将来中了举,有的是时间捣鼓。” 敢情是连云给自己送鞋子,都被他听去了,看去了。 靖宝想着沈长庚是为自己好,态度谦卑道:“先生放心,学生知错。” “哼!” 沈长庚冷笑一声。 态度倒是不错,就不知道这小子后头有没有实际行动。 “再有几天要月考,这是你们进国子监的第一次考试,十分重要,你给我拿出全部的力气来。” 别他娘的让我输给那姓顾的。 靖宝感动极了,先生这么多学生,也没说叮嘱别人,独独叮嘱了她一个。 先生这是爱她如子啊! 靖宝热泪盈眶的走了。 她一走,大树后背手走出一人,穿一身蓝襟月白布罗袍,身形挺拔。 顾长平走到沈长庚面前,冷笑:“你犯规了!” “我逼他上进,犯哪门子规?” 沈长庚翻白眼,有本事你也去逼高公子啊。 顾长平伸手点点他,这老小子最近没治他,有些飘! 沈长庚收了警告,果然老实了一点,压低声道:“听说这几日 皇帝都召昊王侍疾?” 顾长平嘴角紧绷成一条线,这回是毫不留情呵斥:“你给我少打听,管好自己!” 沈长庚嘀咕道:“还用我打听,四九城里但凡做个官的,哪个不知道。” 顾长平微微眯起眼睛,扭头看齐林一眼,齐林轻轻点头。 沈长庚看不明白这主仆二人在打什么哑迷,但他却清楚的看到了-- 顾长平眯眼的瞬间,眼皮像是刀刻的,眼尾锋利狭长。 看着,竟有杀气。 …… 受沈先生一激励,到了斋舍,靖宝便开始温书,反正舍友也没来,正清净着。 国子监月月有考试;季度有季度考;一年学业结束还有结业考。 成绩会贴榜,无论前几名,还是末几名,人人有份。 不想自己的大名在末尾,监生们就得头悬梁,椎刺骨。 晚课开始前,汪秦生带着两个包袱来了,大的里面装衣服,小的里面装吃的。 他还给靖宝带了点南边的蜜饯。 靖宝就爱吃这个,酸酸甜甜的。 汪秦生看她吃得欢,笑眯眯道:“你怎么跟我妹子一样,不爱正经吃饭,就爱吃这些小玩意,讲她多少次了,也不听。” 靖宝一口蜜饯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心说以后还是戒了吧,有 身份被识破的危险。 因为要月考,晚课气氛十分凝重,所有人都在用功,唯独高美人神龙不见首尾。 晚课结束,靖宝带着半个月习好的字,去了顾长平的院子。 院子一片黑寂,门口有个老翁看守,靖宝把本子交给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走。 …… 昊王府。 书房,通火通明。 李君羡看着面前的齐林,问道:“子怀有什么话带到?” 齐林垂了目光,道:“爷让王爷早日启程回北边。” “刚刚回来,就让我走?”李君羡不动声色的挑了下眉,“子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齐林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李君羡一人能听到。 “爷说王爷留在京中,让诸多人心里不安;皇上对太子再不满,太子也是他亲立的,更何况这中间还夹着个先太子。” 李君羡心里咯噔一下。 先太子是他的长兄,从小就天资聪颖,禀性纯良,小小年纪便被立为太子,皇帝对他也极为满意,倾注了全部心血,只为大秦江山后继有人。 哪知,天算不如人算,一场大病夺了长兄的性命。 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哀欲绝,葬了长兄后,就把太孙李从厚加封为太子。 李从厚性子墩厚,耳根子极软,正是为 君者的大忌,皇帝几次想废,却又顾念他是先太子的血脉,终是留了情面。 这一回,皇帝病重,将他召回京,真正的用意是想在他和太子之间做一个抉择。 子怀让他早日离京,莫非是察觉到皇帝不会选择他? 李君羡抬头,“你主子现在何处?” 齐林:“国子监!” 李君羡看着他,道:“我听说你们昨日去了翠玉轩?” 齐林脸色大变,忙道:“回王爷,是苏姑娘主动约的我家爷,很多天前就约了,爷一直推到昨天。爷还对小的说,这怕是最后一次见苏姑娘了。” 李君羡沉默着没说话,仿佛在思量齐林这话里的真假。 他和顾长平一道拜入苏太傅门下读书,苏婉儿就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师妹。 师兄师妹朝夕相处着,便是没情,也生出几分情来。 哪怕他后来开府,另娶王妃,苏婉儿也是他心头的一抹朱砂痣。 忘不得,不想忘,却也求不得! 李君羡清咳一声,“和你家主子说,这事我会思量的,去吧!” 齐林起身离开。 快走出院子的时候,没忍住又回了头,窗户上一抹剪影,正是昊王在低头沉思。 …… 翌日,昊王上书西北战事吃紧,上了折子要回军中坐镇。 老皇帝在病中痛快的应下了,还夸了昊王一句: “都说是家国天下家国天下,若没有国,哪来的家?你为国尽忠,便是为朕尽孝。朕心宽慰!” 昊王听了这一句,像是一道天雷劈在身上,绝望的同时心里涌上阵阵后怕-- 子怀的判断竟然是对的。 二日后,太子领文武百官大张旗鼓送昊王离京。 而这一日,也正是国子监月考之日。 正义堂里。 靖宝望着身旁突然出现的高美人,心说:公主府难道没打听打听,今儿国子监考试,就不能错开了日子,再把人送来吗? 反正,高美人也不愁没官儿做,何苦找虐? 偏今天高美人脸上一副“考试虐我千万遍,我待考试如初恋”的昂然表情。 好吧,你是个好学生! 靖宝收回目光,深呼吸,调整心绪,做好考试前的准备。 卷子纷发下来,一共五题,都是八股文,靖宝扫一眼,心中便有了数,提笔开始作答。 监考官是典薄江明湖,老先生一身灰色直裰,坐在案桌后,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 靖宝一题答完,刚要松出口气,突然,有什么东西吧嗒落在她桌案上,定晴一看,竟是个小纸团。 谁扔的? 靖宝一下子懵了。 第五十四章 被作弊 靖宝正犹豫要不要举手汇报,一道暗影落下来。 抬头,是江明湖锋利的眼睛。 江明湖拿起纸团,展开,目光扫过,瞬间大怒-- 纸团上写着五道题的破题之法,无一不精妙。 “这纸团,是你的?”他厉声问。 靖宝实话实说:“先生,只是扔到了我桌上,不是我的。” 江明湖一拍桌子,“不是你的,扔你桌上做什么?” 靖宝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作了弊,还不承认? 江明湖气得直哆嗦,手一指,“你,出去,不用再考了。” “先生,请您听我解释,我正在……” “闭嘴!” 江明湖厉声道:“来人,上报监承大人!” 沈监承听到有人作弊,立刻兴冲冲地赶过来。 他在监承之位上呆了两年,还头一回听说有人在月考时作弊,脑子没坏吧! 一看到人,傻眼了。 “怎么会是你?” 靖宝无奈道:“沈先生,我是被冤枉的。” 江明湖勃然大怒,“你说我冤枉你,我怎么不冤枉别人,你小子敢做不敢当啊?” “明湖,别激动。” 沈长庚喝住人,“靖生,你跟我去监承处,余下人继续考试!” 靖宝豁然起身,“沈先生,我不能跟你 去,这纸团突然落在我桌上,我求先生找出写纸团的是谁,还我一个清白,笔迹总不会骗人。” 否则,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长庚压根不相信靖宝会作弊,这和品行有关,更和脑子有关,这孩子没那么傻啊。 沈长庚在正义堂授课,学生的笔迹自然是认得出来的。 他低头一看,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张宗杰,这可是你的字?” 张宗杰硬着头皮站起来,低着头,半晌 “嗯”了一声。 沈长庚松了口气,冷着声道:“你写了,打算扔给谁?” 张宗杰不吱声,头垂得更低。 沈长庚看透他的心思,“你若说实话,这作弊的罪名还有一个人帮你一起担着;若瞒而不报,那就让你的娘老子把你领出国子监,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逐出国子监? 张宗杰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说!” “我说,我说。” 张宗杰抬起头,颤威威地冲靖宝那边看了眼,咬牙切齿道:“是,是传给靖生的,我,我们俩说好的。” 话落,整个内堂一片死寂。 所有人眼神异样地看着靖宝。 沈长庚更是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就差没上前掐死这个 王八蛋。 “做了还不承认,还说江先生冤枉他,什么品性?” “人证,物证都在,看他还有没有话说。” “一看那张脸就不是个安份的。” 靖宝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张宗杰竟然胡说八道,这不疯狗吗,乱咬人。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一昂头,理直气壮的问道:“我何时何地与你说好的?给了你什么好处?” 两个问题,简简单单,却直中要害。 时间地点是在拷问对方的话的可信度; 而好处,则是这件事情最根本的立足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来。没有利害关系,谁会冒险做这种事。 两位监生坐得极远,又不在一个斋舍,没那么深的交情。 张宗杰又抬头看了看靖宝,哭丧着脸道:“昨日晚课后,在你们斋舍。没有好处,是你求的我,我见你说得可怜巴巴的,这才答应!” 靖宝气得胸口一阵刺痛。 这人不仅胡说八道,还异想天开。 沈长庚见他说得有眉有眼,厉声问:“靖生,昨日晚课后,张生到过你们斋舍?” 靖宝一点头,“可他是来找高公子的。” “找我?” 高美人撇撇嘴,“不好意思,我与这人不认 识,重点是,我也不在。” “对,对高公子不在,我找他做什么!”张宗杰插话。 沈长庚沉着脸问,“当时斋舍还有别人在?” 张宗杰怯生生看沈长庚一眼,“没有,就靖生在。” 靖宝此刻眼底,才浮现森寒冷意。 昨天晚课结束,她早早回了斋舍,张宗杰的确来过,找的是高美人,人不在便走了。 他前脚刚走,汪秦生后脚才回来。 完美错过。 靖宝仰着颈,强忍怒意,“两位先生,我靖宝三岁启蒙,四岁识字,十年寒窗苦读,被临安府学举荐入国子监,虽然入学考试成绩靠后,但绝非我真正的实力,我也犯不着请别人帮忙作弊。”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若先生不信我,大可重出五题,看看我与张生的水平,孰高孰低?” “……” 无人应她。 沈长庚也没应声。 他是惜才爱才,甚至不惜使点小聪明帮这孩子一把。 但作弊一事,关乎人品操守,现在人证物证都在,他不得不用怀疑的目光去看眼前这个人。 所以,靖宝这段在她看来义正言辞的话,只是打动了自己,并未打动任何人。 因为,十年寒窗苦读是她的经历,于别人来说,不过是一 段时间,一句吹嘘罢了。 “现在学府的举荐,也掺了水份。” “那可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只要银子送够就行。” “听说他们家还蛮有钱的。” 靖宝脑中飞快滑过种种办法,但此刻脑子就像僵住了似的,一团浆糊! “祭酒大人到!” 顾长平一身官袍,肃脸走进来,他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冷声道: “靖生,张生跟我出来,余下人继续考试。江典薄,你估算一下,刚刚浪费多少时间,回头你把时间补足,万不可提前催促交卷。众生也要平心静气,不要被刚刚的事情所影响,作弊不关于你们的事,但成绩关乎。” 三言两语控制了场面,安抚了监生,还不影响月考,众人看向顾祭酒的目光,充满敬意。 且不说他三中三元的状举,就只说他处事的干脆利落,也是一般教员比不上的。 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坐稳祭酒之位。 就在众人乖乖照着祭酒大人的话去做时,突然,高公子把笔一扔,下巴和略显瘦削的脖颈连成一道微妙的弧度: “先生,我思绪被打断,满脑子一个字没有,就想跟你去瞧瞧热闹,行不行?” 顾长平幽幽看他一眼,“不考试,就是零分。” 第五十五章 不承认 高公子浑不在意,“那便零分。” “允了!” 靖宝一口老血差点没被呕出来。 特权阶级,连考不考试都由自己说了算。 而她一个一心向上,奋发学习的好学生,却被诬陷的连自证都没办法自证。 老天不公! 不对! 靖宝猛的看向高美人,他和她坐一桌,会不会那个纸团是扔向他的呢? …… 顾长平把人带到书房的同时,还找来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博士。 一位是教九章算术的祁怀谨; 一位是律学的席泰安。 “进国子监的第一天,我就与众生说过,先做人,再读书。今日月考,你们二人闹出作弊,一个指认,一个喊冤。” 顾长平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神色淡淡:“我现在再问一遍,张生,你的纸团到底是扔给谁的?” 张宗平:“扔给靖生的,我们俩说好的。” 顾长平:“靖生,你承认吗?” “不承认!” 靖宝昂起小脸,“打死都不承认!” “打不死,不就承认了?” 高美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一旁插嘴,靖宝恨不得上去掐死他。 “高生,这事,你觉得如何办?” 顾长平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让堂内所有人都吃 了一惊。 这种事情,怎么能问高朝? 不胡闹吗! 高朝半睁开眼,纡尊降贵地瞥了眼地上的两人,随即飞快的转开目光,仿佛目光遭到玷污。 “我觉得几位先生们各出五题,一柱香内交卷,让他们二人用成绩为自己说话。张生赢,那就是靖生作弊啰!靖生赢,那就是张生诬陷啰!” 顾长平转向地上两人:“你们可觉得公平?” 张宗杰:“公平。” 靖宝:“公平。”他对自己的学业,还是很有信心的。 顾长平扭头,对两位博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迈步到屏风后面,商议题目。 不久,两份一模一样的试卷摆在两人面前。 靖宝正要低头去看,只听顾长平又道:“高生,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你也试着做做。” 高美人正喝着温茶,翘着二郎腿,冷不丁听这一句,整张脸都僵了。 “……不是,我……” “怎么,先生的话,你也不听?”顾长平骤然施压,话尾淡淡上扬,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高美人撇撇嘴。 得,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靖宝不管这些闲事,想要撇清作弊的嫌疑,就必须拿出些真本事了,半点都不能心浮气躁。 她心 一沉,稳稳作答。 一旁的张宗杰生怕落后,也敛了心神作题。 只有高美人,一会喝个茶,一会挠个痒,一会磨个墨,折腾了好一会,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了笔。 上首处,坐着四个人,有八只眼睛盯着,沈长庚的视线却落在顾长平的身上。 他总觉得姓顾的允许高朝掺和进来,是别有用意的。 但用意在哪,他说不上来。 一柱香到,顾长平将茶盖往桌上一扣,起身收卷。 靖,张二人都已经收笔,只有高美人舍不得放笔。 哎哎哎,再等等,他还没写完呢! 顾长平将三人的卷子分给沈长庚和两位博士批阅,自己却慢悠悠的喝着茶。 靖宝偷偷抬眼看他,又若有所思的挪开视线。 再抬眼,再挪开…… 几次三番后,顾长平若有所察,猛的回看过去。 靖宝吓得赶紧垂下脑袋,偷偷吐了吐舌头。 不一会,三位先生阅好试卷,并各自打下分数,交给顾长平。 顾长平目光扫过,冷冷道:“高生回去,靖生跪着,张生跟我进偏室。” 高生喊:“我热闹还没看完。” 靖生:“……”什么意思? 张宗杰万念俱灰的垂下了头。 顾长平直直看向高 朝,“想看,与靖生一道跪下。” “你他娘的竟然敢让我……” “那就滚出去!”顾长平突然声色厉疾。 高朝梗着脖子,怒目圆睁; 顾长平挑眉看他,寒光森森。 高朝咬牙切齿的哼一声,头一昂,“跪就跪,跪先生,皇帝得夸我尊师重教。” 被惊吓的众人:“……”自己对自己说:淡定,淡定。 …… 饶是靖宝再聪明,也猜不出顾长平是如何判定自己的,只好老老实实的跪着。 偏室里安安静静,她竖着耳朵听半天,也没听到什么。 这时,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肘。 “姓靖的,你夜里睡觉磨牙。” 靖宝脸一红,沉默着不说话。 “不仅磨牙,你还说梦话。” 这一下,靖宝忍不住了,神色凝重地凑过去。 “我说什么梦话?” “你说,高美人,你怎么长这么好看!” 靖宝刚开始没反应过来, 隔了一会,她才回味过来,脸“腾”一下又红了,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活活气的。 高朝见她连脖子都红透了,一边笑,一边又道:“骗你的,你只说了前半句。” 靖宝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愤怒的瞪着他。 高朝却一敛笑,一本正经的点 点头。 “还别说,高美人这个称呼,挺适合我,你怎么想到的?我要不要还你一个呢?还你一个什么呢?小宝?宝儿?阿宝?宝宝?” 靖宝气得快炸了,“姓高的,你给我闭嘴!” 话落,门吱呀一声拉开,顾长平从里面走出来,靖宝赶紧去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顾长平看着靖宝傻呆呆的俏脸,“张生已经交待了,这纸团并非递给靖生的,靖生没有作弊,是清白的。” 靖宝长松口气,热泪盈眶。 “那他想递给谁?”高朝好奇问。 “你!” 靖宝一怔,果然被她猜准了。 高朝也一怔,不可思议道:“给我做什么?” 顾长平:“他看你数天没来上学,想讨好你。” 高朝冷笑一声,“我用得着他来讨好,他那点水平,还不如……” “你过来!”顾长平打断他。 高朝起身,走到他边上。 顾长平把张宗杰的试卷拿给他看,高朝看罢,心中讶然,这小子怎么进的正义堂? “他家境贫困,自幼丧父,寡母一人将他拉扯大,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打听到你会入学,便在翰林院考试时,隐藏了真实的力量,入了正义堂,为的,便是结交你。” 第五十六章 训学生 顾长平喉结微动:“本应该是栋梁之材,却因想走捷径,把自己的路走没了,这是他的报应。你的报应呢?” “我凭什么有报应?” 高朝脖子一伸,“又不是我让他来讨好我的。” 顾长平深看了眼高朝:“你托生在帝王之家,是你的福份,上位者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让下面的铤而走险。你可想过,如果他的纸团扔准了,你会如何?” 高朝挠挠头皮。 “你会找到他,然后收为己用。”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不过也得看看他合不合我胃口,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为我所用的!” “千方百计接近你,事实证明他是个有心机的;文章做得好,又是个有能耐的人;事发后,诬陷同窗,是个品行不端的人。” 顾长平话峰陡然转厉,“如此小人在你身边,你当如何?若你做了皇帝,这样的奸臣在你身边,你的江山当如何?” 高朝哑口无言。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薄唇相碰:“古往今来,多少世家风流最后都雨打风吹去;多少皇权霸业,被改了朝代;多少王侯将相,被抄家灭族。高生,你认为,你能富贵几代?” 冷汗随着高朝的额头,慢慢滴下来。 顾长平似笑非笑地看 着他,这笑容不抵眼底,笑得意味深长,笑得刀光剑影,笑得诛了所有人的心。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长远;亲小人,远贤臣,以后汉所倾颓也。你一定要说连皇帝都难分清小人、贤臣,何况我们凡人?” 他轻轻一叹,“但你可有想过一点,若你的书读得够多,理分得够明,人看得够清,身边还能有这些人吗?” 高朝头皮一乍,下意识去看顾长平,顾长平一双丹凤眼狭长上挑,里头全是深沉浓烈。 高朝腿一曲,跪倒在地,“学生知错了。” 顾长平:“哪里错?” 高朝吸了口气:“……” 顾长平和他对视了两秒,敏锐地看出了他眼里的迷茫。 人啊,非要跌了大跟斗,才会知道自己错在哪,他前世也一样,大道理都懂,却没有一个字能听进去。 “去吧!”他皱眉。 高朝不怕顾长平劈头盖脸的骂人,却怕他这样一声不吭的皱眉。 太难看。 高朝感叹一声,走了。 沈长庚在一旁暗戳戳得意,原来姓顾的把高朝叫来,是想趁机点化他,没想到那人却是块木头。 哈哈哈,白废了心机。 “沈监丞?” 沈长庚忙回神,“顾大人有何吩咐?” 顾长平看着他 :“张生如何处置,由你们监丞处拿主意。” 沈长庚:“是!” 顾长平扭头:“靖生?” 靖宝忙应道:“学生在!” 顾长平:“你扰乱月考秩序,不听先生的话,罚跪一个时辰,抄书六百字,你可有意见?” 靖宝:“……” 顾长平:“怎么,不服?” 靖宝深吸口气,“学生不敢有意见。” 顾长平目光逼视:“不敢有意见,那就还是有意见啰?” 靖宝嘴角抽搐了下:“学生没有意见。” 顾长平这才手一摆,“那便都散了吧!” …… 内堂,终于只剩下靖宝一人,她看着案桌上的三张卷子,心里有几千只蚂蚁在咬。 刚刚高美人看到张宗杰卷子的表情,她都看在眼里。 太好奇了! 他怎么会露出那样一副表情? 前后左右看看,没人。 靖宝膝行上前。 低头一看,她愣住了。 张宗杰的策论和律学,都在她之上,只有九章算术在她之下。 那顾祭酒是怎么判定她没作弊?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伙夫拎着食盒进来,斜眼看靖宝一眼,走到案桌前,把菜饭一一摆上来。 “顾大人,用饭了!” 伙夫喊了一嗓子,放下食盒便走。 靖宝赶紧跪回原位。 顾长平 从里面走出来,没搭理她,旁若无人的开始用饭。 靖宝偷偷抬眼去看,无声的咽了记口水,祭酒大人的伙食可真好,两荤两素一汤,还有水果,水果还是荔枝。 那可是个稀罕货,看品相应该是岭南的妃子笑。 能吃到这玩意,必是要将荔枝连枝摘下,用湿草纸包裹,装入大麻竹筒,以蜡封口,可保鲜数日。 若问靖宝怎么会知道,她的最爱呗。 靖宝又咽一记口水。 “饿了?” “啊?” 靖宝抬头,见顾长平正看着他,下意识一点头,又忙摇摇头,“学生不饿。” 顾长平:“本来我用不了,怕浪费想让你帮着用一些,你既然不饿,那便罢了。” 不能罢了啊! 靖宝忙友善的冲他一笑,厚着脸皮道,“学生这会又饿了,求先生赐饭。” 顾长平:“赐饭。” 还真赐? 靖宝不敢放肆,往外头瞧了几眼。 “我用饭的时候,没有人敢进来。” 靖宝顿时像得了赦令,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目光一扫,呆了。 案桌上摆着一碗饭和一副干净的筷子。 这是……为她预备下的? “还不坐下吃?” 靖宝哪敢真坐下,颤颤威威坐了小半个屁股,菜也不敢夹,闷头吃干饭。 突然 ,一块红烧肉落在她碗里,肥瘦相间,油而不腻。 靖宝抬头,嘴里还含着一口饭,眼睛水汪汪的。 顾长平心一软,缓了语气,“慢点吃,吃菜。” “多谢先生。”靖宝轻轻咬了一口红烧肉,眉眼扬起。 顾长平不自觉噙起嘴角。 靖家七爷平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研究吃,她的酒楼便是连一盏茶,都做得极为考究。 冲茶的水专门从庐山康王谷洞水采揭下来的,运到京城。 前世自己爬上首辅之位,权势滔天,每日回府,一桌鸡鸭鱼肉,却只想吃那一碗楼外楼的茶水泡饭。 靖宝其实心里有一肚子的话要问,问他风泊亭为什么要提点她? 问他石舜死的那天,为什么要处处帮她? 还想问,明明自己没考过张宗杰,为什么裁定她没作弊? 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先生,我习的字你都看了吗?” 她不敢问! 顾长平冷冷看靖宝一眼,回了六个字:“食不言,寝不语。” 靖宝顿时觉得红烧肉也没那么香了。 可转念一想,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也未必是件好事,也许祭酒和舅舅交好也不一定。 反正能确认一点,祭酒大人对她善意多过恶意。 这么一想,胸口的气顺畅了。 第五十七章 计中计 气一顺畅,食欲跟着上来。 靖宝忍不住开口道:“先生,这荔枝我可以尝一个吗?一个便好。” 顾长平起身,将那盘荔枝端到她面前,指骨屈起轻敲两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全给她? 靖宝忍不住眉飞色舞,又怕被人看到,忙低头暗戳戳的偷笑。 顾长平跨出门槛的时候,偏头看了眼,嘴角也浮起抹笑意:真会装! “靖生?”他倏的肃了脸。 “是!” 笑容来不及掩饰,留了点痕迹出来,顾长平面无表情的将目光错过。 “你的字不合格,明日起,多加一百字。” “啊?” 靖宝的脸,肉眼可见的塌了下来。 顾长平转身,笑意再次浮上。 走出院子,沈长庚匆匆赶来。 “顾长平,我们监丞处的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张生之过记入集衍册,挨二十记板子,若再犯,逐出国子监。” 顾长平冷哼:“若再犯,充军充吏。” 沈长庚:“这么狠?” 顾长平:“品性问题,不狠不行。” 沈长庚:“得,听你的。” 顾长平见他拦在面前:“还有事?” 沈长庚:“你在里面与那张生说了些什么,他竟肯说实话?” “我只说……” 顾长平:“ 你的文章,算术,律学统统不如靖生。” 沈长庚闻言,恍然大悟。 三位监生的成绩出来,顾长平一言不发便叫走了张生,张生以为自己技不如人,又因为做了亏心事,心里发虚,便乖乖交待了。 他还借着张生这事,狠狠的教训了高公子一番,真是只老狐狸。 沈长庚挑眉盯着他,“你不是一门心思要把靖生赶出国子监的吗,怎么这一回,又帮上了呢?” 顾长平一脸淡然,“我要她知难而退,不是要她顶着个品行败坏的名声而退。” 沈长庚:“……” 有区别吗? …… 靖宝没敢把荔枝都吃完,留了一半给顾长平。 吃完又接着跪,足足把一个时辰跪完,才揉着发痛的双腿回了斋舍。 斋舍没人,她撩起裤管。 两个膝盖一片青紫,正拿手揉呢,汪秦生一脸兴奋地跑进来。 “文若,文若,那个张生挨了二十记板子,掌心血肉模糊,被人送到谢郎中那边去了,要我说啊,还是打得太轻了些。” 靖宝不想提这事,问道:“你考得怎么样?” 汪秦生一脸羞愧道:“有道题没破好,感觉写偏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靖宝看出来他勤奋有余、 资质不足,安慰道:“没事,不过是个月考,下回努力。” 汪秦生往她床上一坐,刚要说什么,突然目光扫过靖宝的腿,诧异道:“文若,你的腿怎么白白净净的,一根腿毛都没有。” “混账!”靖宝气急败坏的把裤管放下来。 “我怎么混帐了?”汪秦生莫名其妙。 “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怕什么!” 汪秦生把裤管撩起来,“你瞧瞧我的,毛多旺啊,你的也忒白净了。” 靖宝:“……” 她自幼女扮男装,言行举止都仿照着男子来,出不了大的差错;但随着年岁渐涨,男女的特征明显不同。 男人长胡子,长腿毛,长喉结;女子胸部发育,臀部变翘……这些细微之处,不是她能控制,最容易被人瞧出来。 靖宝掩饰道:“我也有,不过是嫌它丑,用膏药拔去了。” 汪秦生虎躯一震:“那得多疼啊!” 靖宝不想多说,穿好鞋子站起来,“我去学堂了,下午还有一场考试。” “哎啊,我还有一课书没温,一道走。” 等两人掩门离开,垂下的帐子伸出一只手,高美人从里面钻出来,他将腿架在案桌上,撩起裤管。 用膏药拔腿毛? 嗯 ! 这主意不错,可以试试! …… 有了上午这一出,午后的考试哪个敢作妖? 张宗杰手心挨了板子,手包成只粽子,没能去参加考试,在斋房里歇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张宗杰从床上坐起来,一看来人,羞愧地撇过了脸。 那人在他床上坐下,从怀里换出一瓶膏药:“这是上好的外伤药,一日擦三次,一个月就能见好。” 张宗杰接下来,放在枕边。 “这二百两银子,是这次的酬劳,你一并收着。” “不是说四百两的吗?” “四百两是成功后的价码,你前功尽弃,能给你二百两,是大公子看在你辛苦挨打的份上。” “我没想到,祭酒大人会来,还会亲自审案,本来……是能成的。”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行事要想周全了。” “还有以后?” “大公子说了,一日不把姓靖的弄死,一日不会罢休。” 说着,那人又掏出了一张银票:“这是二百两,全当作定金,张生,你可愿意再为大公子出力?” “我……” “大公子还说了,如果春闱能进榜,他会帮你安排官位,外放也好,留京也好,都不在话下,只看你的表现。” “我 ,我愿意。” “那就收好了,我和大公子静待你后面的行动。” 门,悄然掩上。 张宗杰往后一仰,平躺在床上,眼神落寞。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国子监开销这般大,母亲给他的那点银子早就见了底,若不是被逼到份上,他也不会做这种事。 隐藏实力是假的,那日中午贪吃了翰林院提供的饭菜,吃坏了肚子,上了两趟茅厕,影响了发挥。 想讨好高公子是真的,可惜人家正眼都不瞧他,在他眼里,自己怕是连条狗都不如。 想到这里,张宗杰眼中露出狠光。 都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要出人头地,要位极人臣,要荣华富贵,要妻妾成群,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都踩在脚下! …… 因为考试,晚课停止,监生们不能离开国子监,但能自由行动。 众生串门子的串门子,玩耍的玩耍,斗牌的斗牌,还有胆大的,商议着要溜出去,去听姑娘唱小曲儿。 靖宝则一个人背着文物匣子,去内堂习字。 大半个月的字习下来,她自己觉得是大有长进,偏顾祭酒说她毫无进展。 想到这个人,靖宝心里起了一丝丝的波澜。 有脚步声传来,竟是高美人。 第五十八章 娘娘腔 高美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个拎文物匣子,一个提着食盒。 他往椅子上一坐,一边翻书,一边吃核桃酥。 所以,他是来温书的? 靖宝心里立刻被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连高美人都知道要上进了,自己可得更用功才行,否则那些豪言壮语都是空话。 忽然,窗外有人哈哈笑。 一抬头,有两人并肩站在窗柩边朝她看来,骗子钱三一和救命恩人徐青山。 徐青山一看到她,微皱了皱浓墨的眉。 等走近了再看到她红通通的脸和脖子,无声骂了句:娘娘腔,又没安好心思。 靖宝的确是起了坏心思。 但这不能怪她,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上某个壮观的画面,塞都塞不回去。 为了掩饰,她低头将黏在朱唇上的一缕散发,捋到耳根后,露出半边白净的小脸。 小脸泛着红,嫩得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徐青山心莫名一跳,来不及细想,就听钱三一拍着桌子,嚷嚷道:“高朝,看什么书啊,找个乐子玩玩去,难得松快一天。” 高朝眼皮都没抬,骂道:“给爷边上儿去,吵死了。” 钱三一气的“嘿”了一声,“那我和青山去玩,你可别后悔。” 高朝:“滚!” 徐青山扭头就走,“三一,咱们走!” 钱三一没挪脚,“等我下,我和靖生说几句话。” 靖生现在已经呆滞。 所以-- 这个钱三一并非是个骗子? 他和高朝,徐青山应该是极要好的朋友,否则不可能那么随便的说话。 “靖兄弟,帮你介绍个人,徐青山,我好兄弟,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新晋的武生,你瞧瞧他身材,那胸膛,那胳膊,那大长腿……” 钱三一话锋一转,“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再交五两银子给我。” 靖宝:“……” 才说他不是个骗子,怎么一张嘴,又开始骗上了呢! 还有…… 靖宝看了徐青山一眼,该死的,那画面又浮上来了。 “哎哟,我天!” 钱三一大惊失色道:“你们快来瞧,他为了五两银子,都气得脸红了呢,” “……”高美人:一股小家子气 。 “……”徐青山:娘娘腔就是娘娘腔。 “……”靖宝:七爷我没见过钱啊! “这样吧,靖兄弟,打个七折,三两银子怎么样?”钱三一说出三两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心如刀绞的痛。 靖宝忍无可忍,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往桌上重重一拍,“拿去,麻烦以后 见到我,请绕路走。” 钱三一一把抢过银票,放在嘴边狠狠亲了两下,眉飞色舞道: “靖兄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亲兄弟了,你放心,只要有我钱三一在,这国子监没人敢欺负你。” 这是听不懂人话吗? 靖宝双手掩面。 “把银子还给他,我不负责保护娘娘腔!” 靖宝猛的抬眼,“谁,谁是娘娘腔?” 徐青山从钱三一手里抢过银票,往桌上重重一拍,然后长臂揪住钱三一,一言不发的走了。 但浑身的背影无声透露着一句话:谁是娘娘腔,你心里没点数吗? “算了!”靖宝咬着牙想:“这是你的救命恩人,对他宽容些,权当报恩吧。” “他说的是我!”高美人漠然开口。 靖宝:“……” …… 吴家,内宅。 靖若素歪在榻上,用被褥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她平日里最受不得热,但葵水一来,便冷得直打摆子。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帘子一动,竟是吴诚刚直走了过来,在榻沿边坐下。 “又疼了?” 靖若素“嗯”一声,“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在朱姨娘那边歇下了吗?” 吴诚刚有三房小妾。 朱姨娘原是打小服侍他的大丫鬟,后来由长辈作 主抬了姨娘,看着挺老实本份,但暗下心思挺多。 “刚刚国子监有消息传出来,说你兄弟作弊被抓了。” “什么?”靖若素惊得直坐起来。 “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后来祭酒大人亲自调查,还了你兄弟清白。” 原是虚惊一场! 靖若素拍着砰砰直跳的心口,身子靠了回去,“你把事情与我详细说说。” 吴诚刚略说了几句,笑道:“万没想到,你兄弟竟然与长公主的儿子同座同舍,这情份要是处好了,日后可有的受用。” 靖若素:“皇室之人,眼高于天,岂是我们这等人家能攀附上的,我只求我家兄弟别受委屈就行。” 吴诚刚笑道:“你家兄弟这么聪明的人,哪能受委屈啊。对了,还有个事儿,我想与你商量。” 靖若素就知道他半夜过来,不单单为了传个消息这么简单。 “你说罢。” 吴诚刚拿起她的手,合在掌心,“我想买个人回来。” 靖若素心中大骇,脸上却平静道:“买回来是做丫鬟,还是放房里?” 吴诚刚陪着笑,“我听你的,你说放哪儿就放哪儿!” 靖若素看着面前的男人,眼前却浮起那年,他来南边迎娶她进京的情景。 十五天进 京的水路,他与她隔着一道舱门住着,白天两人一道说话,一道吃饭,他非磨到她困得不行,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第二天天不亮,又过来,说是人没看够,话没说够。 何等如胶似漆。 成了婚,她一年后有了身子,头三个月不能同房,他便把朱姨娘抬了妾。 这时,她正被孕吐折磨的要生要死。 生下长子后两年,她又怀上了。 这回是婆婆作主抬了个姨娘,吴家远房的一个表妹,姓乔,长得娇娇羞羞,跟只猫儿一样,往男人怀里钻。 比起朱姨娘来,这个乔姨娘更不是个东西。 若不是自己背后有靖家,有宣平侯府,又有一子一女傍身,都镇她不住。 饶是这样,她还是将自己陪嫁丫鬟云碧抬成了姨娘,利用她的年轻貌美,与乔姨娘分庭抗礼。 如今一妻三妾还不够,还要买个人回来? 靖若素强扯了记笑,“爷看中的人拿来做丫鬟,岂不是浪费,只是外头的人,比不得家里人知根知底,品性还得细细瞧着,先放在书房里侍候着。” 放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进这个院,哪里不能耍着玩。 吴诚刚高兴道:“来人,去和朱姨娘说一声,奶奶身上不好,我睡奶奶这里。” 第五十九章 比蹴鞠 夫妻二人吹了灯,在一个被窝里睡下。 吴诚刚感激妻子大度,伸出大掌在她小腹上轻轻搓揉,以示讨好。 靖若素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脸上、眼里都是冷意。 这世上还有不偷腥的猫吗? 恐怕没有! 泪慢慢从眼眶里渗落下来,无声落在枕巾上,耳畔,男人的鼾声已轻轻响起! 翌日,午后。 吴诚刚把人领进门,靖若素一看那姑娘,心里咯噔一下。 太妖媚了! 靖若素端着大奶奶的架子,没让她起来,只抬头问吴诚刚。 “人是从哪里买来的?” 吴诚刚到底还是心虚,懦懦道:“是从庆余班买来的。” 庆余班是京中有名的戏班子,常常在高门大户里搭戏台唱戏,估摸着是男人去哪个府里吃酒听戏时勾搭上的。 靖若素冷声问道:“叫什么名,学的是什么戏?” “叫流年,学的是青衣,还没上过戏台子,在后台端茶递水。” “多大了?” “刚满十五!” 靖若素暗吸口凉气。 吴诚刚今年二十六,整整差了十一岁,猫偷腥还尽捡新鲜的,老的还不要。 她不动声色道:“来人,带流年姑娘下去再学学规矩,规矩学好了,再放到爷的书房 里侍候。” 流年被管事嬷嬷领走,走前还娇声嫩语的唤了一声“爷”。 吴诚刚唇角微弯起一弧,碍着发妻在,不好显露太多,挥挥手示意她安心地去。 靖若素冷眼看着,心里恨得牙咬咬,冷声道:“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还得爹娘同意。” “那是,那是!”吴诚刚被勾着魂,应得心不在焉。 靖若素看着心烦,索性催他走。 等他一走,她立刻唤来云碧姨娘和几个心腹,让她们暗下多盯着些,又派人去庆余班暗下打听。 大房人家纳姨娘,也不是能随便纳的,至少得身世清白,这是规矩。 她总觉得这流年长得太过妖媚,不像是个正经人。 …… 在国子监读书,除了文课,还有武课。 今日轮到正义堂众监生。 骑马靖宝是不怕的,往日是因为娇气,怕磨破了大腿内侧的嫩肤,真要豁出去,她也能在马上跑个十来圈。 射箭和蹴鞠就难了些。 男人和女人的肌肉力量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 靖宝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心说真要对抗起来,自己非被撞飞出去不可。 身体不行,脑子行。 靖宝挪步走到老师跟前,先恭恭敬敬行礼 ,后捏着嗓子开口,“先生,我今日身体不太舒服,想向您告个假。” 先生是师锋光,六品武官。 他看一眼靖宝,冷笑道:“成啊,找顾长平签个字!” 靖宝一激灵,忙道:“算了,不麻烦了。” “这就对了,考场上三天三夜熬下来,不是玩儿的,多少人熬死在了考场上呢,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靖宝:“……” 这时,高美人摇着扇子走过来,连个先生都不称呼,“我要请假。” 师锋光一看来人,忙陪笑道:“高公子,得说个理由啊!” “怕晒!” “今日太阳果然很毒,高公子就在阴凉处歇着吧,别乱跑啊!” 师锋光说罢,一扭头,发现靖生正用幽怨的眼光看着他,脸不红心不跳道: “看什么,他不用进考场,难不成你也不用?” “我……” 我用! 靖宝心里腹诽,灰溜溜地站到队伍的末尾。 师锋光气运丹田,“先绕马场跑两圈,活动活动筋骨,要考状元,先练身体!” 一声令下,文生们开始跑步。 这时,呼啦涌进来一帮子武生们。 徐青山第一眼先看到了树荫下的高美人,闲闲散散的模样很欠抽。 第二眼看到了 娘娘腔,只见他吊在队伍最末尾,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 武将教官王保生走到师锋光面前,“怎么样,比场蹴鞠罢!” “怎么着,挑衅啊?”师光锋冷笑。 王保生回他一记笑脸:“不是挑衅,而是让武生们在文生的身上,找到自信。你们出十二个人上场,我们出六个,看谁赢!” 师光锋心想,蹴鞠这东西讲究的人多,人一多,缠都可以缠死他们。 “成!” 跑完两圈,师光锋整队,手一点,点出十二员大将,靖宝也被点出来。 师光锋的算盘打得啪啪响,找几个长得眉清目秀的,还能让武生们心疼心疼,手下留情不是。 一声令下。 比赛开始。 靖宝觉得自己追球不行,可以打防守,顺便还能混水摸鱼,于是便站在球门附近,摆开了架势。 徐青山在人群中找到她,只见她弯着腰,含着背,身体左晃晃,右晃晃,瞧着倒是有模有样。 只是…… 屁股为什么要翘那么高? 不酸吗? 一声令下,比赛正式开始。 徐青山拿到球,带着球往前跑,一连撞翻好几个文生,直奔靖宝而去。 靖宝远远看见了他的那股子劲,就想撒腿跑路。 太 猛了。 她想想,反正文生输定了,于是身子往边上挪挪,让他直捣黄龙算了。 哪知,她往边上挪,徐青山带着球,也往边上挪。 这是冲她来了? “靖宝,拦住他!” “拦住他!” “还愣着干什么,靖宝,上啊!” “哎哎哎,你别往后退啊!” 文生们急得直跺脚,靖宝也急得直跺脚,上什么上,她拿什么上? 武生们一看这情形,叫嚷开了。 “我看只有上去抱住了。” “光抱住还不够,腿还得缠上去!” “哈哈哈,徐青山心一软,说不定就放过了!” 靖宝想活撕了那帮武生,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徐青山突然左脚一动,把球巧妙地踢给了身后的人。 身后的武生接过球,飞起就踢,踢入球门。 靖宝长松一口气,跟着武生们一道欢呼了两下,眼眉兴奋的还直往上飘。 师光锋气得想骂娘。 这小子是不是傻,球门被破了,他还笑得出来。 一球领先的武生们气焰高涨,简直势不可挡,简直是在“屠城”。 师光锋怒不可遏,把文生们叫过来骂,“再不出力,这门课我统统给你们不极格都,给我争点气。” 说着,眼睛往靖宝身上瞄。 第六十章 吃苦头 靖宝羞愧地低下头。 在徐青山再次带球跑来的时候,她只能豁出去,奋力冲到了徐青山面前。 “你的姿势不对,屁股不要抬,要敛胸收腹,脚下要灵活些,用腰腹的力来抢球。” 靖宝深吸口气,“徐兄,你要过人就过人,怎么还教训上了。” “过来,拦我!” 怎么还有这要求? 靖宝一咬牙,冲过去抢球。 徐青山躲了两下,跟戏弄她似的,故意不让她沾到边。 就在这时,靖宝身后冲过来一武生,伸脚在她脚背上一勾,靖宝注意力都在球上,脚下一个踉跄,直愣愣地朝徐青山扑过去。 徐青山的反应堪称迅速。 他先把球踢给那个武生,然后想避开靖宝,不料靖宝情急之下伸双手一拉,正好拉住了徐青山的衣服。 徐青山挣脱不得,又不甘心往前扑,只能将身子往后一仰…… 于是,众人便看到了这一幕-- 一个瘦弱的小文生,硬生生的将武生徐青山扑倒在身下。 徐青山急得眼睛都红了,冲着靖宝的屁股一巴掌拍下去:“你拉我干什么?” “我……” 靖宝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人,竟然打她屁股! 徐 青山见他不动,更是气急败坏,“赶紧给我滚起来,你压着我……” 靖宝手忙脚乱的从他身上爬起来,散乱的头发掠过他的鼻尖,徐青山顿时石化。 这时,有个武生跑过来,故意用力推了靖宝一下。 “早用这么一招,我们就让你们几球了,来,一会把我扑倒,只管扑,不用客气。” 靖宝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推得一头往前栽,栽进徐青山怀里。 徐青山只觉得胸口一热,脑海中自动浮出那日山道上,这小子往他娘怀里拱的情形。 我的妈啊! 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懒得发火了,神色又漠然,又高冷的来了一句: “娘娘腔,你要往我怀里钻几次,还是个男人吗?” 靖宝就势滚了下,滚出几丈远,冲师光锋举手道:“先生,我受伤了,要求下场休息。” 说完,又冲徐青山一撇嘴,道:“您是男人,您受累,您了不起!” 这人不仅是个娘娘腔,还是个小心眼。 徐青山眼里满是冷蔑。 靖宝哪还管得了他什么表情,借着受伤跑到高美人边上,直喘粗气。 高美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人? ” “你有用,你怎么不上?”靖宝腰都快跑断了,不耐烦听他的奚落。 高美人冷笑一声,露出三分乖戾,“我上了,可就没那帮武生什么事?” 靖宝心道:你就吹吧,你就! …… 武生们看到了刚刚那一幕,个个起了坏心思。 有故意撞上文生的,也有故意把文生压在身下的,最惨的一个甚至连衣服都被撕开了,露出白惨惨的上身。 那人羞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师光锋一张老脸黑得像碳。 就在文生们一个个被虐得哭爹叫娘的时候,一道懒懒的声音横出来: “来,我来和你们比一比!” 靖宝猛的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起身的高美人。 还真来? 有人喊,“高公子,比什么?” 高美人:“就比蹴鞠,一球定胜负。” 那人又喊:“赢了有什么彩头?” 高美人:“赢了,我们文生见着你们武生,叫一声爷爷,然后绕道走。但万一要输了呢?” 武生们轰然大笑。 这高公子莫非喝了酒,怎么尽说胡话。 “输了,我们武生叫你们文生爷爷,从此也绕道走。” “成!” “高公子,咱说定了,输了 可不能赖,该叫爷爷叫爷爷!” “难不成叫你奶奶?” 高美人冷哼一声,拍拍屁股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向场中心。 靖宝看着他的背影,一阵窒息。这小子一定是像师光锋那样,被她气傻了! “你,跟我上!” 高朝手指着一个文生。 被指到的文生一脸懵,“高公子,我行吗?” “我说你行,你就行!” 高朝手又一指:“你,你,还有你,出来!” 文生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拒绝,都张不了口,这人可是高公子啊,拒绝他,不是活腻味了吗! 高朝点兵点将,点满十一人,然后把这十一人叫到跟前,一阵耳语。 片刻后,两队人马拉开架势。 靖宝不是爱看热闹的人,也被吸引着站到场边,心里默默替文生们加油。 师光锋见高公子上阵,还管什么输赢不输赢,面子不面子,背过身,趁着众人不注意,手朝天上拜了三拜。 “菩萨啊,保佑高公子不受伤!” 一声令下。 比赛开始。 高朝拿球,右脚轻轻一拨,人已经冲了出去。 “拦住他!” 一武生刚要启动去拦,两个文生一前一后夹击。 武生 一个晃眼,高朝已经像箭一样从他面前跑过。 这速度? 靖宝眼珠子骤然睁大,心道:以后可以叫他飞毛腿小王子。 飞毛腿小王子灵巧的晃过一个人,又晃过一个人,再晃过一个人…… 他面前就剩下两个武生。 这时,七八个文生们蜂拥而来,将其中一人团团围住,那武生被围得密不透风,急得哇哇大叫道:“徐青山,上!” 关乎脸面,徐青山哪能不上。 他冲到高朝面前,正要伸脚去绊,却见高朝先冲他抛了个媚眼,然后腿尖把球往前一挑,身子一猫腰,往他腋下钻过。 徐青山赶紧回头,却已经来不及。 高朝控住球,飞起一脚,球在空中滑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稳稳的落在网里。 静了一瞬后,文生们爆发出惊天的叫喊声。 高美人“刷拉”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冲武生们得意一昂头: “来个孙子,给爷爷捶捶背,捏捏腿啊!” 众武生:“……” 这时,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看,顾祭酒来了。” 众人寻声望去,吓了一大跳,顾祭酒的边上,还有一人,这人既是当朝首辅,也是国子监的监事大臣--曹明康。 第六十一章 来葵水 众生忙各自归队,连躲在树荫下的高朝也站了起来,摇着扇子踱步到队伍中。 两位先生赶紧跑过去行礼。 曹明康穿着官袍,嘴边两道深深的皱纹,让他的面相愈发阴沉斗狠。 “我过来办差,正好路过国子监,便过来看看,你们继续上课,不必受我影响。” “是,大人!” 曹明康摆摆手,示意他们去。 等人走远,他方开口道:“这一届的监生中,可有几个出挑的?” 顾长平往武生那边扫了一眼,淡淡道:“定北侯徐勇的孙子很不一般,文武双全,是个人才。” “定北侯家教森严,孙子成器是应该的,这人你帮我留意着,找机会带他历练历练。” “是!” “长公主的宝贝儿子如何?” 顾长平笑道:“龙生龙,凤生凤,高公子不差到哪里。” 这话,初听是夸,细品品,便能品出些意味来,曹明康不以为意的笑笑,他也没指望这人能怎样。 顾长平:“除此之外,还有几位监生也不错,学识和人品一流。” 曹明康:“宣平侯家的那位,表现如何?” 顾长平摇头:“很一般。” 曹明康“嗯”了声,低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子怀啊,你可得帮我留意着 些,以后的朝堂,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这话,是在暗示龙椅上的那位,快不行了吗? 顾长平算了算时间,还有两个月。 前世,老皇帝是在最热的时候归的天。 他记得很清楚,那几日京城的天气又闷又热,孝服穿在身上捂出一身又一身的痱子,体弱的直接热晕过去。 他正色道:“先生放心,我会留意的。” 曹明康满意的点点头,“你可有想过,离开国子监,到别的地方呆一呆?” 顾长平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我觉得国子监挺好,不想挪地方。” “大材小用了!” 曹明康背过手,目光钩子似的在他身上划过,“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相将之才。” “先生!” 顾长平陡然打断了他的话,“当年我高中状元,皇上问我可愿去翰林院,我说不愿,这话并非推诿,比起高官厚禄来,我更想活得长久一些。” 顾长平顿了顿,又道:“如今,我还是这个话。” 曹明康笑了笑:“你果然是胆小。” 顾长平:“胆大之人,命不长。” 曹明康一脸惋惜,“罢了,我也不勉强你,那边可是武生?” 顾长平:“正是。” 曹明康抚须道:“让他们比一场蹴鞠给 老夫瞧瞧。” 顾长平唤来王保生,耳语交待一番。 王保生兴奋的大吼一声,“儿郎们,首辅大人想看咱们蹴鞠,比一场如何?” 众武生们顿时沸腾,纷纷将上衣脱去,露出精壮的,硬梆梆的胸膛。 文生们哪见过这阵仗,有心生羡慕的,有羞于抬眼看的,也有像靖宝这样,心思全不在这上头的。 曹明康虽说是国子监的监事大臣,但只会在重要的场合出现,这会跑来做什么? 看他们蹴鞠吗? 首辅大人没有这么闲。 “娘娘腔,接着!” 靖宝扭头,脑门上砸下一件白衫,上面是生猛的男子阳气。 她气急败坏的扯下来,正要开口,却见面前一具麦色胸膛兀自起伏贲起,胳膊结实遒劲,腰腹线条…… 靖宝别过脸,“干什么要我拿着?” 徐青山的理由很充份:“你跟个娘们似的,心一定细,那些皮小子会把我白衫弄脏。” 这什么破理由! 靖宝挥着小拳头想抗议一下,徐青山已经奔向场中,挺拔后背的每一根线条,都强劲有力。 靖宝无声咽了记口水,手下意识的去捂鼻子,她怕自己又淌出鼻血来。 突然,一股热流自身下涌出来,接着,又是一股。 这种感觉, 久违却又熟悉。 靖宝用白衫做掩饰,用手小心探了探,浅浅红迹,果然是来了葵水。 怎的这么早? 若再迟几个月该多好! 靖宝将白衫抱在胸前,飞快的走到师锋光旁边,“先生,我肚子疼……” “去吧!”师锋光心思都在场上,不耐烦的摆摆手。 靖宝长松口气,低头含胸,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贴着墙边往外走。 顾长平正与曹明康说话,余光看到有个人夹着腿走路,微愣后,慢慢勾起唇角。 …… 为了“迎接”葵水的到来,靖宝是下过苦功夫研究的。 足足研究了半年时间,她和阿蛮两个人才算真正做出了另一个时代的卫生巾和卫生裤。 在盥洗室里,她跟做贼似的,把东西都换上去,又将染血的裤子用手搓洗了。 徐青山那件白衫上也沾了一点,怕他瞧出端倪来,她也亲手洗净,晾晒。 这时,小腹隐隐开始作痛。 靖宝把木盆放到架子上,默了半晌,一头栽倒在床上,蜷缩起身子,思忖着这几日该如何度过。 …… 曹明康四人抬的大轿,越走越远。 齐林看了眼爷的神色,低声问道:“爷,曹大人跑来做什么?” 顾长平闭了下目,低声道:“他来试探 我?” 齐林:“试探什么?” 顾长平:“有没有野心。” 齐林:“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顾长平转身看着他,“有,我这辈子只能呆在国子监;如果没有,他就会想办法把我按到别的地方去。” 齐林有些糊涂,“爷,小的怎么听不懂。” “你自然不会懂!” 顾长平慢悠悠背手往书房走。 十二郎离京,太子登位几乎没什么悬念,只需老老实实等着老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对太子来说是好事,但对曹明康来说,便不是那么好。因为太子拉笼他的真正用意,是为了对付十二郎。 换句话说,曹明康这颗棋子,已经对太子没多大的用处,不仅没有用处,太子上位后还会嫌他势力太大,功高震主。 正所谓飞鸟尽,弹弓藏。 曹明康很清楚这个道理,自然要留后手,留后手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 而他,便是最佳人选。 前世,自己一口应下,让曹明康看到了自己的野心,心里产生忌惮。而现在,他迂回行事,曹明康对他便少了几分戒备。 相信不久,他的任职文书便会下来。 一盏冷茶喝完,只见齐林匆匆进来,“爷,顾怿回来了。” 第六十二章 告个假 顾长平露出喜色,道:“让他先回府歇着,晚间等我回来,再与他说话。” 齐林:“是!” 顾长平:“等下。” 齐林:“爷还有什么吩咐?” 顾长平沉吟稍许,问道:“我记得孔庙的后山坡的竹林里,是有处温泉的” 齐林:“是有的,爷想去泡温泉?” 顾长平所答所非问,“下令所有监生,非初一,十五,不准踏入孔庙祭拜,免得惊了仙神。” 齐林挠挠头,不太明白好好的爷为什么要下这道令,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顾长平也懒得解释,自顾自低头看书。 …… “文若,文若?” 汪秦生推门进来,往靖宝床上一坐,苦着脸道:“祭酒大人刚刚下了道令,把孔庙关了,说非要初一、十五两天才能去祭拜。” 靖宝有气无力地问:“为什么?” “谁知道呢!” 汪秦生气恼道:“可初一、十五国子监放假,我又得回姨母家去,再过一月便是季考,我到哪儿去求孔夫子保佑呢,真是愁死个人!” 靖宝笑道:“关了也好,否则整天想着拜菩萨,就不好好读书了。” 汪秦生把床捶得咚咚响,“有时候运道也很重要的。从前有 个监生,本来成绩不怎么样,就是拜了孔庙,喝了后面温泉里的仙水,才中了榜的。” 靖宝心中一动,孔庙后头有温泉? 汪秦生自顾自念叨:“眼看我年纪一年一年大了,要是明年春闱再落第,我哪还有脸见江东父老,文若啊……” 咦,这人怎么也不应声? 一扭头,汪秦生不说话了。 床上,靖宝半倚半躺,睫毛湿亮亮,眼睛红通通,细弯弯两道眉目儿,几缕黑发散落在颊边,越发趁得小脸白皙水莹。 汪秦生看得有些目眩,家里姐姐妹妹众多,哪一个都是好相貌,如今看来,都比不得眼前的文若。 “看什么看?”靖宝恼了。 汪秦生忙要去哄,却听外头有人沉声道:“娘娘腔,我的白衫呢?” 是徐青山。 靖宝掀开被子,推了推汪秦生:“秦生,我身上不舒服,你去告诉徐兄,衣服洗干净了就晾在绳上,他自取了就行。” 汪秦生哪敢不从,推门出去把话转述了一遍,还用手一指:“喏,就在那边,自己拿。” 徐青山顺着他的手看一眼,差点没气晕过去。 晾绳上,他的白衫上叠着一条亵/裤,看那亵/裤的尺寸就知道是 娘娘腔的,像极了在他身上,又叠了一个…… 徐青山怒上心来,一把掀了亵/裤,抄起白衫就走。 走两步,忍不住,扭头冲门里的人喊道:“娘娘腔,我徐青山将门出身,行得正,端得直,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少他娘的做梦。” 不是我想的哪种人? 靖宝气得撑坐起来,这人有病吧,怎么莫名其妙骂人呢? 哎哟! 肚子又一阵绞痛,靖宝气一泄,到嘴的话咕噜咽进喉咙。 徐青山在外头等了片刻,见门里的人一声不哼,只当他心虚了,冷笑一声,大步离去。 莽夫! 汪秦生冲他背影骂了声,回房见靖宝的小脸似乎又白了几分,伸手去探她的脑门,“可是病了?” 靖宝挥开他的手,奄奄一息道:“午膳时间到了,你去吃馔堂吧。” “那你呢?” “我今儿不想吃,就想歇着。” “等着,我去帮你打了来。” 汪秦生一边说,一边往外跑,靖宝没力气叫他,只得随他去。 脑子里了乱哄哄的,都是事儿。 徐青山为什么要骂人? 葵水用脏的东西扔哪里? 自己这副样子要如何不被人看出来? 两行泪从 眼角落下,靖宝死死的咬住唇,这些年她活得顺风顺水,认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能将女扮男装进行到底,哪知…… 一个小小的葵水,就让她狼狈不堪。 “爷?” 门外,是阿砚的声音。 靖宝抹一把泪,嗡声道:“什么事?” 阿砚:“外头有人传话,说是大小姐来了。” 靖宝一愣,“出了什么事?” 阿砚:“换季了,大小姐怕爷没什么胃口,亲自送了些南边的菜来。” 靖宝从小就有个毛病,一到换季就会蔫蔫的,菜饭不思,人也跟着清减下来。 她自己都不曾记得,偏大姐记住了。 靖宝本就心里难过着,这下哪还忍得住,哽咽道:“你先去和大姐说,就说我身子不好,让她帮我向监承大人告个假,回府住三天。” 葵水来的人,有权利脆弱一下吧! 最重要的是,她怕被人发现! …… 靖府里。 周妈妈掀了帘子,朝丫鬟们挥挥手。 赵氏正在看帐本,见她来,问道:“这是打哪里来?” 周妈妈站过去,压低声道:“回太太,刚刚大小姐带着七爷回府了。” 赵氏一惊,“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好端端的回来 作什么?” 周妈妈:“老奴也觉着奇怪,忙派人去一打听,说是七爷病了。” 赵氏:“什么病?” 周妈妈:“说是染了风寒。” 赵氏:“请郎中了没有?” 周妈妈:“说是在外头瞧过了。” 赵氏不悦:“说是,说是,说是,就没个确切的消息?” 周妈妈忙道:“七爷身边的人个个嘴巴紧得跟河蚌似的,老奴只打听到这些。” 赵氏想了想,道:“七爷病了,他娘老子又都不在,按理我该去瞧瞧,可他是侄儿,我是婶婶,不合规矩。你帮我去问清楚,得了什么病,要用什么药,明面上的事情,该做样子的,还得做做样子。” “是!” 哪晓得周妈妈刚出去不一会,又回来了,咬牙切齿道:“太太,门口两个带刀侍卫,连门儿都不让我进,大小姐还在院里说,没我的事儿,让我回去。” 赵氏冷笑道:“一个个的都怕我害他们呢,得了,也别热脸贴冷屁股,去忙吧!” 周妈妈告退离开,出了院子,脚步顿下来。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大小姐和七爷这一趟回来鬼鬼祟祟的,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周妈妈眼珠子一动,计上心来。 第六十三章 设毒局 正房里。 靖宝捏着鼻子把药咕咚咕咚喝完。 阿蛮捧上漱口水,元吉递来蜜饯,她舒服的叹出口气,“还是家里好啊!” 靖若素坐在床头,皱眉道:“女子第一次来葵水,很重要,调理得好,后头不会痛;调理不好,便是痛经,你这三天就在家里歇着,按时喝药,哪都别去,身子比读书要紧。” 靖宝莫名地红了眼圈,扑到长姐怀里。 长姐的怀抱可真温暖啊! 靖宝从小就由三个姐姐带大,一应事务不借他人之手,感情深着哩。 靖若素气笑,“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要人抱呢!” 靖宝拍马屁道:“谁让我从小就跟大姐好呢!” 靖若素扭头,冲阿蛮道:“你听听,二妹,三妹要在这儿,她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就说三个姐姐一般好了。” 阿蛮笑而不语。 靖若素:“去把饭盒里的菜热热端来,再去给你家爷熬些生姜红糖水来,一日三顿,盯着他喝。” 阿蛮:“是!” 四盘精致小菜,一大碗鲜笋鲫鱼汤,香喷喷地香气四溢,靖宝食欲大开。 两碗热汤喝下去,小腹处一抽一抽的痛意似乎也减轻不少。 靖若素等她吃完歇下,反复叮嘱阿蛮一些细节上的事情,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靖宝一觉醒来,只听得窗外有 滴答滴答水珠声,一问才知道,外头下了雨。 她命阿蛮掌了灯,让元吉从文物匣子里取出书,开始用功。 阿蛮见爷的小脸还惨白着,心疼的紧,亲自去小厨房热了浓浓的生姜红糖汤。 树影婆娑。 一条黑影鬼鬼祟祟的从树后离开,一气走到下人住的北跨院,敲开了周妈妈家的房门。 “妈妈,药渣没捡到,阿蛮那丫鬟命人把药渣烘干烧了。” “烧了?” 周妈妈大吃一惊,她活这么大,只听过见过把药渣倒了扔了,还没听过要把药渣烘干烧了的。 “还有什么?” “阿蛮给七爷熬了碗生姜红糖汤。” 周妈妈手掌扣着桌角。 喝这个汤,多半是得了普通的风寒,可风寒之症为什么要把药渣子给烧了? 烧了,不就是怕别人看到吗? 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到? 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 夜深,雨势渐收。 顾府。 顾长平脱下大麾,进到书房,书架前的男子转过身,上前曲膝跪下行礼,正是顾怿。 顾长平扶起他,上下打量几眼,“瘦了。” 在一旁备酒菜的齐林听了,嫉妒的撇撇嘴。 每次顾怿出门办事回来,爷总能看出他瘦了,黑了,胖了,白了,自己在他身边,他啥都看不到。 偏心。 顾怿咧嘴一笑,“这次跑 的地方多。” 顾长平:“坐下,边吃边说。” 顾怿也不客气,撩起衫子坐下,吃了几口酒方道:“爷,这趟我去太原府查六爷的事情,很有收获。” 顾府六爷,正是那位名震京城,有龙阳之好的浪/荡子。 当年顾家的大祸,由他而起,所以顾长平便派了顾怿去太原府暗中调查事情真相。 顾长平慢悠悠地呷酒,脸上半点着急都没有。 “爷?”顾怿大感意外。 爷派他出去时,挺着急的,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又打听到了些消息,爷怎么又不急了呢? 一去三个月的顾怿哪里知道,此爷,非彼爷。 六爷的事情顾长平知道的清清楚楚。 六爷有龙阳之好没错,是浪/荡子也没错,但对那个小书生,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正因为喜欢,所以不忍胁迫,处处忍让,事事小心,只差把人捧在手掌心,他甚至打定主意,要与小书生厮混一辈子。 哪知,这只是别人专门为他设的一个局。 是有人用小书生全家人的性命作威胁,逼迫他勾引六爷,又不让得手,这才把六爷勾得神魂颠倒。 小书生的死,也是设计好的。 他们暗中给六爷下了药,磕了药的人下手没个轻重,一场欢好后,趁着六爷熟睡之际,他们把小书生迷晕了生生吊死在 歪脖子树上。 至于小书生怀里的那张绝命纸,也是他们逼小书生写的。 六爷醒来,做梦都没想到迎来的是小书生的死讯,绝望痛苦之下,他承担下了所有的事。 这便是撕开顾家倒台大幕的序幕。 顾怿一一道完,闷了口酒,愤愤道:“爷,不知道谁这么狠毒,设下了这么一个局给六爷钻。” 顾长平放下酒盏,走到庭外,望着天空中灰蒙蒙的雾气,冷笑连连。 设局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当朝首辅曹明康,另一个是龙椅上的那一位。 他们两个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唱,一个和,布下天罗地网,只为将顾家连根拔起。 曹明康也是因为替皇帝办妥了这一桩大事,才从一个小小的刑部郎中,慢慢爬上当朝首辅。 最让顾长平觉得锥心刺骨的是,前世他蒙在鼓里,对曹明康自始至终以先生之礼以待。 哪怕后来太子登位后,有心想让曹明康变成第二个顾家,他都以一己之力保下。 可怜他半生认贼作父,直到他成了阶下囚才知道真相,何等的可悲可笑。 顾长平回首,脸上已无半分悲色,他柔声道:“这事我心中有数,你先下去歇着。” 爷有什么数? 顾怿正要再问,一只手死死的按住了他,满腹的话 ,都被按了回去。 齐林挤了下眼睛,“听爷的话,去歇着罢!” 顾怿一把挥开这货的手,向爷行礼告退。 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他扭头看着爷的背影,心莫名的酸了一下,三月不见,爷也瘦了。 走出院子,远远瞧见春画拎着食盒走过来,顾怿皱起眉,那春画到了近前,道了个福,抬脚跨进院子。 檐下的顾长平也看到了,敛了神色,道:“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春画笑道:“给爷备了些宵夜,都是极清淡的,可用来解腻。” 顾长平收回视线,淡道:“交给齐林,你下去歇着。” 春画温柔似水道:“齐林毛手毛脚的,奴婢侍候爷用些?” “下去!” 顾长平声色厉疾,春画心坠谷底,手一松,食盒落在地上,哭着跑开了。 一旁的齐林看得目瞪口呆。 春画对爷的心思,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瞧得清楚,爷虽然没有回应,但众人都知道,只要有葛夫人在,春画早晚都是爷的房里人。 现在,爷连葛夫人的面子都不给了…… 如果不是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那就是爷变了。 而变的原因…… 会不会与靖府的那位七爷有关系? 想到这里,齐林后背浮上一层白毛。 我的亲娘咧,他家爷莫非,难道真的不喜欢女人哩? 第六十四章 杜钰梅 靖府的七爷一觉醒来,身下腻得慌,若是能沐个浴就好了。 这时,她又想到汪秦生提到的那个温泉。 在国子监沐浴,一直是她的心头患,自从那次半夜碰到徐青山,她就再也不敢一个人偷偷摸摸去。 现在孔庙关了,温泉没人,晚课后她可以溜去那边,让阿砚和元吉在外头看着,洗完了,让阿砚爬墙再把她送回来! 妙! 靖宝翻身坐起,外头守夜的阿蛮听到声响,掌灯进来。 靖宝把事情与她一说,阿蛮心思细腻道:“爷别急,回头让我哥先去探一探路,等前前后后都探清楚了,爷再去不迟。” 靖宝“嗯”了声。 “爷小腹还胀疼吗?” “疼!” “奴婢扶爷去园子里转转,多走动,经血也能下得顺畅些。” “几更了?” “五更已过,一会天就亮了。” 春日夜短,白月斜挂。 靖宝吸了口潮湿的空气,与阿蛮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的走着。 园子不大,但打理很干净。 忽听不远处,传来“嘎吱”一声响。 主仆二人齐唰唰变了脸色,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声响。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二人忙闪身躲入树后。 走过来的是个男子, 衣襟大开,袒着半个胸膛,裤子松松垮垮的吊在腰上,咂着嘴,一副魇足的样子。 竟是二老爷! 他在这里做什么? 靖宝心底正惊疑不定着,后头又有脚步声传来,这回的脚步声轻了许多,应该是个女子。 二叔和女子在此偷情? 那女子是谁? 靖宝正想着,月影下,走出一人。 轻衣薄衫,乌发凌乱,眼中带泪,正是杜钰梅。 猝不及防。 靖宝连呼吸都停止了,满脸错愕地扭头看阿蛮,殊不知阿蛮也正看着她。 主仆二人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扒灰。 杜钰梅抬头见前面的男子站着不动,也停下了脚步,低头,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颈脖。 二老爷走到媳妇跟前,低头亲她的嘴,杜钰梅躲了躲,没躲开,被他噙住咂了两口。 “钰儿我的乖乖,哭什么,刚刚爹爹那么疼你,你难道没有好滋味?” 杜钰梅肩一耸一耸地,轻声抽泣。 二老爷淫笑道:“今天你男人去了庄上,明儿你跟太太说,也想去庄上看看,我大概晚上会过来。” 杜钰梅猛的抬起头,凄惨道:“你,你们又要……” “我和他一道弄你,岂不更有滋味!” 话落,树后的两人僵成 两根人形棍子。 …… 两根人形棍子回了房,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无法消化刚刚那逆天一幕。 靖宝此刻杀人的心都有。 也难怪杜钰梅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郁郁寡欢的样子,原来她以为是为了子嗣,现在看来,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杜钰梅自情自愿,倒也罢了; 若是被人威逼胁迫,那二房的那对畜生父子,就真真该死。 阿蛮从震惊中醒来,低声道:“爷不在府里的时候,我听到过几句闲话,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想……” “听到了什么?” “听到有大奶奶院里的丫鬟说,大奶奶从前怀过身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见了红,小产了。” 阿蛮顿了顿,道:“还说大奶奶也不见怎么伤心,反说死了倒干净。” 靖宝脸上的血色,都往眼圈处聚拢而去,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由此看来,二房父子那畜生行径已不是一天两天,杜钰梅怀的孩子,怕不是她男人的,而是公公的。 要么是杜钰梅不想生下那孩子,故意喝了打胎药。 要么是有人不想让她生下来! “满嘴的仁义廉耻,背地里干的事儿,猪狗不如,还说咱们大老爷如何如何,要我说啊, 那二房才是靖家真正的脏地儿,忒不要脸!” 靖宝瞪了阿蛮一眼。 阿蛮脸色讪讪,跺脚道:“爷,他们为了一个淫字,人伦纲常都不要了,扒灰也就算了,还竟然……” 阿蛮都没脸往下说。 靖宝从震惊中醒来,“我记得大奶奶是宜兴人,娘家家里很有钱,还有几个兄弟呢,不是没倚仗的。” 阿蛮:“那是大奶奶刚进门时候的事了,杜家现在落魄了,杜家二老死后,几个兄弟抢家产,听说连头都打破了,哪还顾得上嫁出去的女儿。” “亲兄弟也不走动吗?” “大奶奶在临安府摆了结婚酒席,半个月没到,就跟着二老爷进了京,这几年没回来几趟,山高路远的,想走动怕也是难。” 靖宝瞬间明白过来。 二房父子之所以敢,一来是杜氏父母过世,娘家兄弟又不齐心;二来是杜氏一人在京中,孤苦无依。 但凡娘家有点倚仗的,都不会被逼/奸至此。 靖宝想到这里,悲从中来,这世道,做女人真难。 首先得投个好胎,要是生在穷苦人家的,还没长大呢,指不定就饿死了; 要生在富贵人家,还得保佑是嫡出,若是庶出,日子也难。 既生在富贵人家,又 是嫡出,还得盼着嫁个好人家。 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夫妻和睦就已经是万中挑的了,更别说公婆明理,妯娌和睦,小妾姨娘省心这等零零碎碎的事情。 哪怕都顺遂了,还有儿女这个关口…… 靖宝不敢再往下深想,“阿蛮,把我的书拿来。” 阿蛮劝道,“爷身上不好,就别看了。” 靖宝眼色微深,望着阿蛮足足半晌,“阿蛮啊,爷不想让三位姐姐,没了倚仗。” 阿蛮顿时哑口无言。 书拿来,靖宝看了几页,总觉得心浮气躁,索性把书一扔。 “爷,可是要吃茶?” 靖宝摇头。 她是想到陆府四姑娘,这姑娘性儿烈,受辱宁肯撞死,也不肯苟活着。 大奶奶被那对畜生玩弄,这一天天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岂不是更难? 靖宝眼中堆起了冷凝,“阿蛮,我想帮她一把。” “谁?”阿蛮一惊,“大奶奶?” “否则,她只有死路一条。”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儿能被她们撞到,明儿就能被别的人撞到。 事儿捂在被子里都好说,若被人撞破了,以大奶奶性子,只怕会寻死啊。 “爷想如何帮?” “没想好!” 靖宝脑子里一片混沌。 第六十五章 去庄上 这一夜,靖宝没睡踏实,天还没亮就醒。 醒了也不喊阿蛮进来伺候,倚着床上想杜钰梅的事。 嘴上说个“帮”字很简单,但落实到实处,却发现难上加难,她总不能杀了二房父子俩吧! 一点头绪都没有,真是头疼。 靖宝额头起了一排小青筋,猛的坐起来。 不管了! 先帮杜氏度过晚上这一关再说,别的,以后再想办法。 靖宝打定主意,才叫阿蛮进来侍候。 阿蛮顶着两个黑眼圈进来,显然也是一夜没睡,“爷,实在不行我帮大奶奶算个卦,看看她的命如何?” 靖宝急病乱投医,允了。 阿蛮拿了算卦的罗盘来,把场面摆得正尔八经,正要起卦时,她突然问: “大奶奶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靖宝差点没气晕过去。 得! 这丫头和钱三一一样,也是个小骗子! …… 翌日,一早。 赵氏夫妻在房里用早饭,只听外头有人喊道:“七爷来了。” 他怎么来了,夫妻俩对视一眼,放下碗筷,摆出一副长辈的腔调。 靖宝走上前,行礼请安后,道:“听说大堂兄在庄上,我这几日身子不好,也想去庄上散散心。” 赵氏笑道:“巧了,你大嫂今日也说要 去庄上。” 靖宝略显诧异道:“大嫂也要去,那正好啊,我跟她一道走。” “胡闹!” 二老爷厉声道:“你一个读书人去庄上做什么,安安份份在家里养病读书。” 你是怕我坏你好事吧! “祭酒大人说了,读书人不能光读死书,也要常到外头去看看走走,体恤到百姓的辛苦,将来才能做一个好官儿。” 靖宝脸上浮出一记微笑:“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咱们靖家京中的田庄,正好见一见。” 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田庄是靖家的,我是靖家未来的家主,你们不让我看,莫非,是在里头作了什么手脚? 二老爷心里的火气嗖嗖直冒,却不得不强自忍耐。 转念又一想,庄子那么大,把这小子远远支开了,照样能和儿子一道撒野,连向赵氏撒谎的说辞都省了。 “你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正好今日衙门清闲,我便陪你走一趟。” 此话一出,赵氏变了脸色。 靖宝故意使坏道:“衙门里清闲也不能让二叔陪着,这一来一回的,远着哩。” 靖二老爷一拍桌子,“你一个人在京中,万一出点事,我怎么向你娘老子交待?” “二叔,我大堂兄不是在庄上吗,由 他照应着,我能出什么事?” 靖二老爷一噎,这小畜生非要坏他的好事? “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多说!” 靖宝深深地看了靖二老爷一眼后,克制道:“那……就辛苦二叔了!” …… 靖宝回到房里,出门的行装阿蛮已经打点好。 “把宣平侯府的两个带刀侍卫一并带着,元吉留下来看院子。” “爷?”元吉挠挠头皮,不明白为什么是他。 靖宝:“阿蛮天天呆在府里,这一趟我带她出去散散心。” 阿蛮在一旁气笑道:“你才来没几日,便想着与我争宠,爷带谁自有他的用意,是你该问的吗?” 元吉吓得小脸都白了,忙跪下道:“小的只想侍候爷,没想争宠。” 靖宝扶他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下,好好看家,家里才是咱们的大本营。” 说话间,阿砚进来催,众人立刻出发。 马车晃晃悠悠离开靖府,中午时分便到了北郊的田庄上。 田庄一望无际,中间一排农舍,大爷靖荣宣得了讯儿匆匆赶来,笑道:“七弟怎么来了?” 靖宝深目看着他。 因为两人年岁相差太大,又不在一处生活,靖宝对这个大堂兄的印象很淡。 这回细细一看,靖宝暗下吃惊 ,这人皮肤古铜,脸儿俊朗,身材壮硕,竟是仪表堂堂。 “我身上不好,从国子监告了假,来庄上散散心,大哥不会不欢迎我吧?” “怎么会呢!你来还真来对了,今日一早庄上打了只獐子,正好用来烤肉吃。” 靖荣宣眼睛一斜,朝父亲看过去,见父亲微颔首后,他笑道:“走,我领你去瞧瞧房舍。来人,领大奶奶去房里歇着。” 靖宝跟上去,余光瞥见杜氏离去的方向,正与她相反,微微咳嗽一声。 阿蛮立刻会意道:“哎,奴婢只带了药,没带煎药的药罐,这可怎生是好?” 杜氏脚步一顿,轻声道:“来我院里拿,我那边有。” “大嫂心真细,出门连药罐子都预备着。”靖宝夸了句: 靖荣宣笑笑:“你嫂子常年吃药,庄上一直备着,你只管问她要去。” 靖宝脸色陡然一变。 看来,这父子二人常常把人弄到这里奸玩啊! 真是畜生! …… 杜氏的房舍,在庄上的最东头。 三间独门独院的屋子,正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婢女,阿蛮瞧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这两个女孩子都是十七八岁左右,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嘴里磕着瓜子,手上的指 甲留了两寸余长, 妖妖娆娆的,瞧着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两人见杜氏来,懒懒的上来行了个礼。 礼行得也不正,敷衍的很,眼睛更是放肆的在阿蛮身上乱瞄。 阿蛮这才发现,杜氏带来的丫鬟,一个都没跟过来。 杜氏解释道:“大爷到了庄上,便喜欢庄上的丫鬟服侍,那些下人天天跟着我,一日都没歇着,我也让她们松快几日。” 阿蛮听了,又气又叹又同情。 哪是让下人松快啊,分明是那对父子为避人耳目,故意把杜氏的丫鬟支开。 进到堂屋,阿蛮更是惊了,这屋里比着靖府,还要精致数倍,连门口待客的桌椅,都是黄花梨木的。 杜氏从东边的里屋出来,手里捧了个药罐子,“不常用,落了些灰,煎药前里里外外先洗一洗。” 阿蛮笑着接过,连声称谢。 走出屋子的时候,她发现那两个婢女不见了,竖耳一听,西厢房里传来说笑声。 “昨儿大爷让我摆的那个姿势,腰都快折了,你帮我捏捏。” “我帮你捏什么捏,让大爷帮你捏,大爷保准捏得你又舒坦,又销魂。” 阿蛮听得脸都红了。 心道:这哪里是侍候人的丫鬟,分明就是妖精。 第六十六章 龌龊事 回到爷身边,她把见到的一一道来,靖宝听了,冷笑连连。 “怪道大堂兄十日里,总有五日往庄子上走,原是跟他的亲爹一样,在外头养了人。” 阿蛮翻白眼,“什么人不人,奴婢瞧着像婊X,骚气冲天,嘴里没句正经话。” 靖宝想了想,“一会,你去外头说一声,就说我身子不好,想早些休息,饭摆在房里用,就不出去了。” 阿蛮眉一挑:“爷是想让他们放心?” 靖宝双目森然,讥诮发笑了一声,“否则,他们又怎么会让好戏登场。” 入夜,就在城门即将缓缓关闭时,一驾马车疾驰而来,身后是五六个带刀侍卫。 马车出城而去,扬起一片尘土。 车里,齐林怀抱一套茶盅,发髻都被颠乱了,茶盖滚落下来,还没等他伸手捞,一转眼便不见了。 他心疼拿眼睛去瞪自家爷,好好的不在家歇着,突发其想非要去什么庄上,这不没事找罪受吗? 顾长平掀眼皮,回看他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他从国子监出来,正要上轿,抬头看了眼天空,心头大震。 头顶上的一片天,像是人为的被划成了两块,一块是 乌云密布,一块是晚霞满天。 强烈的色彩对比,让人看着心头不舒服。 轿夫摇摇晃晃,晃得他想犯困,迷迷糊糊的,做了梦。 梦里是一场大火,火光冲天,女子一团血污,在火里挣扎; 转眼梦境突变,是排山倒海一样涌进城的士兵,手里的长刀滴血,见人杀人,遇佛杀佛。 他一下子被惊醒,睁眼,下意识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外头,扶轿的齐林回道:“回爷,是四月二十六。 四月二十六? 顾长平心头大悸,他想起来了,前世的四月二十六,京中发生过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京城北郊外有处温泉庄子,来了一帮蟊贼,杀人放火,奸污女子,庄上养着一个绝色的苏绿人,名叫李敏智。 李家是苏绿的贵族,李敏智的父亲李钟诚年轻时曾在帝都留学,与十二郎是忘年交。 回国前,他有意将女儿许给十二郎做侧妃,十二郎思虑再三,没有拒绝。 李钟诚回到苏绿,在宫变中被抄家,李敏智这时已经出了苏绿界,侥幸活了下来。 天之娇女,一夕之间变成罪臣之女,十二郎只得将她安置在 温泉庄上。 哪知这个李敏智也是命苦之人。 不见天日也就算了,还在这场大火中被活活烧死,死前又被人奸污,消息传到十二郎耳中,他怒火攻心,立刻派暗卫调查。 查来查去,不知为何竟查到了太子头上,叔侄二人的仇恨就此埋下,这才引出后面十二郎的起兵造反。 顾长平猛的睁开眼睛,眉眼锋利如刃。 太子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除非他脑子被猪咬过了,才会去动十二郎的人。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设计好的。 顾长平曲指在小几上敲了几下,他这一趟出城,就是想在暗中看看,那些蟊贼到底是什么来路,顺便救下李侧妃。 “顾怿,速度再快点!” 还快? 齐林哭丧着脸,再快一点,该滚下去的就是自个了。 …… 入夜。 一个惊雷自天空炸开,闪电映亮杜钰梅惊惧的泪眼。 二老爷轻俯下身,一手从她的裙摆下探进去,一手去褪杜氏的衣裳。 一旁,靖荣宣已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瞪大了眼睛去看这活色春香的一幕。 不消片刻,杜氏雪白的身子寸寸露了出来,凝脂似 的,比身下的丝绸都要柔软。 二老爷眼睛发亮。 他从不缺女人,房里的丫鬟,外头的媳妇,勾栏里的妓女,戏院里的戏子……早就玩得没了滋味。 媳妇头一天进门给他奉茶,看着那双玉手他就起了淫念。 忍着到了京城,寻了个天时地利的机会,点个燃情香,喂个春药……等她醒来,生米早就煮成了熟饭。 从此,他便上了瘾。 杜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大上姐,浑身的肌肤跟水做似的,娇娇弱弱,根本不是一般女人能比, 为着能长期霸占杜氏,他既给儿子送女人,又承诺把家业都给他,一通威逼利诱后,儿子服了软。 这小子开了窍,比老子还会玩。 杜氏自然是不依的。 他让儿子把人骗到庄子上,葫芦化瓢,一柱燃情香,杜氏能飞到天上去,还不得乖乖的受着。 二老爷哪还忍得住,朝儿子对视一眼,淫笑着将身子压了下去…… 杜氏躲无处躲,藏无处藏,泣不成声闭上了眼睛,哀哀求饶。 靖荣宣凑过来哄着她,“我的肉肉儿,快别哭了,等爹结束了,我来疼你。” 话落,又一道惊雷在天边炸 开,转瞬之间,暴雨已至。 瓢泼大雨里,一道黑影从墙角飞奔离开,直奔西院而去。 靖宝就等在屋檐下,见阿砚来,忙不迭的问道:“怎么样?” 阿砚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半天,才咬牙切齿的迸出一句:“禽兽不如,大奶奶嗓子都哭哑了。” “爷,怎么办?”阿蛮气得肺都要炸了,拳头唬唬握住。 “别冲动!” 靖宝的眼神冷的发硬,“这事得前前后后思虑好了,才能动手。” 阿蛮直跺脚,“那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作贱人?” 靖宝一咬唇,“阿砚!” “爷?” “跳上房顶把瓦掀掉几片,然后去敲东边的门,就说我屋里漏水,请大堂哥来看一看。” 还不够! 靖宝顿了顿,又道:“还得想办法放把火,先坏了他们的好事再说。” “爷,这雨大得跟什么似的,哪能烧得起来。” “烧不起来也得烧,从里往外烧,阵仗得吓人。” “是!” 靖宝转头看着白茫茫的大雨,眼底裹着凌厉。 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怎的还是被二房父子的龌龊事儿,给弄恶心了。 这两个杀千刀的! 第六十七章 蟊贼来 不多时,厨房里噼里啪啦烧了起来,火势裹着浓烟滚滚往上,惊得庄上的人纷纷叫爹叫娘的赶过来。 二房父子怕露了马脚,手忙脚乱的套上衣裳往外去。 床上杜氏已玉碎花缺,四脚发凉,娇娇的嘤咛一声,暗自抽泣,痛苦到了极点。 借着床头烛火,她看着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往下看,越看越觉得脏。 她这辈子怕是干净不了了,除非去死。 也不是没死过。 打胎那回痛得死去活来,她心想,就跟着孩子一道去,也算清净了,她一脚都踏进了阎王殿,却还是被人救了回来。 那个孩子是老爷的,她必须亲手杀了他。 这个繁难的尘世,自己苟延残喘的活着,便够了,若是生个女儿,怕也是逃不脱被人作贱的命,何苦呢? 若是男孩儿,她更怕那孩子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她,每看一眼,都像在质问自己--我是谁的孩子? 这比剜了她的心,还痛呢! 她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毫无廉耻地活着。 是为看天上的云,地上的水?是为看夏天的雨,冬天的落雪? 都不是。 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可如今,她不想活 了,从那玉谪仙一样的人儿送来一包燕窝时,她就生了死意。 她配吃他的东西吗? 她连活着都不配! 想到这里,杜钰梅挣扎着爬起来,拿起抽屉里的剪刀……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惊天大叫:“不好了,庄上进蟊贼了!” 剪刀陡然跌落,杜钰梅吓得瑟瑟发抖。 …… 此刻的靖宝,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来是想着杜氏的事到底怎么办;二来是被二房父子给气的。 正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喧哗,狗叫声与人声一同响起来。 靖宝一翻身坐起,轻声道:“阿蛮?” 与她同屋的阿蛮还没说话,屋门被人一把推开,阿砚提剑冲进来说:“爷,庄上进蟊贼了,咱们快走。” “好好的,哪来的蟊贼?”靖宝大吃一惊。 说完,他目光往爷的脸上一扫,将手伸到脚底,用力擦了几下,先往靖宝脸上糊,再往阿蛮脸上糊。 “不要露脸,那些畜生不是东西。” 靖宝吃了一嘴的泥,呸呸两声,道:“哪来的蟊贼?多少人?手上抄什么家伙?领头的是谁?” 阿砚见爷不仅不怕,反而头脑清楚,忙道:“大约有五六十个,他们手上 带刀,身手都不错,领头的是个独眼龙,手上拿着两把环形铁刀,我瞧着不是个善茬。” 靖宝忍住心慌,“二房父子在什么地方?” 阿砚:“没见到,怕是躲起来了。” 靖宝:“跟来的侍卫呢?” 阿砚:“跟着二老爷来的侍卫就三五个,打不过的。” 靖宝:“这个庄上有多少庄稼人?” 阿砚:“几十户,百来个!” 靖宝:“以你的身手,可杀几个?” 还杀几个? 这会逃命要紧! 阿砚飞快地看了眼手里长剑,咬牙道:“我只能护着爷和阿蛮,再加上侯府的两个兄弟帮衬着,必定没事。” 阿蛮学过几招护身功夫,头一昂道:“我自个护得住自个,爷,走!” 靖宝没挪步,脑子飞快转动着。 此刻若逃,自己的人总是无碍的,可大嫂和那些庄稼人怎么办?几十户佃户,哪家没有大姑娘小媳妇?被那伙蟊贼糟蹋了怎么办? 她当机立断道:“先不走,去看看动静再说。” “爷?” 阿砚倒抽了口气,转身用自己堵住门,“你不能出去。” 靖宝跺脚,“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 阿砚不为所动:“我只 管爷的命。” 靖宝脸一沉:“你爷是长命百岁的命!我答应你,若实在救不了,咱们再拍拍屁股跑人。” 阿砚:“……” “让开!”靖宝一声厉喝,语调中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 阿砚一刹那眩目,乖乖挪向一旁。 靖宝随手捡起一根洗衣用的木棒槌,握在手中掂了掂,拉门走了出去。 门外,雨势不减,只见大雨中,横着两排的人: 一排是提着刀的劫匪,个个穿着蓑衣,脸隐在草帽下,看不清楚真面目。 一排庄上的护卫和各户男丁,有提刀的,也有提着锄头,扛着扫把的,二房父子缩在护卫身后,护卫帮他们打着伞。 为首的独眼龙低笑一声,抬手将手里铁刀一甩,刀锋贴着靖荣宣的左脸,斜插进门里。 靖荣宣高高大。大的七尺男儿,吓得差点尿裤子。 这一手功夫,直接把护卫和庄稼汉们都震住了,完了,完了,这哪里是蟊贼,分明是江洋大盗啊。 “今夜看来是吉星高照,合着该我们发财,识相的,把金银细软拿出来,不识相的,那咱们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让你们正巧碰上了呢!” 靖宝听他三言两语把 目的说清楚,心里盘算着,若只是劫财,那倒好办了。 正想着,二老爷颤颤威威站出来,怒道:“我乃朝中六品官员,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岂容你们这帮蟊贼放肆,识相的,还不快点给我滚!” 靖宝一听这话,完他娘的,要坏事! 废物老爹曾经告诉靖宝: 人在外面,头一件事,就是得学会和气。 除了和气,还得讲道理,守规矩,宁肯缩着脑袋装孙子,也不要动不动就拿权势压人,关键时候要舍钱留命。 果不其然。 独眼龙压根不吃这一套,冷笑着提着刀就逼过来。 这时,一条大黄狗猝不及防地从墙头上扑了下来,直扑向他的咽喉。 独眼龙反应奇快,电光石火间脚下一滑,手起刀落,那黄狗连声叫都没发出来,便没了脑袋。 二老爷吓得腿一软,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阿砚一看这刀法,将声音压得极低道:“爷,不是一般的蟊贼,手上有真功夫,得防着。” 靖宝深深看了那对父子一眼,立刻道:“你也露一手,快!” 阿砚完全不明白用意,但却是听话的照做了,气运丹田,飞身一个跃起,长剑直逼独眼龙而去。 第六十八章 杀意起 独眼龙只见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向他刺过来,连忙往后退了半步。 阿砚长剑一翻,身体在空中一个后翻,又回到了靖宝身后。 独眼龙将将站稳,一缕黑发从他眼前飘过-- 是他的头发。 这时,靖宝上前一步,先抱拳,再微微一笑,笑意灿烂的跟阳光似的。 阿蛮在后头帮她打着伞,也陪着笑。 “各位好汉,钱财都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统统可以拿去,当个酒钱也是好的。只是命只有一条,还请好汉们手下留情,放过我们。” 独眼龙刚被阿砚露的那一手震住,都是习武之人,眼招子再不好使,高低总看得出的。 那人若有意取他的脑袋,十招之内是取定了,因此存了忌惮。 再听到这位污脸小公子说这话,忌惮又多了几分。 靖宝见他将信将疑,立刻命阿蛮把包袱,往地上一扔。 “这包袱里有二百两银子,你们都拿去吧。二叔,大堂兄,你们也别愣着了,把银子拿出来,给各位好汉们分分。” 靖宝一手指着边上的庄稼汉们,一手去解腰上的玉佩。 “他们都是地里刨食的穷苦之人,别为难他们,我这里还有一块上好的玉佩,当了也值几百两银子,替他们向好汉们买条贱命。” “你他娘谁啊?”蟊贼里有人叫嚣。 靖宝把玉佩扔到包袱上:“ 我是这庄上的主人,人称靖七爷,国子监监生,靖家的家主是我爹,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我能替我爹作主。” 这话,一是表明自己身份;二是向独眼龙示好,别把我二叔那几句话放心上,他不代表什么,这地儿,我说了算。 叫嚣的蟊贼上前一步,捡起地上的玉佩和包袱,手往包袱里探了探,果然找出两张银票。 “老大,是真的。” 独眼龙狞笑道:“几两银子就想打发你家爷爷,你家爷爷就这么不值钱。” 靖宝陪笑道:“银子不够,可以再商量,你开个价,哪怕现在拿不出来,明儿等天亮了,我也可以让下人去钱庄取。” 靖宝的好态度,让独眼龙哈哈大笑。 这小子不会以为他就是冲着那几百两银子来的吧? 读书人啊,可真幼稚! “小兄弟,实话和你说,银子我要,女人我也要,这两样满足,我就放别的人一条生路。” “把女人交出来!” “把女人交出来!” “交出来!” 几个蟊贼叫嚣着,靖宝暗暗心惊,心道被阿砚料准了,这帮蟊贼也都是畜生,事情一下子变得不简单,弄不好是一个鱼死网破的后果。 她飞快的在心里算计着一旦动手,胜算有几成。 “爷,只有三成。”阿砚一边说,一边飞快的斜了眼靖二老爷。 靖宝立刻会意。 这三成 还得是二叔配合的情况下,否则…… “你们想要女人,勾栏的女人尽你们玩,我七爷来掏银子。那些姑娘耍得开,你们也玩得尽兴。” 靖宝话音一转,透着些哀求:“这庄上都是本本份份,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小媳妇,各位家里也都有嫂嫂妹妹,求你们留她们一条生路。” “老子偏要玩大姑娘小媳妇。” “没得商量?” “没的商量!”独眼龙一张脸冷肃的叫人望而生畏。 靖宝沉了脸,厉声道:“可别逼人太甚,真要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阿砚,可是?” 阿砚回头是一声长啸,震得人耳膜阵阵发疼。 独眼龙脸色大变,这一声长啸,没有极强的内功,根本发不出来。他娘的,没想到这里竟然藏了个高手。 “只要你不动我的人,我可写下一万两银子的欠条,到时候你来我靖府取,你拿着这些银子带着兄弟们远走高飞,日子潇洒快活。” 靖宝趁热打铁道:“真要弄出人命来,别说刑部衙门不会放过你们,便是我靖家,也定会重金请了江湖兄弟,要你们的命!” 独眼龙死死的盯着靖宝。 这靖七爷长得瘦瘦小小,说话做事倒是大气,勾得他心动不己。 他接这桩买卖不过三千两银子,兄弟们一分,眨眼就没了,而且还得亡命天涯。 不如就像他所说的,拿了 这一万两银子,和兄弟们风流快活去。 只是,这小子讲话算话吗? 能信吗? 靖宝见独眼龙脸色松动,头一回觉得他那个废物老爹,身上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到时候你给我个地址,我亲自把银子送来;你若不放心,也可以上门来取,我会另派了护卫送你出城,绝不报官。” 独眼龙不作声,显然在思考。 屋檐下,靖二老爷的脸色阴沉的跟此刻的天空一样。 一来,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废物点心在靖七身边放了个高手。 二来,那句“靖家的家主是我爹,我能替我爹作主”,让他咬牙切齿。 三来,这小子恩威并施,三言两语把势态控制住了,真是要胆量有胆量,有计谋有计谋。 这样的人,不能留,留下来是祸害! 二老爷扭头,看着缩在自个身后的儿子,一个歹毒的心思浮上来-- 大房之所以能掌家,靠的就是这个小畜生,如果这个小畜生被那个独眼龙杀了呢? 陆氏只怕会哭死; 大哥那个废物点心根本不用考虑; 那个没进门的野畜生也不用怕,襁褓中的孩子,能不能长大都是个问题。 那么,靖家的家业,不就稳稳当当的落在二房身上? 最重要的是,他有脱辞。 人不是他杀的,是蟊贼,里里外外都好交待。 至于自己和儿子怎 么活命? 那些人不就是要钱要女人吗,他给! 靖二老爷微微闭了一下眼,心说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不管成不成,他都要为二房搏一搏。 靖二老爷悄悄退后几步,朝身后的侍卫耳语几句,侍卫脸上露出一抹不解,却被二老爷眼中狠厉吓了一跳。 他一咬牙,一跺脚,蹂身而上,长剑直扑向蟊贼。 阿砚余光看到,大喝一声-- “住手。” 可惜晚了。 那一剑“扑哧”一声,刺进小蟊贼的前胸,浓稠的血顺着剑身涌出来,一滴一滴落进泥里。 独眼龙瞬间暴怒,“我X你家姥姥的,兄弟们,给我杀,先杀那个叫七爷的。” “杀!” “杀!” “杀!” 变化,就在一瞬间。 靖宝甚至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一刀,就被阿砚一把拽到身后,侯府的两个侍卫首当其冲地迎出去。 阿蛮在一旁急得尖声大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和他们拼了啊,左右是个死,拼赢了,还有一条生路。” 庄稼汉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着锄头,镰刀扑上去。 哪里是蒙面人的对手。 冲在前头的两个锄头、镰刀还没举起来呢,就被人劈成两半,后头的庄稼汉们吓得纷纷愣在当场。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靖宝忽然觉得脸上有东西,无意识地伸手一抹,抹了一手血。 第六十九章 救星到 靖宝说不上怕,也说不上急,而是冷幽幽地看了缩在侍卫后头二房父子一眼。 真真是胆大包天啊,竟然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就想借蟊贼的手,把她干掉,甚至不惜以这么多庄稼汉给她陪葬? 心头仿佛长出两根刺,硬梆梆地钻进她喉咙里。 真他娘的痛啊! 她忍着痛,大吼一声道:“杀一个蟊贼,七爷我赏银子一百两。” 一百两? 老实的庄稼汉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人。 “和他们拼了!” “杀他娘的!” “狗日的蟊贼,爷爷我和你们同归于尽,七爷,一百两银子你给我孙子,我孙子叫狗二蛋!” 靖宝眼眶一热,下颔不由的紧了紧,“死了的,七爷另给你们家人五百两的安家费。” 这一嗓子,又吼出了庄稼汉们的血性。 虽然他们手里拿着都是种田工具,但为了父母兄弟,老婆孩子,却犹如披甲执锐,精兵上阵。 刀剑相抵,金石相碰。 一时间竟与蟊贼打了个平手。 然而,时间一长,庄稼汉们的短处便露了出来,光有一身蛮力的人,又怎么打得过在刀口上嗜血谋生匪盗。 阿砚见势不好,朝自家妹子递了个眼神。 阿蛮不由分说拉住了靖宝的手,“爷,走!” 她的手太凉,像一块冰坨,顷刻将靖宝沸腾的脑浆熄成了一把灰。 她拼尽全力定了 定神,低声道:“再,等一等,不能走……还有……还有……” 靖宝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她闭了嘴,在自己舌尖上较较一咬。 痛意传来,她明白了四个字:大势已去! “爷,快啊,再不走,只怕连咱们都得折在这儿。”阿蛮急得直跺脚。 “那,那就……” 话刚起了个头,一只长箭如白虹贯日,发自高处俯冲下来,箭头带着雷霆怒意,直中一个蟊贼心窝。 紧接着,数十匹马狂风骤雨般的带人冲了过来,马上的人手起刀落,战局一下子起了变化。 靖宝惊得目瞪口呆,目光像是被什么牵引住了,向远处看去。 数丈之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头站着一人,手持弓箭。 这人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眼皮像是刀刻的,眼尾锋利狭长,眼神像刀刃一样。 难以形容的心悸伴随着错愕,在靖宝的身体蔓延开来。 怎么会是他? 怎么可能会是他? 顾长平收起弓箭,目光淡淡地向靖宝看过来,眉头不由皱了一下,一身单衣,脸上白一块黑一块,手里还握着一个棒槌? 嗯! 靖七爷好销魂的架势! “爷,是祭酒大人。”阿砚激动的大喊。 靖宝仍沉浸在他那惊鸿一箭中,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没,没,没错,是,是他!” 阿砚:“他怎么来了?” 靖宝:“我……我……我不知道!” “砰-- ” 一具蟊贼的尸体被挑落下来,将将好落到靖宝脚下,她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盯着那可怖的尸体看了片刻,然后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祭酒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巧合吗? 顾长平跳下马车,大步走过来,前路被人挡住。 靖二老爷感动的热泪盈眶,“祭酒大人,你可来得真及时啊,这些蟊贼胆大包天,光天化日的连官员的田庄都敢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蟊贼? 一瞬间,顾长平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这些蟊贼会不会就是前世将十二郎温泉庄子洗劫一空的那帮子人? 前世有逃过一劫的人回忆说: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耍两把环形铁刀。 顾长平目光一扫,落定在与阿砚打斗的独眼龙身上。 果然是他们。 “顾怿!” 顾长平大喝一声,“活捉独眼龙。” “是!” 顾怿瞳孔一缩,跃身到阿砚身边,“你让开,这人给我!” “小心他的刀。”阿砚好心提醒。 顾怿鼻子朝天,“再拿十把也没鸟用。” 阿砚:“……”这人挺牛逼轰轰的吗! 受了辱的独眼龙又急又怒,“哇啊啊”狂叫一声,上前搏命。 顾长平看了两眼,见局面控制住,一把推开面前的靖二老爷,大步走到靖宝跟前。 学生对老师有着天生的敬畏,靖宝下意识退后一步,想作揖行礼,手好重,一看,棒 槌还握着。 这时,顾长平已经说话:“靖生?这些蟊贼,你是怎么惹上的?” “……” 靖宝的脸苦得像条苦瓜,心道:我何德何能哟! 她用力咬了下嘴唇:“回先生,我正要睡觉,他们就冲进来了,不仅要钱,还要女人,我没惹他们,真的没惹。” 脸上脏兮兮,明眸却是流盼横波,唇色虽白,咬过的地方却是鲜艳欲滴,摄人心魄。 再往下看,一身湿衣粘在身上,细一看,还能看出隐隐的曲线来。 曲线…… 嗯! 还挺玲珑! 顾长平神色一冷,厉喝道:“衣衫不整,成何体统,丢读书人的颜面,还不进去换了衣裳再出来。” 靖宝低头一看,如被雷劈。 棒槌一扔,逃也似的跑开了,哪还有半分与蟊贼谈判的威武架势。 哎啊啊! 我差一点点露馅了! …… 顾长平虽然只带来十个人,却个个身手一流,以一敌十。 再加上阿砚和二老爷的侍卫,和一众为了钱搏命的庄稼汉,蟊贼再凶狠,一盏茶的时间,死大半,活捉小半。 此刻,风停雨歇。 顾长平一边命人将独眼龙绑起来,一边给顾怿递了个眼色。 顾怿趁着众人正忙着将尸体搬动,脚下一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爷这是让他去温泉庄上探一探那边的情况呢! 片刻后,靖宝披了件宽大的袍子从房里走出来,叫来庄上管事 ,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去衙门报官。” “慢着!” 顾长平出言拦住:“暂时不报官,待我先审一审这个独眼龙。靖生,借你的屋子用一用。” 靖宝痛快道:“就是那一间,先生尽管用。阿蛮,去烧壶热水,给先生泡壶好茶来。” “不必!” 顾长平拎起独眼龙,往屋里一扔,随即幽幽看了齐林一眼,走进屋中。 齐林顺势把门一关,然后,像个门神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靖宝顿时有点傻眼。 连她这个苦主都听不得吗? 靖宝来不及深思为什么祭酒大人要私审,眼下要做的事情很多,头一件事情便是清点死者,救治伤者。 十七个死者,三十八个伤者,其中有两个是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靖宝立刻让管事带着几个人去把附近的郎中都请来,又命人把死者抬进屋里,等明儿官差来看过后,再入殓。 死伤的亲人们闻讯而来,哭作一团,靖宝听了,只觉得心里喘不过气。 那些躺在地上的,于她来说,不过是一条性命; 但于一个家庭来说,却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是家中的顶梁柱! 心中难过,在堂屋里呆不住,背手走到外间,发现二房父子站在檐下,正交头低语着什么。 六目相对,靖宝低低的笑起来,“二叔,我们叔侄俩单独聊几句如何?” 第七十章 叔侄俩 八仙桌,一头坐着叔叔,一头坐着侄儿。 做侄儿的慢悠悠的喝着茶,神色不变; 做叔叔的,坐立不安,眼神透着虚色。 靖宝放下茶盅,淡淡道:“一个大家族,从外头杀是杀不进来的,必是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二叔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这个道理应该是懂的吧!” 二老爷陪笑道:“什么杀得死,杀不死,这话我听不懂。” “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靖宝话峰一转,“若真听不懂,二叔这把年岁,可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放肆!” 二老爷怒的一拍桌子,“你怎么和长辈说话的,别仗着有宣平侯府,就不知个天高地厚。” 靖宝恍若未闻,“若是假听不懂,那侄儿不防掰碎了说给二叔听一听。你想杀我,就只冲着我一个人来,我就在这里,你能杀得了我,那是你的本事。” “谁……谁说我要杀你?”二老爷急赤白脸。 “既然你杀不了我,那对不住,就该承受我的怒气,我靖七爷打小就没学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规矩。” 靖宝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二叔不想我去顺天府告御状的话,乖乖把 这些因你丧命,因你受伤的人的银子掏了,死者,五百两;伤者,三百两。这事,我就忍下了。否则……” “啪--” 二老爷拍案而起,“否则你待如何?” 靖宝漠然站着,摇了摇头道:“否则,我便是舍了我现在的一切,我都要让你二房为这些死了的人偿命!” “反了,反了!” 靖二老爷气急败坏的喊,“来人,来人,给我书信去临安府,就说小畜生……” “这小畜生怎么了?” 靖宝眼皮一跳,蓦地抬起头。 顾长平一脚踏进门槛,不紧不慢的走进来,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子不教,父之过;学生不教,先生之过。靖大人对靖生有微词,不妨与我这个先生说道说道。” 靖二老爷身躯微微一滞,忙陪笑道:“顾大人言重了,我不过是和这孩子拌几句嘴而已。” “长辈和小辈拌嘴?” 顾长平冷冷一笑,话里皆是嘲讽,“他顽劣不懂事,你也跟他一般见识?” 靖二老爷红着一张老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论官位,他和顾长平半斤八两,他不输他什么? 但论人脉,两人差了十万八千里,且不说这人姓顾,便 是他背后的首辅大人,自己戳破了胆,也惹不起。 顾长平眼锋一转,“靖生,跪下!” 靖宝不吭声的跪下了,不知怎的,她眼眶莫名起了潮意。 这人是在护着她哩! 顾长平咳嗽一声,“靖大人不会没由来的叫你小畜生,定是你做了什么顽劣的事,说!” 靖二老爷哪能让靖宝开口,这不是要把他做的丑事都漏出去吗。 他忙不迭道:“顾大人,这孩子没经过我的同意,答应给死了的佃户每人五百两,伤者三百两,不是什么大事,这银子我来掏,靖宝,这下,你可满意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隐隐透着威胁。 靖宝想着杜氏的事情还没解决,忙陪笑道:“二叔掏银子,侄儿哪有不满意的,侄儿替那些佃户谢过二叔。” 说罢,身子一弯,向靖二老爷拜了下去。 靖二老爷眼神中闪过一抹阴鸷,拂袖而去。 屋里只剩两人,靖宝正要爬起来,突然,胳膊被强有力的手掌拽住,不等她用劲,人已经稳稳的站直。 “你与他到底为什么闹?” 靖宝嘴角的笑容渐渐发苦,“一家有一家的烦心事,先生别问了!” 到底不想让 外人小瞧了靖家,哪怕窝里斗得再狠,靖宝也必须维护住靖家在外头的脸面。 这不是护短,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长平也不多问,另起了话头,道:“靖七,我想同你商量两件事。” “先生请说!” 靖宝说完,发现自己的胳膊还在他的大掌中,忙红着脸挣脱开来。 顾长平目光扫过,只装着没看见。 “头一件事,明日报官,若是有人问起我为什么会来,你就说你私自旷课,我是来拿你的。” 靖宝张着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二件事,这个独眼龙必须得死。” 靖宝腿一软,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顾长平托住她的后腰,轻轻的扶了一下,“理由我不能与你说。” 靖宝用力一咬自己舌尖,借着一点痛意,让自己冷静下来,“那先生也得回答靖七两个问题。” 顾长平知道她不是乖巧的性子,道:“你问。” “你是冲着独眼龙来的?” 顾长平点点头。 靖宝深皱眉,“独眼龙是冲着我来的?” 顾长平摇摇头。 不是冲她来的,那就是冲这附近的某个人去的;不能让独眼龙活下去,那就意味着他要将这件事情瞒下 去? 那么,他想替谁瞒呢? 为什么要瞒呢? 靖宝突然觉得这人和自己一样,身上藏着很多的秘密。 错,自己的秘密只有一个; 而他的秘密,应该有很多。 靖宝一时间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一个藏着很多秘密的人,一定活得很累吧! 顾长平见她忤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静静的等着她做决定。 许久,靖宝回过神,“先生,靖七斗胆问一句,你想让独眼龙如何死?” 顾长平喉结微动。 按理,这等私密的事情,他完全不用说出口,只需用先生的威严压一压,就能斩断她的好奇心。 但一想到她设计杀了石舜,顾长平忽然觉得,告诉她也不是件坏事。 这人,是有胆量和聪慧的! “我想设计让他逃跑,然后在半路劫杀,伪造成被山匪劫杀的现场。” “那,那,那,那……” 靖宝突然一下子结巴了。 顾长平看着她因为震惊而白透的面颊,颊上一副茫然的表情,心中有些歉疚。 自己一定吓坏她了。 哪知,靖宝猛的抬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先生,独眼龙逃跑,能不能劫个人再跑?” 顾长平神色骤然大变。 第七十一章 劫持人 顾长平看着靖宝。 靖宝先是微微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定了定神,坦然迎上。 “是我大嫂,但我现在并不确定她会不会肯。至于原因,我也不想说,只求先生答应。” 靖府大奶奶? 顾长平的脑中飞快的闪过诸多思绪,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有这么一笔。 没错,的确有! 投井而亡,死状甚惨。 有说是生不出孩子,万念俱灰;也有说被公公逼/奸,羞愤而死。靖七想用一招死遁,看来,后者的可能性大一点。 顾长平痛快的一点头,“你去确认,我来安排。” 靖宝一愣。 她没想到顾长平连问都没问一句,便答应了下来,欣喜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惶惶不安。 “马上就要子时了,还不快去!” 靖宝来不及多想,提起衣角,便狂奔出去,跨出门槛,她又停了下来。 稳住,靖七,你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急不得! 不能急! …… 子时一过,庄子上还是闹哄哄。 靖老爷沉着脸回到东院,长子等在屋檐下,“父亲,外头如何了?” 靖老爷疲倦的摆摆手,抬腿往西厢房去。 杜氏身子娇弱,经不起他们来回折腾,且这会也没了兴致,不如去那两个小浪货的房里吃酒作乐,压压惊。 那两个 小浪货是勾栏里买回来的,不说长相如何,床上的活儿是真真的好。 两婢女早在房里置了酒席,见男人们进来,扭着腰肢迎上去。 一个大着胆子将小手伸进男人衣衫中;一个将红艳艳的小嘴儿送了过去。 父子二人淋了一身的雨,索性解了衣裳上床玩耍,等酒喝待七八分醉的时候,便在房里颠鸾倒凤起来。 那两个娼/妓自是百般奉承,使出浑身的本事…… 靖宝就在这时,偷溜进了东厢房,阿砚守在门口,替她看着门。 东厢房里,一灯如豆。 杜氏跟死了一般躺在床上,听得脚步声,还以为是自个男人。 靖宝见她不动,也顾不上叔嫂之间的禁忌,蹲着趴到了床头边。 杜氏察觉有些不对,翻了个身,吓得魂飞魄散。 靖宝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嫂子别怕,我来只想问你一句,想不想离开靖家,离开那对禽兽父子?” 杜氏的脸色骤然惨白,耳鸣声嗡嗡。 他,他怎么会知道了? 靖宝轻轻晃了她一下,“我对你没有恶意,就想帮你一把。” 帮? 杜氏泪如雨下,凄凄道:“你要如何帮?” 靖宝:“来不及细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意离开?” 愿意吗? 杜氏眼露迷茫。 离开了靖家,她以后的日子怎么活下去?能到哪里容身?靖家父子会不会放过她?娘家那头又要如何交待? 靖宝见她犹豫,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的握了握,“有我在,我不光让你吃饱穿暖,我还会让你活得像个人!” …… 五更已过。 庄上彻底沉寂了下来。 阿蛮拎着食盒走进柴房,她刚把食盒放下,独眼龙双脚一剪,将她绊倒,来不及叫喊,喉咙上多了三支手指。 阿蛮明眸圆睁,一脸惶恐,“你逃不掉的,七爷和祭酒大人的人,都守在庄上呢。”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爷爷我拿你做人质,怎会逃不掉。” 阿蛮吓得眼泪直流,“大爷,你杀了我也没用,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贱命不值二两银子,就算我家七爷顾着往日情份,那顾大人也不会放过,他是一定要将你送到衙门去的。” “我X他姥姥的!” 独眼龙恨得牙直咬,“罢罢罢,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黄泉路上也有个作陪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可以帮你想办法逃出去。” 独眼龙眼睛一亮,手上使了点劲:“说!” 阿蛮小脸惨白:“东院的东厢房,住着我家大奶奶,你若劫了她,顾大人一定会放你 走的。” “阿蛮,你怎的还没出来?” “来了,来了!” 阿蛮怯怯地看了独眼龙一眼,独眼龙嘴一斜,恶狠狠道:“出去一个字都不准说,否则,我杀你全家。” “不说,不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门吱呀一声合上。 独眼龙等了一会,等外头没了响声,才将脚上的绳索解开,一推门,像只猎豹一样冲出去。 “不好了,独眼龙跑了。” “来人啊,快追!” “围住他,他身上带着伤,逃不掉的!” 他姥姥的,豁出去了! 独眼龙脚下发力,直冲向东院,一脚踹开东厢房的门,把炕上的女人用力揪起。 杜氏头发凌乱,吓得瑟瑟发抖,嘴里呜呜哭咽。 独眼龙余光扫到桌上有把剪刀,立刻抢过来,抵在杜氏的喉咙口,拖着往外走。 到了外头,眼前一亮,数十根火把将半边夜空,照得透亮。 这时,靖氏父子才跌跌撞撞跑出来,衣裳都没穿好,光裸着白条条的上半身。 两人一看院里的情形,傻眼了。 独眼龙押着人往前:“让开,否则我就杀了她!” 杜氏哀哀欲绝:“夫君,救我!” 靖荣宣忙摆手道:“有话好说,不要伤她。” “姥姥的,你他娘的听不懂人话啊,我叫你 让开!” 说着,独眼龙把剪刀往前推了半寸,鲜红的血顺着杜氏白皙的颈脖滴下来,“我要马,最快的马,去牵来!” 靖荣宣不敢作主,拿眼睛去看他爹,二老爷气得一跺脚,“给他马!” “马来了,马来了!” 独眼龙押着杜氏往院外走,他往前走一步,包围圈往后退一步。 眼看就要走到马跟前,靖荣宣急得不行,大喊道:“来人,来人,快去请七爷和祭酒大人。” 独眼龙一听这话,脚下一点,抱着杜氏跃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手使劲一勒缰绳,疾驰进了夜色里。 这时,靖宝和顾长平才匆匆赶来。 顾长平一问情况,当机立断道:“来人,追!” 阿砚和顾怿一个对眼,立刻翻身上马追出去。 靖宝冲到靖荣宣跟前,“大堂兄,你倒也上马啊,去把大嫂救回来!” “我……”靖荣宣一怔。 “不可,那个独眼龙是亡命之徒。”靖二老爷一把拦住。 靖宝急了:“大堂兄,那可是你的结发妻子!” 靖荣宣一跺脚,没吭声。 靖宝扭头:“二叔?” 二老爷一咬牙,“来人,将庄上年轻的男子聚起来,哪个救回大奶奶,赏银一千两。” 顾长平冷眼瞧着,说:“靖七,先去报官吧!” 第七十二章 逃生天 天大亮了,顺天府尹冯章才带着人赶来,一看苦主,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又是他? 靖宝上前行礼,将事情的来胧去脉一一道来。 冯章听完,问道:“追去的人可曾回来?” 靖宝摇头:“还不曾。” 冯章立刻将手下分派出去,有个把蟊贼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丢了个官家的大奶奶,那可就是大事。 中午时分,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正在众人心急如焚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二老爷的贴身侍卫从马上翻下来,扑到二老爷跟前跪下道:“老,老爷。” “人呢?”二老爷一把揪住他。 侍卫往后躲了躲,道:“我们追出整整五百里,才找到了独眼龙的尸体,但,但大奶奶……不见了。” “不见了?”靖荣宣怒吼:“好好的怎么会不见的?” “回大爷,我们在现场发现很多的马蹄印子,怕,怕是被山匪劫走了。” “山匪劫走了?”靖荣宣跌坐在椅子上,一脸的失魂落魄。 靖宝“呀”了一声,眼眶都湿润了,“那些山匪都是穷凶极恶的人,大嫂被他们劫走,还有活路吗?” 众人一听,心直往下沉,若真是山匪劫走了,就算有活路,清白也没了。 靖宝 掀起长衫冲冯章跪下,“大人,靖七斗胆,请您派人剿匪,将我大嫂救出来。” “这……”冯章一脸为难。 剿匪之事,不归他顺天府尹管,他顺天府尹就那么百来个人,百来把刀,哪能剿得动匪? 前些年,兵部剿山匪,剿了好几回,死得比山匪还多。 “大人,再晚就来不及了!”靖宝怒吼,脸色挣得通红。 “靖七!” 久未出声的顾长平冷冷开口,“剿匪是兵部的事情,需得上请兵部诸官员,定下行动计划方才可出兵。” 靖宝蹭的站起来,咬牙切齿道:“你们不去,我去,她嫁进靖家,便是我靖家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说罢,一扭头便冲了出去。 冯章无奈道:“顾大人,你看这……” “真是个混帐。” 顾长平一拍桌子,胸口起伏了几下,道:“让他去吧,等撞了南墙自然会回头。来人,远远跟着,别让他出事。” 冯章叹了口气,心说这个靖七爷瘦瘦小小,倒是个实心的。 反观靖家那个长得高高壮壮的大爷,软包子一个。 我呸! …… 两个时辰后。 山脚下,溪水旁。 靖宝从马上滚下来,滚了一身尘土,脸上灰一块白一块,唯 独睁大的眼睛又圆又亮,像只花猫。 杜氏一看她样子,忙掏出帕子想帮他擦一擦。 手伸到一半,想到叔嫂之间的规矩,僵住了,手就顺势按在膝上,曲膝福了下去。 靖宝扶起她,叹道:“事情差不多都掩下去了,我让阿砚立刻送你去金陵府,我会书信给二姐,让她帮你在玄武湖边置处房舍,买几个下人,安稳度日。” “七爷?”杜氏眼泪又落。 “别怕,二姐会照顾你的,银钱上也不用担心,我会每月派人给你送来,你若嫌日子清净,读读书,种种花,养养草都可以,只是不能抛头露面,等过了几年,风声儿小了,再作打算。” 靖宝细细叮嘱,杜氏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上,等他叮嘱完了,方问道:“大爷可曾为我落泪?” “便是真的落泪,也是一时的。” 靖宝冷笑道:“那样的人,你还念着他做什么?” 杜氏眸光中有说不出的荒苍和茫然。 靖宝心惊,“你可是后悔了?若是后悔,我现在就可送你回去。” “不是后悔!” 杜氏眼泪滑落,幽幽地看着靖宝:“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从来没有一个人……” 杜氏一声惊呼,手已被靖宝握住。 靖 宝握着她的手,往自个胸前一放: “大嫂,我其实和你是一样的,我活在男人堆里,进国子监,考科举,不为谋锦绣前程,就想着为父母亲姐,活出个人样来,成为他们的依靠,你也可以,杜钰梅!” 杜钰梅像被雷劈中似的,怔愣在当场。 …… 靖宝垂头丧气的回了庄上,众人一见,再联想到冯章派出去的三拨人,也都无功而返,顿时心凉凉。 大奶奶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时,冯章来拿她的口供,靖宝一一道来,并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明日便是三日之期,靖生,你可愿跟我回国子监?”顾长平拨着茶盖问。 靖宝筋疲力尽道:“学生愿意。” “爷,我哥呢?”阿蛮故意问。 靖宝摆摆手:“我让他去追查山匪的消息,不把大嫂救回来,誓不罢休。” 冯章:“……”这小子怎的还没死心呢! 冯章冲靖二老爷一抱拳:“靖大人,那些死了的蟊贼,劳大人挖个坑埋了,活着的我带回衙门,好好审问。” 靖二老爷一脸哀伤,“求冯大人上书给兵部,蟊贼山匪横行,是我大秦百姓之危啊!” 冯章:“一定,一定!” 午后,一行人筋疲力尽地往回赶。 在城门 口,冯章好言安慰了靖家父子几句,便匆匆带着人回衙门查案。 靖宝看向顾长平,朝他恭恭敬敬施一礼。 这一礼,是为谢。 独眼龙脚上的绳索是他故意绑松的; 阿蛮和阿砚的一唱一和是他设计好的; 劫在半路的人,也是他安排好的。 顾长平喉结微动,“家中有事,我且放你一天的假,后日早课若再见不到你,以后你也不用再来了。” “谢先生。” 回到靖府,得了讯儿的赵氏带着两个儿子亲自等在府门口,一听媳妇果真被坏人掳走,当下晕了过去。 众人乱作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靖荣宣在一旁,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靖宝懒得再去看,悄无声息地回到自个院里,命阿蛮,元吉备水沐浴。 这一天一夜把她累的,跟打了好几仗似的。 水备好,她脱了衣裳低头一看,大腿内侧因为骑马已磨得不成样子,一碰,钻心的疼。 靖宝艰难的沐了个浴,又让阿蛮帮着擦了些外伤的膏药,连头发都还没绞干,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阿蛮帮她绞干头发,掩了房门走到外间,命几个院子里的小丫鬟去前头听着些讯儿。 她倒想看看,大奶奶没了,二房怎么往外堵这个口? 第七十三章 发丧了 正院,内屋。 周妈妈欲言又止。 赵氏强撑着爬起来,“说,将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周妈妈老脸涨得通红,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赵氏听完,惊得眼珠子都突了出来,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 周妈妈赶紧上前帮她顺气,劝道:“太太,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先看看如何把这事儿掩了过去。” “哎啊喂!” 赵氏顺出口气,额上青筋毕露。 媳妇和男人通奸一事,她哪能不知道,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不仅装聋作哑,还得想法子帮他们遮掩着。 否则,传到外面去,别说整个二房没了脸面,就是她赵氏,也会被人骂得抬不起头。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杜钰梅恨之入骨,却又怕男人瞧出名堂来,只好拿杜氏无子这事儿作文章。 “太太,要老奴说,人不在也是好事,总比将来哪天……” 赵氏阴狠的目光看过去,周妈妈吓得赶紧住了嘴。 赵氏将心里汹涌澎湃的情绪按捺下去,定了定神道:“发丧,置灵堂。” “是!” 周妈妈低着头退下,眼里一抹得意的笑,这一通事儿办下来,自己的腰包定能鼓出不少。 赵氏等她走了,身子往后一靠 。 杜氏的事情要遮掩彻底,头一件顶要紧的事,便是那些跟着去的下人们。 老爷和儿子那头他们自会处理,杜氏身边的人,得她出手才行啊! …… 顾府里。 顾长平沐浴更衣后,仅着一件单衣站在窗前。 齐林摆了饭菜,喊他吃饭,顾长平坐下,却没动筷子,而是幽幽看了眼顾怿,“温泉庄上如何?” 顾怿忙道:“回爷,小的已将蟊贼的事,告诉了李侧妃,让她在庄上自查一下。李侧妃连夜查了,原是府中管事在外头欠了巨额赌债,这才与蟊贼来了个里应外合,说好抢了东西三七分,他三,蟊贼七。” 顾长平问:“以什么为信号?” 顾怿:“以点火为信号。” 那便是了! 顾长平眼中飞过一抹冷色,不待捕捉已倏得消失不见。 夜晚黑漆抹乌,靖家田庄的火光先起,蟊贼顺着火光寻来,以为是这里便是温泉庄子。 “这管事叫什么?”他问。 “叫贾贵。” “将这人彻底查一查,祖宗八代都给我查清楚。” 顾怿一怔,“爷这是要……” “我不认为一个做奴才的有这么大的狗胆,敢里应外合的算计主人家,若是没落的家族倒也就罢,十二郎手掌西 边的兵权,他怎么敢?” 顾长平神情越发的淡了,“更何况那些蟊贼身手不错,训练有素,贾贵是怎么搭上这条线的?” 就如同所有人都以为杜氏被山匪掳走了,实际上不过是他和靖七做的一场戏,都是给别人看的。 贾贵的后面有人,而这些蟊贼也应该是那人安排好的,两个唱戏的人上了台,这戏才能热热闹闹的开唱。 齐林在一旁插话道:“爷可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那独眼龙的命?” 顾长平点点头,“我审过了,独眼龙是拿钱办事,别的一无所知,死了,才会死无对质,才能让贾贵背后的人安心,才方便我们暗中调查。” 齐林和顾怿听了,面面相觑。 他们从小就跟在爷的身边,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心知肚明,爷有什么事,也不会瞒着。 只是如今他们再看爷,总觉得爷的心思比从前深了许多,让人摸不清深浅。 顾怿道:“爷,要不要给昊王爷送个讯儿去。” “不必了,他在那头风霜雨雪的也艰难,京里的事就不去扰着他,左右有我。” 顾长平夹起一筷子酸笋,嚼了嚼,淡淡道:“这个清爽。” …… 靖宝一觉醒来,才发现整个靖府挂起了 白幡,白灯笼。 府里乱哄哄人来人往,哭声摇山震岳。 阿蛮不屑道:“爷,二太太已经命人发丧了,临安府那边也派了人过去,灵堂昨儿夜里就开始布置了。” 靖宝并不意外,这事她早就预料到了。 二房不会要一个从山匪窝里被救出来的女人做大奶奶,不如趁着人没找到,向外头宣布她的死讯,好保住靖府书香门第的清白脸面。 只是不知道靖家父子二人,一个读着孔孟,手拈墨香,仕途清风,一个斯文有礼,人高马大,贤孙孝子,看着那一具空着的棺椁,心里做何感想。 二房要唱戏,靖宝也不得不陪着。 她穿了孝服,正要去灵堂吊唁,忽听得院子外头有哭声,主仆二人疑惑地对视一眼,阿蛮赶紧去外头看看。 片刻后,她又回来,“爷,是大奶奶的贴身婢女喜儿,说是求七爷救她们一命!” 靖宝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掀帘走出去。 院子里,喜儿披头散发跪在当场,眼睛已经哭肿,见七爷出来,连连磕头,嘴里直喊救命 。 一问,靖宝才知道,赵氏竟连夜将跟在杜氏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关了起来。 喜儿能冲进她院里,还是骑在另一人的头上,爬墙 出来的。 “她为何要关你们?”她问。 “太太让奴婢们选择,是随着大奶奶一道去,还是……还是给大爷收房。” “这又是为什么?”靖宝一时没反应过来。 喜儿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脸上漾起愤怒的红晕。 靖宝试探着问道:“大爷是靖府的长孙,将来前途无量,难道你不愿意被他收房?” “呸,奴婢宁肯死了,也不愿意给他做妾!” 靖宝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 杜氏以为自己的事情掩饰的很好,其实早就被人查觉。 最瞒不过的,便是她两个朝夕相处的婢女,但两丫鬟为了保命,又不得不装糊涂。 赵氏怕也是知道的,否则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死人不会说话; 收了房的妾,前程都捏在她和她儿子的手上,也会乖乖闭嘴。 这样一来,二房的恶心事就能盖下去。 靖宝隐忍的怒火瞬间升至顶点。 这个赵氏瞧着活菩萨一个,做起男人的帮凶来,比男人还心狠手辣。 “这事,我帮不了你。一来,七爷我不是开慈善铺的;二来,为着一个丫鬟和二婶对上,你觉着我是这么蠢的人吗?” 喜儿惊得连哭都忘了哭! 这还是昨夜帮佃户出头的七爷吗? 第七十四章 喜忧半 靖宝冷冷看着她:“来人,把这丫鬟送回二婶那边。” “不劳七爷送,奴婢自己会走!” 喜儿慢慢站起来,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奴婢只是没想到,七爷和他们也是一路人,是奴婢看错了你!” “看错我又如何?” 靖宝手一摊,“你算个什么玩意,不过是个贱命的丫鬟而已,我凭什么要帮你出头。” 贱命的丫鬟? 喜儿听到这几个字,泪如雨下。 谁想做贱命的丫鬟,不就是家里穷的没法子了,才卖儿卖女吗? “不用你帮,不就是个死吗?奴婢要不是盼着大奶奶有朝一日能活着回来,早就一头撞死了。” 说着,她扭头就飞奔起来,身子冲着墙壁狠狠的撞去。 她快,阿蛮比她更快! 手一伸,揪住了她衣裳用力一扯,喜儿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头顶落下一双七爷黑沉的眼睛。 “好个气性大的丫鬟,爷只说帮不了你,没说不帮你家主子!” 喜儿:“……” 阿蛮忙凑过去,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肉眼可见的,喜儿的脸上裂出两道表情。 一道是惊喜! 一道是惊吓! 靖宝压低声道:“你先回去,先把收房 的事情应下,收拾收拾包袱,等着讯儿。” 杜氏一人在金陵府,人生地不熟,日子难熬,若有两个忠奴陪着,也能解解闷儿。 只是怎么把两个大活人弄出府? 靖宝头又大了! …… 出院子,到灵堂,见靖荣宣一脸悲伤的坐在灵堂前,靖宝心中冷笑不止。 所谓人面兽心,便是说的这种人! 磕了三个头后,她走到正在与人谈事的二老爷跟前,二老爷见她来,忙把人打发走。 靖宝长话短说,就一个意思:给银子。 二老爷把靖宝恨出一个洞来,杀千刀的蟊贼,怎么就不把眼前这个小畜生给掳走呢。 靖宝要到银子,计上心来。 她把阿蛮叫过来,将计划细细说与她听。 阿蛮听后,咬牙道:“旁的都好说,只这侯府的两个侍卫可靠不可靠?” 靖宝拧眉不语,半晌才道:“你让他们两个来见我!” 两个侍卫,一个叫史明,一个叫史亮,在侯府是二等侍卫。 靖宝看着他们,挺直胸膛道:“你们与我一道经历了昨日的生死,将我护得极好,我身边得用的人不多,想留你们下来,不知道你们可愿意?” 史明、史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同道:“愿意!” 其实不用七爷问,他们也想起了留在七爷身边的念头。 七爷对下人有情有义,跟着这样的主子,日子才有个奔头。正不知如何递投名状呢,七爷倒开口了。 “你们帮我做一件事,做成了,我亲自向舅舅讨你们过来。” 史明忙道:“何事,爷吩咐?” 靖宝笑眯眯道:“晚上帮我趁乱偷两个丫鬟!” 两兄弟呼吸一窒,没想到七爷派他们做的头一件事情,便是偷丫鬟! 七爷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外头有丫鬟回禀:“七爷,大小姐和大姑爷来府里奔丧。” …… 靖若素进了府中,没有一头扑到灵堂里,反而四处去寻靖宝。 直到看到靖宝好端端的站在她跟前,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她是今儿一大早才知道靖府出了事,如轰雷掣电,直把她惊得魂荡魄销,迟迟难缓过神来。 “大姐先去灵堂哭上一哭,再到我房里来,我有话与你说。” 靖宝一扯吴诚刚的衣袖,压低声道:“姐夫,我求你件事儿。” 吴诚刚:“自家人什么求不求的,你说。” 靖宝:“你帮我打听一下,靖家田庄附近,都有些什么人 家?” 顾祭酒的出现,肯定不是偶然,她让吴诚刚打听,不是要打听顾大人的私密事,而是想多留个心眼。 为的是自保。 吴诚刚人简单,心思也简单,忙一口应下道:“这没什么难的,回头我打听到了告诉你。” “谢姐夫。”靖宝眯了眯眼,露出一记笑。 吴诚刚一怔,心中瞬间涌起两个念头,头一个:府里死了人,小舅子怎么还笑得出来? 第二个:他笑起来,还怪好看的。 夫妻二人吊唁完,吴诚刚被二房接去商议出殡的事,靖若素则直奔兄弟的院子。 靖宝把人领进里屋,命阿蛮和元吉同时守在外面。 靖若素被兄弟这个阵仗唬了一跳,忙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靖宝将她按坐下,不急不徐地将如何去的庄上,如何遇的蟊贼,二老爷如何借刀杀人,自己如何与祭酒大人一道,让杜钰梅金蝉脱壳。 靖若素听到大奶奶被公公逼/奸已是震惊不己,听到父子二人同玩一女时,连心脏都不会跳动了。 待听到大奶奶还活着,被送到金陵府时,她抄起手照着靖宝便是一记巴掌。 打完,靖宝还没反应过来,她一把将 人抱住,哭得泣不成声。 靖宝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脸,一手拍着她的后背,哄道:“我知道你是气我胆子太大,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总不能见死不救。” 靖若素一把将人推开,咬牙切齿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与我商量,胆子越发的大了,万一这当中有个什么闪失,你这是生生往我心口上捅刀子啊!” 靖宝一脸委屈,也不说话,只拿眼睛去看她。 靖若素捂着心口“哎啊”一声,一边拿帕子替她去揉,一边恨声道:“可打疼了?” “疼!” 靖宝趁势撒娇:“脸疼,腿疼,心疼,哪儿哪儿都疼。” “你还知道疼?” 靖若素一点她的额头,“你可知你把人放走了,便是惹祸上身。”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这话怎么说?” “放走了一个大奶奶,底下还有二奶奶和三奶奶,再过一两年,又娶进个大奶奶。” 靖宝眼底沉了下来。 是啊,二房那对父子是做惯了腌攒事的,死了一个杜氏,为掩人耳目消停几日,可总有消停不下去的那天。 “这还只是其一;其二,难不成你养杜氏一辈子?你愿意,她愿意不愿意?能不能守得住?” 第七十五章 忍为上 “阿宝啊!” 靖若素叹道:“养一个下人简单,有的吃,有的穿就行了,年纪到了,在府里配个小厮,或放到外头配个好人家; 养一个闺房中的大奶奶,又是个已经死了的人,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再说了……” 还有再说? 靖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靖若素叹道:“这事你是靠着顾祭酒才做成的,这人的深浅你都没摸清,就把把柄递到了人家手上,万一他用这个事儿来胁迫你,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靖宝面色微僵,“顾祭酒的深浅我的确没摸到,但我瞧着他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 靖若素:“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大堂哥瞧着人模人样,整日里和大奶奶唇不离腮的,谁又想他是那号人物。” 靖宝被说得哑口无言。 靖若素声音一厉,“你最不该的,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露给杜氏,这可是你的七寸,也是咱们大房的七寸啊!” 靖宝:“我也是想让她活下去,她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靖若素想着杜氏往日的为人,素来是个弱的,的确不至于恩将仇报,这才态度缓和了些: “那两个婢女,你打算如何办?” 靖宝陪笑道:“正想和大姐说 呢,我负责把人偷出来,连夜送到庄上,你派两个得力的护送他们到二姐那头。” 靖若素:“赵氏那边怎么交待?会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怀疑我什么?” 靖宝冷笑,目光如电。 “真要怀疑到我头上,我就把庄子上的事情,杜氏的事情,好好与她捋一捋,我看是她先心虚,还是我先心虚!” 这倒也是个办法! 靖若素提醒道:“你得先给老二去封信,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老二是个细致的人,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不会出什么差错。 杜氏的以后,咱们也可以慢慢再想法子,唯独祭酒大人那边,你得好好筹谋筹谋,万万不可冒险!” “我这就来写信。” “等下。” 靖若素打断她,“二叔对你动了杀心,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得告诉族里的几位长老。” 靖宝赶紧拦道:“大姐,先不说天高皇帝远,长老们管得着管不着还两说,只说万一二叔他来个死不承认,你又作何解释?” 靖若素一拍桌子:“那你说怎么办?” 靖宝:“忍。” 靖若素气恼,“陆四姑娘的事情你不忍,偏偏这会你忍了?” 靖宝:“大姐,四姑娘连着侯府,我忍了 ,侯府救不出来,这是个契机;二叔连着三叔,四叔,连着靖家,我不忍,靖家要闹翻天,我还能安心考科举吗?” 靖若素一听,有道理啊! “成,这笔帐咱们先帮他记着,回头等你翅膀硬了,一并算。” 靖宝揪着两只手,张开口又闭上,张开口又闭上,就这么反复了好几次,才没头没尾道: “大姐,你也要小心。” 靖若素先一愣,再脸一红,啐道:“我呸,吴家没有那般下作的贱人!” 话落,就听外头有人大喊:“小七,小七,你在不在?我能不能进房来啊?能不能啊,你吱一声!” 靖若素气笑:“还能不能?这皮小子什么时候长了记性?” “大姐往前头去吧,我来应付他!”靖宝一扭头,冲窗外喊道:“进来吧!” 说话间,陆怀奇掀了帘子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包吃的,一包是蜜饯青梅,一包是奶白葡萄。 “大表姐也在呢?” 他嘿嘿笑了声,随即又补了一句:“哪有做姐姐的常常往兄弟房里钻的?大表姐,你快往前头去吧,我娘正在找你哩。” 靖若素一听侯夫人找她,也不计较这小子讲的混话,理理衣裳便往前头去了。 “小七啊 ,你尝尝,悦记的招牌小吃,若不喜欢,回头我再给你寻好吃的来。” 靖宝累得很,哪有什么胃口,“别拆了,我带到学里吃。” 陆怀奇往她身边一坐,屁股还故意挤了挤他。 靖宝赶紧往后退:“做什么挤我?离我远点!” 陆怀奇哪肯离他远,反而更近了,重重叹道:“小七啊,你是不知道哇,我一听你也在庄子上,这心就砰砰砰的造反起来,你来摸摸,这会还没停呢!” “停了便死了!” 靖宝拿起书,自顾自看着,打算冷冷他。 哪知陆怀奇压根没去看靖宝的脸色,自顾自问道:“你家那位大奶奶明明是被山匪掳去的,怎么对外说是暴毙,这不是掩耳盗铃吗?万一山匪把人放回来了呢?” 靖宝还是不理。 陆怀奇这才无趣起来,索性拿眼神去看靖宝。 却见他倚在床上看书,光着脚,脚趾头圆圆的,粉粉的。 南边爷们连脚都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五妹对他心心念念,就这双脚,他看了都眼馋。 靖宝好奇这人怎么不说话了,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脸色唰的红透了,忙把脚缩了回去,怒道: “陆怀奇,你往哪儿看呢?” 陆怀奇不以为然: “都是爷们,看看怕什么。” “不许看!” “你……” “靖七,靖七,打听到了!” 靖宝把书一扔,趿着鞋履便迎出去,“姐夫,你说。” 吴诚刚抹了一头的汗,道:“离你们靖家最近的一个庄子,是昊王爷的温泉山庄。” “昊王爷?” 靖宝皱眉道:“那庄上住的是什么人?” 吴诚刚:“听说是昊王爷在外头置的一房妾室,具体的没有人知道。” “小七,你打听人家妾室做什么?难道你也要置外室?”陆怀奇跟出来。 靖宝看他一眼,莫名的就叹息一声。 做这样人的兄弟,很累的有没有。 “我是觉得我们靖家和人无仇无怨的,那些蟊贼怎么就上了门,会不会是他们弄错了?” 吴诚刚气笑道:“你想多了,这些蟊贼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去劫皇家庄园,那边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靖宝一想,也有道理,“姐夫,昊王和祭酒大人关系如何?” 吴诚刚想了想,“昊王爷和顾大人从前都拜在苏太傅的门下,两人算是同门。这些年昊王爷一直在西北那边,没听说两人关系好到哪里去,相反的,还有些嫌隙。” “为什么?” 第七十六章 出个恭 “因为一个女人!” 有八卦听! 靖宝眼睛顿时一亮,“谁?” “苏婉儿,苏太傅的小女儿。昊王曾经有意想纳苏婉儿为侧妃,但苏婉儿心仪顾大人,所以婉拒了。因着这一桩事儿,两人的关系便淡了下来。” 靖宝好奇道:“那也没见顾大人娶苏婉儿呀?” “这你就不懂了罢!” 陆怀奇插话道:“所谓江山美人,自然是江山重要,美人其次。顾祭酒的身份特殊,自保要紧,至于美人,天涯何处无芳草!” 靖宝呆愣。 顾长平是这样的人? 正想着,阿蛮呼天抢地的跑进来,“七爷,七爷,祭酒大人来吊唁了!” 靖宝惊得倒吸口凉气,一把抓住阿蛮的手,颤声道:“他,他,他,怎么来了?” 阿蛮半个字都答不上来。 …… 靖府正门大开,两侧侍立着二三十个穿白汪汪丧服的家仆。 顾长平不急着进,只是耐心的等着。 有管事老仆迎来,殷勤的在前面领路,这时远远看到靖二老爷领着长子,被人搀扶着迎出来。 顾长平面上带着体恤,递上祭礼,安慰了几句,又接过老仆递来的吊服,由齐林帮他穿上,走入灵堂。 靖家父子二人摸不清这人上门 是来吊唁来了,还是来砸场子来了,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 顾长平添了些香油,便退了出来。 靖二老爷试探道:“顾大人去后面用些茶水吧!” “靖大人不必惶恐,你我昨天一道经历了惊险,于情于理都应该过来看看,你去忙吧,我喝口茶就走。” 靖二老爷这才长长松出口气。 茶水的席面在灵堂后头,已经坐满了人,正中的位置孤零零的坐着宣平侯,双目朝顾长平看来,目光凌厉。 顾长平上前行礼,宣平侯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他坐。 宣平侯从前是太子的人,顾长平是曹明康的弟子,两人常常有见面,私交不错。 “子怀怎么来了?” 顾长平喝了一口盏茶,压低声道:“今日过来,特意来见见侯爷,说几句心里话。” 宣平侯眼皮一跳,道:“子怀陪我出个恭吧!” 离开纷扰的人群,宣平侯慢下脚步,顾长平上前与他并肩,不急不慢的开口。 “昊王爷离京,大势已定,侯爷复出是必然,只是脚踩在哪里,可得想好了!” 宣平侯看着他,眉头紧皱。 顾长平嘴角噙着浅笑:“若没想好,不如再看些日子,也免得夹在当中为难。” 宣平侯看 着他,目光愈发灼灼。 太子登位是一定的,与曹首辅决裂也是一定的。 他本是太子的人,但在最关键的时候,太子弃了他,反而是曹首辅伸了援手,让靖七去了国子监。 他正愁复起后,要向哪头靠拢呢! 这么一点拨,宣平侯顿时眼前一亮,只是顾长平不是个多话之人,好好的为什么要提醒他? “侯爷,石舜死在国子监,虽说与靖七没关系,但石家并非大度之人。” 宣平侯的心,狠狠一沉。 石舜死得离奇,石尚书好端端的没了个儿子,自然一股脑儿恨上靖七。 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石尚书不敢明目张胆的下手,等风头一过,自然会想着法子为他儿子报仇。 靖七在京中到底势单,唯一能倚仗的,是他这个舅舅,若自己再有事,靖七第一个倒霉。 他必要尽全力保全靖七科举这条路,只有这样,舅甥两人在朝中才能相互帮衬。 宣平侯想到这里,连恭房也不去了,与顾长平打了个招呼后,匆匆离府。 他哪里知道-- 顾长平这说番话,真正用意并不是让他保全靖七的科举之路,而是当靖七被赶出国子监时,不至于无依无靠,被石家人欺负。 …… 顾长平走出恭房,第一眼便看到靖宝站在恭房门口探头探脑。 这地儿她也敢来? 靖宝迎上去,作揖,“听闻先生来吊唁,学生特意过来给先生请安。” 跑男恭房门前来请安,亏你想得出来! 顾长平阴着脸,甩袖就走。 靖宝赶紧追过去,却不料前面的人突然顿步,“砰--”的一声,额头撞上后背,眼冒金星。 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有像石头一样的后背? 顾长平扭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靖宝捂着额头,脸都憋红了,配着一脸委屈的表情,看起来,傻!透!了! 顾长平莫名想笑。 比起前世的小心谨慎,处处周旋,此刻的傻气天真,倒显得尤其可爱和难得。 靖宝看了眼顾长平的脸色,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 靖宝没想到祭酒大人的眼睛这么毒,也不藏着掖着:“先生,昨晚的事情……能不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顾长平眼里的寒色慢慢溢出。 靖宝忙解释道:“我不是怕先生不守信用,实在是……我……杜氏……哎……” 靖宝急得一脑门子汗。 她一向都是能言善辩的人,怎么到了顾长平跟前,这舌头就打结了呢! “自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靖宝暗暗“哎哟”一声,一颗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顾长平却见不得她这口气松下来,“既然来了,出个恭吧,为师等你!” “呃?” 她一愣,赶紧摇头:“学生没尿。” “酝酿一下,总能酝酿出来,去吧!” 靖宝小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去,人家顾大人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不去如何行? 去,万一顾大人闯进来,看到自己蹲着,怎么解释? “要我陪你进去吗?” “先生,你等着,我很快就出来。” 靖宝吓得拎起衣摆就往恭房跑,若此刻她扭头,看到顾长平的眼神,会发现他的眼神初看是柔和的,细看却是带着刀刃。 刀刃是因为她。 他想用一个出恭提醒靖七,男女有别,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秋闱,春闱考试。 入考场前,所有考生都要搜身,遇到可疑的,还要将上身脱光了检查。 不光如此,考生去茅厕出恭,也会有监考先生跟在身后,防止作弊。 靖宝走出恭房,顾长平已经走得远了,“总算是走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 前面的男人像是听到了她的话,突然扭过头,浅浅一笑。 第七十七章 升侍郎 许久,靖宝都没有从顾长平那惊悚一笑中回过神。 傍晚,阿蛮打探消息回来,说赵氏已经将喜儿她们放出来,这会跟大爷一道在灵堂守夜,夫妻 靖宝听了这话,放心带着元吉去国子监上学。 夜间的行动,她与史明史亮两兄弟商议了许多遍。 四更三刻开始行动,那时候人的困意最足,喜儿她们借口出恭,离开灵堂,史明、史亮等在恭房门口,一人背一个,跳墙离开靖府。 大姐在京城有个二进的小宅子,可以藏身在那里。 天亮后,马车就会载着她们离开京城,一路往南。 赵氏发现二人不见,除了狗急跳墙外,根本不敢报官,一报官,事情就瞒不住,在而自己傍晚就进了国子监,怎么也怀疑不到她头上来。 靖家的祖坟在临安府,杜氏是靖家明媒正娶的奶奶,停灵七日后,会由靖荣宣扶棺回临安府落葬。 到时候,赵氏和她另外两位儿子媳妇也得跟回去,两个丫鬟的事情,必是不了了之。 走进国子监大门,靖宝扭头看来时的路,感觉这四天的时间,漫长的竟如四年一样。 内宅之斗,和朝常之斗没什么区别,都是刀光剑影 ,要死要活。 …… 此刻,国子监正好在上晚课,灯火点点,照得人心里一静。 靖宝让元吉在斋舍里收拾行李,自个背着文物匣子匆匆赶去正义堂上课。 这几日她落了不少字下来,得趁着晚课时补一补。 正义堂众生对于她的回归,没有半点诧异,扫她一眼后该干嘛干嘛。 有几个索性往桌子上一趴,会周公去了。 靖宝坐回位置,一扭头,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桃花眼的主人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高公子,安好!”她笑着行礼。 高朝从鼻子里呼出冷气,一言不发的扭回了头。 熟悉感一下子扑面而来,靖宝拿出文房四宝,开始习字。 几日不练,手有些生,但笔力却是进步了,晚课结束,靖宝写了有五百字。 钟鼓声响,她方才收拾东西出了正义堂。 月光已上,映得满地重重树影,还能听到蝈蝈儿鸣叫。 初夏,悄然来了。 靖宝心里忧伤起来,阿砚送杜氏回金陵府,再快也得大半个月才能回来。 本来说好由他领着去温泉庄子沐浴的,这下泡汤,自己还得继续在盥洗室里偷偷摸摸。 回到斋舍,汪秦生见到人,开 心的就差没一把抱上去。 靖宝把蜜饯青梅和奶白葡萄拿出来请他吃,汪秦生咬一口,酸得眼睛眉毛都挤在一处。 “你没来的这几天,出了两件大事。头一件就是鲁平定退学了。” 靖宝大吃一惊,“为什么?” “他父亲上书请了外放,很快就要上任去,一家人都跟着过去。” 靖宝恍然大悟。 鲁平定与石舜是狐朋狗友,石舜死了,鲁家怕石家打击报复,不得不避让着。 “那第二件大事呢?” “第二件是个喜事,顾祭酒升官了。” 靖宝更惊:“升什么官?” 汪秦生:“户部右侍郎,是个挺肥差事。” 靖宝:“那国子监这边呢,就撂挑子了?” 汪秦生:“不知道,诏令今儿早上才下来。” 靖宝:“祭酒大人文采这么好,怎么去户部,礼部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哟,这心操得可够大的?” 高美人摇摇摆摆走进来,眼睛乜斜着,“合着,顾长平去哪里,得和你商议?” 靖宝:“我可没这个意思?!” 高美人:“那你是什么意思?” 靖宝:“找岔吗?” 高美人:“算是吧!” 这小子回去那几天,斋舍里 怪冷静的,那个汪秦生其实就是个二傻子,见了他除了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 还是靖七这小子有意思。 高朝转念一想,我这不是贱吗,专门找个人来气自个? “请问,你这岔还找完了?”靖宝问。 “你猜?” 猜你个头! 靖宝不想和这人对上,冲他光明正大的翻了个白眼,然后拿起木盆从他身边绕着走出去。 高美人也没拦,捻起一颗青梅,往嘴里一抛,嘎蹦嘎蹦的嚼着,把汪秦生给酸的,牙都酸倒了。 “高公子,你怎么也爱吃这些?” 高美人给了他一张“你管得着吗”的晚娘脸,心里却想着:除了徐青山,钱三一,这靖七还是头一个敢向他翻白眼的人。 了不起! …… 靖宝进到盥洗室,舀了热水净面洗手。 虽然葵水已经走了,但大姐叮嘱,哪怕再热的天,都不许用凉水。 正洗着,有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汪秦生,头也不抬道:“秦生,缸里热水快见底了,你赶紧舀,晚了就没了。” 无人应答。 她把脸从水里抬起来,才发现来人又是徐青山。 这人什么意思? 武生那边明明有水,还偏偏跑到文生 这边来洗,故意的吧! 徐青山自顾自走到两个大缸前,看看冷水,再看看热水,将木盆往冷水里一浸,舀满了,举过头顶,从头冲下来。 这么热的天还用热水洗脸,也只有那娘娘腔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水哗啦哗啦下来,溅了靖宝一身。 她气得磨了磨后槽牙,瞪了那人两眼后,把木盆一端,走到帘子里面,离这个神精病远一点。 徐青山余光看到,得意一笑。 知道避开,那就对了! 帘后的靖宝手上加快速度,怕这人一会又将自己脱得光光的冲进来。 这时,又有脚步声响,是钱三一。 他贼兮兮小跑到徐青山跟前,先“啧啧”两声,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弄了两只野兔和两只鸡,呆会烤了吃如何?” 徐青山皱眉:“谁弄来的?” 钱三一笑道:“还能有谁,他罢。” 徐青山:“去哪里烤?” “当然是老地方!” 钱三一推他了一把,“你赶紧的,去换身干净衣裳,他那头还有两坛上好的陈年雕花酒,喝一口酒,吃一口肉,啧啧啧,香着呢,快,快,快,别再磨蹭了!” 徐青山有些犹豫:“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第七十八章 烤肉吃 钱三一倏的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气笑道:“你不说,我不说,高朝不说,谁能发现?” 徐青山一指帘子后面:“他!” “出来!” 靖宝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出来,冲钱三一露出一记咬牙切齿的笑,“我不会说的。” 钱三一没想到是他,怔了怔,笑着上前一把将他拉住了,“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走走走,听者有份,一起一起!” 谁要和你一起! 靖宝死撑着两只脚不动,“你放开我,我要回斋舍温书。” “从前有个人,听到了高朝的秘密,钱三一,那人后来如何了?”徐青山不紧不慢的开口。 钱三一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切下去的动作。 徐青山:“怪可惜的!” 钱三一:“可惜什么?知道秘密的人,还能活得长久吗?” 靖宝吓得小脸都白了-- 你们三个…… 杀千刀的! …… 靖宝抖抖索索跟在汪秦生身后,汪秦生抖抖索索跟在钱三一身后。 两人时不时的交换一个哀怨的眼神。 这世上有逼良为娼的,有逼上梁山的,哪有半夜硬逼着人吃肉的? 前面,高美人打头,徐青山一手拎着兔子,一手拎着鸡,钱三一怀抱两瓶雕花酒瓶,三人脚 步不乱,有条不紊。 到了门口,高美人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往守夜人面前一扔。 守夜人拿了银子,甩给他们两只灯笼。 靖宝陡然睁大眼睛。 好嘛,他们竟然还行贿! “你们俩拿灯笼!”高美人发号施令。 靖宝和汪秦生只得一人手上拎一个。 又往里走了一箭路,高美人突然停了下来,手一指,“行了,地儿到了,咱们开烤!” 靖宝抬眼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这高美人指的地方,竟然是一块块躺卧着的碑亭。 太有辱斯文了! 这可是圣人的碑亭啊! 徐青山生火,钱三一搭烤架,高美人用刀将兔子和鸡划开,往上面抹油。 靖宝和汪秦生呆呆地看着,活像两只被点了穴的鹌鹑,这他娘的是三个惯犯啊,手法太娴熟了! “你们两个愣着做什么,倒酒啊!” 高美人从他宽大的袍子里掏出五只酒盅,还是白玉做的,靖宝心说,怎么不掏出五只金杯出来,自己私藏一只,还能卖钱。 酒倒上,肉烤上,火炙烤着肉,滋滋作响,没过多久便香气四溢,勾得人馋虫直往上冒。 那三人已经就着花生米喝开了,一边喝还一边划哑巴拳,钱三一贼精,一把没输,输的都 是徐青山和高美人。 高美人气得把酒盅一扔,骑在钱三一的头上,抡起拳头就揍他,钱三一被揍得嗷嗷直叫。 可再划拳时,还是赢。 高美人嗷嗷直叫,差使徐青山去揍他。 徐青山懒懒不动,高美人把气都撒他头上,去掐他喉咙。 钱三一在边上笑得前俯后仰,徐青山和高美人停下动作,同时看向他。 片刻后,两人的拳头同时揍向钱三一…… 靖宝看着看着,就想到从前三位姐姐在家时,在她房里打闹的情形。 闹累了,她往大姐怀里一躺,二姐替她打扇,三姐帮她揉肚子,何等的快活。 如今,她们都出了门子,有男人孩子要忙,有一大家子要料理,她这个最亲的“弟弟”倒成了孤单单的陌生人。 徐青山一扭头,见娘娘腔愣愣地看着火光。 红唇微启,杏眼桃腮,小脸在一漫酒后红晕里,仿若刚烤出来的肉片,滴着油,散着香,在细微处诱人。 他赶紧扭过头,揉了揉怦怦直跳的心口。 这小王八蛋不得了,成精了,连头发丝都在勾引他。 …… 顾长平从轿上下来,齐林忙迎上前,低声道:“爷,鲁大人求见,一直等着。” “大半夜的见我做什么,他儿子不 是退学了吗?” 齐林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顾长平思忖片刻,“把人从后门领进来,避着些人。” 齐林:“是!” 鲁允跨进正堂,抬头看见顾长平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吃茶,身上崭新的官袍还未脱。 他上位,自己却被逼远走他乡,官海沉浮,自古便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鲁允上前行礼,待要开口,顾长平已不徐不疾道:“秋闱,春闱是大秦朝的盛事,便是天子,也掺和不了,更别说石尚书,鲁大人安心。” 鲁允眼眶一热。 人都说这顾祭酒是极聪明不过的,现在瞧来,真真如此,自己还没开口呢,他便猜到了来意。 “那,便多谢大人了!” “回去带句话给鲁生,抱谁的大腿,也不如抱自己的,心思得摆正了。” 鲁允臊得面红耳赤,连声道谢。 顾长平也不留他,摆摆手示意他去。 人一走,沈长庚从屏风后出来。 “这个鲁允也是个人精,明知石舜不是什么好人,为了攀附,竟也同意儿子和他结交;如今出事了,谁都没他溜得快,还跑你这边来打听!” “不是人精,又如何做得了官儿。” “这人见风转舵的本事不简单,看着吧,以后必会复起。 ” 顾长平没反驳。 沈长庚明为同僚,实则是他好友兼幕僚,这人一身的坏毛病,但有一样他是佩服的,看人看得极准,不说八.九不离十,也有七分准。 “你如今升了官,国子监这头怎么说?”沈长庚喝了半口茶问。 顾长平神色平静无波。 “曹明康要我帮他物色人才,想必我还是要留些日子的,应该是两头都兼着,直到他物色好新的祭酒人选为止。” 沈长庚扶须沉吟道:“这批学子中,徐青山,钱三一,靖宝都是出众的。” “靖生去了,换成高朝。” 沈长庚气得胡子翘翘,心说你和这靖生有杀父之仇吗? “曹明康手掌吏部,这会又将我按到户部,两部在他手上,势力如日中天,若这些人再为他所用,与天子有什么区别?” 顾长平慢慢道:“所以这几人,你得替我看好了。” 沈长庚乜他一眼,“功高震主,便是祸端的开始。” 顾长平冷笑:“身在局中的人,云深不知处。只有局外的人,才看得清楚。” 沈长庚:“局外的人看得清楚,太子自然也看得清楚。” 顾长平曲指在桌上点了点:“我若是太子,此刻就该另找盟军了。” “爷,我回来了!” 第七十九章 跪圣人 顾怿从外头直冲进来,“贾贵的事情有眉目了!” 顾长平与沈长庚对视一眼,示意他说。 “昨儿夜里,贾贵的媳妇宁氏上吊自尽了。宁氏有个表哥,是做古董生意的,这人常常在高门大户里走动,我查到最近他常常出入曹首辅家里。” 顾长平噙起嘴角,又与沈长庚对视。 沈长庚脸色铁青:“曹明康想做什么?胆子也太大了!” 顾长平却轻笑一声,“胆子不大,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挑起太子和昊王之争,他能坐收鱼翁之利。说不定,他真正的用意,是那张龙椅!” 沈长庚听了,吓得腿直发软。 “来人!” 顾长平起身:“磨墨!” 这事必须与十二郎说一声,好让他心里有数。 …… 肉香四溢,用小刀一戳,外焦里嫩。 众人早就饿透了,连酒也顾不得吃,便去吃肉。 高美人堂堂长公主之子,世上顶顶富贵之人,此刻手拿着兔腿,正咬得嘴角滋滋冒油。 靖宝浅尝一小口,果然好味道。 “其实烤肉还有两种吃法,一种是将肉身抹上蜂蜜,这样的肉烤出来,嫩中带着一丝儿甜,这是南边人的吃法;另一种是撒孜然和辣椒粉,这 是西北那头的吃法。” 靖宝吸了吸鼻子:“但顶顶好吃的,是将肉用荷叶包起来,覆上一层黄土,加以烧烤,烤熟了,把黄土敲开,荷叶撕开,荷叶的清香渗入肉质,油而不腻,板酥肉嫩,入口酥料肥美,乃人间一绝。” 高美人:“……”吹,继续吹! 钱三一:“……”这得多少银子? 徐青山:“……”娘娘腔的嘴真刁! 汪秦生:“……”好想吃,在哪里能吃到? 靖宝冲他们咧嘴一笑。 “这鸡只有在我们靖家的楼外楼能吃到,端午那天,楼外楼在京城开分号,四位兄台,赏光去尝一尝,我请客。” 汪秦生巴不得,“好,好,好,我一定到。” 高美人鼻子呼出冷气:“请客是假,让我为你站台是真吧,胆子够肥的?” 钱三一:“我钱三一不随便给人站台的,不过银子给够的话,可以考虑一下,徐青山,你呢?” 徐青山铿锵有力地扔了三个字:“爷没空。” “好吧,当我没说!” 靖宝把手里肉一口咬下,伸出一截粉舌头,将左右嘴角都舔了舔。 徐青山恰好看到,被他这个动作撩得呼吸都变重了,正要开口呵斥,突然一道冷 厉的声音从斜后方传出来。 “你可以当你没说,我却不能当我没看见,一,二,三,四,五,好,好,好,一个都别想跑掉!” 轰! 靖宝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个字:完蛋! …… 一个时辰后。 顾长平走进孔庙,席泰安胡子翘翘冲过来。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我老席在国子监教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混帐之人。顾大人,这些人在圣人之地吃酒吃肉,亵渎圣人,开除,统统开除。”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先平静一下,随即将五张脸一一扫过。 四张跪着,一张趾高气昂的站着,眼睛还乜斜着看了他一眼。 顾长平沉了脸,一脚踹在高朝的膝窝里。 三分力都没用,高朝一声抵制不住的痛叫,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顾长平语气少见的冷厉,“谁的主意?” “我的!”徐青山昂首挺胸。 顾长平看都没看他一眼,“我再问一遍,谁的主意?” “我的!”高朝昂起头。 顾长平眼神锋利如铡刀。 高朝回看着他,微微失了神,半晌,他低下头,“先生我错了!” 顾长平方才收回视线,走到席泰安跟前,压低声道 :“高生识错了,席大人也往后退一步吧。” 席泰安胡子一翘,怒目圆睁:怎么着,你小子还想包庇他们? “开除就免了,但罚定是要重罚的,不必看长公主和定北侯的面子,怎么重,怎么罚,全由席大人作主。”顾长平轻道。 这话既是在安抚席泰安,又是在提点他,五个人,三个有背景,还有一个扯着长公主。 这事儿闹大了,如何收场? 席泰安一把年纪,哪是不知轻重的人,心里掂量了几下后,咬牙道:“就让他们跪在圣人像前,好好反省悔过。” 顾长平赞许道:“那就跪它个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 那还不跪出人命来! 席泰安厉声道:“一天一夜便够,再将四书抄写五十遍!” “听到没有,还不赶紧谢席大人!” 五人齐唰唰转过身,冲席泰安遥遥拜了下去。 席泰安一拂袖子,甩手就走。 靖宝伏在地上,欲哭无泪,脸上凄凄惨惨戚戚-- 跪一天一夜,她真的好无辜! …… 齐林看着屋内的烛火,“爷,睡吧,不早了。” 顾长平放下书,问道:“几更天了?” “快四更了!” “他们跪了几个时辰?” “不到 两个!” 顾长平皱眉。 那青石砖又冷又硬,那四人是男子之身,皮糙肉厚是不怕的;怕的是那一个。 这人胆子怎么就这么大? 明知道自己身份不一般,还跑去跟他们喝酒吃肉,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顾长平手掌攥握成拳,面容凝冷。 齐林竖着耳朵听了一会,见屋里没有动静,仗着打小就在爷身边侍候的情份,没好气道: “撇去高公子不说,他们几个何德何能,让爷惦记着!” 何德何能? 顾长平眯起眼睛。 前世,钱三一高中状元,被皇帝钦点入翰林,三年期满,子承父业去户部。 这人死抠门,精算计,他能从别人身上挖银子,别人休想从他这里要到一钱银子,连皇帝也不能,人称铁公鸡。 自他执掌户部后,国库充盈,米粮充实,真真正正的掌财之人。 徐青山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科举后,进前锋校,其父死后,接替父位,一步一步做到大将军之位,十二郎攻城之夜,他一把刀,一匹马,守在城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十二郎败北,与徐青山的英勇无敌分不开。 至于高朝? 顾长平眼中透着沉沉的寒气。 第八十章 谈理想 长公主的儿子高朝,后来官至锦衣卫指挥使。 掌管昭狱天牢,阴险狠厉,杀人无数,从不眨眼,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自己这个堂堂首辅便是被他挑落下马的。 这三人,哪一个都让他惦记,哪一个他都想笼络,哪一个都让他忌惮。 至于那个人…… 顾长平摇摇头,朗声道:“来人,孔庙阴寒之地,五位监生手无缚鸡之力,允他们跪在蒲团上。” 齐林:“……” …… 蒲团执在脚下,靖宝舒服的倒吸口凉气。 锦衣玉食的活了十五年,还是头一次被罚跪。 圣人啊,圣人! 他们都说你最灵光,我不求你保佑我榜上有名,我只求你保佑我在国子监太太平平的,别今天这个事,明天那个事。 说罢,她双手合拾朝天拜三拜。 恰此时,有道月光从外头斜落下来,落在她的手上。 那手如青葱一般修长,又如豆腐一般娇嫩,徐青山的心怦怦怦直跳了起来! “钱三一,你他娘的找的好日子。”高美人跪得四肢发麻,开始找茬。 钱三一也觉得委屈,空茫茫的盯着高美人看了好一会,才重重叹了口气。 “怪钱三一作什么,不都是你的主意?”徐青山替钱三一打抱 不平。 高美人刚要怼回去,想着刚刚这小子头一个站出来顶包,够义气,只能翻他两个白眼。 汪秦生哆哆嗦嗦对靖宝小声道:“我想尿尿,给尿吗?” 靖宝用沉默表示自己不知道。 高美人发出一声感叹:“我何苦来这劳什子地方,在公主府吃香的,喝辣的,不美吗?” 钱三一:“其实我也不想来,我爹说国子监人傻钱多,可以让我骗上一阵。” 徐青山冷冷道:“我就想学了一身真本事,保家卫国。” 汪秦生小声道:“我想考个功名,然后回金陵府做个小官,娶房媳妇,生三两小子,安安稳稳度日,靖宝,你呢?” 靖宝迟疑了下,“我想借着身上的功名,保住我大房的产业。” 高美人对这些人进国子监的初衷嗤之以鼻。 做小官? 保家产? 还能有点出息吗? 都什么人呐! 高美人大言不惭道:“将来,我要进锦衣卫,谁不听我的话,我弄死谁。” 钱三一:“我要进户部,掌管天下银钱。” 徐青山:“我要进兵部,要保家卫国,我徐家的男儿,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汪秦生:“我做个县太爷就挺好,最好是闲的那种,事一多我头就疼。” 又轮到靖宝,靖宝想了想道:“我想进礼部,掌嘉礼,然后修改法典。” 汪秦生好奇问:“哪条法典你想改?” 靖宝:“三妻四妾那一条。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也可三夫四仆,公平对待。” 众人一脸错愕:“……”这小子脑子有坑。 …… 四更一过。 高美人头一个撑不住,往蒲团上一倒,“爷不跪了,爱咋咋的吧!” 钱三一有样学样,反正这大半夜的,也没人瞧见! 汪秦生憋了半天的尿,实在没忍住,夹着两条腿跑到殿外方便去了。 方便回来,见两人睡得香甜,也将身子一缩,睡下了。 靖宝想睡,又不敢,偏头看了徐青山一眼,见他腰背挺得笔直,硬着头皮伸出一根手指,摸火似的在他肩头戳了戳。 徐青山瞪过去。 靖宝有点心惊胆战的开口道:“徐兄,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我眯一会,就一会,若有人来,你推我一下,谢谢!” 说完,她把自己团成一个团,蜷缩在蒲团上。 睡意袭来的时候,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这头不顺利,史明史亮那头应该是顺利的吧! 夜里气温骤降。 熟睡之人,若遇到冷,自然而然的会向暖和的地方靠去。 靖 宝边上就是徐青山,这人一身阳刚之气,一年四季都用冷水冲澡,身子跟个火炉似的。 靖宝几个翻身,身子挨了过去。 徐青山正一点一点打磕睡,只觉得小腿边热哄哄的,睁眼低头一看,娘娘腔的两只手抱着他一条腿,睡得鼻子冒烟。 嘿! 做梦都要勾引他,这小子当他是死人吗? 徐青山正要抖开,突然,靖宝砸了下嘴,索性将脸也贴过去,小嘴还往前嘟了嘟。 徐青山头皮一麻,心头轻轻激跳。 手不由自主的伸出去,在靖宝脸上戳了戳。 一戳,心跳得更厉害。 他忙缩回手,闭目养调息,半晌,又想去捏他。 完了,完了! 徐青山狠狠一咬舌,痛意激出后背一层的冷汗。 他当机立断将腿抽出来,往边上挪了挪位置。 靖宝双手落空,眼开眼,茫茫然看了四周好一会,“徐兄,可是有人来了?” 徐青山冷哼一声,没理她。 靖宝睁大眼睛去看他,一双桃花眼仿佛蒙上一层雾气,看得徐青山小腹一紧,忙转过身去。 …… 清晨。 天边泛起鱼肚微白,粗使杂役提桶拿扫帚,开始忙碌。 众人不敢再睡,一个个直起身子老老实实跪着。 不一会,席 泰安便来巡察,见五人跪得板板正正,心里舒展开来,声色厉疾的告诫了几句后,便又离开。 此刻,钟鼓响。 到了监生们去馔堂吃早饭的时间,五人的肚子一会你叫,一会我叫,没个停歇,到了中午,更是饿得饥肠辘辘。 晚间的时间。 高美人已经开始两眼放绿光; 钱三一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似的,摊成一团,和烂泥有一拼! 汪秦生偷偷抹泪,不想越抹越多,止不住。 徐青山揉着肚子,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出去偷点吃的回来,总不能活活饿死! 靖宝从怀里兮兮索索掏了一会,掏出一包东西来,摊在地上,“我还有这个。” 众人一看,一包奶白葡萄。 高美人眼明手疾,啪的一下抢了过来,埋怨道:“早不拿出来,饿死爷了!” 钱三一跟恶狗一样过去扑,用手抓了一大把,直往嘴塞。 汪秦生拉长哭调,“你,你们留点给我们,别都吃光了。” 高美人一边嚼着葡萄,一边把纸包扔过去,“拿去。” 汪秦生不敢多拿,拿了十几粒,咬一粒,流一滴泪,再咬一粒,再流一滴泪。 靖宝接过纸包,看了看一旁挺得笔直的徐青山,谦让道:“徐兄,你先吃吧。” 第八十一章 吃货吗 徐青山也是饿狠了,着实没客气,一抓一大把,几口咬进嘴里,差点没把舌头给咬了。 心里还涌出些愧疚来:知道谦让,这娘娘腔还是有优点的。 靖宝看着剩下的十几颗奶白葡萄,慢悠悠开口道:“你们吃了我的葡萄,那端午那天楼外楼开业,可不可以来捧个场?我作东,你们人到就行!” 所有人:“……”能说不吗? 四人唰唰看向靖宝,靖宝一脸“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神情,那个“不”字卡在四人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高美人哼了哼,道:“本公子要吃红肉锅子!” 钱三一撇撇嘴:“本小爷要吃烧田鸡!” 汪秦生咽了记口水:“我要吃油爆肚仁儿!” 徐青山肚子咕噜一下:“我要吃水晶肘子。” “统统满足!” 靖宝咧嘴一笑,一扫前面半死不活的样儿,连眼睛都有了神采。 有了这几位捧场,先不说别的,京城的那些地痞流氓就不敢来找茬。 这一趟无妄之灾,值了! 哈哈哈哈哈! 心里正美着呢,冷不丁外头传来一声喊:“祭酒大人到!” 顾长平一身绯红官袍走进来,行走缱风,举止稳重又儒雅。 走到五 人跟前,他背手而立,目光居高临下。五人不敢抬眼看他,只羞愧的垂下头。 靖宝余光看到连高美人都垂下了头,羞愧的把头垂得更低。 “靖生,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他突然开口。 靖宝一看手上,要疯。 纸包还在她手上死死的拽着呢,她灵机一动,“回,回先生,是,是出恭用的。” “嗯!” 顾长平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已将靖宝一掠而过的惊慌尽收眼底。 谎话说得倒连贯! 顾长平噙起嘴角,看看天色,亦不多话,只在一脚踏出门槛时,留了一句,“时辰到了,你们五人到我院里来!” 众人心头一凛,怕是又有罚的! …… 斗转星移,又到夜深。 席泰安码好了时辰,进孔庙命五人起身。 靖宝两腿早就麻得透透的,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还没站稳,腿一软,便又要跪下。 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手。 “站稳了,娘娘腔!” 怎么还叫娘娘腔呢,昨天那一把奶白葡萄喂狗了? 靖宝甩开他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出去。 徐青山回味着刚刚那一握的滋味,果然那手嫩得像块豆腐,再看那人背影…… 腰是腰,臀是臀。 徐青山眼皮 一跳,赶紧挪开视线。 五人像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挨着一个的走到祭酒大人的院子。 高美人头一个推门进屋。 只见顾长平坐于黄花梨四出头的官帽椅上,八仙桌上摆着一桌菜肴和几味点心,白瓷茶盏滚滚冒着烟气。 “过来坐!” 声音一贯的温润柔和,暖了众人的心。 高朝垂眼行了个礼,在他边上坐下。 他一坐,余下四人也都一个挨一个坐下,看着一桌佳肴直咽口水, 顾长平亲手拿壶为五人斟茶,众人颤颤威威接了,一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幻觉。 “先吃饭,再说话。”他命令道。 没有人敢动筷子,都像木头一样笔直的杵着。 “高则诚,你先动筷!” 高美人嘴角一颤,眼解弯下一弧。 则诚是他的字,极少有人敢喊,哪怕是徐青山和钱三一,从这人嘴里叫出来,别有一番滋味。 他恭恭敬敬道:“先生用过了没有?” 顾长平点点头。 高美人方才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放进顾长平的碗中,“先生再用些。” 这是规矩,先生用过,学生方才能用。 靖宝眼睛都看直了,高美人对着谁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情 ,独独对着顾长平不一样。 尊敬中还透着些小心翼翼。 因为有顾长平在,哪怕饿得前胸贴后胸,还得顾得仪态,五个人吃得一个比一个优雅。 顾长平静静地看着靖宝细嚼慢咽,想着她前世一人苦苦支撑靖家,如男子般在外奔波辛苦,心下不忍,将几盘点心往她那边挪了挪。 靖宝吓得赶紧站起来,想道谢,嘴里还含东西,没法子,只得别别扭扭地冲祭酒大人鞠了个躬。 “青山可要用点酒?”顾长平突然开口道,“我听说你酒量极好!” 徐青山一愣,忙摇头:“谢先生,在学里,学生不敢贪杯。” 顾长平敛笑肃面,“江南的酒,偏柔,入口甘甜,后劲却大;关中的酒,偏硬,香气丰满醇厚,回味悠长;塞外的酒叫烧刀子,一口下去,就像刀子在你胃里划了一刀,疼得火辣辣。你喜欢喝哪一种?” 徐青山不想他有这么一问,想了想,道:“我喜欢喝关中的酒。” “还是太软了点!” 众人还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顾长平笑眯眯地看着钱三一,“我手里有一百两银子,如何让他生出钱了?” “问我吗?” 钱三一喝了口茶,道:“先生 ,生钱的法子多了去,最简单的一种,便是放利子钱。” “你放过?”顾长平话峰一转。 “我……” 钱三一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半晌才羞愧地点了点头。 大秦律历明文规定,不允许私放利子钱。 顾长平曲指点了点桌面,“脑子不错。” 听先生夸他,钱三一顿时笑成一朵花,“我爹也是这么说我的!” 顾长平背手走到窗户前,看着外头的一轮明月,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靖宝和汪秦生面面相觑:他都没问我们! “秦生?” 顾长平冷不丁喊,吓得汪秦生手忙脚乱站起来,还打翻了前面的茶盅,“先生?” “读书不是要达到别人的高度,而是自己的高度,你的高度有七寸,那就照着七寸去读,多一寸都没必要。” 汪秦生感动的热泪盈眶,先生这是让他量力而行呢! “靖生?” “学生在。” 靖宝竖直了耳朵,想听听祭酒大人对她有什么箴言,哪知等了半晌,只听祭酒大人慢悠悠道: “你把那两盘点心,都吃了罢!” 呵呵! 合着她在他眼里,就是个吃货吗? 靖宝直到回到斋舍,都还在耿耿于怀顾长平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第八十二章 插班生 徐青山在盥洗室里冲了把冷水澡后,湿着身子回了斋舍。斋舍里,鼾声起伏,都已睡下了。 他摸黑换了套干净的里衣,往床上一躺,两只手抄在脑后。 脑子有点乱,来来回回有个影子,细腰,翘臀,嫩手…… 身体慢慢燥热起来。 徐青山俊脸微微抽搐了下,脚一挑,帘子落下来! 不对啊! 他蹭的一下坐起来,瞬间,眼里怒火熊熊燃烧。 完了,完了! 娘娘腔就是个妖孽,就不能看她,一看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有刀吗? 他想给那娘娘腔来上一刀。 …… 靖宝哪里料到有人恨她恨得起了杀意,她是一夜好睡,连个梦都没有。 翌日一早。 靖宝和汪秦生去馔堂用早饭,刚坐下来,整个馔堂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馔堂门口。 门口,摇摇摆摆走进来两人,都是监生打扮,却很面生,瞧着像新来的。 “啧啧,有权有势就是好啊,连国子监这种地方都能中途插进来。” “咱们辛辛苦苦寒窗苦读十多载,有什么用?” “气人!气煞人!” “你气什么气,也不看看人家的出身,你比得过吗?” 靖宝没忍住,朝边上的人问道:“兄台,这两位是什么 人?” “个高的那位是叫王渊,是太子妃的亲弟弟。个矮的那位叫朴真人,当今苏绿国王的第二子。” 合着一个是未来皇帝的小舅子,一个是苏绿来的留学生啊! 果然出身不一般。 靖宝正要收回视线,忽然,高美人带着他的哼哈二将摇摇摆摆走进来。 看到这两人,高美人脸色骤然大变。 而此刻王渊也看到了他,耸耸肩故意大摇大摆的从他在面前经过。 经过的时候,他还嗤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不屑。 高美人哪是能忍的人,当下就要揍过去,被身后的徐青山一把拦住。 “你们听说了没有,高公子和王公子是死敌,两人从前干过架的。” “为了什么干架?” “有说是为了戏台上的玉倌儿;也有说是为了勾栏里的哪个粉儿,左不过是裤裆里那点风流事儿。” 靖宝听了这么一嘴,脑子转得飞快,忙压低了声音道:“秦生,以后咱们离高公子稍稍远一点,他们神仙打架,咱们普通人受伤,可别牵扯进去。” “啪!” 一个托盘在她面前放下,抬头一看,正是神仙高美人,还有他身后的钱,徐二人。 靖宝掩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汪秦生伸手,拍拍她的肩:别太担 心,别人的事情,扯不到咱们头上来。 靖宝心一暖,冲汪秦生无声点点头:也只能往好处想了。 徐青山看着这两人挤眉弄眼的劲儿,怒得真想掀桌子。娘娘腔果然水性杨花,勾了他一个还不够,还勾着汪秦生。 汪秦生算什么东西? 能和他比? 他一手就能把这呆书生拎起来。 徐青山怒,边上有个人比他更怒。 “啪!” 高朝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摔,靖宝吓得眉毛一挑,忙道:“我吃饱了,秦生,你吃饱了吗?” “我,我也吃饱了!” “你们两个不许走。” 高美人厉喝一声,“留句话给本公子,挺我,还是挺那个姓王的?” 他的“直白”让靖宝的表情当场僵住。 她一咬牙,豁出去了! “我和秦生当然是挺你,只是,你能不能和我们说说,和他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高美人鼻子呼出冷气。 钱三一笑呵呵道:“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就是王渊来勾搭他,被他一脚踹进了河里。” 靖宝呆若木鸡。 这王渊竟然喜欢的是男人? …… 内堂里。 顾长平朝上首处的男子行礼。 男子戴着玉冠,穿玄色锦衣,圆脸,厚唇微胖。 除去五官外,此人 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无与伦比的气度,正是当今天太子李从厚。 “勉礼!” “谢殿下!” 李从厚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 “王渊和朴质子就多劳先生照看,若有不妥之处,该打。打,该骂骂,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心慈手软。” 顾长平:“是!” 李从厚手扶杯沿,笑道:“顾大人入了户部,我还未道喜,就以茶代酒吧!” “谢太子殿下。” “坐吧,不必拘礼。” 顾长平坐了半个身子,静静吃茶。 李从厚手一挥,下首处站着的国子监众人和他带来的随从,立刻识趣的避去。 他方才开口道:“子怀与我同拜入苏太傅门下,论辈份,我该称呼你一声师哥!” “殿下,万不敢当!” “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就同门师兄弟关起门来,说几句体己话。” “殿下请说。” 李从厚笑道:“我觉得以师兄的本事和才学,绝不仅仅是一个户部的侍郎,曹大人把你安到那边,是屈才了。” 顾长平感叹道:“殿下,我本打算一辈子在国子监教书育人,先生厚爱,让我去户部历练,只有感恩戴德,没有屈才一说。” 一抹不悦之色,从李从厚眸中一闪而过。 本打算三个字,说明 去户部一事,顾长平是没有想的,可见曹明康下手之快。 李从厚笑了笑,笑容淡淡的。 一时,堂内默然无声。 这时,有人进来,正是李从厚的侍卫,只说宫里寻太子过去。 李从厚起身,冲顾长平幽幽看了一眼,道:“皇爷爷年纪大了,身边一刻都离不了人,十二叔不在,我这个做孙子的只好多尽孝道。” 顾长平起身送:“殿下辛苦了!” 李从厚见他应了这么一句,不再多说,带着人离去。 沈长庚等他一走,颠颠跑进来,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顾长平一一道来。 沈长庚叹了叹道:“太子最后那句话,是在说他必登高位,让你依附于他,你答了这么一句,他不失望才怪呢。” 顾长平淡淡道:“一拉就拢的人,何需拉?” 沈长庚:“……” 马车里。 幕僚打量太子神色,试探问;“顾大人他同意了?” “婉拒了。” “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也不知他哪来的胆量敢拒太子您,真是不知所谓!” “我倒不这么认为,至少这人的气节是好的,并不因为我是太子,而叛出师门。” 李从厚笑眯眯道:“他若真一口应下,这人以后我还不敢用呢!” 第八十三章 旧日怨 晨课开始。 沈长庚一身宽袍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人,正是王渊和朴真人。 靖宝余光扫高美人一眼,只见他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一般。但靖宝知道,这人气着呢,否则不可能手背青筋暴出。 高美人与王渊的仇,往大了说,是因为长公主。 先太子病逝,皇帝悲痛欲绝,欲立太孙李从厚为太子。 朝中文臣武将都反对啊! 为啥反对,李从厚年纪太小,扛不起大秦的江山,皇帝儿子众多,哪一个挑出来,都比他能扛事。 就在这时,长公主站出来说话,李从厚这才荣升为太子。 皇帝为了帮着李从厚在朝中站稳脚跟,选定了王国公的嫡女为太子妃。 王国公就是皇帝生母王太后的侄儿。 皇帝铲除了顾氏一族后,为了给王太后敬孝,就把从前顾氏的荣耀,都给了王氏一族。 长公主这时又站出来,反对李从厚娶王氏一族的姑娘。 理由是:李从厚性子太过敦厚,王氏一族势大,将来怕是不好拿捏。 长公主一反对,皇帝就犹豫了,姐弟俩感情好着呢! 王家人听说后,自然而然的就把长公主给暗戳戳地恨上了。 王太后死后,王家慢慢势弱,虽然 外头看着风风光光,但没什么实权,都是摆的空架子。 他们急需要用一个太子妃,来巩固和大秦皇族的关系。 于是王家人设下一毒计,他们先把李从厚请到府里作客,再让自家姑娘落水。 性命关天,李从厚跳湖救人,一男一女衣衫单薄的抱在一起,这门亲事不做也得做了。 长公主气得吐血,从此不待见王家,也不待见太子妃。 往小了说,王渊和高美人年纪相仿,又是亲戚,但这两人前世可能是冤家,从小就看不顺眼。 有一年公主府设宴。 王渊多喝了几杯酒,醉熏熏地把高朝认成了他府里的玉倌儿,抱着就要亲上去,嘴里还说着“亲亲”、“肉肉”之类的混话。 高朝什么人,一脚直接把人踹下河,大冬天的,王渊差点没被活活冻死。 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这些,都是早饭时钱三一说与她听的,除此之外,钱三一还透露了一个秘密: 说这个王渊生性游荡,不学无术,有龙阳之好,还在府里养了很多的玉倌儿,他到国子监哪是来读书的,分明就是来寻乐子的。 靖宝看着沈长庚安排王,朴二人坐下,心想: 难道国子监的先生们就没 打听打听高美人和王渊的过节,还把人放在一起,就不怕他们扛起来。 果然,一堂课结束,沈长庚刚走出内堂,高美人就和王渊因为几句话扛了起来。 王渊仗着是未来皇后的亲弟弟,哪还把高朝放在眼里,直接一个茶盅砸过来。 没砸到高美人,砸到了靖宝的身上,可怜靖宝被淋了一身的茶水。 高美人骂了句“小妇养”的,抄起砚台扔过去,砚台在桌上开花,溅了王渊一脸。 众人想拦不敢拦,想劝没胆子劝,也不敢去请先生来,只在边上瞧着热闹。 靖宝摇摇头从人群中挤出去,在太阳下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这正义堂无论如何是呆不下去了,季考,期末考一定要考过高美人,升入修道堂,离这帮纨绔子弟远一点,否则这日子没法过。 还有,以后少在正义堂呆着,除了上课外,都在斋舍温书。 …… 一连数天,靖宝都是最后一个到正义堂,最早一个离开。 趁着无人的时候到盥洗室擦把身子,点一盏烛灯,温书到四更。 王渊和高美人的不对付,一天比一天升级,王渊甚至放话说:等她姐姐统领六宫后,要给高美人好看。 高美人则冷笑着 回话道:“谁不给爷好看,谁就是孙子!” 一晃就到了端午节,国子监放两天假。 端午节前一天傍晚,侯府的马车等在门口,陆怀奇一身浅绿直裰,站在马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他奉父亲之命,来接靖宝去侯府过端午。 靖宝不想辜负舅舅一片心意,让陆怀奇派人去靖府吱会一声,并把阿蛮接来。 到了侯府,酒菜已经备下,就摆在侯爷的书房。 靖宝洗漱净面,上了桌,闷头苦吃。 陆怀奇给他斟酒,她把酒杯一合:“表哥,我读着书呢,不能喝酒,酒容易伤脑子,考不中探花,你赔我一个?” “不喝就不喝,你多吃菜,瞧瞧,小脸又瘦了!” 说这话的时候,陆怀奇感觉自己的心,跟着一痛。痛完,又拿眼睛去求自家老爹,陆侯爷接到暗示,又让厨房添几个大菜过来。 靖宝吃完,问侯爷借了笔墨纸砚,开始写请帖。 明儿端午,楼外楼开业,她虽然事先和那几个人打过招呼,却没正尔八经下帖子。 帖子写完,让侯爷派人送出去。 宣平侯一看这几张帖子上的名号,立刻派了自己最得力的侍卫。 靖宝看到侍卫,便想到史明史亮两兄 弟,于是开口问舅舅讨要这两人。 宣平侯气笑:“也亏你当件事情说出来,这两人既然给了你,便是你的人,没有我再要回的道理。” 靖宝笑道:“多谢舅舅。” 舅甥俩又说了会话,靖宝方才离去。 走出院子,她回首看了眼书房的灯火,突然问道:“表哥,舅舅是不是要复起了?” “没听说啊!” 陆怀奇撇了撇嘴道:“我只听说等天热了,他要去承德那边住几日。” 靖宝一怔,随即眼角弯出一道小小的弧度。 去承德避暑,那就是说舅舅暂时还不想复起,怕是府里的谋士提醒了他,所以才让他改了主意。 提醒得好! “爷!” 是阿蛮的声音。 好些日子不见这丫头,靖宝发现这丫头竟然瘦了,莫非那府里又有什么事? 她立刻道:“表哥,我的院子在哪里,我要回房去温书了。” 陆怀奇瞪大眼睛看他半晌,乐了。 “小七你是不是傻,咱们年纪相仿,又都是爷们,你就住我房里,咱们俩个挤一床,盖一个被窝,正好相亲相亲!” 鬼才要和你相亲呢! 靖宝脸色一沉:“我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一窝,要是没院子,我这就回靖府去。” 第八十四章 端午节 “是真没准备啊,我以为,我以为……” “我说表少爷,巴巴的把我家爷请来了,又不准备院舍,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阿蛮也急了。 这个表少爷怎么回事,就算都是爷们,也没说要睡一床的,更何况…… 陆怀奇急得一跺脚,“得,你睡我的院子,我找我哥挤挤去。” “把床单被褥都换了,我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靖宝毫不客气。 “你……” “我什么?” “你是我祖宗,总行吧!” 陆怀奇有些感慨的想:我不是混世魔王吗,怎的见了小七,就魔王不起来了呢! 真他娘的见鬼! …… 换床单; 换被褥; 净房要热水; 遣散房里一众丫鬟,只留元吉在外头侍候,阿蛮在里面侍候。 靖宝舒舒服服的靠在浴桶里,问:“南边可有信来?” 阿蛮:“回爷,老太太已经开口同意让那个小的进门,孩子记在太太的名下。” 靖宝松了口气,这是意料中的事情。 “靖府可有什么事?” 一提这个,阿蛮顿时来劲。 二房所有人都扶棺回了临安府,府里就剩下二老爷这一个光杆司令,有些不安份的丫鬟,就起了心思。 偏偏二老爷跟前有个叫小翠的通房丫鬟,泼辣厉害,眼里容不得沙子,逮到一个想爬床 的丫鬟,就往死里整。 二老爷把小翠弄上手有大半年,心里已经有些腻味,正想换换口味。 她这么一闹,二老爷不乐意了,言语上弹压了好几次。 谁知,这小翠也是个豁得出的,拿着剪子往自己脖子上一顶,就要寻死。 这一下,竟把二老爷气坏了,甩甩袖子往外室那头住去了。 “这叫山中无老虎,猴子逞大王。”靖宝冷笑一声:“这个小翠,后面不会有好下场。” 阿蛮:“可不是吗,二老爷的几个姨娘都恨她,都说等二太太回京后,要告她的状。” 靖宝懒得听这些龌龊事,另起了话头问:“庄上的事情,可都了了?” “正想和爷说这事呢,都了了,奴婢一家一家送的银子。还有件事情,得请爷示下。” “你说!” “爷还记得那天有个冲到前头的老汉,说他孙子叫狗二蛋的。” “我记得那老汉被人一刀捅死了,怎么了?” “他们家没人了,儿子媳妇早几年都死了,就剩一个小孙子,今年才六岁,奴婢瞧着这小子怪机灵的,一个人过日子,把家里收掇的干干净净,想给爷收用了使唤。” 靖宝点点头,她身边正缺机灵能干的人。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守门的元吉突然朗声道:“爷,五姑娘和表少 爷来了。” 靖宝一怔,朝阿蛮看了眼,示意她出去把人打发走。 阿蛮去了又回来,低声道:“爷,五姑娘说等你,表少爷在边上帮衬着说话,奴婢打发不走,还得爷出面吧!” …… 靖宝出去的时候,陆锦云和陆怀奇兄妹俩正在吃茶。 陆锦云看靖宝一眼,羞的低下头。 陆怀奇却将靖宝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全然不顾阿蛮在一旁刀子似的眼神。 他还棒槌一样的补了一句:“小七,你的脸怎么的比五妹妹的还嫩呢!” 靖宝不理这号人,“五姑娘找我有事?” 陆锦云脸上带羞,眼中带俏,从怀里掏出个绣囊:“明儿端午,毒月中最毒的一天,这里头放了十几种草药,表哥戴在身上驱毒用。” 靖宝笑眯眯道:“五姑娘费心了,绣囊我已经有了,大姐给我的。” 陆锦云的脸,唰的一下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那双鞋子没送出去,她就知道事情不妙,这才厚着脸皮求陆怀奇带她过来。 嫡母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要在三个姑娘中选一个与靖七爷做亲事,她不是顶顶出众的,就想着能不能占个“先”字。 “可是……可是嫌弃我的女红做得不好?”她问这话的时候,都快哭了。 “不是!” 靖宝斩钉截铁道:“我是 怕坏了姑娘的名声。” “小七你怕什么,五妹还给了我一个!” “能一样吗?你是他亲哥,我是外男!” 靖宝拿眼睛剜他,“五姑娘清清白白的人,将来是要嫁进好人家的。” 话说到这儿,陆锦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蹭的一下站起来,掩面而泣冲了出去。 “五妹……” 陆怀奇没拦住人,看着靖宝直跺脚:“你这是何苦呢!” 靖宝坐着,两只黑眼珠瞧也不瞧他,“我这是为她好。” 为她好也不至于说得这么绝吧! 陆怀奇揣测了一番,“小七,你是不是不喜五妹啊?那六妹呢?” “五妹,六妹,七妹我都不喜欢,你别乱点鸳鸯谱。” 靖宝发出铿锵有力的拒绝,陆怀奇吓了一跳,“不喜欢就喜欢,别置气啊!” 靖宝把脸撇向一边,不和他搭话。 陆怀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笑了,这小子置起气来,就跟个娘们似的,还非得他哄,有意思! 靖宝哪是要他哄,她心里想着事儿呢! 她私下打听过,五姑娘除了胆子略大些,是个庶出外,人品相貌都是好的。 这样的人靖宝不忍让她跟着自己蹉跎一辈子,她值得更好的! 要不要撮合她和汪秦生呢? 汪秦生性子敦厚老实,正需要一个厉害胆大的媳妇在 边上帮衬着。 两家门第上虽然女高男低,但汪秦生是嫡出,五姑娘是庶出,这样看来也算般配。 嗯,回头找个机会试探试探汪秦生。 回神,一抬头,发现陆怀奇趴在小几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你看什么?” 陆怀奇笑道:“小七啊,你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比你笑起来,更好看!” 靖宝气得站起来,背过身:“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得。你好好睡!” 陆怀奇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扭头。 “对了,明儿你家楼外楼开业,我车马和银子都预备好了,还叫了一些玩得好的朋友,帮你撑场子去!” 靖宝胸口一热。 这事她从没在侯府提过,这小子却比她还上心,忙转身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哪知,刚出堂屋,就看到陆锦云站在院中灯笼下,肩一动一动的无声抽泣。 两个贴身丫鬟围着她一筹莫展。 靖宝闭了闭眼睛,咬紧牙关上前,“五姑娘,婚姻大事,还得由父母作主,我是男子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你与我不一样。” 陆锦云拿泪眼瞧他。 靖宝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四姐,就是因为在闺中给人送了个绣囊,被人说三道四后,投了井。” “啊?” 陆锦云惊呼一声,连泪都忘了流。 第八十五章 陆怀奇 靖宝的四姐是庶出,生母是农户的女儿。 靖宝他爹有年去庄上,马车坏了,在农户家歇了会脚,也不知怎么的就对农户的女儿上了心,把人弄进了府。 农女天性胆大,生出来的女儿也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年端午西湖赛龙舟,全城出动,靖府的楼外楼就在西湖边上,女眷们被安置在二楼的雅间。 偏偏四姐要下楼,结果就遇到一个姓舜的穷书生。 穷书生买通靖府的下人,给四姐递信,信里尽写些酸不拉叽的东西,蹿踱四姐与他私奔。 其实,哪是什么真私奔,就想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好攀上个有钱的岳家。 也是时运不好,四姐私奔那天被家人发现,拦了下来。 把穷书生找来一对质,穷书生害怕靖府把他送官,就嚷嚷说是四姐先勾搭的他,还拿出了四姐送给他的香囊。 四姐一看那书生如此没有担当,立刻生了悔意。 父亲见她有悔意,就把那书生狠打了一通后,赶出了临安府,并在府里下了封口令。 哪知,流言还是传开了,什么难听的都有。 四姐那样脾气的人,哪受得了这个,一个想不开,夜里就投了井。 “五姑娘,人言可畏啊!” 靖宝叹了口 气,这世道,对男人宽容,对女人苛刻。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四姐被人捞上来,身体都泡大了,眼珠子像是死鱼眼睛似的,死不瞑目! 陆锦云听完,什么话也没说,抹着泪走了。 春兰在一旁劝道:“姑娘,表少爷是为你好来着!” 半晌,陆锦云幽幽叹了一句:“却不知这样一来,我心里更放不下他了。” 主仆二人身后,跟着一个陆怀奇。 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把贴身小厮雪青给弄急了,“爷,得快点了,晚了,那院子得落栓。” 陆怀奇摆摆手,示意他别吵,心里正想着事儿呢! 他想什么? 想刚刚小七没去接五妹的绣囊的那瞬间,自己心里涌上来的异样,就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怎么会松了口气呢? 陆怀奇纳闷了,不应该替五妹感到失落吗? 陆怀奇挠挠头皮,一脸匪夷所思地走进他三哥的院子里。 有丫鬟迎出来,冲他含羞一笑,陆怀奇鼻孔朝天,只当没看见。连小七的半个手指头都比不上,还想来勾引他? 做梦吧! 一只脚跨进门槛的时候,他突然被绊了下,一屁股摔了下去。 不对啊! 他为什么要拿这些丫鬟跟小七比? …… 五月初五,天气睛热。 靖宝怕热,特意穿了件宽大的月牙白直裰,还学着高美人的样子,手里拿了把折扇。 走出堂屋,陆怀奇等在外面。 这小子今天显然也是打扮过的,翩翩佳公子一个,难得的是,他没叫嚷着闯进来。 靖宝把扇子一打开,一边摇一边笑眯眯道:“时间还早,咱们先去吴家接我姐和姐夫。” 陆怀奇正要开口,一股清淡的幽香直往他鼻子里钻,嗅了嗅,原是小七扇子上的檀香。 陆怀奇一把抢了来,用力的扇了几下,“这扇子归我了。” 靖宝气得想掐死他。 才夸过他懂礼貌,怎么这会又犯浑了呢! …… 吴府里。 几个姨娘请完安,靖若素把云碧姨娘留了下来。 云姨娘今年二十出头,刚给吴诚刚生个了女儿,身子比做丫鬟的时候丰腴许多。 “大奶奶,那个流年奴婢暗中看了几日,不像是什么好人,要是放进来,日子怕不太平。” 靖若素“噢”了一声。 她让人去庆余班打听流年的底细,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来,只说家里穷,打小就被卖进了戏班子,流年是班主赐的艺名儿。 “那日我去爷书房请安,爷在炕沿上吃茶,她跪在榻沿 给爷捶腿,我瞧见她把手伸进爷的裤腿里,青天白日的,也不闲臊。” 云姨娘突然压低了声音道:“若只是缠着爷们,倒也罢了,我出门,听见她说想买个铺子做营生。” 靖若素的脸,唰的一下沉了下来。 她容许姨娘们争宠,但绝不容许她们私下里算计男人的银子。 吴家没有分家,两百多口人都吃着公中的饭,吴诚刚文不成,武不就,打理着吴家在外头的铺子田庄,手上是有几个闲钱的。 但这钱不是他大房的,是整个吴家的。 若被人查到他拿着公中的钱,去给一个连名份都没捞上的小妾买铺子,吴家的那些兄弟妯娌能乐意? 正想着,贴身丫鬟秋晓进来,“大奶奶,七爷和陆表少爷来了,在大爷书房吃茶。大爷打发人来问,奶奶何时动身?” 靖若素忙起身道:“这就走。” …… 从吴家到楼外楼,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此刻的楼外楼,已经红灯笼高挂,门口还竖放着十几条长长的鞭炮。 吉时一到,吴诚刚和陆怀奇亲自下场点火。 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开了,靖宝吓得耳朵一捂,头一缩,靖若素忙把人搂进怀里。 阿宝小时候被鞭炮炸过,最怕这些玩 意。 好巧不巧。 徐青山正从马上下来,看到这一幕,感到汗珠随着自己毛刺刺的鬓发往下,划过脸颊,汇聚在下颔,引出一阵微妙的刺痒。 “这个娘炮小崽子,还能不能学点好!” 他把头扭向一旁。 鞭炮炸完,靖宝探出脑袋,第一眼就看到了树荫下的徐青山,忙笑眯眯的迎上去。 “青山兄,你来得可真早!” 徐青山抱了抱拳,冷冷道:“左右没什么事,早点过来看看,那三人到了没有?” “还没呢,你是头一个!” 靖宝眼一弯,手一抬,冲他做了个翘拇指的动作。 这又俏皮,又谄媚的动作,竟然让徐青山怒不起来。 “姐,姐夫,陆表哥,你们快来。” 靖宝招呼着:“这位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定北侯的孙子徐青山。” 吴诚刚扶着妻子上前,一个抱拳,一个作揖。 徐青山不慌不乱的回礼,举手投足间,一派世家子弟的风范! 靖若素只觉得眼前一亮,心里不免浮想:这样的人品家世,与我家阿宝也是配得上的。 “徐兄?” 陆怀奇摇着扇子,不紧不慢的走上来。 徐青山一看来人,淡淡道:“陆兄?” “你们两个认识?”靖宝一怔。 第八十六章 品美食 靖宝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说了句蠢话。 大秦朝一共就四公八侯,又都在京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都是相熟的。 靖宝忙掩饰道:“既然是认识的,表哥,劳你领青山兄往楼上雅间去坐。” “不必了,我等等他们。”徐青山一口拒绝。 陆怀奇则冷哼一声,扇子摇得哗哗响。 靖宝一瞧这架势,就知道两人不怎么对付,正想着要怎么缓和,就听到汪秦生的声音。 “文若,我来了。我还在半路碰到了钱公子。” 钱三一从马上跳下来,抬头看了眼酒楼,“啧啧”两声,“这得花多少银子啊,没个十年八年的,回不了本吧!” 靖宝从怀里掏出二两碎银子,放在手里掂了掂,“钱兄,你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 钱三一见了银子,眼招子发亮,谄媚道:“瞧瞧这气派的,不出一年,不对,半年,开店的本钱都回来了。” “多谢钱兄的吉利话!” 靖宝说着,又把银子塞了回去,“来来来,楼上雅间坐。” 钱三一:“……”这小子,玩他呢! 徐青山忍着笑,“姓高的呢,怎么没跟你一道来?” 钱三一剜了靖宝一眼,没好气道:“又没有人 掏银子,让我打听他的行踪,谁知道他来不来?” 靖宝笑眯眯的把银子塞进他手里:“钱公子,高公子来是不来?” 钱三一脸色抓狂。 啊啊啊啊,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有白吃的,白喝的,我怎么会不来!” 轿帘一掀,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高朝昂着头,手里摇着扇子,一脸嫌弃的走过来。 身后两个小厮,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 高美人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哼哼道:“姓靖的,爷不想在大太阳底下傻站着,前头带路。” 能来已经给面子,靖宝忽略他的不可一世,笑眯眯道:“四位兄台,楼上雅间请。” 于是,众人就看到一个清秀书生,领着四个神态各异的人,晃晃悠悠进了楼外楼。 “看到没有,那是公主府的马车,那人是长公主的儿子。” “这家酒楼不得了,竟然连长公主的儿子都能请来。” “听说是临安府在京城设的分铺。” “走,进去尝尝味道。” 吴诚刚看着诸多人涌进店里,扭头看了眼自家媳妇,笑眯眯道:“短短日子,就和这么多有头有势的人交好,你兄弟本事不小。” 靖若素得意不起来。 自家兄弟是什么 身份,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一定是阿宝低三下四求的人家。 她心疼哩。 “表姐,表姐夫,连长公主的儿子都来了,我便回去了!” 陆怀奇说罢,冲吴诚刚抱了抱拳,扭头就走。 吴诚刚心道:这小子怎么了,刚刚还脸上带着笑呢! 陆怀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心里泛起一股子酸意,搅得他胃里难受。 除了汪秦生外,余下三人都是他熟悉的,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和他们玩不到一处去,点头之交罢了。 若是从前,他也不会觉着什么; 但今日…… 哪里都不对,通体不顺畅。 感觉自己在这些读书人面前,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事实上,他也是! 吃喝玩乐,斗鸡走狗,没有什么是他不敢的,反正家里有权有势,他靠着祖荫,就能逍遥快活一辈子。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宣平侯府落魄,连带他在世人眼里也没了份量。若没份量还是件小事,就怕那些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陆怀奇生平头一次,想到了两个字:将来! …… 雅间里。 阿蛮亲自烧水煮茶,手法极为娴熟。 汪秦生闻着香气,好奇道:“文若,这是什么茶叶,怪香 的?” “春饮花茶,夏饮绿茶,秋饮青茶,冬饮红茶。如今春夏之交,饮绿茶最为养身。” 阿蛮脆生生道:“奴婢冲的是碧螺春,清明前摘下来的,取玉泉上的溪水冲泡而成,诸位爷品一品,是不是感觉有兰花香的味道?” 钱三一一口喝下,含于口内,只觉得甘鲜醇厚,馥郁持久,“几钱银子一杯茶?” 阿蛮笑道:“我们楼外楼有个规矩,茶都是赠送的,不要银子。” 不要银子? 钱三一皮笑肉不笑,眉眼显出几分狡猾,“那我要带点走!” 阿蛮笑道:“七爷已经帮诸位公子都备下了一份,当谢礼。” 钱三一挑眉看靖宝:“哎哟,没看出来,七爷怪会做人的?” 靖宝不理会,朝阿蛮元吉递了个眼神,元吉拉门出去,片刻后又回来。 跟他一道进来的,是两个店小二,手里举着托盘。 托盘里是四个冷盘,六个热菜,两道点心,外加一壶米酒。 高美人用筷子翻了翻其中一盘点心。一共七个,灰不溜湫,像是烤糊了似的,看不出是什么食材。 “这玩意是什么,喂狗的吧!” 靖宝夹一个放进钱三一的碗里,“钱兄,尝尝。” 钱三一拿起一个塞 进嘴里,嚼了两下,没有说话,拿起筷子,先给自己夹了两个,余下四个,一一分夹给每个人。 还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靖七,你别吃了。” 旁人看他的脸色,以为只是一般,随手捻起来,略尝了尝。 等众人反应过来,想到钱三一碗里抢时,那两个已全落入他的口中。 徐青山一拍筷子,“姓钱的,你给我吐出来!” 钱三一一脸得意:“我都吃下去了,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你是不是傻?” 徐青山大怒。 汪秦生扯扯他的袖子,“徐兄,菜的份量少,几筷子就没了。” 徐青山一想,有道理啊,先不跟这个混蛋计较。 高美人见这几人下筷如闪电,气笑道:“怎么一个一个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没吃过好吃的。” “……” 没人理他。 嘿! 高美人一翻白眼,风度翩翩的夹了块鱼片送进嘴里,不过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一回,轮到他摔筷子,“都他娘的给爷慢点!” 徐青山头也不抬:“别他娘的在饭桌上,发在公主府的脾气。” 钱三一咬着一口春笋,“就是,要发回你的公主府。” 汪秦生小声道:“高公子,再不吃,就真没了!” 第八十七章 吃素面 “你,你们……” 高美人哀嚎一声,拿眼睛瞪靖宝一眼,“靖七,这些菜,统统再上一份,我不要吃他们剩下的。” 靖宝啜了一口茶,笑道:“对不住了,高公子,这些菜是我叮嘱厨房专门为你们四人做的,是新品,仅此一份。” 高美人心情复杂地拿起筷子加入战斗。 一边抢,还一边心里感叹:堂堂皇帝的外甥,跟这些凡夫俗子抢菜吃,真他娘的丢脸。 一抬头,见靖宝自始至终没动筷子,眼中的微讶一闪而过:“你怎么不吃?” 靖宝淡笑道:“我有的是机会。” 那轻飘飘的劲儿,气得高美人想掀桌子走人,只是没舍得一桌的菜。 他从小锦衣玉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好吃的没见过,却独独被这一桌菜给镇住了。 菜很简单,都不是稀罕物,也没有赤油浓酱,却异常的鲜美。 看来,这姓靖的有一手啊! 靖宝等他们吃完,命人撤了盘子,又让阿蛮煮了一回茶,这回煮的是凉茶。 她以茶代酒,举杯笑道:“楼外楼刚刚开张,诸位兄台帮忙多宣传宣传,楼外楼每月都有新菜品推出,到时候我请大家再来试吃。” 靖宝一直是那种天生长相就比较占便宜的人,尤其是他逢人总带三分笑。 笑起来的时候, 眼角眉梢都弯起来,显得特别真诚,特别讨人喜欢。 高美人摇着扇子道:“我总不能帮你去宫里宣传,这样吧,回头等我把字练好了,给你写个牌匾,给你镇铺子用。” “那敢情好!” 靖宝笑得合不拢嘴,“高公子,那我可就等着啰!” 徐青山凉凉地朝靖宝看去,见他笑得两汪汪清泉水眼,心里不得劲儿。 这个娘娘腔,还真是老谋深算。 就算他们几个对外人一个字不提,几趟楼外楼跑下来,世人哪有不知道的。 到时候这小子肯定赚得盆满钵满。 …… 茶喝完,靖宝恭恭敬敬把人送出去,直到车马不见了,才往厨房去。 她要去见一个人! 这人叫谢柏,四十出头,长得头圆腰膀,正是楼外楼的总厨,为着京城铺子的开业,靖宝特意把他调进了京。 靖宝的贪吃是得浪/荡老爹的遗传。 靖大老爷年轻时,为了吃食,不知道结交了多少名厨,谢柏便是其中一个。 谢柏并不是最有本事的一个,却是最有天赋的一个。 靖宝有什么奇思妙想,只要与他一说,他都能做个八.九不离十。 靖宝拉拢谢柏的方式也很简单,不给月例,给两成干股。 谢柏见七爷来,把白袍一脱扔给徒弟,净了手便走出去。 七爷见她 ,只有一件事:与他一道研究新的菜谱。 …… 二人正关起门来聊得起劲,元吉惊慌失措的跑进来。 “爷,爷,祭酒大人,他,他来了!” 靖宝心一慌,忙不迭的推门出去,只见一楼大堂里,顾长平一身灰色直裰,临窗而坐。 人来人往,酣畅饱腹,这人就像人间烟火中的一个孤魂野鬼,与四周格格不入。 靖宝刚要抬腿,冷不丁顾长平抬头向她看过来。 躲闪不及,两人目光碰了个正着。 靖宝赶紧咧嘴一笑,从楼上蹬蹬蹬跑下来,“先生,你怎么来了?” “用饭!” “那我请先生吃楼外楼最好的……” “一碗素面即可!” “呃?” 靖宝一僵。 无人知道,楼外楼所有的菜肴中,最最费功夫的,不是别的大菜,正是这一碗素面。 取三层肉为主料,再添加鲜虾,鱿鱼,海蛎,配以大白菜,韭菜和蒜苗。 海鲜清甜,猪肉提鲜,文火熬上一个小时,再下手工擀制的面条,那叫一个美味! “先生稍等。” 靖宝扭头与谢柏低声交待几句后,在顾长平对面坐下,亲自倒茶添水。 哪知,顾长平既不吃茶,也不与她说话,只看着窗外兀自出神。 顾长平只是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 那日夜间,整个楼外楼就只剩 下他们这一桌。 他也是坐在这里,对面坐的人是十二郎。 他看着十二郎那一身锦服,压低声道:“你这一动,手上沾了多少血,下辈子是要投畜生道的,九世轮回都出不来。” 十二郎冷笑:“我不走这条路,便是害了我自己,还有昊王府数百条人命。” 他头痛欲裂:“你可曾想过婉儿的立场?” 十二郎挑起一边的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因为她,而要弃我?” 顾长平一时噎住。 偌大的大堂沉寂下来。 过了片刻,他长叹口气,揉揉眉心,“我只是想劝你!” 十二郎嗤了声,起身,冷冷留下一句:“子怀,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十二郎一走,靖七端着两碗面过来,对他一笑:“顾大人,怎么就你一人,你朋友呢?” 顾长平没理会,拿过面,挑着吃。 “夜里了,不能吃太多,这一碗就剩着吧。” 顾长平手一顿,只当没听见。 碗很快空了,他拿过十二的那碗。 “刚才说了,夜里了,不可以多吃,面遇水则涨,容易积食,顾大人,那一碗面,我不收你的银子。” 顾长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勺子也落进去,当啷一声,与柜台后的靖七对视,怒意憋不住的倾泄出来。 她毫不畏 惧,将发丝别到耳后,灯下的颈项幽白。 顾长平愤而起身,扔下一锭银子就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想起来了! 老皇帝去世有几年,太孙继位,苏婉儿封了贵妃,十二郎的势力越来越大。 皇帝忌惮,却又想不出好办法,让苏婉儿来他府上做说客。 苏婉儿哭得凄凄惨惨,他动了恻隐之心。 “先生,先生?” “呃?” “面来了。” 顾长平回神,慢悠悠地拿起勺子先喝三口汤,方才挑面吃。 靖宝的眼神飘忽一瞬。 奇怪,他吃面的习惯怎么的和她一样,也会先喝三口汤。 顾长平吃完面,扔下银子便走。 从头到尾,他都没和靖宝说一句话,而且神色也不像平常在国子监那般柔和,带着一丝冷意。 靖宝心里纳闷:祭酒大人这是遇到糟心事了吗?不对啊,他刚刚升了官,正春风得意啊! “你们听说了没有,太子要纳侧妃了!” “谁家的姑娘这么好福气?” “听说是苏太傅的女儿,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苏婉儿。” “谁做的媒人?” “好像是太子自己求来的;也有说是皇帝赐的婚。” “无论如何,这苏家以后铁定飞黄腾达……” 靖宝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祭酒大人的糟心事是被抢了娘子啊。 第八十八章 不可能 “大人,顾大人等一下!” 顾长平掀了轿帘,见是一个俏生生的圆脸丫鬟,正是靖七的贴身婢女。 阿蛮喘了口气,把食盒递过去,“大人,这是我家七爷给您的,您尝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扶轿的齐林小声嘀咕。 阿蛮小嘴一嘟,清脆道:“奴婢就怕有那些个小人乱猜疑,也提醒我家爷。我家爷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给老父亲送点吃的,怎么了?说得着吗?” 齐林:“……” 老父亲:“……” 顾长平:“你叫什么?” “奴婢叫阿蛮!” “跟在靖七身边多少年了?” “奴婢打小就在爷跟儿前服侍了。” 顾长平意味深长的看阿蛮一眼,“真是个贴心的奴婢,替我谢谢你家爷,他好福气啊!” 阿蛮一怔,似想到了什么,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把食盒往齐林怀里一塞,逃也似的走了。 “爷,你瞧瞧她……” “她会给他家爷按摩,你会吗?” 齐林无语问苍天。 要死了,要死了,爷爱屋及乌,连人家的丫鬟都夸上了,这可怎么是好? 顾长平从食盒捻起一块不知名的点心,嚼了几下,眉眼慢慢舒展开来。 …… “爷,顾大人收下了!” 靖宝正在盘帐, 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对面靖若素笑眯眯道:“我细算过了,一年左右可回本。” “用不得那么长时间!八个月就行。” 靖宝合上帐本,与长姐相视一笑,靖若素满心欢喜,楼外楼并不属于靖家,只属于她们大房姐妹四人。 这些年在各州各府开了分铺,没有一家是不赚钱的。女人有了银子,也就有了底气,打赏起下人都比旁人阔绰几分。 “爷?” 元吉敲门走进来,手上拿着一张帖子。 “哪来的?”靖宝问。 “是高公子托人送来的,说是晚间请爷去寻芳阁一聚。” “不许去。”靖若素脸色沉了下来。 靖宝不好说自己已经跟着姐夫和陆怀奇去过一回了,只陪笑道:“若是别人,我不理会也就不理会了,只是这高兄……大姐,我坐坐就回。” “阿砚不在,那地方又腌攒的很,什么脏的臭的都有,大姐是担心你被人算计了。” 靖宝安抚道:“高朝去,钱三一和徐青山肯定跟着,有他们在,谁敢算计我,再说,我不去岂不是打高兄的脸?” 靖若素想想倒也是,只得点头同意。 “陆怀奇呢?”靖宝问。 “这小子脸沉沉的回府了,也不知道谁得罪了他。” 靖宝想着定是 自己光顾着招呼高美人他们,冷落了他,于是道:“元吉,把今天新做的几样菜式,给表少爷送去。” “是!” …… 半个时辰后。 陆怀奇看着桌上的几样菜式,脸色一会喜,一会忧。 喜的是,小七还惦记着他; 忧的是,将来小七可是要高中探花,做大官的人,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的,怎样才能让他瞧得起呢! 贴身丫鬟花梢拿着绣花样子进来,见桌上摆着几道菜,瞧着怪清爽的,拿起筷子便尝了一口。 陆怀奇余光看到,没说什么,往床上仰面一躺。 他虽是混世魔王,也只是对外人,对自个房里人,一向体恤,更别说花梢是他的通房大丫鬟。 花梢上前坐到床边,推了他一下,嬉笑道:“爷去别处躺着,这被褥床单还没有换呢。” “换什么被褥床单?” “这是昨儿表少爷睡过的。” “不用换!” 陆怀奇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只觉得幽香扑面。 “不换哪成呢,爷堂堂侯府公子,哪能睡别人睡过的被褥床单。” 陆怀奇本来心里就窝了一团火,再一听这话,猛的坐起来,怒目道:“我说不用换就不用换,我愿意睡他睡过的。” 花梢仗着自己是枕边人,生出几丝不 忿。 “昨儿表少爷嫌弃爷,还非得把爷赶出院子睡,奴婢帮爷出气,嫌弃他一回怎么了?” 陆怀奇一脚将床边的小几踢翻了,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需要你帮我出气?” 花梢吓得赶紧跪下,眼中含着一包泪。 陆怀奇冷冷一笑:“素日里我抬举你,宠得你连尊卑都不知,如今你心也大了,眼里也没了主子,我这里庙小,明儿让你娘老子把你领回去吧。” “爷?”花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连哭都忘了。 “出去!” 陆怀奇厉喝一声,花梢捂着嘴,哭哭泣泣的跑了出去。 屋里一时静极了,陆怀奇想着花梢对自己的忠心和体贴,生出些后悔来。 又想到这人对小七不敬,觉得自己这一通邪火发得没错。 陆怀奇坐到桌前,看着那一双花梢用过的筷子,只觉得碍眼,这菜他还没尝一口,这婢女倒吃上了,可见无法无天。 这是小七送给他吃的。 陆怀奇拿起筷子,正要去尝,突然手僵在半路。 不对啊! 往日别说是几筷子菜,便是那些金的银的,他也没这么心疼过?自己这是怎么了? 见到小七,心情莫名就好; 见不到,整天惦记着,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兴趣来! 有好吃的 ,头一个想到的是让小七尝尝;有好玩的,也想着拉他一道玩。 甚至夜里做梦,都能梦到他。 陆怀奇越想越惊,冷汗从后背冒出来,自己不会是……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啪!”的一声,筷子掉落在地,陆怀奇惊得跳起来,睁着两只眼睛,眼珠子都快惊得掉到地上。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是男人,小七也是男人,男人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一定是想歪了,他将来可是要娶媳妇、纳小妾、生儿子的。 轰隆隆! 陆怀奇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自打小七进京后,他和花梢就再没有同过房。 …… 靖宝哪里知道,自己送去的几道菜,竟然在陆怀奇心里掀起了惊涛巨浪。 她这会正向靖若素打听汪家的事情。 “金陵汪家的事情,你二姐还真与我说起过一些。” 靖若素笑眯眯道:“汪家在金陵还算不上名门望族,门风却是极周正的,而且他们家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什么规定?” “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靖宝一惊:“真的,假的?” 靖若素气笑道:“我还能与你说假话不成,若不是这条规矩,你二姐的小姑能嫁到他们家去?” 第八十九章 赌酒量 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靖宝越琢磨,越觉得汪家是门好亲。 世上男子风流成性,有几个能管住裤裆里那二两玩意?汪家能有这个规矩,已强过无数的高门大户。 更重要的,没了妾室,就没有那些嫡出庶出之争,儿孙耳濡目染之下,人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儿孙周正,便是一个家族兴旺的根本。 靖宝心想,若不是大房只有庶出的姑娘,和汪秦生不般配,她都舍不得说给侯府的锦云姑娘。 主意打定,靖宝决定等一会见了汪秦生,先探探他的口风再说。 哪知,到了寻方阁,压根没看到汪秦生的人,只有徐青山和钱三一,一个翘着二郎腿喝茶,一个喜笑颜开的拨着算盘。 “高公子和秦生的人呢?”靖宝问。 钱三一抬头道:“高朝迟些来,汪秦生不想来,说这地儿脏,要在家温书。” 瞧瞧这人品! 靖宝笑得嘴角上扬,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温茶,慢慢送到唇边。 此刻,屋里已经掌灯,灯火摇曳。 靖宝朱红小嘴才用水润过,亮晶晶似抹了一层蜜。 徐青山余光扫过去,又收回来,再扫过去,再收回来,只觉得心里烦躁无比。 好好的,为 什么要叫娘娘腔来,姓高的也是吃饱了撑的。 偏这时,靖宝开口问道:“青山兄,家里帮你定亲了没有?” 徐青山冷笑一声,“我武门世家出身,将来誓要征战沙场,精忠报国的,儿女情长这种事情与我说不着,就算说着了,我必要娶个英气飒爽的娘子回来。” 靖宝:“……”冷笑什么,没说不让你娶英气飒爽的娘子啊! 靖宝自讨了个没趣,扭头问钱三一。 钱三一头直摇:“我不要娶娘子,娶娘子太费钱,一会聘礼,一会下定什么的,我得替我钱家省银子。” 靖宝:“……” 靖宝心里给这两人下了定论:一个脾气不好,一个钻钱眼里,都非良配。 正想着,外头一通嘈杂声,好像有人在吵架。 徐青山突然叫了一声“不好”,像阵风一样的冲出去。 靖宝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去看看,徐青山已经推搡着高美人走进来。 高美人把扇子一摔,怒骂道:“真真是晦气,到哪都能碰到王渊那个龟孙子。” “你忘了,这里有他的相好。” 钱三一笑得意味深长,用胳膊蹭了一下靖宝的:“你好奇不好奇王渊的相好是谁?” 靖宝摇摇头,表 示自己不好奇。 “我告诉你,他相好叫远山,是个唱小旦的,刚满十四岁,长得那叫一个好看啊,比女子还要好看。” “闭嘴吧你,谁耐烦听这些龌龊事!”徐青山眼睛一瞪,“让人上酒菜,我饿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咕噜咕噜,三人扭头看向靖宝。 靖宝脸了红道:“今儿楼外楼开业,我忙了一天,午饭都没吃一口呢。” 说完,又一阵咕噜咕噜,连高美人都被逗笑了,“来人,上酒菜,顺便再叫几个伎女来。” 靖宝忙摆手道:“酒菜就够,伎女就算了,我不好这口。” 徐青山一听这话,心凉半截。 果然啊,这小子好的是男人! 这时,推门进来一个锦衣妇人,冲他们福了福道:“几位公子爷,王公子托我来问问,敢不敢与他们斗个酒?” 高美人眼皮都没抬。 妇人把手里的折扇展开在桌上,“王公子说了,高公子若赢了,这扇子归高公子。” 高美人看了眼扇,是名家的笔墨,这才疏懒道:“输了的人呢?” 妇人:“谁输了,就折一支海棠花,戴在发髻上,穿上戏子的衣服,在寻方阁的戏台上走一圈。” 高美人冷冷 一笑,“我应了!” 靖宝听得呆若木鸡,这玩得也太大了,万一传出去…… “青山和人喝酒,从来没输过,他们输定了!” 靖宝看一眼钱三一,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 四人挪步走到另一个包间。 包间极大,满满一桌酒菜,桌前只坐着王渊和朴真人。 近距离地看,靖宝这才发现王渊和朴真人都长得很漂亮,眉眼之间像是精雕细琢了一样。 她不敢多看,垂下脑袋,尽量减少自己存在感。 高美人勾唇一笑:“怎么个喝法?” 王渊摇着扇子道:“你派一人,我派一人,你的人一杯,我的人一杯,敞开了喝,谁先求饶,算谁输。” “公平!” 高美人一指徐青山:“他代我喝!” 王渊乜一眼徐青山,“青山兄上阵,我亲自陪着,来人,拿两坛酒来。” 立刻就有下人搬了酒坛子来,靖宝觉得这帮人太无聊,走出房间和元吉耳语,让他再过半刻的时间,谎称府里有事,把她喊走。 再回到房里,斗酒已经开始。 靖宝看了一会,挪步到了窗户边,这会她已经饿过头,什么胃口都没了。 半刻时间一到,元吉机伶的进来回话。 屋 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徐青山和王渊身上,没功夫管靖宝是去是留,她趁机溜了出来。 走出包间,靖宝长松口气。 一口饭没吃,只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她有些尿急,撑不回府里,于是打听了如厕的位置,让元吉在外头看着。 寻芳阁的如厕,简直比大户人家的还要干净,熏着檀香,一丝异味也没有。 靖宝小解完,舀水洗手,突然听见外头元吉一声惊呼,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冲进来。 靖宝扭头一看,竟然是徐青山。 “徐兄,你输了?”她惊问道。 徐青山面色发沉,“那点酒,给我塞牙缝都不够。王渊那孙子,已经去了戏台,高朝说,非让他带两朵海棠花才算够。” 靖宝忙拍马屁道:“青山兄好酒量,我府上有事,先走一步,回见!” 徐青山摆摆手,撩起衣袍背过身小解。 靖宝走出如厕,迎面就见三个侍卫模样的人走过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侍卫盯着靖宝看了几眼。 靖宝浑然没有察觉,只想着早些回去,哪知刚走出几丈远,就听身后如厕里传来一声低喝,还没等她听清楚,声音戛然而止。 靖宝的心咯噔一下! 第九十章 被算计 靖宝一把拉住元吉,元吉吓了一大跳:“爷?” “嘘!” 靖宝左右瞧了瞧,拉着他闪身躲进大树后。 过了片刻,听得篷门“嘎吱”响动,一个侍卫走出来,见如厕前没人,重重的咳嗽一下。 靖宝心里疑窦陡升。 徐青山呢,不应该是他先出来吗? 想起刚刚那一声低喝,她心里忽然升起不安来,等纷乱的脚步从树前走过,迫不及待的伸出脑袋看了一眼。 这一眼,简直让靖宝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徐青山耷拉着脑袋,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着,像是醉过去了一般。 好好的怎么会醉了呢? 刚刚他还自吹…… 不对! 一念之间,靖宝踮脚追了出去,元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紧紧跟上。 …… 寻芳阁分前院后院,由一条湖隔开。 湖边的一处水榭里,顾长平临水而立,一月中,总有两日他是住这里的。 不为什么,就想陪陪那个可怜的女人,听听她的碎碎念。 念的都是从前的往事,从她嘴里说来,格外的生动,顾长平听着这一点往事,追寻着顾府从前荣光。 “爷!” 有婢女走上来,附耳冲顾长平低语几句, 顾长平听到最后,眉头紧皱,低呵道:“贼胆儿太大!” “爷,怎么办?” 顾长平沉默不语。 太子还没继位,这王,朴二人就敢动定北侯的孙子,还把长公主府牵扯进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事又发生在寻芳阁,是自己的地盘,万一出点什么事,寻芳阁都保不住。 但王、朴二人又不是一般人,这两人的身份很特殊。 哪边都不能出事,哪边都不能得罪。 “我去看看!”顾长平掀起衣角就走。 “爷,需要奴婢们帮忙呢?” “不用!” 顾长平头也没回,“你们是寻芳阁的人,不要出面,只当不知道。” “是!” “侍候她早点睡!” “是!” …… 三个侍卫左拐右拐,走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拐进寻芳阁后面的一处院子。 院子门口挂着两只红灯笼,四周一个下人都没有。 靖宝看着三人进了房里,冲身后的元吉招了招手,被元吉一把拉住。 “爷,太危险。” “那怎么办?”靖宝无声叹气。 事情她能猜出个大概。 徐青山长相出众,被人惦记上,那些侍卫用了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的法子,把人拿住。 现在怎么 办? 是立刻去通风报讯,还是冲进去救人? 前者,怕半路遇上他们的主子。 后者…… 心里涌上绝望,元吉说得对,连徐青山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们两个冲进去,别说救人,自保都难,要是阿砚在就好了! 她心底犹豫。 按理徐青山整天骂她娘娘腔,见了面也没个好脸色,她完全可以弃之不顾,但…… “他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靖宝小声嘀咕。 元吉见主子为难,想了想道:“爷,我去把人引开,你带着徐公子想办法逃跑。” 也是个办法。 靖宝一把抓住元吉的手,“高公子他们在戏台子那边,你去找他,找到他,咱们就不怕了!” 元吉一点头,从凤仙花后走出来,站在庭院中骂道: “你们这帮泼皮无赖,竟然敢算计徐公子,我这就去把高公子找来,我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屋内的两上侍卫吓了一跳,提刀一前一后冲出来,却只看到了个奔跑的黑影。 “他娘的,这是要坏事啊!” “追!” …… 戏台上,王渊鬓角插着两朵海棠花,被他的相好远山搀扶着,踉踉跄跄的走下戏台。 高朝大喝一声好, 笑得见牙不见眼,“回府!” “徐青山呢?”钱三一问。 高朝不以为然道:“这人你还不明白,来这里十次,九次先溜走,早是回家了。” 定北侯府家教森严,徐青山虽然也跟这两人厮混,但一向洁身自好。 钱三一一勾高朝的脖子,“那就回府!” 高朝偏过头,冲王渊挑了挑眉,又笑道:“脸蛋不错,扮相不错,就是这身段太硬了些,回头再好好练练,下次争取不仅能掐兰花指,还要柳叶儿摆腰。” “柳叶儿摆腰好啊,掐着舒服。”钱三一也嘲笑。 说罢,二人摇摇摆摆,扬长而去。 王渊看着二人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奸笑,孙子哎,早晚一天老子把你们两个也睡了。 等着! …… 靖宝压根没料到高、钱二人已经走了,她等那两侍卫追出去,犹豫一下,正要冲进屋里,忽的肩上搭下来一只手。 她吓得惊声尖叫,叫声已经到了喉咙口,嘴巴被人捂住了。 一股轻幽的檀香味钻进鼻子。 是先生? 一扭头,果然是,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眼波里怒意。 靖宝知道他怒什么。 好好的读书人,不在家用功苦读,反而跑这里来 花天酒地,像什么样? 她哪里知道,顾长平怒的不是来她来寻芳阁,而是胆大到一个人来跑出来救人。 “人在哪里?”他沉声问。 靖宝一怔。 顾长平松了手,手指抚了抚掌心,这小子因为害怕,唇都是冰冷的。 “我说徐青山的人在哪里?” 靖宝这才反应过来,忙伸手指指:“在房里。” 顾长平:“走,去瞧瞧。” 靖宝赶紧跟过去,怕身后有人跟过来,她跨进门槛的同时,还不放心的回头看了几眼。 屋里。 徐青山躺在床上,全身只穿一件薄薄的里衣,腰下有处高高鼓起,将里衣都撑开了。 顾长平眼神一暗,脚顺势往前一步,身子挡住了靖宝的视线。 靖宝微微红脸,心里只当他是要去查看徐青山到底怎么了? 如果她没有料错,应该是中了春药。 “徐青山,徐青山?” 顾长平用力拍拍他的脸,“你醒醒,醒醒。” 徐青山半眯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楚是谁站在他面前,只是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声音。 “连话都说不出来,这药一定是下狠了。”顾长平说。 “先生,怎么办?”靖宝急了。 第九十一章 快出去 这会知道急了? 顾长平:“得赶紧带他离开。” 靖宝:“我来扶他。” “闪开!” 顾长平声音压得更低:“你扶得动吗?” 靖宝:“……” 顾长平弯下腰,拎起徐青山的一条胳膊放在肩上,靖宝想上去搭把手,被他一个眼神止住。 中了药的男人,能遵循身体的本能做一些事,这丫头是个女的,当真不介意被人搂搂抱抱。 正要迈步,忽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完了,完了! 靖宝忙得跺脚,“先生,怎么办?” “躲床底,快!” 顾长平说罢,手一松,徐青山软了下去,顾长平就势带着他往里一滚,“靖文若,快!” 靖宝哪敢慢,一猫腰,也跟着滚进了床底。 脚步声纷涌进来,在床前停住,靖宝数了数,竟有八.九人之多。 “爷,不好了,中计了,徐青山不见了!” “啪--” “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去找!” “这……” “他中了春药,又中了迷药,能跑多远,给我去找,一定要把人找到。” “爷,那小崽子呢?” “啪--” “这会还有功夫管那小崽子,先把人敲晕,绑了再说。” 靖宝的瞳孔剧烈放大,几乎陷入了崩 溃的边缘--元吉没有跑出去,而是被他们抓住了。 换句话说,高朝和钱三一不会来救他们。 更让她崩溃的是,那个被叫做爷的人,竟然是朴真人! 怪不得要找高美人赌酒,原来声东击西是为了徐青山而来。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使,他们还是不是人,心里还有没有一点王法? 靖宝哪里知道,朴真人惦记徐青山真不是一天两天,进国子监读书,也是为了他。 苏绿人普遍矮小瘦弱,徐青山长得高高壮壮,一脸英气,又是自幼习武,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比。 朴真人整天跟王渊厮混在一起,香的臭的都学了个十成十,王渊有龙阳之好,他也跟着有。 唯一不同的是,王渊喜欢的是雌雄难辨的“美人”,而朴真人喜欢的是徐青山这一号。 靖宝下意识的去看顾长平,不料顾长平也正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时,朴真人在床边坐下,一边叹气,自言自语: “他即中了我的迷药,又中了我的春药,能逃到哪里去?” “那个小厮是靖七的,靖七人呢?” “莫非……是他把我的青山救走的?” “不对啊,靖七身板那么小,背不动青 山啊!” 短短几句话,让靖宝得出两个结论:一,朴真人这人,为了目的没有底线;二,他坏得流脓,但也聪明的很。 “他们应该就在这附近!” 朴真人蹭的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踱步,突然,他的脚在床前骤然停下。 屋里,万籁俱寂, 靖宝的心都快吊在嗓子眼了,忽的一只大掌伸过来,落在她的肩上,掌心的温度透着衣掌传来,她感觉自己的心又落了回去。 这时,只听朴真人大喝一声,“来人!” “爷?” 朴真人跺脚,“咱们中了姓靖的调虎离山之计。” “那怎么办?” “姓靖的小厮在哪里?” “敲晕了扔厕所那边。 “你们立刻把人弄醒,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实在不肯开口就给我打,往死里打。我去找王渊,得让他的人帮着一起找!” “爷,这么闹会不会动静太大?” “怕个鸟,左右有王渊挡在咱们前头。” “是!” 脚步声渐行渐远,床下的两人还没松出口气,就察觉缩在角落里的人有了动静。 靖宝越过顾长平一看,蓦的睁大眼睛,随即飞快的扭过头,小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家伙…… 把手伸进了裤子里! 身 为男人,顾长平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忙伸手捂住靖宝的眼睛,低声道:“你先出去。” “那先生呢?” “不用管我,出去。” 顾长平几乎是声色厉疾的低吼出来,这人真当自己是男人呢! “我冲出去叫人吗?” “随便你做什么!” 顾长平有些不耐烦了,那头声音越来越大,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啊! 靖宝只得从床底下钻出来,见没有人,沿着墙冲了出去。 无论如何,得去叫人。 哪知刚冲到一半,远远见有朴真人的侍卫走过来。 怎么办? 里头那个人正在舒缓,先生手无缚鸡之力,看着那人已经是麻烦,自己得把他们引开才行。 她左右看看,见湖边一条小船,搁浅在那里,心思一动,用力把船往河里一推,自己趁机翻了上去。 船晃晃悠悠地往湖中心飘去,恰好,那两个侍卫也走到湖边,她故意把船身晃动起来。 “快看,那船在动!” “他们在船上!” “快,快去通知爷……” 靖宝心道自己也没别的办法了,只有把船弄进湖中心,自己才能安全。 心里想着,手上拼命的划着水,船晃晃悠悠的往湖中心飘去。 这时,岸上又 有了动静。 朴真人带着他的侍卫匆匆赶来,靖宝赶紧把身子往船里一缩,故意露出半个脑袋,让人瞧见,嘴里还叫嚷着: “徐青山,你他娘的别晃,船都被你要晃翻了。” “爷,你看,他们在船上!” 朴真人气急败坏道:“去,去把人给我弄上岸。” 他一声令下,众侍卫纷纷往湖里扑,刚开始那湖水只没到小腿处,再往前走,就到了齐腰深。 不知道深浅,众侍卫不敢往里面再去,只好巴巴的回头看着自家主子。 这里不是王家后花园,万一闹出太大的动静,把寻芳阁的人招过来,就不好办了。 朴真人虽然色心上头,也知道自己做这事儿不地道,又拿船里两人没办法,气得肺都要炸了。 行,你们有能耐! 我倒要看看,你徐青山身上的春药怎么解。 朴真人目光一扫,索性在岸边上找了块大石上坐下。 船舱里的靖宝小心翼翼探出两只眼睛,见所有人都不动了,松出口气的同时,往船舱里一躺。 船剧烈的晃动了几下。 朴真人看得两只眼睛几欲喷火。 他娘的。 他千辛万苦设了这个计,不料却被靖七那小子占了便宜,啊啊啊啊,气死他了。 第九十二章 阿砚回 隔了一会,靖宝又偷偷爬起来看一眼,在看到朴真人暴跳如雷的样子时,又恶作剧似的晃了几下船。 朴真人哪还能坐得住,跟只跳蚤似的在岸边直窜哒。 窜吧,窜吧! 活活把你气死才好! 晃累了,靖宝躺在船里想着下一步,下一步要是有陌生人闯过来就好了,朴真人怕事儿闹大,一定会灰溜溜的离开。 会有什么陌生人呢? “爷,七爷,七爷你在哪里?” 是阿砚! 他回来了! 靖宝蹭的一下坐起来,激动的热泪盈眶,心道老天爷还是眷顾好人的。 “阿砚,阿砚我在这里!” 朴真人见有人来,暗道不好,反正今儿是办不成正事了,赶紧撤吧! 他恨恨的朝靖宝看了一眼,气急败坏地扭头就走,侍卫们一看主子走了,纷纷从湖里上来,跟着一道溜走。 靖宝本来还想来个挥手道别,想着别刺激姓朴的那孙子,这才忍住欢喜,又高喊了一声: “阿砚,我在湖上,你快来!” 阿砚冲进湖里,游到船边。 “爷,你怎么在船上?” “阿砚,你怎么回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靖宝叹了口气:“回头再说,你赶紧想办法靠岸。” 阿砚忙推着船身往岸边游。 到了岸上,靖宝翻身下船,一指那边的院子,“我去那边找人,你去厕所边找元吉,他被人绑了。” “爷,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办事,再细说。” 靖宝冲进院子,猫腰往床底下一看,怔愣了。 床下只有徐青山,没有顾长平,他们呢? 她这才发现徐青山的衣裤穿得好好的,一点没乱。 是顾长平帮他整理的吗? “我……” 冷不叮的出声,靖宝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看到徐青山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醒了?” “我这是……刚刚发生什么……”徐青山一出声,声音是哑的。 靖宝见他语气平顺,长松口气,“没事我先走了,那个……你早点回家。” 这徐青山好歹也是一世家子弟,要脸的,现在他清醒了,那些龌龊事,还是不提的好。 三十六计,逃为上计! 徐青山看着她的背影,怔愣半晌后爬起来,艰难的从床底下爬出来。 身体里还有一波又一波的燥热涌上来。 徐青山走出院子,忙快行几步,往湖里纵身一跃,冰冷的湖水漫过身体,他长叹出口气,舒服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 传来兮兮索索的声音,徐青山扭头一看,是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提气跃出水面,一把揪住那人。 “什么人?” 那人差点没吓死,头一缩,连声喊道:“别打我,别打我!” 徐青山借着月光一看,牙齿立刻咬得咯咯作响,竟然是朴真人跟前的小厮。 王八蛋,竟然还有脸派个小厮来偷看他! “说,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我……路过!” 徐青山见他不肯说实话,直接拳头揍上去,那小厮被揍得嗷嗷直叫,只好招认道: “我家爷让我来瞧瞧你和靖七爷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把话说明白!”徐青山像狮子般怒吼。 小厮吓得瑟瑟发抖道:“你和靖七爷欢好,我家爷,我家爷……” 轰隆隆! 徐青山简直是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中了。 彻底石化! 彻底傻了! …… 靖宝冲出院子,顺着青石路往外走,快到如厕那边的时候,两条人影向她飞扑过来。 她吓得几欲扭头就跑。 “爷,是我阿砚,元吉找到了。” 靖宝长松口气,冲到元吉身边,见他满脸是血,忙道:“快,快,快回府。” 阿砚屈膝往地上一蹲:“快,上 来!” 元吉还想逞个强,靖宝一巴掌拍他肩上:“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主仆三人匆匆走出寻芳阁,上了马车。 靖宝趁机把事情前前后后这么一说,阿砚听得目瞪口呆,心里阵阵后怕道: 幸好人家看中的是徐青山,万一看中的是爷,事情就不好办了。 “先生呢,好好的怎么不见了?”元吉问。 靖宝摇头,她也觉得奇怪。 “徐公子吃了这么大的一个暗亏,后头怕有的闹,会不会把爷扯进去啊?”阿砚一脸担心。 “扯进去也没办法,已然这样了。” 靖宝耷拉着脸,问道:“对了,你怎么找到寻芳阁的?” 阿砚忙道:“爷,我是子时入的京,打听到爷和元吉在寻芳阁,便在外头候着。等半天,不见你们出来,于是就找了进来。” “天不亡我!” 靖宝长叹一声,心疼的看了眼元吉。 这孩子关键时候能牺牲自己,是个可信的,只是这小身板还得磨练。等伤好了,得让他和阿砚学几招防身的。 三人回了府,立刻找来郎中为元吉治病。 伤不重,都是皮外伤,看着有点唬人,郎中清了伤口,开了药方,说是养几天便好了。 靖宝 长松口气,由阿蛮侍候着脱下外衫,“快和我说说金陵府的情况!” “爷都累成这样了,要不明儿再说。” “不用,现在就说!” “爷,我们一路往南,路上十分顺利,入了金陵府,二小姐的人就等在城门口。” “二小姐把人安置在鸡鸣寺边上,宅子看过了,二进的房子,挺干净的。二小姐没有安置下人,就让喜儿两个侍候着,说等风声过了些,再添人。” “这是二小姐给爷的信,爷瞧瞧。” 靖宝接过来,一行一行扫过。 说的都是些责备她的话,但字里行间却能看出担心,靖宝心头暖极了,“二姐气色怎么样?” 阿砚:“回爷,小的就见了二小姐一面,瞧着还行,她没让我在金陵府耽搁,让我直接回临安府看看太太。” 靖宝浑身一震,“你回临安府了?见着母亲了?她那头怎么样?” 阿砚咬了下唇:“太太见着了,大奶奶的事儿也说了,太太听了脸色不大好,说七爷不该管这个闲事,还把二小姐拖下水。” “还说了什么?” “还说让七爷好好读书,内宅里的事儿少管。” 阿砚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太太给爷的。” 第九十三章 论理去 靖宝接过来,问:“那孩子记到族谱上了吗,叫什么名儿?” 阿砚:“回爷,记上了,府里排行老八,叫靖荣寅。小的和太太说话的时候,正好碰到孩子的生母来府里撒泼打滚的闹。” 靖宝“噢”了一声,“怎么处置的?” 阿砚:“太太没出面,让人去把老爷叫了回来,老爷把人赶了出去。” 靖宝皱眉:“当初母亲留子去母,谈好多少银子?” 阿砚伸出三个手指头。 拿了三千两,还跑府里来闹,唱戏的胆子没那么大,多半是有人在背后撺度。 那么撺度的目的是什么呢? 靖宝皱着眉头苦想了一会,才打开了母亲的信。 信里说了三件事,头一件自然是责怪靖宝的; 第二件事,是大房有两个庶出的姐姐,都到了婚配的年纪,让靖若素在京城留意着; 第三件事是让靖宝搬出靖府,去侯府那边住。 “母亲为何要让我去侯府住?”她问。 阿砚:“太太说府里腌臢,怕带坏了七爷你。” “母亲小瞧了我。再说了,我去侯府到底是客,难得去一趟,那边欢喜着,去多了,就遭人厌。” 阿蛮脆声道:“远香近臭,是这个理儿,” 靖宝过了会又道:“府 里都知道大奶奶没了吗?” 阿砚点头,“都得了讯儿,丧事预备开了。” 靖宝:“可有听到风声说闲话的?” 阿砚:“老太太下了封口令,不让人随便议论大奶奶的事儿。小的呆了一晚上就走,没听到有什么闲话。” 靖宝眼睛困得不行,打着哈欠道:“老太太也是个人精啊!” “爷,还有一件事儿。” “你说,我听着!” 阿砚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爷还记得当日四小姐没了的那晚,有人给爷通风报讯?” “记得。”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那人应该是祭酒大人身边的齐林。” “是他?”靖宝惊得睡意全无。 “那天在庄上,我一眼就觉得齐林的眼睛莫名熟悉,可惜乱糟糟的,没细想。去金陵的路上我想了一路,就应该是他。” 靖宝没吭声。 如果是齐林,那这事就说得通了,因为当初在风波亭给她通风报讯的就是他的主子顾长平。 只是,顾长平为什么要处处帮着她呢? 是因为他与舅舅私下有交情,还是有别的原因? 不对! 靖宝一颗心咚咚咚地跳。 那日是她第一次进京,之前也从没和顾长平见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想着 今儿晚上顾长平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靖宝觉得头像炸裂开的疼。 …… 顾府。 顾长平起床,没洗漱,先去后院打了一套拳。 一盏茶的时间,顾怿打着哈欠走过来,与顾长平对视一眼后,开始过招。 几十招过完,各自往后退开,顾长平大汗淋漓,命齐林备水沐浴。 人泡进温水里,顾长平把昨天的事情说于齐林听。 末了,又道:“徐青山要脸,不会向家里坦承这事,但这事捂不住,以定北侯的脾气,把寻芳阁掀了都有可能。” 顾怿点点头。 顾长平:“让寻芳阁派人去定北侯府上陪个不是吧,先把礼数做足了。” 顾怿想着爷和寻芳阁的渊源,忙道:“是!” …… 定北侯府。 徐青山一脸疲惫翻下马,把缰绳往小厮手里一扔,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就看到数丈之外坐着一人,正是他的祖父定北侯。 定北侯今年五十五,身量高大且精壮,一看就是长年习武之人。 看到孙子回来,他威风凛凛的走过来,脸上带着怒气,“跪下!” 徐青山吓了一跳,赶紧跪下。 定北侯等他跪稳了,抬腿就是一脚,“没用的东西,竟然被个小畜生算计,往日我怎么教 你的?” 徐青山一听这话,才知道自己的事儿被祖父知道了,脸涨得通红。 “谁敢弄你,你就弄他,往死里弄,弄死了,我老头子帮你偿命。” 定北侯怒气冲天:“我就不信天子脚下还没个王法了!” 徐青山羞愧的低下了头,心说论彪悍,还是祖父彪悍。 定北侯骂了孙子一通,尤不解气。 能解气吗,自己的宝贝孙子差点被人干屁股,这事要没个说法,徐家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来人,备车!” 徐青山猛的抬起头:“祖父,您要去哪儿?” “找首辅大人论理去!” 定北侯袖子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徐青山从地上爬起来,怕再有人拦在半路,抄小道回了院儿。 备水,沐浴,足足洗了三遍才从净房出来。 头发还在滴水,徐青山就往榻上一坐,脑子转开了。 他想的倒不是如何弄死王渊和朴真人,高朝说了,这两人左右是跑不了的,早早晚晚而已,但那一个…… 眼前浮现一张脸,小小的,白白净净的,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 徐青山捂着一跳一跳胸口,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现在怎么办? 是拍拍屁股,翻脸不认帐,还是…… 要是 前者? 自己堂堂男人,顶天立地,脸往哪里搁? 要是后者? 徐青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若是女人,了不得被老爷子鞭子抽一顿,往祠堂里跪几夜,人总是能娶回来的。 怎么偏偏就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能娶男人? 徐青山烦躁的往榻上一躺,睁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忧愁啊! …… 曹府今日宴请宾客,门口仆众笑脸相迎。 顾长平从轿上下来,立刻有人上来引路,踏进门槛,穿过两道拱门,径直往后花园去。 酒席摆在水榭里,他到的时候,定北侯正向首辅大人痛诉孙子被人算计的事。 他没急着上前,而是站着听了一会,直到曹明康冲他招招手,这才走过去,掀袍坐下。 “顾大人,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这世上阴阳交配,才是正道,那姓朴的小畜生竟然算计我孙儿,要和他……” 定北侯都没脸往下再说,气得浑身骨头咯咯咯响,“那孙子又是个什么玩意,不就抱住了王家的大腿吗,这大秦的江山,什么时候由王家人说了算?” “侯爷别恼。” 顾长平柔声安慰:“您是为大秦朝立过赫赫战功的人,满门忠烈,首辅大人哪能看着您受欺负。” 第九十四章 狗二蛋 定北侯眼睛顿时一亮,巴巴地向首辅大人看过去。 曹明康笑道:“老侯爷,不是我说推诿的话,这事还得你自个上个折子,我只能在边上帮衬一两句。” 定北侯忙道:“一两句已足够了。” “不过……”顾长平突然一个转折。 定北侯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什么?” 顾长平摇摇头:“不过我觉得,年青人的事情,还是得让年青人自个解决,解决不了,再由老侯爷出面,这样也有回旋的余地。” 这话,像一盆冰水把定北侯心里的火,浇了个透心凉。 定北侯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往深里一想,大有道理啊。 这里头还牵扯到一个长公主府呢,高朝那小子最是心高气傲的,就算自个孙子能忍下这口气,那小子怕也忍不下。 哎啊啊! 自己找首辅大人,那纯粹是找错了人,长公主才是他应该找的人。 曹明康微觑着眼,打量顾长平,他本来是想利用定北侯这枚棋子,刁难一下太子,顺便拉拢一下徐青山。 “子怀可是怕老夫不帮着老侯爷说话?” 顾长平脸色很平静,不紧不慢道:“皇上身子不好,这会能议的都是国家大事,大人最是眼里容不下沙子,自是会帮老侯爷说话,只是这个节骨 眼上……” 话说一半,留一半。 只有做官的人,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曹明康看了他半晌,才笑道:“我也是见不得有人这么欺负老侯爷,才急了!” 顾长平恭敬道:“我就说大人是最刚正不阿的!” “没什么事,老夫先去了!” 定北侯抱了抱拳,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他一会得赶到长公主府去火上浇个油呢! 顾长平笑道:“老侯爷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脾性,丁点没变!” 曹明康轻不可闻地哼一声,“可惜,这世上像侯爷这样的人太少。人总是会变的,子怀你说对不对?” 这话里,有试探的意味。 顾长平回看过去,笑眯眯道:“先生,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不会变,我对先生的忠心,不会变。” 曹明康满意的笑笑,拿起杯子,“来,陪老夫喝一杯。” “学生敬先生,祝先生福寿安康。”顾长平笑着举杯。 一杯喝尽,曹明康余光扫到祁怀谨,一脸兴味道:“太子纳侧妃,钦天监选了哪天的好日子?” 祁怀谨忙放下酒盅,道:“回大人,五月是毒月,诸事不利,选在了六月十八。” 曹明康点点头,“子怀今年二十出头了吧?” 顾长平:“二十有二!” 曹明康叹道:“ 不小了,是该说门亲事了,可有相中的人家?” 顾长平抿了抿唇瓣,苦笑道:“我这样的人,京里有几个姑娘能相中。” “胡说!” 曹明康一拍桌子,“依我看,是那些姑娘配不上你!” 这话,便是挑拨了。 四九城里谁不知道顾长平和苏婉儿曾是相好过。 如今苏婉儿攀了太子这棵高枝,顾长平多年相思成空,现在心里怕是把苏婉儿和太子恨了个底朝天。 “先生抬爱!” 顾长平垂下眼,脸上有一抹戚色,像极了被人抛弃的痴心汉。 曹明康拍拍他的肩叹了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的亲事我会留意。” “谢先生!” …… 靖七这会正一阵阵后怕呢。 冲动过后是冷静,冷静想一想,自己处境堪忧。 自己救了徐青山,朴真人恨她恨得要死,本来她打算不掺和他们之间争斗的,现在看来是不成的了。 也不知道高美人他们会不会看在自己辛苦救人的份上,能护她一二。 要是不护着,她也只能学鲁长平从国子监退学,回临安府读书了。 因为后悔,剩下的两个休沐天哪都没去,缩在房里温书写字。 元吉的伤用了药,一日好过一日,靖宝想着这孩子临危之时,竟然能牺牲自己,心 里对他又看重了一重,让阿砚得空教他些拳脚功夫,用来自保。 阿砚得了令,立刻把元吉从床上拎下来,也不管他伤好没好,先教他扎马步,于是整个院子就只听见元吉被虐的嗷嗷叫的声音, 在府中的最后一日,史明史亮两兄弟把狗二蛋从庄上接了来,小家伙浑身脏兮兮,见着靖宝,扑通跪下磕头。 靖宝命阿蛮带他下去冲个澡,换身衣裳再来。 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狗二蛋洗干净身上,梳了头,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进来,靖宝差点没认出来。 小家伙长得还挺眉清目秀的。 “燕飞忙,莺语乱,恨重帘不卷,翠屏平远。”靖宝想了想,道:“平远两个字极好,你用这个名如何?” 狗二蛋也听不懂好在哪,反正主子说好,那就一定是好的。 靖宝扭头去看阿蛮:“先把人给你哥调教几日,要是有习武的天赋,就做他徒弟,要没有,你收了吧!” 阿蛮脆声道:“名字有了,前程有了,还不赶紧谢七爷!” “谢七爷,谢七爷!” 狗二蛋把头磕得砰砰砰响,磕完,抬头,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七爷,小的叫什么来着!” 靖宝被他逗笑,瞪了阿蛮一眼,哪里伶俐,分明就是个糊涂 虫。 阿蛮勾勾嘴,这不还没经过奴婢的手调教吗? …… 傍晚,靖宝早早来到国子监打听消息。 可惜,什么消息都没有。 甚至没有人知道端午那夜在寻芳阁发生了什么? 晚课,高美人没来,王渊和朴真人也没来,正义堂里空落落的,靖宝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她不傻。 徐青山这事,看着事儿不大,但一头连着太子,一头连着长公主,那可都是能决定乾坤的牛人。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她惴惴不安的想! 晚课结束,靖宝回到斋舍,只有汪秦生一个人在。 汪秦生见她来,笑道:“文若,我姨母他们昨儿去了楼外楼,都说好吃。” 靖宝听了欢喜,“可有报我的名字,让掌柜便宜些?” “放心吧,他们不差那些银子。” 靖宝想着做媒的事儿,问道:“秦生,你在金陵府可曾说过亲事?” “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汪秦生涨红了脸:“我还小呢,娘说等有了功名再成家。” 靖宝:“可有心仪的姑娘?” “胡说什么呢?婚姻大事,岂能只看我心仪,孔夫子说了……” “我不听孔夫子说,我只听你说,到底有没有?” “你,你,你……” 汪秦生指着靖宝说不出话来。 第九十五章 会负责 靖宝一看他那着急的小眼神,这两天心里的抑郁一扫而光,“哎啊……看来是没有!” “文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人品好,想帮你做媒。” “我现在只想着科考,不想儿女情长那些事儿,你别说。” 靖宝眼神黯淡下来,汪秦生见了,忙解释道:“要说,也等明年春闱过了再说。” 你等得,姑娘家的青春等不得。 靖宝退而求其次,“成,等明年春闱,我帮你说门亲事,人品和家世都是好的。” 汪秦生连连点头。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拿着木盆去盥洗室洗漱,洗漱回来,发现高美人竟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靖宝忙打招呼道:“高公子,你来了,都没事吧!” 汪秦生听着狐疑,有什么事? 高朝坐起来,往靖宝脸上瞄了好几眼,懒懒道:“一会徐青山要来。” 靖宝正想问一句“他来做什么”,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青山站在门口,人影高高大。大。 靖宝陪了个笑脸,“徐兄,你……” 徐青山:“叫我青山。” 靖宝:“呃?” 靖宝:“青山兄。” 徐青山:“兄去掉!” 靖宝:“……” 靖宝咬咬牙,“青山,你没事了?” “没事,过来瞧瞧你!” 徐青山长腿一跨,走进屋中 ,靖宝顿时觉得空气都稀薄了几分,忙道:“我好得很。” “行,你忙你的,我和高朝说会话。” 徐青山往高朝的床上一坐,床板晃了几下,高朝一看他穿得是练功服,气得想一脚踢死他。 脏不脏? 靖宝其实心里有一肚子话要问,王渊和朴真人怎么样了?你们有没有打起来?要是打起来的话,谁胜谁负? 但碍着汪秦生在,问不出口,于是拿眼睛多瞄了徐青山几眼。 徐青山脸朝着高朝说话,眼角的余光都在靖宝身上,见靖宝时不时的看他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又怦怦怦跳起来。 他一定是想问自己打算怎么办,碍着有外人在,问不出口。 也不怪他着急。 人家清清白白的公子哥…… 徐青山不敢想下去,蹭的一下站起来,沉声道:“我会负责的。” 说完,他脸一红,冲了出去。 靖宝一头懵。 负责? 负什么责? 谁要他负责? 一抬头,又发现高美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看什么?” 高美人扯扯嘴角,意味深长道:“长得还算不错,就是身板弱了些。” 靖宝指了指自己:“你在说我?” 高美人想着徐青山交待过的话,虚咳了一声,朝汪秦生努努嘴:“我说他!” 汪秦生怔愣。 我 哪里身板弱了? 我可是有肌肉的人! …… 翌日,一早。 靖宝和汪秦生约了去馔堂吃早饭,刚坐下,就听四周有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没有,前儿朴真人喝花酒,酒喝多了把自己脱光光,扑通跳进了河里,差点没被淹死。”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好多人都亲眼看到的,他们还说朴真人脱了衣裳像只白斩鸡,那玩意细得跟针似的。” “谁喝多了也不会干这事儿,别是被人下了药吧?” “鬼知道。” “我还听说一件事。” “什么?” “王渊挨打了,被他老子打得皮开肉绽的,在床上嗷嗷直叫呢!” “为啥啊?” “说是他别了两朵花,在戏台上和戏子唱戏。” “那该打,他是什么身份的人,太子妃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靖宝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朴真人是苏绿国人,高朝他们没有顾忌,直接下药报复回去。朴真人做坏事在先,心虚不敢伸张,这暗亏,吃定了。 王渊背后站着一个太子,多少留一点面子,上门告一状,让他娘老子管教他,以示警戒。 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靖宝不由对那三人高看一层,也暗暗把心落了下来。 这两人短时间内是不会来国子监的,她暂时不用 担心被报复的事情,可以安心读书。 正想着,眼前落下一片阴影,钱三一表情古怪的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豪气的往靖宝面前一放。 “还你!” “钱公子,你这是……” “给你,你就拿着,还非得问清楚做什么?” 钱三一眼巴巴地盯着那五两银子,心说:要不是徐青山逼着他还,他怎么可能把吃到嘴里的骨头再吐出来? 肉痛啊,肉痛! 靖宝一琢磨,笑眯眯的收下了。 一定是他感谢自己救了徐青山,心怀愧疚,所以才还回了银子。 看来这三人不仅知分寸,也知好歹! 不错,不错! …… 正义堂里少王,朴二个搅事精,顿时清静多了。 上午的课业结束,靖宝习惯性让出身位,好让高美人先走出去。 “走!” “啊?”靖宝一愣。 高美人不耐烦的踢了踢她的椅子,见这人还傻愣着不动,气得揪起她的衣领。 “你揪我干什么,放开我?”靖宝挣扎。 高美人气得手上一使劲,半拉半拖地把人弄出了内堂。 “高朝,姓高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到了馔堂,靖宝才明白为什么高朝要把她揪来。 是想详细问她那寻芳阁的事儿呢,而且,徐青山和钱三一都在。 钱三一一看到靖宝,就 开始肉痛那五两银子,心里盘算着再找个什么理由要回来! 靖宝指了指自己的托盘,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能先吃再说吗?” “吃!”徐青山抢在高朝前开口。 靖宝感激地看他一眼,她是真饿了。 从徐青山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过份白皙的额头。 还是那天折腾狠了啊,瞧瞧这小脸,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嗯! 得给他补补。 两块红烧肉落在靖宝的盘子里。 她抬头,巴巴地看着给他送肉的人,想拒绝又怕拂了人家的面子,只好从盘子里夹了块鸡肉送过去,礼尚往来吗! 徐青山狭长的凤眸眯了下,嘴角也跟着扬了扬。 另一边。 钱三一和高朝你看我,我看你,鼻子里同时吁出一道冷气。 他娘的! 勾勾搭搭,暧昧昧,真是辣眼睛! 靖宝吃完饭,用茶水漱了口,方才开口说话。 她不好邀功说自己把人引开救了徐青山,只说朴真人傻,没找着他们。 高朝听完,将筷子一摔,“直娘贼的,我把姓朴的剥光了扔河里,还轻了!” 钱三一颇以为然的点点头,“应该断他一条胳膊。” 徐青山冷笑一声:“断什么胳膊,断他的命根子才对。” 高朝、钱三一:“……”还是你狠! 第九十六章 病不轻 靖宝怕了这些人整天打。打杀杀的,细声问:“我可以走了吗?” 高朝正想说“你滚吧”,却见徐青山幽幽向他看过来,忙改口道:“你走吧,晚膳记得也到这里来吃!” 还有晚膳? 靖宝的小脸塌了下来,“那个……晚膳我和秦生约好了,我们俩……” “把他一起叫过来,人多热闹!”徐青山噙着嘴角看着她。 靖宝一呆,小脸又塌下几寸,郁闷的拿起了托盘,没走两步,四周传来极小的议论声。 “攀上高枝了,连汪秦生都甩了,亏得汪秦生还处处护着他。” “换了你,你也甩啊,也不瞧瞧那三人都是些什么人?” “真看不出来啊,瞧着一脸和气的,心机这么深。” “你懂什么,这叫手段。” 靖宝冷笑一声,把托盘往清理台上一放,踮起脚找了一圈,只见汪秦生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饭。 汪秦生的确失落。 他早早的占了位置,还让伙夫多打了几筷子红烧肉,文若喜欢吃呢! 哪知左等右等,等来了文若和高朝他们三人有说有笑一起吃饭的场景。 他不是热络的性子,也做不来没事巴巴凑上去,只在心里 泛着酸。 “秦生,刚刚高朝邀我晚上一道用饭,我说我约了你,他让你一道去。” 汪秦生抬头,靖宝站在面前,和从前一样笑眯眯,“你慢慢吃,我先回斋舍了。” “文若,等我一下!” 汪秦生追出去,低声道:“你别听那些人嚼舌根,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确不是这样的人!” 靖宝默了默,道:“他们找我是有事要问,你是我在国子监认识的第一个好友,我们又有远亲关系,不一样的。” “不一样”三个字,让汪秦生感觉大冬天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又暖心,又熨贴。 他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只挠了挠头皮道:“下回休沐,我带你见见我姨母。” 靖宝笑了。 刚刚还别扭着,这会就要带她去见家人了,汪秦生改名汪实诚得了! “七爷!” 这时,阿砚匆匆走过来,“表少爷在门口等你,说有急事。” 急事? 靖宝第一反应是侯府又怎么了? 汪秦生:“文若,我陪你一道去!” 靖宝犹豫了一下:“那一道走!” 随着靖宝等三人的离去,徐青山收回目光,把筷子一放,“我吃饱了!” 钱三一身子往前 探,目光直视他,低声道:“徐青山,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对靖七上心了?” 徐青山嘴里发出一记冷哼,连个眼风都没向钱三一扫过去,走了, 钱三一反应过来,乐了,“高朝,我是不是说中他的心事,他狗急跳墙了?” 高朝像看神精病一样地看着他,摇摇头,也走了。 这小子大概脑XX病,这不明摆着的吗! 还要他说中? “喂,你们一个个的等等我。”钱三一追出去。 徐青山脚下更快了,几个转眼就不见了人影,钱三一站在原地气喘吁吁。 “奇怪,那不是往斋舍去的路啊,他这是要往哪里去?” 徐青山是追着靖宝而去。 那个阿砚他认识,是她的贴身侍卫,手脚功夫不错,这人行色匆匆找来,一定有事。 从馔堂到国子监正门,靖宝走出一脑门子的汗,远远就看到陆怀奇一身锦衣站在马车前。 “陆表哥,府里出了什么事?” 陆怀奇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替他擦汗。 靖宝急了,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倒是说话啊!” “无事!” 陆怀奇轻飘飘的又补了一句:“我就是来瞧瞧你!” 靖宝顿时七 窍生烟,一拳头砸过去,“你小子有病吧!” 没错! 有病! 而且病得还不轻! 脑子里总想着这个人,怎么甩都甩不掉,就这么巴巴的跑来了,这小子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汤! 靖宝哪知道陆怀奇心里一连串的腹诽,见他呆愣着不说话,心道:“他莫非也和徐青山一样,被人下了药?” 哪知,陆怀奇忽然把帕子往靖宝怀里一塞,“小七,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十五休沐我再来接你。” 说罢,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这人今儿太不对劲了,靖宝道:“阿砚,你追上去问问清楚。” “是!” 靖宝一边拿帕子擦汗,一边向身旁的汪秦生解释道:“我这表哥,混世魔王一个,常干些蠢事,连侯爷都拿他没办法。” 汪秦生不以为意,“这算什么,我有个堂哥天天在家炼丹药,还说自己是神仙下凡……” 远处,徐青山手往怀里一探,空空如也! 一个武将身上哪有帕子这么娘里娘气的玩意,但靖七那小子好像爱出汗,看来以后得备一个。 阿砚很快就回来了。 “爷,表少爷说他这两天留意了,楼外楼生意不错,让你安心读书。” “就这 事?” “就这事!” “这算什么急事?”靖宝哭笑不得。 汪秦生拍拍他的肩,“走吧,回斋舍歇一会,午后还有课呢!” 靖宝正要转身,却见树荫下站着一布衣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正探头探脑的往国子监里瞧。 “阿砚,去问问她找谁,若是认识的,帮她带个讯儿。” “是!” “别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靖宝狐疑地看着汪秦生:“你认得?” “当然认得,她是郭培乾的女儿。” “郭培乾的女儿怎的这身打扮?” “这事,说来话长。” 郭家祖籍山东,家里原本很有几分产业,可惜父亲早亡,家道中落。 到了郭培乾这里,连生计都难,靠着母亲和忠仆月娘没日没夜做绣活,才勉强维持生计。 月娘是郭家的家生子,打小就在郭培乾身边侍候,明着是主仆,实际上是个陪床小妾。 郭培乾进京考试的盘缠,都靠她一双巧手,一针一线赚出来。 郭培乾进京七个月,月娘生下一女叫巧儿,巧儿两岁的时候,郭母患了重病。 月娘侍候老的,照顾小的,什么苦什么罪都受了,三年后,她送走了郭母,去京里投奔郭培乾。 第九十七章 红肚兜 哪晓得郭培乾在京中不仅中了举,而且还成了家。 新奶奶是个富户家的女儿,嫁妆陪得足足的,长得也好,一听郭培乾在外头还有个私生女,气得就要同他和离。 郭培乾哪肯啊,扔给月娘母女五百两银子,就把人打发了。 月娘辛苦多年,竹篮打水一场空,当下就气病了,在京郊外典了处房舍住下,独自一个带着巧儿过活。 月娘留在京城是有原因的。 她是为郭母养老送终过的,又和郭培乾是打小的情份,她想着总有一天,郭培乾会把她纳进门。 于是就这么盼啊等啊。 一转眼,又过了好几年,小妾的名份没挣上,倒快把自己给赔进去了,身上的病越来越重。 月娘想着自己命不久矣,但女儿年纪还小,没个依靠,就让女儿来国子监要银子,为的是想让郭培乾每月见女儿一面,见多了,心一软,兴许就能把女儿接回府,给她一个依靠。 “她一月来一次,回回都是午时来,天黑才走。” “没人向郭培乾报讯儿吗?” “好几个监生都去报过,挨了一顿骂,让他们少管闲事,后来就没有人敢去了。” “郭培乾给银子吗?” “每月二两。” 靖宝蹭的火气就上来了,“二两银子还让亲生女儿等半天,这不是作贱人吗?” 汪秦生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郭培乾不承认这孩子是他的,还说是月娘和外头男人生的野种。” “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嘘!” 汪秦生赶紧打眼色,“小声点,这个郭培乾心眼极小,被他听去了,没好果子吃。” 靖宝心里堵得慌,咬牙道:“这世上最傻的女人,便是指着男人过活的女人。” 汪秦生一怔,女人不指着男人,难不成还指着自己? “阿砚!” “小的在!” “去给郭先生报个讯,就说外头有人在等他。” “这……” 靖宝冷声道:“这半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万一她那个病重的娘突然走了,那便是彻底的阴阳相隔。” 阿砚眉心一跳:“小的这就去!” …… 这边阿砚去报讯儿,那边陆怀奇回了府。 还没走到二门,就看到有熟悉的太医迎面走过来,“谁病了?” “五姑娘病了。” “病多久了?” “端午那日就病了。” 估摸着是被小七给气的。陆怀奇想了想,道:“走瞧瞧去!” 闺房里,陆锦云正歪在竹榻上,神情怏怏的,听下人回陆怀奇来了,忙让人上茶果。 陆怀奇进屋,也不坐,立在窗前懒洋洋道:“那人有什么好,也值得你为他病了?” 陆锦云一听这话,又湿了眼眶,“你与他最要好,怎么也说这种话,他的好,还用我说吗?” 自不必说的。 陆怀奇知道的清清楚楚,做梦都想着呢,想的那物什都疼。 “人再好,也没自个的身子重要。” “你们只当我为了他,实则是为了我自个。” 陆锦云拭了拭泪:“是我命薄,配不上他,我替我自个难过。” 陆怀奇低头,装出一副没心没肺吃茶的样子,心里却炸开了。 可见得我也是命薄。 若我是个女的便好了,偏偏投了男儿身,有些事情也只能在心里念想念想。 我也替我自个难过。 “哥,你不用来劝我,终有一天,我会想透彻的,人与人的缘份,都是天定,强求不得,我也不是那种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 陆锦云一边哽咽,一边拭泪。 陆怀奇被茶的热气熏得眯了眯眼,心道: 我也不是那种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人,我虽不是长子长孙 ,身上背着承爵传嗣的任务,但也不能做出折辱侯府名声的龌龊事情来。 更何况小七若知道了,他会怎么看我? 以他的脾性,只会冲自己嘿嘿一笑,然后拍拍屁股从此再不相见。 陆怀奇想了一会,实在觉得心里憋屈,垂头丧气地走了,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老夫人的院里。 老夫人仙逝后,院子就空落了下来,只留两个老奴每日清扫庭院,擦桌抹椅。 见陆怀奇来,两老奴吓一跳。 陆怀奇摆摆手道:“我想老夫人了,在房里坐坐就走,你们不用理会我。” 两老奴心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侯爷想老夫人的时候,也常来院里坐坐。 陆怀奇进到房里,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心想:“实在不行,就去二哥那边住上一阵吧!” 陆怀奇的二哥叫陆怀恩,是个早产儿,侯府实在养不住他,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就把人送到了青城山。 没想到,还真活了下来。 对,就到青城山去,听说那里仙气缭绕的,风水特别好,定能让自己修身养性,去了那邪念。 想到得意处,陆怀奇猛的跳了起来,头顶撞到床顶,疼得 “哎啊”一声。 还没叫嚷完,有什么东西扑唆唆掉下来,抬头,发现有个瘪瘪的小包袱卡在床顶和墙壁缝里。 什么玩意儿? 陆怀奇拿下包袱,解开来,心说会不会是老夫人私藏的银票。 一看,愣了,竟然是一件巴掌大的红肚兜,正中间绣着几朵莲花,边上有个“宝”字。 这东西还值得藏这么严实? 陆怀奇正要塞回去,突然愣住了,肚兜的夹层里,塞着一张泛了黄的纸。 打开来,只有寥寥几个字:“母亲,大计己成。” 什么大计已成? 还有,这个“宝”是谁? 陆怀奇正想着,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塞回去,时间不够,他索性把东西往怀里一塞…… …… 时间又过几日,天气越发闷热起来,靖宝与阿砚商量着,今日去孔庙沐浴一回。 这些日子,阿砚啥都没干,就把孔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摸了一个遍,倒给他摸索出一点规律来。 那处温泉大部份时间没有人,只有初一和十五晚间的时候,几位博士会约着一道来洗沐。 到了晚间,靖宝谎称身子不舒服,告假没去上晚课,等钟鼓声响后,和阿砚两人直奔孔庙。 第九十八章 郭培乾 到了庙堂前,阿砚将她背伏在身上,跃上墙头,奔后山而去。 温泉在半山腰的竹林里,四四方方两个池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靖宝命阿砚守在外头,自己解去外衫,解去缠在胸前的长布条儿,舒舒服服的泡了进去。 简直就是人间享受! 靖宝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小半个时辰后,靖宝神清气爽的回到斋房,一边温书,一边用毛巾将湿发一点点绞干。 看得入迷,没听到身后有推门声。 徐青山站在门口,一下子连呼吸都摒住了。 眼前是副什么场景? 少年衣衫单薄,黑发揽在胸前,颈脖弯出一道妙曼的弧线,露出一截像白玉般的肌肤。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那长衫被他坐在屁股下面,绷直了,显出如水蜜桃般的臀弧。 徐青山感觉鼻子一热,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一抹,竟然是鼻血。 他心里骂了声“靖七你个妖精”,逃也似的跑掉了,一口气跑回斋舍,才发现手里还握着两个李子。 他是听说靖七晚课请假了,不放心过来瞧瞧,还从别的武生兜里顺来了两个大李子。 探病哪能空着手啊! 徐青山胸口一起一伏,手心紧得将两 个李子捏得稀八烂,心说:我快死了,是被姓靖的那小子勾引死的。 不行! 我要把持住! 在没有想出如何负责任之前,不能给那小子造成第二次伤害。 把持不住,就想想徐家列祖列宗;再想想亲爹,亲娘,老爷子,老太太…… …… 靖宝压根不知道自己沐浴出来的样子,被徐青山瞧了去,她温书到子时,等眼睛睁不开时,才爬上床睡觉。一夜好梦。 翌日,一早。 她刚起身,就听外头有人嚷嚷:“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叫巧儿的披麻戴孝跪在国子监门口哭呢,快去瞧瞧啊!” 靖宝与汪秦生对视一眼,一定是月娘过世了。 慢着。 靖宝算了算日子,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普通人家三朝出殡,莫非月娘还真是那日午后去世的? “秦生,你说郭先生会把她女儿领回府吗?”她问。 汪秦生挠挠头皮,“会……的……吧!” 靖宝听他说得毫无底气,推门看了看外头的天。 不好! 这天怕是要下雨。 不多时,雨倾盘而下,仿佛在替一个苦命的女人哭泣她苦命的一生。 气温在爆雨中骤降。 中午,监生们打伞往馔堂去用饭,短短半盏茶的 路,都把人冻得瑟瑟发抖。 “人还在外头跪着。” “这都一上午了,郭培乾怎么这么心狠手辣。” “这不是逼人家小姑娘去死吗?” “领回府,当个丫头使唤也行啊!” “听说是家里头那位不同意,郭培乾也没法子,他现在住的宅子,使唤的下人,都是那位的嫁妆。” 靖宝眼眸里凝冷叠堆,放下碗筷,大步走出去。 钱三一问:“他去做什么?” 高朝:“鬼知道!” 徐青山:“难不成又病了?” 汪秦生:“不会是去看巧儿姑娘了吧?” …… 靖宝没去,她不是那种没有筹谋就强出头的性子。 她找到了阿砚,让他趁着没人的时候,给那小姑娘送把伞,送件衣裳,再买点吃的,不至于淋着,冻着,饿着。 阿砚去了,很快又回来。 “爷,那小姑娘什么都不肯收,犟着呢!” 靖宝也没辄,一人有一人的命运,能做的只有这些。 她回斋舍添了件衣服,歇了会午觉,继续回正义堂上课。 午后的课,应当是祭酒大人的。 顾长平自从升任户部侍郎以来,国子监就来得少了,他的课都有别的先生代,今日不知道会不会来。 靖宝心里是盼 着的。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几位代课先生的水平好是好,但和顾长平这个三元及第的人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让靖宝失望的是,顾长平终究没来,来的竟然是郭培乾。 这人脸不红,心不跳的翻开《论语》,开始上课。 课讲得既枯燥又无味,跟催眠曲一样,高朝直接趴桌上会周公,靖宝听了也犯困,头一点一点的。 “靖生?” 靖宝一惊,忙起身恭道:“先生?” 郭培乾:“我刚刚讲到哪里?” 靖宝忙道:“先生讲到第九章,‘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郭培乾:“作何解?” 靖宝:“自身不依道而行,那么道在妻子儿女身上都行不通,更不要说对别人了;役使别人不合道理,那么要想去役使妻子儿女都不可能。” 郭培乾点头道:“这话告诉我们,男人要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比如先生我,每日读书,作文章……” “你这种货色也配称有道!” 一个极细的声音突然冒出来,郭培乾脸色大变:“谁,谁在说话!” 无人应答。 郭培乾本来就被女儿的事情闹得火大,冷不丁听到这种话,哪里 还忍得住,戒尺打得啪啪响。 “谁说的,自个站起来,我饶他不死!” 哎! 这话说的,谁还敢站哟! 郭培乾顿时瞪眼,戒尺一指站着的靖宝:“你说,刚刚是谁说的?” 靖宝摇摇头:“先生,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哄堂大笑。 笑什么? 靖宝一脸懵,她正认真听郭培乾解析呢,没在意别人说话。 然而,这话在郭培乾听来,妥妥的是在嘲笑他,勃然大怒,拿起戒尺走到靖宝跟前。 “靖生,刚刚那句话是不是你说的?” “哪句话,请先生赐教?”靖宝是真不知道啊。 又是一记哄堂大笑。 靖宝察觉到不对,忙补救道:“我刚刚在认真听先生讲课,没听到有什么话!” 可惜,这个补救来得太晚了! 那句话狠狠戳入郭培乾心底,字字都在将他讥讽嘲笑,谩骂侮辱,他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厉声道: “你倒是惯会装傻充愣的,依我看,就是你说的!” 靖宝语气极为平静,“先生,我连话都没听见,怎么可能是我说的。” “啪--” 戒尺敲在桌案上,郭培乾怒不可遏,厉声呵叱道:“我说你说的,就是你说的,你还敢顶嘴?” 第九十九章 打掌心 靖宝低声辩解道:“那也得分个是非黑白啊!” “黑白?我的话就是黑白,把手伸出来!” 这是要打她? 她做了什么要打她? 靖宝登时也怒了,“学生请先生言明,我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打完了我再告诉你!” 说罢,一手拿起戒尺,一手紧攥靖宝右手五指,使其无所遁逃,下狠力抽下一板子。 靖宝只觉得痛钻心肺,咬牙一看,掌心已红艳艳的灼眼。 “啪--” “啪--” “啪--” “啪--” “啪--” 五下,靖宝的掌心已血肉模糊,就在这时,一旁正在睡觉的高朝猛的掀了桌子。 “小爷说的,怎么着吧,姓郭的?” 姓郭的? 郭培乾气得眼前一黑,也没看说话的人是谁,甩起戒尺就打过去。 高朝哪能让他打,一把揪住戒尺,猛的往后一送,郭培乾踉跄着退后两步,腰撞在书案上,杀猪一般的嚎叫: “来人啊,快来人啊,小畜生们造反了,动手打先生,丧德啊……” …… 靖宝这辈子,娘宠着,爹疼着,别说挨打,就是挨骂都不曾有过。 十指连心,疼得她五味全完,脑子嗡嗡直响。 如何去的谢良处?谢良如何帮她上的 药?如何被人扶着回到斋舍…… 一无所知。 等找到一丝清明时,只见床前站着一人,着官袍,锦带环身,目光深深,正是顾长平。 “先生,你,你怎么来了?” 顾长平在床沿坐下,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内心一声叹息,这性子,没有一天不惹事,是嫌他命太长吗? 靖宝见他不说话,心里就更委屈,不知怎么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哽咽道:“我是被冤枉的,先生你要为我作主。” 说罢,她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顾长平皱起眉宇道:“这些事稍后再说,你的手得好好养几天,国子监不让下人侍候,你在斋舍生活不方便,我允你回去几天,等伤养好了再来。” 靖宝咝咝吸着气,“要我回去养伤也行,请先生还我一个公道。” 顾长平又好气又好笑,“手都快打残了,还想着要公道?” 靖宝咬着唇儿道:“若我做错了,别说打手心,就是打屁股,我都认;可分明我没有做错。” 顾长平站起来,冷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没有公道可言,没有对错可分。” 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话! 靖宝含着泪抬头看他,眉眼之间有一 股倔强之意。 顾长平闭了闭眼睛,放柔了声音道:“公道以后再说,先养伤。” …… “黑心黑肺黑心肠的教书先生,我看就是个屠夫吧,错,屠夫也没他这么狠,连自己生的小崽子都不管的!” 阿蛮双手捧着靖宝的右手,一边哭,一边骂,骂了几句还不解气,又冲阿砚发火。 “哥,你干什么吃的,爷挨打,你就是拼了命,也得把人救出来,你倒好,生生在边上看戏,有你这样做下人的吗?” 阿砚气得一句话也不想理。 他不想救吗,是压根进不去学堂。 得,跟这个丫头片子也说不清。 “二老爷到!” 话音刚落,靖二老爷掀了珠帘走进来,脸上一副假惺惺:“我刚从衙门回来,就听说了你的事,好好的怎么会挨打?” 靖宝正钻心的疼呢,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有气无力道:“我犯了错。” 你也会犯错? 你小子不是最精明的吗? 活该! 靖二老爷拿出长辈的谱儿,道:“这几天好好养病,也要好好反省,这四九城是最有规矩的地方,不像临安府,能让你肆意妄为。别丢了靖家书香世家的脸面。” 我呸! 我呸呸呸! 你哪来的脸说我家爷! 阿蛮暗戳戳地冲靖二老爷翻了个白眼,装着很忙的样子,愣是不去倒茶。 渴死你! 渴死你! 渴死你! 靖宝扫了眼阿蛮,心道这丫头还是修为不够。 她淡淡道:“二叔,大嫂的棺材应该到临安府了吧?二婶他们有没有消息过来?杜家不知道有没有上门闹啊?我这心里都还惦记着呢?” 轰隆隆! 靖二老爷脸色变了几变,一句话没说就臊眉臊眼的走了。 回到自个院里,小翠穿着一套艳色的衣服迎上来,粉面红唇,花朵般的身子往他身上蹭啊蹭。 靖二老爷最近又上手了一个新鲜的,好久没弄这小翠,心已动了八.九分,把在侄儿那边受的怒气立刻丢到了爪洼国去。 拉着人进了书房,掩上房门,褪衣解带,两人就干做一处。 这厢边。 靖宝疼得再也撑不住,“阿蛮,让小厨房煮点安神汤来,我喝了好睡觉。” 睡着了,就不疼了! 阿蛮正要出去,却听自家哥哥道:“爷,我去求侯爷请了太医来看看吧,到底是要握笔的手,容不得半点闪失。” 靖宝摇头,“这一请又得惊着那府里。” 阿蛮眼睛一亮,“惊着那府里,也比爷的手落下残疾的好,爷的手精 贵着呢。哥,你快去!” 靖宝想想也有道理,太医用药应该更稳妥些,罢了罢了,惊着就惊着吧! 反正也瞒不住。 …… 国子监,斋舍。 门一脚被踹开,徐青山怒气冲冲走进来,又一脚踹向高朝的床沿。 轰然一声,床板坍塌。 高朝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来,怒吼道:“姓徐的,你他娘的疯了吗?” “他已经疯了有一阵了!” 门口,钱三一抱着胸,脸上一副被蹂/躏到想去死的表情,“高朝,我劝你态度好一点,他疯起来,啧啧啧……连他自己都打。” 高朝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 汪秦生屁颠屁颠地上前拉人:“青山兄,有话好好说,来来来,文若不在,你坐他床上。” 徐青山被按坐下,正要发火,鼻尖一股淡淡的香气,那火瞬间灭了。 高朝这才从破床里面跨出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道:“你跟我气不着,要不是我拦着,他那手就废了。做人,得讲道理啊!” 汪秦生惊得嘴巴能塞进两个鸡蛋。 原来,青山兄是为了文若的手才发的火? 不对啊,青山兄不是一向看不顺眼文若的吗? 这……什么情况? 徐青山脸一沉,“现在你说怎么办?” 第一百章 厉害处 “什么怎么办?” 高朝反应过来,脸色一紧,“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我帮着出头?” “否则呢?” “你……” 高朝嘴角微微上翘,不是笑,却带了三分笑意,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他娘的也有今天! 正在这时,也不知道外头谁喊了一声-- “不好了,不好了,沈先生和郭培乾闹起来了!” 钱三一顿时眼睛发亮,一把拽起徐青山,“走,走,走,看热闹去。” 徐青山心中一动,不会是因为娘娘腔的原因吧? …… 沈长庚还能因为什么原因,当然就是因为他的爱徒靖宝啊! 先不说这靖宝有没有错,郭培乾把人手打得稀巴烂,就是坏他的事。 谁都知道,一个书生最要紧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脑子,另一样是身体。 更何况他和顾长平还有赌约在身。 乍一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沈长庚还忍了忍,心说:这靖生就是个招惹祸事的体质,说不定还真是他的错。 到正义堂一打听事情的前因后果,哇啊啊,哪里还能忍得,本就是读书人的驴性子,眼里容不得沙。 郭培乾见沈长庚满脸怒意,冷笑一声道:“我打个学生还 得向沈大人解释,国子监什么时候添了这个规矩?” 沈长庚厉喝:“我只问你,打得对不对?” 郭培乾昂着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父亲的打儿子,要什么对错,用得着你来指手划脚吗?” 沈长庚嘲讽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不就是有人说到你的痛处,所以才找个出气筒,别敢做不敢当啊!” “你!” 郭培乾一把揪住沈长庚,“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沈长庚冷笑:“跪在大雨里披麻戴孝的可不是我女儿?郭先生,举头三尺有神明,坏事做多了,小心遭雷劈!” 郭培乾愣了愣,猛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起拳头作势就要打。 沈长庚怕他? 抬手就抄起案桌上的茶盅,劈头盖脸的泼了郭培乾一身。 “你个老匹夫,我和你拼了!” “你个伪君子,我也和你拼了!” 一干同事看得瞠目结舌,不知道是要上前劝呢,还是赶紧去叫人来! “都给我住手!” 一声厉喝,顾长平大步走过来,浓眉墨眼,冷酷冷漠。 “放开!” 两人气哼哼的松了手,松手前都还恶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各自在心里骂了 一声“呸”! 顾长平站在两人中间,勾唇冷笑,“读书人,为师者,光天化日之下口出恶言,动手伤人,孔老先生若地下有灵,棺材板都压不住。” 沈长庚:“顾……” “住嘴!” 顾长平手一指外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监生,沈长庚吓得头一缩。 哇啊啊,这帮小崽子怎么来了? …… 小崽子们来了; 小崽子们散了。 诺大的内堂,只剩下一干教书先生和外头几个贼胆不小,躲在墙角偷听的小崽子。 顾长平漠然看了眼沈长庚,正色道:“郭大人绝不是因私而泄愤的小人,我罚你一个月俸禄,你可服气?” “凭什么”三个字已经到了沈长庚的喉咙口,在看到顾长平微沉的眼睛后,他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他娘的,这叫刑讯逼供。 算了,当着这么多人,我给祭酒大人面子。 顾长平不再看他,扭头,温和道:“郭大人,这个处罚,你可满意?” 郭培乾一看这情景,尾巴顿时翘起来了。 “一个月的俸禄,比起我的名声来,算什么?顾大人罚得太轻了吧!” “既然郭大人觉得太轻,那我便上禀临臣曹大人,曹大 人原是刑部出身,审案查案最最拿手,由他将事情的来胧去脉调查清楚,再作处罚!” 顾长平眸中掠过一抹冷笑,“来人,上禀首辅曹大人!” “顾大人……顾大人且慢,这等小事就不劳曹大人费心,他公务挺忙的,事情就这样吧!” 郭培乾脸色立刻软了下来。 谁不知道首辅曹明康最恨薄情寡义的人,上回有个官儿就是因为宠妾灭妻,被曹明康来了个连根拔起,发配去了蛮荒之地。 顾长平脸一板:“那怎么行呢,这不白白让郭大人受委屈?齐林,还不快去!” “顾大人,顾大人!” 郭培乾嘴角抽了抽,跌软道:“这事我也有错,有错。” 顾长平一脸诧异道:“郭大人错在何处啊?” 郭培乾:“……” 顾长平:“郭大人无错,错的是靖生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我这人眼里容不下沙子,请曹大人把事情查个一清二楚后,我定要将那个靖生开除出国子监。” 话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听出了几分意味来。 沈长庚眼角抽了抽,心道:姓顾的心眼恁多,挖的坑又深又狠,还猝不及防,看来以后得多让着他一些。 郭培乾也不是笨人,知道顾长平想听他哪一句,忙陪笑道: “我错在太冲动,应该再把事情调查调查清楚的,兴许那话不是靖生说的。” 顾长平冲他笑了一下,连眉带眼全都弯了一弯,仿佛一对黑白分明的钩子,能钩出他藏得最深的一处龌龊。 郭培乾心虚的避开了他的目光。 顾长平意味深长道:“话是不是她说的,不重要;说得在理不在理,才重要。郭大人,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道指的是道义,也是品性。品性不好,便是你再有才干,那些言官也参你一个罪名你说可对?” 郭培乾一听这话,冷汗涔涔冒了出来,脸色青得发黑。 顾长平连他今日讲的课是什么,都摸的清清楚楚,哪能不知道他其实是冤枉了那位靖生? 墙角下。 汪秦生压着声感叹道:“顾大人可真厉害啊,兵不血刃。” 徐青山一脸愧疚,“我想拜在他门下。” 钱三一扭头看着高朝,“我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你对他毕恭毕敬了。” 高朝眉一吊,眼一翻,心道:这就佩服上了,他厉害的地方,你们还没看到呢! 第一百零一章 探究竟 靖宝压根不知道顾长平已经悄末声的帮她还击了郭培乾。 她正看着老太医一层一层解开手上的血纱布。 “这么热的天,伤口不可捂着,得让它见风透气。” 老太医从药箱里掏出一瓷瓶药油,将瓶盖儿揭开,用手指挖出一块,均匀涂抹在掌心上。 靖宝疼得连连倒吸数口凉气儿。 “这药膏是宫里娘娘用的,一日抹三次,不出十日伤口就长好了。” “会留疤吗?”临窗杌子上的陆怀奇突然开口。 老太医又另拿出一个瓷瓶,交到阿蛮手上,“这是去疤的,等伤口好了再抹。” 靖宝感激道:“谢谢老太医,阿蛮,帮我送老太医,送到二门外。” “是,七爷。” 靖宝等人离开,看了眼陆怀奇,“左右我没事了,表哥你也回去吧,不早了。” “我再坐会。” 靖宝揉了揉眼睛:“我喝了安神汤困了,要睡觉。” 陆怀奇默了默,道:“你睡你的,我坐我的,一会就走。” 靖宝:“……” 再说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小气,人家巴巴的跑来探病,又带了那么些吃的,玩的,也是好心。 陆怀奇见她用左手拿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 因为伤着, 脸色比往常更添几分苍白,也没了从前那副张牙舞爪的劲儿,整个人显得十分的柔软。 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用柔软两个字来形容小七呢? 靖宝见陆怀奇难得这么安静,从书中抬头,冲他一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陆怀奇被这笑容晃晕了,晕得有点不知今夕何夕。 “没有心事。我就是奇怪你身边怎么就一个丫鬟侍候?”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靖宝随口道:“不还有一个元吉吗。再说了我是读书人,房里放那么多的丫鬟作什么,叽叽喳喳的,吵都吵死了!” “小厮也没见几个?” “得用的,一个足矣;不得用的,十个八个都不够用。” 靖宝皱眉道:“表哥,好好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陆怀奇怕被他瞧出来,手里的扇子摇得呼呼作响,吊尔郎当道:“我这不是见你房里人少,想送几个丫鬟给你吗!” “别,别,别给我添乱。” “那……我再送你几个小厮?” “也不要!” 陆怀奇一收扇子,走到榻前坐下,眉尖一挑:“你也十五了,尝过女人滋味没?” “啊?”靖宝一怔。 “要没尝过,回头等你手好了,哥哥请你去寻 芳阁,找个没开过苞的粉儿,让你尝尝新鲜,总憋着,不好的。” 靖宝小脸一红,拿书往他脸上砸,“陆怀奇,你学点好!” “我怎么就不学好了?” 陆怀奇收了扇子,委屈道:“你知道没开/苞过的粉儿有多贵吗,我自己从来没舍得过,帮你攒着银子呢!” 靖宝:“……” 靖宝气咻咻道:“我谢谢你啊!” “跟我客气啥,咱俩谁跟谁!” 陆怀奇说完,扭头看了看天,“哎啊,外头都这么黑了,我就在这院里住下了。” “陆怀奇,你……” “父亲让我住下的,说你一个人孤苦零仃的,让我多陪着。我跟你说啊,小七,我只能陪你到明儿一早,吃罢早饭我还得跟父亲出城去庄上视察呢,耽误了时辰,他准骂我!” 陆怀奇说完,甩着折扇,吹着小调,悠哉游哉的溜达出去了。 “小七,我就睡外间,吵不着你!” 靖宝:“……” …… “七爷,表少爷怎么就住下了?” 阿蛮一脸不高兴,屋里有个外人在,这多麻烦啊,好多事情都得避讳着。 靖宝苦笑:“舅舅怕我一个人苦闷,让他陪着,去帮他把床单被褥都换了新的,回头你睡 我榻上。” “侯爷想得倒是周到。” 阿蛮走出去,叫来元吉,两人一道铺床叠被。 陆怀奇晃晃悠悠走进来,“饿了,有吃的没,想吃黑鱼汤。” 阿蛮不敢怠慢,让外头的小丫鬟去通知小厨房,不消一会,热腾腾的黑鱼汤便端了上来。 陆怀奇不去接,反让阿蛮给靖宝端进去,阿蛮这才想起来,黑鱼汤是长伤口的。 “七爷,表少爷那人瞧着二五不着调的,心还挺细,奴婢都没想到。” 靖宝手上火烧火燎的疼,哪吃得下东西,让阿蛮端走。 陆怀奇听见了,在外嚷嚷:“小七,你不吃,是等着我喂吗?” “爷,多少喝一点,对伤口好。” 靖宝只得咕咚咕咚喝大半碗,又吃了些鱼肉,方才由阿蛮侍候着洗漱睡下。 灯一灭,屋里寂静下来。 靖宝因为手疼着,难以入睡,外间的陆怀奇也是一个身接一个身的翻。 陆怀奇心里都是事。 那封信没有落款,但能称呼老夫人为“母亲”的,左不过那几个人。 老夫人的儿女大部份都在京中或京城附近,只有靖宝他娘,远嫁了临安府,由此可见,那封信是靖宝他娘写给老夫人的。 肚兜上绣了一个宝 字,说明那肚兜是靖宝的。 大计已成是什么意思? 好好的为什么要给老夫人寄个小七的肚兜? 还有,那肚兜上为什么绣几朵莲花?不应该绣多子多福,绣虎头,绣五毒图吗? 莲花那可是绣给女娃娃的。 陆怀奇猛的睁开眼睛,他心里其实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但…… 不可能!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陆怀奇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小七哪一点像女娃娃?再说了,哪有女娃娃读书读得那么好,还进了国子监的? 可还是不对劲! 哪个世家爷们身边就两三个下人的,谁屋里不放个七八个丫鬟? 哪个爷们能长得比小七好看的,你看他手也软,身上也香,眼睛比五妹的还娇媚,而且连个喉结都没有? 十五岁,该长喉结了吧! 但……也不全是! 京里很多玉倌儿就不长喉结,而且那些玉倌儿的手也软,身上也香。 陆怀奇烦躁的翻了个身,正要往下想,却听里头靖宝有气无力道:“陆怀奇,你能不能消停些,翻来翻去的,烙饼呢?” “我,我,我尿急,要上茅厕。” “那你倒是去啊,别在床上折腾!” 啪! 一道光从陆怀奇脑海中闪过。 第一百零二章 来探病 他嗖的一下坐了起来,一拍大腿。 对了! 找个机会和小七一道上个茅厕,看看他有没有那玩意儿,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小七,你上不上茅厕,我们一道去啊!” “不去” …… 翌日,一早。 陆怀奇早早起了身,胡乱洗漱完了就往内屋候着。 晚上不上茅厕,这大早起的总要上吧。 哪知等阿蛮替主子梳完头,净完面,主子愣是没有要去净房的意思。 这时,元吉领厨房婆子提着食盒进来。 两碗山药粥,两笼小笼包,一叠春卷,四盘素菜外加两块豆腐乳。 陆怀奇看着粥碗里薄薄的粥,殷勤的招呼靖宝来吃,这么一碗粥喝下去,他就不相信小七还不去净房。 哪知靖宝慢悠悠吃罢早饭,漱罢口,就说要温书,陆怀奇急得暗自跳脚。 这小子怎么这么能憋尿的? 正急着,贴身小厮雪青慌里慌张地跑进来,“爷,快回吧,侯爷遣人找你呢!” 陆怀奇听了如炸雷轰顶,像阵风一样冲出去,连招呼都忘了和靖宝打。 为啥? 他说谎哩。 侯爷只让他过来瞧瞧靖宝,陪他说说话,没让他住下,临时起意,家里那头没打招呼。 陆怀奇前脚刚走 ,后脚靖宝也跟着像阵风一样,冲进净房,一边冲,还一边喊,“阿蛮,快,快,快,来帮我解裤子。” “我的爷,你倒是慢点。” “慢不了!” 裤子解下,靖宝舒服的长吁一口气。 憋死她了! …… 在府里养伤的日子,舒服且自在,就是天热,伤口好得慢,几天了才结了薄薄一层痂。 不能写字,靖宝就把精力都用在了书本上,比在国子监还用功,就生怕落下功课来。 这日一早,靖宝起身,见床上一滩腥红,惊得“哎啊”了一声。 阿蛮进来一瞧,不慌不乱道:“奴婢料到了这几日就要来,都已经备下来。” 换了衣衫,换了床单,喝了红糖生姜汤,靖宝感觉这一回,没有上回那么难受。 中午她又喝了一回药,还是上回剩下的,药里掺了安神的合欢皮,一个午觉醒来,已近黄昏。 温阳渐落,彩云流火,半个天似乎要烧灼起来。 这时,阿蛮掀了帘子,满头是汗的跑进来,“爷,爷,大事不好,国子监有人来了。” “谁来了?” “不知道,排场很大,我哥迎出去了。” 靖宝吓了一跳,莫非又是祭酒大人来了! “快,快帮我梳头, 更衣。” …… 这边靖宝正手忙脚乱着,那边阿砚的心也咚咚咚的跳,心道:这几位祖宗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称不离砣,公不离婆的三剑客,外加一个憨憨的汪秦生。 高朝手里拿着折扇,十分骚包的摇晃着,一副贵公子下到凡间的模样。 徐青山则把胡子刮干净了,换了件崭新的衣裳,仪表堂堂。 钱三一看着一路雕梁画栋,心里盘算着这靖家应该还蛮有钱的,那小子不差那五两银子,哪天再暗戳戳的把五两银子骗回来。 一行人刚走到院门口,就见靖宝从堂屋里走出来。 众人打了个照面,同时愣住了。 靖宝怔愣的是:怎么会是他们?他们来做什么? 那四人怔愣的是:这小子都养了六七天了,怎的脸色还白的跟个鬼似的? 靖宝上前行礼道:“诸位兄台,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 高朝正要说话,身后的徐青山咳嗽一声,高朝不得己敛了那高傲的狐狸尾巴,柔声道: “我们来瞧瞧你好些了没有?伤口长好了吗?手还疼不疼?” 靖宝揉了揉眼睛,面前站着的,真是高美人吗? 客人进屋,丫鬟端来茶水瓜果。 茶是好茶,瓜果也是 当下时鲜的,四人的注意力却统统不在这上头。 诺大的院子,里屋侍候就两个,外头的丫鬟婆子也不见多。 厅堂一片素净,画也不挂一幅。 这么热的天,冰盆的影儿也没见到,这季节,大户人家的屋里,谁不摆三四个冰盆。 汪秦生压低声道:“文若是借宿在靖家二房这里。大房和二房长年不和,争家产呢,大房就文若一个儿子,势单力薄。” 三剑客脸色变了变。 高朝:那这小子还整天笑眯眯的。 钱三一:五两银子还是算了吧! 徐青山:我必须对靖七负起责任来,否则,他可就太惨了。 靖宝安排好晚饭,笑眯眯走进来:“你们来看我,别的没什么可招待的,我让阿砚去楼外楼点了些菜,让你们再尝一尝。” 汪秦生道:“先不忙,让我们看看你的手。” 靖宝把手一摊开,别的人倒还罢了,徐青山额头青筋直跳,脸阴沉的厉害。 “已经大好了,再过半月就能回学堂,参加季考。” “你这手,还参加什么季考?”汪秦生道。 靖宝笑笑不语。 她是极看中此次季考的,这将关系她前程命运的进程,势必要孤注一掷,不容许出半分差池。 “对了,文若,巧儿被郭培乾接回去了。” 哟,这是好事。 靖宝笑道:“郭培乾是怎么说通了家里的母夜叉?” 汪秦生于是把沈长庚如何与郭培乾打架,又如何被顾长平劝住,顾长平又如何弹压住郭培乾的事儿,一一道来。 靖宝听了,半天没吱声。 没想到沈先生往日对她没个好脸色,关键时候竟然敢挺身而出。自己若不好好读书,怎对得起先生的一片心。 至于顾长平? 靖宝心里莫名起了一丝波动,就像石子投入湖中,漾起湖波。 高美人悄悄儿地冲钱三一递了个眼神:“这屋里闷,走,陪爷出去转转。” 钱三一会意,一扯汪秦生的袖子:“你一道去。” “我不觉得闷,你们去吧!” 钱三一骂了句“你个二傻子”,一把把人揪了出去。 靖宝回过神,和徐青山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们人呢?” 徐青山忙挪开视线,“嫌热,出去透口气。” 靖宝忙解释道:“我身子畏寒,受不得凉,一会饭菜摆到水榭去,那里凉快些!” 一个爷们畏什么寒,又不是娘们,这娘娘腔是怕自己看不起他哩。 “我不会看不起你的!”徐青山掷地有声道。 第一百零三章 临安府 靖宝:“……” 这话啥意思? 为啥你要看不起我? 恰好,一股热流伴随着小腹的抽痛直往下涌。 “靖七,我……” “青山,我这会有点不舒服,让我缓一缓,一会就好。”靖宝用手撑住额头,有气无力道。 徐青山听得七窍生烟。 该死的靖家二房,你们到底是怎么对娘娘腔的,我,我……我他娘的跟你们没完。 正骂着,有丫鬟来回话说二老爷往这里来了。 靖宝正要起身相迎,被徐青山按坐在椅子上:“你别动,我和高朝他们去迎他。” “这……” “别这啊,那的,坐着不许动。” 徐青山板起脸来的时候,光那副架势就唬人呢,靖宝也想缓过这阵痛意,就随他去了。 …… 靖二老爷远远就看到四个英俊青年站在院门口。 他从衙门回来,一下轿就看到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门口,这才知道有贵客到,惊得连官袍都没脱,屁颠屁颠地赶过来。 “四位公子好,我刚从衙门里回来,失礼了。” 钱三一连眼皮都没抬,“又不是来看你的,失什么礼啊?” 汪秦生哼哼:“就是,想太多了吧,靖大人。” 高美人哗哗摇着扇子,“一个从五品的小官 而已,本公子还没放在心上。” 徐青山沉着脸,一言不发。 靖二老爷困惑的立在原地,我哪里得罪他们了? 钱三一冷冷:“天底下竟然还有比我更小气的人?我这可是头一回见。” 汪秦生文绉绉的补了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高美人眼白翻出天际:“在这京里,还没有人敢欺负我的人。” 徐青山气运丹田一跺脚,脚下青砖顿时碎成渣渣,用实际行动诠释了欺负高美人的人,下场是什么。 靖二老爷:“……” 靖二老爷差点没气晕过去,这帮小畜生太嚣张,太猖狂,太不是东西! …… “老爷啊,这不明摆着的吗,七爷向他们告了状,人家替七爷出头呢!” 小翠把酒喂过去,靖二老爷烦躁的挥开,“小畜生,书不好好读,嚼舌根倒是一把好手。” 小翠撇撇嘴,“老爷,人家如今只是个国子监的书生,就已经这般厉害,把长公主府的儿子,定北侯的孙子都笼络来,以后怕是……” “以后?” 靖二老爷猛的一拍桌子,“我倒要瞧瞧,他有没有以后!” 说罢,他下了竹榻,走进书房,一边研墨一边凝思,片刻后,在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一字 :杀!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再有几月就是秋闱,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子走进考场! …… 千里之外。 临安府,靖府。 没了吹吹打。打的喧嚣,陆氏的头痛症也好了几分。 这几日府里办丧事,来来往往都是吊唁的客人,她掌着家,大事小事最后都得由她拿主意,累死个人! 到今天为止,杜氏的棺椁出殡,总算消停了。 李妈妈把帐本递过去,“太太,出殡的帐盘出来了,总共花了五千两银子。” “把帐本抄一份,拿去给老太太看。” “老奴这就让人去抄。” “等下,哥儿睡着了?” “睡着了。” 陆氏招招手,示意李妈妈不急着去,“那女人果真听老爷的话,离开临安府?” 李妈妈:“又多拿了一千两银子,哪能再不认趣。老爷的人看着她出的城门,还偷偷跟了二百里。” 陆氏苦笑:“几千两银子买了个孽障回来,我这心里头……” “太太,别想银子的事,以后哥儿只认你做母亲,将来也是个依靠。” “但愿吧!” 陆氏叹了口气,“这京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真不放心阿宝一个人。” 陆氏是真难。 扔下男人和这府 里一堆儿的事去京里,这府里没了她坐镇,上上下下乱得不成体统。 留在临安府,再过几个月阿宝就要秋闱,万一出点什么事…… “二房的人有没有说过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李妈妈:“怕就这几天,只等老太太病好些。” 老太太因为没了个孙媳妇,再加上这几天临安府连日的梅雨,湿气太大,所以病倒了。 陆氏神色变了变:“你说,老太太这一回会不会也跟去京里?” 李妈妈摇摇头,“不好说啊!” 陆氏思忖道:“一会你去把帐本送过去的时候,去探探口风。” 荣喜堂,灯火通明。 老太太宏氏手持念珠,由二媳妇赵氏侍候着喝药。 赵氏把空碗递给身后的丫鬟,挥挥手,一众奴仆极有眼色的离开。 “母亲,媳妇请您去京中住些日子,一来让我们敬敬孝道;二来也能弹压弹压七爷。” “七爷怎么了?”老太太掀掀眼皮。 赵氏叹了口气,“您可别提了,人家可是进了国子监的人,眼里哪还有别的,日后真要中了举,还指不定狂成什么样呢?” 淡淡几句,宏老太太怎么能听不出其中的意味来,只是让她放下这一大家子…… “我不去了!” 宏老太太冷声道:“这临安府才是根本,这么多的铺子,田宅,我若不守着,岂不是便宜了大房。” 赵氏心道:你守在这,也一样便宜大房。 她请老太太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弹压靖七,靖七只是虚晃一枪,真正弹压的自个那个贼心不死的男人。 老母亲在身边,他总不能和从前一样放肆吧! 死了一个老大媳妇,老二老三媳妇再出事,掩饰的再好外头都会起疑心的。 怎么着,你靖家别的不克,光克儿媳妇啊! “老太太,三老爷来了。” 老太太看了眼赵氏,道:“丧事办完了,你们挑个好日子早点回京,老二一个人在京里,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我心里不放心。” 赵氏见她主意已定,只得应了一声“是”。 片刻后,一中年男子大步走进来,正是靖府三老爷靖平运。 靖平运今年正四十,任平溪县县丞,是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 平溪县隶属临安府,离临安府二百余里,每日行一百里,两天就能到,若快马加鞭,一日一夜足矣。 靖平运走到跟儿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二哥派人急送回来的。” 入了夜,老太太眼神不好,“上头写了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老太太 靖平运用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老太太拨动佛珠的手突然顿住。 “哪一个?老的,还是小的?” 靖平运压低声音道:“小的没有任何意义,二哥的意思,应该是老的!” 老太太颓然往太师椅背上一靠,紧闭双目,半晌才道:“你二哥做事一向稳重,不把他逼到那个份上,不会下狠手。” 靖平运点点头,道:“母亲,拿主意吧,要想滴水不漏,这事儿还得筹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做成的。” 老太太捏着佛珠的手微微发颤,半晌长吁口气,微点了下头。 靖平运:“我听说二嫂邀请主母去京中小住,母亲跟着去吧,也好避开着些,免得让人生疑。” 老太太没吱声,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 靖平运一走,堂屋内一片静然。 她这才睁开眼睛,走到墙边,看着墙上挂着的男人的像,嘴角轻轻一挑。 “你别怪我心狠手辣,我嫁到你们靖家,辛辛苦苦侍候你几十年,临了,你心里头还惦记着前头的早死鬼,哪怕我给你生了三个儿子,你都没念我半分好,还把家业都给了早死鬼的儿子。” 老太太流出两行浊泪,“你既无情,我便无义, 日后到了那边见面,咱俩谁也别埋怨谁。来人!” “老太太?” “去和二太太说,我跟她们去京城,三日后即刻动身!” …… “什么,老太太真要去京城?”陆氏大惊失色。 李妈妈:“东西都在收拾了,三日后进京,走水路。” 陆氏默然半晌,“阿宝一个人在那边,可怎么是好啊!” 李妈妈:“太太得赶紧给侯爷、大小姐和七爷去封信,叮嘱一下。” “对,对,对!” 陆氏忙让李妈妈磨墨,亲笔写了三封信,着人连夜送去京城。 信送走,陆氏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实在想不明白好好的,老太太为什么要去京里。 一来,她年岁大了,素来懒得走动。 二来,她怎么放心把整个靖家都交到自个手上? “老爷回来了吗?” “没呢,打发人来说要晚些回来,让太太别等。” “谁等他!” 陆氏怒气冲冲,“整天不着家,死在外头好了!” 李妈妈听了,在心里直叹气。 这大老爷年纪越大,越不像话。 府里办丧事,拘了他几日,丧事一办完,他就跑得没了影,也不怪临安府的人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这些年,要不是七 爷有点出息,太太娘家硬气,大房还不被吃的渣都不剩? …… 靖宝接到临安府的来信时,已入六月,手上的伤差不多痊愈,她正准备明儿回国子监上学。 算算日子,再有十日老太太就到京里。 这些年,随着自己书读得越来越好,老太太对她越发的看不顺眼,两人过招也不止一次两次,有赢有输。 但一个孝字压下来,靖宝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有时候,也不得不强低下头。 阿砚见爷百无聊赖的捏着信笺,眸子懒懒的,无心言语,忙道:“侯爷和大小姐那头都收了信,爷不用太担心。” 靖宝依旧默然。 阿砚:“实在不行,就往侯府住去,见不着,两相干净。” “我不是在愁这个,我是觉得老太太不应该这个时候来啊!”靖宝拧起细长的眉。 “表少爷来了?” 怎么又是他! 靖宝越发郁闷了。 这小子最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三天两头的往她院子里跑,一呆就是大半天,害得她憋了好几次的尿。 陆怀奇兴冲冲进来,“小七,大表姐在楼外楼,她让我来请你。” 靖宝:“请我做什么?” 陆怀奇冲她挤眉弄眼,“你明儿不是又 要去国子监了吗,她帮你去庙里求了个签,顺便请你吃顿好的,说说南边的事儿。” 靖宝皱着眉头,原来大姐她也担心呢! …… 到楼外楼的时候,已是午后,按理说过了饭点,但大堂里却还有三五桌的客人没散。 看来生意不错。 进二楼包间,这包间是专门为自己人而设,里边的装修完完全全是临安府的风格。 靖宝正要推门,余光正好看到大门口有两人并肩走进来,她的手一滞。 其中一人,正是数日不见的顾长平,她吓得头一缩,赶紧闪身躲进包间。 陆怀奇见他身手这么敏捷,心中大安,看来小七的手伤已经好透了。 包间里,靖若素一人独坐着,脸色不大好看。 靖宝看了看,问:“姐,你这是跟谁置气呢?” 靖若素掩了神色,挑了挑眉道:“还不是接了临安府的信,为你愁的。” “这有什么愁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怕她不成?” 靖宝坐下,傲然一笑,眼底有杀伐果断,就连掌着偌大一家子的靖若素,也被震慑了。 是啊! 连侯府都能救回来,一个老太太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顾着孝道而已,能让则让罢了。 她的阿宝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靖若素拿起她的手,仔仔细细的瞧,膏药再好到底还是留了点印子,想起这孩子连她都瞒着,气又不打一处来。 “以后有丁点风吹草动,你必须向我汇报。” “汇报,一定汇报!” 靖宝朝陆怀奇眨眨眼睛,陆怀奇忙笑道:“表姐,上菜吧,给小七好好营养营养,明儿就关进去了!” “对,对,上菜!” …… 另一处包间。 顾长平吃了口茶,道:“巴巴的把我叫来,又不说话,你这性子也是越来越古怪了,要不是看在打小的份上,我都不想搭理你!” “你不想搭理我,是为着我性子古怪,还是为着婉儿?” 顾长平静静的看着他一会,冷笑道:“关你妹妹什么事?” 苏秉文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半口,“你们多年的情份,她一直在等你,但凡只要你说句话,点个头,那个侧妃的位置她绝不会应下。” 顾长平似乎是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抬头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出神。 世人只知道那个侧妃之位,是太子为了笼络苏氏一门,向病中的老皇帝求来的。 谁又知道,真正背后下苦功夫的,是苏婉儿。 第一百零五章 苏秉文 太子去苏家,她装着与他偶遇,向他诉说心中的苦闷,还落了几滴泪。 太子本来对苏婉儿就有那么点暧昧在里头,她这一诉苦,直接促使太子下定了决心。 “秉文,有些人,得多看看,不能到了生死那一刻才看透,那就太晚了。” 苏秉文别了他一眼,“听你的意思,是你看透了婉儿?” “她不需要我看透,你看透就行!” 苏秉文大吃一惊,“她,我从小看到大,怎么就没看透?” 所以说,男人都是傻的,都是被那张好看的皮囊给蒙住了眼。 顾长平抿了口酒,掩住嘴角的冷笑,“不说这个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儿子启蒙。” 苏秉文一怔,“他才五岁啊,子怀?” “我五岁的时候,已经拜在苏老门下了。” 顾长平:“你把孩子交给我,虽然我还兼着户部的差事,没多少时间,但启蒙这事,不费多少劲。” 苏秉文长他六岁,十八岁娶妻梅氏。 梅氏是五城兵马总使梅江靖的小女儿,长得算不上顶好看,却是一副乐天的性子,整天笑挂脸上。 苏秉文爱就爱她的性子,两人婚后琴瑟合鸣,恩爱异常。 三年后梅氏难产而死 ,留下一子,苏秉文把对妻子一腔爱意,统统转移到了儿子身上,至今没有续弦。 苏秉文笑道:“婉儿教他读书呢,哪用得着你这个国子监祭酒!” 顾长平声音陡然一厉,“堂堂男儿,岂可长于妇人之手,明天你就把他送来。” “顾长平,你他娘的……” “她十八号大婚,难不成你也把你儿子送过去?” 苏秉文哑口无言。 顾长平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心里直叹气,眼大无用,该看清的看不清! …… “小七,你喝了这么多水,要不要上茅厕?” 靖宝表情僵了一下。 总觉得这个陆怀奇最近古怪的很,好像很关心她上茅厕的事情,难不成他是知道了什么? “人不能憋尿,憋多了容易生病,你不上,我去上了!”陆怀奇怕引起靖宝的怀疑,自顾自走了出去。 等人一走,靖若素担忧道:“阿宝,他是不是……” “他就是喜欢缠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人是混了些,心还是好的。”” 靖宝话音一转:“母亲让你帮五姐,六姐相看人家,可有看中的?” “高不成,低不就的,哪那么容易。” 靖宝的两位庶出的姐姐, 其实长得都是花容月貌,却被她们那个不成器的老爹拖累了。 高门嫁不进去,便是嫁进去,也是庶配庶; 低门看不上,靖家好歹也是临安府的名门望族。 女孩子的花信年华短暂,超过二十岁不嫁人的在临安府就是老姑娘。 陆氏虽然对庶女不怎么上心,但家里有两个老姑娘,她面子上也不好看。 靖宝心想,实在不行,把汪秦生说给两位庶姐吧! 但转念又一想,五姑娘怎么办? 算了,还是留给五姑娘吧! “阿宝,大姐还想做点别的生意。” 靖宝一怔,“这楼外楼的本钱还没收回来呢?” 靖若素笑道:“我算过了,这铺子咱们盘得便宜,到年底,本钱就能回来。闲钱放着也是放,得想法子生出钱来。” 靖宝盯着她看了一会,“可是吴家出了什么事?” “吴家能出什么事,别瞎想。是哥儿姐儿慢慢大了,将来花银子的地方不少,得慢慢帮他们筹谋起来。” “行,我回头好好想想。大姐,我去下茅厕,你等我下。” 靖宝走出包间,下到一楼后院,正碰上陆怀奇甩着两只湿手出来,她把人往边上一揪,手揪着他的前襟。 “小七,你……” “嘘!” 靖七做了个嘘声动作,压低声道:“我问你,吴姐夫最近有没有找你?” 陆怀奇一脸诧异,“他找我做什么?” “那他最近可有事情发生?” “没听说有啥事啊,不就纳了房小妾吗?” “纳小妾?” 靖七脸色白了一白:“他竟然又纳小妾,纳的是什么人?” 陆怀奇呵呵道:“听说是个戏子,长得模样挺周正的,身段也俏,我从前见过哩!” 还是个戏子! 靖宝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怪道大姐脸色不好看,自个的男人纳个戏子回家,哪个女人脸色会好看? 这个吴诚刚日子过舒坦了,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靖七咬咬唇,“你一会背着我姐去找吴诚刚,就说我在寻芳阁请他看戏!” 陆怀奇见他把唇咬出个印子,笑道:“不就是个妾吗,小七你至于……” “至于,至于,至于!” 靖宝怒道:“男人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筷子上还要夹一块,呸,都不是好东西!” 陆怀奇:“……” 靖宝:“你怎么不说话?” 陆怀奇眼珠子一顿,用手指了指靖宝的身后…… “谁啊,我 姐吗?” 靖宝扭头一看,傻了眼,数丈之外,顾长平目光冷幽幽地看着她。 若按照以往的脾气,她定是先眯下眼,然后扯出一记天真无邪的笑意,再颠颠的跑过去。 但对着顾长平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她只得乖乖的低头垂眼,一副“你骂吧,我受着”的神情。 陆怀奇心疼啊,忙上前解释道:“顾大人,小七和我在玩闹呢!” 顾长平静静地看着这两人,眸光微深,“能玩闹了也不来国子监读书?” 陆怀奇嘿嘿干笑:“小七打算明儿就去,今儿是替他送行。” 顾长平:“国子监离家十万八千里呢?” 陆怀奇一怔,“……” 靖宝听了几声对话,就知道今儿这关没法过了,忙一掀衣衫,作势就要跪下。 “让你跪了吗?” “呃?” 靖宝抬头,定定地看着顾长平,最后撇了撇嘴,走到他面前,委委屈屈地伸出右手。 “请先生责罚?” 顾长平简直气笑。 这小子真是个人精,故意伸出一只刚刚痊愈的手,考验他能不能狠心打下去? “我说要打你了吗?” 既不让跪,又不让打…… 靖宝没辄了,顾大人,您爱咋咋地吧! 第一百零六章 惊天语 “靖生,言多必失,行多必过,三日后季考,你好自为之!” 顾长平离开的背影高大清梧,走到拐角处用余光瞄至身后那清秀少年,神情更淡了。 人啊,真应该经过千锤百炼后,才能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小子进京后,虽然遇事有惊无险,但在他的化解下,都涉险而过,可他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身为“男人”,如此不遮不掩的大肆议论男人,岂不是让人起疑心? 顾长平重重叹了口气。 这人瞧着,糟心啊! …… 靖宝也糟心。 祭酒大人那两句话,像一盆冷水泼了过来,泼了她个透心凉--刚刚情急之下她说的那番话,不仅外露,而且立场有问题。 她是站在女子的角度上,替女子说话。而她现在的身份,恰恰是个男子。 回到府里,靖宝懊恼了好一阵! 傍晚时分,陆怀奇派小厮过来送信,说吴姐夫准时赴约。 靖宝收拾收拾立刻出发,有了上一回的教训,她不仅带上阿砚、元吉,还带上了史明、史亮两兄弟。 到了寻芳阁,靖宝花大价钱要了二楼的包间,包间推开窗户,正对着的是戏台子。 戏台子上,正唱着《长生殿》 ,青衣的扮相很出众。 等了小半盏茶,陆怀奇和吴诚刚有说有笑的进来。 吴诚刚只当靖宝回请他,笑眯眯道:“我都不敢跟若素说今儿是你请客,怕她知道你往这地儿来,把你骂一通。” 靖宝眼珠子一转,“她为什么骂我?” 吴诚刚指指他,“莫非读书读傻了,这是什么好地儿?” “这地儿怎么了,吃吃酒,听听戏,姐夫你瞧,唱戏的那个玉倌儿长得多好,多养眼,我瞧着就喜欢。” 吴诚刚一听,坏了,这小子别迷上了,他还要科举呢! “靖七啊,喜欢归喜欢,可不能当真,这种地方出来的人,都是冲你的银子来的!” 靖宝不急不徐道:“原来姐夫……都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了……” 话刚起了个头,吴诚刚脑海里闪过一道光,倏的住嘴。 靖宝拿起酒盅,替他斟了一杯酒,“古话说得好,贪财有道,好色有品,姐夫,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才是长久之计。” 吴诚刚脸色变了几变,这才发现今儿赴的是鸿门宴。 “大姐出嫁前,我就劝过她,你有银子,有宅子,有田庄,还有我这个会读书,愿意养你的弟弟,就别用 嫁人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陆怀奇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话,这话…… “成了婚,就要伺候公婆,照顾小叔妯娌,还得给男人生儿育女,还要负责把他们教养成材。等你年老色衰了,男人一房一房小妾抬进来。万一抬进来的是那黑心黑肺的,撺度着男人贪你的嫁妆,要你的命,糟心不糟心?” 靖宝顿了顿,恨恨道:“我大姐就是不听啊,非要往这个坑里跳,拦都拦不住。所以我只能又劝啊。” 陆怀奇哭笑不得道:“小七你劝什么?” “我劝她真到了那一天,和离啊!” 靖宝幽幽看了吴诚刚一眼,嘴角微微扬起。 “谁离了谁不能过,儿子给男人,人家要传宗接代呢,女儿留在身边自个教养着。别怕日子过不下去,咱有钱有宅有田庄啊,还有我这个将来说不定可以做大官的弟弟,怕啥?” 话落,她莞尔一笑:“姐夫,你说我劝得对不对?” 就如同轰雷掣电,把吴诚刚震得魂荡魄销,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靖宝笑吟吟的拿起杯子,扭头与目瞪口呆的陆怀奇碰了碰。 “这话,我可不止对我大姐劝过,二姐,三姐都劝过,只可 惜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我。我就只能化痛心为动力,替她们未雨绸缪一下。” 陆怀奇好奇道:“小七,你是怎么未雨绸缪的?” “怎么未雨绸缪的,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反正就是一句话,只要她们愿意,我就能让她们过上比现在还好十倍的日子,还不用侍候公婆,照顾妯娌,被小妾算计。” 靖宝笑眯眯道:“吴姐夫,我这个未雨绸缪还行吧?” 吴诚刚猛的回神,惊觉脸上微凉,伸手一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冷汗满头。 吓的! “行,行!” 他灌了口酒,蹭的站起来,“那个……靖七啊,姐夫……姐夫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喝,慢慢喝!” “姐夫你慢走啊!” 靖宝也跟着站起来。 “回头帮我和长姐带句话,为人妻子,要有肚量,要能容人,别整天捻酸吃醋的,不像样;但真正容不下,也别委屈自己,我靖七的姐姐,不用靠委屈活着,把腰板给我挺直了。” 靖宝说到最后,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豪气直冲云天,把边上的陆怀奇都吓了一跳。 等吴诚刚灰头土脸的离开后,他捏着酒杯叹道:“小七 ,你瞧你把吴姐夫给唬的,脸都被你给唬白了。” “唬?” 靖宝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和她平日里假惺惺,见牙不见眼的表情不一样,眼角并没有笑纹,一双漆黑的眼睛冷如冰水,反着微弱的光,尖锐地看过来: “别的事情我都能唬人,唯独这一件事情,我不唬人。” 陆怀奇被他眼中的寒光,惊了一跳,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这样的寒光,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女子眼中。 他会不会怀疑错了? 吴诚刚一走,靖宝叫来伙计结帐,她还得赶到国子监去呢! 一桌菜都没怎么用,不想浪费,就让伙计拿油纸包包起来,带给阿砚他们吃。 拾级而下。 她与陆怀奇道别:“表哥,你回去吧,吴府那边帮我盯着些,有什么风吹草动的,给我送个讯儿。” 陆怀奇看着他,道:“你对你三个姐可真好!” 靖宝昂着头,“那是的,我是她们养大的!你别送了,我过街。” 马车停在街对面,高叔驾车,阿砚掀开车帘在等她,靖宝收回视线,道:“回头帮我和舅舅说一声,靖府的事情让他别担心,我能……” “小七,小心!” 第一百零七章 不能说 靖宝下意识扭头去看,数丈之外,一骑快马疾驰着冲过来,那速度简直跟离弦的箭一样。 她吓得赶紧退后,却不料陆怀奇突然伸手拽了她一把,摇摇晃晃几下,她仰面向陆怀奇倒下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陆怀奇伸出双臂去接人。 扑通-- 意想中的痛意没有传来,靖宝反而觉得身下软软的,一回神,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后背倒在了陆怀奇身上。 而陆怀奇的手,就是那么巧的覆在她一左一右的两个胸上。 一个叠罗汉的姿势。 靖宝气急败坏拍开陆怀奇的手,慌里慌张的爬起来,钻进了街对面的马车里,然后懊恼的看了看自己的胸,心一悸一悸的跳。 胸口缠了白条儿! 他应该不会察觉到什么吧! 靖宝双手摸上自己胸,掂了掂,还是有点起伏的。 她哀嚎一声倒在车里,哪还有半分刚刚怼吴诚刚的气势。 杀千刀的骑马之人,就不能慢点吗? 靖宝懊恼的拍着额头,独自把愁肠百转千回。 陆怀奇这会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也是愁肠百转千回。 软的? 鼓起的? 雪青冲过来,“爷,爷,你摔着哪里了?” “啊?” 陆怀奇抬头,眼神里全是虚空和茫然,半晌后,他 抬头猛抽了自己一巴掌。 疼啊! 不是作梦! “爷,你怎么了?”雪青吓得脸都绿了。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陆怀奇一把推开雪青,一边狂笑,一边从地上爬了起来。 “爷好着呢,爷太好了,爷前所未有的好啊,爷好得快疯了,回府,回府,我要见父亲!” 雪青听得目瞪口呆。 爷最怕的人就是侯爷,这会竟然要主动见他? 完了,完了! 爷一定是刚刚把脑袋磕到台阶上,磕坏了! …… 陆怀奇兴冲冲推开书房的门。 宣平侯正和几个幕僚说话,见儿子来,沉着脸道:“不通禀就进来,规矩呢?” “父亲,我有急事!” “出去!” “父亲!” 宣平侯蹭的起身,陆怀奇吓得脖子一缩,赶紧退了出去。 “侯爷何必又如此,怀奇这孩子是个极聪明的!” “聪明?” 宣平侯摇摇头道:“连书都读不好,满肚子的流言混语,还谈什么聪明!” “孩子还小,再过两年就能懂事了!” “靖七将满十五岁,已经能撑起大房的担子,他今年十七,浑浑噩噩的连个规矩都不懂,将来拿什么成家立业?拿什么功成名就!” 宣平侯顿了顿,又道:“不是我贬低他 ,当日侯府抄家,只怕他没惦记陆家的死活,倒还惦记着那戏台上还没演完的戏呢!” “侯爷言重了!” “言重?” 宣平侯摆摆手:“你瞧瞧这偌大的侯府,有谁能替我运筹谋划,一个个只会安享尊荣,能指望上的也就一个靖七,这孩子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和胆量,难得!” 书房里声音虽小,隔着一层门,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陆怀奇的耳中,犹如当头浇过来一盆冰水,浇了他个透心凉。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是要向父亲求娶小七吗? 如此一来,不就将小七女扮男装的事情,暴于天底之下,那么小七这些年的筹谋,这些年的努力,岂不是因为他而毁于一旦,说不定连命都要丢了。 此刻的陆怀奇如丧考妣。 后怕就像一团冰凉的火焰,以他的五脏六腑为引,顷刻烧出一团清明来。 不能说! 谁都不能说! 哪怕天塌下来,地裂开来都不能说! 可不说,自己这一腔的相思怎么办?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考科举,做官儿,娶一房妻子装模作样的过日子? 陆怀奇想半天,没想出什么名堂,只得灰溜溜的回了院。 …… “大奶奶,大爷回来了,这会人在书房,说是晚些再过来。”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靖若素把帐本一扔,“让厨房熬点醒酒汤送过去,交待小厮在边上好生侍候着。” “是!” 靖若素又看了会帐本,觉得累,叫丫鬟侍候着洗漱,刚把妆卸了,秋晓匆匆走进来,低声道: “大奶奶,那狐狸精跪在咱们院外,说是想见大奶奶一面。” “见我做什么?” 秋晓压低了声音,“书房外头传来的消息,大爷要把她赶出府。” “怎么可能?” 靖若素眼中流露出复杂之极的神色。 这些日子,吴诚刚把这个流年是宠到了极致,要星星不给月亮,若不是她在一旁弹压着,早摆了酒席,把人光明正大的抬进屋。 这热乎劲儿还没过呢,怎么就要赶出府,也没听说那姑娘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 她从梳妆台前站起来,披了衣裳便走出去。 学戏的女子,妙就妙在身段上,靖若素看着流年纤细如柳的腰肢,淡淡道:“你找我做什么?” 流年抬头,泪水滚滚而下,“求大奶奶行行好,给我一条生路吧,我宁肯在这院里做个粗使丫鬟,也不想出去。” 靖若素皱眉:“你的去留我管不着,谁让你出去的,你求谁去。” “大爷敬重大奶奶,凡事都听您的,我是个唱 戏的,连个娘家都没有,跟着大爷只为求一口饱饭,从没想过要争天夺地,求大奶奶可怜可怜我吧!” 说罢,流年重重把头磕在地上,几下子额头就见了血丝,“大奶奶若不能容下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难不成我刚刚没说人话,所以你才听不懂?还是说,姑娘欺负我好性子?” 靖若素心里开始冷笑了,口气发硬道:“我要是喝了你敬的茶,容不下你那是我的错;你连个姨娘都还没挣上,不过是大爷从外头买来的使唤丫鬟,有什么资格说我容不下你?你以为你是谁?” 流年呆住了,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在靖若素的眼里,也就是个使唤丫鬟。 她高声道:“大奶奶不叫我活,那我便不活了,反正我就是个戏子,贱命一条。” 说着,起身往墙边冲过去碰头,立刻被周围的仆妇拦着,一左一右的架住。 靖若素冷冷看着她,声音清亮缓慢: “你也知道你是个戏子,被大爷相中,买进府做丫鬟,就该懂做丫鬟的本份,哪怕心比天高,也该夹着尾巴先把姨娘挣上。你倒好,姨娘还没挣上呢,就撺度大爷买这买那,仗着自己身子新鲜,拦着大爷去别的姨娘那里,这是一个丫鬟该做的事?” 第一百零八章 大棒槌 “戏子有戏子的规矩,宅门有宅门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靖若素睥睨着她,冷冷道:“大爷赶你,自然有赶你的道理,在我这儿寻死觅活,你的算盘就打错了。一个丫鬟,死了也就死了,一幅破席往乱坟岗一扔,都是抬举的你,你可明白?” 流年一张俏生生的脸转了好几个颜色,死死的咬着下唇,眼睁睁地看着靖若素。 不知道为何,靖若素心里涌上些不舒服,她看得出来,这女人的眼睛藏着东西。 果然! 两人目光对上良久,流年突然勾了勾唇,手慢慢抚上小腹,道:“大奶奶,一尸两命这种事做了,可是要折寿的!” 靖若素神色大变。 流年轻声道:“我有身孕了,是大爷的!” …… 顾府,书房。 顾怿匆匆忙忙推门进来,“爷,宫里有急事。” 顾长平拿折子的手一顿,“快说!” 顾怿:“那位半刻钟之前突然昏厥,已快马加鞭去请太子入宫侍疾。曹大人府上也派了人,您看要不要给昊王爷去……” “不必!” 顾长平摆摆手,扔了折子起身走出屋子。 院外,热气腾腾,一抹上弦月挂在树梢,静静地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天气还 不到最热的时候! 顾长平眼中飞掠过一抹冷色,不待捕捉已倏的消逝不见。 “皇上洪福齐天,定能熬过这个难关。如今边关并不太平,就别让十二郎操这个心,烦这个神。” 话音刚落,就听齐林喊道:“沈先生到。” 顾长平一看沈长庚的脸,就知道他是为那件事情而来。 果不其然。 沈长庚一开口,语气就冲得很,“顾长平,难为你在户部忙得脚不沾地,还能抽空回国子监出季考的卷子,你可真能啊!” “不难为!” “你……” 沈长庚跳脚道:“你就是想把他赶出国子监,也不能用这种方法吧,你让人把九章算术出得简单,让靖生没了优势也就算了;竟然还亲自把策论也出简单,你这不是增加高朝的优势吗?” 顾长平勾唇道:“素来季考都不难,我只会在期末的时候,刁难一下众监生,这个规矩,由来已久吧!” 沈长庚一声暴怒:“那也从来没有这么简单过!” 顾长平无视他的暴怒,自顾自走进书房。 沈长庚指着他的背影骂:“姓顾的,你,你,就是会耍诈!” “又怎么样?” 顾长平扭头,挑衅地看着他。 哇呀呀! 沈长庚气得 倒仰,这就是个卑鄙小人! …… 靖宝入了国子监,前脚刚踏进斋舍,后脚汪秦生闻讯而来,脸上那叫一个激动。 “文若,你真的来了,你可盼了你好久!” 靖宝知道这人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完,忙道:“快回内堂读书,三天后就是季考,有什么话等考完了再说。” 汪秦生一拍大腿,坏了,自己有几篇文章还没背熟呢。 “文若,我先去啊,对了,王渊和朴真人前几日也都回来了,你小心着些。” 靖宝一脸的惊愕,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还以为这两人得熬过季考以后呢!” 先不管他们,先把考试这一关过了再说,这才是头等大事,靖宝拿出书本温习。 晚课结束,汪秦生和高朝一前一后回到斋舍。 高朝见到靖宝,带着一点野狗看家猫的高高在上,对她摇头叹息道:“非要参加季考来找虐,我敬你是条汉子。” 靖宝心道夏虫不可于冰语,七爷我懒得搭理你,边儿去! …… 考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后考出来的成绩会张榜告示。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国子监一众监生连串门的功夫都没了,谁也不想自己的大名挂在末尾几个,被众人瞻仰。 多丢 脸呢! 三日眨眼就过,终于到了季考这一日。 与月考不同,季考非常严格,所有人席地而坐,头顶蓝天,脚踩大地,面前放着一张桌子,清晨开考,到黄昏日落为止。 考生要出恭,必须由监考老师陪同着去。 到了茅厕,老师在外头等,出恭的时间稍长一点,老师必定破门而入。 如此郑重其事,也是为模拟秋闱和春闱大考,让考生们提前适应适应环境。 靖宝早早洗漱好,与汪秦生一道去馔堂用早饭。 刚吃几口,高朝带着他的哼哈二将坐下来。 钱三一乍乍呼呼道:“哎哟,靖七,你可算来了,来来来,今日考试,你多吃个鸡蛋。” 话虽这么说,夹的却是徐青山盘里的蛋,自己的没舍得。 这小子蔫儿坏。 靖宝瞪他一眼,正要把蛋还回去,却听徐青山淡淡道:“别还,给你吃。” “那你呢?” “他啊,秀色可餐!”高朝阴不阴,阳不阳地插了一句话。 靖宝先皱眉。 这徐青山有相好的了? 谁啊? 再一松眉,这和她有半两银子的关系吗? 真是闲的慌。 靖宝低头一口一口吃着粥,一粒米都不想浪费。 今日可是要考一整日,而且是在大 太阳底下考,不吃饱饭,哪来的体力支持一天。 钱三一:这小子是个棒槌,而且是个大棒槌。 汪秦生:文若的自制力真强,佩服! 高朝:徐青山啊徐青山,你眼睛瞎了,才看上这个不解风情的臭小子。 徐青山无视这三人异样的表情,用筷尾轻轻敲了一下靖宝的脑袋,“好好考。” 靖宝挥开他的手,怒目道:“别打我的脑袋,万一打笨了谁负责。” “我负责!”徐青山铿锵有力。 “咳咳咳……” 靖宝吓得呛了口粥,不怎么高兴地瞪了徐青山一眼,心说,你还不如骂我娘娘腔来得让我更自在些! 她哪里知道,徐青山正在心里骂他呢:“娘娘腔吃个粥也能被呛到,那天他是怎么扛过自己狂风暴雨般的蹂躏的?” 这时,只听身后一桌有人议论道。 “你们听说没有,这次的策论和判语都是祭酒大人亲自出的卷子。” “完了,完了,完了,我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我想哭!” “我想去死!” “我想到祭酒大人院子前去静坐,不就是一个季考吗,至于他这么个大人物来出卷吗?” 靖宝压低了声问:“秦生,祭酒大人出的题目很难吗?” 第一百零九章 震慑她 汪秦生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声音哽咽道:“去年年尾是祭酒大人出的卷子,我考到一半,直接哭了,没几题会的。”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瞬间涌出几个字:天要亡我! 对面的三剑客,你看我,我看你,高美人气定神闲的摸了摸胸口的小抄,心道:幸好我有后招。 …… 靖宝忐忑不安的来到灵台前,傻眼了,监生们一个一个排着队,由祭酒大人亲自验身进场。 “还,还要验身?” “稀罕!” 高美人冲她翻了个白眼,“秋闱、春闱不验身?比这还严厉呢,有人直接光着膀子进考场。” 靖宝小脸吓白了。 从前在临安府考试也是验身的,不过是象征性的做做样子,自己那时候胸儿不鼓,个儿也小,就算验身也难辨雌雄。 如今…… 她低头看了看胸前,立刻打退堂鼓:要不,今天还是先装病吧! 高美人以为这小子和他一样,怀里揣着小抄呢,拿扇子遮着嘴,低声道:“你躲我身后,他不敢验我的身。” 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靖宝赶紧往他身后钻。 就像高美人说的那样,顾长平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放他进去。 轮到靖宝 时,她下意识地去看顾长平,却发现顾长平即不过来验身,也不挥手让她过去,只是低头看着她。 靖宝不由得心急如焚,暗暗将数得上的神佛都拜了一遍。 也许是神佛听到了她的呼喊,顾长平眉梢一动,终于挥了挥手。 靖宝长松一口气,低头就往前跑,就像后头有鬼在追她似的。 顾长平看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低低的笑了一声。 慌了就好! 这次验身就是为了震慑她,让她知道真正到了秋闱那一天,她连战场都上不去! …… 靖宝找到自己的座位。 巧了,边上正好是高美人,高美人昂首挺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靖宝慢慢的磨着墨,借以平复自己的情绪。 因为是季考,国子监所有老师都来了,郭培乾也在其中,他巡视一圈,目光落在靖宝身上,意味不明。 主座上,顾长平看了看时辰,拿起手边小钟。 当-- 众监考官们将考卷纷发下去,一共六张。 靖宝拿到考卷,迅速扫了眼题目:奇怪,不是说策论难吗,怎么比平常做的题目,还要简单。 又一记小钟敲响,考试正式开始。 无论难易,都要好好考,靖宝心里再无其他, 落笔极快。 心神不宁的是她边上的高朝。也是见了鬼了,这些题目都是他会的。 竟然还有他会的? 这是顾长平出卷的水准吗? 难不成是因为他而放了水? 高朝装着伸懒腰的样子,偷偷看了眼上首处的顾长平,冷不丁,顾长平的眼睛正向他扫过来,目光幽深如墨。 高朝心一虚,慌乱之下他本能的低下头,但那道视线仍在。 虚空中,视线仿佛化作了弦,渐渐绷紧,只等着猎物的出现,给以致命一击。 得,这下还有什么想头呢,总不能让他抓个现行吧! 公主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高朝摸摸胸口,面带痛惜,平生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答题。 刚落笔,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厉喝声。 抬头一看,也不知是哪个堂里的监生被两个带刀侍卫一左一右的架着,拖出了考场。 沈长庚一溜小跑走到顾长平面前,拿出手中的小抄。 顾长平扫了一眼,朗声道:“监生吴越,季考带小抄作弊,责仗三十下,逐出国子监。” 高朝听罢,冷汗涔涔滴下来。 我的亲娘哎,幸好自己没拿出来,否则三十记板子下去,非残了不可! 沈长庚抓出一个,信心倍增, 朝顾长平挤了下眼睛,又下去巡视了。 走到高朝身旁,他故意低头看了眼卷子。 哼! 写的什么玩意! 再扭过身子看了靖宝一眼! 嗯! 破题新颖,立论独到,就是这一笔字…… 沈长庚摇摇头,只模仿到顾长平的两分皮毛,还得再苦练啊! 炎炎烈日,从早晨考到傍晚,当钟鼓声响的时候,所有监生都躺倒在地上。 累惨了! 靖宝收拾收拾文具匣子,直奔斋室,她已经累到连晚膳都不想吃了。 斋室里空无一人,她倚在床上摸着胸口怔怔出神。 要怎样才能躲过春闱、秋闱的搜身呢? 得想个法子才行! …… 内堂里。 所有国子监的老师都在阅卷。 一张卷子由两个老师批阅,优等的,直接送到祭酒大人跟前。 头一张送过去,顾长平扫一眼,意料之中的名字:钱三一。 他把卷子递给沈长庚,沈长庚看完,扶须叹道:“我就说他是状元之才,不错,很不错。” 第二份送到案前来,顾长平脸色唰的一下变了,是靖七。 九章算术,满分; 策论:优等; 沈长庚余光扫到靖宝的名字,得意的不行,就差没狂笑三声。瞧瞧瞧瞧,这小 子多争气,你顾长平怎么刁难也没用! “凤凰就是凤凰,拔了毛也不是只野鸡。” 他掌心往前一摊,笑眯眯道:“顾大人,给钱罢,愿赌服输。” 话音刚落,又一份优等考卷递到案前,顾长平眉微展,郁结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 “先看过这一份试卷再说!” “谁的?” 沈长庚低头,惊得跳了起来:“高朝?这……这……” 这怎么可能! 沈长庚拿起考卷,恨不得把脸都贴到上面,逐字逐句地看。 看完,他心道:“这小子能把跑到天边去的论点,再扯回来,还扯得像模像样,有理有据,真他娘是个人才。” “顾长平,优等也分个好坏,我觉得靖生的文章破题新颖,比之高生,略胜一筹。” 顾长平不以为然道:“论新颖,高生的文章出奇制胜,似乎要更好一点吧!” “他那是诡辩!” “诡辩也是辩!” “他是瞎猫碰上死老鼠!” “不是所有的瞎猫都能碰上死老鼠的,沈大人,你碰一个给我瞧瞧!” 哇呀呀! 沈长庚真想上前掐死姓顾的算了。 老规矩。 顾长平叫来博士江明湖和祁怀瑾,让两位德高望重的人一评高下。 第一百一十章 利用谁 “靖宝,高朝,祭酒大人叫你们去一下!” 靖宝吓得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忐忑不安地看了高美人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什么情况? 高美人回以他招牌式的白眼:我怎么知道? 汪秦生安抚道:“别怕,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这次没考好,下次再努力。国子监还没有因为季考没考好,被赶出去的监生。” 靖宝听到“人有失手”的时候,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到“赶出去”的时候胃都开始疼了。 到了祭酒大人院子里,发现院中已经站着一人,正是诬陷靖宝作弊的张宗杰。 看到高,靖二人,他冷冷地别过脸。 “张宗杰进来。” 顾长平的声音在内屋响起,张宗杰理了理衣裳,走进那扇朱门中。 靖宝搓了下手,没话找话,“高朝,你答得如何?” “我觉得我答得很完美!” 高朝声音懒懒的,心说这顾长平也不给他拿把椅子坐坐,站得累死了。 靖宝一听这话,不仅胃疼,连脑壳都一突一突的疼。 一盏茶后,张宗杰从里面出来,脸色不喜不怒,拂袖而去。 “余下二人一齐进来。” 靖宝望向高朝,缓缓深吸一口气,提脚走了 进去。 顾长平坐在上首处,手边放着一盏茶,眸如清潭。 靖、高二人行礼,一个行得端正,一个行的敷衍。顾长平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滑过,什么话也没说,拿起茶盅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你倒是说话哩! 急死个人呢! 顾长平像是听到靖宝的腹诽,清咳一声开口道:“用饭了没有?” 靖宝茫茫然看向高朝,高朝背着手,道:“莫非先生把我们叫来,是想请我们吃饭?” “你很聪明!” 顾长平手一指里屋,“去吧!” 两人进到里屋,发现桌前坐着一人,正拿着筷子大快朵颐,“哟,来了,快坐快坐,这盘肥牛肉炒得极香,尝尝。” 靖宝明眸圆睁,“钱三一,你怎么敢?” 钱三一纳闷:“祭酒大人让我吃的,我有什么不敢!” 高朝一撩衣裳,走过去坐下,“有酒吗?” 钱三一:“没敢问,要不你去问问?” 高朝朝外间嚷道:“顾大人,有菜无酒,吃不香啊!” 无人应答。 高朝为了掩饰尴尬,手一指:“你还愣着干什么,来吃啊!” 来不了! 靖宝扭头走回到顾长平跟前,梗着脖子道:“先生,是天堂是地狱,给句 痛快话吧!” 顾长平看着她,说:“你想知道什么?” 靖宝一咬牙,一跺脚,道:“季考成绩,有没有考过高生?” “等等!” 高朝从里面冲出来,“凭什么要考过我?” 靖宝再也不瞒着了,“季考、期末考考过你,我便升入诚心堂。考不过,继续留在正义堂。” 高朝:“……” 嚯,他活这么久,还第一次知道有人胆大包天,敢拿长公主的儿子当赌注。 顾长平眸光浮沉,拿出高朝的卷子,“靖生,你自个看看!” 靖宝拿过来看,起先脸上还算淡然,慢慢的便凝重起来。 “这一份是靖生的,高生也看看!” 高朝吊尔郎当的接过,半眯半睁的眼睛在看到几行字后,骤然睁大。 顾长平将剩下的茶水慢慢饮尽,“靖生,高生,如果你们两个只有一个人能升入诚心堂,你们认为会是谁?” “他!” “他!” 两道声音同时喊出来。 顾长平喉结微动,将两份卷子收回原处,声音颇为严厉:“从明日起,你们两个同时升入诚心堂。” 没有欢呼! 没有喜悦! 靖宝的眼眶倏的红了:自己这水平连一个高朝都考不过,能升入 诚心堂,一定是顾大人暗下照顾,我这么努力有何用? 高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明明靖生比我写得好,顾长平竟然也让我升入诚心堂,他一定是想用靖生来鞭策我!不行,从明天开始,我要用功,可不能给他丢脸。 顾长平脸上含笑,如朗月一般,“期末结业考试,你们两个谁胜出,谁便可入率性堂。” 针落可闻。 靖宝和高朝两个人,四只眼齐唰唰的看着顾长平,似要把他看出个洞来。 靖宝颤颤威威道:“先,先生,你说话可算话?” “我像是说假话的人吗?” 靖宝眼眶一热,直挺挺的跪下去,二话不说先砰砰砰三个头,然后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顾长平--感激啊! 如此一来,大。大节约了她在国子监学习的时间,她女扮男装被识破的风险,也随之降低。 高朝睨了她一眼,冷笑道:“别高兴得太早,不还有我吗?” 靖宝鼻子抽/动了一下,不理他。 屏风后。 沈长庚暗暗磨着后槽牙。 顾长平啊顾长平,你个王八蛋,你他娘的就快成精了! “行了,都别在这儿杵着了,去吃饭吧,多吃点,今夜你们要帮我做件事!” 顾长平扔下这一句,走出内堂。 人生如戏。 他想起多年前,苏太傅也是将他和十二郎叫到跟儿前,将十二郎的试卷给他看;将他的试卷给十二郎看。 看完后,王不见王的两个人,从此惺惺相惜。 许多年过去了,他和十二郎聊起这事,都感激苏太傅的大智慧。 “顾长平,你根本不是真心想和我打赌?” 沈长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长平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理会,往院子外面走。 沈长庚匆匆跟过去,压低声道:“高朝是个懒人,生在帝王之家,目中无人惯了,靠打压是降不住他的,只有攻心为上。于是,你利用靖七,一次次的借力打力,以达到收伏高朝的目的。” 顾长平停下来,扭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沈长庚又道:“靖七因为一个侯府四小姐,得罪石舜,又因为石舜,得罪石府,于是你故意把卷子出得简单,让她和高朝同时升入诚心堂,为的,是用高朝的身份护着他。” “还有吗?”顾长平反问。 “有!” 沈长庚凑过身体,贴近他的耳朵:“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因为靖生,设计的高朝;还是为了高朝,利用的靖生?”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张榜日 顾长平淡淡的笑了笑,回了他两个字:“你猜?” 沈长庚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老狐狸!” 哪晓得一旁守夜的顾怿耳朵贼尖,“沈大人,谁是老狐狸?” 沈长庚笑眯眯地走过去,抬手给他脑门上一个爆栗。 “你个棒槌!” “我哪里棒槌了!”顾怿摸着脑门,气恼道。 顾长平踏着月色,慢悠悠的踱步。 沈长庚的问题实在是蠢,他早就说过了,既为高朝,又是为靖七。 为高朝,是激励,是拉拢; 为靖七,是哪怕她最后的结果依旧是离开国子监,走的姿态也要好看,不让任何人小瞧了她。 今日的饭桌上,他特意让人摆了两盘糕点,也不知道这靖七吃了没有。 靖宝当然是吃了。 先不说化悲愤为食欲,就冲着她提前进了诚心堂,这两盘糕点她都要统统吃完。 只是…… 靖宝扭头看了眼高美人,心里头一回感觉到了老天爷的偏爱。 眼前的这个人,出身好,长得好,就连脑子也是一等一的好。 她没有嫉妒的意思,就是纯粹的想知道:这世间,还有他高美人得不到的东西吗? …… 茶足饭饱,顾长平掐着点走进来,“跟我走 !” 三人不敢多问,齐唰唰跟上。 夜色中,顾长平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院子里左边站着齐林,右边站着顾怿。 进到堂屋,三人发现四方的八仙桌上,摆着十几个帐本和三个算盘。 “这一夜,帮我把这些帐本重新核实完。” 说罢,他撩起长衫,坐下喝茶,那仪态便是靖宝看了,心都要跳几跳。 太儒雅了! 靖宝舔了舔唇,低头去看账本,这一看,心又跳了好几跳--这些账本竟然都是户部的。 她拿眼角去看钱三一和高朝,只见两人一派淡然表情,这才深吸口气,拿过算盘开始对账。 靖宝哪里知道,钱三一此刻心跳都快跳出胸腔。 户部不就是他老子呆的地方吗,顾长平这是要让他查他老子的账? 他也不怕自己一扭头,给老头子通风报讯去? 钱三一暗戳戳用脚踢了下高朝,高朝轻描淡写的瞄他一眼:户部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你老子不过是个侍郎,急什么? 倒也是! 钱三一这才拿起了算盘。 噼里啪啦的珠子拨响,沙漏颠过来倒过去,夜,越来越深…… 天色渐晓时,最后一本账本合对完,靖宝伸了个懒腰, 高朝和钱三一不知什么时候睡得鼻子冒泡。 他娘的,这两小子尽会偷懒。 扭头,正好顾长平拎着食盒走进来,吓得她赶紧把伸了一半的懒腰再缩回去。 “先……” 顾长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朝她招招手,靖宝像只哈巴狗一样颠颠跑过去。 食盒打开,竟然是一笼热腾腾的小笼包,靖宝原来眯着的眼睛骤然亮了。 尝一口,嗯,味道很不错! 一抬头,见顾长平正盯着她看,赶紧把仪态摆摆好。 美人第一在韵,其次在骨骼,再次在皮相,最后在衣冠。 靖宝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并不惊艳,几眼过后才会发现她烙在骨子里的别致。 这种别致既有男子的英气,又有女子的柔和。 顾长平别过眼睛,低声道:“大秦历年来,春闱秋闱都会如期举行,但也有例外。” 靖宝想问例外是什么,发现嘴里还有食物,只好等他说下去,等半天,发现顾长平没有往下说的意思,突然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 能让春闱秋闱不按时举行的例外,只有皇帝殡天。 难道说…… 靖宝惊魂的看向顾长平,顾长平却已转身离开,她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把小笼包 一扔,拔腿跑过去。 “先生?” 顾长平充耳不闻。 靖宝急了,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不料顾长平猛的回头,靖宝来不及止步,“砰”的一声,一头撞进他怀里,脸将将好贴着他的胸口。 顾长平深吸一口气,靖宝仰头,摸了摸微疼的鼻子,突然脑子卡壳,和顾长平大眼瞪小眼了一会。 顾长平无可奈何,抚额道:“叫我何事?” “噢!” 靖宝这才回了神,慌乱道:“先生,我是,我是想……” 顾长平看着她油汪汪的小嘴,莫名有了笑意,“你想干什么?” “我想提醒先生一句,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也不要把火烧得太旺,容易引火上身!” 说罢,她不等顾长平有任何反应,逃也似的回了内堂。 那些户部的账本虽然没有注名出处,但仔细看每一个数据,不难猜出是各地粮库的存粮数据。 他刚进户部,脚跟还没站稳,就开始查粮库,这可是做官的大忌。 靖宝想着这人几次三番的帮她,不忍见他因太过锋芒毕露,而被同僚嫉妒,这才提醒几句。 “我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想。 殊不知,她的这几句话, 让顾长平狠狠一震。 这几本账本他是让齐林重新卷抄过的,去了出处,只留了数据,却没想到这丫头竟然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微妙,早慧得近乎于妖。 小小年纪就有这份聪明,还有为官处事的大智慧,若她真为男子,他日在朝堂之上…… 顾长平往内堂看了一眼,踱步离开。 而内堂的靖宝却再无半点食欲。 老皇帝若驾崩,必定天下治丧,秋闱和春闱不出意外会延期举行,只有等新帝皇位坐稳,才会重开科举。 这样一来,自己在国子监的日子还很漫长,她这个身子? 靖宝低头看了看胸前,升入诚心堂的喜悦荡然无存,只有忧心忡忡。 …… 翌日,一早。 国子监张榜季考成绩,几人欢喜,几人忧伤。靖宝想看看考第一的人是谁,于是挤进看榜的人群。 抬眼,呆了,竟然是那个二五不着调的钱三一。 而排在钱三一之后的,竟然是张宗杰,张宗杰也因为这个排名,和他们一道升入诚心堂。 靖宝顿时有了挫败感,看来自己还得更努力才行。 她挤出看榜的人群,刚要回斋舍,却远远看到汪秦生蹲在树下,抱着个脑袋唉声叹气。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诚心堂 汪秦生也是该唉声叹气,他在诚心堂排末尾几名。 靖宝走过去,想不出要怎么安慰,只好拍拍他的肩,“下次再努力,有希望的。” 汪秦生抬头,眼眶红红的。 进国子监两年,他才升到诚心堂,而靖宝和高朝短短几个月,就和他平级,也许他还真不是读书这块料。 不是就不是吧,反正他也只想中个进士,混个小官当当。 “这下可好了,咱们斋舍三个人,都在一个堂上学,也算有了照应。” 靖宝被他逗笑。 凡事能往好处想,看来这人也无需她安慰,自愈能力很强。 “哟,升堂了,不还是在国子监吗,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这个声音化成灰靖宝都认得,正是朴真人。 她转身扯了个笑,“朴公子,你也来看榜啊?” 朴真人脸色阴阴,“顺便也来看看你!” 这梁子算是彻彻底底结下了,靖宝也不再伏低做小,笑眯眯道:“我也不知道交了什么狗屎运,最近徐公子也是天天来看我。” 朴真人虽是苏绿人,却从小生活在京城,这种拐弯抹角的话一听一个准。 他咬了咬牙,冷笑道:“别拿他来压我,我就不相信,你没个落单的时 候?” “朴公子,这里是大秦,是天子脚下,是有王法的!” “王法?” 朴真人嘲讽道:“那是对你们这些普通人,我是苏绿王的儿子,谁敢动?” 靖宝也不接话,指了指他的身后。 朴真人扭头,差点没一屁股摔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徐青山站在他身后,脸上似笑非笑。 朴真人吓得“嗷嗷”叫了两声,脚底抹油,跑了。 怂货! 靖宝心里骂了声,颠颠跑到徐青山跟前,故意耷拉着眉道:“你也听到了,他说要和我走着瞧,我……” “我会护住你!”徐青山目光锐利。 靖宝只当他知恩图报,冲他一挤眼睛,“谢了!” 徐青山只觉得小腹打了个哆嗦,一股热流直往上涌,怕掩饰不住,扭头就走。 走两步,又慢下来,心里忽然起了一点说不出的期盼--这小子会不会追过来? 微微偏过头,用余光扫过去,气炸了。 靖宝把汪秦生从地上扯起来,眉眼弯弯地与他说话,徐青山怒火沸腾,心道:这小子被我睡了,还勾搭别人,真是欠管教,该打。 心里这般想着,身体也是这般行动着。 他大步走回去,抬起手照着靖宝的屁股就是 一巴掌。 打完,他舒服的吁了口气,缱风而去,留靖宝呆愣在原地,风中凌乱: 这徐青山抽风吧,打她屁股做什么? …… 张榜第二日,靖宝便入了诚心堂,放眼忘去,依旧只有高朝身边有个空位。 她坐过去,拿出文房四宝,开始朗声读书。 头一节课便是顾长平的策论,顾长平不讲课,直接出题开考。 靖宝拿到卷子,冷汗冒出来,这谁出的卷子,难得都快上天。 顾长平让人点了半支香,命监生们在半柱香内作答。 半柱香点完,卷子收上来,他当场批卷,除了钱三一和张宗杰得了优等外,余下众人都是差。 高朝得了两个差,抄起卷子就去质问顾长平。 顾长平什么话也没说,一个眼神就把高朝给逼回了座位。 午后是沈长庚的课,也是直接开考,难得众生抓耳挠腮,这一回是靖宝得了两个差,还被沈长庚点名训诫了一通。 靖宝看着沈长庚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晚上回到斋舍,她看书看到四更方才睡下,刚睡着,睡梦中的高朝大喊了一声:这诚心堂不是人过的日子。 不是人过的日子,但人还得过。 更要命的是,此后隔三差五,一入夜顾长平就把靖宝,高朝,钱三一拎到他的院子里盘账。 一盘就是大半宿,哪怕顾长平常常良心发现,给他们备上上好的宵夜,靖宝小脸还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下去。 睡眠实在不够,她急切的期盼着休沐放假,好回去歇上几天。 转眼就到了十五,钟鼓一响,靖宝迫不及待地离开国子监。 陆怀奇等在外头,这人穿了一件崭新的长衫,头戴玉冠,和靖宝一脸萎靡的神情比起来,格外精神抖擞。 “陆表哥,你怎么又来了?” 陆怀奇目光从靖宝脸上扫过,忽然歪嘴一笑,“想你了,就来了!” “没个正经!” 靖宝爬上马车,等了一会,却不见陆怀奇的人上来,一掀帘子,才发现这人骑在马上。 “你也不怕晒?”她问。 陆怀奇将扇子摇得哗哗响。 他当然怕,这不是更怕惊着小七吗?她是姑娘哩! “晒晒更健康!”他答。 这人脑子热糊涂了?靖宝朝他招招手,“你上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陆怀奇先一怔,再脸一红。 “你脸红什么,赶紧上来!”靖宝催,“我真有话要问。” 那可是你让我上来 的! 陆怀奇翻身下马,跳进马车,一股幽香扑面而来,他的脸又“可耻”的红了,汗如雨下。 “拿去!” 靖宝从袖中掏出帕子扔过去,问道:“吴府可有什么消息?” 陆怀奇将帕子死死的拽在手里,露出一抹感动之色,又怕她瞧出来,忙把头偏过道:“我说了你可别恼,那戏子有身孕了。” 靖宝一愣,“吴姐夫的?” “除了他,还有谁?” “那现在呢?” “听说由吴家二老作主抬了姨娘。” 靖宝眉心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陆怀奇转过头,柔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放心上,如今你要放心上的,是你们靖家老太太进京了。” “什么时候?” “三天前。我这趟陪你回靖府,就是帮你助助阵。” 陆怀奇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你一个弱……弱书生,容易被人欺负。” “陆怀奇,你嗓子怎么了?怎么捏着嗓子说话?”靖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吗?” 陆怀奇咳嗽几声,掩饰道:“你一定是听错了。” 靖宝知道这人性子古怪,便不再多问,心里盘算着等见过老太太后,得去吴府走一趟,大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老太太 这时,夕阳透过车帘,映在靖宝的半张脸上,脸色也仿似凭空染了几分胭脂色。 她静静的盘腿坐在那,眼睛半垂着,长睫一抖一抖,跟蝴蝶的翅膀似的,看得陆怀奇心下忍不住一软。 这小七是怎么做到女扮男装这么些年的? 还扮得如此的像? 对了,她来葵水了没有? 胸部用什么东西掩住的? 她在国子监怎么撒尿,站着吗?还是蹲着 还有,沐浴怎么办? 一个又一个私密的问题涌上来,陆怀奇的脸烧成一块碳,靖宝回神看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脸怎么这么红,病了还是怎的?哟,好烫啊,发烧了?” 陆怀奇吓得赶紧挥开她的手,怒道:“乱摸什么乱摸,小爷的脑袋也是你该乱摸的吗?” “切,算我多管闲事!” 靖宝翻了个白眼,扭头再不理他。 陆怀奇死死拽着帕子,额头青筋暴跳,她摸他摸得这么随便,是不是对别的男子,也是如此? 啊啊啊啊啊啊…… 她摸我的脑袋,这是男女授受不清啊! …… 靖宝刚回靖府,就看到阿蛮站在阴凉处探头探脑。 见七爷来,阿蛮小跑上去,“爷,老太太知道爷今日回来,派了好几拨人在门口等着。” “知道了!” 靖宝拍拍她的肩:“走,侍候爷回房换件干净衣裳,再去请安。” “那老太太那边……” “急什么,我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去见老太太,忒没礼貌。” 老太太这人,你越在意,她越来劲,非得冷一冷,晾一晾才行。 主仆二人走了好一会,才发现陆怀奇没有跟上来,而是远远的跟着。 “表少爷,快点来啊,奴婢做了冰镇梅子汤,来尝尝。”阿蛮招呼。 陆怀奇气得倒仰。 瞧瞧瞧瞧,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男子能随便到未出阁的姑娘房里吃东西吗? 闺声还要不要了? 又一个不懂男女授受不清的! 哎! 真愁人! …… “爷,表少爷怎么光在院外头站着,从前是拦也拦不住,这会是叫也叫不进来。” 阿蛮一脸匪夷所思,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管他!” 靖宝喝过梅子汤,换了衣裳,往正堂去,这回陆怀奇跟得紧紧的,一步不拉,却也一言不发。 靖宝见他今日出奇的反常,反倒不习惯,“在家挨你父亲骂了?” 陆怀奇:“……” 靖宝:“被人骗银子了?” 陆怀奇:“……” 靖宝:“被寻芳阁的姑娘半夜赶出来了?” 陆怀奇忍无可忍 ,怒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一个人?” “否则呢?” 陆怀奇:“……” 陆怀奇嘴角抽了抽,心里暗暗发誓:小七,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刮目相看。 “表少爷,七爷来了!” 一声叫唤,丫鬟打帘的打帘,上前行礼的行礼。 里间,宏老太太整了整发髻,装模作样的端起了茶盅,这小子让她一个长辈等这么久,她也得晾晾他。 靖宝进到内堂,跪到蒲团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笑眯眯道: “陆表哥,这一位是我祖母。祖母,这是宣平侯的小儿子,我的表哥陆怀奇。表哥,你跟我一道给老太太磕个头。” 陆怀奇虽是混世魔王,礼数上却没得挑,跪在靖宝身旁砰砰砰,三个头磕得利落又干脆。 磕完,睁大眼睛等着叫起。 宏老太太能把靖宝晾着,不能把客人也晾着,只好“和蔼”道:“乖孩子,都起来吧。” 丫鬟捧来茶果点心,靖宝捻起一粒杨梅,一边吃,一边等着老太太的下文。 宏老太太原来准备了一箩筐的“下文”,却碍着有陆家人在,不能发作,心里甭提有多不得劲。 一旁的赵氏见场面冷下来,忙带着几分笑意对靖宝道:“你母亲托我带了些南边的吃食,一会给你送院里去,都是你爱吃的。” 靖宝忙道:“多谢婶婶,我母亲身体可好?” 赵氏嘴角一弯,“挺好的,就是心里惦记你,清减了不少。”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那孩子刚刚几个月,也磨人!”老太太掀开茶盖,轻轻拨动着碗里的茶叶,道:“偏偏你娘又是个要强的。” 这话说一半,留一半。 要强的女人谁愿意帮男人养私生子,不都是咬碎了牙齿和着泪往肚子里咽,当初我就不同意她把孩子弄回来,这下好了,活该吧! 靖宝听了,没接口,只是苦笑。 宏老太太和靖七斗智斗勇好些年,知道这小子擅长装聋作哑,瞥了他一眼,又谑声道: “我也劝不住你娘,只好骂你那个不成器的爹,也不知道你爹能不能听进去一二分。他要能听,便是靖府的造化;要听不进去,只怕后头还有祸根要惹出来。你娘这些年,不容易啊!” 靖宝听了,心中五味杂陈。 老太太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也知道她的七寸在哪里,捏住七寸拼命打,哪怕她皮糙肉厚,也疼着哩。 靖宝敛了心神,笑道:“老太太可不能光劝我娘,也得劝劝二婶婶,好好的一个儿媳妇没了,她心里也难过呢 !我瞧着二婶这趟回来,瘦多了!” 这话,回击了老太太的七寸。 杜钰梅是怎么“死”的,老太太成了精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内情。 人要脸,树要皮。 杜氏“死因”的真相要传到外头去,二房这脸可就没了。 宏老太太看了赵氏一眼,假惺惺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这做婆婆的也得想开些。” 这话一说,赵氏不得不为“死”了的儿媳妇装模作样地挤出几滴眼泪来。 当! 靖宝与宏老太太第一回合战斗,打成平局结束。 陆怀奇看着这隐形的刀光剑影,忿忿的想:也难怪小七要女扮男装,这靖家的老妖婆果然不是吃素的! 这时,靖二老爷打发贴身小厮来问何时开饭。 赵氏想了想,道:“就摆在老太太院里吧,命厨房多做几个菜,今儿表少爷在。” 靖宝知道陆怀奇不耐烦应付这些,忙道:“陆表哥他……” “我留下来用饭!” 陆怀奇截住她的话,冲宏老太太高傲地一抬下巴,“就当替我父亲给老太太接风洗尘了。” 宏老太太一怔。 他父亲不就是宣平侯吗,宣平侯替一个外省来的老太太接风洗尘,哪怕沾亲带故的,按规矩得起身谢恩啊! 宏老太太只得欠了欠身,陪笑道:“老身谢过侯爷!” “免了!” 陆怀奇大言不惭的挥了挥手,把老太太气得鼻子冒烟,这小子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老太太住的院子叫孝慈堂,在靖府的中路,院子后面有几尾翠竹,晚饭就摆在翠竹旁。 二房的三个儿子来了两个,大爷靖荣宣没来。 理由是太思念媳妇,没有食欲,在房里对着媳妇留下的衣裳首饰落泪呢! 靖宝听了有种想打爆靖荣宣狗头的冲动。 太他娘的倒胃口了。 这厢边靖宝恨得牙痒,那厢边陆怀奇看她脸色不对,夹了一筷子菜给她。 这府里呆的久了,越觉得这小七这些年不容易,越生出一股子怜惜。 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府后必要认认真真思索一下未来的人生,好让小七将来有个依靠。 男眷和女眷用一道屏风隔开。 女眷那桌,老太太坐主位,赵氏次位,二房的几位未出阁的姑娘依次坐开,二奶奶崔氏,三奶奶孟氏在一旁侍候着。 靖宝带着陆怀奇过来敬酒的时候,目光从二位嫂嫂身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会。 她希望崔、孟二人的命比杜钰梅好,别再落入公公的魔掌。 敬完酒,老太太借口累了,便离了席。 临安府到京城千里迢 迢,就算是走水路也很折磨人,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她实在是撑不住。 赵氏身为儿媳妇,自然是服侍老太太回屋。 到了屋里,老太太换上家常的衣裳,半靠在榻上,眼睛看着赵氏忙来忙去,心思却全不在她身上。 临安府那边怎么样了? 老三,老四都布置好了吗? 能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赵氏端着药上前,宏老太太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又拿茶水漱了嘴,方道:“七爷院里有几个人侍候?” “丫鬟就一个阿蛮!”赵氏道:“余下的都是小厮,几个二等的丫鬟听说进不了房。” 宏老太太抚了抚鬓角,轻哼道:“都十五的人了,也该在房里放几个丫鬟。” 赵氏苦着脸道:“大嫂管他管得严,不让的。” “糊涂!” 宏老太太猛的一拍桌子,“家里的丫鬟不比外头的那些莺莺燕燕来得干净,这是为他好。你也不用怕,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挑几个放在屋里,没的上外头惹出一身的脏病!” “是!” 赵氏只得一口应下,侍候着老太太睡下了,方才走出院子,招来心腹周妈妈,低声交待了一番。 周妈妈心头一动,她正觉得七爷那院里神神秘秘的,放几个人进去也好探一探究竟。 于是便提了几个丫鬟的名字,让太太拿主意。 赵氏从这几个丫鬟中挑出了三个长得最标致的,交待道:“和七爷说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从中劝了几回没劝住。” …… 靖宝吃罢晚饭,正和陆怀奇散步消食,便得到了老太太往她房里送人的消息。 “一送送三个,她还真看得起咱们!”阿蛮气鼓鼓道:“爷,现在怎么办?” 退回去,长者赐,不能辞; 不退回去,放她们进屋,自己的秘密难保住。 两难! 靖宝还没想出办法,陆怀奇突然扯着她往前走,“让小爷我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丫鬟,若真是那标致的人,小爷我收用了!” “陆怀奇,你也不怕……” “怕什么,小爷我身板好。” 陆怀奇扭头看了她一眼:“哪像你,身子单薄的跟什么似的,别说三个,便是一个,都没福消受。” 靖宝气得脸红红,正要怼回去,却见阿蛮使劲的冲她挤眼睛。 她哪里不知道陆怀奇这么一搅和,正好帮自己解决了难题,只是自己与他好歹相处这么久,多多少少有几分亲情,不忍心看他沉迷女色。 “陆怀奇,你仔细舅舅知道了,揭你的皮!” “你知道什么,房里有了新 鲜的,自然懒得往外头去,我爹开心还来不及呢!” 似乎也是这么一个理儿,靖宝瞬间没了愧疚感。 回了院里,只见三个丫鬟排成一排站着,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妖媚。 陆怀奇色鬼附上身,瞅瞅这个,摸摸那个,最后吧唧亲了圆脸丫鬟一口,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往周妈妈胸口一塞。 “这三个爷都看中了,买走!” “表少爷,这是我家老太太……” 陆怀奇脸一板,眼一瞪,“我和小七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他这做主子的都没舍不得,你个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 周妈妈:“……” “给你银子是给你脸,别他娘的不识好歹,惹恼了小爷我,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 周妈妈老脸煞白,半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表少爷左拥一个,右抱一个,把三个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丫鬟统统带走。 她赶紧跑去赵氏处回话,把陆怀奇抢女人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一通。 赵氏气得胸口疼,这事传到侯府,侯府那帮人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二房不想让七爷好;老太太这边也没法子交待。 事儿办得里外不是人。 赵氏把心里一股脑的怨意,统统出到了周妈妈身上。 周妈妈在主子跟前侍候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被主子指着鼻子骂过,臊眉臊眼的回了家,越想越窝火,把陆府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她男人在边上也帮着骂:“三个女人放屋里,那小子也不怕被掏空了身子。那七爷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只会对着老太太,二老爷使横,对着侯府的人,屁都不敢放一个!” 周妈妈听了之后,顿觉一阵心惊肉跳。 据她打听,陆家的表少爷对七爷言听计从,七爷不让他进屋,他就巴巴的等在外头,什么时候胆儿肥到要从七爷手里抢女人? 还有! 七爷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会不会是七爷压根不想让那三个丫鬟进房侍候,故意和陆表少爷唱的双簧呢? 想到这里,周妈妈一把揪住男人的前襟,压低声道:“你还记得当年老太爷临终前改口的事情?” “怎么不记得!谁让大房生了个哥儿呢,这都是命啊!” “我记得当年陆氏跌了一跤,早产生下的七爷,都没有足月。” “似乎有那么一回事。” “你说,这天底下可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头老太爷快咽气了,那头陆氏就早产了,还偏偏早产生了一个儿子。” 周妈妈脸色狰狞。 第一百一十四章 显真身 男人被她脸上的狰狞吓了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要是陆氏,为了这么大的家业,无论如何也要弄个儿子出来。” “什么叫弄出,她本来就生了个儿子。” 是吗? 真生的是儿子吗? 周妈妈冷笑连连。 长相秀气! 吃的药渣烧掉! 在房里不放别的丫鬟,只放一个阿蛮! 陆氏把人护得密不透风,七爷从小到大只在自己院子里玩,从不到外头去! 如此种种迹象表明,七爷有问题,而且有很大的问题! 周妈妈猛的一拍桌子,扭头就往外走。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外头天都黑了!” “你甭管!” 周妈妈轻车熟路的穿过后花园,给了看后门的婆子几吊钱,让婆子帮她留着门…… “爷,那不是姓周的老虔婆吗,鬼鬼祟祟的这是要往哪里去?” 陆怀奇扭头看一眼,不以为然道:“你管她往哪里去,先管着你家爷,怎么向侯爷交待那三个丫鬟的事。” 他都围着靖府转了三圈了,还没想出办法来。 雪青愁眉道:“小的有什么办法,弄不好还得挨一顿打,爷啊,实在不行就把人送回去吧,咱院里的丫鬟,哪个不比那三个好看?” “你 懂什么,这事……” 陆怀奇说到这里,话音顿住了,眼神勾勾的看着远处。 雪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那老虔婆慌里慌张的,一看就是做了坏事,难不成是偷了主子的东西想跑?” 陆怀奇想着这人是赵氏跟前得脸的下人,赵氏刚刚要送三个丫鬟去小七院里,一计不成,会不会再生一计? “走,跟过去瞧瞧!” 雪青指着马车:“那三人怎么办?” 陆怀奇一咬牙,一跺脚,“先让人送回我院里。” 马车一离开,主仆二人悄无声息的跟上去,也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的见那周婆子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小胡同。 陆怀奇借着月色一看那胡同名儿,立刻警觉起来。 这胡同居住着京中一大半的地痞流氓,属于五城兵马司重点巡查的地儿,这老婆子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爷,跟不跟进去?”雪青问。 “跟过去个屁!” 陆怀奇指了指胡同口的几个小叫花:“看到没有,那几个都是眼线,咱们找个安生的地方,等那老婆子出来。” “成!” “等下!” 陆怀奇顿下脚步,“你立刻去侯府调几个高手过来,我怎么觉得那老婆子没安什么好心呢 !” …… 靖宝沐浴更衣,一身清爽歪在榻上看书。 在诚心堂被虐得那么惨,回到家她也不敢有片刻的松懈,人前风光,人后受罪,学霸就是这么养成的。 阿蛮把切好的瓜果摆在小几上,拿起一旁的棉巾给爷绞头发。 院子里传来狗二蛋的哀嚎声,靖宝放下书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我哥在调教他呢!” “他有习武的天份?” “我哥说没什么天份,但手脚还算敏捷,调教个几年说不定当用。” 阿蛮说着,声音突然放低道:“昨儿二老爷歇在二太太房里,半夜的时候,小翠姨娘突然腹痛,遣了人去请二老爷,二老爷没去,二太太出的面,当着一屋子的下人,骂小翠姨娘不省心。” 靖宝摇着头笑,“男人玩腻了,就让女人出面弹压,我二叔向来喜欢用这一招。” “爷,还有一事,昨儿有媒人来府里,奴婢打听了下,不光是帮府里几位姑娘说亲事,还有刚死了老婆的那一位。” “我那好堂哥这是打算继弦啊!” “我呸,掐头去尾,大奶奶这才过世几天呢!” 靖宝摆摆手,示意阿蛮不要再说下去了。大堂哥脱去外皮,露出下作,她厌恶 的紧,怕脏了耳朵。 阿蛮立刻住了嘴,起身从箱笼里拿出一个包袱,“爷,是金陵府捎来的,你瞅瞅。” 包袱里是一件崭新的直裰,针脚细密。 靖宝摸着布料,“是她托人送来的?” “夹在二小姐给爷捎来的衣裳里头,奴婢寻思着爷还是不穿的好,免得让二房的人瞧出来。” 靖宝颇以为然的点点头:“一会我给二姐捎封信去,让她以后不必给我送衣服来,京里什么都有。” 这杜氏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胆大到给她做衣裳,是生怕二房的人不知道,她还活在这世上吗? 报恩不是这种报法,会出事的! “七爷?” 外间有丫鬟喊话:“老太太请你过去说会子话。” 靖宝听了一脸的灰。 老太太明里斗不过他,暗里就想些损招折腾他,像这样大晚上的把人叫过去,在临安府是常有的事情。 “越老越不消停啊!” 她叹了口气,让阿蛮穿衣束发束胸,走出院子。 院里的阿砚见爷要出去,忙跟上,靖宝摆摆手道:“左右没几步路,你调教这小子吧。” 阿砚想着这是在自个府里,妹子又是会几下拳脚功夫,也就没再跟过去。 去孝慈院得穿过 一条长廊,阿蛮提着灯笼走在前,靖宝背手走在后,空气里一丝风儿都没有,又闷又热。 “爷的澡儿算是白洗了,老太太可真会折腾人,也不怕把自己的寿给折腾没了。”阿蛮一气起来,就有些口无遮拦。 这话正是靖宝想说的,刚要夸一句“说得好”,谁知就在这时,前头的阿蛮脚步突然一顿,厉喝道:“谁在那里?” 无人回答。 四周静得鬼气森森,让人汗毛倒竖。 靖宝直觉不大好,一把抓住阿蛮的手,“走,咱们回去!”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黑影飘过来,举手就往阿蛮颈后重重一击,灯笼落地的同时,阿蛮也倒在了地上。 靖宝怒喝一声,“什么人?靖府的七爷,你也敢动?” “动的就是你!” 黑衣人欺身上前,落掌的动作快、准、狠,靖宝只觉得从发梢一直凉到了脚背,身体一歪,坠倒在地上。 黑衣人捡起灯笼,朝远处晃了三圈。 隐在暗处的周妈妈得了讯儿,踮着脚尖走出来,“妥了?” “妥了!” 周妈妈从怀里掏出银票递到黑衣人手里后,这才蹲到靖宝跟前,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七爷啊七爷,老奴今儿就让你显显真身。”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陆怀奇 靖宝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撩开了她的长衫,探向她大腿根处,她吓得一个哆嗦,拼命的往后缩。 那人欺身上前,将她逼到绝路,嘴里放肆的笑着,眼看那手就要摸过来,笑声戛然而止。 靖宝一个激灵,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爷?” 元吉听到声响走进来,探了探靖宝的额头,一脑门子冷汗,“爷做噩梦了?” 靖宝一把抓住元吉的手,惊疑不定道:“我这是在哪里?阿蛮呢?” “爷在自个房里,阿蛮姐在耳房睡着。” 我在自个房里? 靖宝左右看看,又掀开薄被看了看身下,充满恐惧的心才慢慢缓和下来,“我们昨儿是怎么回来的?” “爷是表少爷背回来的,阿蛮是雪青背回来的,表少爷说爷和阿蛮姐都中了暑气,晕在半路。” “陆怀奇?怎么会是他?他不是走了吗?” “表少爷说付了银子,却没拿到那三个丫鬟的卖身契,这才又折了回来。” 靖宝抚着额头:“我在哪里中的暑气?” 元吉:“表少爷没说。” “阿砚呢?” 话音刚落,阿砚掀了珠帘走进来,脸色发沉,“爷,府里出事了?” “什么事?” “二太太跟儿前的老佣人周妈妈死了。” “死了?”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死的?” “跳井死的,尸体捞起来的时候,都泡肿了。” 靖宝听得嘴里酸水直泛,“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跳井?” “说是和外头的贼人里外勾结,偷主子的东西拿到外头去卖。” 靖宝懵懵的,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 撇开梦里的混沌不说,有件事儿她记得很清楚,就是她和阿蛮在去孝慈院的路上,遇到了黑衣人。 “爷,昨儿府里还死了一个贼人。” “怎么死的?” “被表少爷的侍卫杀死的,表少爷回来拿三个丫鬟的卖身契,正好看到这人穿着一身黑衣鬼鬼祟祟,见到表少爷,那贼人拔刀就杀过来,好在表少爷身边有侍卫,否则,可就麻烦了。” 阿砚顿了顿,说道:“二老爷从那人身上搜出一张宝丰银庄的银票。宝丰银庄是北边的银庄,二老爷连夜派人去银庄问了问,才知道周家在里面存了整整二千两银子。” “这才坐实了周妈妈和那贼人里应外合?”靖宝将信将疑。 “没错。周妈妈也因为事情暴露,跳井自杀。” 靖宝一掀被子,刚要下床,后颈处传来一阵酸痛。 她用力地揉了几下,道:“阿砚,昨儿表少爷把我 背回来,可有说什么?” 阿砚想了想,道:“什么也不说,只说让我们好生照料着,小的多问几句,他便不耐烦的走了!” 靖宝当机立断道:“元吉,把阿蛮叫醒,让她起来替我更衣;阿砚,备车,我立刻要去趟侯府。” “爷?” 阿砚扶住她,“这会去侯府做什么?” 靖宝挥开他的手:“找陆怀奇!” …… 正堂里。 靖二老爷怒斥道:“一个狗奴才,不光私藏两千多两的银子,还里应外合算计主子,谁惯得她?” 赵氏涨红了脸,半天不敢说话。 这周氏是她的陪嫁妈妈,更是她的心腹,这些年仗着她的势,在府里搜刮银钱,这事她心知肚明。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周妈妈办事牢靠,对她忠心不二,就行了。 “老太太刚来,府里就出这种事情,我是给你留了脸面,否则依我从前的脾性,这家,你也不必再当。” 靖二老爷想想就后怕,这老妖婆胆子再大点,是不是就要伙同外头的人,连他都杀了? 赵氏泪光涟涟:“老爷给我脸面,我如何不知,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 “你立刻给我把上上下下的嘴给塞严实了,这事万万不能传到临安府,否则就算 老三老四的事情成了,这靖府家业也落不到咱们二房。” 赵氏花容失色,心里惊成一片,老三老四要成什么事? 靖二老爷见她这副样子,暗恨自己说漏了嘴,但也不想解释什么,反正他们是夫妻,一条绳上的蚂蚱,甩甩袖子就走。 赵氏等他离开,一屁股跌坐在炕沿上,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怪不得老太太一开始不答应进京,后来又突然同意了,原来是为了…… 她深吸一口气,叫来下人净面洗漱,不过片刻时间,一个精明的,厉害的当家太太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人!” “太太?” “叫上十来个打粗婆子和府中侍卫,跟着我一道把周家的院子给抄了。” “是!” …… 马车直奔侯府,却被告知陆怀奇不在府里,而是去了楼外楼。 靖宝立刻让阿砚调头去楼外楼。 掌柜见七爷来,笑眯眯的迎上来,“表少爷说七爷会来,老奴还不信,没想到七爷果真来了,快请吧!” 靖宝先一怔,他竟然算到我会来? 陆怀奇何止算到,他还点了一桌靖宝喜欢吃的菜,见人进来,他目光先看了眼阿蛮。 这丫头昨天被那一记敲狠了,到现在还惨白着一张脸,神情有些懵懵 的。 “你们去外头,我和小七有话说!”陆怀奇下令。 靖宝很少见他有像现在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心中微惊,嘴里却不慌不乱道:“你们都出去吧!” 门掩上,屋里安静下来。 靖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心里盘算着是开门见山呢,还是和他先寒暄几句。 陆怀奇噙起嘴角,淡淡看她一眼。 靖宝却觉得那目光深邃幽芒,好似早已洞悉一切世事,只是懒得去揭穿她。 于是,她决定开门见山。 “陆表哥,你昨天在哪里找到的我?” “我在长廊上找到的你,当时你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衣襟半遮半露,周婆子的手在你身上乱摸,黑衣人站在一旁看着银票傻乐。” 木筷子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靖宝看向陆怀奇的眼睛里像攒了一团烟火,将她噼里啪啦炸了个满堂彩。 许久,她才气如游丝地问道:“你……你……都……” “周婆子是我杀的,黑衣人也是我杀的,小七……” 陆怀奇低低的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包袱,将里面的东西展开来。 “这是我在老夫人床缝里发现的。” 靖宝盯着那短短两行字看了许久,一脸的惶恐,“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吴家 “我也只是怀疑,后来……后来……那一抱,我……” 陆怀奇俊脸唰的红了,“不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什么人都不会告诉的!” 靖宝惊得久久难以回神,半天才道:“那昨天晚上,又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 陆怀奇搁下茶碗,将经过大致说了下。 靖宝听了心中凌乱,万般滋味难以形容。 她做梦都没想到,第一个发现自己身份的人,竟然是陆怀奇这个大。大咧咧的混世魔王。 其次,她没有想到,陆怀奇帮她隐瞒住了身份,为此还不惜杀人,并给靖家二房摆出了这么一个迷魂阵! 在她的印象里,陆怀奇不过是个借着祖荫,不学无术的纨绔而已,她也不想他是怀着怎样的心绪,将周嬷嬷掀进井里。 陆怀奇见靖宝呆愣着,等了半晌,浑身像猫抓似的。 “小七啊,你是不知道昨天惊险,我要是放那个老婆子一条生路,那你的身份就再也……” “陆表哥!” 靖七截住了话,“我要怎么谢你?” “呃?” 陆怀奇看着靖宝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冷冽,显得又漂亮又多情。 他的脸又一红,“谢什么谢,咱们兄妹……兄弟俩谁跟谁?你放心,这事天 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知道,叫我不得好死。” 靖宝一把捂住他的嘴,随即起身,一撩衣衫冲着他深深作一揖: “陆表哥,这不仅是我的命根子,也是大房的命根子,我替我,替大房所有人,谢谢你!” “别别……” 陆怀奇连连摆手,又觉得这姿势太过滑稽,忙故作正经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只要你记着我的好就成。” “记得,都记在心里,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陆怀奇一颗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唇动了动,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七说要记得他! 还要记一辈子呢! “陆表哥,这东西能给我吗?”靖宝指了指包袱。 陆怀奇敛了神色道:“要我是你,便都烧了,免得留后患。” 靖宝捻起泛了黄的书信,再仔仔细细看了好几眼,越看越觉得奇怪。 虽然侯府老夫人生前说,把丫头做小子养是她的主意,母亲写信和寄肚兜回京,让老夫人安心也说得过去,可老夫人为什么要保存至今? 就像陆怀奇说的,免留后患,不应该早早的就烧了吗? 万一被别的人寻到,岂不是祸事一桩? 靖宝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把包袱系好了往怀里一塞。 没 塞平整,胸前有些鼓鼓的,惹得陆怀奇多看了几眼,“你那里……那里是怎么弄的?” “哪里?” “胸啊,你们姑娘的胸不都是大。大的,圆圆的,软软的,你是怎么把它弄成……” “陆怀奇!” 靖宝恼羞成怒的瞪了他一眼。 不得不说,和这个纨绔在一起,全靠理智硬压着,否则,不知道气死过多少回呢! “小七,你有没有想过将来?”陆怀奇话峰一转。 靖宝知道他要问什么,“没打算恢复女儿身,考科举,做大官,给家人一个依靠挺好的。” 陆怀奇的眼神沉了下去,别过头,深吸口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我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靖宝想了想,道:“陆表哥,你会支持我的吧!” 陆怀奇瞬间觉得自己要疯。 支持,那就等于自己和小七这辈子只能做兄弟;不支持,那就等于把小七,把靖家大房给卖了! 可他做梦都想把人娶回去啊! 真难为死他了! 几番斗争之下,陆怀奇咬牙道:“一定支持。” 靖宝顿时眉开眼笑,“那你能帮我想想法子,怎么样才能躲过秋闱春闱的搜身。” 陆怀奇:“……” 这就开始了? …… 吴府今天晚上为 大爷新纳的流年姨娘摆酒。 靖府的马车刚停在门口,有眼尖的小厮瞧见,颠颠的跑去吴家二老跟前报讯。 这边纳姨娘,那边小舅子就找上门,不会是砸场子来了吧! 所以,当靖宝刚走到二门时,吴家总管已经等在半路,称老爷想请七爷去厅堂喝杯茶。 所谓喝茶,其实就是想做靖宝的思想工作。 吴老爷官至大理寺右丞,有个贤惠的正妻,还有几房妾室,至于通房丫鬟,那就多不胜数了。 吴老爷的人生信条是:对爬床的女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妾是什么玩意,不过是用来暖床的,当不得真,哪怕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这吴家的家业也不会传到庶出的手上。” 吴老爷抚须道:“我们吴家家风素来正,绝不会允许儿孙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七爷把心安在肚子里。” 靖宝原本对吴老爷没什么印象,侯府遭难,他不仅冷眼旁观,还把大姐给拘起来,这才让靖宝对他的人品起了几分质疑。 她抬头,看着他吴老爷儒雅谦和面庞,心道:不过是张假面。 “没有谁家后院是一家独大的,一个戏子而已,我没什么不安心的;再说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 洞。我过来只是瞧瞧外甥、外甥女,想他们了。” 靖宝的话,说得更漂亮。 妻妾之争,争的可不是脸蛋、身段。 花无百日红,那流年能迷住吴诚刚一时,难不成还迷一世,自然会有比她更年轻,更新鲜的女人将她淘汰。 妻妾之争,争的家世,是娘家实力,是陪嫁多少,是儿女成器不成器? 她流年连个娘家都没有,就想杀出重围,做梦呢! “晚点还要去国子监,就不陪着大人用茶了。最近楼外楼生意稳当,我寻思着再找长姐做点赚钱的营生,长姐说了,得为哥儿姐儿先打算起来。” 靖宝说罢,起身云淡风轻的走了,留吴老爷一人呆坐在椅子里,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论贵,吴家贵不过侯府,和靖家将将持平; 论富,吴家被靖家甩了一大截,谁不知道天下富贵,江南占七成。靖家是江南望族,光靖氏带到吴家的嫁妆,就铺陈了十里。 大秦朝有个规定,女人的嫁妆是她的私产,夫家再眼红,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但绝大多数的女人,都会把嫁妆分给她的给儿子和女儿。 看来,还是得找儿子谈谈心啊,纳妾可以,但重心还得在靖氏身上,万万不可本末倒置。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回去 靖宝到了长姐院中,没想到吴诚刚竟然也在,正对着靖氏陪着各种小心。 靖宝看了会,不由笑了。 男人都是贱的。 你把他当个宝贝供起来,他就各种作妖;你把他当根草扔一边,他反而对你伏低作小。 “姐夫,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就别在这里耗着了,容我和大姐说几句私房话。” 吴诚刚哪敢走啊,“阿宝,姐夫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她有了身子,我是无论如何都……” “我知道姐夫的为人,更知道你对姐姐的一片心。” 靖宝冷冷打断,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信得人才傻哩。 话说到这个地步,吴诚刚这才不情不愿的走了。 靖宝把门一关,也不和靖若素说纳妾的事,而是说起了想在京中开绸缎庄和茶叶铺的事。 靖若素一听,来劲了,与靖宝头挨头商议。 靖宝瞧着大姐眼中的神采,就知道流年一事已不在她的心上。 谁不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世道会变,感情会变,许诺也会变。吴诚刚可能真的喜欢大姐,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喜欢别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啊,只有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显然,大姐是聪明的! 赚钱的事情 说得差不多了,靖宝话锋一转,将周妈妈的事情说与大姐听。 靖若素听完,一口气把杯中的凉茶喝完,才把烧到喉咙口的火灭了下去。 “我竟小瞧了陆怀奇,他将来若是有机会做点事情,必定是个人物。” 靖宝深以为然。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陆怀奇有胆量,有狠心,还有谋略,只不过被侯府保护的太好,缺了磨练。 “话又说回来,他靠得住吗?”靖若素忧心忡忡。 靖宝想了想,斩钉截铁地点点头,“混是混了点,但对我还是好的,而且我和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明白的。” 靖若素一时百味杂陈,“那老妖婆死得活该,就不知道她的主子在背后起了什么作用。” 这一下,倒把靖宝问住了。 是啊,赵氏在这里起了什么作用? 是周妈妈胆大包天想查她? 还是奉了赵氏的命令? 若是前者,人死事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若是后者……靖宝深吸一口气,那就意味着赵氏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阿宝,小心驶得万年船。”靖若素一脸寒霜。 从最早的马车受惊,到庄子上忽然起杀意,再到这次的黑衣人,二房的所作所为一次比一次丧心病狂。 哪还有半点血肉亲情在? 靖宝定定看着她,半晌,道:“被动挨打不是我的作风,借着这次事情,我要让二房也放一次血。阿砚?” “爷?” “你再去侯府一趟,让陆表哥陪我唱一出戏!” “是!” “阿蛮,一会到了府里,你把二房的人都叫到孝慈院,就说七爷有话要说。” “是!” 靖宝吩咐完,从怀里拿出那个扁扁的包袱,“大姐,你看看,就是这东西。” 靖若素翻了翻,脸色凝重:“确实是母亲的字,难为老夫人还一直保存着,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呢!” 靖宝瞳孔微缩。 老夫人留着这东西,真的是因为惦记她吗? …… 黄昏向晚,夕阳如血。 靖宝和陆怀奇并肩进了正厅,陆怀奇身后还跟着三五个戴刀侍卫,声势浩荡。 宏老太太吓了一跳,“老七,你们这是做什么?” 靖宝站在堂下,傲然而立,目光瞬的锐利起来,肃杀寒冬般的视线扫过所有人。 “想向老太太和二叔二婶讨个说法。” 宏老太太皱眉,去看儿子,靖二老爷脸色发青,估计昨晚一夜没睡好,“你要什么说法?” 靖宝眉根本没理他,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拉着陆怀奇坐下来 ,命小丫鬟上热茶。 茶捧上,靖宝半丝笑容也无,冷冷开口道:“昨儿在老太太处用了晚饭,送走了表哥,我便沐浴歇下了。这时,有人来传话,说老太太请我过去。” “胡说!” 老太太替自己辩驳,“我早早就歇下了,哪个王八羔子乱传口讯?” “问得好!这也是我想问的!” 靖宝扫了赵氏一眼,脸上冰冻般的寒气,将赵氏吓得恁是没敢吭声。 “我不知道老太太歇下了,于是带着阿蛮直奔老太太院里,在长廊的地方遇到黑衣人。黑衣人将我和阿蛮都敲晕了,幸好表哥去而复返,才救了我一命。” 陆怀奇接话道:“我当时还不知道黑衣人是与这府里的人内外勾结,还只当是江洋大盗,想着小七好歹也是个监生,是要面子的,就谎称他和阿蛮都中了暑,其实也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靖宝:“我醒来后,想想事情不对,于是就直奔宣平侯府,找陆怀奇了解真相。” “小七知道真相后,把我狠狠骂了一通!”陆怀奇撇撇嘴,表示委屈。 “难道我骂得不对?” 靖宝威严悍烈的目光一瞪,陆怀奇脸色一讪,拍案而起:“我特么要知道那贼人是想对小七 谋财害命,我哪会让人一剑弄死,非抽筋扒皮,慢慢逼他说出幕后指使者不可!” 几句话,铿锵有力,震得二房所有人的心,都颤了几颤。 靖老二爷颤声道:“你……你们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阿蛮上前一步,背过身,撩起头发,“老爷,这便是证据,七爷后颈处也有一道青痕,是那个黑衣人做的。” “这诺大的府邸,有人勾着外头的人,要我靖七的命。” 靖宝站起来,缓缓走到堂中央,凌厉的目光直直看向赵氏,“二婶,你说这笔帐,咱们要怎么算?” 赵氏又惊又怕,忙道:“七爷,难不成你怀疑是我做的?” “姓周的老妖婆可是二太太你的心腹!” 陆怀奇抱着胸插话,“一个狗奴才,若没有主子的命令,借她几个胆都不敢和贼人里应外合。” “老爷,老太太,我冤枉啊,我怎么可能让周妈妈做这种事情?”赵氏愤懑大呼。 “冤枉吗? 靖宝脸上一晒,“二婶想动我,似乎不止一次了吧,上回去寺里上香,大嫂的下人吃坏了肚子,在半路腹痛,听说是吃的二婶赏下的饭菜。” 赵氏大惊失色,捏着帕子的手青筋根根直露。 他,他怎么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马枪 “老太太!” 靖宝杀了个回马枪,“当年我娘生下我,靖府的家业落在大房手里,你们二房是不是一直想着除掉了我,再抢回家业呢?” “你,你……” 老太太气得脸都青了。 这事虽然几房人家都心知肚明,但都在肚里作文章,谁敢拿到台面上说。 “你……放屁!”老太太急得爆了粗口。 “是不是放屁,我说了不算,顺天府尹的冯大人说了算。二千两银子呢,可是笔不少的巨款,周妈妈为什么白白给那贼人?” 靖宝没有再说下去,但所有人却都明白:这银子也许就是赵氏让周妈妈买凶杀人的钱。 赵氏真是百口莫辩,恨不得把周妈妈从地里扒出来,替她伸冤。 寺里那事是她做的,但昨天那事儿,真不是她做的啊!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呼天抢地道:“老爷,老太太,冤枉啊,我一把年纪的人,没必要和个小辈过不去啊!” “陆表哥!”靖宝大喊一声。 “小七?” “麻烦你回侯府一趟,求舅舅拿了他的名帖去把顺天府尹的冯大人请来断一断案。” “好勒!” “慢着!” 靖二老爷赶紧拦住,“家丑不可外扬,老七,这事就不麻烦冯大人 了吧!” “这么说,靖大人是要委屈我家小七啰?” 陆怀奇慢条斯理的打开折扇,慢慢摇道:“要我说啊,一个内宅妇人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打。打杀杀,真正的罪魁祸首……” “表少爷!” 靖二老爷勃然大怒,“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 “哟哟哟,许你们做,还不许我说,二老爷的官威可真真厉害,从前你上门求官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德性,怎么着,翻脸不认人呢!” 陆怀奇甩起威风来,十个靖宝都比不过,靖二老爷被他闹得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老爷,七爷!” 就在这时,靖管家匆匆赶来,打断了这尴尬的局面,“高公子,徐公子,钱公子,汪公子来了,说要约七爷一道去学里。” 靖二老爷听了,脸色变了几变。 一个陆怀奇就已经让他够头疼的了,再来四个……还不要他的命? 得当机立断! 靖二老爷主意打定,抬手对着赵氏就是一记巴掌,赵氏当场被打翻在地,半边脸立刻肿得跟什么似的。 “来人,二太太犯错,禁足半年,管家之事交给老太太和二奶奶打理。” 靖二老爷转身,冷冷地看着靖宝,咬牙切齿道:“老七,这事我 是真蒙在鼓里,你是我侄儿,和我同出一脉,我再不济……” “再不济也不会让庄上的事情,再次发生?”靖七毫不客气的揭短。 靖二老爷顿时哑巴了,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 “二叔,还记得当日在庄子上,我说过的话?” 靖宝直视着靖二老爷,扬眉道:“能杀得了我,那是本事。杀不了我,那对不住,就该承受我的怒气,我靖七爷打小就没学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规矩。” 靖二老爷身子晃了晃。 那一夜的噩梦,仿佛又再重现了。 “从今日开始,麻烦二婶交出府里的管事大权,以及所有下人的卖身契,这是一。” 靖宝转身,看着老太太,“我会立刻书信一封给靖族族长,将周妈妈的事一五一十告之,这是二。第三,麻烦请二叔写一封罪己书。” 靖二老爷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靖七,你竟然敢……” 靖宝扭头看了过来。 眼神森冷,目光如电。 靖二老爷心里一寒,剩余的话生生地卡在嗓子眼里。 “二叔,光迫害子侄这一条罪名,祠堂一开,族中几位大人一请,你们二房就该扫地出门,不光如此,你的官儿也做到头了。” 靖二老爷后 背直冒冷汗,这话并非是吓唬他,而是千真万确。 大秦朝有律例,凡官员谋财害命者,罪加一等,别说丢官,就是命保得住保不住,都难说。 老太太见自家儿子都斗不过那小畜生,想摆出长辈的威,“老七,你眼里还有没有……” “母亲!” 靖二老爷吼声几乎震动屋顶,“一切就照老七说的办!赵氏闺中失德,交出府中掌家大权,交出所有下人卖身契,禁足三个月。” 靖宝拍着手笑道:“二叔英明!阿砚?” “小的在!” “去把大姐接过来,劳她辛苦一些,帮我管几日家。” “是!” “阿蛮?” “奴婢在!” “所有下人的卖身契替爷收好了,若有哪个奴才不长眼,直接赶出府。” “是!” “二叔?” 靖二老爷额上冷汗涔涔,“老七?” “接下来,就是二叔您的罪己书了,你不会不写吧?”靖宝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 靖二老爷再怒,再恨,再气,这会子也都只能统统咽进肚子里,“我没有管教好赵氏,有罪,这罪己书,我该写!” “劳二叔在罪己书的末尾再添上一句话:以后绝不对子侄动手,若有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就见上首处老太太一声惊呼,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老太太,老太太!” 所有人乱作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顺气的顺气,灌水的灌水。 靖宝目光冷冷扫过,“陆表哥,咱们走吧,我那四位好同窗怕是等急了!” “走!” 靖二老爷看着两人背影,心中火烧般气愤,觉得自己离活活被气死,只差一口气。 外头众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同时涌上一个念头:这靖府的天,要变了。 靖府的天变没变,陆怀奇不知道,他只知道小七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又变了。 让赵氏交出管家大权,是将她困守在内宅,没有办法作妖。 拿走卖身契,是把所有下人的命脉捏在手中,好让他们为小七所用。可别小看这些下人,在靖府,就数他们的消息最灵通。 写信给族长,是在族长那边备个案底,起到震慑作用。 让靖二老爷写罪己书……哈哈哈,那就更绝了,这就等于将二房的短处一辈子捏在小七的手里。 陆怀奇用余光看着靖宝,心里浮想开了,自己要是能把她给娶回去,别说内宅,就是外头的事儿,小七都能帮他打理的顺顺当当。 要怎么娶回去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想成亲 高朝四人喝完一盏茶,才见靖宝姗姗来迟。 “四位兄弟,劳你们再等一下,我收拾收拾这就走!” 靖宝一进门就作揖打招呼,因为赶得急,小脸红通通的,陆怀奇心中怜惜,忙道:“小七,我来帮你。” “表哥,你帮我把书收拾收拾就好!” 经过这一事,靖宝真真切切把陆怀奇当成自己人,也没和他见外。这态度,旁人不觉得有什么,徐青山心里不得劲。 这靖七可是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人,他不差使自己,反倒去差使什么表哥表弟…… 嗯! 他一定是因为自己迟迟没有对他负责,所以才故意做样子给自己看的。 徐青山无奈的叹了口气,扭头冲高朝低声道:“你帮我想想,以我的身份,要是和他成亲……” “你家老爷子会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再把你跺碎了喂狗。”高朝脱口而出。 “不光如此,你娘会上吊,你爹会吐血而亡,你徐家脸面扫地,被世人嗤笑。”钱三一补刀。 “青山兄,你冒天下之大不违,到底想娶什么人?”汪秦生惊得脸都白了,嗓门奇大。 “青山兄要成亲啦,新娘子是哪家的?长得如何?性子怎样?婚事定在哪一天? ”靖宝听了一耳朵,颠颠跑出来。 高朝:“……” 钱三一:“………” 汪秦生:“…………” 徐青山深吸一口气,心想:我他XX的要死了,被这小子活活气死的! “小七,书都收拾好了,我先走一步。” 这时,陆怀奇从里屋走出来,目光在那四人身上扫过,“你送我到二门。” 靖宝一听这话,就知道陆怀奇有话要说,忙道:“阿蛮,再给四位公子添点新茶,我去去就来。” 走出院子,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话,都在想着心事。 “小七!” 陆怀奇到底没忍住,眉头紧锁道:“以后在国子监小心点。”你个姑娘家,终究比不得男子,我在外头帮不上忙,只盼着你好。 后面的话,他喉结微动,终是吞咽了回去。 靖宝心下动容,听话的点点头。 “那些人也别走得太近,近了,容易被别人看穿。” “嗯!” 靖宝在凉风里冲他笑道:“陆表哥,我心里都有数的。” “有数就好!” 陆怀奇挖空心思再没想出别的话来,到了二门外,他挥挥手急匆匆的走了。 雪青冲靖宝行礼,赶紧追过去,“爷,咱们这是回府吗?” 陆怀奇脚步不停:“ 回府!你派人回去看看父亲在不在?” 雪青大惊失色,“爷,你找老爷做什么?” “谈心!” 雪青:“……” 不会吧,爷可是最怕见到老爷! 这会子竟然主动找老爷谈心,难不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雪青,爷总不能游手好闲一辈子吧!” 陆怀奇声音淡淡。 他得为自己和小七的将来打算打算,若有一天,小七的身份捂不住,他也能挡在她前面。 不巧的是,宣平侯不在府中,出门见友去了,陆怀奇怏怏的往榻上一躺。 雪青瞧着爷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帮他脱了鞋子掩门去了外头,却见五姑娘领着丫鬟进了院里,忙上前请安。 陆锦云指着丫鬟手里的食盒,“煮了些百合莲子羹,拿来给哥哥尝尝。” 雪青忙道:“姑娘有心了,爷在房里,正巧没吃晚饭。” 陆锦云进到房里,坐在榻前的小凳子上,欲言又止。 陆怀奇正要问她怎么来了,抬眼一看这五妹小脸腊黄黄的,眼神黯淡无神彩,她何时竟形销骨瘦成这副样子? 是为了小七! 陆怀奇蹭的一下坐起来。 这时,陆锦云低头绞着帕子道:“哥,我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你说罢。” “我对他……还是忘不了。” 陆锦云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手背上,“我心里想着,哪怕给他做个妾,也是甘心的。” 我的个七舅姥爷啊! 陆怀奇一个头,两个大,一狠心道:“那小子哪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做妾?我瞧他长得也不怎么样,还,还经常逛窑子,瞧着不是个好东西。” “你才不是好东西呢,都是你们带坏的他!” 陆锦云哪能容得下别人说靖宝的坏话,气得把帕子朝陆怀奇脸上一扔,怒道:“哥,我看错了你!” 陆怀奇看着这丫头气冲冲的背影,心里越发的郁闷起来,“侯爷还没回来吗?” 雪青忙道:“我打发人去瞧瞧。” 半盏茶后,小丫鬟在外头喊:“侯爷回来了,刚到书房。” “我找他去!” 陆怀奇走得很快,简直脚下生风,身后的雪青追都追不上。 到了书房门口,他一头冲进去,往宣平侯跟前一跪,嘎蹦利落脆声道:“父亲,我要买个官儿做做。” 宣平侯惊得目瞪口呆! …… 靖府,里屋。 赵氏阴沉着脸,摔了一整套名贵的宋窑瓷碗,价值数百两的瓷碗,短短片刻就成了满地碎片。 众丫鬟噤若寒蝉,无人敢张 口劝说。 赵氏在人前是优雅高贵冷清自持的官太太,极少发怒,只有贴身侍候的丫鬟婆子才熟悉她真正的脾气。 平日里也只有周妈妈能劝住,这会周妈妈死了,谁敢劝? “一个个都是死的,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把地收拾干净?” 伴随着赵氏的咒骂,一个茶碗盖飞了过来,正好砸中小丫鬟的额头。 小丫鬟嗷了一声,脸上不敢露出半点怨怼不满,一声不吭的低头收拾地上的碎喳喳。 “太太,周家男人在外头磕头喊冤,求您见他一面。” 赵氏一听是这人,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有脸还喊冤?打出去,给我打出去!” “太太,太太开恩啊,我们周家祖祖辈辈都是赵家的奴家,太太给条活路啊!” 周家男人当场就叫嚷开了。 赵氏气得肺都炸了,“我不给你们活路?是你们自个找死,找死还连累了我!” “太太……太太……” “太太,老太婆是冤枉的!” “她没有买凶杀人啊,她说不可能那么巧的事,这头老太爷……” “把这人的嘴给我堵上!” 赵氏手一拂,上好的美人瓶应声而碎,声音尖锐而凄厉,“谁敢再把他放进来,我要谁的命!” 第一百二十章 不用怕 众人哪敢再让周家男人喊话,忙把人绑了,塞住了嘴往外拖。 赵氏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心里苦出一朵黄莲。 男人,男人靠不住; 忠仆,忠仆靠不住; 就是三个儿子,也没有一个体谅她的苦处。 自己为这个家营营汲汲二十多年,到头来……竟然落到被禁足的地步,还是被自个男人禁的足! 赵氏做姑娘时,母亲就反复教导她,到了婆家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要讨好住枕边的男人,便什么都不怕了。 这些年,她为了讨好靖平远,昧着良心做了许多的事,结果呢? “靖平远啊,你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你……你……无情无义啊!” 赵氏坐在炕上,犹自落泪。 靖平远此刻正在老太太跟前,侍候用药。 一碗药喝下肚,老太太从嘴里,一直苦到了心里。 她千里迢迢进京,一来为避嫌,二来也想好好杀一杀靖七的威风,哪晓得,威风没杀到,反倒让人家骑到了二房的头上,拉屎拉尿。 “你是当官的,又是他的长辈,怎么……怎么……” 嗨,她都没脸皮说下去。 靖平远耐着性子道:“母亲有所不知,国子监监生比不得旁人,每月领的俸禄,和一个知县差 不多,他们的名录都在礼部备着案,再加上他的那些同窗,我动他不得。” 老太太后悔得直拍大腿,“早知道就不该让他进京。” 不是不该让他进京,而是不该让他生下来! 靖平远冷笑道:“母亲暂且忍一忍,算算日子,三弟四弟动手也就在这几日,咱们且让他得意几天,回头再一并算账。”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靖平远冷笑连连,一张俊脸阴沉而扭曲。 …… 靖宝回了监舍,才知道这四人巴巴的来接她,是为了商议六月十八那晚去太子府喝喜酒的事。 太子纳侧妃,高家,徐家,钱家都收到了帖子,只是国子监要上学,还有晚课,作为监生的他们去不得。 靖宝一口拒绝,“我要温书,不想去凑热闹。” 钱三一:“你就不想瞧瞧京城第一才女苏婉儿长什么样吗?” 徐青山:“你就不想瞧瞧她哥哥苏秉文吗,听说这人的棋,他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高朝:“我得看着顾长平,万一他要抢亲,我打算死给他看!” 靖宝听得魂飞魄散:“打住,你们一个个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汪秦生哭唧唧道:“文若,我说我不去,他们非要 逼我去,要不……你还是从了吧!” 什么从了? 靖宝深吸口气,发出三连问: “你们打算明着去,还是暗着去?” “如果是明着去,国子监这头怎么办?” “如果是暗着去,以你们的身份地位,在太子府里藏得住吗?” 钱三一笑眯眯地看着靖宝道:“所以我们打算找你,你去和顾长平说说,求他看在我们帮他干活的份上,请他带我们进太子府。” “凭什么是我?”靖宝反抗。 高朝:“因为每次顾长平往你碗里夹的菜最多!” 靖宝:“……” 好吧! 这一点她承认。 每次对完帐,总有一顿宵夜等着他们,顾长平很少动筷子,只在一旁坐着,偶尔动筷子,也是帮她夹菜。 可那是因为这两人吃饭像恶死鬼投胎一样,顾大人是怕她吃亏! 钱三一:“我真的就想看看天下第一美人!” 徐青山:“我真的想看天下第一棋手。” 高朝:“我真的不想让顾长平抢亲。” 汪秦生:“……我真的是被逼的!” 靖宝一手扶额,一手捏鼻梁。 她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 …… 晚课结束,顾长平的召令如期而至。 钱三一和高朝极有默契地靖宝挤了个眼睛,视召 令如“粪土”,淡定的回斋舍睡大觉去了。 美其名曰:挟天子以令诸侯。 靖宝只得硬着头皮去顾长平的院子,一只脚刚踏进门槛,顾长平听到声响,扭头看过来。 烛火下。 他一袭藏青的长衫,衣袂翩然,巴掌宽的腰带束在腰间,边上别着一方温润玉佩。 那样子即不像教书先生,也不像读书人,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士族公卿。 他一双桃花似的眼睛,乍一看像是含着微许微笑,然而仔细瞅瞅,却泛着淡的冷光。 靖宝迷迷糊糊地想-- 这人在灯下,简直比高美人还要好看。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两人呢?” 声音也好听,跟低沉的暮鼓似的,靖宝突然有了去太子府的冲动,只为看一看被这样的男人喜欢着的女人,当如何出色? “他们想向先生提一个要求。” “你是说客?” 靖宝老实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委屈之及的表情。 她是被逼的! 顾长平见了,从心底想笑,“说来听听是什么要求?” “他们想去太子府吃喜酒,先生成全。” “他们都有谁?” “高朝,钱三一,徐青山,还有,还有汪秦生。” “你呢?” “我……” 靖宝低下头,深吸 一口气后,才又抬起:“我也想去瞧瞧热闹。” “谁的热闹?” 顾长平凝神望着她,安静而有力量,仿佛能透过她的表皮,看到她最深的内里。 靖宝不敢与他对视,垂眸轻道:“我,我就想看看太子府长什么样?” “就为这?” “还想尝尝京城办喜事的席面,我进京这么些日子,还一次没尝过呢!” 顾长平笑了,“靖宝,下次说谎的时候,眼睛不要垂,手不要抖,哪怕心里再慌,脸上也要装得若无其事。” 被看穿了! 靖宝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十八那日,我能带四位监生进太子府,谁去谁不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真的吗?” 靖宝大喜过望,正要说一声谢,却见顾长平起身走到她面前,她警觉的退后半步。 顾长平的脸色刹那间苍白。 前世也是如此。 自己但凡靠她近一点,她便局促不安,恨不能转身就逃;一旦他转身,她的目光便又追寻过来。 后来他才明白,这人眼里有他,却因为身份、地位种种原因,只远远注视着,从不多靠近半步。 “不用怕,文若!” 他伸手,将垂落在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别在她耳后,声音温柔道:“我不吃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李侧妃 靖宝毫无征兆的失眠了,在翻了无数个身后,她猛的从床上坐起来,睁着两只迷茫的大眼睛。 百思不得其解。 他竟然叫她文若? 他怎么能叫文若呢,那可是沈长庚赐她的字啊,一个人叫另一个人表字,那就意味着,这两人的关系很亲密。 可明明他们之间,是师生关系。 靖宝转念又想道:似乎先生叫学生的表字,也是合情合理的,他还叫过高美人的表字呢! 嗯,一定是她多想了! 可还是不对啊! 他可没帮高美人别头发,这动作可不像是先生对学生该做的,倒像是,倒像是…… 呸呸呸! 靖宝用力抹了把脸,又用手戳戳,无声自言道:“你看看你,这儿大了,心也大了,竟然对着先生还胡思乱想起来,能不能学点好?” 说罢,她往枕头上一仰,脑袋埋在被子里,心思很快飘到了其他的事情上。 皇帝病重,太子纳侧妃怎么这么大的阵仗,就不能低调点吗? 苏婉儿号称京城第一才女,长相如何? 她和顾长平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走到一起? 是苏婉儿贪图富贵? 还是有别的原因? …… 顾长平此刻正在寻芳阁后院的 小楼上,见一个女人。 女人戴着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子怀,我过来就是想问问,朴真人进国子监了?” 顾长平把热茶递过去,“问他做什么?” 女人接过杯子,一字一句从齿缝里咬出来:“我想关心一下仇人的死活。” 顾长平手僵在半空。 面前的女人是李敏智,十二郎的侧妃,李家在宫变中被灭门,始作俑者正是朴真人父亲朴云山。 顾长平将手放在膝上,余光看了眼顾怿,顾怿会意,拉门走出去,木桩似的守在了外面。 顾长平这才道:“太子作的保,在国子监的正义堂读书,与太子妃的弟弟王渊一道入的学。” 这话看着平淡无奇,但却透露出一点:别想着动手,这人的背后是王家,是太子。 李敏智压着自己情绪,说:“那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逍遥过日。” “否则呢?” 顾长平声音陡然转厉,“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得十二郎庇护,才活到了现在,别给十二郎惹祸上身。” 肉眼可见的,李敏智的肩颓了下去,一抽一抽的,在无声哭泣。 “如今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新旧交替之际,最是动荡,也最为敏感 ,敏智,大秦在句老话,忍一时风平浪静。” 顾长平慢悠悠的吃了口茶。 “十二郎心中装的都是家国山河,女人在他心里留不下多少痕迹,可你不同,他把你护得严丝合缝。你让他怜惜是一重原因,你父亲与他的情份是另一重原因。然而情份这东西,就像银庄里存的银钱,取一点,少一点。敏智,不要失了理智。” 李敏智藏在帷帽后的嘴唇,轻轻泛白,许久,她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陪你喝完这杯茶再走!” 顾长平替她斟满,又静静坐了会,才起身离开。 顾怿见他出来,指了指里面,压低声道:“爷?” “暗中派人送李侧妃回庄上。” “是!” …… 六月十八,赤日当空,天地像蒸笼一样,能把人蒸化。 午后第二节课结束,顾长平出现在诚心堂,把靖宝三人叫出来,授课老师没敢拦,就这么任由三人扬长而去。 靖宝走到诚心堂外,还不忘冲汪秦生挤了个眼睛。 汪秦是主动说不想去的,但却有个要求-- 想让靖宝帮忙在酒席上弄半只蹄膀给他吃,最近馔堂的饭菜,以清淡为主,他嘴里淡出鸟味来。 三人 跟着顾长平去了武生堂,又叫出了徐青山。 一行人顶着烈日走出国子监,发现门口停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马车旁,赫然站着沈长庚。 沈长庚冷冷扫了那几位一眼,率先上了马车。 顾长平跟上来。 沈长庚不等他坐稳,便嘲笑道:“拉拢人也不是这么个拉拢法,都带着一道去吃喜酒了,像话吗?” 顾长平笑而不语。 两位先生坐了一辆马车,靖宝他们只能挤在剩下的那辆马车里,虽然车里摆着冰盆,但四个人的体温凑在一处,也是热的。 靖宝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只,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高美人。 这人和徐青山一样长手长脚,人家徐青山很知趣的把手脚蜷起来,这人倒好,一个人占了小半辆马车。 太霸道! 偏这高美人像是没看到靖宝幽怨的小眼神,把徐青山再往里挤挤,这一挤,就直接把人挤到了靖宝身旁。 男子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靖宝狐疑地看了徐青山一眼,心道:这人今天怎么不发飙了? 徐青山这会也不好受。 他鼻子素来敏锐,被靖宝的发香熏得有些鼻子发痒,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 同样是用胰皂洗头,他怎么就没 那香味? 靖宝话找话:“青山,上回你说要娶媳妇的事情,有下文吗?府上同意了?” “没有!” 钱三一眉飞色舞道:“这辈子都同意不了,你别指望喝他的喜酒。” “为什么?” 靖宝纳闷:“哪府的姑娘,门第太高,还是太低?” 徐青山一听这话,心中烦乱,这小子故意挑这个时候提起,一定是想提醒他什么。 靖宝见徐青山脸色铁青,暗道不好,莫非这小子像吴姐夫一样,看中了哪个戏子,否则徐府怎么可能强烈反对。 “靖七,你希望青山他怎么做?”钱三一坏笑着问道。 靖宝正而八经的想了想,语重心肠道:“感情这个东西,长久不了,我若挑唆着他和家里对抗,那是在害他;人啊,有时候得屈从于现实,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你真这么想?”徐青山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像是要吃人。 “我……” 靖宝见他眼神赤红,露出凶光,心道陷在感情里的男人,都是不可理喻的,忙改口道: “当然了,若那姑娘长得好,品性好,对你一往情深,你也可以试着同家里搏了搏。对了,你和她私定终身了?” “不光如此!”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太子喜 “不光如此?”靖宝惊得声音都劈了。 我的老天! 这徐青山看着木木讷讷的,行事还挺豪放不羁,都已经把人家姑娘给睡了。 这哪成? 她正色道:“既然到了这个份上,你总要给人家姑娘一个交待,否则就是白嫖。” “停车!” 徐青山大吼一声。 马车停下来,徐青山一撩长衫便跳了下去,靖宝吓一跳,“徐青山,你去哪里?” “你也别刺我,我徐青山一向说到做到,从不食言,我这就为你搏一搏去。”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靖宝看得一愣一愣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为我搏一搏?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钱三一简直要笑出内伤:“对,对,这事和你没关系,和我们俩有关系,他口误了!” “那你们怎么也不劝着些?”靖宝还傻傻地问。 高朝眼皮都没掀,懒得跟个没骨头似的:“为什么要劝,我正想让他先试试水呢?” 钱三一拍着掌道:“靖七,这事你别管,你就等着瞧好戏吧,哈哈哈,这下定北侯府要热闹了!” 话音刚落,车帘突然又被掀起来。 徐青山面色讪讪道:“我们家都去太子府吃喜酒了,没 人!” “这就对了,凡事不能太冲动。”靖宝苦劝。 “娘娘腔,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徐青山一声怒吼,靖宝气得冲他翻了个白眼,再不说话。 恋爱中的男人,果真不可理喻! 太子府邸离皇宫不远,门前格外热闹。 车马簇簇,人影恍恍。 按着习俗,这会侧妃早就已经迎进门,和太子行过大礼。 按寻常人家的规矩,只有带着嫁妆的贵妾,才会行礼,但太子侧妃不同,该有的规矩一样都不少,而且都是由礼部出面操持。 皇室的七大姑八大姨,六部三院,公侯伯爵……该来的都来了,连最近与太子有些嫌隙的首辅曹明康都到场祝贺。 真真是滔天的富贵。 靖宝寸步不离地跟在顾长平身后,眼睛都不敢乱看,跟个小媳妇似的。 而另外三人则说说笑笑,显然这样的场面他们是见惯了的。 顾长平瞥了眼身后低头的靖宝,不由叹了口气,“靖生,你是跟着我到太子府请罪来了?” 靖宝忙抬头挺胸,冲顾长平懦懦一笑,“先生,这样行吗?” “别撅屁股!”徐青山皱眉。 靖宝瞪他一眼。 我可没问你,问的是先生。 “行!” 顾长 平面无表情地迈开了大步。 抬起头,视线便宽阔了许多。走了一路,靖宝有一个奇怪的发现: 上前来和顾长平打招呼的人不多,但对他的态度绝不轻怠,有几次两拨人在半道相遇,都是对方先礼让退后。 五人进了花厅,厅里都是高官权贵。 顾长平的座位被安排在主桌,主桌上除了曹明康外,还坐着一人。 那人不是一眼能让人惊叹的面相,单眼皮,眼睛轮廓却狭长上翘,整张脸平顺如春风。 “那人是谁?” 靖宝低声问一旁的钱三一,钱三一却指了指徐青山,“你问他。” 徐青山轻咳一声道:“他就是苏秉文。” 靖宝哂然。 不是说天下第一的围棋高手吗? 怎么身上半点气势都没有,反而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四位公子,请随我来,你们的座位在那边。” 因为靖宝四人是来填台角的,管事的将他们领到另一桌。 坐了不到短短片刻,高朝,徐青山和钱三一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从小就在帝都的富贵场里长大,到处都是相熟的人,自然是要去打。打招呼。 靖宝孤零零的坐着,不紧不慢的品尝着太子府的菜肴。 确实 是好吃! 靖宝吃一口,品一品,心里盘算着有哪几道菜可以改良一下,拿到楼外楼去卖。 顾长平正与曹明康说话,视线微转,瞄至角落处那独坐的清秀少年,不由唇角浮染一抹笑意。 她哪里是来看太子府长什么样,分明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今日的菜式是由宫中御膳房总厨掌勺,很多菜的烹饪方法都是宫中秘制,她应该能学到不少! “瞧什么?” 苏秉文顺着顾长平的视线看过去,恰好这时靖宝的目光也正投过来。 四目相对,靖宝扯了一记皮笑肉不笑,然后眯了眼睛,继续吃她的美食。 笑者无心,看者却心头一荡。 苏秉文暗下用脚踢了踢顾长平的,顾长平一双桃花眼轻轻一挑,无声回了三个字:“我学生。” “太子到!” 唱礼官一声高喊,整个花厅鸦雀无声,顾长平看着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桃花眼垂下来。 此刻,太子已经换下正装,穿一身簇新的月白云纹绣三龙直裰,身形高大,显得十分俊朗。 但众人的目光,却都聚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生得容色明艳,穿着玫红色云霞裙,光洁细腻的脸庞白里透红,眼眸清亮,红 唇嫣然。 但最出众的,还不是她这张脸,而是她整个人的气质。 欲浓不浓,欲淡不淡。 好似藏着一缕烟,带着三分脆弱。 靖宝搜刮出肚子里无数的形容词,都找不到一个词可以妥贴的形容,只在心里感叹:世间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到顾长平的喜爱。 靖宝偷眼去看顾长平,却见他不紧不慢的品着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因为心碎,不敢看? 还是因为无情,不想看? 靖宝分辨不出来。 但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一旁的苏秉文用手拍了拍顾长平的肩,像是在无声安慰。 他们俩竟这么要好? 这时,太子已经走到了主桌,曹明康笑着站起来,举杯道:“听闻苏家姑娘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太子好福气。” 李从厚笑着挽过苏婉儿,“替我敬曹大人一杯。” 苏婉儿纤手一抬,红唇微启,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敬大人。” “不敢当!” 曹明康一口饮尽,指了指一旁的顾长平,意味深长道:“子怀与苏侧妃有同窗之谊,兄妹之情,你们俩才应该好好喝一杯。” 话音一落,花厅里再次寂静下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顺眼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好戏似的盯着顾长平,其实首辅大人还少说了一句话:旧恋之名。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靖宝都替顾长平察觉到了难堪,心不由的揪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顾长平起身,端杯,眼中飞掠过一抹冷色,一逝而过,浅笑道: “这杯酒该我敬太子和侧妃,祝二位琴瑟合鸣,恩爱白首,这酒我先干为净。” 李从厚喜欢顾长平这份利落,跟着一饮而尽。 苏婉儿却端着酒杯没动,目光柔柔地看着顾长平,看得众人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 这都和太子大婚了,苏侧妃难不成还是旧情难忘? “师兄?” 苏婉儿脆声开口,“喝这杯酒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嚯嚯嚯! 快听听她下面要说什么? “你五岁来到我们苏家,跟着父亲日夜读书,父亲生病,你日夜侍疾;与我哥一个炕上睡,一桌上吃,一同玩耍,一起打架;年纪稍长一点,便教我这个黄毛小丫头读书。你于二老来说,无儿子无异;于我哥来说,于兄弟无异;于我来说……” 苏婉儿笑了一笑:“于兄长无异。今日我大婚,得兄长祝福,我定会好好与太子过日子,也盼着你早 日找到心中所爱,一生美满。” 这番话,如轰雷掣电,把一众看热闹的震得大喊无趣,连曹明康都讪讪的坐了下来。 顾长平眼神像块明镜,直直盯着苏婉儿,像要看穿她心底。 苏婉儿心虚的咬住了唇。 这动作让顾长平心中发冷,像轮回一生,又退回到那从前的岁月里。 从前她一咬唇,他就心软,周而复始,直至路走到尽头的那天。 她可真会做戏。 可自己已不是戏中人! 顾长平端起杯子,笑眯眯的一饮而尽,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红包,交到苏婉儿手里。 “这是为兄给你的嫁妆,可得私藏好了。” “谢兄长!” 苏侧妃大。大方方接过来,转身冲李从厚娇娇一笑,“夫君帮我收起来。” 李从厚被她这一笑,笑得魂荡魄销,连眼神都痴了。 苏侧妃低头含羞的用胳膊蹭了蹭他,“我哥的酒还没敬呢!” 李从厚这才如梦初醒,嘿嘿干笑两声后,又向苏秉文举杯敬酒。 靖宝简直看呆了。 谁说太子是强娶豪夺,他与苏婉儿明明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 而且人家苏婉儿把话说得很清楚,她和顾长平不过是兄妹之情,是你们这些闲人以讹传 讹,想多了! “哼,还真是个贱人!” 靖宝惊得一回头,正巧对上高朝将一个白眼翻出天际,忙问道:“你在骂谁?” “谁做戏,就骂谁!” “谁做戏啊?” “你眼瞎,看不出来吗?” “我眼瞎!” 靖宝扭过头不再理他,这人嘴巴抹了砒霜。 高美人却贱兮兮的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啊,李从厚选女人的本事真不咋样,太子妃是那样的人,侧妃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啊,早晚一天得后悔死。” 靖宝惊了。 合着高美人嘴里的贱人是--苏婉儿? “苏姑娘怎么得罪你了?”她好奇地问。 高美人冷笑一声,“她没得罪我,我只是单纯地看她不顺眼。” “我觉得她挺好的!” “所以我才说你眼瞎!” “我哪里眼瞎。” “你陪我去出个恭,我就告诉你。” “拒绝!” 高美人眉一挑:“姓靖的,你敢拒绝长公主的独子?” 靖宝不甘示弱道:“为什么不敢?除非你先说我眼瞎在什么地方?” “你可真够蠢的!” 高美人将扇子摇得哗哗响:“她刚刚那几句话,把顾长平置于何地?” “置于何地?” “你只要明白世上的事情,无风 不起浪。她那番言语,不就等于告诉世人,是顾长平一腔相思独付吗?” 高美人冷笑道:“她把自己撇清了,顾长平呢?世人会如何想他,看他,思他?” 靖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高美人,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她总觉得当下的高美人,是天底下最怜惜顾长平的人。 “嘿,你们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呢?” 钱三一咧嘴跑过来,看他神情不用猜也知道,这小子一定又把谁的银子,骗进了自个的口袋。 高朝正要说话,却听有人唤道:“高朝,钱三一,靖七,徐青山,你们几个过来。” …… 唤他们的人,是顾长平。 他穿一身宝蓝绣竹直裰,面容柔和,靖宝却敏锐的察觉到:这人此刻的心情并不那么高兴。 他真正高兴的时候,嘴角会微微扬起一点弧度,眼神也更清澈一些。 察觉到注目,顾长平下意识看过来。 靖宝分了心,躲闪不及,两个目光碰了个正着。 顾长平眯了眯眼睛,扭过头,若无其事的同曹明康说话。 靖宝却感觉喘不上气来,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她深吸口气,问一旁的钱三一: “徐青山人呢 ?” “谁知道!” 钱三一说完,颠颠的走过去。 此刻主桌上只剩下顾长平和曹明康二人,太子和苏婉儿已敬完酒去了别桌,苏秉文也不见了踪影。 “先生,唤我们什么事?” 顾长平等那两人跟过来,才介绍道:“这位是首辅曹大人,曹大人,这三位是监生高朝,钱三一和靖七。” 曹明康眼睛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高朝身上,抚须颔首道: “上回在宫中,我远远见了长公主一面,因公务缠身,没上前行礼,不知长公主近来身体可好?” “我娘好着呢!”高朝吊着眉梢回话。 曹明康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无礼,笑眯眯道:“在国子监好好读书,有什么难事就来找我,我若没空,找子怀也是一样的。钱公子?” 钱三一不敢像高朝那般目中无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曹大人?” 曹明康:“听说你的九章算术和策论极好?” 钱三一:“还行吧!” 曹明康点头笑道:“那老夫就等着你金榜题名的那一天。” 钱三一大言不惭道:“大人放心,前三甲必定有我一席!” “好!” 曹明康大喝一声道:“我就喜欢有自信的少年!这一位是靖公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娶男子 靖宝忙作揖道:“大人,学生正是。” “宣平侯今儿也来吃酒了,你们舅甥俩可见过?” 舅舅也来了? 靖宝心中微惊,脸上却不显:“回大人,还不曾见过。” 曹明康也就不再问下去。 他几次向宣平侯递出橄榄枝,宣平侯却借口守孝,闭门不出。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把他外甥弄进国子监。 这个人情,算是白送了! “定北侯的孙子呢,怎么没见着他?” 顾长平笑道:“许是玩去了吧!” 曹明康笑道:“他们这个年纪,正是玩性上头的时候,改日你把他们几人带到我府里来,咱们三代国子监师生,好好聚上一聚。” “是!” 话音落定,却见沈长庚顶着一头热汗跑来,怒气冲冲道:“这世道变了,变得他娘的我都看不明白了!” 这话没头没尾,顾长平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沈长庚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抢过他的杯子一干而尽后,才舔舔唇恨恨道: “那个徐青山,跪在定北侯的面前,说他喜欢上了一个男子,要把他娶回去,丢人啊,我看徐家祖先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轰隆隆! 所有人惊得像被天雷 连劈了七七四十九下。 灰飞烟灭! 靖宝用跌坐的姿势,重重地摔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一拧大腿,疼啊。 不是梦。 但为什么她还觉得恍惚! 徐青山啊徐青山,你在太子的喜宴上来这么一出,你他娘的可真是个人才! “你,你说什么?”定北侯眼中出现危险的神色。 徐青山咬咬牙,“孙儿喜欢上了一个男子,想将他娶回来,求祖父成全!” 定北侯骤然睁大双眼,一腿踢出去,徐青山胸口一痛,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 四周的人惊叫连连。 有上前拦老爷子的;也有劝孙子赶紧低头认错的。 但徐青山始终挺直了腰背,恁是不肯低头。 他是真豁出去了。 没法子。 徐家家规森严,别说娶个男人回家,就是娶个家世相当的,还得先查查女方的祖宗三代! 正是因为知道家里人是个什么德性,他才把自己的后路给活生生斩断,不留半点余地。 这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定北侯的孙子喜欢的是男人,老爷子就不可能再使逼婚啊,绑他进洞房那一招。 这也是给徐家人看看,他的决心有多大! 徐青山跪在地上,感受着四面八方异样的目光, 心道:娘娘腔啊娘娘腔,小爷我为了你,真的……连脸都不要了! 娘娘腔此刻正挤在人群中,发出一声感叹:冲动是魔鬼啊! …… 半个时辰后,徐府祠堂门大开。 徐青山五花大绑跪在蒲团上,抬头是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老爷子这是要他对着祖宗忏悔。 祠堂外,定北侯叉着腰站着,面前是徐家一众儿孙,个个都低着头,弓着腰,任由老爷子骂。 这里面唯独没有徐青山的亲生父亲徐谦。 徐家长年驻守北方苦寒之地,定北侯退下来后,长子徐谦接过重任,抛妻弃子为大秦戍守边关抵御外敌,这一去便是十多年。 发妻褚蓉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巾帼不让须眉,等儿子长到三岁,便跟随丈夫一道去守边关。 徐青山是他们的独子,打小就跟在老爷子身边长大。 不光是老爷子把他当作眼珠子,几个叔叔婶婶也都疼他爱他,对他比对亲生儿子还好哩。 哪晓得…… 这小子竟然有了龙阳之好,还要把人娶回来……这,这,这不是想让徐家长房断子绝孙吗? 老爷子越骂越气,一脚踹在老二的腰窝子上,怒骂道: “你这个做叔叔的,成日里只知道 舞枪弄棒,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侄子,现在好了,你满意了?” “爹?” “闭嘴!” 徐老爷子怒气冲天,“你要不把你侄子给我掰回来,这辈子都别叫我爹,我没你这个不孝子!” 徐家老二疼得“哎哟哎哟”两声,心中滴泪道:这他妈都叫什么事儿! 要把侄儿掰回来,首先得弄明白侄儿喜欢上的是什么人,这才好对症下药。 要是世家子弟还好说,了不得和对方沟通一下,联手把“鸳鸯”拆散了; 要是那些戏台上的玉倌儿,勾栏里的小官儿,那徐家的天,就该塌下来了。 徐家老二叫徐评,官居委署护军参领,是个闲职。 这人虽是武将出身,但脑子一点不笨。 他一边命贴身侍卫先去京城各个寻欢的地方打听,一边亲自往国子监去,临走前还暗暗叮嘱自个媳妇在府里排查排查。 侄儿的行动轨迹就这么三处地方,他就不相信,找不出那相好的是谁。 徐评到了国子监,直奔顾祭酒的院子。 兵法上说,擒贼先擒王。 我把好好的人交到了你们国子监,现在出了这个事,你顾祭酒怎么着也脱不了干系吧!怎么着也得帮着一道找人吧!怎么着也 得劝一劝吧! 顾长平听完徐评一通说,面颊紧绷,额角的青筋微微暴出。 前世,徐青山娶妻生子,参军保家卫国,一切都循规蹈矩,压根没听过他有什么龙阳之好。 更何况,这人是他重点培养的,只等着磨练几年后宝剑出鞘。 现在竟然被个男人带歪了,顾长平不能忍。 良久,他道:“徐参领先别急,我把他熟悉的同窗都叫来,咱们一个一个问,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徐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向顾长平吐苦水道: “顾大人,不是我徐家大惊小怪,实在是……你说他真要那样了,我们有什么脸面去和他爹娘说?奶奶个熊,他爹娘就他一根独苗啊!” “徐参领爱他如亲子啊!” 顾长平感叹完,抬头看了沈长庚一眼,沈长庚心中会意,立刻匆匆离去。 不消片刻,徐青山所在的武生堂的先生,监生齐唰唰的聚在了院子外,排着队一个个等着徐评审问。 徐评今日穿了身威风凛凛的盔甲,还在腰间故意配了个长剑,他本来就生得又高又壮,脸一沉,活脱脱个夺命阎王。 进来的监生看他一眼,个个吓得腿脚发软,哪还有藏着掖着的胆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找相好 顾长平听了一会,冲沈长庚使了个眼色,自个去了诚心堂。 徐青山和高朝他们走得很近,有些事情别人或许会蒙在鼓里,那几个多多少少会知道一些。 顾长平把高朝叫到外头,哪知不等他问,高朝便摆手道: “先生,这事我是真不知道,他这人素来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这种私密的事情,我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还是饶了我吧!” 顾长平眼神一厉,“你确定你不知道!” “不知道!” 高朝胸脯一挺,话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虚得跟什么似的。 没法子啊! 那小子发话了,这事没弄出个眉目出来,谁要泄他的密,他就要弄死谁! 高朝天不怕地不怕,但对着徐青山沙包一样的拳头,还是有些发怯的。 揍在身上,疼哩! 钱三一的回答,和高朝如出一辙,末了,他还不忘挖坑道: “前头我们去寻芳阁,青山被王渊和朴真人算计,先生你是知道的,朴真人眼馋青山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也许是他把青山掰弯的,您可得好好查查!” 顾长平心中一动,甩袖去了正义堂,把朴真人叫出来。 朴真人听罢,将一双细长的小眼睛睁到最大,以 表示惊讶,随即一把抱住了顾长平,涕泪连连道: “先生,那肯定是我啊,你们大秦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打是亲,骂是爱,虽然他揍了我一顿,但我就知道他是爱我的,呜呜,我太高兴了!” 顾长平面无表情的打断他,道:“若真是你,你就等着定北侯打断你的腿吧!” “我不怕,为了他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给了!” 朴真人抹了一把眼泪,真真切切道:“劳先生转告青山一句,从前的事,是我做错了,他为我与天下人作对,我无以为报,这辈子都对他好!” 顾长平倏地推开他,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朴真人在后面追着喊:“先生,你一定记得要转告他,还有,我就是他的相好,这世上除了我,没别人。” 顾长平掌心默默握成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揍上去的冲动。 一整天,徐评把国子监的武生都问了一遍,也没问出徐青山的相好是谁。 至于那个哭着喊着自己就是相好的朴真人,徐评连人都没看,就否决了。 他侄儿再傻,也不会喜欢个苏绿人! 美得那姓朴的呢! 这时,侍卫传来两个消息:徐青山在欢场没有相好的;在府里也没有。 徐 评愣了愣,借口要先回去向老爷子回话,与顾长平抱拳道别。 两处都没有相好,那就只剩下国子监这一处。 不急! 稳住! 回去和家人好好商议商议,看寻个什么法子,把人找出来! …… 因为徐青山的事情,国子监这一天格外的热闹。 晚膳时,靖宝和汪秦生打了饭刚坐下来,就听到四周议论纷纷,都在谈论徐青山的事。 “不得不说,武生行事就是勇猛啊!” “真是朴真人吗?我瞧着这两人也不对付啊!” “怎么可能,徐青山的相好要是朴真人,我把脑袋给你们当球踢。” “可朴真人说是他,还兴奋的请斋舍所有人吃鸡腿呢!” “得了吧,徐青山的品味没有那么差。” 靖宝听到这里,好奇心涌上来,用脚踢踢汪秦生,“到底是谁啊,你知道不知道?” 汪秦生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一副沉思的模样。 靖宝一看就知道没戏,这人也不晓得哩。 她哪里知道汪秦生此刻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徐青山的相好也许、可能,应该是文若,可青山没有明说,万一会错意了呢? 算了,自己还是装糊涂吧! …… 徐评回到家,把事情和老爷子一 说,老爷子眼珠子转得滴溜溜。 自己养大的孙子自己知道,这小子越不肯说出那人,就越证明那人不是普通人。 “会不会是长公主府里的那位?”老爷子猜测问。 徐评一听,腿有些发软。 先不说这两人打小就在一起,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只说高朝这人,早先的的确确有传闻说他有龙阳之好,而且他屋里不放丫鬟,只放小厮。 真要是这位…… 得! 不是徐家的天都要塌了,而是整个大秦的天要塌了。 老爷子当即立断:“你再去问问那小畜生,到底是不是高朝,要是的话,我这就穿了朝服去公主府要个说法。” “是!” 一盏茶后,徐评怒气冲冲地回来,“父亲,那小子嘴巴紧的跟老蚌似的,什么都不肯说,要不是看在大哥大嫂的份上,我都想抽他。” 死活不说? 老爷子在书房来回踱步,沉默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明儿传出消息,就说徐家孽子被他祖父吊起来打,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不够,再添上一句,他祖父要将他逐出徐家。” “父亲?”徐评失声惊叫。 “嚷嚷什么?” 老爷子冷冷看他一眼,“你侄子既然敢这么做,是做好了背 水一战的准备,由此可见这两人的感情已经浓烈到了极点,否则,你侄子也不可能这么护着。” “父亲这是要用青山的惨,来逼出那相好!” 老爷子挑眼扫了他一眼,反问:“你出事,你媳妇会不会跳出来?” 徐评冲自家爹翘了翘大拇指,这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 “去,和顾祭酒招呼一声,请他帮忙演场戏。” “是!” …… 顾长平送走徐评,背手立在庭院中央,眉头紧蹙。 身后齐林和顾怿你推我,我推你,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都不敢上前问。 许久,顾长平缓缓地回过头,道:“你们要问什么?” 齐林陪着笑道:“就想问问爷知道不知道,那徐青山的相好是谁?” 顾怿用力点点头,表示赞同。 顾长平忍无可忍,低喝一声道:“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闲得慌?” 齐林撇撇嘴,道:“难道爷就不想知道?” “不想!” 顾长平甩袖进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爷这是怎么了,动什么怒啊?”齐林眉头皱成一团,“姓顾的,你去看看!” 姓顾的摇了摇头,赏了他一个字:“滚!” 齐林恨得牙直咬,这小子他娘的就是个人精。 第一百二十六章 鱼上钩 此刻,顾长平仰面躺在炕上,大脑有短暂的一片空白。 前世的徐青山在国子监没有闹过龙阳之好,如今闹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事情有些偏离了轨道。 而能让这个轨道偏离的,只有一个人--靖宝。 原因很简单,前世靖宝没有进国子监,而这一世,她进了。 所以,徐青山的相好,只能是她,也只有她。 这个道理,是顾长平刚刚看着徐评的背影,一瞬间得出的结论。他狠狠掐了把眉心,猛的坐了起来。 靖七这小子,果然是嫌他命太长! …… 靖宝这一夜,又做了个恶梦。 她梦到自己被徐家老爷子吊起来打,老爷子还逼问,“是不是你,勾引的我家青山?” 靖宝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老爷子哪肯听,一记鞭子抽上来,将她的衣服都抽散了。 徐老爷子眼睛一瞪:“你是女的?” “我不是!” 靖宝大喊一声,猛的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做了梦。 帐帘被掀开。 靖宝吓得把被子往胸前一拥,“汪秦生,你干什么?” “文若,你刚刚叫了一声‘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汪秦生打着哈欠问。 “我不是人,是鬼!” 靖宝冲他扮了个鬼脸,汪秦生吓得手一松,帐帘落下来,“大半夜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靖宝身子往后一仰,叹息道:“我刚刚做了个恶梦,也差点被吓死。” “你做了什么恶梦?” 靖宝默了默道:“我梦见……我变成了女的。” “我还梦见过我变成了神仙呢!” 汪秦生声音越来越小,“快睡吧,梦都是反的!” 靖宝哪还能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片刻,索性轻手轻脚的爬起来看书,直到再次有了困意,才钻进帐帘中。 因为夜里这一闹,第二日便起晚了,她又习惯盥洗的时候,避着些人,因此到馔堂吃饭时,粥只剩下了薄粥,包子也只有素馅的。 “文若,这里!” 靖宝刚在汪秦生边上坐下,高美人和钱三一就一前一后的跟着来,两人都像半夜做贼去了,哈欠接二连三的打。 “你们听说了没有,昨儿夜里,徐青山被他祖父吊起来打,打得皮开肉绽的,就剩下一口气了。” 肉眼可见的,高美人和钱三一的哈欠僵在了当场。 靖宝后怕的拍拍心口。 果然,梦是反的! 吊起来的人,原来不是她,是徐青山 哩。 “听说还不给找郎中,就让他自生自灭,啧啧啧,真惨啊!” “你说为了一个相好,至于吗?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老侯爷还放话了,说要把人逐出徐家,你说他离了徐家的庇佑,能做什么?” 靖宝深深叹了口气:“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啊!” 话落,察觉到不对。 一抬头,面前两个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靖宝一怔,用手摸了摸嘴角,“可是有米粒粘着了?” 高朝和钱三一只觉一口血哽在喉头。 高朝:徐青山,你看中的是什么人? 钱三一:这小子是个榆木脑袋吧! …… 定北侯府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进国子监,到了午后,就演变成徐青山是活着,还是死了的讨论。 高朝和钱三一不淡定了,两人暗下一商量,立刻派贴身侍卫去侯府打探消息。 哪知打探了半天,愣是没打探出什么。 这一下,两人彻底傻眼。 三人从小一块儿长大,面儿上你看不顺眼我,我看不顺眼你,但感情却是实实在在的好。 钱三一一跺脚,“走,咱们逃学去徐家看看,万一真只剩下一口气,还能把人救出来。” “把靖七那小子 带着!”高朝提议道。 “对,必须把那小子带着,徐青山都为他快死了,这小子还在说风凉话,什么人哪!” 钱三一义愤填膺过后,又有些担心,“万一,他不肯去怎么办?” “绑也要把他绑了去!” 高朝目露凶光。 …… 午后。 最后一堂课结束,监生们成群结队的去馔堂吃饭,靖宝收拾好文具匣子刚要起身,被高美人一把按坐在椅子上。 “我们要逃学去看徐青山,你去,还是不去?” 钱三一凑过来,恶狠狠道:“你去也得去,不去我们把你绑了去。总之,你是一定要去!” 靖宝:“……” 要逃学,离不开里应外合。 高朝找来汪秦生,让他帮着做掩护。汪秦生迫于高朝的“淫威”,只能一口应下。 三人没敢走正门,而是趁着所有人去馔堂用晚饭这个当口,伏在各自护卫的背上,翻墙而出。 他们这边刚翻墙,顾长平那头就得到了消息。 --果真啊,还是上当了! “去和老侯爷说,鱼儿上钩了。” “是!”陆怿扭身就走。 “爷?”齐林巴巴的看着顾长平,眼里都是期待。 顾长平睨他一眼,冷冷道:“ 走吧,咱们也过去看看。” …… 傍晚的徐府,沐在夕阳中。 靖宝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好在高朝的马车里常年备着点心,她就着凉茶水吃了两块绿豆糕充饥。 硬生生的挨到了天黑,高朝见时辰差不多了,手一挥,三人挨个跳下马车。 “翻过墙就是徐青山的院子,咱们老规矩。”高朝指了指墙边的那棵愧树,“我先翻,靖宝跟上,钱三一你垫后。” 靖宝是气绝。 把她安排在中间,这是防着她临阵脱逃呢,在他们心里,她就是这么没品的人吗? 月黑风高,正适合做坏事。 三人一个挨一个翻过墙。 院子里黑漆漆的,既没掌灯,也没人看守,但东厢房里有光亮透出来。 三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坏了,莫非真的打得不成样? 高朝胆大:“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先去摸摸情况。” 话音刚落,有什么东西从天而落,接着“哎哟”一声,靖宝吓了一大跳,低喝道:“谁?” “我!” 朴真人揉着屁股爬起来,“怎么你们也来了?” 高朝一看是这人,二话不说就揍了上去,朴真人挨了几下,愣是没哼一声。 真爱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误会解 “别打了,小心把徐府的人引来。”靖宝低吼。 高朝冲着朴真人的屁股一脚踹过去,“你先进去探探路。” 朴真人不知道被打怕了,还是相思心切,跌跌撞撞就跑进了东厢房。 东厢房里,一灯如豆。 临床大炕上躺着一人,只露出个脑袋,余下的都在被子里,朴真人凑近了一看,正是一脸苍白的徐青山。 “我的心肝肉肉,你为了我遭狠了罪啊!” 朴真人眼眶一热,扑到他身上,期期艾艾道: “放心,我不会让你白遭罪的,我这就去求太子,把你救出来,咱们俩回苏绿,我爹是苏绿王,到时候咱们就明正言顺的做夫妻,我……我……统统都听你的!” 徐青山真想提刀捅这小子两下,却因为被点穴,动弹不得,也骂不出口,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就只有眼珠子。 如果眼珠子能骂人,徐青山骂的是:“滚出去!” 不是他! 屋顶上,老爷子抬起眼睛,冲儿子无声道:“把这小子弄走,换下一个进来!” 徐评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石子,弹在院子中央,立刻就有飒爽妇人提着剑冲进来。 “谁在房里,出来!” “……” “再不出来,姑奶奶我就杀进去!” 朴 真人吓得畏畏缩缩走出来,妇人二话不说,一拎朴真人的颈脖,脚一抬,直接踹出院子。 朴真人连哼都没哼出声,就被两个侯府侍卫,一左一右的架走了。 妇人立在庭中,似察觉到什么,两道剑眉一挑,直勾勾的向墙角看过去。 靖宝三人像三根人形木头似的从墙角走出来。 钱三一见是徐青山的二婶,忙陪笑道:“婶子,我们来看看青山,您行个方便成不?” 女人怒目而立,一声不吭。 钱三一哭丧着脸道:“要不我给您跪下?” 徐评的媳妇姓斐,也是将门出身,擅用剑。 斐氏一眼扫过这三人,冷冷道:“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我让你们进去瞧一眼,不过得一个一个进去,瞧一眼就立刻出来。” “婶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先去!” 钱三一朝高朝递了个眼神后,匆匆进到里屋,见人在榻上躺着,忙凑近了问:“青山,你怎么样,还能喘气不?” 徐青山阖了下眼睛,示意自己还活着。 钱三一一看,顿时心凉半截。 这徐家人忒狠心,瞧瞧都打成什么样了,连话都不能说了,可不就剩半口气了。 “你别急,回头徐家真要把你赶出府,你就来我钱家 做儿子,我爹听我的,保准同意,但事先得说好啊,家产可不能给你,都是我的。” 徐青山一个白眼翻过去,心说:你也给我滚吧! 屋顶两人对视一眼:也不是他! 又一粒石子落下来,斐氏得了讯儿,低呵道:“钱三一,时辰到了,你给我出来!” 这么快? 话还没说两句呢? 钱三一想着斐氏身上的长剑,只能灰溜溜的出来,高朝接着进去,一看徐青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知道大事不好。 他没靠近,站在几寸远的地方。 男人都是要脸面的,被打成这样,还被兄弟看见,脸面往哪儿搁? 高朝想着自己的心事,叹了口气道:“真怕有一天我说了,也像你这样被打得不死不活。” 屋顶两人骤然抬头,眼里露出惊悚:竟然是他? 接着,又听下面的人道:“我把他带来了,让他看看你的惨状,也好心疼心疼你!” 慢着! 似乎又不是!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赶紧再趴下去,透过瓦片上的小孔往屋里瞧,只见床上的人的脸上,漾出一抹柔色。 这时,高朝已经走到靖宝面前,痛心疾首的摇摇头,靖宝鸡皮疙瘩起了一溜。 “真不行了?” 高朝重重的叹了口 气,恁是一言不发,靖宝急了,一撩衣衫就冲进去。 虽说这个徐青山总骂她娘娘腔,可心眼不坏,真要被打死了,她也伤心难过的。 屋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药味。 靖宝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徐青山看了好一会,心缓缓的沉了下去。 短短一天,这脸就瘦的不成样,脸上还有伤,青一块,紫一块,被子下面只怕伤得更重,否则大热的天,哪用得着捂那么紧。 “徐青山,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她平心静气的苦劝:“再喜欢,也不过是一段情,何苦把自己赔进去,你亲生爹娘若是知道了,该心疼死!” 徐青山不能说话,只能将眼神放得柔柔的:呆子,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一个交待吗? 靖宝完全没有领悟到徐青山眼中的深意,自顾自道: “我知道你这会陷在感情里,拔不出来,甚至愿意为了他,和全世界作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东西就淡了,生活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五个字:银子最重要!” 徐青山的眼神陡然一变。 靖宝乜他一眼,继续开导:“我这话,你多半不爱听,罢了,我也不多说,你自个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有钱男子汉,没钱汉 子难,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老话都摆在那儿呢!” 徐青山此刻好像一个发应迟钝的人,死死的盯着靖宝看,脑子里却像油锅里进了水,炸开了。 这小子什么意思? 是在故意试探我吗? 我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了,他还在试探,有没有心? 他!还!有!没!有!心! “不过话说回来……” 靖宝用齿贝咬着唇,神色犹豫,徐青山眼神中燃起希冀。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喜欢的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轰隆隆! 十八道天雷劈下来,把床上的人,屋顶的人劈得魂飞魄散。 徐青山心里涌起毫无征兆的悲伤,像是突然决堤的河,汹涌地冲散了他拥在五脏六腑中的冰冷。 冰冷化作一股强劲有力的真气,横冲直撞的冲向各个穴位。 砰! 穴位被冲开! 他蹭的一下坐起来,出手如电的一把揪住靖宝的衣襟,怒吼道:“靖宝,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喜欢的人,是你,是你,是你!” 这一下,十八道天雷改劈在靖宝身上。 她颤颤威威,唯唯诺诺的抬起了头,眼里尽是茫然:“……不是!” “怎么可能是我!” “我竟然是你的相好?” “啊啊啊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解误会 天际浓墨翻滚,雷声轰鸣,接着便是倾盆的暴雨。 正厅里,亮若白昼。 定北侯面色泛冷,额上青筋爆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一旁,顾长平不紧不慢的喝着茶,神态沉稳。 顾长平的身后,高美人和钱三一垂首而立,两人暗戳戳的用余光做着频繁的交流。 钱三一:情况不太妙,要不……我们先溜吧? 高美人:溜什么溜,我要看大戏,精彩着呢! 钱三一眼角抽搐:他娘的,看戏重要,还是保命重要! 高美人:看戏重要! 钱三一:“……” 高美人:快看啊,徐青山那小子,好像要气爆炸了! 钱三一:靖七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好像傻了。 靖宝傻得彻彻底底。 这世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嘴上骂你娘娘腔,天天给你摆个晚娘脸,心里却暗戳戳的喜欢你,这哪是爱情,分明就是人格分裂。 顾长平端起茶盏,沉稳道:“老侯爷,这会人都在了,不防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定北侯猛的一拍桌子,“你们两个,还不赶紧如实说来。” “说!” 斐氏长剑一亮,靖宝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磕磕拌拌道:“侯,侯爷,您明鉴啊,我没勾 引你家孙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勾引我。” 徐青山揪着靖宝的后衣领往上轻轻一提,靖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扭头,入目的是徐青山黑沉的眼睛。 徐青山猛吸口气,一字一句:“是我强上了他!” 轰轰轰!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打在所有人身上,顾长平手一抖,茶水斜出来,他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视线落在靖宝身上。 此刻,靖宝内心惊涛骇浪和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成了一句支离破碎的话: “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强上了我?” 堂屋里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死死的盯着徐青山,静等他的下文。 定北侯更是一脑门子的冷汗,这特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徐青山踌躇再三,只能硬着头皮,顶着所有人的视线,道:“那天我被人下了药,在床下……我把你压在身子底下……” “打住!” 靖宝面红耳热,“你什么都没干,我们是清白的,而且是我把朴真人的侍卫引开的。” 徐青山想也不想地答道:“那你衣衫后面的血怎么说?” 靖宝脸红得能滴出血,“那是沾的凤仙花汁,不是菊花里流出来的血。” “菊花是 什么?”高朝和钱三一异口同声地问。 “闭嘴,没你们什么事!” 靖宝头一扭,冲徐青山怒吼道:“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你,你,你还是赶紧收回你的喜欢吧!” “姓靖的?” 徐青山脸色一白,握着拳头的手咯咯作响,“你……” “靖生?” 顾长平起身,慢慢踱步到她面前,“你确定徐生没有强迫你吗?” “对,对,对,我们定北侯府虽然以武立世,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是通情达礼的,那个靖生啊,你别怕,真要他强了你,我,我……” 斐氏把剑往前一送,“我这做婶婶的,绝饶不了他!” “没有,没有,没有,再说一百遍,也是没有!”靖宝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便好!” 顾长平转头看了定北侯一眼,“老侯爷,看来这只是个误会,我先带三位监生回学校。” 老侯爷臊眉臊脸地抱拳道:“顾大人,有劳了。” 顾长平在靖宝肩上一拍,示意她跟自己走,靖宝赶紧低头垂目的跟过去。 走到门口时,顾长平突然扭头,微笑道:“徐生身上有伤,就在家里养两日再来国子监吧。” 徐青山恍若未闻。 怎么可能没碰他的 ,明明那天…… 还有,什么叫收回你的喜欢? 喜欢能收回吗? 他都“真金白银”的付出去了。 定北侯见孙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气得一脚踹过去,“给我继续跪祖宗牌位去!” 弄半天,原来是个乌龙,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 马车驶到国子监,晚课已经结束。 顾长平下车,看着身后三人,淡淡道:“按国子监法典,逃课应该如何处罚?”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吱声。 “罚跪一夜吧!” 顾长平说完,甩甩衣袖离去,留下三人在原地连连哀嚎。 靖宝气啊:“都怪你们,非逼着我去,现在好了!” 高美人翻眼睛:“不去,这误会什么时候能说开?” 钱三一赶紧附和,“就是,就是,你应该感谢我们,我们给你创造了机会!” 靖宝:“我呸!” 高美人:“别呸我们啊,要呸就呸姓徐的那小子,太混蛋了。” 钱三一:“就是,我们是无辜的!” 靖宝:“我呸呸呸!” 顾长平听着身后的声音,忍无可忍的扭头看了一眼,三人立刻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乖乖闭嘴。 齐林笑得肚子疼,低声道:“爷,这徐青山也真够蠢 的,怎么连这点事情都不懂。” 顾长平噙起笑意,“你懂什么,这恰恰证明了他性子光明磊落,也证明定北侯府家教严。” …… 上一次罚跪的噩梦还没有醒来,便又再次跪在孔圣人面前,三人的内心都是崩溃的。 尤其是靖宝,她还饿着肚子呢! 咕噜咕噜-- 还有人比她更饿? 靖宝扭头看发出声音的人,正是高美人,奇怪的是,高美人一声没吭,眼神看着地面,怔怔的,像有什么心事。 靖宝用胳膊蹭蹭他:“在想什么?” “我竟不如他!”高美人喃喃回答。 “不如谁?” 高美人缓缓扭过头来,眼神中慢慢露出清明,哼哼道:“你管得着吗!” 靖宝:“……” “哎,也不知道徐青山现在怎么样了?”钱三一在一旁长吁短叹。 靖宝剜了他一眼,心道:有这个空管他,还不如先管管自己这一夜怎么熬过去吧! 钱三一毫无察觉,自顾自道:“我就说男人不能太洁身自好,瞧瞧,什么都不懂,闹出笑话来了吧!” 靖宝听了这一嘴,突然对徐青山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这世上,哪个男子不三妻四妾,美婢成群? 这小子的定力可以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心不变 徐青山没怎么样,他仰面躺在蒲团上,脸上露出茫然。 不对啊! 就算他没有用强,靖七那小子也常常魅惑他来着,看他的眼神也是勾勾搭搭的,为什么当着众人的面,他却矢口否认对自己的喜欢? 是因为害羞? 还是他已经移情别恋,喜欢上别的男人了? 想到这里,徐青山突然心口一痛,蹭的坐了起来。 这时,祠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徐评拎着食盒大步走进来。 徐青山看他一眼,扭过头。 徐评放下食盒,把饭菜一样样拿出来,心里又打了圈腹稿后,一脸和蔼道:“这事也怪二叔不好,没提前教你这方面的事儿。” 徐家男子房里都没有通房,胆子大的就去外头妓院解解馋,胆子小的就憋着,直到娶了媳妇为止。 “你先填填肚子,一会等老爷子睡下了,二叔带你去个好地方,咱们找个漂亮的,身段好的妓女开开荤。” “我不需要!”徐青山脸色难看。 “什么不需要?是男人都需要!” 徐评循循善诱道:“等你尝过了女人的滋味,就再也不会去想那个叫什么宝的人。二叔和你说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身上香着呢 ,软着呢,就像刚出炉的肉包子,咬一口,啧啧啧,你都舍不得松嘴。” …… 一个时辰后。 叔侄二人坐在了一品堂的雅间。 一品堂,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妓院,莺莺燕燕,风雅热闹。 这里的姑娘们每天晚上会先到台子上走一圈,让底下客人瞧清楚,然后坐到帷帐后面。 若有客人想一亲芳泽,可以写了姑娘的花名递上拜帖,她要是也愿意…… “那就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徐评说完,写下一姑娘的花名,让龟公把花帖递上去,片刻后,龟公笑眯眯回话道:“爷,牡丹姑娘点了头,您上房歇着。” 徐评推了推徐青山,“去吧,二叔在外头等你!” 徐青山红着脸没动。 徐评赶紧给龟公递了眼色,龟公何等伶俐,一把将他拉起,连骗带哄的拉到了上房,把人推进去。 闺房里,香气四溢。 牡丹姑娘盈盈站起来,一张笑脸媚态丛生,“春宵一刻值千金,妾侍候爷洗漱。” 说罢,青葱般的玉手握住了徐青山手腕,身体依偎了过去。 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徐青山身体微微一颤,什么女人软的,靖七比她们更软;什么女人是香 的,靖七的头发丝都比她们香。 还有-- 徐青山看着手腕上那只手,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恶心,他把人一掀,掉头就走。 算了吧! 比起女人来,他还是更喜欢男人。 徐评正悠闲的品着茶,心里盘算着侄儿这会应该已经把人压在身子底下了。 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定睛一看,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青山,徐青山,你他娘的给老子站住!” 徐评手忙脚乱的起身追出去,哪还有侄儿的影子,他气得仰天长叹: “完了,完了,徐家大房要断子绝孙了!” …… 圣人之像,庄重肃穆; 像前跪着的三人,倒头睡得睡,仰面躺的躺,捂着肚子愁的愁。 靖宝愁的还不光是肚子饿,而是小腹隐隐作痛,这是要来葵水的前奏。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她一扭头,差点跳起来,指着徐青山道:“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瞧,这小子看到他来,眼睛都亮了,还说对他没有喜欢……徐青山心里道。 他上前,将油纸包往边上两个“烂人”身上一扔,又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来,放在靖宝手上。 “全福楼的烤乳鸽,你趁热吃 !” 靖宝顿时喜笑颜开,刚要道声谢,就听一旁的高美人扯着嗓子骂:“姓徐的,你给他乳鸽,给我烤鸡,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没有良心,我的烤鸡还是冷的。”钱三一咬牙切齿。 徐青山眼皮都没皱一下:“不吃是吗,还我!” 高美人与钱三一对视一眼,就眼下这个“危局”来看,还是填饱肚子,再抗议这小子重色轻友。 徐青山见这两人老实了,对靖宝一努嘴,示意他吃。 靖宝饿惨了,扯下乳鸽的腿,就往嘴里送。 真香啊! 徐青山站起来,刚想走,又想起什么似的,蹲下来,朗声道:“那个……我的心意不变,你考虑下。” 靖宝:“……”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误会都解开了,还对她…… “你没发烧吧?”她含糊道。 “清醒着呢!” 徐青山抬手抽走压在钱三一屁股下的蒲闭,往靖宝边上一放,“地上冷,你再垫一个。吃完了靠我腿上睡会,有人来,我帮你看着。” “……”靖宝嘴角抽抽。 “嗷噢!” 高美人怪叫一声,扯了只鸡翅膀,塞到靖宝手上的油纸包里,“好好补补,你这小身 板以后怕扛不住。” 钱三一有样学样,“骨骼还是蛮清奇的,就是太虚了点,吃吧,吃吧!” 靖宝瞪圆双眸,恼羞成怒道:“老子身板再小,再虚,喜欢的也是姑娘,徐青山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徐青山闭上眼睛,回了一句:“我从前也这样想的,凡事,总有个过程,你以后会明白的!” 靖宝:“……” 她要明白什么? …… 一门之隔,顾长平拎着食盒立在台阶下。 身旁的齐林偷偷乜了眼自家主子,心里感叹这姓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不光把爷迷住了,就连定北侯的孙子都为他要死要活的。 论长相,那姓靖的也就一张脸长得好看点; 论个子,只到他家主子的胸前; 论读书,也没见脑子好到哪里去; 齐林脑子里灵光一闪,一语双关道:“爷啊,徐公子一定是鬼迷了心窍!” “是个傻孩子!” 顾长平把食盒往齐林手里一搁,背手离开,刚走两步,目光所及之处,有道黑影像箭一样冲过来。 他眉头一皱,厉声道:“谁?” “先生,是小的我!” 阿砚满头是汗的站定,急道:“我找我家七爷,家里出事了!” 第一百三十章 死见尸 顾长平眼神凌厉起来,“齐林,去把靖生叫出来。” “是!” 话音刚落,靖宝直直冲了出来,她在里间已经隐约听到几句阿砚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 “七爷,大老爷在路上遇到了水匪,生死不明。” “怎么会这样?”靖宝失声尖叫。 “老爷去扬州府运货,走的是水路,快到扬州府的时候遇到暴雨,船没办法靠岸,半夜水匪围船,打斗中老爷掉进了江河里。七月正好是汛期,水势很大,捞了半天没捞上来。” 靖宝整个人仿佛被雷打了,石雕一样动也不动,那木然的表情看得顾长平有些心疼。 “靖生?” 靖宝恍恍回看他:“先生,我父亲他……下落不明。” 顾长平走到她面前,眉眼有一丝温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尸首,兴许人还活着。” “活……着……吗?”靖宝的声音哽咽的说不出话,喉咙被灌了铅一样。 顾长平点点头,“从京城回临安府,快马加鞭十天左右。扬州府的知府叫温卢愈,长我十岁,与我有同窗之谊。如果你愿意,可拜在我门下。” 靖宝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国子监的学生都是人中龙凤,将来十有九五稳 妥入朝,而朝中百官食天子俸禄,亦有义务为举国培育人才。 所以每个监生都可从在朝官员中择一人为师,拜入其门,直至入朝三年后出师,又可自带门生,如此循环往复,已成大秦朝的规俗。 顾长平拜入的是曹明康的门下,哪怕他只是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满朝文武不敢小觑他。 “靖生,你可愿意?” 靖宝嘴唇动了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腿一曲,扑通跪下,三个头“砰砰砰”磕得诚心诚意。 没有哪个官员会主动求着监生入他门下,顾长平这人让她拜师,是在帮她未雨绸缪。 父亲失踪,牵扯到命案,哪怕温卢愈做官再混,也多多少少会看在顾长平的面子上,帮忙找上一找。 顾长平伸手扶起她,面色沉如磐石,“不用怕,文若,你身后不仅有宣平侯府,还有我!” 靖宝指甲扣紧了掌心,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怕被人小瞧了去,抹了把脸扭头就走。 “慢着!” 顾长平叫住她,想伸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犹豫了一会,掌心只落在靖宝的头上。 “遇事要冷静,国子监这里,我会帮你请假,去吧!” 靖宝身体微微发抖,所有的悲伤像 潮水船般褪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稳住,靖宝,你要稳住。 …… 车轱辘轧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靖宝的心绪就在这枯燥的车轱辘声中,彻底沉静了下来。 “阿砚,消息是谁送来的?” “是太太派人快马加鞭送的密信,大老爷落水发生在三天前。” “信上还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让爷赶紧回去,我已经让阿蛮在整理东西了。” 靖宝眼神一厉,“不回靖府,元吉跟我一道去侯府,你立刻去通知阿蛮,让她和高叔来侯府门口等我。” “是!” 阿砚和元吉异口同声。 深夜。 宣平侯府的角门,被敲得砰砰响,守门的小厮拉开一条缝见是表少爷,赶紧把人请进来。 “赶紧去把侯爷叫醒,出事了。” 小厮一听“出事了”三个字,撒腿就跑。 靖宝走进书房时,宣平侯一头冲了进来,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出了什么事?” 靖宝将事情粗粗说了,宣平侯听罢神色晦暗不明道:“好好的,怎么就掉进了水里?江南富庶之地,河工盐运都很有秩序,哪来这么多的水匪?” “舅舅!” 靖宝心头一悸:“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求舅 舅给我二十个护卫,二十匹快马,我要马上赶回临安府,现在那头母亲一个人支撑着,怕不妥。” 宣平侯冲贴身侍卫一点头,侍卫转身就去挑人。 “还需要什么?”他问。 靖宝深吸口气,“暂时不需要了,就是过来和舅舅道个别,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归期,舅舅您多保重。” 宣平侯看着他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孩子无比的通透,竟然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国子监那头呢?” “顾大人已经知道了,他会帮我请假。” 宣平侯沉吟了片刻,“守城门的武官,与我有点关系,我这就派人去找他,你回趟靖府收拾收拾,时间上来得及。” “舅舅,我不回去了,劳您派人去通知大姐,大姐夫。” “不回去了?”宣平侯大吃一惊。 靖宝变得异常冷静,眼皮翻眨的频率都变慢,“没时间了!” …… 靖府,内宅。 靖管家提着衣角,匆匆走进堂屋,“二老爷,七爷已经出城了。” “什么?” 靖平远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 “他竟然连府里都不回,直接就出城了!”他喃喃地低声说:“这小子可真是谨慎。” 老太太瞥了靖 管家一眼,靖管家知趣的退出去。 老太太方才开口道:“你说,他会不会查到……” “怎么可能!” 靖平远冷笑一声,“三弟四弟做事,一向小心稳妥,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不会动手。就算露出什么蛛丝马迹,也扯不到咱们头上来。” 这事对他,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靖平远手指悬在嘴唇上顺着胡须蹭过,老大一死,靖七那小子得守丧。他不用像做官的丁忧三年,一年至少要守的吧。 还有几个月秋闱开考,这小子铁定要错过。秋闱错过,春闱自然也会错过,这一耽误,便是两年。 两年以后是个什么局势,谁说得准,说不定这小子也被他们干掉了! 靖平远想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三声,“母亲赶紧命人收拾收拾,准备回临安府奔丧。” 老太太突然想到一事,“都走了,这府里交给谁看着?” …… “什么,老爷让小翠姨娘看管宅子?” “没错,老爷说小翠姨娘干事利落!” “利落个屁!” 赵氏大怒,“她只会在床上利落!” 这狐媚子竟然趁着她禁足,又慢慢笼住了老爷的心。 真是个贱人! 赵氏死死揪着帕子,心头恨的如火烧。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帮一把 马车驶出城门,直奔南边而去。 刚到风波亭时,身后传来马蹄声,靖宝掀帘一看,竟然是陆怀奇和雪青,忙让高叔停下来。 陆怀奇翻身下马,递过去一个包袱,“这里是些你爱吃的点心,带着路上吃。” 靖宝接过来,笑道:“谢了表哥,我急着赶路,你回吧。” 陆怀奇觉得喉咙中似哽有一物,苦涩难咽。 他其实想说,小七,让我跟着你一道回南边吧,帮你撑撑腰也好。可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 宣平侯府早已不是从前的宣平侯府,自己什么都不是,去了只会给她添乱。 “你……别太难过,要多保重,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捎信。” 靖宝怔了怔,看着陆怀奇不舍的表情,心底忽得松落下来,这小子对她是实打实的好, “放心吧,有空我就给你写信,我走了!” 马车疾驰而去。 陆怀奇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 …… 吴府。 靖若素“哇”的一声,将刚刚吃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吴诚刚招呼小丫鬟收拾,一边劝道:“事情还没到那个份上,你先得保重自个身子。” 靖若素泣不成声道:“他虽然混帐,但到底是我的亲爹,从来没有亏待过我。我只要一想 到他……这心就跟刀割了似的。” 吴诚刚道:“找不着尸体,兴许是被人救了,阿宝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定能把人找回来!” 靖若素摇摇头,道:“人掉进运河里,只怕九死一生,阿宝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从阎王手里夺人,大爷,我们也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 “还没发丧呢!”吴诚刚顿了顿道:“万一真找着人,不就是白跑一趟。” 靖若素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做了靖家这么些年的女婿,不会不知道靖家是个什么情况?父亲再不中用,到底坐着靖家家主之位,他出事,二房,三房,四房势必虎视眈眈。阿宝一没成家,二没中举做官,不过是个小小的监生,在族里说话没份没量,被人欺负是小,说不定连大房的家产都保不住,这个时候我做长姐的,得给她撑腰。” 吴诚刚把人按住:“咱们就算现在赶回去,也没用。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靖族长辈会听你的?” 靖若素一怔。 吴诚刚拍拍她的肩,放柔了声音:“你们姐妹三个,嫁的都不错,再加上宣平侯府,那几房再想作妖,也得顾忌一下。再说这一大家子的事情,你哪能说撂开就撂开,总要挪出 时间安排安排。” 靖若素低头抹泪,心道:这女人一嫁人,就没了自由,连亲身父亲出事,都得顾着这个,想着那个。 “来人,备车!” “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哪里?” “侯府,找我舅舅。” “你……” 吴诚刚拿她没办法,心道:你家兄弟走之前,定是去了侯府,和侯爷商量过的,这会子去,有什么用呢? …… “爷,靖七半个时辰前,离开了京城,离京前,他去了宣平侯府。陆怀奇送他到风波亭。吴府的大奶奶得到讯儿后,这会也去了宣平侯府。” 顾长平坐在黄花梨六方扶手椅上,放下茶盏,道:“她带了多少侍卫出城?” 顾怿道:“二十几个,其中大部份的侍卫都穿着侯府的衣裳。” 顾长平“哦”了一声,目光落在青石砖上。 前世,他记得靖府大老爷下场也是下落不明,但并非因为掉进水里,而是和女人私奔。 那女人还是个戏子。 靖氏一族对大老爷的所作所为十分痛恶,立刻就将他家主之位拿下,改由二房的靖平远继任。 靖平远上位的第一件事,提出要重分靖家家产,靖宝虽然聪明伶俐,奈何身后没有靠山,被逼让出大部份的靖家家产,只 保住了私产楼外楼。 但这事还没有完,靖家人对她赶尽杀绝,靖宝女扮男装的身世爆光,她壮士断腕,将临安府的楼外楼拱手让出,自己带着几个厨师北上到了京城,再开楼外楼。 京城远离临安府,哪怕靖平远做着官儿,也不敢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的害人。 靖宝因此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再后来,她做出了更让人心惊胆战的事儿,向这世上所有人证明一点:女人一样撑得起家业,养得活老小。 “在这生死倏关的时候,我得帮她一把!”顾长平淡淡道。 此时,齐林恰好端着宵夜进来,这话把他惊得魂都没了。 这个他,还能有谁,不就是姓靖的那小子吗? 别家的爷,为个女人争破头;自家这位为了个男人,和自己的学生去抢…… 脸呢? 齐林把宵夜端上桌,挖空心思的想再劝一劝,顾长平已起身走出去。 …… 马车日夜不停,行到第二日的时候,靖宝来了葵水。 身体的不适,外加心里的焦灼,短短几天,她好不容易养胖的小脸,又尖了下去。 五六日后,终于进入扬州地界。 约摸黄昏时分,车马风尘仆仆抵达扬州府楼外楼,下车的时候,靖宝瘦得眼睛都抠 了下去。 楼外楼的掌柜叫陈述,原来是靖大老爷身边的人,靖宝瞧着他嘴皮子利索,做事会张罗,缠了父亲好一阵,才把人讨了过来,安置在扬州府。 陈述一见到靖宝,先是蓦然一惊,随即跪倒在地,号啕大哭,他与靖大老爷有十多年的主仆情。 靖宝等不及他情绪平复,道:“我要沐浴更衣,还要吃东西,余下的事情,等下我们详谈,你快起来,这会不是哭的时候,正事要紧。” 不等陈述应下,她又道:“阿砚,拿顾大人的拜帖去找温卢愈,就说一个时辰后,我要去见他!” “是,七爷!” “史明,史亮!” “爷?” “你们招呼外头的兄弟,需要什么只管和陈述说,吃饱喝足后,你们俩挑几个能干的先去运河附近探探现场。” “是!” 陈述见七爷有条不紊的布置下去,顿时感觉有了主心骨,立刻让人在门口挂出“今日打烊”的招牌。 楼外楼的小二们烧水的烧水,生火的生火,也都忙开了。 半个时辰后,靖宝换了干净的衣裳坐在桌前。 两碗热饭吃下肚,她把筷子一放,用茶水漱了口,道:“陈述,你和我详细说说,我父亲到底是怎么生死不明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温卢愈 详细说来,靖大老爷下落不明的很离谱。 临安府到扬州府,水路走运河,靖家在扬州府有生意,靖大老爷一年至少走个三五趟,这一趟是为了送丝绸。 船是自家的船,船工也都是跟着他很多年的老伙计,水匪扒船的时候,所有人都投入战斗。 混乱中谁也没有留意靖大老爷是如何掉进河里的,所有人只听到了他一声惨叫,随即扑通一声落水。 靖宝听完经过,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仿佛看到父亲被浸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浮沉;再挣扎,再浮沉。 许久,她哑声道:“跟着我父亲的那些人,现在哪里?” 陈述回道:“一共十八人,死了六个,伤十二个,都在别院里养着。” 靖家在扬州府除了一处别院外,还有两个庄子,靖大老爷每次过来,都歇在别院。 “吉祥和如意呢?”靖宝问。 吉祥、如意是父亲的贴身侍卫,这两人武艺高强,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最是忠心不过。 陈述脸色一哀:“都死了。” 都死了? 靖宝顿时连气都提不上来。 连他们都死了,那父亲…… 她对着心口怦怦怦砸了三下,咬牙道:“我父亲出了这么大的事,靖府谁过来了?” 陈述:“回七爷,四老爷得 了讯就来了,派了好几拨人下河,他天天在运河边守着呢。三老爷昨儿才到,直接往铺子上去了。” 靖宝冷笑道:“哟,我三叔的手脚倒是很快。” 陈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现在头等大事是找到大老爷;其次就是铺子的事,七爷得赶紧拿个章程出来。” 靖宝一口气灌了盏茶,掩住了欲落下的眼泪。 铺子的事情,连着靖家。 找了这么多天,花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依旧下落不明,父亲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他虽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却是老太爷命定的当家人,这几年,那几房虽然小动作不断,到底还有所顾忌,不敢乱来。 如今这个情势…… 靖宝想到这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不说话,别的人也不敢开口,都耐心的等着。 靖宝极快的收敛心神,朝阿蛮道:“你带十个侍卫把咱们的东西搬去别院,我去温知府那边走一趟。” 阿蛮想着那几房人的贪婪,忙提醒道:“爷,铺子那边……” 靖宝摇摇头,正色道:“这些事,等我见了温知府回来再说。” …… 扬州府的衙门建在城中央,居中而治。 靖宝从车上下来,看见官署头门,三间开,每间两扇漆黑大门,高阔威严。 阿砚 等在门口,见主子来,忙上前道:“爷,温大人等在里面。” 靖宝看了眼黑森森的衙门深处,点点头。 主仆几人一路向里,走到半路时,有个书吏提着灯笼迎上来,“来人可是靖七爷?” 靖宝作揖道:“正是。温大人现在何处?” 书吏回说:“大人在书房,已备下清茶,七爷请跟我来。” 靖宝跟着书吏七拐八拐,拐进一座两进小院。 “到了,七爷!” 闻言,靖宝望向阿砚,缓缓深吸口气,主仆二人提脚进了里屋,余下诸人则在外面等着。 屋里明灯如昼。 一男子坐在书案前,皮相极为清俊,瞧着不大像是三十出头的人。 他边上有位妖娆姑娘,素手纤纤磨着墨,脸上流光四溢,生得好生妩媚。 靖宝打量一眼后,上前行礼。 “温大人,在下靖宝,字文若,临安府人,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顾大人是我的授业恩师。这回冒冒然上门拜见大人,是为了我父亲靖平之落水失踪的事情。” 短短几句话,点出了身份,说明了来意,温卢愈拿起手边铜制的景泰蓝水烟袋,拿纸煤儿点了一窝烟丝,咬着细长的烟嘴,透过薄雾,打量下首的年轻人。 靖宝挺了挺腰,任由他打量。 温卢愈又抽了两 口,才扭头看了身旁的姑娘一眼,“给靖公子奉茶,靖公子坐吧!” 靖宝坐下,不等茶来,便开门见山道:“温大人,我父亲前些日子落水,生死不明,还请大人为学生作主。” 温卢愈敲了敲烟袋,懒懒道:“你想我为你怎么做主?” 靖宝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和顾长平的关系的确不错,忙又起身道:“天下明月,三分在扬州,扬州这么好的地主,竟然还有水匪出没,学生恳请温大人出兵剿匪。” 温卢愈笑了起来,不紧不慢道:“我在扬州府整整三年,还第一次听说有水匪出没。”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 三年第一次听说,那么也就是说,运河上的治安是极好的,父亲被水匪围攻是件极小概率的事。 温卢愈看着靖宝的神色,站起来挑眉道:“出事的地儿,你去看过了没有?” “回大人,还没有!” “走吧,我陪你去运河边上看看!” 说罢,他把烟袋递到那妖媚姑娘手上,姑娘接过来,含着他吸过的地方,轻轻吸了一口,随即将烟喷在温卢愈的脸上,娇嗔道:“早点回来。” 靖宝见了这一幕,心道:这温大人怕是个好色的! …… 马车踏夜而行,足足行一个多时辰,才到了靖平之落 水的运河边。 靖宝一看这河床,就知道温卢愈为什么说三年没见过水匪。 河岸极宽,两边星火点点,都是来来往往的船只,江南的繁盛富庶就在这些船只中得见。 “这些船从你们临安府出发,北上,路经苏州府,扬州府,到了徐州界船只才会少一些。” 温卢愈叹了口气,“你父亲落水那日,我就接到了报案,这几日也派人查了不少地方,连水匪的半根毛都没查到,你再看那边--” 靖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隐隐绰绰的是一座半高不高的山。 “这山叫观音山,山里住着漕帮,知道漕帮是干什么的吗?” 靖宝点点头。 漕帮的前身是漕运,主要业务是帮朝廷和达官贵人运粮草谷物,丝麻绸缎。 父亲行商,为了安全起见,每年都会向漕帮交一笔银子,说白了就是保护费,有了这笔保护费,一般的贼寇不敢动父亲的船。 如今父亲的船不仅被动了,而且人还出了事,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如果非要说什么水匪,漕帮就是江南最大的水匪。” 靖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沉默良久,她道:“大人在扬州府三载,一定认识漕帮的人,求大人帮学生牵牵线,我想详细问一问。” 第一百三十三章 问漕帮 靖府别院在杨柳巷,灯火通明。 阿蛮铺好床被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两个黑影鬼鬼祟祟的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 “谁在那里?”她厉声喊道。 一个中年男子笑眯眯的从暗处走出来,“三老爷刚刚回来了,四老爷打发小的来问一声,七爷什么时候回府?” 阿蛮眼珠子转了几转,脆声道:“我家七爷去见温大人了,怕一时不会回来,等他回来后再给两位老爷请安。” “好,好!” 中年男子一边笑,一边退出去。 阿蛮等他走远,低唤道:“元吉,狗二蛋?” 狗二蛋小声抗议道:“阿蛮姐,小的,小的叫平远,是七爷赐的名,不叫狗二蛋!” “狗二蛋叫得顺口!” 阿蛮走到两人中间,“你们趁黑去外头转转,多和人搭搭话,探探消息,尤其是跟着咱们大老爷的那些个下人。” 这不就是打探消息? 元吉和狗二蛋对视一眼,机灵的冲了出去。 …… 书房里。 三老爷靖平运,四老爷靖平迁凑在灯下,低声说话。 “两位老爷,七爷的贴身婢女说,七爷这会在温大人府上,还没回来。” 靖平运一错不错的盯着四弟,半晌才板起脸道:“这小子倒是 能耐。” 靖平迁忧心忡忡道:“三哥,他不会察觉到了什么吧?” “量他也不可能,你别自己吓自己!” 靖平运冷笑一声,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哪怕刑部的人来,只怕也是无功而返。 “镇定点,不要露出马脚才好!” “三哥,我……” “你给我有点出息!” 靖平运深目看了老四两眼,道:“怕夜长梦多,还是得劝着那小子早点回临安府才行,而且还得想办法尽快发丧!” 靖平迁不知道说啥好,敷衍的点了几下头。 “我马上书信一封给族长,让人连夜快马加鞭送回去,就说人没找着,但靖家、生意都不能没有主心骨,让他尽快发丧。” 靖平运拍拍四弟的肩,“老四啊,人这一辈子的好坏,不过是一命二运三本事,老大三者占了其二,再加一个有本事的靖七,咱们二房想出头,难上加难。” 靖平迁叹了口气,心说:那也不能把人弄死啊,好歹也是一个父亲生的呢! “老爷,老爷,七爷回来了!” 靖平运碰了碰四弟的胳膊,压低声道:“一会说话小心点,那小子是个人精!” 靖平迁赶紧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摆出一副做长辈的慈祥样子来。 …… 靖宝推开书房门,朝两位叔叔行礼。 她只一身简单的青衫,上面半点绣花都没有,脸上带着悲色,目光却是沉静内敛。 靖三老爷和靖四老爷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挤出几滴悲伤的眼泪。 靖宝看着四叔的面庞,一时有些恍惚起来。 靖家四个儿子,一个爹,两个娘,奇怪的是,四叔和爹长得分外的像,乍一看,她还以为灯下挥泪的那个人,是父亲。 靖三老爷见他木讷着脸,直直地看着四弟,不知是入了神,还是在暗暗打着算盘,忙道: “天色不早了,你又连赶了好几天的路,有什么事情明儿再说,先去歇着吧。” 靖宝上前一步,一把扣住靖四老爷的肩膀:“四叔,你在运河边这么些天,真的什么都没捞上来吗?” 靖平迁吓了一跳,忙道:“捞了点东西上来,三哥,你快拿给靖七看。” “是什么?” 靖平运一指小几上的东西,靖宝扭头,顿时觉得太阳穴好像有一根筋剧烈的跳着,跳得她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随即喉头一甜,嘴一张,竟吐出一口血来。 “靖七?” “靖七?” 靖宝恍若未闻,跟走火入魔似的看着那两样东西: 一件湿衣 ,袖口绣着美人纤细的腰肢,天上地下仅他一个人敢穿出去,他好色,总说美人在伴,天下无忧; 一只鼻烟壶,瓶身画的还是美人,而且还是裸/体的,这是他用一千两银子从东瀛人手里换来的,还常常拿出来得瑟。 东西找到了,人却没找着,十有八。九怕是…… 靖宝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将两样东西往怀里一搂,“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 靖宝头也不回的走出书房,阿蛮得了讯儿,等在半路,走近了见爷身上血渍点点,吓得魂儿都没了。 “爷,这血……” “我刚刚吐的,不碍事,怒急攻心,所以才有了这一口,吐出来是好事。” 阿蛮背过身抹了把泪,方道:“爷,咱们的院子在那边。” “父亲常住的院子呢?”靖宝问。 “咱们住的院子,就是大老爷的。” 靖宝一怔。 院子不大,厢房里还留着父亲用惯的笔墨纸砚,靖宝拿起砚台,放在掌心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她仿佛看到了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父亲懒洋洋的坐在桌案前,翘着二郎腿,一身长衫半遮半掩。 也没个做长辈的样子,还非得拿出作长辈的腔调,一本正经的教训自己 要好好读书,不能偷鸡摸狗,狎妓玩柳。 “爷,温大人怎么说?”阿蛮怕自家爷伤心欲绝,只拿着话打岔。 靖宝咽了口带血腥的唾沫,道:“阿砚,史明,史亮,你们进来!” 外头候着的三人听到爷叫,立刻进到书房。 靖宝指着衣裳和鼻烟壶道:“四老爷在运河里打捞上来了这个,我看过了,是父亲的东西。” 众人脸色齐变。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靖宝眼神冷了下来,“今日子时,你们三人跟着我去漕帮一趟。” “漕帮?” 阿砚失声惊叫:“爷,漕帮个个都是匪徒,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你去见他们做什么?” 靖宝:“问几句话。” 阿砚:“……” 史明上前一步:“七爷,漕帮不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 靖宝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温大人的亲笔手书,我想应该是个敲门砖。” 史明目瞪口呆道:“这么说来,温大人和漕帮……” “水至清则无鱼,一个厉害的官,既要通白道,也要通黑道。” 史明:“七爷想问漕帮什么话?” 靖宝眉目不惊地说道:“我想问问漕帮的人,到底有没有动我爹!” 第一百三十四章 见漕帮 阿蛮脑子转得飞快,“爷,老爷每年上交漕帮这么多钱,他们怎么可能动老爷。” “问得好!” 靖宝低呵一声道:“如果他们没有动,那么还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正如温卢愈所说,漕帮才是这江南地面上最大的水匪,这话里背后的意思是:朝廷允许漕帮的存在,默认漕帮的存在。 官匪合作的前提,是利益。 一定是漕帮向朝廷输送了源源不断的银子,才会让朝廷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莫名又出现了另一帮水匪,还杀人劫货……漕帮的人不会坐视不管,势必要查清在他们地盘上抢生意的这伙人,到底是谁? 靖宝看着阿蛮,轻轻道:“这世上不仅有借刀杀人,也有借刀查案。” 阿蛮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真的,七爷要聪明起来,谁都比不上! …… 翻过墙,悄无声息的出发,直奔观音山。 靖宝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马车里,而是穿了一身夜行衣骑在马上。 车行极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下。 阿砚点了个火什子,“爷,我先上去打探打探情况。” “不用,一起上!” 四人把马系在树上,徒步爬山。 史明 ,史亮两兄弟打头阵,靖宝走在中间,阿砚垫后。 阿砚看着自家爷的背影,嘴角不由地往上勾了勾,爷平常懒得没骨头,真到了关键时候,她比男人还男人。 不知走了多久,一声巨响顿时将四人惊住。 随即,眼前一亮,十来条火把出现在周围,几乎将靖宝他们团团围住。 靖宝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无比的骇然。 这些人什么时候埋伏在这里的,她怎么没有听到半点声音? 她颤颤威威的从怀里掏出温卢愈的信笺,“诸位好汉,我是温大人推荐来的,想见一见你们帮主,问几句话。” 一个老妇打着火把走过来,一把夺走靖宝手里的信笺,交到为首的蒙面男人手中。 男人看了几眼,道:“蒙起眼睛,统统带走!” “喂,喂,凭什么蒙我眼睛啊?” 靖宝一听这话,急了。 阿砚忙在她耳边低声道:“爷,这是要带咱们去见人的意思。” 靖宝:“……” 早说啊,吓死她了。 …… 府衙里的两进小院里,温卢愈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朝妖娆美妾挥挥手。 美妾冲来人道了个万福,眼神勾勾的走了。 这客人长得怪好看的! 温卢愈翻身坐起 ,掸了掸衣襟,笑道:“师弟,你大老远的从京城跑来,是来看我,还是为着那小子来的?” 来人正是顾长平,他顺手拿起小几上盘子里的果子,咬了一口,“这话问得我有些听不懂,怎么就为那小子来了,为公务不行吗?” 温卢愈瞅着他不言语,脸上神色讳莫如深。 他和顾长平是同窗没错,但一向不怎么来往,在外头人看来,这同窗之谊也不过如此。 这回顾长平不仅亲笔手书,还半夜赶了过来,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他对那小子起了什么心思。 主要是那小子长得实在秀气,再加上大秦男风一日盛过一日,听说连定北侯的孙子都入了这个坑。 “为了什么公务?”他问。 顾长平三口两口把果子吃完,用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净,“我在户部侍郎这位置上坐了几日,发现你们南边的帐做得很马虎,过来看一看。” 温卢愈沉默了一会,“子怀,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南边可是首辅曹大人的天下,他查南边的帐,不就是在查曹大人的帐? 更何况,他这个官位,是通过曹大人关系才坐上去的。 顾长平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道:“曹大人说了, 有些狗离了主人太久,胆子肥了,叼了块骨头,带肉带骨头吃下去。曹大人还说,狗只配吃骨头,肉是留给主人吃的。” 温卢愈神色变了几变。 江南富庶,做官的油水足,正所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江南的官场,那可是天底下的读书人挣破头都想来的。 要进江南的官场,头一个要拜的码头是曹明康,他是当朝首辅,权力无边。 曹明康这人看着两袖清风,实际上最贪,除了拜码头时要给他一大笔银子做活动费外,每年还要不断的送银子过去,且一年比一年多。 如今太子监政,和曹明康渐行渐远,底下官儿的鼻子个个比狗还灵敏,看清了局势,自然要为将来找条出路,所以送给曹明康的银子,也都缩了水。 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哪知道曹明康竟然还派了个顾长平来江南? “子怀,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大势所趋,我知道你是他学生,但也得为将来打算打算。” 顾长平忽而低头,笑了。 “你笑什么?”温卢愈莫名其妙,“要不是看在咱们往日的情份上,我都懒得提醒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顾长平抿了下嘴,另起了话头, 道:“漕帮和你的关系怎么样?” 温卢愈轻飘飘道:“有几个匪敢和官斗的?温卢愈这三个字,在扬州地面上,是响当当的。” 顾长平又捻了一颗果子往嘴里送,“这么说来,靖七那小子这一趟应该是无碍的。” “何止无碍,只怕人家会把他当做座上宾。” 温卢愈撇撇嘴,“我只是不明白一点,我的话都已经讲到那份上了,这小子还非得去漕帮一趟,他脑XX病吗?” 顾长平瞄他一眼,再瞄他一眼,眼神中有复杂的意味。 “和你说两句正经的。”他说。 “嗯!” “如果你是漕帮帮主,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死了人,你会怎么做?” 温卢愈陡然瞪大眼睛。 顾长平不再看他,起身走出去。 匪和官不同,人家走江湖,讲的是一个义字。 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都交保护费,靖大老爷出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那些交保护费头一个要质疑的,便是漕帮的能力。 漕帮不为了钱,就为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好好查一查这帮冒充他们的人是谁。 借别人的手,查他父亲的案子,靖七那小子,不是脑XX病,而是聪明着呢! 月色下,顾长平勾起一抹笑。 第一百三十五章 逃学了 此刻,靖宝正骑在马上,揉着两条发酸的腿。 “爷,既然漕帮帮主答应帮我们查一查,你为什么还要再送上五千两的银子?” 史亮一想到那五千两,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剜了一刀似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 “话虽然这么说,但咱们还有温大人的手书呢,难不成他们连温大人的面子都不卖?” 靖宝看他一眼,“官有官路,匪有匪道,温大人的手书是敲门砖,但要真正入门,还得使银子。你们从前跟着舅舅宣平侯,高高在上惯了,这性子要改改。” 史明不再说话,已是默认。 阿砚开口问道:“爷,漕帮那边不会这么快有消息过来,下一步咱们怎么做?是回临安府吗?” “急什么?” 靖宝冷笑一声,“明天去铺子,先将铺子上的事情理一理。” 四人回到别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靖宝顾不上洗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晕天黑地。 只睡了几个时辰,便被阿蛮叫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听阿蛮哽咽道:“爷,临安府来讯说已经发丧,让爷赶紧回去治丧,别在扬州府逗留。” “什么?” 靖宝惊得直接从床上跳起来,“我爹是死是活还未知,谁下的 发丧令?” 阿蛮:“族长大人下的发丧令。” “他们是笃定我爹一定是死了?” 靖宝猛的一掀被子,赤脚站下地,突然眼前一阵天悬地转,阿蛮吓得赶紧扶住,“爷?” “没事,起猛了。” 靖宝缓了一会,倒把火急火燎的心情给缓了下去。 这个时候和族长对上,绝对不是明智之举,他的一言一行举足轻重,决定了靖家长房的未来。 所以,她还只能回去。 “阿蛮?” “爷?” “我带着你哥先回临安府,你带着史明史亮两兄弟去铺子盘帐,不只是扬州府的,江南这一块统统盘一遍,不盘完,别回来见我!” “爷,你这是要做什么?”阿蛮听得不解。 靖宝低头,从脖子上拿下一个吊坠,吊坠上挂着一方小小的印,上面刻着靖平之三个大字。 “你不用管,拿着这个印照着我说的话去做,让元吉进来伺候我,你速去速回。” 阿蛮虽然不明白七爷非要赶在这个时候盘帐,但她知道,爷一向看得深远,他的话不会错。 “等下!” 靖宝叫住他,“元吉和狗二蛋有没有打听到些什么?” 阿蛮忙转身道:“回爷,没有。” 靖宝想了想,道:“告诉阿砚 ,把跟着我爹的那些人一并带着回临安府,路上我有话要问。” “是!” …… 京城,国子监。 高美人手执白扇,展开、合上,展开、合上。安静的斋舍里,只有那把白玉长扇开合的声音。 “哗啦”,“嗖咔”。 “哗啦”,“嗖咔”。 “哗啦”,“嗖咔”。 “能不能别再一开一合?”徐青山怒道。 高美人手一顿,“那小子才走几天啊,你这脾气就像来了葵水的娘们一样,至于吗?” 徐青山把沙包一样大的拳头挥了挥,利刃藏在眼里。 高美人秒怂。 钱三一笑眯眯道:“我有个提议,你们可以参考一下。” “什么?”汪秦生傻傻接话。 “要不……咱们逃学去南边耍上一耍!” 钱三一搓着手:“听说南边遍地是银子,汪秦生,你还能抽空回趟金陵府,一举两得。” 汪秦生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妥,不妥,我娘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 “没出息!”钱三一用脚踢踢高美人,“你怎么说?” 高美人眼风都懒得给他一个,“问我做什么,问他啊!犯相思病的,又不是我!” 说罢,他冲徐青山抬抬下巴,笑意意味深长。 徐青山起身,走到 高美人跟前,一把将他提拎起来,“一个时辰后出发,国子监和银子你负责搞定!” “凭什么都是我?”高美人气得哇哇大叫。 徐青山:“你有权!” 钱三一笑眯眯地补了一句:“你还有钱!” “你长得好看!”汪秦生挠了挠头皮,陪了个大。大的笑脸:“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我娘知道了,真的会打死我的。” 高美人乜汪秦生一眼,心道:想得美! “你们把这小子带上,别的统统算在我头上!” 徐青山一听,立刻放下高美人,一把揪起汪秦生,把青筋冒出的拳头往他面前晃了晃。 汪秦生顿时哑巴了,这世上有逼良为娼的,哪有逼人回家的?文若,你的追求者已经疯了! 一个时辰后,两驾豪华马车驶出北城门,向着南边疾驰而去; 就在尘土扬起的同时,沈长庚手拿着一张请假条,瘫倒在太师椅里。 请假条是这么写的-- 国子监诸位先生: 我,长公主的唯一儿子高朝决定在读书之余,去江南晃上一圈,考察江南的风土人情,体察百姓疾苦,便于将来更好的做官,报效国家。 为此,我威胁了同窗徐青山,钱三一还有汪秦生,作为路上解闷的工具 ,先生们有任何疑虑,可直接向我的母亲--大秦的长公主询问。 若长公主不见你们,可进宫面见我舅舅。 落款:高朝。 沈长庚撑着被气到只剩半条命的残躯,挣扎着喊道:“来人,来人!” “先生?” “立刻给顾长平去讯儿,就说……就说……那四个小畜牲逃学了!” …… 一路往南,车轮滚滚,七月的江南,烈日当空,闷热难当。 靖宝这一路都缩在马车里,一一问话。 这十几个生还的人当中,有父亲最得力的帮手余叔,还有跟了父亲几十年的管帐先生老房。 两人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一场大难让他们老了十岁不止。 余叔还透露了一件让靖宝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这次靖大老爷去扬州府,除了生意上的事情以外,还说要去见一个人--替他生下私生子的那个戏子。 问出这句话后,靖宝一路都沉默着。 三日后,一行人进了临安府。 马车还没到府门口,远远就有哀乐声传来,这哀乐像是一把匕首,划破了靖宝包裹在身上的坚韧盔甲,她毫无征兆的大哭起来。 她想起自己离家那天,父亲倚门送她,两手打着拍子,唱了一曲林冲《夜奔》。 第一百三十六章 归靖府 望家乡,去路遥; 想母妻,谁将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悲号,叹英雄气怎么消! 当时,靖宝还奇怪来着,父亲听戏只听西厢记等风月戏,怎的唱起了英雄末路,如今回头再看,这唱词真真是不祥之兆。 “七爷回来了,七爷回来了!” 也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小厮一声喊,将整个靖府喊炸了起来。 老管家闻讯拿着一套孝服匆匆上前,“七爷,您赶紧穿上,灵堂里已经……” 靖宝手一挥,厉声道:“闭嘴,我爹不过是落水,穿什么麻,披什么孝,置什么灵堂?” 老管家惊得目瞪口呆。 身后的靖三老爷叹了口气,故意拉长了调子道:“侄儿啊……你爹没了,你心里难受,大家都能体谅,但凡事得大局为重,总不能让你爹就这样不明不白吧。” 靖宝脸上的怒色退了,只剩悲伤。 “三叔也说是不明不白,既然不明不白着,为什么不能等人找到,事情查清楚,再办丧事,再置灵堂?” “这……” 靖三老爷假惺惺道:“这不是族长大人的意思吗?再者说,这十几天没日没夜的打捞,也没捞出什么东西来,你再拖着不 办,又有什么意思?” 靖三老爷看穿了她的心思。 靖宝不意外。 这世上的聪明人总是很多,她的心思外露的很,不难看穿。 没错,她就是想拖延时间,漕帮那边,阿蛮那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事的。 靖四老爷多少有些心软,“靖七,事已如此你还是先去看看你娘吧!” 一提陆氏,靖宝神色软了下来,冲老管家一抬下巴,“我娘在哪里?” 老管家是看着七爷长大的,也喜欢这孩子的聪明伶俐,忙低声道:“回七爷,大太太在灵堂。” 在灵堂? 那么说来母亲也已经认定父亲是死了的! 靖宝神色一哀,怔在当场。 靖三老爷心中冷笑,脸上却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老四,咱们去灵堂给大哥上柱香吧。” …… 灵堂里,白幡高挂。 靖宝一脚跨进去,陆氏已被人扶着出来。 细看陆氏的脸,更瘦了,两颊都微陷了下去,说话也没力气的样子,只抱着靖宝呜呜的哭。 陆氏和靖大老爷有着二十多年的结发夫妻之情,还共同生养了四个女儿,心里再怎么恨男人不成器,也没想过要他死,还死得这般惨,嗓子都哭哑了。 靖宝一下一下拍着 她的后背,随即朝老管家看了一眼。 老管家心领神会,把孝服捧过去,侍候七爷穿上。 一旁,靖三老爷无声勾了勾唇。 再强也强不过形势,灵堂一置,这孝服你不想穿,也得给老子乖乖穿上。 这边靖宝刚穿上孝服,那边就有宾客上门来吊唁。 靖宝披麻戴孝往灵堂前一跪,立刻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裳,扭头一看,眼露惊喜,竟然是久未见面的二姐和三姐。 都回来了! 看来京城那边的人,也都快赶到了。 人齐全,是不是大戏就要开唱? 靖宝深吸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两位姐夫在哪里?让他们速速来见我!” 靖宝的二姐叫靖若溪,哪怕披着麻布孝服,也无法掩盖的漂亮,大房三朵金花,这一朵最打眼,也最明亮泼辣。 她冲对面指了指,靖宝抬头去看,才发现两位姐夫跪在蒲团上,正抬头向她看来。 这时,只听靖若溪朗声道:“夫君,阿宝连赶了好几天的路,一定是水米未沾,你和妹夫陪他去用点粥饭再来,否则身子撑不住。” 靖宝的二姐夫叫高正南,听妻子发话,立刻起身来扶靖宝。 靖宝顺势起身,故意没站稳,晃了几晃道 :“三姐夫,你也来扶我一把。” …… 三人相携而去,来到陆氏的院子,李妈妈早得了讯儿,在小几上摆了饭菜。 靖宝哪有食欲,朝李妈妈递了个眼神,李妈妈立刻会意,掩门离开。 屋里只剩下三人。 靖宝的三姐夫叫傅成蹊,海安人士,傅家嫡出的小儿子,今年二十有三,是个屡考不中的举人。 虽说是个书生,却长得却高高大。大,像个北方的汉子。 傅成蹊等李妈妈一走,便忙不迭道:“阿宝,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这天都要塌了。” 这话透出几分意味来。 靖宝知道这三姐夫没多大用处,目光挪向高正南,“二姐夫,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高正南沉吟片刻,“天也没塌下来,就是为了灵堂的事情,岳母大人和族长吵了一架。” 靖宝何等通透,定是母亲不想置灵堂,而族长却等不及。 傅成蹊忧心忡忡地问道:“阿宝,宣平侯会不会来,他什么时候到?有他坐镇,咱们大房应该没什么事吧?” “三姐夫,舅舅拿到讣告,是一定会从京城赶过来的。” 靖宝扭头,又问:“二姐夫,除了吵架一事外,府里还有什么事?” 高 正南道:“暂时没有,一切按部就班,我没见着什么异常。扬州府那边呢?” 靖宝垂下眼睑:“暂时没有任何消息。” 高,傅二人一听这话,心里咯噔咯噔几下,落水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老丈人这是必死无疑啊! “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我爹是生是死。” 靖宝把在心里盘算了成千上万遍的话道来:“头等大事,是靖家家主的事情。” 这可不是等大事吗? 傅成蹊看靖宝的眼神格外认真,才十五岁啊,这么稚嫩,哪撑得起一家之主。 “阿宝,你有什么想法?”高正南问道。 靖宝眼底有欣喜。 她有三位姐夫,大姐夫、三姐夫都不能扛事,只有这位二姐夫,很有几分担当。 “我想拿下家主之位!” “咣当!” 傅成蹊吓得手一松,茶盖落在桌上,碎了一个角,“你,你……” 靖宝冷冷看他一眼,“我知道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想请二位姐夫帮忙。” 高正南皱眉道:“的确不简单。” “再不简单也要争上一争,否则……” 靖宝没有再往下说,反正两位姐夫都是明白人,家主之位一旦旁落,大房在靖家就没有什么势力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暗汹涌 高正南思忖着如今的局面,一针见血道: “按道理,你是长房长孙,这家主之位一定会落到你头上。你吃亏就吃亏在年岁尚小,没有功名,没有成家,要是他们拿这些说事,你没有胜算!” “所以,我不和他们比年纪,比官位,我和他们比本事,比未来的可能性!” 靖宝起身,冲两位姐夫一抱拳,“劳两位姐夫把府上最有出息的人请来,我想让他们助一助阵。” 高正南正色道:“放心,我这就让我爹亲自过来一趟。” 傅成蹊也道:“我家混得最好的,是我大哥,我让我大哥来。” 听两位姐夫这么说,靖宝这才松出口气。 高正南的爹是高文昇,虽没有官位,却是金陵有名的茶商,多年来资助金陵书院的贫困书生,名声赫赫。 傅家大爷任一方县丞,话讲出去也有几分重量。 再加上舅舅的支持…… 靖宝觉得自己拿下家主之位,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 哀乐从早上奏到晚上,一连数天,吵得人不得安生,每日的月上柳梢,靖府才能稍稍安静一会。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作为独子,靖宝白天接来送往,晚上守灵,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这日晚间,她让两位姐夫帮着守灵, 自个回院里喘口气。 因为久跪,两条腿都是麻的,元吉跪在一旁替她揉腿。 靖宝喝了几口糯米粥,就见李妈妈匆匆进来,“七爷,老太太,二老爷从京里回来了。” 靖宝拿着调羹的手一顿,“我大姐回来了吗?” 李妈妈:“大小姐,大姑爷也都回来了,正往这里来。” 靖宝:“宣平侯府的人呢,到了没有?” “还没有!” 靖宝顿时没了食欲,发丧已经好些天,连二房都从京里赶来了,舅舅他们怎么还没到? 靖宝思忖道:“只怕在半路耽搁了,你再派人去探一探。” “是!” 李妈妈转身一掀帘子,冷不丁和外头的靖若素撞了个正着,风尘仆仆的靖若素把李妈妈往边上一拽,急急喊道:“阿宝,阿宝!” 靖宝眼前一亮,“大姐你终于回来了,路上累不累?” 靖若素往榻上一坐,抢过靖宝手边的茶盅一气儿喝下,顾不得喘息便道:“阿宝,舅舅他们来不了了。” “为什么?”靖宝大吃一惊。 “还能为什么,小人作祟罢!” 接到靖家的讣讯,宣平侯便打算出发,哪知还没出城门呢,好巧不巧地撞上了石家的马车。 石尚书和他儿子石虎就坐在马车里,石虎跳下来,揪着陆 怀奇就打。 陆怀奇哪是肯乖乖挨打的人,二话不说就打回去,两人都受了些伤。 石尚书气不过,拉着宣平侯到宫里告御状,老皇帝本来就被病痛折腾的要死要活,一气之下,把这两家人统统禁足三个月。 三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靖若素破口大骂道:“石家那帮杀千刀的,就不能换个日子找死?” 靖宝冷汗滴落下来。 石家不是不能换个日子找死,而是挑准了日子找死,若她没有猜错,缘由还是石舜的死。 他们打听到靖府的事,不惜用三个月的禁足,让自己痛失宣平侯这一座大靠山,从而达到报复的目的。 杀人不见血,说的就是这一招。 真狠啊! 靖宝的冷汗滴了下来。 “阿宝,现在怎么办?”靖若素愁眉不展,她盘算了一路,都没想出好办法,心里着急呢。 宣平侯府虽然没落了,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舅舅往那儿一坐,说几句话,多少还能震慑一下人。 现在连人都不过来,靖府里那些惯会迎高踩低的人会怎么想? 靖宝扯出一丝苦笑来,咬牙吐出两个字:“凉拌!” …… 孝慈堂里,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齐齐围在老太太跟儿前,端茶的端茶,递药的递药。 马 车飞驰而奔十多天,就是正值壮年的人也吃不消,何况老太太这奔六的人,晕车晕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 偏老太太要强,她怕夜长梦多,不仅不停车休息,反而让车夫赶得更快。 这不,一进府就倒下了。 倒下归倒下,大事不能不办。 “老大,你晚点和族长碰个面,就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靖府外头的生意不能没有人照看,得赶紧拿个章程出来,不要再拖了。” 说罢,老太太从枕头底下拿出几张银票,靖二老爷拿过来一点,足足有两万两。 “你暗下告诉那个老家伙,只要他肯帮我们二房上位,我每年给他这个数。” 老太太这一回吸取了十五年前的教训,直接用银子砸。她就不相信,这硬梆梆的银子还砸不开那老家伙的嘴。 靖二老爷把银票往怀中一塞,连衣裳都没换,直奔族长家中去。 老太太看着余下的两个儿子,发狠道:“你们两个,也都别闲着,把该使的劲统统都给我使上,成不成的,就这一锤子买卖!” …… “七爷!” 阿砚走到灵堂前,曲膝蹲在靖宝跟前,低声道: “二老爷刚刚去了族长家;三老爷则去了余下几个长者家,他们开始动作了,咱们怎 么办?” 一个个的连最后一点脸皮都撕开,她没有退路,只有迎头上。 靖宝想到这里,豁出去了,把头上的孝帽子一摘,“去把母亲和三位姐姐叫到我院里来。” “那这里呢?” “让三位姐夫顶上。” “是!” “等下!” “爷?” “阿蛮到了哪里?” “回爷,从扬州府离开,她去了庐阳府,又从庐阳府转道金陵,苏州,这会正在苏州府盘帐。” 靖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不出在想什么,阿砚问道:“可是要她赶回来?” “三日后,让她务必回到临安府!” 靖宝低喃道:“如今,她是我的最后一步棋。” …… 自打老太太回府,府里悲痛的气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诡异。 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连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尖,生怕主子争斗,连累到他们。 靖宝的院子在府中最好的东路,翠竹在月影下,露出孤寂。 屋里,油灯跳了跳。 靖宝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串起来说,末了道:“我有预感,父亲的落水不会那么简单,所以才花银子让漕帮去查案,只是日子太短,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三朵金花听了,一时五味杂陈,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第一百三十八章 输一局 “那三房人的动作很明显,就是想拿走家主之位,若有舅舅在,这事我有六七成把握,如今只剩下三成。” 靖宝顿了顿,道:“三位姐姐嫁了人,就是外人,你们在靖府说不上话,三叔他们做得狠一点,就会把议事的地方放在靖府祠堂,到时候你们和姐夫连门都进不去,只能等在外面。” 靖若溪冷笑道:“他们应该做得出来。” “那……二姐的公公,我家大伯来了,也没什么用处?” 说话的是靖若袖,靖宝看了眼三姐,安慰道:“虽没什么用,但也是咱们大房的气势,有他们在背后撑着,我有底气。” 这话,说出了一个现实。 男为尊,女为卑。 男人就算烂泥扶不上墙,也能继承家业; 女人再能干精明,也是别人家的。 到时候,能进到祠堂里与那些男人真刀真枪干的,大房只有靖宝一人。 将将十五岁的文弱少年,能不能抵得住那些虎狼一样的人? 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陆氏看着阿宝,仿佛又看到了数年前自己为了大房家业豁出去的样子,不由又落下泪来。 都是被这世道逼的啊! 靖宝将声音放柔:“这是一场恶战, 三位姐姐要做好心理准备;但也别怕,你家弟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阿宝?”靖若袖听了泪水涟涟。 “哭什么,三姐?” 靖宝笑道:“有我顶着,天塌不下来,你们陪娘坐坐,我再和余叔,老房他们去商量商量。” 少年语音温柔,目光和煦,便如燥热的盛夏里,一抹清凉的井水,缓缓浸上房中四个女人的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们恍然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少年。 …… 三日后,靖府祠堂门大开。 正如靖宝所料的那般,只有靖家的男子才能入内,远道而来的高老爷和傅大爷都被挡在了外门。 靖宝穿了一身素净白衣,周身一丝褶皱都没有,在一众男人中显得身形纤弱。 她的眉目本非十分柔和,今日刻意借了大姐的眉笔,描粗再往上挑了挑,硬生生的多出几分锐气。 这锐气谁看了,都无法小瞧。 阿砚穿了一身劲装,长剑悬腰,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一主一仆都是神色冷冷,对周遭的声音充耳未闻。 靖府族长六十开外,人称老太公,一身富态很有几分稳重威仪。 老太公年轻的时候巴上了大官,走官商勾结路线,他这一 支才渐渐兴旺,修了祖庙,盖了宗祠,又重金聘了一个没落书香官宦家的小姐为妻,育有二子。 二子也都争气,老大作官,老二行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媳妇拿得出手,儿子拿得出手,再加上老太公本身辈份高,这才坐上了族长的位置。 老太公重重咳嗽一声,整个祠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开祠堂,有两件大事,头一件是平之侄儿遇难的事,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大家商议挑个黄道吉日,把人埋入祖茔吧。” 二老爷靖平远听着这话,脸上的悲痛已经完全绷不住,起身冲老太公鞠躬道:“日子已经到灵隐寺算过,三日后的七月十七是个好日子。” 老太公环视一圈,“平远侄儿拿了日子,你们怎么看?” “老太公,我们没意见!” “灵隐寺算的日子一向准,就三日后。” “我们同意!” 老太公看着靖宝,“靖七,你怎么说?” “我不同意!” 靖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楚的落到每个人耳中,祠堂里再次沉寂下来。 老太公似乎料到有这么一出,循循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 靖宝起身,走到祠堂中央,昂首道:“ 空棺不吉利。” 众人:“……”这是个什么说法? “这是其一;其二……” 靖宝眼里漾着泪光:“扬州府知府温卢愈说,这案子疑点颇多,不能就这么盖棺定论,我还是那句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太公浑浊眼睛朝靖家二房那边看了眼,三老爷靖平运忙道: “在扬州的时候,我与四弟天天往运河上去,河岸很宽,河水湍急,上游到下游数千里,打捞尸体无异大海捞针,四弟甚至把当地所有的打捞船都花钱请来了,不是我们不想把大哥的尸体捞上来,实在是难啊。” 老太爷抚着胡须,叹道:“这也是命啊!” 靖宝一听这话,心里有些颤抖,她克制着自己情绪,冷冷道:“三叔回答了我后半句话,前半句话,怎么说?” 靖平运摇头道:“你们年轻人啊,还是太稚嫩啊,我也是做官的,遇到棘手的案子,家里又有些背景的,我的话同温大人的话一样,总要找个由头先安抚一下死者的家属,能不能当真,就两说了?” 靖宝剑眉一挑,“三叔的意思,温大人在同我说谎?” “这……” 靖平运被他问着了,脑子一转,道:“这 不叫说谎,而是一种说话的方式,真要有什么蹊跷,这么多天也该查出来了,查不出来,那就代表没有。” 靖宝反唇相讥:“大理寺查案,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十几日能查出什么来?” “孽子,你忍心让你父亲做孤魂野鬼三五年?”靖二老爷一声厉喝。 靖宝的声音比他更厉,“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已经做了孤魂野鬼呢,万一他被人救了呢?” “他要真被人救了,会不来找你,不回靖家?”靖二老爷冷笑道。 靖宝一怔,脸露哀色。 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父亲若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算爬也会爬回靖家,这里是他的根。 “靖七啊!” 老太爷拖长了调子,“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人得面对现实,现在丧事已经铺开,总这么拖下去也不好,叫亲朋好友怎么看?三天后就落葬了吧,这也不耽误温大人查案。” 靖宝看着老太爷那张慈善正气的脸,悲上心来。 落葬只是开胃菜,是为后面争靖家家主做铺垫,父亲的棺不盖下去,争得就不名正言顺。 搏弈到最后,都得拿出真章来。 靖宝拿不出来,这一局,她输得彻底!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争家主 老太爷见靖七垂着脸不吱声,知道他已经大势所去,立刻朗声道:“来人,通知亲朋好友,大老爷三日后落葬。” “是!” 随着老太爷一声令下,凡个族中管事的人纷纷离开祠堂,落葬是大事,得办得体体面面,妥妥当当。 他们一出来,大房数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靖若袖死死的揪着长姐的衣袖,吓得唇都白了。 靖若素一恨自己没有投胎成男子;二恨丈夫没个一官半职,说话没份量。 她身后的吴诚刚皱着眉感叹:南方的宗族势力,可真是大啊,阿宝也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 想到这里,他扭头看了眼两位妹夫,三个大男人的心同时提了起来。 一事议罢,再议一事。 照旧是老太爷起头:“大老爷是你们这一支的家主,如今他没了,家主之位由谁来坐?” 四老爷靖平迁忙道:“按理该由靖七坐家主之位,但靖七刚满十五,还是个监生,所以我提议,由我二哥来坐这个家主之位。二哥年长,又在京城做着官,话说出去比靖七有份量。” 话落,整个祠堂内针落可闻。 阿砚站在靖宝身后,大手死死的握着剑把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出。 他娘的! 连 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 “四叔也知道有按理两个字?” 靖宝神色一肃,语气叫人发怵,“那我便来说说这个理字!理是伦理,是道理,是规矩。规矩这个东西是要拿来遵守的。四叔现在想打破这个规矩,敢问靖家可有过这样的先例?” 众人鸦雀无声。 的确还没有。 哪怕靖大老爷年轻时再荒唐,再不成器,这家业还不是传到了他手上。 没别的原因,他既占一个嫡,又占一个长。 有嫡传嫡,无嫡传长。 靖七是他的嫡子,也是长子,两角俱全,理应由他做家主。 “四叔以我年轻论事,觉得我十五岁承接不起这责任,敢问四叔,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四老爷一怔。 他十五岁的时候在读书,天天挨先生的骂,先生骂他朽木不可雕也。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靖宝走到四老爷眼前,目光像道利箭一样直射过去,“四叔,这个道理你应该听得明白的吧!” 四老爷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靖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靖家这一支,除了老大是烂泥外,就数他最没出息,可不就是无志空长百 岁吗! 三老爷一看老四这副傻样,知道靖七这是捡软柿子捏呢,冷笑道: “哪怕你四叔再没本事,他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桥还多。你再看看你,身无缚鸡之力,不过是个书生,能顶什么事?” 靖宝毫不客气的怼回去:“书生不能顶事,却能把宣平侯府救回来;也能进国子监;将来还能科举做官,进翰林。我记得三叔当年好像也是考过国子监的,排第几名啊,怎么也没得个学府的举荐啊?” “你……” 三老爷气得想掐死他,怒目道:“读书好有个屁用,天底下最无用的就是书呆子。” 靖宝抓住这话里把柄,刺回去道: “当今天子广开恩科,选拔青年才俊,充盈朝廷。三叔说读书无用,不就是在说皇帝的这一政策无用吗?三叔,胆肥成这样,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想寻死我不拦着,可别祸害了整个靖府。” 最后一句,靖宝说得声色厉疾,把三老爷吓得脸色直泛白,不由拍案而起,色厉内茬道:“你胡扯什么胡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三叔是个什么意思?” 靖宝看着他,用平静得让人感觉到寒冷的语调,“三叔是不是觉得我父亲死了,宣平侯 府落魄了,我大房就好欺负?” “你……你……你……简直血口喷人!” “我有没有血口喷人,三叔心里有数,我父亲尸骨未寒,举头三尺有神明,三叔啊,别让祖父的棺材板压不住,半夜爬出来找你这个孽子算帐!” “靖七,你特么想造反啊?”三老爷被气得连理智都没了,哇哇大叫。 靖宝凌厉的神色,突然一下子沉了下去,两泡热泪含在眼底,欲落不落。 她用嘶哑的声音,哀哀欲绝道:“三叔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靖宝本来就生得柔软,神态、口气再软下来,配着她那个年岁,生生让人察觉出一股子楚楚可怜的意味来。 族里几个长老的脸色不大好看起来。 靖七这话说得没错,老大尸骨未寒,几个兄弟就跳起来要抢家主之位,像话吗? 有这么咄咄逼人的吗? 靖二老爷见势不好,忙道:“老三,退下!” 三老爷脸色讪讪,胸口一起一伏,还完全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败下阵了呢? “靖七!” 靖二老爷语调前所未有的慈祥,“家主之位不是那么好干的,最是琐碎,你在国子监读书,还要参加科举,分不出太多的精力。你爹生 前一心盼着你能中进士,光宗耀祖,你就应该一门心思都放在学业上。” 硬的不行,来软的? 靖宝静静看着这人做戏。 “你四叔的意思,家主之位暂时由我这个做长辈的帮你一段时间,将来等你功成名就,自然就会还给你,没有人要和你抢,你放一百个心到肚子里。” “就是,谁会和你抢呢!”四老爷连声附和。 三老爷冷哼道:“真是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 靖宝差点气笑。 合着,还是她不识好人心啊? “靖七,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想你三位叔叔也都是为你好。” 老太爷怀里揣着两万两银子,心说自己得赶紧把这事儿处理,否则银子可就打了水漂。 “你就听长辈一句话,让你二叔当这个家主之位,你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好名次,给你爹挣口气。” “是啊,是啊,做人听得劝!” “你还小,担不起这家业的!” “我们都是为你好!” 几个收了好处的族中长者,纷纷表了态。 靖宝听着四周的议论声,只觉得尖刀扎进了心口。 她小脸一抬,“我就想问我二叔一句话,家主之位连着靖家的生意,我让出家主之位,那生意呢?” 第一百四十章 是女的 靖二老爷皮笑肉不笑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生意?你要信得过二叔,就把生意也交出来,二叔这人做事最公平,该你们大房的,半两银子都不会少。” 靖宝心里数万头草XX 呼啸而过。 还半两银子都不会少? 分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真当她是傻子吗? 臭不要脸! 靖宝勾着嘴角,眼里全是冷意。 “阿蛮?” “奴婢在。”声音从祠堂外面传进来。 “把铺子所有的帐本都拿进来。” “是!” 片刻后,帐本一本本摊在四方桌上。 靖宝指着帐本,微微一笑道: “这些是靖家生意的一部分,四十九间铺子,遍布整个江南。我刚满十三岁时,父亲就把这些铺子给我打理,两年了,这些铺子没有一家是亏钱的。二叔,敢问你们二房的私产,连年来亏空了多少?” 靖二老爷禁不住浑身汗毛直竖。 两年前这小子就接手靖家的产业,大哥看着烂泥扶不上墙,其实心里是早有算计的。 靖宝道:“据我所知,二房亏空不少,二婶成天见的喊没银子,二叔连自己的私产都打理不好,还能打理靖家这么大的产业?” “你……” “人有自信不错,但也得掂量掂量自己 的本事。靖家的生意,可不光是大房的,也是你们二房,三房,四房的。” 靖宝话峰一转:“敢问三叔,四叔,你们是愿意把生意交给二叔糟蹋,还是让侄儿我帮你们赚钱?” 人生在世,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亲兄弟都要反目成仇。 这就是人性! 果不其然,靖四老爷眼珠子转了几转后,道:“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不仅书读得好,生意也做得好。” 靖宝淡淡:“四叔过奖了!” 靖二爷一看四弟态度转变,气得脸色铁青。 蠢货啊! 他也不想想靖七小小年纪就已经这样厉害,这次不把他扳倒,以后还有什么机会! 靖宝上前一步,冲老太爷一作揖,道:“老太爷,我靖七虽然年少,但人都有慢慢长大的一天,我自信可以担得起这份家业,请老太爷明鉴。” 老太爷捋着胡须,看着面前眼神明朗的年轻人,心里炸开了锅。 要是点头,怀里的两万两银子就打了水漂; 要是不点头,良心又过不去。 更何况,规矩摆在那儿呢! 难啊! “你们几个老家伙怎么说?”他决定先听听别人的意见。 “小小年纪能进国子监 ,靖七是有出息的。” “咱们靖家百年旺族,还没有人能进国子监读书的呢!” “按靖府的规矩,也该是他。” “大老爷生了个好儿子啊!” 靖宝看着二叔越来越阴沉的脸,嘴角慢慢勾起。 说一千,道一万,人还得拿出自己的真本事,而不是只靠着一张嘴。 嘴能吹得天花乱坠,但野心配不上实力,说话还不如放个屁。 靖宝决定在这些老家伙犹豫的时候,再加一记重锤。 “我舅舅宣平侯是因为帮太子说话而获了罪,这怪不得别人,只怪他性子急,心里藏不住事,但毕竟是侯府门第,人脉还是有的。他本来是要赶来奔丧的,却因为和石尚书起了冲突,两人同时被皇帝禁了足。”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祠堂里所有人听的心下生凉,目瞪口呆。 靖七这话点出了几个事实: 一,在老皇帝的心中,宣平侯和石尚书的份量是一样的。 二,太子早晚当政,宣平侯早晚复起; 三,你们欺负我之前,先想想后果,真惹毛了我,我可是要秋后算帐的。 这时,连老太爷看向靖宝的眼神都渐渐起了变化,甚至有那么一会时间,他觉得怀里那几张银票烫得灼人,恨不得立刻扔了才好。 靖宝见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忌惮的表情,长长松出口气。 钱可以挣,但权势这个东西却是挣不来的。 人在权势面前,都要低头。 这一局,她完胜。 老太爷在心里垂死挣扎了一番后,冲着靖二老爷缓缓开口道: “你们做长辈对小辈的一番心意,我们几个老骨头都看在眼里,只是靖家没有这个规矩,所以靖家的家主还是由……” “等一下!” 一道尖锐的声音从外头横出来,老太爷勃然大怒,“那个妇人敢在祠堂外堂大声喧哗,还懂不懂规矩?” 靖二老脸黑如锅底,“回老太爷,正是贱内。” 老太爷正要呵斥几句,却听赵氏又高喊道:“老太爷,诸位长辈,我有要事回禀,是关于七爷身世的。” 话音刚落,陆氏勃然变色,怒道:“弟妹,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氏懒得和陆氏废话,双腿一曲,在祠堂门口跪了下来。 “老太爷,这一位是我陪嫁周妈妈的男人,周妈妈前些日子跳井自尽,但她死之前,和他男人说了几句话。” 祠堂门吱呀一声打开,老太爷背着手走出来。 “说了什么?” “她说,大太太为了靖家的家业,弄出了一个儿子。” “什么叫弄出一个儿子? ” 老太爷乍一听没弄明白,话刚出口,脸色就沉了下来,不假思索道:“老二家的,饭可乱吃,话不能乱说。” “老太爷,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她家男人说的。” 赵氏一指身后的老头,“人就在那儿,老太爷您去审一审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陆氏急得脸都白了,哑着声道:“弟妹,你们为了抢家产,竟然使出这么阴险的招,还有良心吗?” “良心都被狗吃了!” 靖若素破口大骂:“往日里我爹,我娘亏待你们了吗,你们要这样泼脏水!” 靖若溪的话更狠:“二婶,你是狗急了跳墙吧?做像个长辈好吗,做不像长辈,麻烦请做个人,我爹的棺材还横在那里呢!” 字字如刀,句句如剑,连靖二老爷都羞愤难当,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 怎么到现在还相信自己的陪嫁呢,被她害得还不够吗? 真是猪油蒙了心! 他严厉喝道:“来人,扶二太太回去,她失心疯了!” 到了这个份上,就好比身后是万丈深渊,赵氏已经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 “我没有失心疯,大嫂当年生七爷,没有足月,甚至连稳婆都没有。这孩子要么是外头抱来的,要么……他就是个女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到绝路 时间就此停止,连风声都唰然静止。 所有人被赵氏的话,惊得魂不附体。 赵氏转过身,看着浑身不停地在颤抖的陆氏,诡异地笑了笑,“大嫂,我说对了吗?” 陆氏瞳孔分分压紧,直至如针,与此同时,她猛的推开身旁扶着她的两个女儿,一头撞了过去,嘴里爆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 “姓赵的,你这样污我,我和你拼了!” “拦住她!”老太爷见势不好,大喝一声。 所有下人赶紧冲过去把陆氏团团围住。 陆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老爷啊,你九泉之下睁眼看看吧,他们这是要把咱们大房往死里欺负啊!” 赵氏毫不畏惧,她两眼冒光地看着陆氏,一字一句:“大嫂,是不是欺负,查一查就知道了,你敢不敢让七爷把外衣脱了,让郎中扶脉。” “你……” 陆氏死死的看着赵氏,一张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两人目光在空中遇上,像极了两头欲把对方撕裂咬碎的野兽,谁也没有退让半步。 然而细看之下,又有区别。 赵氏的目光穷凶极恶的,而陆氏的目光是心虚的。 靖二老爷和赵氏同床共枕二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 的狠光,心想:莫非她说的是真的? 得勒! 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脸皮已经撕破了,不如破釜沉舟赌上一赌。 “老太爷,当年父亲病中,是有意把家主之位传给我的,因为大房无子;但在临终前,大嫂突然生下靖七,父亲这才改了口,这些前事你都是知道的。” 靖二老爷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如今大哥不在了,二太太提出这样的质疑,也在情理之中,若靖七是不是靖家的孩子,这滔天的财富就落到外人的手里;若靖七是个女子……一个女子坐上家主之位,那靖家可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请老太爷作主。” “二叔这么说,是怀疑我娘偷了人?” 处在漩涡中心的靖宝慢慢踱步出来,身形消瘦,眼神却像一把刀。 一把寒光森然,出鞘泰半的刀。 “二叔在庄上逼死了你的大儿媳妇,这会莫非还想再把长嫂也逼死。” 这话,又像一道怒雷,打在所有人的身上。 什么? 什么? 什么? 大奶奶是他公公逼死的? 怎么会呢? 靖二老爷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恨得牙根紧咬,这小子想干什么?他会不会把杜氏的事情说出来? 还有 ,自己逼/奸杜氏的事情,他知道不知道? 靖宝看着他,冷冷地笑了两声,“二叔,这会子你还有质疑吗?” 靖二老爷看着他眼中的寒光,挣扎了片刻,方才那随时准备大杀四方的杀气就像一个屁,“噗嗤”一下就没了。 他声气微弱地说道:“赵氏闺中失德……” “老爷!” 赵氏缓缓抬头,用尽全身的力气道:“不用说我闺中失德,禁足几月,若七爷的身世没有任何问题,你大可给我休书一份。” 靖宝一听这话,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她以为隐晦的提出杜氏的事情,二房诸人就会作罢,哪知道,赵氏竟然破罐子破摔,丧心病狂地押上了她二太太的身份。 破釜沉舟?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氏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 周妈妈一死,男人拿掉了她的管家之位,禁了她的足,赵氏自恃替靖家生了三个儿子,昂头挺胸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她又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一心想着怎么把这一局扳过来。 另一边,周家人被赶出靖府,京城混不下去,只能回到临安府的老房子。 一家人挤在破屋里,想起从前的好日子,做梦 都想再重回赵氏身边当条狗。 恰好这时传来靖府大老爷遇难的事儿,周家男人料准赵氏要回来奔丧,凭着从前在靖府的人脉,想方设法的见到了赵氏。 赵氏一听前因后果,心里顿时炸开了锅,冷静下来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为此,她还将府中的老人一一找来,询问当年陆氏生产一事。 一问才发现,陆氏当年竟然没有请稳婆,生产的时候只有李妈妈一个人在房里,三个女儿守在外头。 这……太匪夷所思。 女人生产,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有钱有势的人家,恨不得把全城的稳婆都请来,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交给一个老奴。 这里头肯定有鬼。 赵氏原本是打算把事情查个明明白白后,再捅出来,哪知道靖七这般厉害,三位老爷都不是他的对手,得到消息赵氏不得不匆匆忙忙使出杀手锏。 开弓没有回头路。 赵氏只有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赵氏冲靖宝冷笑:“七爷,我连休书都预备下了,你不会怕了吧!” “我会怕?” 靖宝笑容淡淡,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郎中一来,什么都瞒不住,自己的身世转眼间就会大白于天下。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不光自己倒霉,母亲,三位长姐,整个大房,乃至远在京城的宣平侯府……统统受牵连。 想到这里,靖宝想用力喘出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呼吸,死寂一般的空气中,比死寂更加恐怖的气氛在缓缓蔓延。 她木讷的转动着眼珠子,看向三位姐姐,露出一道无可奈何的笑容。 姐,完了! 大房三朵金花心跳如擂,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既然二太太非要弄个明白,我这做长辈的倒不得不成全她的心意。” 这时,老太爷缓缓开口,“不过,丑话说到前头,一会郎中的话要是和二太太的不符,这靖家也就没你的容身之地,来人,请郎中!” “啊哎,我的天!” 陆氏一听这话,又惊又气又急,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女儿女婿们扶的扶,掐人中的掐人中,哭的哭,一片混乱。 靖宝看着那一处的混乱,连骨头都在打颤。 也是! 燕过留痕! 这世上哪有什么藏得住的秘密,不过是时间而已。 十五年的光阴如走马观花一样在眼前掠过。 她认命了叹了口气-- 能藏十五年,也够了。 有秘密的人,其实也不太快乐!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事败露 “在京城,做叔叔的借刀杀侄儿;回临安府,做婶婶的怀疑长嫂偷人……这夫妻二人的品性,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 一道低沉的声音由远而近。 靖宝猛的抬起头,顿时,火焰在她双眸燃烧,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是顾长平! 他来了! “先生?” 她飞奔过去,一头扎进顾长平的怀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扑向能让她倚靠的亲人。 顾长平表情奇特。 他没有料到靖七会突然扑过来,想推开,怕伤了她的自尊,不推开,大庭广众之下不合时宜,踌躇片刻,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顾长平掌心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布料传过来,靖宝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忙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顾长平望着她足足半晌,抬手,撩起她耳边的一绺发丝,放在手中捻了捻,笑道: “被人欺负,只会哭鼻子,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弟子。” 靖宝用手背抹了把泪,一脸委屈道:“是学生没用。” “所以我常说,国子监光教书育人还不行,还得教学生识人心。” 顾长平目光一抬,冷冷地看着老太爷,朗声道: “人生在世,有心机不可怕,在官场,在生意场,能有一 席之地的,哪个没有心机。但靖府二太太随随便便就要怀疑一个人的品性,这就太可怕了!在下顾长平,国子监祭酒,长者可是靖族族长?” 老太爷看到顾长平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不是凡人,再一听他是顾长平,差点没扑通一声跪下去。 竟然…… 竟然是顾家的后代! 年岁小的人可能不知道顾家,他却是活了一甲子的人,岂能不知顾家曾经的门第和风光。 他忙行礼道:“顾大人,失敬,失敬!” 众人一看连老太爷都行了礼,也纷纷向顾长平行礼。 顾长平神色冷冷,对周遭行礼的人视而不见,一身傲骨! 在靖宝的印象里,无论什么时候,顾长平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而此时,他脸上竟然连一丝笑意都没有,眼睛里微微含着一点血线,面色冷厉且阴沉。 两个南辕北辙的“顾长平”重叠在一起,她觉得无论是哪一个,都好看! 顾长平走到老太爷面前,开口道:“刚刚在边上听了几句,本不想掺和进来,但事关我门下弟子,倒不得不管一管这闲事。” 门下弟子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但听在众人耳朵里,却有如鼓锤。 谁不知道顾长平的授 业恩师有两个,一个是太子太傅;一个是当朝首辅。 这两个无论哪一个,对靖家人来说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如今靖七拜在顾长平的门下,这也就意味着,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京城最最核心的圈子。 他娘的! 这小子怎么也不事先吱一声,还能为家中小辈谋点福利。 族中众长老悔意顿生。 “国子监是朝廷的国子监,所有监生入学,除了成绩合格以外,个个需得验身。” 顾长平面色不霁道:“老族长可是怀疑我国子监连验个身,都验不明白?” 老太爷被堵了个结结实实! 对啊!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靖七要是个女的,还能进国子监读书,早八百年就露馅了,还等到今天? “至于他是不是靖家的儿孙……” 顾长平目光淡淡扫过靖府族人的脸,忽儿道: “你们信不过靖生的母亲,也应该信得过宣平侯府的教养。我若是宣平侯,自个的嫡亲妹子被人质疑妇德,便是拼了性命,也要让你们尝尝报复的滋味。” 族人们一听这话,顿时脊背阵阵生凉,纷纷怒目看着赵氏。 你个无知妇人想找死,可别拉上我们做垫背的。 什么人哪! 顾长平点 到为止,目光落在靖二老爷的身上。 靖平远吓得背一弯,欠身诺诺道:“顾大人,贱内患了失心风,她……她胡说八道的。” 顾长平先是皱了下眉,再缓缓摇头:“靖大人既然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就应该出声制止,而不是推波助澜,你可是读过圣贤书的人。” 这话简直就是在骂:你靖二老爷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是我管教不严。”靖平远陪着小心。 顾长平不再看他,偏过头,再次对上老太爷的目光,老太爷被他脸上犀利的眼神,吓了一跳。 顾长平勾唇道:“我这边也有个事儿,想胡说八道一下,老族长不防听一听。” “请说!” “靖家大奶奶出事那日,我正好也在庄子上……” “顾大人!” 一道高大的身影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顾长平的跟前,正是靖府大爷靖荣宣。 “顾大人,我母亲父亲都做错了,我代他们向大人您磕头请罪,请大人嘴下留情!” “留情?” 顾长平冷笑道:“我本来的确是想留点情面,毕竟我与你父亲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他的所作所为,让我恶心!” “顾!大!人! ”靖荣宣急得眼睛充血。 “晚了!” 顾长平长袖一拂,一字一句道:“那日我看到杜氏被他公公逼/奸,哭声凄惨。” “顾长平,你莫要胡说八道,欺人太甚!”靖平远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怎么着? 只允许你欺负我的人,就不允许我欺负你?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靖大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老爷是要在下拿出证据吗?”顾长平淡笑着反问。 靖二老爷脸色惨白,表情却已露出了几分心虚。 顾长平脸上的淡笑收敛起来,“除此事外,我还看到二老爷欲借着贼寇的手,除掉靖生,若不是我来的及时,靖家七爷此刻就应该在地下面。” 逼/奸儿媳妇! 除掉侄儿! 我的天啊-- 这,这,这还是人吗? 这特么就是个畜牲! 所有人被惊得三魂去了两魂,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这么说来,大奶奶的死还很有蹊跷!” “瞧着人模人样,怎么做得出来的!” “连亲侄子都要杀,啧啧啧!” “我怀疑大老爷的死,也有蹊跷啊!” 靖平远听着四周的议论声,像条落魄的狗一样,瘫倒在地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房败 靖宝何止感觉天旋地转,都快天崩地裂了。 她死死地看着顾长平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这个背影莫名的熟悉,像是曾经刻在过她的心上,只是时间久了,蒙上了一层灰。 她怔怔的往前走几步,手指轻轻扯了扯顾长平的衣袖。 顾长平扭头,忽然抬起手,指尖点在她额头上,“别急,还有几句话没说完。” 靖宝错愕回神,羞得连连后退。 她刚刚做了什么? 顾长平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静道: “靖生为了靖族的太平,顾念和靖二老爷的叔侄关系,瞒下了此事。只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老族长,靖府落入这样的人手里,只怕用不了短短几年,便败了!” 靖老太爷这会连杀人的心都有。 大户人家,明争暗斗,争夺家产是常有的事,争得头破血流,老死不相往来的也不少。 但争得要拿人性命的,却不多。 都是一根藤上结的瓜,怎么能下得去手。 哪曾想,这个他最看中的侄儿,不仅下了狠手,还……靖老太爷感觉自己一张老脸火烧火燎的,臊都臊死了。 “我宣布,靖家这一支的家主之位,由七爷靖宝继承,你们几个可有意见!” 有个屁意见! 这位置本来就应该是靖七的。 族中几位长老忙不迭的点头。 “老族长,他怎么处置?”顾长平一指靖二老爷。 “顾大人,他的事情容我们几个老家伙再商议商议。” “老族长,兄弟阋墙之祸,是大祸,靖府百年望族,名声在外,可别因为一个畜生,而祸害了所有儿孙辈的前程。” 这话,像把斧头劈开族中众长老的脑子。 靖家是个大族,同气连枝,共荣共损,一个人做错了,便是一家人做错了事。 这便是株连。 世人不会说,靖家的七爷进了国子监;他们只会说:国子监的靖七爷有个扒灰、杀人的二叔。 这事若不处置妥当,不仅靖府百年的名声毁了,靖家小辈的前程,婚姻统统受挫。 试问哪个好人家敢把姑娘嫁到这样的人家? 老族长沉着脸走进祠堂,余下众长老立刻跟进去,祠堂高大的朱门吱呀一声关上。 靖三老爷见势不好,给心腹递了个眼神,后者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离去。 半盏茶后,门再次打开。 老族长咳嗽一声,正要开口说话。 “慢着!” 宏老太太被人搀扶着,颤颤威威的走出来,“老太爷能不能听老身说几 句话。” 老太爷两眼火光地看着宏氏,心说你家儿子歪成这样,多半是你在边上挑唆的,你还有脸说什么说? 宏老太太见老太爷对她的恳求视而不见,目中含泪,凄声道: “老太爷,我只说一句话,一人做事一人担,别连累儿孙,他们还年轻,还要顶着脸面活下去。” 老太爷一听这话,立刻明白宏氏所求是什么。 他思了思道:“二老爷靖平远,为人失德,品行无端,犯下滔天大错,即日起逐出靖府,靖家的祖田,家产,房舍等继承权均与他无关,由其儿孙继承;其妻赵氏,休弃。” 话落,哑寂一片。 这可是靖府百年来,第一个被逐出靖家的男子。 “老族长英明,在下告辞!”顾长平冲老太爷抱了抱拳,转身便走。 “先生?” 靖宝追上去,“你去哪里?” 顾长平抬了抬下巴,“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先生住哪里?在临安府逗留几天?怎么找你?” “怎的这么多问题?先处理好府中的事,我自会来找你!” 靖宝眼神勾勾地看着顾长平的背影,脑子里直发懵。 他来临安府,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 这一日大闹,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靖宝尤其累,她已经好些日子没闭眼了,去灵堂里添了些香油纸钱后,回院子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发现头上有只柔软的手,是二姐的。 靖宝想起了小时候二姐常常牵着她的手,和大姐,三姐一道陪她玩儿。 靖宝抓住二姐的手,放在脸颊处婆娑。 “二姐,什么时辰了?” 靖若溪气笑道:“你们两个瞧瞧,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呢,一醒来便问时辰。” “申时三刻!” 靖若素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到外间让阿蛮去大厨房拎饭来。 靖若袖冲靖若溪道:“你摇醒她,先把饭吃了。” “三姐!” 靖宝累极,含糊道:“再让我睡会,就一会,求你了!” 这话一说,三朵金花同时脸色变了变。 母亲对阿宝读书管得极严,子时睡觉,卯时一刻就得起,小孩子贪睡,总也睡不醒,每天三个姐姐轮流叫她。 叫不醒,就把人拖起来,一条冷毛巾敷面,她才能勉强醒来,真真叫人心疼死。 靖若素冲两个妹妹招招手,三人掂着脚尖,离去外间说话。 她们一走,靖宝反而睡不着了,歪着脑袋想了会心事,叫阿蛮进来洗漱更衣。 外间,饭菜已经摆出来,一一放在桌 上。 “娘和三位姐夫呢?”她问。 靖若素:“娘在自个房里用饭;你三位姐夫在守灵堂,咱们吃过饭,去替他们。” 靖若溪冷笑着接话道:“老太太病倒了,三房四房的人都在跟儿前侍疾,彻彻底底撩挑子。” 靖宝丝毫没有生气,喝了口粥道:“咱们得让他们有时间消化一下二叔二婶的事情!” 靖若袖叹道:“便是借我十个胆子,也想不到二叔他竟是这种人。” 靖宝安慰的拍拍她的手,扭头冲靖若溪道:“她怎么样?” 靖若溪:“挺好的,走之前我还去见了她一面,陪她说了会子话,她让我带个口讯给你,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她是谁?”靖若袖好奇问。 靖若溪扒着她的耳朵低语了几声,靖若袖惊得半天只说了一句话:“阿宝啊,你胆子太大了!” “先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阿宝,顾大人怎么会来南边?”靖若素问。 上回庄子上进蟊贼,顾长平在;这回大房遭难,顾长平还在……若说只是巧合,她不信。 “我也想知道!”靖宝支着下巴,愁眉苦脸。 靖若溪道:“他来南边做什么与咱们无关,就冲他帮阿宝说话,这份情咱们得记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母子别 福寿堂里,灯火幽澜,只屋里十分明亮。 郎中把完脉,走到外间道:“老太太年岁大了,得将养着,万万不可再受惊吓。我开个方子先吃七日,七日后再转方子。” 靖三老爷道了声谢,交由下人去抓药。 “老太太让三位老爷进去说话!” 三位老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忙进到里屋。 “都跪下!” 只三个字,老太太便说得气喘吁吁,身后的老奴不停的帮她顺着气。 靖二老爷见状,一脸惶然,急切道:“母亲千万保重,都是儿子不孝。” 老太太不语,看着长子怔怔出神,过了半晌,从枕头底下颤颤威威摸出一叠银票。 “你被逐出靖家,京城靖府的宅子不能再住,这里有六万两,先在外头租赁一套房子,再买些丫鬟婆子,把日子过起来,然后想办法找个机会外放,越远越好,京里怕是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靖二老爷听了,内心百感丛生。 这一闹,宣平侯府早晚知道内情,还不把他恨死,母亲让他远远的躲着,也是怕侯府来个秋后算帐。 再说,自己的事儿早晚一天传到京城,趁着没脸前谋个外放,眼不见心不烦。 “赵氏给你生了三个儿子,这些 年操持内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不休也得休了。” 靖二老爷一听赵氏二字,恨得牙直咬。 没脸的东西,尽祸害家门了! 要不是这个蠢妇,自己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老太太平了平气息,决心一口气说完,“她虽有错,但心还在你身上,你可以不顾念夫妻情份,却得顾念一下母子情份,骨肉至亲是割不断的。你带着她一道离开,辟个安静的院子给她,养一辈子吧,这样也能给三个儿子一个交待。” 这话如当头一棒,把靖二老爷打了个清醒。 依他原来的意思,这蠢妇休了也就休了,管她死活,如今看来,还远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自己是被逐出靖家的人,将来老了,要靠三个儿子养老送终,否则连个抬棺的人都没有。 善待赵氏,也是为了笼络儿子的心,是做给他们看的。 老太太这一招,的确聪明,也想得深远。 “母亲放心,儿子就当养个闲人!” 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微微侧了侧身子,语气疲惫道: “你和赵氏连夜出发,以后不要再回临安府了,咱们母子的情份,也算到了头。” 靖二老爷一听这 话,泪如雨下,羞愧难当。 他一生读书,做官,娶妻,生子……没有不顺当的,又因为天高皇帝远,没有长辈的约束,所以才眼馋杜氏的身子,若他早知道…… 可世上哪有早知道! 靖二老爷重重的磕了三个头,一句话没留走了。 他一走,老太太的泪,再忍不住落下来。 大儿子从小就是她的心头肉,也是他们这一房的门面,如今肉被生生剜去, 她能不哭吗? 三老爷、四老爷出言相劝,只是心里各有各的考量。 靖三老爷想的是:六万两不是小数目,怕是老太太一辈子存的私房钱,老太太还是偏袒二哥啊。 靖三老爷想的是:得向靖七示个好,这小子将来很有可能是个人物,自己可不能像老太太那样,把人得罪狠了。 老太太哭了一会,想着还有事没交待,手指握紧了念珠,强撑道:“扬州府的事情,万一将来有一天败露了,只管往你二哥身上推。” 债多不愁,蚤多不痒,她已经没了一个儿子,剩下的两个无论如何要保住。 这是她最后的倚仗。 “二房的三个侄儿,你们要当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对待,不可亏待!” “是!” 老太太长长吸了一口气 ,“你们几个儿子中,看看有没有脑子聪明的,肯上进的,身边不要放狐媚子,拘着他们好好读书,一定要读出点名堂,给我争口气。” 两兄弟齐齐点头。 老太太拍了拍胸口,咬牙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早点下狠手,弄死靖七那个小王八蛋!” 两兄弟一听,吓得头皮都炸开了。 靖三老爷想:早干什么去了! 靖四老爷想:还是消停些吧,这会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老太太,杜家的人说要找老太太论个理!” 老太太一听,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冤孽啊! 这次府里办丧事,杜家也来了,这会找上门,定是为了杜氏的事。 老太太将床沿拍得砰砰砰响,“家主是靖七,让他们找他去!” “回老太太,杜家的人说了,找七爷不错,可事儿是咱们这一支犯下的,他们只找咱们论理!” “母亲!” 靖三老爷起身,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杜家要真心想为杜氏出气的,肯定去找二哥;他们找您,说白了就是为了钱来,花点银子把人打发吧。” “这银子凭什么我出?要出也是公中出。”老太太瞪着混浊的眼睛。 “这银子我和四弟出! ” 靖三老爷被逼无奈,只能发狠。 不然怎么办呢! 人要脸,树要皮,二哥是逐出靖家,远走高飞了, 他们却还是要在这临安府过日子的。 老太太糊涂,他可不能糊涂! …… 另一边,一地残渣。 赵氏横躺在床上,面色蜡黄,鬓角生出白发,似乎生生老了十几岁。 屋里不点灯,没光源,更显晦暗。 几上的茶盏是空的,丫鬟们都站在外头院子里,一个个噤着声不敢进来。 赵氏一想到自己成了下堂妇,心里一阵苦痛,泪却落不下来。 怎么就没有泪呢? 赵氏自己心里也奇怪,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她手上蹭破了些油皮,都能抽抽搭搭哭半天。 可能这些年来男人做的一件件绝情事,让她把泪都流光了,她的苦,她的怨,她的恨都掩埋在靖府二太太这光鲜亮丽的名头之下。 唯有对着周妈妈时,她才能诉说一二。 这些年,她亦干过不少坏事,数一数,至少有两三个狐狸精死在她手上,还有一个未成型的胎儿。 如今自己落到这般田地,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想到这里,赵氏只觉万箭穿心过,颤颤威威的从床上爬起来,猛的一扯床单,往梁上抛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出殡日 “咚”的一声。 惊了外头的丫鬟婆子,众人冲进来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喊救命的喊救命,冲上去救人的救人…… 恰此时,靖二老爷走到院门口,就听见一阵尖利的女人叫声: “……你们救我做什么,让我去死吧!” 靖二老爷万没料到赵氏会去寻死,气的脸都白了,冲进去怒吼道:“闹够了没有?” 一屋子丫鬟吓得个个不敢吱声。 赵氏看着男人铁青的脸,索性将夫妻间最后一点脸面也撕破了,“老爷心里不也盼着我死吗?” “你--” 靖二老爷被噎了一下,心中愈发恼火,冷笑道:“想寻死难不成挑不到好日子,这么多丫鬟婆子在,你死得成吗?” 赵氏被说中了心事,目光瞬间森然起来。 没错! 哪怕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她也不想死,别的不说,她替靖家生了三个儿子。 靖平远你别忘了,你们三兄弟还有把柄在她手上呢! 靖平远头一回见到女人这种眼神,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母亲让他养着赵氏的深意还有一重: 这女人一旦发起狠来,比男人还狠。 他和她同床共枕近二十多年,她知道太多自己的秘密,这样的人,一旦站在他的对立面,是可怕的! 靖 平远挥手示意下人离开,自己走到赵氏跟前,哀声道:“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么无情无意的人吗?我和老太太说了,今夜带你一道走。” 赵氏听得一愣,反射性的问道:“作什么要带我一道走?” “我不带你走,你又能去哪里?我们结发夫妻二十几年,情份岂能是一张休书休得断的?” 靖平远顿了顿,道:“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我养着你一辈子罢!” 赵氏倔强的神情再维持不住,一把抱住男人号啕大哭。 …… “七爷,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 李妈妈抹了把汗,道:“二老爷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说是连夜就走。” “二婶呢?”靖宝问。 “跟着一道走!”李妈妈上前一步,压低声道:“二太太刚刚闹着要上吊自尽,后来二爷说养她一辈子,这才消停了。” 靖若素冷笑道:“一个是做样子给三个儿子看,一个是做样子给男人看,都会演戏呢!” 靖宝问道:“周家男人最后怎么处置了?” 一提这人,李妈妈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的下作东西,不得好死也是他自己寻来的。” “死了?” “死了,被二老爷的人活活打死 的!” 靖宝皱了皱眉毛,道:“他家儿孙有没有来闹?” “敢闹?吃了熊心豹子胆吧!一听说败了,连尸体都没领回去,就逃了。” 李妈妈呸了声,又把杜氏找老太太讹钱的事情说了。 “该!”靖若溪拍掌叫好。 靖宝却慢条斯理道:“李妈妈,你让杜家的人来找我理论。” “阿宝?” 靖若袖一脸不解,“这事关你什么事?” 靖宝用茶水漱了口,道:“不关我阿宝的事,但关我靖七的事。我如今是家主,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头一把火就得让所有人看看,我靖七年纪虽小,气度不小。” “阿宝说得有道理!” 靖若素思忖道:“靖家没有分家,这事本该就是她出面,也正好用杜家的人来立立自己的威。” 李妈妈见大姑娘发话了,赶紧去办事。 一个时辰后,杜家人怀里揣着五千两银子满意而归。 深夜。 三辆马车悄无声息的驶出靖府,刚驶到巷口,车夫勒住了缰绳。 青石路中央,站着一人,白衣素面,正是靖七。 靖二老爷想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再去见人,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怕他涵养再好,脸上仍带着阴鸷。 靖宝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 叔侄一场,我来送送二叔和二婶。” 靖二老爷一口老血气得要吐出来,“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想看我笑话吗?” “今儿在祠堂前,二叔的笑话我难道还没看够?” 靖宝背起手,又道:“我只是想劝二叔,以后做人要走正道,你虽然被逐出靖府,但到底姓靖,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靖家的门面,万万不可再给靖家抹黑!” “你……” 靖宝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这点银子二叔收下,富路穷家,也是侄儿的一点心意。” “你的心意,我领了!” 靖二老爷接过银票就撕,撕完还往靖宝脸上一砸,咬牙切齿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靖宝,咱们走着瞧!” 靖宝脸色都没变一下,躬身退到路边,目送马车离去。 “爷,这老二爷真不识好歹!”阿砚看着一地的碎银票,心里不忿。 靖宝勾唇,“没事,反正我也不是做给他看的!” “那爷是做给……” “给族长和整个靖族的人看的。” 靖宝眯了眯眼,这是她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第二把。 翌日一早。 事儿传到老太爷和宏老太太耳中,老太爷冲前来请安的几个儿子叹道:“倒是没看错他,这孩子度量大呢!” 宏老 太太则“哇”的一张嘴,把刚刚喝下去的药吐了个干净,捶着床沿,恨道:“小畜生啊,他是故意的!” 靖府的下人们知道后,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哆嗦。 七爷将将十五岁,做事就滴水不露,也难怪能拜在顾长平的门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以后七爷吩咐的事情,得尽心尽力的办好。 …… 丧事因有族人亲友齐心帮衬,一切都遵守旧制行事,丝毫不乱。 三日期满,靖家大老爷出殡。 吉时已到,一般四十八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靖府大老爷靖平之之发灵柩。” 靖宝摔丧驾灵,神色凄苦; 靖宝身后是三位女婿,手里各捧着东西,披麻戴孝; 再往后是二房,三房,四房,外加族人; 数百位僧人身着袈裟,手持佛珠,嘴念佛经……一时只见靖府大殡浩浩荡荡,直奔城外去。 靖家祖茔在城外十里,一来一回用了整整一天。 事毕,靖府前院开了四十桌宴,一时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靖宝身为家主,穿着孝服一桌一桌敬酒答谢客人,两位叔叔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有些不知情的宾客均好奇为什么一整天不见靖二老爷的影子,暗下一打听,都变了脸色。 第一百四十六章 靖若袖 靖宝四十桌敬完,再撑不住了,被人扶着回房休息。 等宾客散去,靖若素把两位妹妹叫到身边,哑声道: “父亲一死,阿宝无论如何也得守孝一年,两个月后的秋闱怕是赶不上,我远在京城,帮不上什么忙,以后这头有什么事,你们多费心。”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阿宝的身份! 靖若溪愁道:“我这次见到阿宝,觉得她身量长开了不少,一年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我也愁这个!”靖若袖道。 这时,有奶娘抱着一粉粉嫩嫩的奶娃娃进来,正是靖家八爷靖荣寅。 “大太太说,让三位姑娘和八爷相亲相亲。” 靖若袖接过来,看着怀里的小弟,眼神缥缈。 母亲的用意很清楚,若有朝一日靖宝的身世瞒不住,这个小弟便是她们唯一的希望。 三位姐姐也得像帮衬阿宝一样,帮衬他。 “能一样吗?” 靖若素想着府里流年姨娘的肚子,冷笑道,“一个就像是咱们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喂养得熟!” 靖若袖把孩子还给奶娘,劝道:“我瞧着姐夫这几日忙上忙下的,没少出力,你也不要太要强了,柔着来。” “话可不 是这么说!” 靖若溪柳眉倒竖,“有些男人就是蜡烛胚,你越纵着,他越放肆,倒不如拿出点厉害来。” 靖若袖被怼得哑口无言。 靖若素摆摆手:“不说这个,三妹,妹夫今年秋闱要不要下场?” “自然是要下的!”靖若袖叹气道:“我们一回去,他就往京里去,到时候就劳烦姐姐多多照顾。” “你跟去吗?”靖若素问。 靖若袖神色有些尴尬,“我婆婆说跟去反而不好,影响他温书。” 靖若素:“那谁跟去?” 靖若袖:“卫姨娘。” “哟,你婆婆怎么不怕卫姨娘影响他温书呢? ” 靖若溪拿手指戳靖若袖,“你啊,就是泥捏的性子,换了我,她敢这么做试试?” 话落,房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靖若袖几声长长的嗟叹。 自己性子和二姐的性子不同。 海安府的傅家和金陵府的高家也不同。 高家宗室兴盛,儿孙众多;傅家却是人丁稀少。 傅家祖籍原本在泉州府,老太太二十岁就守了寡,独自一人拉扯儿子。 孤儿寡母,难免受人欺负。 分家时,她拿着两把匕首冲进祠堂,一把横在自己脖子上,一把横在儿子脖子上,硬是 从傅家人手里拿走了一份家业。 家业一到手,老太太立马变卖了泉州房田铺子,到海安落家,海安有她娘家。 在娘家的帮衬下,孤儿寡母的日子越过越好,傅老爷也争气,科举中了进士,虽然是个二等末流,花点银子通关系,也谋了个小官。 有了官位,就不愁娶媳妇,最后相中了老太太娘家的侄女丁亦兰。 丁氏肚子争气,一口气替傅家生了四个儿子,可把老太太乐坏了。 老太太索性撒了手,把家业都交给儿子媳妇打理,自个含饴弄孙,享起清福来。 丁氏是个厉害的,不仅会生儿子,也会调教男人,傅老爷与她成婚多年,恁是没敢纳妾。 傅成蹊是傅家最小的儿子,当时陆氏看中这门亲事,就是图傅家家风正,人口少,没那么乱七八糟的事。 正所谓家风不正,家道不宁。 靖若袖嫁过去,的确是过了两年夫唱妇随的恩爱日子。 两年后,问题来了,靖若袖肚子一直没动静啊! 丁氏立刻张啰着帮小儿子纳了房姨娘,纳的是闺中姐妹的庶女,姓卫,叫卫姨娘。 这卫姨娘长得娇娇柔柔,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一进门就利用和丁氏沾亲带 故的关系,大打感情牌,让丁氏对她的好感度大。大增加。 百般讨好丁氏的同时,对男人也千依百顺。 再加上她待人又和气,说话又斯文有礼,出手还大方,没几个月,整个傅家上上下下都觉得卫姨娘人不错。 更要命的是,卫姨娘进门半年,肚皮争气的怀上了。 女人一怀孕,腰杆子就硬,卫姨娘在傅家的地位水涨船高,吃喝拉撒都快赶上正头奶奶了,月钱比府中别的妾氏高一倍。 九个月后,卫姨娘产下一子,傅家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三天,卫姨娘走路都昂着头,跟打了胜战的功臣似的。 有人得势,就有人失势。 靖若袖本来不是个厉害人,这一下,她在傅家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要不是靖府的门第比傅府高,她的陪嫁颇丰,有一个在国子监读书的弟弟做依仗,外加一个聪明人,婆婆丁氏指不定就将她休弃。 傅家的聪明人,就是今儿来帮靖七撑场子的傅家大爷傅成蹈。 他见母亲偏宠卫姨娘,冷落靖若袖,完全展现了一个当官人的高瞻远瞩,很不客气的叱责了四弟,让他管好自己的女人,不要给傅家惹出灾祸来。 傅四爷是个耳根子软的 ,凡事都听母亲和几位长兄的,自己没什么大主见,也没什么本事,大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就这么着,靖若袖这个四奶奶才坐得安稳。 但再安稳,又能安稳到哪里去,肚子还没动静呢。 靖若袖四处寻医求子,郎中不知道看了多少,苦药不知道喝了多少,送子观音不知道拜了多少…… 女人无子,说话都要矮人一头,可不就成了泥捏的性子吗? 靖若素眼珠子一转,道:“你想办法跟着来京里,我找宫里的太医帮你诊脉。” “大姐说得有道理,宫里的太医都是帮娘娘治病的,医术顶好。你回去就说大姐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你婆婆若不是愿意,你就去求傅家大爷,他是个明白人!”靖若溪在一旁帮着出主意。 靖若袖拢了拢手上的玉镯,心里微微生出些希望来,顿时坐不住,“你们先说着话,我这就去找大哥说话。” 傅家大爷参加完葬礼,没有连夜赶回去,而是在靖府的客房借住一日。 靖若素等三妹离开,扭头冲二妹道:“我和阿宝打算再做些别的生意,门路都找好了,你要不要听一听?” 靖若溪一听银子,两眼放光,“快说说!”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四人行 靖宝是被窗外的大雨惊醒的。 她静静的听了会雨声,问阿蛮什么时辰,阿蛮说还早,让她再睡会。 靖宝习惯性的从枕边摸出书,正翻开要看时,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今年的秋闱,她是没法子再考了。 想到这个,一抹不易察觉的揪心,从眼底蔓延开。 再耽搁一年,自己这副身子怕是瞒不住了。 要怎么办? 这时,阿砚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爷,扬州府那边有消息了。” “让你哥进来说话。” 阿蛮把人叫进来,阿砚远远的站着,低声道:“漕帮回话说,整个南边的道上都查过了,没有查出什么东西,银子也退了回来,让七爷另寻高明。” 靖宝接过银票,只觉得鸡皮疙瘩争先恐后的跳出来。 不是南边的人干的,那就说明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有人故意请了外头的人,要父亲的命。 是宏老太太那边? 还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 “那个唱戏的女子找到了吗?”她问。 “回爷,没找到,问了一下左右街坊,都说没看见!” “这倒是奇了!” 父亲下落不明,那女人也下落不明? 靖宝眉头紧皱,她有一个大胆的推测,会不会 是那戏子引父亲去了扬州府,然后见父亲出事了,就畏罪跑了? 靖宝神色沉稳道:“阿砚,咱们得想办法找出那女人来?” 阿砚点头表示赞同,“还有一件事情,也打听清楚了。” 靖宝太阳穴微微一跳:“可是先生的事?” “先生来临安府,是为了寻高朝,徐青山,钱三一,汪秦生四人。” “什么?” 靖宝失声惊叫,“他们……他们也来了临安府?” “爷,是的!” “他们为什么来临安府?” “说是想来南边见识见识风土人情,背着家里头和国子监。”阿砚抬头看了主子一眼,“我觉着应该是冲爷来的。” 冲她来了? 靖宝心中一暖,忙道:“那他们现在人呢?” …… 人在哪? 这事说来话长! 偷偷出京后,四人一路向南飞奔,仗着徐青山武艺高强,谁都没带侍卫,连小厮都没带一个,只带了大把的银子。 用高美人的话说:这天底下还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四人并不知道靖宝先去的扬州府,以为他直接回了临安。回临安,必经之路是金陵府,汪秦生的家乡。 十里秦淮生春梦,六朝烟月荟金陵。 四人决定先去金陵府 耍上一耍。 到了金陵府,汪家人得讯,赶紧把人接进府,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着,也不敢追究汪秦生逃课不逃课。 有汪家人的保驾护航,四位公子爷吃得快活,喝得快活,耍得快活。 两天后,他们又去了常州府,无锡府,苏州府……一路平安无事。 一出苏州府,四人算算时间,便打算直奔临安而去。也正因为如此,汪家人把四人送到平望县后,便撤回了人手。 平望离临安府只有七百里,快马加鞭也就两天不到。 高朝四人入了临安,打听到靖府正在办丧事,便打算先在临安府游玩一番,等那边丧事办好了,再去找靖七。 他们定了西湖边的客栈,吃了楼外楼,看了雷锋塔,晚间租了条游船,泛舟西湖上。 好不快活! 船公一看这四位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出手阔绰,便多了一句嘴问道:“四位公子可想去个风流富贵之地?” 高美人一听,脸上不屑,心道:爷们就是从这天底下最最风流富贵的地方来的,什么没见过? “那岛叫美人岛,保管公子去过一趟,这辈子都忘不了!” 哟,还美人岛呢! 高朝顿时来了劲儿,冲那三人一挤眼。 走,见识见识去,他倒要看看这美人岛的美人,有多美! 一上岛屿,四人傻眼了。 岛上有一条街,门口挂满了红灯笼,站在门前迎客的竟然都是十三四岁的妙龄男童。 这些人中,有学着闺中的女子,梳髻戴花,描眉画目,比那女人还妖媚三分。 也有扮作儒生样,满身清冽的油墨香; 最让人拍案叫绝的,还有些长得魁梧高大,虎虎生威的男子,扮作将要上战场的将士。 四人打小都被关在府里长大,何曾见过这种香艳绝绝的场面?别说高美人觉得新鲜,连一向胆小如鼠的汪秦生,都挪不动步子。 说来也巧。 今日岛中央的戏台上,有花魁在卖他的初夜。 花魁是个十七岁的男子,容貌生得难以用言语描述,举止高雅,整个人泛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 明明是个男,妓,眼神却高雅的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洁白无垢,连高美人看了,都忍不住自惭形秽。 更要命的是,这人侧面像极了靖宝。 这一下,不仅高美人疯了,连徐青山也疯了! 高美人疯是舍不得这般白玉无瑕的人,被台下那些油满肥肠的人糟蹋; 徐青山现在满脑子都是靖宝 ,别说是像他的人,就是像他的狗,他都恨不得拎过来相亲相亲。 两人一对眼,立刻起了同一个心思:包下这人的初夜。 花魁叫价,以千为单位。 这个叫价一千两,那个便叫二千两,短短几个回合后,身价就叫到了二万两。 高美人这一趟出门,一共就带了两万两银子,一路还花了不少。 银子不称手,用胆子来凑,反正他是长公主的儿子,赊个银子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他脑子一热,喊出五万两的天价,终于抱得美人归。 入洞房,面对这么一个妙人儿,高美人怂了,把那三人叫进来助威。 就这样,四个傻小子和妙人儿秉烛夜谈了整整一宿,第二天结帐的时候,高美人拿不出银子,于是摆出自己皇室的身份。 哪知岛主只认银子,不认身份,别说是长公主的儿子,就是长公主本人来,没银子一样扣下。 再者说,长公主的儿子不在京里好好呆着,跑南边来寻妓,说出去,谁他娘的信! 四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可四面环湖,能往哪里跑。 徐青山虽有一身好功夫,打十个可以,打一百个也累啊,四人最后被五花大绑,敲晕了关起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美人岛 其实他们一到临安府,顾长平就得了消息。 那时候他正在平望府查帐,于是就先派顾怿去把人拦住。 顾怿到了客栈,一问店主才知道,这四人一天一夜没回来。 他吓得魂都没了,赶紧给顾长平送信去,自己则暗地里寻人。 顾长平得了讯,扔下帐本就往临安府赶来。 也是巧了,靖府那日正好开祠堂,他想着靖七一人,势单力薄,情急之下只得先放下那头的事。 靖府的事情一解决,他片刻没有逗留,暗中动用他和十二郎在临安府的势力,打听四人下落。 “爷,我打听到了。” “说!” 顾怿指着湖中心,道:“那个岛叫美人岛,岛主是个叫段九良的人,不过……去过岛上的人都说,从没见过岛主本人长什么样。”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顾长平思忖道:“这人还有何背景?” 顾怿:“打听不到他的背景,只知道五年前,他重金买下了这座岛,又买了些男童,慢慢的做成了现在的规模。每年岛上收入的一成,他都会捐给临安府衙,一年约摸五六万两,所以府衙那边对他是睁只眼,闭只眼。” 用钱买路,也是聪明! “送那几个小子过去的船公找到了?” “找到了。他说那几位公子一看就是有钱人,这才把人带去岛上。他们每带一个人上岛,就能拿到一两银子的提成。西湖上的游船,谁都想赚这个一本万利的生意。” 不仅聪明,还很有经营的脑子。 顾长平眉头微皱。 “爷,实在不行,咱们就亮出高朝的真实身份,请知府大人出兵围岛吧。”齐林提议。 顾长平恍若未闻,扭头看了顾怿一眼,“你说呢?” 顾怿沉默了一会,“江湖人做事,有江湖规矩,先礼后兵更稳妥些,得防着他们破罐子破摔,把人伤了。” 顾长平眼睛一亮,“和我的意见一致,晚点等天黑了,我们就上岛。” 齐林撇撇嘴,用鼻孔呼出一道冷气。 哼,爷就是偏心! …… 另一边,靖府。 阿砚又道:“爷,高公子他们被困在美人岛,顾大人晚上打算上岛一探。” “美人岛?” 靖宝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听谁说起过。 对了! 是父亲! 同时,她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父亲另外的话:这是个逍遥窟,也是个送命地,专要那些外地人的命,去不得的! 靖宝毛骨悚然,若是那几位出点事…… 她飞快的掀了锦被,“阿蛮,快替我洗漱!” 阿砚忙道:“爷,不用急,这会子刚刚天亮,有的是时间,咱们得好好筹谋。” 靖宝身形一顿,怔了片刻后,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 可不得好好筹谋吗,顾长平未必肯让她跟着! 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 夜晚,雕花灯笼被湖风吹得打转儿,一圈,一圈,绕过来,兜过去。 灯影晃动,交织如幻。 顾长平盯着那灯笼瞅了一会,见时辰差不多了,沉稳道:“船公,起锚。” “等一下,还有人!” 顾长平听到声音,脸色大变。 这人怎么来了? 这人已经飞快的上了船,冲他谄媚的笑了笑,“先生,师母交待我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你,怕你在外面背着她偷吃!这位是我二姐夫高正南。” 高正南冲顾长平一笑,“这一带我都熟,阿宝怕先生吃亏,特意拉着我一道来。” 师母? 当着外人面,顾长平不好发火,只狠狠的剜了靖宝一眼:你小子胆儿肥了? 没错,我就是胆儿肥了! 先生你剜十眼都没用,反正我皮厚着呢! 这叫先斩 后奏! 靖宝拎起衣角,顺着狭窄的木板桥走到船里,谄媚的笑道:“先生可不能怪我,谁让你长得好看,那些蝶啊蜂的,专往你身上扑!” 顾长平:“……”不仅胆肥,浑身也痒了,回头得用鞭子抽。 一旁的齐林无声翻了个白眼,这什么人哪,勾得徐青山神魂颠倒也就算了,还开始对爷勾勾搭搭。 不像话! 顾怿摸了摸鼻子,这小子还算是知恩,不枉爷为他千里迢迢的赶了来。 顾长平用一种近乎冷漠地目光看着靖宝。 多半这小子已经知道了美人岛的事情,怕他们有危险,所以巴巴的赶来了。 但他知道不知道,上岛是有危险的? 靖宝被他如此看着,浑身不自在,忙道:“先生放心,我有姐夫和阿砚护着,绝对不给你惹麻烦,我发誓!” 说罢,她还一本正经的举起了三个指头。 这是个什么鬼动作? “船要开了,自己坐稳当!”他低呵。 这便是同意了! 靖宝嘿嘿一笑,还不忘回头招呼高正南:“二姐夫,你也坐,小心掉河里啊!” 高正南目光朝顾长平那边偏一偏,笑道:“没事,我站着正好吹吹湖风。” “ 高兄还是坐下来吧,听说这湖水深得很!”顾长平对上他的视线,语气柔了些。 高正南一怔。 月光下,这男人耳廓和下颌的线条很柔,便眼神却很锐利,嘴里称呼高兄,语气也很柔,却自有一股冷清气质,让人无法亲近。 高正南跟着父亲做茶生意,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刚柔两种不同的气质,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 是个厉害的人物! 阿宝跟着这样的人,大有前途! 高正南在打量顾长平的同时,顾长平也在打量他,方脸,剑眉,厚唇,不是俊朗的长相,却让人看得很舒服。 前世他与高正南有过一面之缘。 高家是茶商,他子承父业把生意做到了京里,后来还拿下了皇宫茶叶的采买权,生意做得很大,对靖七也极为照顾。 这人在女色上也不贪,相反的还有些惧内,只是下场不太好,在一次行商的途中染了风寒,病了几年后,撒手人寰。 这一世,不知道能不能活得长些,瞧着靖七和他说话的样子,是极亲的,否则也不可能把他带过来。 靖宝没留神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她正盯着小几上的冰糖蒸糕点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流地 “馋这个?”顾长平回过神。 靖宝被瞧出心思,心说自己不是馋,是饿的。 最近天又热,府里又忙,胃口实在不好,晚饭只喝了几口粥。 “能吃吗?”她反问。 顾长平点点头,眼睛飘向湖面。 靖宝捻起一块,含进嘴里。 虽然是船公用来招呼客人的,味道却很不错,还能吃出一股子桂花的味道哩。 顾长平余光看着她小嘴微阖,腮帮子一鼓一鼓,暗戳戳的伸手又拿了块,吃得很开心的样子,不由抬手把盏里的茶斟满。 “喝点水,别噎着。” 靖宝正觉得干,拿起茶盏一口饮尽,饮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茶盏摆在先生的手边,应该是先生的。 得出这一结论,她心里就跟诈尸似的,“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顾长平眼明手疾,一把按住靖宝的肩头。 “坐下,掉下湖不是闹着玩的。” 靖宝:“……” “嗝!” 靖宝只觉得周身一麻,嘴一张,打出一记嗝来。 “嗝!” “嗝!” “嗝!” 靖宝羞得面红耳赤。 喝了先生的茶盏,还在先生面前打嗝…… 丢人,丢死个人啊! 这时,有湖风吹过,顾长平的衣襟被 吹得微微拂动,不知何时,他的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笑意。 …… 船到岛上,五六个下人迎上来,有搭木桥的,也有躬着身子上前问候的。 顾长平走在最后,偏过头,用余光往后扫,只见有人往船公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 岛上绿树成荫,灯笼高挂,一条青石板路被踩得平滑,在灯下泛着苍白。 两边是一间又一间的铺子,上面写着“寻春楼”、“醉春堂”等名字,每个铺前站两三个男伶,作出各种骚人的姿势。 “公子勿要脸红,来房里耍一耍,保准你耍了今日,还想明日。” 高正南是成了婚的人,什么没见过,面不改色的往前走。 靖宝虽然在寻芳阁开过眼,却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男伶,瞧着这个稀奇,那个也新鲜。 她在临安府活了十五年,竟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处风流之地。 偏这时有个男伶向她伸手,吓得她一把攥住了顾长平的胳膊。 顾长平微一愣,扭头在她耳边道:“你确定,是你师母叫你来的?” 这话音几乎是贴着她耳边出来的,靖宝的耳根子“腾”一下便热了。 这是在嘲笑她胆子 小哩! 她缩回手,撇撇嘴,脸上更局促了。 “拽着我!”顾长平不再玩笑,口气带着命令。 那可是你让我攥的! 靖宝老实不客气,连徐青山那样好的身手都栽了,她还是小心为妙。 再次攥上去,才发觉顾长平的身体很特别,不像她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 她和汪秦生,徐青山他们偶尔也有身体接触。 汪秦生的身上是清瘦的,骨架子很大,有些咯人; 徐青山则是硬梆梆的,一头撞过去,跟撞在墙上似的,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子汗味,那玩意有一个高雅的词叫:荷尔蒙! 现在她拽着的这人,外头瞧着是清瘦的,但内里却是硬梆梆的,却又不像徐青山的硬,而是隐藏着一股子紧致柔韧的力道。 看来,顾长平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弱不禁风,他应该是习武的,而且绝对不是花拳绣腿。 靖宝忍不住想偷偷抬眼去看他,却又怕他发现,纠结了一会,到底别过了目光。 一会便到了岛中心,中心的戏台子上正唱着《牡丹亭》,有人上前打招呼,高正南做主要了间雅间。 到了雅间,有青壮侍从进来侍候。 他们个个 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胸膛,下身只穿一条白色丝绸长裤,连里面亵/裤的颜色,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春色无边啊! 靖宝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紧张的咕咚咕咚直咽口水。 顾长平扫她一眼,索性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坐下。 靖宝大吃一惊,踌躇着要不要挣脱开时,顾长平忽然松了手,招呼高正南,“高兄也坐吧!” 酒菜瓜果端上来,接着又进来几个男童,也就和靖宝一般大的年纪,身形纤瘦的很。 男童们分散着坐在客人身边,倒酒的倒酒,夹菜的夹菜。 靖宝身边也坐一人,顾长平冷冷扫她一眼,吓得她赶紧把红木凳往顾长平那边挪挪,冲着周正南一指道: “我不好这口,你陪他去!” 周正南:“……”他难道就好这口? 坐在顾长平身边的“美人”,自称兰心。 兰心弯着唇笑问:“听爷口音,像是从京中来?” 顾长平自顾自喝酒。 身后齐林替他回话:“我家爷是个教书先生,从京中来,边上那位是他的学生,这位周爷,是我家先生的连襟。” 这谎扯得…… 靖宝眼角直抽抽,她倒是想让顾长平做她姐夫 呢,可惜长房没嫡女! 高正南却是意味深长的瞟了齐林一眼,聪明人调教出来的下人,也是聪明人。 这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分不清深浅。 兰心一笑而过,往来都是恩客,管他是真是假,春宵一度,谁还记得谁是谁? “光喝酒没趣儿,爷是要听曲儿呢,还是让兰心陪着行酒令?” 顾长平沉吟片刻,朝齐林使了个眼色,齐林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不好意思几位哥儿,你们不是我家爷的菜。” 兰心眼前一亮,欢欢喜喜的接过银票,“爷喜欢什么样的?” 顾长平眼眸微眯,朝靖宝看一眼。 靖宝随口胡诌道:“我先生喜欢的要么是绝色,要么孔武有力,除此之外,都入不了他的眼。” 兰心眼珠子一转,笑道:“也是巧了,我们岛上来了两个新人,那模样,那身材……啧啧啧,都是一等一的货,就是这银子……” 齐林又从怀里拿了一张银票过去,“银子不成问题,关键是货色要好,我先生的连襟是生意人,家里别的没有,就有银子。” 高正南配合着一拍桌子,不耐烦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去把人叫来!” 第一百五十章 牙真酸 兰心朝同伴看去,见几人都是微微点头,便笑道:“兰心这就去把人叫来。” 走的时候,还不忘把桌上的银票顺走。 这帮京里来的客人,个个都是大傻子,换个陪酒的,哪需要使这么多银子,白白便宜了他们几个。 人一走,顾长平突然重重咳嗽一声,身后的顾怿立刻冲他一抱拳:“爷,小的尿急,去上个茅厕。” 这便是要去打探情况哩。 阿砚想着爷在路上的叮嘱,忙道:“小的也要去!” 顾怿瞄他一眼,心道这人手脚功夫不错,可以带着。 于是他故意气呼呼道:“也是怪了,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连撒泡尿非得一起凑个热闹?” 阿砚机灵回道:“讲那么多话,到底走不走?” 顾怿:“走!” 两人刚离开一会,听却外头有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门吱哑一声被推开。 靖宝一抬眼,像被人当众夯了一榔头,眼珠子都差点掉地上。 走在前面的男人玉面黑发,眼廓细长斜飞,眉眼没有完全笑开,却比笑开了还要顾盼神飞-- 正是高美人。 高美人也一怔,目光飞快的扫了屋内一眼,像是快乐的蝴蝶似的,飞奔到顾长平的身边,嗲嗲的唤了一声:“ 爷,你来了,想死我了!” “离远点,先验验货,叫什么名儿?”顾长平表情一肃。 高美人在原地转了个圈,站定,胸脯一挺,媚眼一抛,道: “我叫高高,高人一等的高,是新上岛的,岛主说以我这个姿色,必是过几天安排选个花魁什么的,才能出来侍候人,爷今儿是走了桃花运!” 短短一句话透露出三个讯息。 他们是被岛主截下的。 没吃多少苦头,清白都还在! 赶紧救我们出去,几天后就说不准了。 不亏是后世掌管锦衣卫的人,这暗语打得……机灵! 顾长平装着不甚满意的哼一声,下巴朝那三个一抬,“他们叫什么?” 高朝又像只蝴蝶一样飞扑过去,一把扯过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他叫山山,和我一道入的行,他最擅长的是……” 高朝拖了调子,把徐青山往靖宝边上的座位一按,“唱小曲!” 此刻,靖宝心中的震惊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山山? 她牙真酸! 靖宝不知道,徐青山的牙和她一样酸,心里咒骂着高美人:你才擅长唱小曲,你们全家都擅长唱小曲! 徐青山正像根木头一样杵坐着,抬眼却见顾长平目光沉沉睨来,顿时反应过 来,拿起酒盏向靖宝哼哼道: “小爷,他胡说的,我只会陪酒。” 靖宝:“……” 这时,顾长平手一指:“你们也一道坐下吧!” 靖宝这才发现,后面两张是陌生面孔,先生怕让人起疑,便让两人坐下。 这两人一左一右在周正南边上坐下,殷勤的帮他倒酒,夹菜。 “这酒,四位爷打算怎么喝啊?” 高朝手软脚软地往顾长平身上一靠,拈起剥好的新鲜荔枝送到他嘴边,“爷,新鲜的,尝一口!” 靖宝用倒抽一口凉气,对这位祖宗熟练的业务能力表示震惊。 “爷不吃这玩意!” 顾长平把荔枝往靖宝碗里一扔,“爷吃螃蟹,他们两个也爱吃。” 高朝看着那硬壳东西,偷偷看了徐青山一眼,两人同时眼角抽了抽。 先生这是在惩罚他们呢! 罚吧! 也该罚! 徐青山想着这两日的遭遇,心里哀叹一声,拿起一只蒸得红彤彤的螃蟹,咔嚓拧断一条腿。 靖宝觉得拧的不是螃蟹的腿,而是自己的脖子,心道:你们闯祸的人,竟然还有脸向来救你们的人发脾气? “我不吃蟹黄,只吃螃腿肉,你剥了整的给我吃,就着小曲儿吃,最有滋味。” 徐青山恶狠狠的 瞪了靖宝几眼,心里骂道:你这小子有没有良心,老子这是为谁,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瞧瞧,还不乐意!” 靖宝气鼓鼓道:“得了,我也不吃那劳什子螃蟹了,剥个虾吧。” 靖宝怕啊! 她是知道徐青山的脾气的,宁肯站着死,也不会跪着生。 被逼着陪酒已经够扫他的面子,万一豁出去,坏了先生的大计怎么办? 徐青山却像是赌气似的,拿起剪刀剪开蟹腿两边,再用小银钩把里面的肉勾出来,送到靖宝面前。 送也没好好送,往靖宝碗里一扔,一副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死样。 靖宝哪敢吃他剥的,忙把碗奉到顾长平手边,谄媚道:“先生,您吃!” 徐青山气得肺都要炸了,脸涨得通红! 他辛辛苦苦的剥出来的蟹肉,你小子拿去拍顾长平的马屁,你,你,你还是人吗? 靖宝冷哼一声:管得着吗? 这两人在屋里头别扭着,殊不知也恰恰是这股子别扭,让他们逃过一劫。 暗室里,段九良把视线从墙上的暗孔挪开,道:“应该不是来救他们的。” “主子,你确定?” 段九良勾起一抹笑。 抓到的四人中,就数这大块头是个硬刺头,软硬不吃。 要不是他 用余下三人的性命恐吓他,他就算咬牙自尽,也不会服软做男优。 今天是他第一次陪客。 瞧瞧! 别别扭扭,不甘不愿,处处较劲……若是来人是救他的,他会这么做吗? “陪完酒,再换一拨人去伺候,那两个都是上等的绝色,没有十万两,我绝不出手。” “是!” “还有两个小子怎么样?” “主子放心,乖着呢!” …… 钱三一,汪秦生能不乖吗! 此刻,他们就像两根木头一样,一右一右杵在茅厕门口,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毛巾,胰皂和檀香。 一个大腹便便的客人从里面走出来,拿起毛巾擦了擦手,扔下毛巾的同时,也扔了一两碎银子。 钱三一眼睛迸亮,等那人扬长而去后,从一旁的篮子里换了一块干净的摆上来,道: “按这个趋势下去,这一晚上我能挣十两的外快,一个月就是三百两,一年就……” 汪秦生听了,默默泪流。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银子呢,能不能先想想怎么逃出去! “就,就,就……就他娘的见鬼了!” 怎么着,想银子还想出口吃来了? 汪秦生扭头去看钱三一,见他居然半张着嘴,真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第一百五十一章 齐演戏 汪秦生着实吓了一跳。 不会是真要他们去陪客卖身吧! 光影里走过来一人,扭头看了汪秦生一眼。 这一眼,把汪秦生吓得心跳直接停止,这人是,是,是…… 阿砚收回视线,扭头冲钱三一命令道:“走,进去替爷先把茅厕熏一熏香,一股子什么味儿,” 钱三一忙陪笑道:“爷,您里边请!” 二人到了里边,钱三一扑过去一把抱住阿砚,呜呜道:“老子后/庭的清白可算保住了。” 阿砚顿时僵成一块人形木头。 好一会,他才把钱三一从自个身上扒下来,朝身后的顾怿低声道:“得赶紧想个法子通知顾大人!” …… 顾怿回来,屋里酒正酣,曲正浓。 顾长平见他只有一个人,问道:“怎么就你一个?” 顾怿冷笑:“爷,他在屙屎,说是吃坏了肚子。” 这话别人听着不觉得有什么,靖宝却是心里咯噔一下,阿砚这人有个极其强大的胃,从来没有吃坏过肚子。 一定有情况! 她怕顾长平没听出其中的蹊跷来,忙用脚尖去碰他的。 顾长平岂能听不出来。 他脑子正飞快的想着对策时,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脚,下意识的反应是以为勾栏里调 情的把戏,他一脚踩回去。 靖宝疼的差点一嗓子嗷出来,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顾长平余光扫到,问:“哪里不舒服?” “我脚疼!”靖宝眼泪汪汪。 顾长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踩的是她的脚,灵机一动,怒道:“叫你不要跟那帮皮小子玩球,非要玩,给我看看肿没肿?” 靖宝正要回一句“你可真会胡说八道”,却见顾长平目光沉沉向她看来,心头无端一紧,忙弯下腰,脱下鞋子,把脚往上抬了抬。 “先生,肿了,肿得厉害!” 顾长平脸色难看:这人是泥做的,他可真没用什么劲儿。 高正南察觉到什么,忙顺话道:“既然他脚肿,咱们坐会就走,迟了郎中不出诊!” 顾长平指着靖宝又骂,“这人就是个拖累。” 靖宝委屈的撇撇嘴,低着头一言不吭。 高正南做合事佬,“再拖累,还不是你的学生,难道你舍得不管?” 顾长平扫了边上的高朝一眼,意味深长道:“管管管,管到底!” 到了这个时候,高朝哪还有不明白的。 阿砚没回来,是找到了钱三一和汪秦生。 这岛上除了靖七外,还有四人是先生的学生,先生暗示,要把他们一并 带走,而且是马上走! 高朝嗔笑道:“爷这么快就走啊,我可舍不得,我让那些船夫都不搭你过河,看你怎么走?今儿就留下来嘛!” 顾长平听了这话,心一沉。 高朝这话的意思是:他们也想过逃跑,但没有船,插翅难飞,所以才被困在了岛上。 久未出声的徐青山突然开口道:“爷别听他的,湖上那些送客来的船,回去空着也是空着,只要银子给足,一个个抢着送你回那头。小爷脚肿,赶早不赶晚,晚了,就没船了。” 顾长平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答谢,其实心里在盘算。 高正南笑道:“一看你就舍不得怀里的美人,阿宝,姐夫带你先走。” 靖宝全程都听懂,全程都插不上话,脑子啪啪啪转了几下,秀指一戳徐青山道:“我走不动路,你扶我到码头!” 顾长平眼睛一亮,心里忍不住为靖宝道了一声“妙”。 这他们三人先去码头,就替他解决了三重压力,徐青山会武功,高正南聪明有眼色,靖宝有他们两个护着,不成问题。 而且他们是正大光明的走出去,岛上的侍卫不会刁难。 而留下的几人中,顾怿,齐林,阿砚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高 朝自保可以,真正弱的只有钱三一和汪秦生。 再加上他,应该有胜算! 怕被人瞧出来,顾长平故意眼神一沉,“胡闹,哪有让他扶的,成什么样子?” 靖宝一拍桌子,“你瞧瞧他,螃蟹也不会剥,哄人也不会哄,花这么多的银子把人请来,就像根木头一样杵在我边上,我不甘心,非要他扶着不可,赚点本钱回来。” “……”徐青山脸涨得通红,真想给这小子后脑一巴掌,说他像根木头,世上有这么帅气高大的木头吗? 高正南哈哈一笑, “小兄弟,我这小舅子被他几个姐姐宠坏了,看在他脚不好的份上,劳你送一送,我愿意再给你添些银子。” “不许添,谁添银子我和谁翻脸……啊--” 靖宝惊呼一声,人已经腾空被徐青山打横抱起,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连眼珠子都定住了。 齐林差点没晕过去:他娘的,徐青山你也太直接了点,假戏真做呢,这让我家爷情何以堪? 他家爷放在桌上的右手攥成拳,又松开,又握紧,两三下后,顾长平温和道: “你们先走吧!” …… “你……放我下来!” “不放!” “我让你扶,不是让你抱?” “你不是怕银子花得冤枉吗,这样就不冤枉了!” “你……” 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 屋里少了几个人,顿时冷清了不少。 顾长平坐了好一会,阿砚方才折回来。 顾怿早就想好了说词:“我们要走了,你家爷已经先去了码头,肚子还好些了?” 阿砚愣了愣,突然眉头一挤,痛苦道:“哎哟喂,怎么又疼上了!,爷,你们先走,我一会到码头来找你们会合!” 好小子! 真聪明! 顾怿暗赞一声,他这是在对爷说,一会会把钱三一和汪秦生带到码头会合。 这时,顾长平方才起身道:“齐林,结帐,走人!” “爷,那我呢?”高美人缠上来,心里发虚。 他要跟着顾长平走,肯定会引起怀疑;如果不跟着,一个人就落了单。 怎么办? 急死个人! 顾长平“嗯”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来,“顾怿,我们身上带了多少银子?” 银子不都是齐林管的吗? 顾怿眼露茫然,完全体会不出这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的深意。 顾长平抬起高朝的下巴,意味深长的笑道:“这小子我挺喜欢的,银子若是带的足,就替他赎身吧,你可愿意?”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戏上瘾 能不愿意吗? 高朝心里狂喜,脸上恁是装出一副“小爷很淡然”的样子,沉默了半天,才不甘不愿的点点头。 顾怿忙道:“小的身上带了三万两,这就去问问这里管事的。” 顾长平转身离去,扔下一句:“行就行,不行就算,只看缘份,齐林,我们走!” 顾怿身上没有银子的,自然也不用去问管事,而是会想办法带着高朝来码头。 他的身手是所有人中最强的,而且精通水性,由他殿后是万全之策,哪怕不成了,还有跳湖一招可用。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别的,只看命运! …… 徐青山打横抱着靖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低头,发现靖宝如水的眸瞳盯着他, 一股生气的劲儿,徐青山心中莫名一锤,顿觉不对在哪里: 太轻了! 跟个女孩儿似的,一点份量都没有,他稍稍一使劲都能把她捏碎。 要真是个女孩儿就好了! 别的先不说,娶回家当媳妇,看谁敢反对,老爷子见了都只能叫声--孙媳妇你好! 可惜他不是! 靖宝完全不知道徐青山这会脑子里想的是她,只当他板着脸拧着眉是在忧心顾长平那边的事。 趁着前头几个侍卫 不查,她用手指戳了戳这人的胸膛,无声道:“先顾着自己。” 徐青山心一紧,随即像从噩梦中醒来,猝然怒吼道:“娘娘腔,你别得寸进尺,小爷我卖艺不卖身。” 前头的侍卫唰唰唰扭头看,用眼神谴责靖宝这人:刚刚还说不要抱,这会就调戏上了,啧啧啧,真是口不对心。 靖宝羞得想找个地洞往下钻:我靠,你小子还演戏上瘾了? 徐青山怕被人发现,恁是强迫自己不去看怀里人的脸,其实心里纠结的要命。 刚刚的话没说重吧? 娘娘腔不会生气吧? 要不要哄哄呢? 不行,不能哄,会穿帮的! 就在徐青山纠结到肝肠寸断的时候,一行人已经来到了码头。 靖宝因为前头这一出,到了码头就挣扎着下地。 哟哟,果然是真生气了! 啊啊,这不演戏吗! 徐青山满脸我哄哄你吧的妥协,“那个……我扶你上船。” 靖宝真想一巴掌拍掉那只伸过来的手,但想着要光明正大地把徐青山弄到船上,只好“含恨”道:“还不赶紧扶着!” “是!” 徐青山满脸的喜悦几乎要飞出去,忙握住她的胳膊,在前头引路,靖宝脚尖一点一点的跟在后 面。 几个侍卫见了,也没甚在意。 这种情况多了去,多半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两人之间又偷偷摸摸的发生了些什么? 不足为奇。 靖宝走到船板中间,回头冲高正南喊了一嗓子:“姐夫,你也上船等吧,船上有湖风,凉快!” “知道了!” 高正南跟过来,小舅子这是在提醒他这会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在船里等着最安全。 三人上船,高正南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船公,“我们还有几个人,劳船公稍等等。” 船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成,成,等多久都成。” “你,送好了赶紧上来!”码头上的侍卫冲徐青山一指,声色俱厉。 靖宝的反应堪称神速,死死的拽住徐青山不放,“不许走,你答应唱的小曲还没唱呢!” “小爷,岛上有规矩,我……”徐青山面露难色。 “规矩是死的,你是活的,你要不唱,回头我就去湖对岸请人写副字。” 靖宝冲岸上的侍卫一抬下巴,蛮横道:“就说你们这美人岛欺负人。” 岸上众侍卫神态阴阴,心道:这小子看着柔柔弱弱,没看出来竟是个浑的! “唱就唱,就一曲,你别得寸进尺!”徐青 山清咳一声,哼唱出来。 唱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曲,词是有的,却不是官话,也听不懂在唱什么,有股子大漠孤烟落日的悲凉。 忒不吉利! 就不能唱点欢快的! 靖宝只顾着腹诽,忘了松手,徐青山舒展起眉头,心里感叹道:拽得这么紧,娘娘腔心里是有我的! 这边开唱了,那边侍卫倒不好再打断,心说也就一只曲,他们等的人还没来呢! 正想着,人来了。 两个下人,架着一个醉酒的主子,主子光着上身,下身只穿一条亵/裤,月光下跟只剥了毛的鹌鹑似的,正是钱三一。 钱鹌鹑嘴里还说着胡话:“美人,给爷乐一个,爷家里有钱,赎你回去做小的怎么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哟,船里还有一个唱小曲的美人……来啊,也给爷抱一个。” “慢着!” 一侍卫拦住扶着鹌鹑的小厮,“你,抬起头来?” 靖宝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她一眼就认出那小厮是汪秦生扮的,万一被侍卫们认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就在这时,“小厮”慢慢抬起头,嘴上涂着红艳艳的胭脂,跟个鸡屁股似的,两条眉毛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划的,有手指那么 粗。 小厮一跺脚,又羞又怒的骂道:“瞧够了没有,还给不给人上船?” 侍卫忍着笑收回了手,这对主仆可真够会玩的。 “诸位爷见笑了!” 阿砚冲几个侍卫一抱拳,随手甩出几两银子,“我家爷是个要面子的人,别往外说!” 侍卫接了银子,嘿嘿一笑,“您放心。” 三人刚晃晃悠悠上船,还没来得及用眼神“勾搭”一番,顾长平和齐林已背着手踱步而来。 月光照着顾长平的脸庞,说不出的好看。 “又是一个美人哟!”钱鹌鹑看看自己瘦弱的身材,有感而发。 靖宝看了钱三一一眼,心里气骂道:敢当众调戏先生,当心先生回去揭你的皮。 顾长平走到离木板只有一步之遥,便顿住了,扭头道:“顾怿怎么还没来?” 齐林忙道:“怕是路上有事耽搁了,爷先上船,小的在这里等他!” 顾长平不悦,“船上有什么好,晃悠的我想吐,就在这里站着!” 话虽说得平静,心里却是火急火燎。 等的时间越长,说明那头出妖蛾子的可能性越大。 众侍卫见他主仆二人衣着不凡,也不敢催,只用戒备的眼神盯着。 就在这时,徐青山一曲唱罢。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姓顾 徐青山眼看无计可施,只能乖乖上岸。 靖宝急得眼睛都红了,咬咬牙用力踩了鹌鹑一脚,这一船的人,就数他脑子最活,赶紧想招啊,还愣着做什么? 钱鹌鹑疼得嗷嗷叫了两声,龟爪子对着徐青山上下其手。 “啧啧啧………瞧瞧这肌肉,瞧瞧这胸膛……开过/苞没有?知道怎么玩吗……爷和你说啊,滋味最好的……” 徐青山真想拿抹布塞了这人的嘴,靖七还在边上呢,这话污了他的耳朵。 你当我愿意说啊,还不是被你“相好”逼的,钱鹌鹑改摸为掐,把对靖宝的恨意,都发泄在徐青山身上。 徐青山为了能让自己留在船上,只好忍着怒,心道:小子,等着,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就在这时,一声叱喝在远处当空炸响。 “来人啊,别让那小子跑了!” 接着,喊杀声乍起,无数条黑影从四面八方涌过去,亮起的火把便如油入沸水,将整个岛上照亮。 岸上的侍卫们显然是经过训练的,立刻寻声奔去。 他们快,顾长平比他们更快,几招之后,五六个侍卫纷纷倒地。 靖宝惊得目瞪口呆-- 他!果!然!会!功!夫! “我去帮忙!” 徐青山 推开钱三一,刚要迈步,就见顾长平扭头冲他低呵道:“回去,开船!” “先生!” “照我的话做!” 顾长平此刻脸上的表情,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眉眼间的温水一样的流光已经没有了,双目像两把刚刚出鞘的匕首,锋利无比。 徐青山身形一顿,本能的一脚踢飞了架在船和岸上的木板。 阿砚的反应也堪称神速,掏出匕首横在船公心口,“快开船,否则我杀了你!” 变故就在一瞬之间,快得都没有让人做出反应时间。 靖宝只能眼错不眨地看顾长平,撕心裂肺的大喊道:“顾长平,你要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顾长平深目看了靖宝一眼,提起刀就冲向火光深处。 此刻,齐林已经加入混战之中。 顾怿见他回来,眼神喷火,怒吼道:“你他娘的为什么折回来,爷呢?” 为什么? 不忍看着你去死! 齐林懒得答,傲娇的翻了个白眼,手提刀落,唰唰唰连砍下好几个人头。 顾长平随后赶来,提气蓦地往上一蹿,纵身越过几个人的头顶,翻身上了一颗大树。 待看清了高朝所在的位置后,在树冠上轻轻借力,转身跃过去。 高美人这时已经不美 了,披散着头发,衣衫被剑戳破了几个洞,两个提着剑的侍卫,正在追杀他。 高美人是有几下拳脚功夫,但仅限于自保,和岛上这些侍卫比起来,就是只嫩鸡崽。 眼看明晃晃的两把长剑又刺过来,他已经来不及避让,心里哀嚎一声:我命休矣! 突然,边上飞过来一把沙子,不偏不倚,正好攘进其中一个侍卫的眼睛。 高美人趁机险险的躲开,“哪位英雄好汉救的小爷我?” 话刚落,一道身影稳稳的落在他身边,把他往后一拉,一剑挑杀了另一个侍卫。 逃过一劫的高朝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喃喃的唤道:“顾长平?” 顾长平忙里抽空回了下头:“什么事?” “……没什么!”高朝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这是你第二次救我!” 这小子还有心思想旧事? 顾长平肩膀一动,刀光如电,杀了几个涌上来的侍卫后,嘴里发出一声笛子般的尖鸣。 顾怿和齐林听了,对视一眼,爷这是在告诉他们,别恋战,迅速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冲出去。 两人迅速聚到一起,背靠着背,艰难的往前突围。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火油爆开,整个岛屿像是晃了几晃 。 巨响把温柔窟里的人都吓了出来,无数人连亵/裤都没穿上,光溜溜的往外跑。 叫声,哭声,救命声……乱作一团。 高美人还有心情向顾长平邀功:“怎么样,小爷我干的,赞不赞?” 顾长平没功夫表扬,手上变招,剑刃压得极低,自下而上轻挑--出刀,更快了! 四人趁这机会杀出重围,直奔码头。 就在离码头将将还有几十丈的时候,最前面的顾怿突然刹住了脚步。 齐林:“怎么……” 顾怿猛吸一口气,手指往前一指-- 齐林抬头一看,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面前两排黑衣人,一排蹲,一排站,个个手里拿着弓箭,正对准他们。 “爷?”他低喊。 顾长平一手提着剑,一手按搂着高朝,神色严峻的走上前,目光扫过黑衣人,落在边上一道修长的身影上。 这人面戴头盔,手持一把通体漆黑的森罗刀,浑身的杀气收不住,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可是岛主段九良?” 段九良冷笑一声,“正是!” 顾长平表情从容的谈条件,“段岛主,可否放我们四个一条生路?” 生路? 玩呢! 段九良不怒反笑,“在我面前还没 有人是说来就能来,说走就能走的,今天你要不要试试做第一个?” 顾长平眯眼:“想试试!” --夜风仿佛突然一顿,空气寸寸凝结,闪烁出细小如刀锋般的冰晶。 “……顾长平,咱们怎么办?”高朝声音打着寒颤,活了十八年,他第一次感觉离死亡那么近。 “带他先走!” “我不走,顾长平!” “闭嘴!” 顾长平把高朝扔给顾,齐两人,身体像道利箭一向直飞向段九良。 段九良将森罗刀往胸前一横,喊了句“抓活的”,便迎了上去。 顾怿拉着高朝就往码头冲,齐林殿后,速度之快,让高朝来不及再冲顾长平喊上一声。 他扭过头,死死的看着那道和段九良打斗在一起的身影,慢慢红了眼眶。 此刻,顾长平和段九良已经在空中连过五招,一掌对碰之下,两人各自身形退后几步。 “你是什么人?”段九良骤然变色。 “我姓顾!” 顾长平嘴角一沉,提气一个空中转身,擦着段九良的身体飞过。 段九良怔愣了好一会,才追过去。 另一边,顾怿三人已经杀到码头,正如事先预料的一样,码头上空空荡荡,一艘船也不见。 要命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去靖府 “跳湖!” 顾长平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 高美人眼中迸出光芒,抬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溅上的血,扭头向不远处奔来的顾长平笑了笑,一个猛子扎进湖里。 顾怿和齐林面面相觑:这小子跳湖倒跳得快! 两人齐齐看向顾长平,等看到他的身形像只轻燕一样跃起时,才纷纷跟着跳下去。 扑通! 扑通! 扑通! 湖面漾出一圈圈波纹,段九良一摆手,弓箭手们放下弓箭。 “岛主,追不追?岸那边也有咱们的兄弟?” “不用,先处理岛上的事!” 段九良慢慢拿下头盔,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森罗刀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 靖宝此刻,正站在码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黑漆漆的湖面,神色凝重。 半个时辰过去了,湖面上什么动静也没有。 钱三一一扫往日没正形的样子,沉声道:“你们说要不要报官?” 无人回答。 这会报官,显然已经晚了。 “实在不行,我和阿砚再过去探一探。”徐青山提议。 “不行!” 靖宝立刻出声打断:“好不容易逃出来,别又把你们再折进去。” 徐青山本来想反驳一下,但一想到这小子是在担心自己,顿时哑炮了。 “阿宝 说得对!” 高正南想了想,道:“再等半个时辰,若他们还不来,我提议再报官,哪怕再官匪勾结,长公主儿子的身份,他们一定会顾忌。” 话音刚落,漆黑的湖面上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 靖宝定睛一看,“是齐林,先生身边的齐林,快,快,你们去扶他!” 噗! 又有两人同时破水而出,正是高美人和顾怿。 高美人勾着顾怿的脑袋,一副快死了的样子,顾怿脸色惨白,胸口一起一伏,不停的喘着粗气。 “先生呢?”靖宝迫不及待地问,“说话啊!” 哪还说得出话来! 累都累死了! 三人个个都是牛喘气。 先生不见了? 靖宝急得手脚冰冷一片,忙冲着湖面大喊: “先生--” “先生--” “先生--” “顾长平--” 噗! 顾长平破水而出,双目一片血红。他刚刚出水的时候,被湖底的水草勾住了脚,差一点点送命。 他眼神黑幽幽地看着靖七,这小子知道不知道,他扯着嗓子喊人时,声音又细又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女的? 糟了! 靖宝心里的苦险些漫上舌尖,她想:先生一定是生气她连名带姓的叫他。 “我……是急了!” 顾长平喘着气没理她。 徐青山跳下湖,把人扶到岸上,“先生受伤没有?” 顾长平摆摆手,慢慢调匀气息。 高正南见人齐,忙提议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客栈也不合适,不如去靖府吧?” “对,对!”靖宝忙道:“去我府上方便些,有吃的,有喝的。” 汪秦生小声道:“会不会……太麻烦?” 靖宝:“不会!” 钱三一用胳膊肘蹭了蹭徐青山:人家这是邀请你去见丈母娘呢! 徐青山给了他一个“你个鹌鹑给老子闭嘴”的眼神,恭恭敬敬地问道:“请先生定夺!” 顾长平思忖了会,这个时候再回客栈,的确不合适,于是冲高正南勾了下唇,“那就劳烦高兄了。” 高正南:“……”那是靖府,劳烦的是靖宝啊! 靖宝神色一哀:先生是真生气了! …… 一行人狼狈不堪的到了靖府,早有得讯的管家迎在半路,大房的三朵金花则眼巴巴的等在门口。 见人来,靖若素上前冲顾长平行礼道:“房舍热水饭菜都备下了,先生赶紧去歇一歇,去寒的汤水正在熬,晚点给先生送来!” 顾长平一指身后四人,“他们住哪里?” 靖若素笑道:“一人一个院子,每个院子四个奴婢,两个留头的,两个没 留头的。” “不必!” 顾长平冷笑一声,“让他们四个住一个院子,床撤走,睡地铺,冷水洗澡,不准送饭,一个婢女都不准有!” “这……” 靖若素看了靖宝一眼,靖宝赶紧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照先生说的去办。 “你们四个,可有异议?” 有啊! 敢吗? 那四人脸色一个比一个垮得厉害,纷纷拿余光去瞄靖宝-- 你小子要有点良心啊,我们这可都是为了你,晚上趁着先生睡了,送点好吃的来! 看不见! 看不见! 靖宝扭过身,心里腹诽: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呢,还敢违了先生的令? 三人在心里齐骂:靖七,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还有一人神色笃定:无论如何,靖七都不会眼争争地看着我饿肚子的。 …… “这个院子是谁的?”顾长平在院门口停步。 院里翠竹片片,芭蕉点点,墙上爬满蔷薇,很是幽静。 阿砚忙道:“回先生,这是我家七爷的院子,也是整个靖府最安静的地方。七爷特意交待的,说是让先生好好休息。” 顾长平脸色变了几变,道:“替我谢谢你家大小姐,顺便再转告一声七爷,他今日两次直呼我名,罚抄六百字论语,明日一早交来。” 阿砚:“……”爷真可怜。 “那四人擅自离京,以身试险,先罚抄一千字论语,别的处分,回京后再说!” 阿砚:“……”活该! 顾长平甩甩湿袖,进到屋里,元吉迎出来,他摆摆手,“去吧,我不习惯有外人伺候。” 元吉笑道:“七爷交待小的要在院里侍候,小的就在耳房,夜里先生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说话。” 说完,他知趣的退出去。 顾怿掩门,齐林去净房准备。 顾长平在房里走了圈,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一只小小的美人瓶上,瓶里插一只含苞待放的莲花,素净雅致。 他走上前,将美人瓶端在手里,苦笑着摇摇头。 这小子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所以大着胆子把院子让给他,殊不知露了破绽。 有哪个男人房里的美人瓶上,是画个酸腐书生的,那叫什么美人瓶? 自以为是的欲盖弥彰! 顾长平放下瓶子,脱了湿衣去净房。 净房里有两个木桶,一个大,一个小。他走到大的面前,曲指敲了敲木头,声音清脆,一看就是新的。 那只小的才是她用惯的。 怕他身量大,泡着不舒服,这才又备了一个大的来。 处处是破绽啊! 顾长平泡进滚烫的水里,疲倦的阖上了眼睛。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有话说 顾怿悄无声息的走上来,此刻他已经冲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爷,今日在岛上,那些黑衣人的布阵很熟悉,很像……” “顾怿!” 顾长平骤然睁开眼睛,“五更后,你去靖府后门迎一迎!” “迎谁?” “迎客!” “客人是谁?” “来了便知!” 顾怿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心里腹诽道:爷让几位监生罚抄字,莫非是怕他们吓跑了客人? …… “六百字!” 靖宝哀嚎一声,倒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她原本都计划好了,一会借着给先生送宵夜的机会,向他认个错,实在不行,就跪下来求饶。 哪知,先生连个让她下跪的机会都不给,小气! 阿砚劝道:“爷不必丧气,那四位要罚抄一千字呢。” 那她也乐不起来啊! 靖宝闭着眼睛沉吟片刻,道:“先生累了一天,让姐夫亲自送些上好的宵夜去,顺便再交待元吉,小心侍候。” “是!” “慢着!” “爷还有什么吩咐?” 她咬了下唇:“那四人的院里,你也偷偷送些去。” “万一……” “没有万一。高朝的身子金贵,在湖里泡了那么久,万一闹出病,长公主怪罪 下来,吃不了兜着走的肯定是我们靖府。你再送点热水去让他泡一泡吧。” 靖宝吩咐完,眼皮子再撑不住:“阿蛮,我先睡一会,一个时辰后你把我叫醒。” 阿蛮正想骂“这什么鬼先生,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又一想,骂不得啊,顾祭酒可是咱们大房的救命恩人,爷如今对他,恨不得当祖宗一样贡起来! “爷安心睡着,一个时辰后我叫你。” …… 另一个院里。 汪秦生看着地上四条薄薄的草席,蚊子似的小声,“一床席子已经是先生心疼咱们,否则,就该把我们吊起来打!” 钱三一摸着瘪瘪的肚子,“睡席子不怕,我怕饿。” 汪秦生苦着脸:“我也饿!” 钱三一用脚踢踢高美人,“你就不能耍耍长公主独子的威风,让人送点吃的来?” 高美人眼神怔怔,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钱三一心道这小子是在湖里遇到水鬼了吗,怎的一上岸就成了这副傻样。 钱三一又用脚踢踢徐青山:“你相好会不会心疼你,给你送点吃的了!” 徐青山翻了个身,不想多费口舌。 “青山,你相好对你的态度够呛啊?” 钱三一一个人唱了会独角戏 ,手暗戳戳的伸进怀里。 这怀里还有十几两骗来的银子,要不要花二两银子贿赂下外头守夜的婆子,让她们帮忙弄点吃的? 二两! 巨款啊! 舍不得! 还是饿着吧! 突然,徐青山蹭的一下坐起来,动作之猛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三个人,六只眼睛瞅着他。 这时,只听外头幽幽传来阿砚的声音:“四位爷,七爷让小的送了些宵夜来,还有几桶热水,让四位爷好好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徐青山心口怦怦怦直跳,万般滋味难以形容:我的相好哟,太会心疼我了! 热菜热饭摆上桌,六个菜,一个汤,还有一抽屉的小笼包,香呢! 四人谁也没客气,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连一向高高在上,美得连根头发丝都不乱的高朝,也顾不得仪态,筷子唰唰落下。 “以后,你们对他好点,谁敢欺负他,我弄死谁!”徐青山嘴里含着饭菜,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那三人却都听懂了。 高美人眼神勾勾,又开始魂游天际。 汪秦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忽然很同情靖七,徐青山动不动的就打。打杀杀,野蛮人。 钱三一瞪大了眼睛:青山兄还能不能直 过来?痴男啊! 得勒! 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笑眯眯道:“受了主人家的恩惠,咱们做客人的总要道声谢,青山兄,这个任务就交给你!” 徐青山眼前一亮,那不就可以和靖七相亲相亲? “四位爷!” 阿砚忙道:“顾大人有令,命四位爷今日抄写伦语一千字,明日一早给他。” 四人同时扭头瞪着他:“……” 阿砚配合的弯起眼睛,露出一记同情还克制的笑容:想去骚扰我家爷,门都没有。 “你,出去!”高朝像是突然回了魂。 公主的儿子被罚,心里有点怨气也正常,阿砚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屋里静下来。 高朝把筷子一扔,脸上带着一抹极其复杂的表情,咳了一声: “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哪里去?”钱三一喊住他。 高朝冷冷看他一眼,“管得着吗?” 钱三一:“……” “好好吃你的饭,写你的字!” 高朝背着手,若无其事般转身走了。 “喂……” 钱三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用仿若在看神精病的目光目送高朝高开。 他边上的徐青山却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小子不会是去找顾祭酒谈心吧! … … “阿嚏!” 顾长平打了个喷嚏。 齐林吓得忙道:“爷,可是着了凉?” 顾长平摆摆手,“我先眯一会,子时前叫我。” “是!” 齐林吹了烛火,掩门而出。 屋里暗下来,岛上的经历从眼前闪现,顾长平闭起眼睛,仔细琢磨着那个面具男人与顾家真正的关系。 咚咚咚。 他猛的睁眼。 咚咚! 有人在敲窗? 顾长平愣了下,起身走到窗前,右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然后就结结实实怔住了。 “是你?” 窗外扒着窗台的,赫然是高朝。 高朝挤了个笑,吸吸鼻子道:“顾长平,我有话要说!” 连名带姓的叫? 顾长平唇角突然浮现出微许冰冷的弧度,“太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不行,必须今天说!” 高朝把窗户推开,让顾长平的身形整个露在自己的黑瞳里,他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闪着深邃的微光。 顾长平避开他的目光,慢条斯理道:“若是不想抄书,那就等回京再说!” “不是这个事!” 高朝眼底的笑意加深,咬咬牙道:“顾长平,你救了我两次,允许我对你以身相许吗?” 顾长平眼皮狠狠一跳。 第一百五十六章 喜欢你 顾长平的眼皮狠狠一跳。 与之同时,院门外的靖宝吓得脚步一停,一对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下来。 她原本想眯一会,再爬起来抄书,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身体累成狗,但脑子转得跟风火轮似的。 想着自己到底欠先生一句郑重的道歉,这才深更半夜跑来。 哪知…… 竟然听到了高朝对先生的告白。 看来,国子监的风水不怎么好,否则怎么到处把人掰弯,太有违阴阳常理了。 “我施恩的人多了去,一个个都要以身相许,忙得过来吗?”顾长平的声音不冷不热,算是拒绝。 “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里!” 高朝指了指心口,“一直有你,好几年了,从那次打猎,你把我从箭下救起,我来国子监是为了你,来江南也是为了你。” “你可真有出息!”顾长平脸色有些局促。 “我要真有出息,早八百年就和你说了!”高朝眉一压,“是怕吓着你!” 顾长平:“……” 他活二十年,第一次被男人表白,还是自己的学生! 前世,高朝对他的心思摆在暗处,他要么故意装作不知,要么用话岔开,那时候,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苏婉儿。 因此,高朝对苏婉儿恨之入骨,几次三番的当众刁难她。 苏婉儿到他跟前来哭诉,他舍不得她受委屈,这才和高朝对上,并说了一句狠话: “我看你是疯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高朝脸上的表情迅速消失,怔怔道: “顾长平,苏婉儿就值得你对她这么好,要我说,她根本就是个比妓女还下贱的贱人!” “闭嘴!” “贱人!” 他甩手便是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我们师生情份不再,滚!” 高朝捂着脸死死盯着他,眼里含着泪,许久后,他垂下了头,轻笑一声道:“顾长平,你可别后悔!”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最后被他挑落下马,成为阶下囚。 后悔的人是高朝。 行刑的前一夜,高朝蹲在他面前,哀声道:“顾长平,只要你说一句话,我既能保你性命,也能把现在的一切,都拱手送给你!” 他看着他,笑有些凉,“不必了,送我上路吧!” 他累了! 顾家,十二郎,苏婉儿,江山,社稷,仇恨……压得他没有一天是能喘得过气的。 幽兰成锋,毒蛇吐信。 高朝喘息声 很大。 过了一会,他紧咬牙关,字从牙缝间迸出:“我最后问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他笑道:“若真想帮我,麻烦给我送一碗楼外楼的素面来。” 人啊,非得到生死关头,才会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求的,也不过是回到府里,有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含笑问他,“回来了!” 高朝被他一刺,脸唰的沉下来,他百转千肠地说出口,没想到是这个结局。 顾长平直面他的目光。 腔调温和的,斩钉截铁的。 “我姓顾,身上流着顾家的血;你姓高,身上一半流着皇家的血。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突破的底线,我亦如此!” 高朝微张了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错,他是皇帝的侄子,舅舅亲手断送了顾家几百条性命,顾长平的心再大,也大不过一个“顾”字。 他猛的松开了握着窗户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院外听壁角的靖宝想躲没地躲,想逃没时间逃,正手足无措的时候,高朝目不斜视的从她面前经过。 仿佛她就是个空气。 靖宝半天才反应过来,高美人的刺激受大发 了。 “出来!” 一声厉喝自身后响起,靖宝扭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忙摆手道:“先生,我刚刚到,什么都没听见。” 顾长平也不戳穿她的谎话,淡淡道:“找我何事?” “我……” 靖宝脑子跟短路了似的,忙道:“没事,没事,我就是睡不着,出来散散步,我走了!” “慢着!” 顾长平嘴角弯了弯,“字抄得怎么样了?” “马上回去抄!” 靖宝撒腿就跑。 顾长平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 这小子只要被他抓了把柄,跑得比兔子还快,这德性,和前世一模一样。 靖宝跑到拐弯处,实在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顾长平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拖得长长,看起来又孤单、又黯然。 靖宝突然觉得自己和他有种同病相连--被人莫名其妙的喜欢,也是个累赘啊! …… 子时时分 ,清风明月挂枝头。 齐林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迷香,往左右两个耳房里吹,等了片刻后,他走到顾长平身后,“爷,人都迷晕过去了。” “烧水,煮茶!” 顾长平顿了顿道:“客,快到了!” “爷,已经到了!” 顾怿从墙上轻轻落下, 扭头一指身后,身后的男人立在墙沿,逆着月光,整个人像是镶了一层银边。 脸上却是罩着一层面具,只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顾长平。 顾长平也饶有兴趣打量他,“我很想扒开你这张面具,看看里面几层肉,几层骨头?” 男人眨了一下眼睛,“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事”字话音未落,便从墙头落下,闪电似的出手抓顾长平面门。 顾长平早有防备,往后一仰,腰折下去,一条腿抬起来踢向男人手腕。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竟你来我往地连过十来招,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仅仅是刹那间,顾长平的手掌已经抵到男人胸前,劲风袭来,招式却陡然顿住。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那几乎贴在自己胸前的手,表情却依然从容道:“怎么,不想看了……” 然而,一句话话音没落,顾长平那只手却突然摸上了他的脸,将他的面具用力扯开,露出一张惊怖的脸。 男人不怒反笑,他看着顾长平,那一双眼睛里,仿佛有静水深流。 顾长平心里忽然重重跳了一下,厉声呵道:“你是谁?为什么会顾家拳?” 第一百五十七章 段九良 “顾家拳,重视实战,打法凶猛,没有花招,直进直退,身法迅疾,较少窜高翻筋,此种打法尤其适合战场作战,能以一敌十。拳打三节不见形,如见形影不为能,说的就是顾家拳。” 男人侃侃而谈,“顾家拳打得最好的是顾家大爷,起如风,落如箭。他长年领兵打仗,经验丰富,此拳配合着顾家兵法,能无往不胜。打得最不好的,是顾家六爷,他是个败家子,只懂吃喝玩乐。” 顾长平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道: “你到底是谁?” 男人阴森森地看他一眼,转过身,声音一沉到底: “顾家大爷身边有一员猛将,名叫续三良。这人打小就跟在大爷身边,与他一道出生入死,杀敌建功。大爷最疼的人,不是他的一双儿女,而是顾家六爷。” 顾长平指甲扣紧了掌心,浑然不知道疼。 “续三良有个儿子,叫续九良,因为手上功夫还不错,十二岁那年被他爹派到了六爷的身边,做了六爷的暗卫,六爷待他亲如兄弟。” 男人转过身,直视着顾长平的眼睛, “六爷出事,连累顾家,被诛九族,其中包括顾家的那些旧部。六爷用十根金条,买通狱卒,用一个 毁了容的男人,换下了那个暗卫,我就是那个暗卫,续九良。” 顾长平心扑通扑通狂跳,震得他眼前景象乱颤。 今日在岛上,两排黑衣人的布阵,是顾家军的布阵法,看似普通,实则暗藏杀机。 领头的人使一把森罗刀,没有虚招,刀刀要人命,绝不会是江湖人士,必定经历过残酷的战争。 基于这两点,顾长平最初的判断:这人是顾家军中的一员,所以他离岛时,才喊出了一声“我姓顾”,也笃定他会找来。 却没想到,这人竟然是顾家六爷的暗卫。 顾长平深吸一口气,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段九良低声道:“十六岁那年跟父亲上战场,被敌人连砍数刀,破了相,没办法在军中再呆下去,这才做了六爷的暗卫。” 顾长平又问:“你怕续这个姓给你惹来麻烦,于是改名段九良?” 段九良一撩衣袍,曲膝跪下,“黑就是白,生就是死,续就是断(段),有情便是无情,小少爷,这是你父亲生前常说的话,九良终于等到你了!” 父亲? 两个字! 在耳旁,在心中,在骨血里。 顾长平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汹涌地冲击着大脑,他的脸在一刹那惨白,眼 中露出痛苦。 没有错,他的生父就是顾家最不成体统的顾六爷。 顾六爷打小就是个病秧子,在顾家众武将中,他是最羸弱的,再加上他生得芝兰玉树一般,顾府上上下下没有不疼他的,连宫里的顾太后,都时不时的问起这个侄儿。 也正因为如此,蜜罐里长大的顾六爷天不怕,地不怕。 六爷还有一个过人之处,便是他的字。 病弱之人,不能跟着兄长们习武,只能困在院子里读书练字,也没请名家,就自己照着帖子练。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终有所成。 他的字,连当朝皇帝都赞不绝口,市面上更是千金难求。 顾长平对生父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给他生命。 另一方面,他又是断送顾家的源头; 一生,一死,顾长平夹在中间,既无法感恩,又做不到不介怀,所以他从不提起自己的身世。 当然,当今世上能真正知道他身世的人,也寥寥无几。 眼前这一个,显然是知道的。 顾长平敛了神色,上前扶起他,“九良叔,这二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小少爷打小生活在京中,由苏太傅亲自教导,太傅把你当亲儿子看。后来中状元,进国 子监,一步步爬到祭酒的位置……生活衣食无忧,我又何苦来打扰你。这些年,我拼了命的赚钱,做各种生意,银子多了就买下了这个岛。” 段九良将往事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这岛是为你父亲所建。” “也是!” 顾长平眼带不屑:“顾家六爷一辈子荒唐成性,龙阳之好不断,所以你就收集天下美男,好给他坟头添点乐事。” “小少爷!” 段九良厉声打断:“六爷是有龙阳之好,但生性绝不荒唐。” “若不荒唐,哪来的我!” 顾长平连连冷笑道,男人堆里混着,女人堆里睡着,处处留情,处处无情。 也难怪说出黑即是白,续就是断……那种蠢话来。 段九良一噎,往事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他叹了口气,正欲开口说话,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尖啸。 顾长平脸色一变。 段九良忙一扯腰间的镂空雕花玉佩,朝顾长平一扔,“收着,我在岛上随时等你来找我!” 说罢,他身形一点,人已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段九良刚消失片刻,一个黑影已站在顾长平面前,顾长平认识他,是温卢愈的侍卫。 “大人,京中传来消息,皇帝病危,传你入宫面圣。我家大 人先得了消息,命我快马加鞭的赶过来,好让大人心里有个准备。” 顾长平面容冷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恐惧组成排山倒海般的漩涡,轰然吞没了他的每一寸感官。 前一世,老皇帝并没有召他进宫,只将太子唤到了床前,叮嘱后事。 这一世,老皇帝竟然要召他进宫? 进宫做什么? 是想到了和顾家的恩恩怨怨,后悔把他留在这个世上? 还是已经知道了他和十二郎暗中交好,想斩断十二郎的一条胳膊,为太子的将来铺路? 顾长平放在背后的手,微微颤栗,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犬齿深深切进唇角。 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去和你们大人说一声,就说我知道了,让他安心。” “小的告退!” 黑衣人片刻间不见了人影,顾怿和齐林齐齐围上来,顾怿咬牙道:“爷,怎么办?” 顾长平扶着额头,长长出了口灼热的气: “顾怿,去找靖七爷,让她帮忙准备回京车马,即刻出发。” “是!” “齐林,去告诉高朝皇帝病危的事情,问他要不要跟我一道走!” 顾长平说完,走进里屋。 齐林这才发现他湿透的长衫紧贴着上半身。 第一百五十八章 老皇帝 靖宝做梦都没有想到顾长平要连夜赶回京城。 虽然一肚子狐疑,却不敢多问一句,只得立刻亲自去安排。 刚选出几匹快马,顾长平一身夜行衣装扮的走过来,身后是顾怿和齐林。 三人翻身上马。 顾长平居高临下地看了眼靖宝,光影里的眼睛,从容优雅的摄人心魄:“靖宝,一年后,我在国子监等你!” 靖宝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何事这么匆忙”,他背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先生,路上小心!”靖宝冲着那背影大喊,语气少见的急,胸口更是空空荡荡。 “靖七! 高朝,徐青山等四人齐齐走来。 “你们……” 钱三一一指高朝道:“皇帝病危,他得马上赶回去,靖七,你给我们准备一匹马,一辆马车,快!” 靖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顿时明白顾长平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阿砚,速去准备。” 话刚落,忽儿,胳膊被人强有力的一拽,脚下一个趔趄,仰颈抬头,是徐青山。 徐青山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靖宝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叹气,蠕蠕嘴唇,决定还是把话说说清楚,却听徐青山道: “靖七,我……左右是等你的!” 这还没完了, 是吗? 靖宝一点也不想跟他说话,当即扭过头,却不料徐青山双臂一环, 将她搂进怀里。 “徐青山,你……” “你,可千万别移情别恋,否则,我饶不了你!” 靖宝:“……” 徐青山一抱即放,大呵道:“车马都准备好了吗,怎么手脚那么慢?” “来了,来了,车马都备好来了!” 话音刚落,轰隆隆-- 不知何时,天空乌云翻滚蔓延,暴雨随时即至。 “上车!” 高朝一声令下,兀自钻进马车里。 钱三一和汪秦生不敢慢半步,也跟着钻进去。 等马车疾驰起来,徐青山才不紧不慢的翻身上马,一勒缰绳,扭头,冲靖宝道: “靖七,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回头等见了,我加倍疼你!” 简直鸡同鸭讲! 靖宝气得心口疼,忙用手捂住了揉揉。 远远驶进了夜色的徐青山扭头看到,顿时忘了大秦朝的皇帝即将驾崩的噩耗,心想: 瞧,多舍不得我,舍不得的心都痛了! …… 雨倾盘而下,吧嗒吧嗒敲打窗户。 “爷,老皇帝要是真没了,今年秋闱怕就不开了。”阿蛮一边换床单,一边道,“是国丧呢!” 靖宝默了默,“不仅 秋闱,怕是春闱也开不了,得等新帝登基。” “国丧,家丧,都并一快来,赶巧了!” 可不是赶巧了吗? 靖宝打了个哈欠,“床单别换了,将就一晚睡吧!” “怎么能不换呢,顾大人睡过的。” 阿蛮手上加快,三下两下就铺上了新的。 屋里静下来。 靖宝坐在床沿,眼神慢慢凝下来。 奇怪,老皇帝病危,顾长平着急着赶回去做什么? 按道理说,真正要马不停蹄赶回去的应该是诸位番王和皇亲国戚,例如昊王李君羡。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大秦的天,怕是要变了。 …… 大秦的天,的的确确变了。 城外,三营六卫整装待命;九大城门增加守卫,出入都要检查身份;五城兵马司十二时辰在街上巡逻。 皇宫内,禁军二十四人一岗,四个时辰一换。 禁军统领郭长城寸步不离指挥位,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最低贱的宫女内侍,都需由他亲自看过后,才能进出。 整个四九城,就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蛛丝,只需压上最后一点力,就断了。 顾长平转眼就到了帝都。 九重宫阙大门开向两边的时候,哪怕他从前官至首辅,出宫 入宫如家常便饭一样寻常,也忍不住心头一颤。 伴君如伴虎啊! 郭长城看他一眼,命五六个侍卫簇拥着他进去。 顾长平一路畅行无阻。 真的见到病床上的老人时,他很难将那形如枯槁的人和“一代帝王”联系起来。 苍老,憔悴,瘦骨嶙峋,脸上露出下世的目光。 但他知道,只要这人还有一口气在,须臾间就能拿他性命。 顾长平跪下,垂头低唤了一声,“皇上!” 老皇帝睁开眼睛,目光缓缓转向他,愣住了。 老太监忙上前提醒道:“回皇上,这一位是国子监祭酒顾长平,顾家的儿子。” 老皇帝脸色突变,眼中迸出如利刃般的目光。 “抬起头来!”他命令。 顾长平抬头。 老皇帝死死的盯着地上的人。 这一刻没有人知道一个濒临死亡的帝王心里在想什么。 那些年谨小慎微,左右逢源;那些年君临天下,胆战心惊;那些年筹谋布局,杀心渐起-- 顾家? 哼! 狼子贼心! 老皇帝抬了下手,顾长平知道他要做什么,忙膝行上前,伸手握住皇帝鸡爪似的手。 “皇上,您有话只管与臣说!” 一旁的老太监听到这一句,不由抬了 抬眼,到底是顾家的后代,连胆子都是异于常人的大。 若换了别的人,别说是握着帝王的手,怕是连动一动都不敢的。 “你叫什么?”老皇帝显然已经太老了。 “臣叫顾长平!” “长……平!” 老皇帝喃喃自语,他想起来了,这名字是顾太后起的,寓意天下太平。 这名字是用来警告他的,你的帝王之位,是我顾太后,我顾家助你上位;你杀我顾家满门,幽禁嫡母,世道沧桑好轮回,小心江山不保。 “长平,你可恨朕?” 顾长平忙伏倒在地,颤着声道:“臣不恨,臣谢天恩!” 老皇帝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像把最后的生机都攒成了烟火,那些曾经被病痛折磨的消失的豪情壮志,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他的身体里。 没错,他就是天,大秦的天,掌握所有人的生生死死。 当年顾太后苦苦哀求,以绝食威胁,他看在她养育一场的份上,这才替顾家留了一个后。 这恩比天还大,顾家要谢恩! 老皇帝破风箱似道:“你也别恨朕,朕因为你们顾家没了十九儿,昨儿朕还梦见了她。” 顾长平猛的抬起头,与老皇帝的目光对上,一颗心狂跳起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十九儿 十九儿。 平乐公主。 大秦皇室最小的女儿,一出世便得到皇帝的宠爱,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十六岁爱上了顾家最混蛋的六爷,为他不顾天家的颜面,当众表白。 顾六爷断然拒绝,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半点面子都没给就拒了。 公主气急败坏,一心要找出顾家六爷的心上人是谁。 这一找,石破天惊。 出身名门,丰神俊秀的顾家六爷喜欢的人,竟然是锦衣卫的一个管事小太监。 公主感觉受到了侮辱,跑去顾家告状。 顾家那是什么人家,当着公主的面把顾六爷打得皮开肉绽。 那顾六爷也是天生反骨,哪怕被打得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都没讨一声饶。 顾家长辈一看他是铁了心,暗下出手,仅仅过了几天,管事小太监便横尸街头。 顾六爷知道的时候,心上的人尸体都被野狗啃得差不多了,顾六爷吐了一口血,在床上整整昏睡三天三夜,才幽幽醒来。 从此性情大变。 他整日泡在戏馆,伎院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还在自己的别院里养了很多的玉倌儿,闹得很不成体统。 公主原本以为,有了顾家人的支持, 顾家六爷便能回心转意,从而爱上她,哪知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求而不得,渐生怨! 被人宠坏的公主设下毒计,在顾家六爷进宫之际,在他茶里放了春药,点了迷香,然后将她殿里倒痰盂的宫女送到了他床上。 她想着,你顾家六爷不是自许清高吗,不是只爱男人吗,不是连皇室的威严都不放在眼里吗? 成! 我就要让女人污了你的身,还要找宫里最下贱,最卑微的女人,我要让你羞愧一世。 一夜欢好。 顾家六爷醒来,看着身边赤身裸体的女人,什么表情都没有,笑笑扬长而去,从此更加的放浪形骸。 男人也玩,女人也睡,大姑娘小媳妇来者不拒,顾家所有人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当他是死了的。 小宫女姓葛,两个月后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知道公主是捻酸吃醋之人,为保住性命,决定一剂打胎药,把孩子打掉。 就在这时,顾六爷出事,顾太后被禁,顾家被抄,上上下下数百口人被押进大牢,只等着来日问斩。 葛宫女惊吓之余,想着那个俊朗的男人,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为顾家留一条血脉。 为此,她自告奋勇的去了顾太后 的冷宫,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了她。 顾太后风风光光了大半辈子,突然一下子从天堂掉进地狱,本来已生了死意,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让她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在顾太后的庇护下,葛宫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六个月后,早产生下男婴,正是顾长平。 这一日,顾家老老少少被押至刑场,人头落地。 这一日,公主用一根簪子挑破了自己手脉,血尽而亡,为顾六爷殉情。 有人生,有人死。 每个人都逃不脱世事无常,和命运的安排。 “十九儿是个好孩子!” 老皇帝低低道:“朕从小看着她长大,爱若珍珠,你父亲……该死!” 顾长平不语,慢慢又伏下去,说了三个字:“臣惶恐!” 老皇帝喘了口气,“你的命,是太后求来的。朕顾念她的养育之恩……咳咳咳……朕对不住她。”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老皇帝断断续续说起往事,顾长平心中冷笑,他的命真的是顾太后求来的吗? “长平啊!” 顾长平只能再次抬起头。 老皇帝看着他,真是越看越伤心,这张脸为什么和顾家六爷一模一样呢,还隐隐有几分太后的模样 。 想起顾太后,老皇帝仓皇的将目光从顾长平身上挪下来,像个懦弱的孩子一样,流出了几滴浊泪。 顾太后对他,严是真严,疼也是真疼。 先帝一生习武,书读得不多,所以最看中儿孙的学识,每日一早,他们兄弟几个都要到先帝床前,轮流把昨儿先生教的书,都背一遍。 他记得很清楚,若是他背了第一名,顾太后就会置上一桌丰盛的早膳,母子二人有说有笑。 若他背得差,早膳依旧有,但顾太后的脸上,不会有笑,这顿饭,他吃得如坐针毡。 “朕那日梦到十九儿后,又做了一个梦。朕梦到你和十二郎反目成仇。” “皇上!” 顾长平不得不出声打断,诚惶诚恐道:“臣与昊王是兄弟,是同门师兄,断不会反目成仇。” “那……若他和太子有矛盾,你会站在哪边?” 顾长平的胸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手攫住了,他眼睫微垂,低声道:“臣会站在理这一边。” “理?” 老皇帝喃喃笑了,“君臣之间没有理字可言。” 这话,说得再明确不过。 太子是君,昊王是臣,皇权之下,哪怕昊王是叔辈,也得跪下三呼万岁,你顾 长平不论何时何时,都要站在太子这一边。 顾长平看着他混浊的眼睛,心里忽的冷笑。 老皇帝这是担心他死后叔侄二人反目成仇,殊不知,这仇恨便是他自己亲种下的,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如此。 “臣的命,是皇上给的,皇上想让臣站在哪一边,臣就站在哪一边!” “长平……长平哪……” 老皇帝喃喃自语,“顾家要有你这般聪明,又岂会是那个下场?” 这座堆满了荆棘与枯骨的帝座,只容得下一人,他只有忍常人之不能忍,只有杀伐决断,只有冷情冷性,才能将帝座坐稳。 飞鸟尽,弹弓藏。 顾家,必死无疑! 顾长平那宛如铁铸的神色波动了一下,随即便不见了踪影,他有点想笑,这话不知道顾家列祖列宗听到了,会是什么想法? 这时,老太监端着药小声道:“皇上,该进药了。” 老皇帝摆摆手,顾长平忙磕了三个头,起身告退。 “顾长平!”老皇帝却突然连名带姓的叫住了他。 顾长平微微一顿。 “当年你顾家的事,是曹明康给朕献的计。” “皇上,您说什么?” 顾长平脸上的镇定瞬间维持不住。 第一百六十章 见信好 二日后,帝崩,举国治丧。 太子李从厚继位,年号:建兴,又一个新的时代开启了。 送葬那天,八驾马车拉着九龙棺椁,从人山人海里穿过。 顾长平一身缟服跟在送葬的人群中,看着前面披麻戴孝的十二郎,眉头微皱。 那日,老皇帝把他叫住,提起曹明康的事情,看似是因为愧疚,实则筹谋深远。 新帝羽翼未丰,曹明康在朝中一手遮天,党羽众多,很有可能会是第二个顾家。 百年大树盘根错节,错综牵连,老皇帝想借自己的手,帮新帝除掉曹明康。 也罢! 十二郎,我便用曹明康的血,来为你的千秋帝业祭上第一抹血吧! …… 几场大雨过后,隐而不发的寒意揭竿而起。 此刻的靖家,正在为靖大老爷办五七,府里咿咿呀呀都是念经的和尚道士。 忙了整整一天,靖宝倒在床上,累得连手指头不想动一个。 “爷,七爷!” 阿蛮兴冲冲进来,“京中来信,是表少爷的。” “读来听听!”靖宝有气无力。 “小七,见信安!” 阿蛮声音清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因为大丧,秋闱、春闱都取消了,你在家安心守孝,好好读书,等待时机。爷,表少爷怎么也会咬文嚼字了? ” “你别插话,读下去!” “我父亲复起了,官至礼部左侍郎,我也趁机花钱谋了个小官,工部军器局大使,虽然是个小小九品,却还花了我五千两银子,坑呢!” “我原本想在五城兵马司谋个职的,这样就能天天在街上巡逻,威风的很,可五城兵马司都满了。父亲说了,先在工部呆着,再慢慢图谋。” “对了,你那个混帐二叔谋了个外放,父亲在暗中做了点手脚,他被放到甘肃那边,哈哈哈,这不叫外放,这叫流放!总算替你报了仇!” “没了?” “还有几句!” “那读啊!” 可是七爷你叫我读的! “小七,最后啰嗦一句,有人为你犯了相思病!” “谁啊?应该是五姑娘吗?”靖宝自问自答,“她怎么还没死心啊!” 京里,陆怀奇刚拿起架子上的长刀,就阿嚏阿嚏的打了两个喷嚏,“雪青,你说会不会是小七在想我?” 雪青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 这犯相思病的爷们,连讲的话都透着傻气呢! …… “爷,爷……” 阿砚掀帘进来,“京里又有信来!” “谁的?” “钱公子的。” 靖宝表情微微一变,心道:他写信给我做什么? “我来读!” 阿蛮读信 读上瘾了,展开一看,第一行字就成功的把她炸了个摇摇欲坠,“啊!” “啊什么?”靖宝问。 “啊--死鬼靖七!” 靖宝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阿蛮对给她造成巨大惊吓感到十分抱歉,只好无辜地撇了撇嘴。 “见信好,有人十分的想念你,所以请我代笔给你写信,你看看,长得人高马大,人模人样,人五人六有什么用,连封信都不敢写!” 靖宝连续深吸三次,勉强压下自己的暴躁,有气无力道:“继续读!” “他很好,就是对你朝也思,暮也想,我听他斋友说,他夜里常常喊‘娘娘腔’,看来这相思病犯得不轻!” 阿蛮偷偷看了七爷一眼,“定北侯府最近媒婆迎门,门槛都给踩下去了三寸,徐家想趁着你不在,把他往正路上引,我冷眼旁观,估计引是引不回了,这小子现在只想和你白头偕老!” 靖宝听到这里,默默的捂住了脸。 “说完那小子,我来说下别人。首先是汪秦生,小汪回去后,被他姨母禁了足,听说只给吃素,不给吃肉,挺惨的!” “姓高的参加完老皇帝的葬礼后,陪着长公主去守皇陵,说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话说得好听,其实他是被逼的。” “ 至于我……惨绝人寰。我的私房银子统统被人拿走了,整整一百六十七两啊,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在挖我的肉!” “挖我肉的人,和让汪秦生禁足的人,和让高朝去守皇陵的人,是同一人,就是咱们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但比起青山兄来,他对我们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你知道青山兄最近在干嘛吗?” “在干嘛?”靖宝端起手边的茶盅。 “青山兄在绣花。” “噗--” 一口茶喷出来,靖宝满脸惊愕。 “祭酒大人说了,莽夫打不了胜仗,守不住江山,学点绣花能让他心思沉下来。祭酒大人真狠啊!” “闲话至此,不再累述,死鬼靖七,守完孝,早点回京城,新帝说了,明年八月初九重开秋闱,当然,状元肯定是我,榜眼和探花随你挑。” 靖宝:“……” “七爷,钱公子为什么叫你死鬼?”阿蛮觉得钱三一是不是也弯了,否则说话的调调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 靖宝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这上头谁都写了,唯独没写顾长平。 他近况怎么样? 新帝的女人是苏婉儿,苏婉儿的前男友是顾长平,新帝会不会因为吃醋,而对他产生芥蒂? 靖宝摇摇头,起身走到窗户前,眼神 定定的,许久,她出声道:“去把余叔和老房叫来,我有事。” “这么晚了……” 靖宝回首,眼神微凉,阿蛮什么话也说不出,忙掀帘出去。 叫余叔和老房来,是为着生意上的事情,五七过后,除了读书外,重心就要在靖府的生意上。 余叔和老房都是父亲的心腹,由他们帮衬着,生意乱不了。 还得再派阿砚去扬州一趟,托温卢愈帮忙找找那个戏子,她就不信,这人会凭空消失? 这些事情安顿好,她才有心思把书本捡起来,只是…… 靖宝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前,重重叹出口气,走到书案前磨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才落笔。 “怀奇表哥,见信如面: ……明年我身量长开,如何瞒天过海,还请表哥帮着筹谋筹谋,务必要想出个法子来才行。” 我三姐成婚几年,未有身孕,原本打算趁着三姐夫进京科举,来京中看医,如今看是不成了。你们侯府相熟的老太医若不嫌山高水远,我愿意出钱出力请他来临安,劳你帮着说说好话! 顺便转告五小姐,人间姻缘,早已天定,绝非是我,请她早日迷途知返。 舅舅的二十侍卫,明日回京。 我这里一切妥当,勿念。 来年八月,京中见!”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年后 一年后。 寅时二刻,数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 “爷,秋闱试士,有几场啊?” “八月初九、十二,十五各一场,共八天。” “爷,吃喝拉撒都在那个小屋子里面吗?” “那叫号房,号军会封锁内外门户,整整八天出不去,可不就是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爷在里头熬得住吗?” “只要你不乱帮我算卦,就熬得住。” “爷,不带这么埋汰人的,奴婢如今的卦象大有进益。” “算十卦,灵半卦,那半卦还是靠蒙的……嗯,果然大有进益!” “嘤嘤嘤……爷,你一定是看中了春花那个小妖精,所以开始嫌弃奴婢了……” “嘤嘤嘤,那个小妖精有什么好,不就胸大点,屁股翘点,腰细点……” 帘子一掀,阿砚的脑袋探进来,打断了妹子假惺惺的控诉,“爷,前头风波亭有辆车驾,是顾府的。” 靖宝心里咯噔一声,“哪,哪个府的?” “顾府!” 顾府就一个主子,车里坐着的只可能是那位。 微凉的秋风中,靖宝的后背起了一层热汗。 她跳下车,踩着风火轮一般跑过去,一边跑,一边盘算着开头第一句话要怎么说。 “先生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情绪不够饱满,感情不够浓烈。 “先生啊,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 虚伪,做作,浮夸,流于表面! “先生,好久不见,您一切可都安好?” 像给七老八十的长辈请安,先生年轻着呢! 靖宝正想着,突然车帘掀起,一身黑色长衫的顾长平面无表情的盘腿坐在马车里。 他望着靖宝,那一双眼睛里,仿佛有静水深流。 “靖、文、若!” “先生!” 靖宝半张着嘴,什么话都忘了说。 他怎么穿黑衣了? 他穿黑衣可真好看啊! 他这样看着我……我……我紧张啊! 顾长平更是如遭雷击,一时间心惊胆颤,感觉不能呼吸。 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那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此刻仿佛是绽放的烟火,美丽诱人。 一年时间,竟长成这样! 顾长平深吸了口气,这副鬼样子,该如何应对还有五天的秋闱科举? “准备的如何?” “回先生,可以!” “可以是什么?” “就是……” 靖宝搜肠刮肚,“没有浪费光阴,先生若不相信,可以……” 手一松,帘子落下。 “出发!”顾长平冷声道。 “先生 ,先生,先生……” 靖宝如梦初醒,往前追几步,吃了一嘴的灰。 这是什么情况? 一年了,先生的气还没消吗? 靖宝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掌心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卸了力。 一大男人,怎么能这么小气呢? “七爷,那是出城的路,顾大人怕是有急事!”阿砚实在不忍心瞧见自家主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靖宝愣了一下,转惊为喜。 这话对啊! 先生怎么可能专程等在半路上呢? 他又不知道自己何时回来! …… 马车里。 顾长平端着茶盅,若有所思。 角落里的齐林偷偷抬眼打量自家爷的神色,实在想壮大胆子吼一句:“我的爷,师生恋是不道德的!” 没错,他承认那小子出落的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比女人还好看,但是…… 也不至于让爷干巴巴的等大半宿啊! 这不是糟践自己的身子吗? “齐林,秋闱科举还有几日,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开恩科,广招天下才子。新帝的意思是要严整考场舞弊,禁贿买考官之风。” 齐林不明白爷说这话的用意,只好静等下文。 “你说,真的就一点都找不到机会?” 齐林此刻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心里的震惊。 我的爷,你可是堂堂国子监祭酒,竟然……竟然想徇私舞弊? 不对啊,爷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他想为谁徇私舞弊? 这时,只听他家爷又淡淡道:“今年秋闱新帝交给了宣平侯,他是他舅舅……” 去他大爷的! 又是为那个娘娘腔! 齐林欲哭无泪。 …… 寅时三刻,城门大开,马车直奔靖府而去。 靖府门口,靖若溪与高正南翘首以待。 今年开春,高老爷把京中的生意交给高正南,高正南索性带着妻儿一同进京。 高家的根在南边,在京中没有房舍,在靖宝的提议下,夫妻二人带着一众下人借住在靖府。 靖府自打靖二老爷被逐出靖家后,便空落了下来,靖若溪是个利爽人,花了半年时间,将府里打理的有条不紊。 “瞧瞧,来了!” 高正南手一指,靖若溪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靖宝跳下马车,避开靖若溪的“夺命连环抱”,冲她身后的高正南遥遥一拜。 她都多大人了,还没事被三个姐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姐夫好!” 高正南含笑回礼,“阿宝,路上辛苦了!” 靖宝指 了指后头从马车上下来的人,“这位是我五姐,靖若眉!” “若眉见过三姐夫!” 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悠然响起,“给三姐夫添麻烦了。” “五姑娘客气!” 高正南正要微笑,余光瞥见妻子微微讥诮的嘴角,那笑便淡了些。 大房三位嫡女,两位庶女,不是一个娘生的,关系自然径渭分明。 四姑娘两个月前由老太太作主,定了临安府的一户人家,来年三月结婚。 这位五姑娘靖若眉则由大姐靖若素做媒,说给了太医院马御医的庶子马承跃。 马家提出要求,想要见一见五姑娘本人,方好下定,恰好靖宝进京科举,就跟着一道来了。 靖若溪给管家递了个眼神,管家忙笑道:“五姑娘,我带你去院子里先落脚。” “有劳了!” 等人走远,靖若溪方才亲亲热热地拉住靖宝说体己话,高正南背着手不近不远地跟在姐弟二人后面。 似察觉到什么,他扭头回看,远远看到靖若眉正踮着脚尖向他们这里看过来,一双眼睛滴溜溜转。 与高正南视线对上,靖若眉慌乱的挪开视线。 高正南不由皱了下眉,这五姑娘看人眉眼不定,怕是个不安份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夸张吗 院子还是从前的院子,打扫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靖若溪略坐了会,就拉着高正南走。 科举还有五日,阿宝刚刚入京,这五日须得让她好好休息才行。 高正南走出院子,突然开口道:“阿宝这一年,个子窜出不少,但也白净了不少。” 靖若溪一听,心道不好。 阿宝回回来信,说自己除了温书外,都在锻炼身体,但再怎么锻炼,也锻炼不出男人的强健体魄。 “书生吗,天天窝在房里,自然是白净的。” 高正南皱眉,哪个男子白净到脸上连个毛孔都看不见的? “这说明我们临安的水,养人呢!”靖若溪补了一句。 “那倒是!” 高正南看着妻子的脸,笑道:“你这皮肤,我最是爱了,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呸,没个正经!” 靖若溪似嗔似喜瞪了男人一眼。 …… 舟车劳顿,靖宝洗漱下就睡,这一觉睡到第二日日头升起。 起来后用些饭菜,在院子里晒了会秋阳,又接着睡,把府上一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我的个老天爷啊! 都说临阵磨枪,不磨也亮,怎的他们家七爷除了吃,就是睡,好歹磨磨枪啊! 靖若溪也在心里 犯嘀咕。 听说科举是要搜身的,弄不好还要脱衣服,阿宝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做好准备? …… 傍晚时分,陆怀奇踩着夕阳走进院里,“小七,小七!” 阿蛮迎出来,“表少爷,七爷在睡觉!” “我进去看看她!” “哎,我家爷……” “别小气,就一眼,我会注意分寸的!” 陆怀奇扭头把手里的包袱往上拎拎:“瞧瞧,我给她送好东西来!” 靖宝已经听到了外头的声音,起身披了件衣服坐起来,脸上红扑扑的,并没有真的清醒,眼睛的焦距都没有对太准。 陆怀奇见了,心跳漏了一拍,脚步就这么停了下来。 一段颈子白嫩嫩的,从她的领口露出来,衣襟顺着微弯的肩胛松敞开,一眼便能看到美人骨,再往下…… 陆怀奇喉结上下狠狠一滑,脸色发烫。 可耻啊! 他竟然还想往下看! “陆表哥,东西带来了吗?” “带,带来了!” 陆怀奇走进屋里,背过身打开包袱,这时,靖宝的焦距才真正对上,“陆表哥,你壮了不少,也黑了!” 陆怀奇得意的举起膀子,“怎么样,天天练呢,兵器局里最重的铁锤,我都能举个百来下 。” 靖宝冲他翘了翘大拇指,起身走过去,挺了挺胸脯,“我也锻炼了,你瞧瞧怎么样?” 陆怀奇哪敢真看,草草扫了一眼后指着包袱道:“你看看这物件,我做得怎么样?” 靖宝低头看一眼,颊腮连着耳朵都红透了,“是不是太夸张?” 男人那玩意有这么大吗? 似乎没有吧! 陆怀奇咬着唇,发狠道:“说夸张也夸张,说不夸张,也不夸张,那玩意正常的时候蔫蔫的,发威的时候就这么大,我比划着自己的尺寸做的。” 当然,还有一点点男人的私心,让小七你看看我的雄风! 靖宝拎起来,在身上比划了下,“怎么样,看得出异样吗?” 陆怀奇眼角余光一溜,极其轻微的点点头:“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又不是真正的人皮,手感还是略显粗糙。” 嘿嘿,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竟然还能想出这种法子来! 绝了! “这一年书读的怎么样,几成把握?”他问。 “看命吧!” 什么命不命的! 陆怀奇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我家小七出手,十拿九稳,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去西山烧香!” 顺便去求求菩萨,能让小七稳稳当当 的过验身这一关。 人一阵风似的走了,阿蛮进来收拾包袱,目光扫过那玩意,惊得眼珠子都出来。 我天,表少爷的尺寸有这么大? 那如果七爷嫁给他,岂不是…… 呸呸呸! 七爷怎么会嫁人! 那七爷把他娶回来…… 哎哎哎! 七爷怎么可能娶个男人回来? 就算靖家允许,宣平侯府也不同意啊! 阿蛮偷偷抬眼看着靖宝,心里泛起了忧伤,爷今年十六,过了年就是十七,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嫁人。 爷难道真要为靖家,蹉跎一辈子吗? 靖宝哪里知道阿蛮的脑子里在唱一出大戏,她虽然对着陆怀奇淡然的说出“看命”这话,但老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没复习到。 直到一丸凉月从梢头落下,她才把书放下。 …… 徐府此刻,灯火通明。 斐氏端着托盘推门进去,灯下的徐青山眼皮都没抬,“放下吧!” 斐氏放下宵夜,走近了,低声道:“青山啊,你是个武生,考的是武状元,这么用功做什么?” “婶婶别管!” 徐青山赶苍蝇似的挥手,“去睡吧,别扰我读书。” 斐氏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丈夫徐评 迎上来,下巴朝屋里抬抬,“怎么样,还用功着呢?” 斐氏点头道:“这孩子犟着呢,一条道儿走到底。” 徐评脸色一哀,千言万语在他心中化作无可奈何的三个字:他娘的! 这小子为了一个娘娘腔,逃课去南边也就算了; 回来后,不仅习武,还习文,天天夜里用功到深更半夜,说是要做一个文武双全的大将军,光宗耀祖后把靖家那小子娶回来。 光宗耀祖是好事,娶个男人…… 他怎么就还没死心呢! “他知道不知道姓靖的回来了?”徐评问。 “能不知道吗?那府里母鸡生个蛋,他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斐氏压低了声音,道:“他憋着不去找人家,是生怕耽误人家读书呢。他都从来没替我这个婶婶这么着想过!” 徐评怕被屋里的人听到,赶紧拉着斐氏往外走。 “你明儿抽空去通知下叶家的姑娘,说让她主动点,都到这个份上了,别有太多的顾忌,最好能把生米煮成熟饭。” 斐氏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家男人。 这是人说的话吗? 生米煮成熟饭那也得看你侄儿愿意不愿意点这把火,他不愿意,人姑娘家脱光了扑上去都没用! 第一百六十三章 秋闱前 深夜,宣平侯府。 外头有侍卫来报,顾大人前来议事。 宣平侯此刻已经睡下了,一听是他,忙掀被子起身,重新穿戴整齐去书房见客。 顾长平等他来,顺手把茶碗搁在一旁,笑道:“深夜来访,还请侯爷不要介意。” “稀客,稀客!” 宣平侯对顾长平很有好感,且不说他多次暗中提醒,只说去年靖宝成为家主一事,他在一旁保驾护航,这份情就容不得他怠慢。 “顾大人,有事不妨直说,你我之间没必要绕弯子。” 顾长平笑了笑道:“秋闱在即,礼部操持的怎么样?” “一切妥当!” 宣平侯道:“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提调一人、监试二人、监门官二人;除此之外,从五城兵马司抽调百人,维持考场外秩序;刑部抽调二十人,分成五组,维持考场内秩序,并对监生进行搜身和校验。” 顾长平点头道:“侯爷,搜身你打算怎么个搜法?” 宣平侯道:“自然是从头摸到脚,而且,为防止夹带私货作弊,我还安排了两个人,专门抽调监生,命其脱光上衣!” 顾长平:“……” 他眼前忽然闪过靖七被人脱光了上衣,站在 光天化日之下…… 这亲舅舅下手,还挺狠的! 顾长平眸光微深地看着他,带着若有所思的探究,看得宣平侯脊背汗湿透衣。 “顾大人,是有何不妥吗?” “妥是极妥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侯爷可有想过您外甥靖七?” 宣平侯浑身一颤,边沉吟边慎重道:“大人不防明说?” 顾长平声音沉稳道:“新帝登基,首开恩科,侯爷身为礼部左侍郎,新帝把此等要事交给侯爷,既是对侯爷的信任,也是因为曾经的亏欠。” 宣平侯脸色变了变。 侯府抄家时,太子没有站出来替他说话,此为亏欠一;首辅曹明康曾暗下拉拢,他以有孝在身的理由拒绝,此为亏欠二。 这两个亏欠,让太子一上位便对他示好,封他为礼部左侍郎。 这个职位,既有油水,又很清闲,再加上礼部尚书年岁已大,早晚一天他会取而代之。 一个人简在帝心,引来的除了羡慕外,还有嫉妒。 这一回外甥靖宝参加秋闱,他们又是舅甥的关系,听顾长平的意思是……难道有人会在靖宝身上做文章。 “别的人侯爷可以不防,但有一个人,侯爷定要小 心。” “石尚书家!” “石舜虽不是因你外甥而死,但这笔帐石家人肯定算在她头上,石尚书手掌刑部,他位高权重,自然不可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对靖生怎么样,但石虎就在刑部当差。” 顾长平端起茶盏吃了几口,“若是石虎暗中做些手脚,你觉得会如何?” “他们敢?”宣平侯的声调都变了。 “若我是石虎,绝对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顾长平的声音没有了方才的平静,眼睛沉下来,光影打在他高挺的眉骨,竟然有些罕见的凌厉: “考场之上,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乱了考生的心,心一乱,诸事皆乱,败局已定!十年寒窗,只为一朝,请侯爷三思。” 这时的宣平侯,已是满额头的冷汗。 从刑部抽调人手,是传下来的规矩。他当时也是顾忌到了石家,但想着光天化日,石家总不至于如此胆大,多少会有些顾忌。 如今看来,还是他想简单了! 宣平侯抹了一把汗,道:“顾大人,那你说……该怎么办?” “临阵换兵,太过引人注目,是大忌,但对调一下可以,刑部的人在外,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里,时辰一 到,号房门锁,石家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进不去。” “好办法!”宣平侯兴奋的一拍腿!。 顾长平拧着眉头,想了想又道:“还有,这脱光上衣的搜身方式,侯爷最好去掉,读书人多少有些气性,受不得此辱!” “是,是,是!” 宣平侯冲顾长平行一礼:“多谢顾大人提点,我这就去重新布置。” 月明星稀,悠长的青石巷子空无一人。 顾长平走出侯府。 这时,一只蝙蝠从低空掠过寂寥的人间,顾长平轻吁出一口浊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靖七,希望你的运气不会太差! …… 石家。 一侍卫匆匆跑进院里,立刻有守夜的丫鬟迎上来,“大爷已经睡下了。” 侍卫没有压着声音:“有要事,是关于秋闱的。” 内屋里,石虎蓦的从女人身上翻下来,随手套了条裤子走出来,“说,何事?” 侍卫忙上前耳语了几句。 石虎听了勃然大怒,“我X他姥姥的,那老混蛋是防着咱们下手呢!” 侍卫忙道:“大爷,现在怎么办?” 石虎气冲冲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本来他已经打点好上上下下的兄弟,暗中使坏的招也安 排妥当,靖七那小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这场秋闱他都别想上榜。 如今看来…… 不行,得另谋办法! 石虎脚步一顿,嘴角露出一记阴恻恻的笑容,“你过来,帮我去做件事。 侍卫谄媚着上前:“大爷,您吩咐!” …… 国子监,斋房的背阴面。 张宗杰鬼鬼祟祟的走到墙角,学了几声猫叫。 片刻后,大树后背手走出一人,面庞熟悉,竟是郭培乾。 张宗杰心一凛,忙上前作礼。 郭培乾神情淡淡,只压低声道:“事情有变,刚刚刑部传来消息,他们负责号房外的安保。” 张宗杰忙道:“那需要学生做些什么?” 郭培乾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找机会放在靖生喝的水里。” “是,是什么?” “巴豆熬成的汁而已,死不了人!” 张宗杰粗眉一压,既不接话,也不去拿。 郭培乾递上三百两银票,“还有一个好处你定想不到,石公子说了,他日你若高中,会帮你安排个好去处。我也不逼你,这事儿有风险,你自个好好想想!” 张宗杰嘴角一阵抽搐,眼中露出一抹阴色。 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 为了银子和前程,他拼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去烧香 转眼已至秋闱前一日。 夜里下过一场雨,早起天气微凉,靖宝跑完步,气端吁吁的回到房里洗沐。 刚刚妥当,就听阿蛮说大姐、大姐夫来了。 夫妻二人是替靖宝加油鼓劲来了。 吴诚刚从怀里掏出一方黄纸:“我和你姐特意从西山请的,高僧开过光,听说最是灵验。” 高正南乐了:“若溪也去请了符,怎么,你们姐妹俩竟没约好?” 靖若素冲妹夫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她请她的,我请我的,双份加持,我家阿宝定能高中。” “对,对,对!”靖若溪掏出符,塞在靖宝手里,“等到了号舍,就把它们光明正大的摆出来,左边摆一个,右边摆一个。” 靖宝抚额心叹:这符不是来保佑她的,这是当左右门神来镇号舍的! “阿蛮,七爷的衣服备了几套?”靖若素又问。 “回大姑娘,八天时间,奴婢备了八套,每日换一套。” “还得备两套夜间睡觉穿的,最好的丝绸的,穿在身上舒服,觉也能睡得好!” “快别!” 靖宝忙不迭的摆手:“大姐,没那么多讲究,和衣而睡就行。脸盆也不用带,我用水随便抹抹就行。” “脚盆呢,总要烧点热水洗洗脚吧!”靖若素又问。 “ 我天天在那号房里窝着,连地都不下,哪用得着洗脚,不带,不带!” 靖若素和靖若溪听了,一脸说不出的嫌弃。 怪不得世人都道穷酸书生,这副邋遢样,可不就是穷酸吗! “脸盆,脚盆都要带!”高正南接着道:“夜间用热水泡泡脚,能睡得香。” “对对对,八天时间你都坐着,下肢血流不畅,用热水泡脚,能活血!”吴诚刚插话。 靖宝拗不过他们,“带带带,统统带着。顺便帮我带几支安神香,若别的号房有人打呼,我早早睡着了,就不受其扰。” “回七爷,齐林到。” 靖宝心脏微微一提,不由变了脸色,心道:好端端的,齐林怎么来了? 齐林怎么来了? 送信来了。 靖宝匆匆看完信,冲两位姐姐、姐夫抱了抱拳,忙不迭地坐车离府。 马车驶出巷子,远远便看到顾府的马车停在路边。 齐林:“七爷,请吧!” 靖府弃了自己的车,坐上顾府的车。 车里,顾长平盘腿而坐,面前摆着一个小茶几,几上两盏茶盅。 其中一只,是空的。 靖宝忙行礼,问:“先生,何事找我?” 顾长平替她斟了杯茶,答非所问:“喝茶。” 靖宝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皱眉道 :“这是……雨前的龙井?我送的?” “嗯!” 靖宝微微吃惊。 今年清明前,她捎信给二姐夫,托他送些好茶给顾长平,二姐夫干脆应下。 今儿个她尝了才知道,二姐夫捎的是龙井,而且还是顶级的。 “这茶太贵,没舍得喝,你马上就要秋闱,以茶静静心,也好!” 顾长平说得四平八稳,听不出半点情绪,一副温淡的模样,和那日在风波亭比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 靖宝不知道他叫她出来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得一边慢慢品茶,一边心里猜测着。 茶尽,她抬起头,却见顾长平也正抬头看她。 四目相对,轻轻一碰。 靖宝捏着茶盅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讪讪的挪开了眼睛。 青蛙是怎么死的? 温水煮死的! 他再这么不言不语下去,靖宝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青蛙。 “还有一盏茶的时辰便到了,累了可以眯会。” 顾长平把身旁的毯子递过去,靖宝接过来,搭在腰间,一股檀香慢慢袭入而来。 这是顾长平常用的吗? 靖宝想。 她靠着车壁,目光空虚着,白皙的皮肤浸在光线里,将轮廓染出一小圈毛茸茸的光影。 顾长平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一盏茶后 ,马车在一座古刹前停下。 古刹隐在城南的一片枫叶林里,秋日的枫叶染红了半边天。 顾长平咳嗽一声,示意靖宝跟着他走。 师生二人一前一后,差了半步的距离。 到了殿前,顾长平掏出一两银子,从小僧人手中买了六只香,三支自己拿着,三支给靖宝。 “我那年秋闱时,便是在这里烧的香。” 靖宝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顾长平三元及第,大秦朝前无古人,未有来者。 原来,他把她带过来,是为她乞求好运。 “右手点香,左手插香,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拜一拜,不必求什么,平安即可。” 顾长平说着,把香放在烛火上。 他站在哪里都是姿态出众的,一边是袅袅清香,一边是瘦俊的脸庞,很应了那句古话--君子如玉。 靖宝学着他的样子,点香,拜四方,插香,转身,冲顾长平感激一笑,“先生,那几斤茶叶我送的值了。” 顾长平听了,嘴角极为克制的扯了个孤,“我也是看在那几斤茶叶的份上。” 扯吧! 身后的齐林无声翻了个白眼。 “跟我来!” 顾长平背手往里走,穿过佛堂,上到台阶,阶前有个小孔门,孔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石阶。 靖宝这才发现,这庙后 还有座小山。 顾长平没爬山,而是往山边的小亭子里一坐,清咳一声道:“写几笔字给我瞧瞧!” 靖宝捡起地上的枯枝,认认真真的写了几行字。 顾长平眼睛微一眯,心,松软了下去。 和一年前不能同日而语,已经很有几分下笔的神韵,力道也够,秀气去了七八分,可见这一年她是下了苦功的。 靖宝心中忐忑,“先生,这字如何?” “还成吧!” 靖宝的脸色瞬间塌下来,那本碑帖都快被她翻烂了,只是“还成吧”? 顾长平看她一眼,“再接着练几年,会有大进益。” 靖宝喜得嘴都咧开了,比吃了蜜还甜,若没记错,顾长平这是第一次夸她。 “文章破题的方法,这一年可有进益?” “有一些心得。” “说来听听!” “我认为文章破题,一个稳,一个巧,稳有稳的写法,巧有巧的妙处。” “你愿意稳,还是愿意巧?” “学生从前喜欢巧,角度新奇,以奇破题,剑走偏峰;但如今,学生更喜欢稳。” “噢,为什么?” “先稳稳破题,确保不会失分;再挖深度,尽量不虚空浮夸,这样文章才有厚重感。” 顾长平眼前满是靖宝白森森的牙,红润润的唇,长松口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火气大 “秋闱的东西,准备的如何。” 靖宝把自己预备下的东西,一样一样数出来。 顾长平听了,淡声道:“为防止意外,记得带些药在身上。” “先生,要带些什么药?” “防拉肚子的,防毒虫叮咬的,治头痛发热的,往年总有几个监生考到一半被人抬出去。不是拉肚子拉得脱了形,就是被毒虫叮咬,痛痒难忍。” 靖宝在心里一一记下。 “咕噜,咕噜--” 顾长平缓缓抬目,与靖宝慌乱的视线对上,“这寺里的素面不错,尝一尝去?” 靖宝低头嗡声道:“我最近在长身体呢,容易饿。” 顾长平目光掠过她的胸前,“嗯,长得不错!” …… 长得不错,能不能过验身那一关? 顾长平就是有十万个理由想问,却也无法问出口。 “先生,你不吃吗?” “不饿!” 顾长平略一低头,把面碗挪过去,“你多吃些。” “我挑一筷子就够了!” 靖宝果真从他碗里挑了一筷子,放进自己的碗里,“不能浪费。” 顾长平一听这话,顿时有了胃口。 这小子能吃能睡,自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再不济还有他舅舅,还有自己。 不过一刻左右两碗面便见了底。 饭毕, 靖宝擦净唇角,抬眼对上顾长平。 “先生,谢谢你!” 顾长平眉目恬淡,手指在一旁的茶盅上点了点。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是在看在那几斤茶叶的份,靖宝唇角微动,慢慢的垂下了视线。 “那年我上考场,拿到题目心是乱的,因为难。” 靖宝不自觉的又去看他。 “乱了一瞬便好了。我难,你也难;我易,你也易。科举有如战场,拼的是实力,是心态,也是运气,实力占五成,心态占三成,两成是运气,缺一不可。” 顾长平说完最后一个字,掏出银子放在桌上,起身走了出去。 靖宝眼看着他出了门,那黑衣背影既似孤单,又似无情。 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碗里还剩下的面汤,忽然端起碗把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一滴未剩。 如同顾长平说的每一个字,都进去了心里。 …… 顾长平回到府中,沈长庚等在书房,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怒气冲冲: “姓顾的,我问你,靖生在哪间号房考试?” “在宝字十五号?” “我去看过了,宝字十五号离粪桶最远,撒个尿有得跑呢。” “所以?” 还所以? 沈长庚一拍桌子,“姓顾的,咱们打赌归打赌,别他娘玩阴 的。撒个尿,一来一回小半刻,你这是在故意浪费他的时间。” 顾长平轻轻按了按眼皮,起身走出去。 没错,是他安排的。 粪桶放在巷道后头,二十来个粪桶排成排,有专人看守。 监生若要出恭,需问监吏领出恭牌,若出入太过勤快,人家就会怀疑你是不是借着出恭作弊! 十五号房撒尿的确不方便,但它在最末端,几丈之远便是高墙。 墙角有几处蔷薇,情急之时,她可在蔷薇丛里唱一曲“山歌”(指当场撒尿)。 对于这个女扮男装的混小子来说,这是个最大的便利,就看她自己够不够聪明。 “姓顾的!” “顾长平!” “王八蛋!” 沈长庚在后面怒得跳脚,“你他娘的省点劲,依我看,这小子必定高中!” 顾长平走到院门口,招手叫来顾怿,“备四个竹篮,分别给钱,徐,汪,靖四位监生送去。” 顾怿:“爷,高公子那边要不要也送份去?” 顾长平思忖半晌,摆手道:“不必,公主府能人有的是。” “是!” 顾怿转身就走。 “高朝本来是你要拉拢的人,怎么着,就因为老皇帝死了,长公主府和新帝不和,你就放弃了?” 沈长庚的声音在背后 响起。 顾长平淡淡道:“你既要操心靖生,又要操心高生,沈长庚,有这个闲功夫,操心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不香吗?” 沈长庚瞪着他,差点没把几根睫毛都瞪下来,怒骂道:“我这是为了谁?万一将来咱们败了……何苦祸害人家清凌凌的姑娘家?” 顾长平扭头,“那就先找个女人去去火吧,长庚,最近你的火气太大!” 沈长庚:“……” 这姓顾的自己不也没女人,还好意思说他火气大! 沈长庚敛了神色,压低道:“高生那边,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新帝登位后,长公主府的地位有些不尴不尬,根子在王皇后身上。王皇后做姑娘时要嫁给新帝,长公主曾极力反对,梁子就此结下。 老皇帝在时,王皇后及其母族王国公一族,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老皇帝一死,他们恨不得来个秋后算帐。 新帝初登皇位,极需要家和万事兴来维持一下皇族的体面,自己的老婆和姑妈有了矛盾,他这头安抚几句,那头说几句好话,根子上的问题一点没解决。 长公主一看新帝如此不中用,索性借口思念老皇帝,带着儿子去守了皇陵。 一年的深居简出,使得她与皇族的权力中心 渐行渐远,在世人看来,长公主府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顾长平一心想要拉拢高朝,锦上添花的事做了没多大意义,雪中送碳才暖人心。 这么个千载难逢示好的机会,他怎么反而不做了呢? 沈长庚简直愁肠百结。 顾长平沉默了一会,道:“第一,长公主府的处境还不至于陷在雪中。第二,高朝的心不需要我暖。” 再暖下去,这小子就会顺竿子往上爬,甩都甩不掉。 他为了十二郎的大业可以没有节操,没有底线,但有一点,他不想打感情牌。 …… 靖府。 靖宝看着顾长平送来的竹篮子愣愣出神。 里面的东西并不值钱,都是科举一应用品,每一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这也是还那几斤茶叶的人情吗?”她低喃。 “爷,明儿到底带哪一个?”阿蛮问。 “带先生的!” 靖宝想也没想便答。 “奴婢觉得也应该带先生的,毕竟他是三元及第,爷正好可以沾沾他的运气。” 阿蛮一边说着,一边到外间忙碌。 屋里静下来,偏西的日头透过窗纱打进来,昏昏沉沉地照在地上。 靖宝忽而长叹口气。 她不想沾他的运气,她只想把自己的运气给一点他。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再见面 八月初九。 屋外雨声淅沥,似乎落了一夜。 靖宝卯时便起,在阿蛮的侍候下,洗漱一新,长发用玉簪子束起来,戴儒巾。 穿戴好,只见高正南一人坐在桌前。 “二姐呢,怎么不来吃早饭?”她问。 高正南笑道:“咱们先吃,她一会就来。” 和往常一样,靖宝喝了一碗粥,一个葱油饼,正要起身时,靖若溪端着青花瓷碗进来。 “吃了这个再走,我亲手煮的。” 碗里两个小小的水煮鸽子蛋,这是南边的规矩,寓意圆圆满满。 靖宝莫名感动,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时辰不早,这便要出发。 阿砚和元吉拎竹篮,阿蛮背箱笼,靖宝自个背文物匣子。 一行人走到门口,意外发现门口多了辆侯府的马车,陆怀奇站在马车前,冲靖宝招了招手。 “小七,你过来!” 靖宝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求来的护身符,好好收着!” 陆怀奇不由分说扯过靖宝的手,往她掌心一塞。本想一拉就放,但掌心的触感实在太细腻,没舍得。 厚着脸皮继续拉着。 他装出一脸语重心长模样,压低声道:“自个多留神,晚上睡觉把帘子遮 严实了,衣服别脱了睡,出恭避着些人,千万不能让人瞧见。” 他说一句,靖宝就弯着嘴角,点一下头。 “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靖宝笑眯眯道:“陆表哥,能不能松手了?” 哎哟喂! 他怎么这么不想松的呢! 陆怀奇只要一想到自家的小七要在一群臭男人的堆里呆八天,心里那个急啊,恨不能替她去考。 他叹口气,松开手,“得了,得了,走吧,走吧!” 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还欲盖弥彰的背过了身。 “表哥,谢谢!”靖宝轻语。 “别肉麻,快走,快走!”陆怀奇的口气跟赶苍蝇似的。 靖宝转身走到靖若溪跟前,靖若溪眼含不舍和担忧。 靖宝伸手轻轻抱了抱她,压低声道:“二姐,放心吧,等着我回来!” 一抱即放。 靖宝一头钻进了马车里。 此刻天色昏沉,青石小巷在雾气中往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突然,帘子被风一掀,靖宝恍惚间抬头,看见了依旧站在靖府门口向她遥遥看来的二姐,二姐夫,和伸长了脖子的陆怀奇。 那一刻,她仿佛被整个世界温柔以待。 有人等候。 前面便是刀山 火海,她都不怕的! …… 到考试院附近的时候,天色已大亮。 马车驶不进去,所有人下来步行,青石路上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各色考生。 人群中,靖宝看到几个国子监的同窗,身上背着文物匣子,行色匆匆。 也有面生的,怕是从北边赶来的考生,这些人的装扮更朴实些,脸上有风尘之色。 这便是科举。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走到桥那边的,寥寥无几;大部分的人都留在了桥这边。 那些过了桥的,有一路高升,官运亨通的;也有受人排挤,郁郁不得志的; 官运亨通的,也许风光不了几年,便人头落地;郁郁不得志的,偏安一隅,或得个儿孙满堂,无疾终老。 遥远的未来,谁又能预见哩! “文若!” 靖宝一听这个声音,嘴角抑不住的勾起来,扭头挥手道:“秦生,好久不见!” 汪秦生背着文物匣子跑过来,笑得合不拢嘴,“远远瞧着,像是你,什么时候进京的?” “进京没几日。” “我被我姨母拘在房里读书出不来,等回头考完了,再帮你接风洗尘。” “姨母给你肉吃不?”靖宝笑眯眯的问。 汪秦生挠挠 头皮,不好意思道:“早给吃了,就停了我一个月。见着钱兄他们了吗?” 靖宝摇摇头。 “我和你说啊,钱兄……” “汪秦生,你又在背后编派我什么坏话?”钱三一的声音从背后斜出来。 汪秦生忙扯出一记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钱兄,我正和文若说你好话呢!” “鬼他娘的才信你!” 钱三一冲他翻了个白眼,目光落在靖宝脸上-- 我的个娘哩! 一年不见这小子长这么白净,这不成小白脸了吗? “靖宝,给我五两银子。” 靖宝:“……”一年不见,这人贪财的毛病,怎么还变本加厉了呢? 靖宝:“要要银子什么?” 钱三一上前一步,笑眯眯道:“五两银子,我把徐青山这一年的行踪都告诉你,你不亏的!” “我要知道他行踪做什么?” “脑子怎么转不过弯来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我为什么要知己知彼?” “……” 钱三一怔愣住了,敢情闹了这么久,那徐青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靖七,是这样的,青山他……哎哎哎,谁拎我的脖子?” 回头一看,钱三一变戏法似的冲身后的人露出 一记讨好的笑容,又眼珠子往靖宝那儿一斜,不怀好意道: “青山兄,靖宝他说想死你!” 钱三一脖子被松开的同时,腿被狠狠的踢了一脚,靖宝怒气冲冲道:“胡说八道,我没有!” “哎,我说靖七,做人要诚实,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罢,钱三一怕挨打,拉着汪秦生就跑,跑两步还不忘回头冲靖宝扮了个鬼脸。 靖宝追不上,只好冲这王八蛋的背影龇了龇牙,心道一年前就不应该把这人救出来,就应该让他在美人岛上当一只守厕所的鹌鹑。 熏死他! “你……真的想我?” “没有,没有!”靖宝连连摆手。 “你……一点都没想我?”徐青山压着两条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靖宝这才发现,徐青山比一年前更高更野性了,自己踮着脚也只够到他胸前。 靖宝怕自己小命没折在号舍里,先折在他手上,忙改口道:“也是有一点想……” “想我就对了!” 靖宝:“……” 什么想你就对了,她想的说是:也是有一点想念同窗之谊的。 徐青山盯她片刻,“娘娘腔,你安心考试,考完了,我有话要和你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摸两下 “青山,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靖宝抬起头回看着他,必须认认真真的再拒绝一次,不能给这人留半丝儿念想! 否则,这人又要想入非非。 徐青山一听这话,再忍不住心底的兴奋,伸手捏了捏靖宝的脸颊。 瞧瞧这小脸儿,白嫩嫩! 瞧瞧这小唇儿,粉嘟嘟! 再瞧瞧这小身板…… 哟,这小身板练得可以,高了,也壮了,经得起他折腾了! 徐青山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娘娘腔,我的第一次,还替你留着呢!” 靖宝先是被他捏脸的动作吓了一下,再是被他最后那句话惊了一惊,胸口堵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徐青山,你可千万……” “让开,让开,统统让开!”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靖宝的话,她忙推开徐流氓,扭头去看-- 只见两个侍卫前后抬着个代步藤椅,两个美貌的少年迈着小碎步,一左一右跟在藤椅旁边, 一个打着扇子,一个打着伞。 藤椅里,高美人白衣飘飘,衣摆如云,眼窝与眉骨处光影交错,窒息般的美。 一年不见,高美人的美貌又往上蹭蹭蹭涨了。 靖宝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不明白这位 爷穿成这样,是来考科举的,还是来兴风作浪的? 太风骚了! 藤椅越来越近。 高美人先是不可一世的斜了徐青山一眼,将厌恶明晃晃地挂在了眉梢--姓徐的野蛮人! 继而又冷冷地看了靖宝一眼。 这一眼,看得靖宝忙低下了头,心虚地垂下了自己眼睛。 自打一年前她偷听到这人向顾长平表白后,这心虚便如影随行,没由来的。 突然,眼底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移,戳到了她的额头上。 一下! 两下! 靖宝吃痛,怒道:“戳我干什么,高朝?” 高朝“啪”的一声打开了手中折扇,骚包的摇了几下:“靖七啊,一年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啊?” 靖宝吓得赶紧往后头躲了躲。 这小子不会移情别恋,又喜欢上自己了吧! “嘿,你躲什么躲?” 高美人仿佛看透了她内心的独白,冷笑道:“我对你这个身板的,真的不太感兴趣,就留给青山兄慢慢享用吧!” 不过话说回来,一年不见,这人的模样还怪好看的,要不是他一颗心早就有了主儿,也许可以将就一下。 靖宝对这个神精病感到无话可说,索性往人群里一钻,留了个背影 给高,徐二人。 高美人一脸同情地看着徐青山:“脾气还不小,以后有的你受!” 徐青山毫无反应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管得着吗”,他还就喜欢娘娘腔这副脾气,招人疼! “让开,让开!” 一声铜锣铿锵,数十名带刀侍卫小跑过来,监生们忙纷纷退后,让出一条道儿来。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此次的主考官,五旬出头的主考官苏太傅。 久闻苏太傅的大名,这次见到真人,靖宝狠狠的看了两眼,到底是当世大儒,浑身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苏太傅的身旁,跟着两人。 一位是礼部老尚书,另一位是国子监祭酒顾长平。 两人身后是一群穿着官服的官员们,由各部抽调过来,人人脸上俱是不苟言笑的表情。 靖宝第一个反应,不是去看顾长平,而是去看高朝。 只见高朝蹭的一下从藤椅上跳下来,收敛了不可一世的神态,恭恭敬敬的站在了路边。 只见他先垂眼,深吸一口气后,再抬眼,眼里的幽怨,活像被男人抛弃的小妾。 靖宝第二个反应,才去看顾长平。 顾长平也穿着一身公服,却是与四周气场格格不入的气质,从容优雅的摄人心魄。 靖宝飞快的收回了视线,她心里有些空茫茫,微微似有一丝怪异感觉。 看到那几个,她才明白顾长平昨儿送来的那个竹篮子并不是她独有,钱三一他们都有。 而且一模一样。 那么…… 是不是她不在的时候,他也带着他们一个个的去上了香,拜了佛,吃了素面? 就在靖宝视线挪开的瞬间,顾长平余光朝她扫过来…… …… 一行官员入了正门,很快不见了踪影。 正门设了两道关卡。 其中一道关卡专门负责戴着方巾的国子监考生; 另一道关卡则负责从四面八方来京赶考的考生。 每道关卡有四个搜检军,两人负责验身,两人负责翻检考生所带的随身之物。 还有一个搜检官在边上站着,无须动手,只做监督之责。 这十人俱是刑部的人。 除此之外,正门外的两侧还站着几十个带刀侍卫,以维持考场外的秩序。 考生们自觉的分成两队排好,等着第一道钟声响起,好验身进场。 靖宝也不知道身前身后的人是谁,只一心探头留意着搜检军的动作。 “不用怕,大不了被摸两下,只有遇到长得鬼鬼祟祟的人,才会命其脱衣服。” 徐青山的 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这人排在她身后。 “就算脱衣服也不用怕,咱们都是大男人,就当天热,咱们光着膀子到别的斋舍串门子。” 靖宝的肩膀被徐青山不客气地拍了拍,“从前你在盥洗室里看了我好几回光膀子,我一回都没见过你的,不公平!” 神他娘的不公平! 靖宝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响得她提心吊胆--担心自己是不是长得鬼鬼祟祟。 就在这时,第一声钟鼓声敲响,验身进场正式开始。 靖宝的脑袋伸得更长,两只眼睛盯着前面一动不动。 只见两个侍卫将考生的竹篮一层一层打开翻检;另两个侍卫命考生解开外衣,袒露里衣…… 轮到汪秦生的时候,他熟练的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件里衣,光脚站在地上,拔下簪子,解开发髻…… 侍卫见他如此配合,反倒少摸了几下,与搜检竹篮的侍卫一对眼,挥手把他放进去。 而另一条队伍里,有个考生别别扭扭的,说什么都不肯脱衣服,嘴里还叫嚷着有辱斯文。 侍卫们交换了个眼神后,把这个考生搜了个底朝天。 那考生年纪偏大,气得敢怒不敢言,一张脸涨得通红。 第一百六十八章 都脱光 靖宝认真的看了会,得出一个结论:主动配合,从宽搜检;叽叽喳喳,从严从重。 她当下心里就有了主意,一会得主动配合才行。 突然,一道阴沉的视线落到她身上,靖宝下意识的抬眼看过去,生生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何时,自己这个队伍中的搜检官,换成了石虎。这人一身官袍,眼睛半眯半睁,嘴角一抹阴森森的笑。 靖宝此刻对任何一点刺激都异常敏感,这个石虎会不会是冲着她来的? “娘娘腔,你到我身后去!” 显然,徐青山也看到了石虎,把靖宝往身后一拉,一副母鸡护小鸡的样子。 感动之余,靖宝伸出一根手指,摸火似的在徐青山肩头戳了戳,同时嗡声道:“青山兄,谢谢你!” 徐青山胸腔里嘭的一声,那是心脏狠狠一跳的动静。 不行了,不行了。 等春闱过了,定要把这人娶回去! 再不娶回去,老子要废了! …… 很快,就轮到徐青山。 “报上名来!” “徐青山,京城,定北侯府!” 徐青山连外衣都不脱,就往侍卫面前一站,双臂张开。 侍卫们谁不认识这是定北侯的孙子,哪敢真摸,只是象怔性的胡乱拍了几下,便把人放行。 徐青山得意的冲石虎勾了一 抹笑,仿佛在说,敢动老子,老子弄死你! 石虎对徐青山的挑衅恍若未见,愣头青而已,根本不在他眼里! 他今天要对付的人是--靖七! “下一个!” “监生靖宝,临安府人。” “脱掉外衫!” “是!” 靖宝麻利地脱下外衫。 身旁的阿砚忙把两个竹篮和一个箱笼摆在桌上,陪着小心道:“官爷,手下留情!” 留情? 石大人那里怎么交差? 四个侍卫眼中同时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其中两个毫不客气的把竹蓝子一层一层拉开,将里头每样东西都散落在桌上。 一桌的凌乱! 阿砚看得心中怒火中烧,心中憋屈。 靖宝也是暗中叫苦。 她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个要紧的时候,碰到石虎,他若真心刁难,自己这一关会非常难过。 果不其然,侍卫喝声道:“脱衣服!” “官爷,我外衣已经脱了?”靖宝指了指长衫。 “废什么话,我看你长得鬼鬼祟祟,不像个正经的读书人,需得好好搜检一番,上衣脱光!” 靖宝顿时惊出一声冷汗,脱光上衣,那岂不是…… “我这兄弟脸皮薄,摸两下就得了!”徐青山见不得靖宝被人刁难。 “徐公子!” 一旁的石虎冷笑开口,“新帝 首开恩科,搜身检查是我等职责所在,这一位长相贼眉鼠眼,不像是什么好人,我们需要好好查一查,徐公子身为考生,还是只顾着自个的好,不要惹火上身!” 阿蛮气不过,“你才不像好人,你和你家……” “阿蛮,退下!” 靖宝厉喝一声,冲石虎作了个揖,“石大人,我里头还有两件衣裳,是只脱一件,还是都脱光了!” “脱光!” 靖宝心一紧,“石大人……” “脱!” 石虎一声暴怒。 老子就要你脱光了站在所有人面前,让你不安,羞愧,愤怒……从而乱了你的心神。 害了我兄弟还想考状元,门都没有。 “慢着!” 宣平侯的声音横出来。 他疾步走到石虎面前,“此次搜检,无需脱得精光,可留一件里衣打底,读书人都是要面子的,不可辱之。” 石虎眉毛都没抬一下,冷笑道:“陆大人,先帝在时,按例每年都有几个人是要脱光检身的,今年陆大人临时废除这一条,莫非是因为你外甥参加科举,陆大人想徇私舞弊吧?” “一派胡言!” “既然陆大人说我是一派胡言,那就请靖生脱光上衣,为陆大人证明清白!” “你……” 宣平侯话说一半,脸色突变。 靖宝一 看自家舅舅的表情,心里顿时乱成一团麻。 石虎这个王八蛋,显然是有备而来,舅舅跳出来帮她说话,更是中了他的圈套。 舅舅不跳出来,世人只会说这石虎是故意的,毕竟她的长相绝非贼眉鼠眼。 而舅舅跳出来,别人只会说他护短,指不定他这个礼部左侍郎私下为外甥谋了什么好处。 脱,她要坦胸露/乳在所有人面前; 不脱,不仅自己倒霉,还要连累舅舅。 那王八蛋是要一剑双雕啊! “真正废除这一条的人,是我!” 这一声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身为国子监祭酒,我相信大部分的考生都是明理懂事之人,不忍他们披头散发这般难看,这才向恩师苏太傅求了情。” 顾长平缓缓走近,黑漆漆的眸对上靖宝的,很轻的瞪了她一眼。 靖宝心头一颤,心虚的垂下了头。 顾长平笑容加深,声音变厉:“当然,也有小部分小人,暗藏一颗脏心。我劝这些人不要抱有幻想,一旦抓到,后果是什么想想清楚,累及自己事小,累极爹娘祖宗事大。” 众考生看着顾长平,心生敬佩,有一两个暗中藏了小抄的人,也纷纷趁着众人不注意,把小抄往草丛里一扔。 “顾大人相信考生是好事,但我身 为搜检官,却是一定要挑几个考生脱衣行检。” 石虎破釜沉舟,“靖生的衣服鼓鼓囊囊,我有理由怀疑他在里面藏了东西,所以这人的衣服必须脱!” 众人齐唰唰的把视线集中在靖宝身上。 可不是吗? 这人明明长了一副纤弱的脸,身形却很壮实,似乎比例有些失调啊! 顾长平此刻也瞧出些不妥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露出了堪称为惊惧的表情。 是的,惊惧。 这小子不会真的…… 靖宝与顾长平离得很近,他眼里的惊惧清楚的落进她眼里。 罢了! 靖宝把心一横,解开中衣衣襟,里衣衣襟,露出一副坚实宽阔的胸膛。 她其实早有准备,灵感来源于人皮面具。 既然人皮面具能做得惟妙惟肖,那么人皮外衣一样可以。为此,她和陆怀奇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请了数名能工巧匠,花了近万两的银子,才捣鼓出了这么一套人皮外衣。 众人惊得倒吸口凉气,啧啧啧-- 娘咧,这小子身材有料啊! 那胸肌,硬梆梆的,跟个武生似的!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话不懂吗,为了今天秋闱,我可是天天跑步锻炼身体的。” 靖宝昂首道:“石大人,我没藏什么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拉肚子 石虎皮笑肉不笑道:“的确没藏什么,你把衣服穿起来吧。靖生,我这也是职责所在,你不要怪我!” 靖七“哦”了一声,突然话音一转道:“最后一句话,石大人大可不必说,我从来没有,也不敢怀疑石大人查我的动机。” 动机? 四周的空气瞬间凝结了! 很多人的视线都向靖宝看过来,议论声渐起-- “石家和宣平侯府是冤家!” “侯府四姑娘是被石家两兄弟逼/奸死的。” “我还听说石舜是被四姑娘的鬼魂给收走的!” “这么说来,石虎是为他兄弟报仇来了……” 石虎狠狠一震,看着靖宝,眼里蛰伏着杀意。 “就你话多!” 顾长平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石虎的视线,严肃道:“靖生,还不快把衣服穿起来,准备入场考试?” 靖宝目的达到,把里衣一合,遮住了健硕的胸膛,哪知遮了上面,露了下面,离她最近的顾长平和徐青山垂眼一瞧,脸色大变。 顾长平暗暗磨了磨后槽牙:这小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身连体人皮,亏她想得出来! 徐青山惊出一身冷汗:靠,娘娘腔看着身板小小瘦瘦……真是人不可貌相 啊! 顾长平将桌上的外衣往靖宝怀里一扔,“来人,辟出一间干净的房舍,让靖生穿戴衣服,整理仪冠!” 靖宝本来是打算趁着夜黑风高时,躲在被窝里把这身人皮脱下来,听顾长平这么一说,长长松出口气。 太好了,可以现在就脱,也省得她多受一白天的罪! 靖宝正要抬头冲顾长平道一声谢,恰好此刻阳光穿透云层落下来,照出男人眼里暗藏的怒意。 靖宝下意识的开口道:“对不起,先生,我错了!” 顾长平神色漠然的挪开视线,朝宣平侯一颔首道:“侯爷,虽然皇上把秋闱一事全权交给你,但碍于你和靖生之间的关系,侯爷还是避嫌吧!” 宣平侯脸色十分下不来台,盯着顾长平咬牙切齿的冷笑一声: “既然顾大人提出质疑,本官不得不避嫌,来人,去把礼部右侍郎请来,让他主持大局。” 顾长平深深一揖:“侯爷深明大义!” “哼!” 宣平侯黑着脸甩袖而去,众多来看热闹的官员面面相觑了片刻,目光不由落在石虎身上。 弄死了人家女儿不说,还故意刁难人家外甥,逼得侯爷不得不避嫌离场,这石家人可真是霸道啊 ! 石虎一看这么多目光向他看来,暗道不好,忙喊道:“下一个!” 下一个是高朝。 他慢悠悠的走上前,目光看着顾长平的背影,微微失了神。 他把宣平侯逼走,其实是有两个目的: 一:把石虎放在火上烤,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二:如果秋闱靖宝榜上有名,那么她的成绩便是货真价实,不容外人质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顾长平对姓靖的,有那么几分不同寻常。 …… 进了一门,还有二门。 二门是第二道搜检口,比一门更为严厉,这里搜检的人是锦衣卫。 锦衣卫一看靖宝衣服凌乱,像被狠狠/蹂躏过似的,知道这监生在一门遭了些罪,便轻松让她过了。 靖宝背着箱笼,拎着竹篮儿,先找到了自己的十五号房,把东西放下后,便跟着侍卫去了内舍。 掩上门,左右探两下后,她在屏风后飞快的脱下了人皮外衣,平整的绑在腰间,又在外头套了件宽大的外衣。 确保万无一失后,她绕出屏风,朝侍卫笑眯眯地塞了二两银子,走回自己的号房。 这时,离发题卷还有二个多时辰。 靖宝开始整理自己要呆八天的狗 窝……一切妥当,她走出号舍认认周围环境。 十五号号舍靠墙,哟,边上还有一墙的蔷薇,长得郁郁葱葱,若自己尿急,又不能避着人时,倒是可以躲蔷薇丛里方便一下。 下一瞬,她便自己否定了自己想法。 丢不起那个人! 这时,边上的号舍来了主人,靖宝抬眼一看,竟然是张宗杰,张宗杰看到她,漠然的转过脸。 靖宝却诧异地发现,一年不见,这人脸上沧桑了不少。 但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把茶盅水壶拿出来,茶盅里放一点茶叶,去外头供水的地方接了壶冷水,放在铁皮小炉上烧。 二姐说了,外头的热水都烧不开,这样的水泡出来的茶,一股子怪味,还是自己烧的水味道好些。 冷水烧开,倒入茶盅,就着滚烫的热水,靖宝默默的吃了几块点心,原本想着吃完睡一会,养养精神,不料,腹中隐隐作痛。 拉肚子了? 吃了什么拉肚子? 水还是点心? 靖宝来不及深思,立马打开箱笼,从瓷瓶里倒出一颗黑乎乎圆溜溜的药丸,幸好顾长平提醒,自己备了好些药,否则,还真要坏事。 她正要就着茶盅里的剩水喝下去,突然,眼睛 一睁,喝水的动作僵住了。 这茶叶下面一层细微的粉粒是什么? 靖宝悚然一惊,眉头紧紧的压在眼眶前端,深思片刻后,她突然大声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有人给我下毒!” 这一嗓子,直接把平静的考场给炸出了锅。 “……他疯了吗?” “……被害狂想症?” “……谁会这么胆大包天?” 靖宝听着四周的议论声,心里反而不乱。 遇到危险,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嚷嚷开来再说,这一招能把所有人的视线拉过来,既能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同时也能震慑坏人。 果不其然。 锦衣卫闻讯而来。 靖宝把茶盅拿给他们看,其中一人用手指刮了点底部的粉粒,放进嘴里舔了舔,突然抬头,缓缓看了四周一圈,眼神阴厉道: “你们一个个都是读圣贤书的人,肚子里多装点礼仪廉耻,少装些龌龊下贱,敢在我们锦衣卫眼皮子底下使坏,来人,给我查!” “官爷!” 靖宝忙拦道:“官爷查案子,定能查个底朝天,把害我的人揪出来,但马上就要考试,这番动静,会连累到无辜的考生,求官爷把案子记在心上,先为学生请个郎中来吧!” 第一百七十章 你变了 那人定定的看了靖宝半晌,大声喝道:“那就先放你们一条生路。若再行卑鄙之事,那就别怪我们锦衣卫心狠手辣,牢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说罢,他扭头对靖宝道:“换个茶盅喝水,我这就去请太医来,你且安心坐回去。” “谢官爷!” 靖宝冲那人深深一揖,坐回了房号,看着手里的药丸,一发狠直接咬碎了咽下去。 太医得讯匆匆而来,诊了诊脉后,拿出银针在靖宝头上扎了几针,腹痛立刻缓解了不少。 靖宝道了声谢后,倚着被褥倒头睡觉。 …… “顾大人,靖生扎了针,在号房睡觉!” “这小子还能睡觉,心可真够大的!”沈长庚冷笑。 “否则呢?” 顾长平眼珠沉沉:“闹个天翻地覆,把人揪出来?一怒一气,一恨一惊,乱了心神对考试有什么好处?” 请锦衣卫来,起到震慑作用; 求来太医,能确保自己身体无碍; 大事化小,是因为眼前有比抓到下药之人,更大的事。 倒头就睡,是想把刚刚的风波忘掉,让心中没有杂念。 这小子……一年不见,越发聪明了。 顾长平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顾长平……你是不是变了?”沈长庚盯着 顾长平看了半晌,脸色复杂晦暗。 这话,旁人听得一头雾水,顾长平却懂。 没错,他变了! 在临安府,她被靖家众人围在祠堂前,明明心虚害怕脆弱的要死,小身板依旧挺得直直的,像一根折都折不断的脆竹。 他远远看着,一时觉得陌生,一时又很熟悉。 后来才明白,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那个从不被顾家人期待,却又背负着所有顾家人期待,在夹缝里拼命生存的小长平。 他心想:罢了,既然她死活不肯放弃,那就助她一臂之力吧! 就当,心疼心疼从前的自己! “我没变,是你自己看走了眼!” 沈长庚:“……”鬼信! 默了默,顾长平向侍卫看去,沉声道:“靖生边上的监生是谁?” “监生张宗杰!” “张宗杰?” 顾长平冷冰冰的重复了一遍后,豁然迈步。 “姓顾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沈长庚追在后面。 顾长平皱起眉,挑剔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变了,赌局你十拿九稳,难道不开心?” 沈长庚一怔。 顾长平大步离开,远处的顾怿看到自家爷脸色不太妙,忙上前低语道:“爷?” “去查一查张宗杰这个人!” “ 是!” …… 靖宝一觉醒来,脑子里空空的。 她点亮烛火,用湿毛巾擦了把脸,这时,又有钟鸣声响,连敲八下。 片刻后,纷杂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油布帘子被侍卫掀开,迎进三位穿官服的提调及监试官,皆面无表情。 靖宝起身行礼,三人什么话也没说,放下题卷就走。 打开题卷粗粗扫了几眼,题二十三道,量很大,也很难,最后的一道大题让人头疼,角度之钻,破之之难,始料未及。 靖宝一边磨墨,一边沉思,正欲动笔时,忽听得面前有脚步声。 她猛的一抬头,刹那间与那人来了个眼对眼。 顾长平低下头,眼梢在浓密的眼睫下微微淬着光,很轻的笑了。 靖宝一口气硬生生的卡在胸腔。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顾长平的笑,那笑仿佛冬日暖阳,夏日清泉,靖宝突然有了破题的思路。 她拿起笔,蘸饱了墨汁,笔尖落了下去。 顾长平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 整个考场一片寂静,滴漏,翻过来又倒过去。 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四周的呼噜声渐起。 靖宝把考卷妥贴收到枕头边,又烧了些热水烫脚,把脚烫得暖暖的,咕噜咕噜灌了好几盅茶水,身子往被 子里一钻,睡意便袭来。 茶水是故意多喝的,这样可以半夜去茅厕,这时候别的监生多半都在睡觉,能避开他们。 与算计的一模一样,天蒙蒙亮的时候,靖宝被尿憋醒,踮着脚尖去了茅厕,连个看守的侍卫都没有。 但还是心惊胆颤,蹲下的同时,左看看,右瞧瞧,心怦怦怦直跳,直到提裤站起来,才长松口气。 出完恭,她拿着毛巾胰皂去洗脸,又拿水壶去接了些热茶来吃。已经不敢自己烧水喝了,还是和其他人喝一样的,更安全些。 接了热水,她从竹篮里掏出半块烧饼,就着热水,一口一口往下咽。 其实根本咽不下去,但为了不饿死,她还是逼着自己吃。 吃完,把东西收拾收拾继续答题,突然,一声尖厉的叫声响彻天际,探头一看-- 两个侍卫把一个外地的考生按在地上,那考生披头散发,胡言乱语,身体不住的挣扎。 显然已是疯了。 靖宝吓了一跳,忙坐回号舍平复心情。 往年考试,疯的不是一个两个;放榜那日,疯的更多,还有直接活活气晕过去的。 这一日,她吃得极少,连水都不大喝,一鼓作气把题答完,考完,她蒙头就睡。 睡也睡不踏实 ,数天没有沐浴,感觉身上腻得慌;嘴里也没什么味道,就想喝点热粥热汤暖暖胃。 白天、黑夜; 黑夜,白天。 第五天时,靖宝忍无可忍,撕开被褥,揪出两团棉花,塞住了鼻子。 没法子,时间一长,茅厕那边的恭桶臭气熏天,再加上每个号房里散发出的异味,整个考场上空,堪比毒气发散中心。 在毒死和呼吸困难之间,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保命。 三场考试结束,短短八天的时间,仿佛比她的一生都要长。从号舍里拎着箱笼和竹篮出来,路经隔壁号舍时,靖宝顿下脚步。 张宗杰正在收拾东西,掀了眼皮凉薄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干他的事。 靖宝眯了眯眼睛,心里有种预感,应该是他。但无凭无据,还是等着锦衣卫查了再说。 以后遇着这人,要加倍小心。 殊不知,张宗杰心里掀起巨浪。 靖生猜到了! 只是没有证据! 以后再想害他,只怕难了! 石家那头,要怎么交待? 靖宝没走几步,就碰到了高美人。 高美人头发油腻,脸色惨白,眼袋比眼睛还要大,白衣上到处都是褶子。 脚上趿着一只鞋子,另一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露出黑乎乎的袜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中秋宴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嫌弃。 高美人翻了个白眼就走。 如果白眼也有深意的话,靖宝猜测高美人这白眼的意思是:姓靖的,你瞅我做什么,你那鬼样子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靖七!” 靖宝一听这声音,拔腿就想跑,但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转过身,冲来人嘿嘿一笑。 “青山兄,你考完了!” 徐青山低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不是喜欢我吗? 现在我全身脏兮兮,头发油不拉叽,脸色憔悴欲死,我看你还能不能喜欢得起来? 靖宝哪里知道,徐青山只用了片刻时间,就接受了心爱之人的形象。 因为比起靖宝来,他的形象更是一言难尽,身上的味道能把自个熏死。 “你……回去好好歇着!” 徐青山扔下一句话便走了,靖宝心里还得意呢,哈哈哈,终于被我“美好”的形象吓跑了。 出了二门,远远就看到阿砚阿蛮兄妹俩挤在人堆里,向她拼命挥手。 “七爷,这里,这里!” 靖宝这辈子都没觉得两人这么可爱过。 正欲迎上去,突然余光扫到二门里侧,顾长平一身官袍背手站立,正拿目光“温柔”的注视着每一个走出考 场的考生。 他也不怕看多了考生们的鬼样子,夜里做恶梦! 这是靖宝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自己这副鬼样,可不能让他瞧见! 这是靖宝脑子里浮起的第二个念头。 随即! 她抬起右手,用宽大的衣袍欲盖弥彰的挡住了侧脸。 “靖生!” 靖宝整张脸的表情登时就从“?”,变成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只得把手放下,垂着脑袋走到顾长平面前,足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先生,找我何事?” 顾长平的目光从靖宝惨白的唇上,落到她凌乱且油腻的发上,再从发上,移到她的唇上…… 如此几个来回后,他终于挪开了眼睛,用力的吸了口气: “回去好好洗个澡,再过中秋吧!” 如果靖宝的心理活动能具象化的话,此刻是惊涛骇浪、电闪雷鸣、火树银花、万箭穿心。 她“嗷”的一声,掩面而逃! 顾长平看着她抱头逃窜的背影,心道:自己的嫌弃刚刚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 “七爷,今日中秋,侯府设宴请客,表少爷都已经遣人来催过两遍了,让七爷出来一定先往侯府去。”阿砚道。 “再催也不能先去,赶紧送我回去好好洗个澡!” 靖宝撅着屁股爬上 马车,往车里一躺,哀嚎道:“我快死了,是脏死的!” “谁敢嫌弃?”阿蛮眼睛一睁,“看奴婢不撕烂他的嘴。” 靖宝翻了个身。 哎! 和这个丫头说不明白! 回到府里,直奔净房,换了整整三大桶热水,靖宝才觉得自己算洗干净了。 趁着阿蛮帮她绞头发的时候,喝了一碗燕窝,喝完,又拿铜镜对着自己的脸左照右照,上照下照。 瘦了! 憔悴了! 瞧瞧,眼睛都抠下去了! 也一个月不知道能不能补回来? “阿蛮,我难看吗?” 阿蛮微愣,“七爷是不是考试考糊涂了,怎么说这种傻话?” 是吗? 我在说傻话吗? 靖宝拿铜镜又照了两下,“我怎么觉得高朝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阿蛮心里咯噔一下。 好端端的,七爷怎么和高公子比起相貌来了? ……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日。 此刻侯府朱门大开,门口还挂了两个大红灯笼。 “来了,来了,七爷,表二姑娘,表二姑爷,表五姑娘来了!” “我去迎迎!” 陆怀奇像阵风一样冲出去。 宣平侯真想一脚踹上去,心道:这小子都是做了官的人,怎的还这般不稳重。 说话间,靖家一行人进来。 靖七赫然走到前头,一身 月牙白长衫,侧脸投落一片移动的光影,轮廓是柔和的绒边。 女眷桌上的陆锦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手捏着帕子,心砰砰砰直跳。 靖宝上前,先冲宣平侯行礼,再冲舅母刘氏作揖,最后将二姐,二姐夫推到前面行礼。 宣平侯笑眯眯道:“正南,孩子怎么没跟着一道进京?” 高正南与靖若溪生了一对双生子,今年四岁,兄弟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父亲舍不得他们出远门,就留在了金陵。”高正南笑道。 “抱孙不抱子,都是隔代亲!”宣平侯神色沉稳的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阿宝,正南坐我边上。” 靖若溪一听这话,与有荣焉,拉着靖若眉去了女眷那桌。事实上,她并不喜欢这个庶妹,但大过节的把她一个人扔府里,又做不出来。 众女让出刘氏身旁的位置。 靖若溪坐在舅母身边,靖若眉则被安置在未出阁的姑娘那一桌。 因为是中秋,酒席设在水榭,满满的四桌人,中间没有用屏风隔开。 宣平侯说开场白,从中秋月圆,说到光宗耀祖,中间点缀两句忠君爱国之类的。 说罢,热热闹闹开席。 靖宝吃了八天的干粮,嘴里淡出个鸟味来,闷头苦吃,把陆怀奇心疼的,瞧瞧,都把他家 小七饿成什么样了? 当着一桌人,他不好表示什么,只把脚伸过去,暗戳戳的踢了踢靖宝的脚。 靖宝抬头,见陆怀奇冲他挤眉弄眼,明白这是一会叫他去他院里说私房话呢,遂眨了几下眼睛。 陆怀奇眉眼一扬,得意露在脸上。 他俩中间坐了一个高正南。 高正南余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道:这两个小子的眼神,怎的勾勾搭搭,腻腻歪歪? “考得怎么样?”宣平侯问。 靖宝笑道:“还行!” 宣平侯满意的点点头,这个外甥一向低调,他说还行,那就是真的还行! 靖宝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舅舅,二姐夫想在京中做茶生意,我的意思,看看能不能拿下宫中的采办,您瞅瞅有没有门路。” 这话,靖宝说得很直接,几乎把高正南吓了一跳,有这么向侯爷讨要好处的吗? 宣平侯丝毫没介意,想了想道:“容我想想!” “舅舅,要真拿下了,我让二姐夫拿出二成利给您。”靖宝夹了一筷红烧肉,送进嘴里,真香! 宣平侯和高正南听了,心里俱是微震一下。 宣平侯:二成利,那可真不少,这小子能做得了高家的主吗? 高正南:若是真拿下宫中的采办,二成利怕都给少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中秋宴(二) 女眷那一桌,靖若眉低眉顺眼的喝着茶,也不敢伸手夹菜。 京里的姑娘可真不一样,一言一行都透着贵气,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好东西。 靖若眉低头看看自己脖子上的金项圈,顿时觉得自己像个乡巴佬儿似的,别提有多土气。 “若眉姑娘,表七少爷在家里只是读书吗?可往外头玩?”说话的是侯府四姑娘。 “不玩的,就是在自个院里读书。” “他小小年纪成了靖家家主,别人都服他吗?”侯府六姑娘开口。 “旁人服不服我不知道,我们大房都是心服口服的。” 这话玄机藏的并不深,大家都听得懂,陆锦云立刻又向靖宝射过去两道探视线。 他既要读书,又要管着一府的人,还要忙着外头的生意,真是累啊,也难怪一年不见,瘦了。 “做了家主,七表少爷将来的婚姻大事,可就更要慎重了!” 也不知道身后哪个小丫鬟轻声感叹了这么一句,惹得陆家几位庶出的姑娘齐唰唰变了脸。 虽说侯府把庶女当嫡女一样供着,老爷太太也有心思让靖七再做女婿,但凡事总有万一。 万一表少爷科举高中;万一哪个高门 嫡出的小姐瞧上了……陆锦云本来就没着没落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这一年中,她拼了命的讨好老爷太太的欢心,就盼着了他们看在她乖巧孝顺的份上,选中自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靖七他总不可能违了长辈的命令吧。 本来这曲线救国,救得好好的,哪知他父亲又出了事,三年大孝过了一年,还剩两年。 两年后,她就十七了,二老怕不会让她这么蹉跎下去! 姑娘家的年纪金贵着呢! 陆锦云想到这里,再支撑不住,借口身子不舒服,便离了席。 一离席,才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还在水榭里,想坐回去,怕被人说闲话;不坐回去,又舍不得那张脸。 陆锦云一步三回头,竟比生离死别还让她心里难受。 靖宝正吃得“风生水起”,总觉得有道缠绵的视线在看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陆锦云。 这姑娘也是个痴情种,就不能移个情,别个恋什么的,非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 不能再等了! 趁着这两天等放榜,得把汪秦生小子约到家里来,想办法让他们见上一面,把这个红线给牵了! 这时,下人端上蒸得红 彤彤大螃蟹,三四两一个,靖宝在临安府常吃,又嫌弃剥得麻烦,就把自己那份大螃蟹放进陆怀奇碗里。 这一年,陆表哥帮自己做这个做那个,委实辛苦,先用螃蟹犒劳犒劳他。 陆怀奇拿着螃蟹足足愣了好一会,才开始动手剥。 不消片刻,一只瓷碗放在靖宝面前,瓷碗里,蟹肉归蟹肉,蟹黄归蟹黄,摆得整整齐齐。 靖七愣住了,一脸狐疑地看着陆怀奇,什么情况,我让你自己吃,没让你剥给我吃啊! 陆怀奇嘴一勾,眉一挑,一副 “你剩一口试试看”的表情。 要是八天前的靖七,定是试试看就试试看,但八天后,靖宝一口都不想浪费,吃了个精光。 这一下,陆怀奇的嘴暗戳戳地都笑到了耳后根。 吃了我剥的螃蟹,看了我小兄弟的尺寸 ,小七这辈子不嫁他,又能嫁给谁。 高正南把这两人之间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底,心道:回去得提醒一下媳妇,好好看着些小舅子,别学他的那些同窗,没个阴阳之分。 这时,老管家匆匆赶来,在侯爷耳边低语道:“老爷,顾府派人送了中秋回礼过来。” 靖宝听到顾府两个字 ,忙道:“舅舅,是哪个顾府?” “还有哪个顾府,祭酒大人顾长平。” “父亲,他逼你避嫌,让你在众人面前没脸,你竟然还送他节礼?”陆怀奇气呼呼。 “你懂个屁!” 宣平侯一指靖七,“和你那混帐表哥说道说道,正南,你跟我到前头去看看。” “侯爷请!”高正南起身跟在宣平侯身后。 两人一走,陆怀奇再坐不住,拉着靖宝就去了自个书房。 书房里早就备下了瓜果点心,靖宝吃一口月饼,嫌腻味,扔下了,往太师椅里一坐,懒懒道: “先生让舅舅避嫌,是为了我,若是我成绩好,别人也找不到茬说三道四。这道理浅显的很,你多动动脑筋就知道了,别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陆怀奇手上正剥着栗子,一听这话,胸口无声的起伏着。 恰好他坐着的地方,面前摆着一个铜镜,铜镜里的男子一身光鲜。 “穿得人模人样的,做事像个男人吗?连脑子都没有,能护着小七吗?” 他看着铜镜在心里自己问自己:“我这一年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做了官,反倒活回去了?就不能成熟点吗?” 靖宝见他一动不动, 以为自己的话说重了,忙哄道:“表哥,其实脑子长多了,也不好,就成老奸巨猾,你现在的样子挺好,有少年气。” 谁他娘的要少年气啊,我要男子气! 陆怀奇在心里呐喊。 “表哥,求你件事呗!” “你说!” “我想给锦云表妹说门亲事,说的是我的同窗汪秦生,这人家境也好,人品也好,关键还疼人。” 陆怀奇一听,顿时来劲,这亲事说好了,能解决他一个情敌呢! “要我怎么做?” “简单,过两天我在府里设宴,请他来吃酒席,你只要想办法把锦云表妹带出来就行。” 带出来,让她和汪秦生远远见上一面,若有可能就聊几句,加深一下印象。 然后再让二姐去和舅母刘氏说道说道,以汪家的家世,舅母十有八。九是满意的。 这样一来,哪怕刘氏拿出嫡母的威严,逼着陆锦云嫁过去,她好歹见过汪秦生本人,也不置于死活不肯嫁, “那个姓汪的,能看上我们家锦云吗?”陆怀奇问。 靖宝认真的想了想,道:“我觉得能。”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好人!” 陆怀奇:“……”这是个什么答案? 第一百七十三章 做媒人 回靖府的路上,靖宝爬进了靖若溪的车里。 高正南因为多喝了几杯,正倚着马车壁闭目养神。靖宝看他一眼后,把做媒的事情合盘托出。 靖若溪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自家兄弟是个什么德性, 她心里是清楚的,极少多管闲事。 管杜钰梅的闲事,是迫不得已,但管陆锦云的闲事,那可就真是太闲了。 靖宝:“我就是觉得汪秦生挺好的,这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吗?” 靖若溪:“真要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该说给咱们靖府的姑娘。” 靖宝:“咱府上的,配不上!” 靖若溪气得干瞪眼。 “要我说也不是不可以,明儿着人送帖子去,都是远亲,大过节的请人吃顿便饭,热闹热闹也应该。”高正南醉了还不忘替小舅子撑一下场子。 给力! 靖宝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靖若溪这才松口道:“也罢,我便来做这个媒,只是姑娘家的闺名头等要紧,你让他们远远瞧一眼就行,话就不必多说了。” “瞧一眼就够了!”靖宝顿时喜笑颜开。 “阿宝,忘了和你说件事!” 高正南半睁着眼睛:“我和你姐今儿一早也往顾府送了些节礼。” 靖宝吃惊:“你为 什么要送?” “什么叫为什么要送?” 靖若溪戳她额头,“先不说他是你先生,就冲他一年前帮了咱们,这节礼就该送!” 靖宝轻轻“哦”了一声,心想顾长平会不会觉得她是在拍马屁啊? “都送了些什么?贵重不贵重?” “还挺贵重的,有……”靖若溪报了一长串。 靖宝小脸塌下来。 完了,顾长平一定觉得她是在拍他马屁! …… 中秋的顾府,和往日一样冷清。 桌前只坐着两个人,顾长平一个,葛氏一个。 用罢饭,去院里赏月,春画在一旁侍候,她穿了一件崭新的衣裳,妆容精细漂亮。 葛氏照例要催一催婚。 她催她的,顾长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不往心里去。 吃得差不多时,顾怿走到院里,“爷,有客!” 顾长平起身看了眼春画:“夜深露重,一会就把老夫人扶进去。” “是!” 春画这一声“是”答得千回百转,连葛氏听了都觉得心里难受,忍不住开口道:“长平啊……” “姨母,先去了!”顾长平甩袖离开。 周遭众人静静悄悄,大气也不出,屏息看戏。 果不其然,春画往葛老夫人面前一跪,泣不成声道:“ 老夫人,奴婢活不成了!” 葛老夫人重重叹气,“说什么傻话呢,回头,你替我送些月饼过去,刚刚饭桌上,他一口没吃。” 春画轻轻“哦”了声,抹了泪,端过一把小竹椅,坐在老夫人身边帮她捶腿。 众人纷纷把视线挪开,嘴角露出鄙夷。 大过节的,哪来的客,不过是爷找的借口而已。老夫人一到年节上,就会把爷拖到深更半夜,再找个由头让爷和春画独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爷这一年也学聪明了。 顾长平回到书房,齐林冲了泡新茶过来,他尝一口,抬头问:“新茶?” “回爷,高家奶奶着人送来的。” “哪个高家?” “金陵府高家高正南。”齐林撇撇嘴:“除了茶叶,还送好些了节礼,可真会拍马屁!” 顾长平冷冷看他一眼,齐林自知失言,讪讪偏过脸。 “派人去趟靖府传个话,就说最近国子监阅卷,为了避嫌,等张了榜我再替他接风洗尘。” “是!” “爷!” 顾怿走进来,与齐林擦肩而过,“真有客到。” “噢,是谁?” “是我!” 苏秉文掀帘进得屋来,手上搀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念梅,还不快点给先生 请安!” …… 顾府话很快就传到,高正南夫妇听了倒不觉得有什么,靖宝则思虑开了。 先生要替姐夫接风洗尘,会不会叫上他? 还有,他处处避嫌,是觉着自己一定能考得很好?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困意袭来,她头一歪便会了周公。 太累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就有好消息,饭局约成了,汪秦生的姨母孔氏今晚就会来府里做客。 靖宝立刻派阿砚去侯府送信,让陆怀奇务必想办法把陆锦云带过来。 想了想,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亲自去后花园实地勘察地形。 靖府的后花园不算大,一池湖水,一座拱桥,几座亭子,倒也曲径幽深。 她叹道:“最好能下场急雨,所有人都去亭子避雨,这不就巧了吗!” 阿蛮笑嘻嘻道:“巧是真巧,就这雨不知道能不能下下来,要不奴婢给爷算上一卦!” 靖宝:“……” 这丫头,有点走火入魔。 …… 马车晃晃荡荡到了靖府。 汪秦生扶着姨母孔氏下车,换了轿子,直奔二门。 二门处,靖若溪和靖宝等着,见人来,迎上去,笑眯眯的寒暄开了。 孔氏自打嫁进京里,二十几年只回过几次金陵 府,也没见过靖家人的面,只是听说过。 她见这姐弟二人都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由觉得亲近,“其实咱们两府早该走动走动了。” 靖若溪笑道:“如今也不晚,夫人里边请。” 女眷往花厅去,靖宝拽着汪秦生往后花园走。 汪秦生因为自觉秋闱考得不错,破天荒的想开开玩笑,“去后花园做什么,万一碰撞了你府里的姑娘,可罪过大了!” 靖宝抿了下唇,“娶回去不就得了!” “你……你……” “怎么着,莫非你还嫌弃我府里的姑娘不成?” 汪秦生:“……”这文若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他一定是动了春心。 “实话给你说,我确实想与你引见一个姑娘。” 靖宝不忍心让他蒙在鼓里,“是侯府的五姑娘,虽说是个庶出,但人却是极好的,你见一见怎么样?” “你,你,你,我,我,我……”汪秦生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瞧这出息! 靖宝安抚道:“你先看看人,若觉得可以,我就让我二姐操持起来;若不行,我也不逼你。” 汪秦生:“……” 半晌,他怔怔道:“文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媒婆的潜质!” 靖宝:“……” 第一百七十四章 点鸳鸯 有媒婆潜质的靖宝带着汪秦生进了后花园。 初秋的花园,景色很有几分看头。 汪秦生只想着一会要见个姑娘,哪有看景的心情,等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亭子里。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天色暗了下来,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靖宝心头暗喜。 瞧,老天爷都帮她。 雨雾中,有一道倩影飞奔过来,进到亭子里,一抬头,目光恰恰好与汪秦生对上。 来人先是一怔,再是一惊,最后唇微微嘟起,娇滴滴地嗔了一句:“啊,怎的会有外男在?” 汪秦生冷不丁撞入一双漆黑瞳孔,瞳孔里有羞有娇,水汪汪的。 他听见自己的心,怦的一声炸开了。 靖宝的脸沉下来,心道:她怎么来了? 来人是靖若眉,一身湿衣裹在身上,露出玲珑的曲线,胸口绷得紧紧的,勾人的很。 汪秦生只当这一位,便是文若要让他见的姑娘,磕磕绊绊道:“我……我是文若的……” “秦生,这是我五姐,已经许了人家。” 靖宝走到中间,挡住两人的视线,“五姐等雨停了再走,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罢,她拉着汪秦生冲进雨中。 亭子里静落下来,靖若 眉嘴角浮起一个阴狠的笑容。 她除了是个姨娘生的外,别的哪一点比不上嫡出的?凭什么要让她嫁给马家的庶子。 那个马承跃长得憨头憨脑,跟在嫡母的身边畏畏缩缩,一点翩翩公子的气质都没有,根本配不上她。 本来也只是怨恨自己的命苦罢了,哪知道从侯府回来的路上,她的丫鬟偷听到前头马车里的说话,一股前所未有的不甘和嫉妒,悄然从心底浮起。 她好歹与靖宝是一个爹生的,他却胳膊肘往外拐,把同窗介绍给陆家五姑娘。 同样是庶出,她为什么不可以?她哪里一点差? 她不服气! 这才故意打扮一番往园子里来,做出偶遇的样子,为自己搏一搏前程。 羞耻吗?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羞耻已经顾不得了。 深藏在心底十多年的怨怼和愤慨,因为靖宝那一句“已经许了人家”,翻涌上来。 靖若眉死死的咬着唇:“走着瞧,总有一天,我要过得比你们都好!” …… 陆锦云此刻和陆怀奇在另一个亭子里躲雨。 远远瞧见靖宝与一个锦衣公子从雨中冲过来,忙掏出怀里的帕子,娇声道:“表哥,雨大,你快擦擦吧!” 靖 宝刚刚站稳,“不用,不用!” “擦擦吧,会着凉的!” 靖宝看着面前的帕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讪讪道:“这是同窗汪秦生,秦生,这就是陆府五姑娘。” “就是”加了重音,汪秦生岂能听不出其中的意思,忙作揖道:“五姑娘安好!” 陆锦云恍若未闻,把帕子往靖宝怀里一塞,就给他掸衣服上的雨珠。 靖宝惊得眼珠子都快要翻出来。 五姑娘,你这可太主动了! 汪秦生看着两人,这个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傻小子,突然福至心灵:这五姑娘真正喜欢的,该是文若吧! 他厚道的退后几步,冲陆怀奇嘿嘿一笑,“陆公子,要不我们去别处躲雨!” 陆怀奇:“……” 得,老天没眼,小七的一番心思,算是白废了! …… 因为这一件事,靖宝整整两天把自己闷在房里,最后连靖若溪都瞧不过去,劝道: “每个人的红线,都在月老那儿,牵哪一个,不牵哪一个,都有定数,咱们凡人强求不得。” “二姐,我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她为我蹉跎下去吗?我不能害了她。” 靖若溪这才明白过来自个兄弟为什么要张罗这样一场 相亲,沉默了好一会,道:“什么是害?” 靖宝眼露茫然。 “你娶了她,又负了她,像爹对娘那样,那是害;你宠妾灭妻,像三妹夫对三妹那样,那是害;你算计她,逼迫她,让她活不下去,像二叔对杜氏那样,那是害。” 靖若溪无语地看着靖宝:“阿宝啊,做人不能像月下流,干干净净,不染红尘,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自己,顺其自然不好吗?” 不好吗? 应该是好的吧! 靖宝眼神渐渐清明,也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强求不得,随缘罢! “还有件事儿,我要与你商量。” “什么?” “马家对你五姐挺满意的,想把六礼行起来,我已经写信给了娘,让她把嫁妆先准备起来,只是眼下是把她送回临安府,还是继续留在京里,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送回去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丫头我冷眼看着,心思有点活络,拘着点是好事。” 靖宝很认可的点点头,出来逛园子,连个贴身的丫鬟都不带,这可不是心思活络那么简单。 “两个五姑娘,都有一拼!” 靖若溪意味深长的感叹一句,靖宝想了想,没错,陆锦云也 是个心思活络的,但她却活络的坦荡,不玩阴的。 两个五姑娘,她更喜欢坦荡的。 …… 从阿宝那里出来,靖若溪直奔靖若眉的院子,让她收拾收拾,等过几天放榜,就回临安府备嫁。 靖若眉神色淡淡的应承下来。 靖若溪见她还算听话,出言安抚了几句,丝毫没提那日的事情。 哪知。 晚间她正与高正南,靖宝一道吃饭,靖若眉冲进来,直跪到地上,哀哀啼哭,只说不想回临安府,想在京里呆着。 靖若溪怒不可遏,正欲发火,高正南一个眼神止住了她。 “五姑娘,我与你二姐只是在京城暂住,阿宝等放榜出来,也要回国子监。你一个姑娘家在府里住着,一来孤单,二来也不安全,倒不如回临安府呆着。” 高正南顿了顿,道:“你横竖是要嫁到京中来的,临安府呆不了一年半载,以后就真的是相隔千里,想见也见不到了,不趁着现在陪陪你姨娘吗?她到底生你一场!” 一席话,有理有据,说得靖若眉哑口无言。 靖宝看着自家姐夫,油然生出几分敬佩来,也难怪先生要回请他,这样的人物将来必能撑起高家。 二姐好福气。 第一百七十五章 放榜日 放榜前一日,靖宝彻彻底底的失眠了。 所有考生的通病都是心里没底,她自认为考得还不错,但批卷的老师怎么改,吃不吃她的文章,这就很难说。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靖宝早早叫来阿蛮洗漱。 洗漱好,走出院子,听到喜鹊喳喳,靖宝心头一喜,觉得是个好兆头,偏一旁的阿蛮长叹口气。 “爷,昨儿我偷偷帮你算了一卦,似乎……不太妙啊!” 你拉叽叭倒吧! 靖宝气得嘴角抽搐几下,甩袖就走。 阿砚狠狠瞪了自家妹子一眼,赶紧跟上去,元吉也学着阿砚的样子,瞪了阿蛮一眼。 阿蛮心头那个委屈啊,又不是她说的,是卦相上说的,她还替爷郁闷了一晚上呢! …… 靖宝想着放榜之日,人肯定多,马车挤不进去,遂坐了轿子。 哪知,离布政司还有一段距离时,轿子也挤不进去,她只能下轿步行。 阿砚和元吉怕她被挤坏了,一左一右的护着。 好容易挤到布政司门口,靖宝一看那乌泱乌泱的人,脸一下子黑透了。 榜下聚着几百号人,你推我挤,你挤我钻,你钻我冲,跟蝗虫似的一波一波涌上去。 靖宝觉得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 晚点再来!” 一转身,被人拦住去路,正是鬼见了都要发愁的徐青山。 这厮竟然学着高美人穿一身白袍,白袍还略显紧,胸膛处绷得鼓鼓的,一直延伸到臀部。 “真想看,就骑我脖子上,我保证不让别人碰着你!” 亏他想得出来! 靖宝前一刻还保持的极好的风度,后一刻就崩了,白皙的耳朵尖唰的一下变红。 徐青山盯着那耳朵尖,有种想上去舔一舔的冲动。 正万分尴尬的时刻,总有那么一两个天使来解围。 天使名叫钱三一,他刚下轿,一溜小跑的冲到靖宝面前说:“怎么样,看到榜了吗,我是不是榜首啊!” 他嗷的一嗓子,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了过来,哪个傻X这么口无遮拦,还榜首,做梦的吧! 钱混蛋浑然不知自己的话很欠打,自信满满道:“打个赌怎么样,我第一,你们一人给我十两银子;我不是第一, 一人给你们十两银子。” “靖七,赌不赌?”徐青山问。 没人理他。 徐青山扭头,发现这人怔怔地看着某一处,眼珠子一动不动,“看什么呢?” “那人是不是高朝?” “高朝就高朝,你怎的一副见了鬼的样……” 徐青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 去,瞬间哑了,表情和靖宝的如出一辙。 只见无数密密麻麻往前涌的人群中,高朝仿佛是逆了水,扒着两只手拼命的想游出来。 “我去他大爷的,这还是我认识的高公子吗?”钱三一感叹。 靖宝:“我觉得他快窒息了!” 徐青山忍不住勾头看靖宝一眼,“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救?” 靖宝摇摇头:“换个赌约,十两银子,看他能不能挤出来,我赌能。” 徐青山:“我也赌能!” 钱三一:“……” 片刻后,他炸了毛:“你们两个龟孙子,太精了你们!” …… 半盏茶后。 高美人奄奄一息的“游”上岸,美人形象坍塌的不成样。 钱三一脸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你怎么挤进去的?这么积极不应该是你的风格!” 废了个话! 高美人有气无力道:“我刚下轿,那帮人就像蝗虫一样涌过来,我特么差点没死在里面,牲口啊!” 徐青山笑道:“人生艰难,你体验一下也好。” 没等高美人回话,他又问:“看到榜单了吗,靖七第几啊?” 高朝缓缓转头,看着靖宝,靖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看我做什么?” “你他娘的也是牲口!” 靖宝:“……” “好端 端的,你骂他做什么?”徐青山一副老鹰护小鸡的样子。 “对啊,你骂我做什么?” 靖宝气恼:“我还救过你哩。” 高朝不理,扭头冲钱三一骂道:“你不是牲口,你是畜生。” “姓高的,你是不是找打呢,别以为你……” “你第三,靖七第二,张宗杰第一。”高朝抛出重磅炸弹。 “我第三?” 钱学霸一脸不开心,“凭什么我是第三,这不可能!” “我第二?” 靖宝激动的跳起来,“竟然我是第二,哈哈哈哈!” 两人都疯了,一个是气疯的,一个是高兴疯的。 这时,汪秦生哭天抹泪的从里面挤出来,一把揪住钱三一的胳膊,拼了命的摇, “我三十五,我竟然考了三十五名,呜呜呜呜……老天有眼啊!” 钱三一:“……”老天没眼! “青山兄,你是六十六名;高公子,你第八,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哇……”汪秦生号啕大哭。 得,又一个疯的! 阿砚推了推元吉,“快,快去府里和侯府通报喜讯,别忘了还有吴府!” “知道!”元吉撒腿就跑。 徐青山真心替靖宝开心,“晚上楼外楼,你请客,我们替你祝贺。” “祝贺不起来了,青山兄!”汪 秦生抹了一把泪,“所有监生都必须立刻回国子监!” “为什么?”众人齐问。 “不知道啊!” 汪秦生手一指,“听那边的人说的!” …… 时隔一年,再回国子监,靖宝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几回梦里梦到,是真的想念啊! 聚贤门前,站着祭酒顾长平,监丞沈长庚,典薄江明湖,黄籍郭培乾,博士祁怀谨,博士席泰安等…… 张宗杰早就被人簇拥着,监生们个个上前拱手道喜,有的甚至去摸他的手,想沾一沾解元的仙气。 张宗杰忙掏出荷包,向四周撒喜钱,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我们把解元抬起来!” 众监生闻声而动,抬着张宗杰往上抛。 靖宝看了会,心道:幸好自己没得第一,否则,光这一抛,女儿身就会露馅。 “我宁肯三一兄得第一,也不想了他得,这人害过文若哩。”汪秦生低声嘟囔。 靖宝想起茶盅里的那点东西,道:“这话我同意。” 钱三一已经从失利中爬起来,昂昂头:“春闱我一定不负各位重望。” 高美人翻他一个白眼。 徐青山瞅着靖宝,心想:若他是状元便好了,娶个状元回来,列祖列宗那头也算有个交待。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四个字 “所有监生都过来,祭酒大人有话说!” 众监生纷纷围上去。 走得近了,靖宝才发现顾长平的官服并未穿得很妥帖,袖子稍稍挽起,露出一段白皙的胳膊。 但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利落,站在国子监众位先生中间,着实打眼。 “恭喜榜上有名的监生,明日朝庭宴请,不能缺席!” “顾大人,缺席会怎样?”高朝故意抬杠。 顾长平选择性耳聋,“宴请过后,国子监即刻开学,榜上监生重新分班,冲刺春闱。” 众监生发出“啊”的一声惊叹,只有高朝不满的“啧”了一下。 靖宝就站在他身边,听得清清楚楚,第一时间去看高朝的脸色,偏这人脸上还带着一抹笑,半点没有被抹了面子的难堪。 顾长平别有深意地看了靖宝一眼,转身离去。 回到院子,顾怿等在门口,欲言又止。 “说吧,都查到了什么?” “回爷,那白色粉沫是巴豆,张宗杰这两日并未有什么异样,也不见他和什么人多走动,没有实质性证据,若只因他是临舍而治罪,有些牵强。” 顾长平低头一笑,“这人生活素来拮据,刚刚撒的喜钱可不少。” 顾怿忙道:“我这就去查查他的生活来 源!” “慢着!” “爷?” “去把那五人偷偷叫进来!” 顾怿愣了好一会,才明白爷说的那五人,是哪五人。 …… 考得不错,却还要被先生叫过去,五人怀揣不安走进院子。 齐林面无表情道:“先生交待,一个一个进去,汪公子请先进去。” 汪秦生脖子僵了僵,冲身后的四人用力点点头,进到内屋里。他这次秋闱有很大的进步,先生应该会表扬他。 如他所料,顾长平夸了他两句,让他再接再励。 汪秦生从内堂出来的时候,嘴都咧到耳后根,冲五人一挤眼睛,兄弟们,别怕啊,是好事! 徐青山第二个进去。 顾长平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了四个字:“万没想到!” 徐青山出来的时候,虽然没有像汪秦生那样笑得傻啦吧叽,但眼里的光亮藏不住。 这两人出来,顾长平便不再叫人进去,而是让齐林送了三副字出来。 给高朝的字是:劫! 给钱三一的字是:反思! 给靖宝的字是:止步于此! 三人看到字后,有如被人当头夯了一棍子,尤其是靖宝,第二名的喜悦荡然无存,整个人恍恍惚惚。 怎么离开的院子,怎么回到的靖府,怎么被 众人围着道喜,侯府来了什么人,吴家来了什么人……一无所知。 等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坐在了书房里。 书房里一灯如豆,烛火散着幽光。 顾长平写给高朝和钱三一的字,她都能窥探一点玄机。 高朝爱慕顾长平,男人对男人的爱慕,是大劫,这是在告诫他要知难而退,不可一道死胡同走到底。 钱三一资质聪明,文章锦绣,解元之位本应该是他的,这次阴沟里翻船,反被张宗杰超过去,他需得好好反思。 至于自己-- 靖宝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哪位先生不盼着自己的学生中状元的,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止步呢? 是觉得她天资平平,只能止步于此; 还是警告她悠着些,就此止步? 靖宝看一眼手中的字,感觉像有一把烈火,正烧着她,灼心灼肺的疼。 靖宝一咕噜站起来。 阿蛮吓了一跳,“爷,这么晚了去哪里?” “去顾府,问个清楚!” “问什么?” 靖宝咬着牙道,“好多事情,都得问清楚。” …… 顾长平从净房出来,赤着胸膛,头发还在滴水,一双桃花眼像侵在春水里。 齐林拿毛巾替他绞头发,心里想着,爷这张脸真是英俊到早 上醒来胡着眼屎,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都恨不得扑上来。 帘子掀起来,一个丫鬟拎着食盒怯生生的进来,眉眼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顾长平顿时冷了脸:“谁让你进来的?” “是春画姐姐着奴婢给爷送宵夜来。”丫鬟红着脸,拿眼睛偷偷去瞄顾长平。 “出去!” 丫鬟放下食盒,逃也似的走出去。 一气儿走到长廊处,见春画等在那边,忙上前把刚刚书房里的事情一一道来。 春画听了,眉头紧皱。 这丫鬟是府里长得最标致的,爷连这等姿色的都看不上,看来爷的心思真的不在女色上。 春画心里咯噔一下,不在女色上,难不成在男色上? 来不及多想,却见远处顾怿匆匆走进了院子。 “爷,靖生前来拜访,说要见爷一面。” 顾长平脸色变了变。 顾怿见状,忙问道:“爷,见吗?” …… 靖宝其实在正门口就已经后悔了。 她从来不是冲动的人,凡事谋定而后动,怎么看了那四个字就忍不住了呢! 还有,你心里的那点疑惑真问得出来吗? 靖宝问不出来,所以只能干巴巴的喝着茶,用眼神偷偷打量上首的人,心里期盼着他先开口。 哪知,顾长 平的耐心异常好,大有敌不动,我不动的风范。 靖宝心里慌了,纠结了好一会,只得清咳一声道:“先生,学生前来是为着那幅字。” “噢?” 顾长平明知故问:“那幅字有什么问题吗?” “我……” 靖宝在心里斟酌着用词:“我有些不大明白?” “不明白什么?” “……” 靖宝不敢再问下去,因为顾长平眉头紧皱,嘴角线条绷得很僵,光一个侧影都能感受到他有多不高兴。 过了片刻,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不明白的。” “送客!”顾长平委实不客气。 靖宝只得垂着眼,大步走到门口,刚要一只脚跨出门槛,余光往后瞥了一眼,迈脚的动作停住了。 顾长平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碗,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是走了,还是没走。 靖宝收回视线,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下一刻,她折回来,走到顾长平面前,掷地有声道:“先生,学生想问问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长平缓缓抬眼。 他眼睛很长却并不了狭细,眼睫在末尾落下影子,像弯长的浅泊,又清又亮。 靖宝有一瞬的怔愣,一个在官场行走的男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杀的 顾长平挑挑眉:“只为这四个字而来?” “还有其他的。” 既然开了头,靖宝也就无所顾忌了。 “都说来听听!” “一年前进京,在风波亭,先生让我别去宣平侯府,那时候,我与先生非亲非故;四姑娘死,先生派齐林暗下助我;庄上进蟊贼,九死一生时,先生救我一命;我父亲去世,先生突然出现在临安府……” 靖宝咽了记口水:“如此种种,我想向先生要个说法。” “什么说法?” “为什么帮我?” 靖宝豁出去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但心里却炸了锅。 我这样质问他,他会不会动怒? 会不会把我赶走? 会不会以后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别怂! 靖宝在心里鞭打了一下自己,将腰肢伸得笔直。 顾长平看着她又发狠,又胆怯的模样,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你说为什么?” 嘿,这不是欺负人吗? 靖宝闷声闷气道:“我要知道,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顾长平有了笑意,“如果我说是因为宣平侯,你可信?” 靖宝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说不相信,她也找不出别的理由来;说信,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跟我来!” 顾长平起身走出花厅,靖宝赶紧小碎步跟过去,跟 了一会,脸色变了,这是要往内宅去啊。 把学生带去内宅? 学生表示很恐慌。 “怕了?” “谁怕了!” 靖宝死鸭子嘴硬,反正她现在是男人,男人对男人,又不会怎么样的。 只是,还要走多久! “很快就到!” 靖宝:“……” 这人是多长了一双眼睛还是怎么,居然头也不回就能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顾长平说的很快,果然很快。 靖宝打量着书房的布局,心里不明白在花厅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她带这里来。 书房,是一个男人最私密的空间。 顾长平是个很冷淡的人,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不论是与同僚,还是学生,都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不应该带她来这里啊! “手摊开!” 一块冰凉的石子落在掌心。 靖宝瞳仁骤然一缩,她看到这石头子上面有血迹。 “石舜死的那日,我在国子监的后花园捡到的。” 如果说刚刚的那段夜路,让靖宝感觉到害怕的话,那么,现在顾长平的话,则是她生平最惊魂不定的瞬间。 他知道了! 他都知道! 靖宝整条手臂不住发抖。 顾长平看着她惨无人色的小脸,心底莫名的柔软如水,“有些事情不需要深究为什么?你只要知道,我没有害 你之心。” 靖宝听了这突兀的回答,一发狠,扑通跪下去,索性坦承道:“先生,石舜是我设计杀的,他,他,欺人太甚,我不悔。” 顾长平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扶起,才发现这孩子的手,凉成一块冰。 “有些人该死,可杀;但要记住一点,遇事想清楚最坏的后果,侥幸可以一时,不会一世。” 他的手掌温暖又宽厚,靖宝想抽出来,又有一点舍不得,只重重的点了下头。 “学生记下了。” 手腕上的温度骤失,靖宝不安了一下,把手藏到身后,“先生……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嗓音软软,语调怯怯。 顾长平不由笑了。 杀人都不怕,这会倒是怕了! 这一笑,让靖宝忍不住去看他一眼,正好狭路相逢了顾长平的目光。 靖宝慌忙移开,顾长平抬手揉了揉眉宇。 其实他写那四个字的真正用意,是告诉她春闱需止步前三甲。 前三甲太万众瞩目,一个不慎,她的身份就有可能被戳穿,若想太平无事,就不能那么拔尖儿! “没太多意思,就是随便写写,若不喜欢,便撕了。夜深,去吧!”顾长平临进改了主意。 总有办法护着她的! 他想。 …… “爷,爷?” “啊?” 阿蛮 一跺脚,“顾先生到底说了什么,让爷这么失魂落魄,奴婢连喊十声,爷都没听见!” “你喊得太轻了!” 阿蛮一脸诧异,她就差没拿锣鼓敲了。 “吹灯,我要睡了!” 靖宝身后一仰,眼睛一闭,半晌,门轻轻掩上,她又豁然坐起来。 脑子里涌一道声音:“还是想不明白,顾长平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吗?” 另一道声音说:“这不明摆着吗,他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一道声音冷笑:“你哪只眼睛看出他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另一道声音回答:“那否则呢?” “停住!” 靖宝咬牙切齿的给了自己一耳光,她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定是豁了个洞,否则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男人喜欢男人,他顾长平又不是高美人! …… 宴请在中午,但这一日早上,新中举人都得去布政司拿文书,还得签字。 马车到了布政司门口,时辰还早,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考生。 靖宝刚下车,就有人冲他跑过来,跑近了一看是雪青。 “表少爷,爷在北郊监工一批新的武器,回不了京,他让小的过来道个喜,顺便给表少爷送份贺礼。” 贺礼是把匕首,刀鞘上面还镶着几颗红宝石,看做工,是武器局的手笔。 这小子假公济私呢! 靖宝笑眯眯的正要收下,突然手中一空,刀被人抢了去。 “哟,好精致的东西!” 王渊把刀放在手里翻了几下,目光落在靖宝的腰下,笑了:“听说,你裆里有巨物?” 靖宝一愣,等想明白巨物是什么东西,红着脸道:“关你什么事?” 王渊色眯眯道:“我和朴真人都喜欢,你忘了?” “下作!” 靖宝骂道:“刀还我!” “啧啧啧,我就喜欢有人这么骂我,辣的很。” 王渊压低了声,“既然你天赋异禀,可就要小心了,别让我逮着机会,把你那东西享用一番。” “你……” “我怎么了?就是想要欺负你。你要气不过,到高朝那边告状啊!顺便带句话给高朝,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早晚一天,他的人是我的!” 靖宝被他话里的龌龊惊住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王渊嗤笑一声,把刀往他怀里一塞,扬长而去。 “爷?”阿砚担心的低唤一声。 靖宝把刀递给他,“一会去打听打听,最近公主府和皇后娘家的近况。” “不用打听,小的知道。公主府不行了,王家仗着皇后生下个带把的,气焰嚣张的很,谁都不放在眼里。” 怪不得敢来挑衅她。 靖宝一阵窒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 暗流涌 布政司大门吱呀打开,众考生依次排好队,一个一个进去领文书。 此次新中举人一共一百三十五人,一百三十五名正是王渊那个王八蛋。 文书发完,已到了开席时间。 宴设在新人堂,前五名坐上首排,张宗杰在最首端,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首辅大人到!” 一声高喊后,布政司众官员簇拥着曹明康走进来,众考生忙起身行礼。 靖宝的礼行的很不正,主要是为了偷偷看一眼曹明康身后的顾长平,却见顾长平眼尾薄薄的褶也轻抬了一下。 她吓得赶紧垂下头。 所有人坐定,美味佳肴依次端上来,因为秋天,每桌还有两只四两重的大螃蟹。 别的人倒还好,高朝和徐青山一看这螃蟹,就想到了美人岛上的遭遇,不由一个向顾长平看去,一个看靖宝看去。 高朝想:我是做了什么孽,喜欢这么个人! 徐青山想:什么时候可以吃到娘娘腔剥的螃蟹? 曹明康说了几句场面话,举起杯一示意,宴请正式开始。 说是宴,其实哪有真吃的,都得端着读书人的架子浅尝即止。 靖宝早饭没吃几口,这会是真饿了,本着不吃是浪费的宗旨,她夹了一筷又一筷,吃得津津有味。 顾长平靠在太师椅里,慢慢品着茶,眸光却朝靖宝那边瞥了下。 酒过三巡,曹明康感叹,“子怀啊,看着他们,我觉得老了,以后的朝堂该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话落,除了个别心大的,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这话说得太有深意。 谁不知道新帝登基后,发布了一系列新政,结果处处受制,处处遇挫,原因在于朝臣反对。 而朝臣大部份听命于首辅曹明康,这就使得新帝与曹明康的矛盾日益加深。 “先生哪里老了,正是壮年,大秦的江山社稷少不了先生。”顾长平道。 曹明康被奉承的极为开心,指着上排的五人道:“来人,给五魁倒满酒,老夫亲自敬他们一杯。” 没有让首辅大人敬酒的道理。 五魁恭恭敬敬把酒盅高举过头顶,才敢把酒喝下。 曹明康抚须笑道:“你们可愿意拜在老夫的门下。” 还没春闱最终定局,就可以拜在曹大人门下,这是多少考生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事。 张宗杰心中大喜,迫不及待道:“学生愿意!” “好!” 曹明康大喝一声,手指着靖宝:“你呢?” “……” 靖宝这会装晕的心都有。 说愿意,违了心; 说不愿意,让曹明康下不来台。 还不能说出自己已经拜倒在顾长平的门下,这会让曹明康觉得,顾长平这是在先下手为强。 哎哟,这不是把她 放火上烤吗? 好好吃顿饭不行吗? “回大人,学生不愿意!” “他疯了吗?” “可真是狂啊!” “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议论声虽小,但入耳听得很清楚,曹明康脸色变了变,沉声道:“看来,你是怕老夫辱没了你啊!” “回大人!” 靖宝抬首道:“学生不过是侥幸考了个第二,还有春闱这一仗等着,学生怕万一考砸了,丢大人的脸。” 这是场面话,圆得很顺溜,旁人听不出来,在官场里混了一辈子的曹明康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他冷笑一声,目光向钱三一看去,“你呢?” 钱三一连个犹豫都没有,干干脆脆道:“学生也不愿意!” ……不会吧! ……这两人的脑袋都被雷劈过了? ……他们知道不知道眼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你也是怕考砸了,丢老夫的脸!”曹明康脸上隐隐有怒意。 “我考不考得砸,都想拜在顾大人门下。” 钱三一平日里十万个心眼,这会就化成了一个,还作死的补了一句:“靖生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 “嘶--” 这话一入耳,靖宝就觉得心口窝子疼。 你小子是不是傻啊,说这么直白,让首辅大人怎么想? 曹明康却突然笑了笑,“看来祭酒大人深得人心。” 顾长平刚刚问侍从要了杯新热茶,脸在雾气里看不真切,“大人,过奖了!” 曹明康眼里的寒光一闪而过,“还有谁愿意拜在祭酒大人门下?” “我!” 高朝大。大方方指着自己,“首辅大人,我只想拜在祭酒大人门下。” 钱三一说的是“想”,高朝说的是“只想”,靖宝都快吐血了,扭头狠狠瞪了高朝一眼,你们一个个的想作死,可别连累先生。 高朝的后一排,正巧坐着徐青山,这一眼瞪过来,他以为靖宝是想让他一道拜在顾长平门下。 他呼啦站起来,铿锵有力道:“学生也想拜在祭酒大人门下!” “还,还,还有我!” 汪秦生一看,这四位嘎崩利落脆的表了态,自己也不能落后啊,“求先生收下学生!” 整个内堂里静寂无声! 首辅大人收门生,你们一个个拜在顾长平的门下,这不是生生打曹明康的脸吗! 偏偏这时,还有一个王渊火上烧油:“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这话一落,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拜在顾长平门下,是识时务; 拜在曹明康门下,是不识时务; 说这话的人是新帝的小舅子,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新帝未来是要…… 靖宝气得险些掀桌子,朝顾长平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眼里都是担心 。 顾长平似乎也被这情况弄得有点蒙,手指捏着酒盅,骨节处微微泛白。 “我就说顾大人深得人心,善为伯乐。”曹明康几乎是从牙齿缝里咬出这一句。 顾长平丢了酒盅,忙道:“大人,愧不敢当!” “别自谦,这朝堂早晚是你们年轻人的朝堂!” 曹明康冲他摆摆手,目光在五人身上一一扫过,末了,笑道: “顾大人学问又好,官做得也清廉,你们几个拜在他门下,要好好向他学习,喝水不忘挖井人,可别辜负了顾大人栽培你们的一片心啊!” “是!” 五人中,四人齐声应了,唯有靖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话听着像是在告诫他们,实则是在警告顾长平。 靖宝脑子转得飞快。 有补救的办法。 只要顾长平补上一句-- “我是大人的学生,他们虽拜在我门下,实则也是大人的学生,我们定不会忘了大人的栽培之心。” 靖宝顶着她被吓出来的脸皮,不动声色的朝顾长平递了个眼神。 说啊! 先生,快说啊! 哪知,顾长平什么话也没说,无声的笑了下。 他五官本就柔和,笑起来的时候眉宇间阴霾散尽,然而仔细分辨,又有几分嘲讽在里面。 靖宝觉得情况似乎有些微妙,至于微妙在哪里,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吃酒去 马车里。 曹明康背靠车壁,闭目养神。 “大人!” 心腹吴安低唤了一声,“有人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 曹明康睁开眼睛,看他一眼,继又闭上。 对顾长平,他从来都是防着的。 顾家是他一手策划的,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还有死了的皇帝知。 但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吗? 恐怕没有! 顾长平的身体里,流着的是顾家的血。 顾家人骁勇善战,强国兴邦,文治武功,个个都是传奇人物,权术也玩得滴溜溜儿的转。 龙生龙,凤生凤,他早就知道顾长平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是会走上朝堂,建一番大业的。 所以! 这些年他把顾长平按在国子监里,这里连着朝堂,又远离朝堂,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顾长平,有时候压一压,有时候抬一抬,一压一抬之间,其实都在他的掌控当中。 顾长平如他所愿,表现出对他的忠诚,哪怕进了户部,手上有了点小权力,也都对他早请示,晚汇报。 他一度以为自己和顾长平的关系,就是孙悟空和如来佛祖,孙悟空再有本事,也只能在佛祖的手掌心里蹦跶。 但今天看来,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妙。 他为官这么些年,顺风 顺水,靠的不是对皇帝的忠心,而是聪明和直觉。 直觉告诉他,新帝想让他滚蛋,别挡道儿! 直觉还告诉他,顾长平对他这个老师,心里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我想他不敢吧,他到底是我学生!” 吴安冷笑一声,“大人,前朝的玄武之变,他们还是亲兄弟。” 曹明康猛的睁开眼睛,眼里露出寒光。 吴安意味深长道:“此次秋闱,新帝让宣平侯独挑大梁,开考那日,顾长平毫不客气的让宣平侯避嫌,明面上看来,是他在针对宣平侯,实则呢?” “实则是什么?” “这次的第二名,是宣平侯的外甥,若没有这次避嫌,只怕众监生要到布政司门口静坐抗议。大人啊,实则顾长平是在为宣平侯着想啊。” 吴安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 “投名状递出去,宣平侯感激不感激倒是其次,皇上那头怕是得了讯儿。皇上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暗下拉拢过顾长平,这下皇上会怎么想?大人不妨等着看,若我没有猜错,皇上这几日,必定会传顾祭酒进宫面圣。” 话音刚落,传来马蹄声。 片刻后,有侍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大人,皇上召宣平侯,祭酒大人进宫。” 曹明康的脸,彻底的黑了! “ 来人,去打听打听,皇上召他们进宫所为何事?” “是!”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派出去打听的侍卫便回来了,“回大人,听说是表扬这次秋闱组织和阅卷的工作。” “是吗?” 曹明康一字一顿地森然道:“仅此而已吗?” 侍卫吓得不敢说话。 “去吧!” 曹明康不耐烦的摆摆手,目光像两把凝着杀意的割风刀。 …… 顾长平与宣平侯从宫里并肩走出来。 宣平侯一脸感激道:“这次秋闱多亏顾大人提醒。” “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顾长平想了想,道:“若真要谢,请喝顿酒就行。”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 宣平侯一只脚刚跨出皇宫,怔住了,“靖七,你,你们怎么等在这里?” 靖七刚要上前回话,被高美人往后一拽,差点摔个踉跄。 “侯爷,我们来接先生吃酒去!” 高美人高昂着下巴,“先生,楼外楼已经定好了包间,不醉不归啊!” “靖七请客!”钱三一嗷了一嗓子。 徐青山朝他脑门给了爆栗,“我来请!” 汪秦生忙补话:“对对对,我们一起请先生,算是正式的拜师宴。” 顾长平看着这五个活宝,冲宣平侯一颔首,“侯爷……” “罢了,罢了,咱们 改天!”宣平侯笑道:“我跟谁抢人,也不能跟新晋举人抢啊。” …… 夜晚的楼外楼,从外头看少了白日的喧嚣,多了几分安静。 但一进到里面,客人们却像是下了梁山的好汉,叫闹的,拼酒的,大笑得,吵得脑仁疼。 师生六人在这满场的喧嚣中走上二楼,靖宝在包间门口和掌柜交待酒菜。 一转身,见满桌子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当下就乐了,“放心,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这顿真的我请。” “嗷!” 钱三一拖着长调,嚎了一嗓子,又挨了徐青山一记毛栗子。 徐青山打完人,指着空座,“靖七,快坐下!” 坐? 顾长平身边? 靖宝默默看了先生一眼,小心翼翼的坐了半个屁股。 坐完,又再看了先生一眼,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把整个屁股挪过去。 不多会,酒菜端上来,同时送来的还有几十串用竹签子串在一起的烤肉,带着刚烤好的香气,滋滋冒着油星。 香哩! 钱三一伸手去拿,被靖宝拿筷子打掉,她拿起一串烤得金黄的,“先生,趁热吃!” 顾长平接过来,斯斯文文咬了一口。 “怎么样?”靖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错!” 四只大手倏的伸过来,一盘 子烤肉眨眼分光,靖宝气得想上前去抢。 这帮狼狗,在先生面前也不说矜持点。 她走出包间,吩咐人再去烤些上来,再坐下时,碗里多了一串烤肉。 “你相好……噢不……青山给的!”钱三一吃得满嘴的油。 瞧你这吃相! 靖宝又把肉串放进顾长平碗里,“一会还有,先生你先吃!” 徐青山听了,眉头立刻紧皱起来,等听到顾长平回了一句“你吃罢”,方才舒展开来。 “先生,你吃我的!”高朝分出一串。 顾长平接过,咬一口,道:“确实要趁热吃,凉了腥。” 靖宝看着他蠕动的唇,垂下眼,慢慢的咬了口肉。 “来来来,喝酒,喝酒!” 钱三一叫嚷道:“有酒,有肉,这才好滋味。” 顾长平冷飕飕看他一眼。 “不会吧,不给喝,先生啊,你这是要憋死我啊!”钱三一一副“信不信我死给你看”的表情。 “适度!” 顾长平甩了两个字,钱三一立刻眉开眼笑,“高朝还说不醉不归呢!” “是吗?”顾长平目光挪向高朝。 “是!” 高美人藏在竹签后的眼睛,微微发亮,“先生,你就由着我们一次吧,今儿个高兴。” 最主要,能酒后吐真言。 徐青山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第一百八十章 拜师宴 顾长平的眼睛落到高朝脸上,用平淡的不带任何起伏的语调,道:“只这一次。” “痛快!” 高朝还没答,徐青山已一掌拍在桌上,“来,倒满,咱们敬先生一杯。” “对,对,敬先生一杯!”汪秦生的反应永远慢半拍。 “我说收你们了吗?” “不收?” 钱三一炸了,扑通跪倒在地上耍起了赖,“那我就长跪不起,你们几下也一并跪下。” 徐青山和汪秦生听了,也纷纷跪下。 唯有高朝和靖宝,一动不动。 顾长平脸上表情消却,“你们怎么不跪?” 高朝想了想,道:“跪了也没用。” “你呢?” 靖宝咬咬唇:“我不想先生为难!” 顾长平端起酒盅,面上表情淡薄,眸色却星光灼灼,“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为难?” “我们跟了先生,拒了曹大人,先生夹在当中,自然为难。” 钱三一冷笑一声:“非得都拜在曹大人门下,才算皆大欢喜吗?” 徐青山:“先生待我们如子,我们自然拜在先生门下,想那么多做什么!” 汪秦生拼命点头:“对,对,对!” 高朝看着酒盅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懒懒道:“不就一个曹明康吗,怕他个 姥姥!” “你不怕是你身后有公主府,先生孤身一人!”靖宝连脑子都没过,恨恨道。 她这一句,众人刹那静默,纷纷看向她,连同顾长平在内。 靖宝悔得想抽自己一嘴巴,忙解释道:“我,我,我的意思是说,万,万一曹大人心眼小呢,官场上,谁说得准!先生,你说是不是?” 顾长平与她目光相触,隔着几寸距离,一段前世。 他见靖宝心虚的挪开眼睛,垂头咬了下唇。 她的五官一向精致,这会却挤在了一起,口鼻眉眼,全表露一个意思: 担心! “都起来吧,把酒盅端起来!”他说。 众人不敢有违,忙端起酒盅。 顾长平的声音如同钟鼓,很沉。 “一年前我入江南,见了一些人,查了一些帐,很不对劲,你们可知,江南是谁的地盘?” 钱三一思忖道:“我爹说过,曹大人是安徽府人,江南离安徽不远,应该是他的地盘。” “江南各府各州,吃公家饭的不下几万人,你们可知道做一个县令,需要多少银子?” “走动走动,二三千两吧,顶天了!”汪秦生有所耳闻。 “三万疏通关节费。”顾长平冷笑一声,“其中一半,你们可知 落入谁的口袋?” “谁?” “曹大人!” 我的个姥姥哎! 靖宝心里哎哟一声,一个县令就能贪这么多,那江南大。大小小数万个官位,曹明康一年得挣多少银子! 怪不得连陆怀奇说他买个小官,足足花了五千两。 他太他娘的黑! “这些年春闱上榜的举人,为了谋个好职位,哪怕倾家荡产都要送钱。这些人坐上官位,以此为效仿,凡找他们办事者,都只能拿银子开道,长此以往……” 顾长平说到这里,话音顿住了,“五年前金陵的儒生案,你们可知道?” 包间里数声抽气声。 都是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 五年前,朝廷接到匿名飞书,举报金陵儒生以诗歌传递,与金陵府的诸位官员秘密结党谋逆。 内阁首辅曹明康下令彻查,从一首诗,扯出金陵府数百名儒生,几十名官吏。 连新科榜眼郭怒都不曾幸免,天下第一县六合牢狱人满为患。 第二年,郭怒问斩,行刑前喊出惊天动地的一句话:“曹明康你个大奸贼,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来。” “郭怒的父亲是金陵府知府,为了替儿子伸冤,再次上书给天子,奏章被半道拦了下来,十天后, 郭知府被拿下官位,一家人被发配海南,半道上,遭贼人埋伏,郭家五十八口,无一人生还。死者中最小的,是郭怒的侄儿,刚满三岁。” 所有人都惊到了,然后,顾长平的下一句话,更让他们惊了魂。 “郭父死后,一封秘信送到我的案桌上,信中写道:‘我儿不是造反谋逆,而是想举报首辅大人在江南卖官的恶行。’” “这信是郭父写的?”靖宝脱口而出。 顾长平点点头。 “为什么写给先生?”她又追问。 顾长平慢悠悠道:“郭怒是我同窗,在国子监里我们住同一个斋舍,他长我四岁,我唤他一声哥。” 钱三一皱眉:“先生是曹大人的门生,郭父把信送给先生,没多大用处啊,他难道希望先生为了他儿子,叛出师门?” “他写信给我,目的不在于此。” “是什么?”连汪秦生都被吊起了胃口。 “这个你们无需知道!你们只要知道,终有一日我会还郭怒一个清白,如此……你们还愿意拜在我的门下吗?” 顾长平声音如同锈迹班班的铁片刮过瓷盘,鬼气森森,让人汗毛倒竖,所有人的心一沉到底,慌乱起来。 还郭怒一个清白,不就是 要和曹明康对着干吗? 曹明康党羽、学生满天下,顾长平一个小小的祭酒,能干得过吗? 还有! 学生造先生的反,他不怕自己名声变臭吗? 愿意? 不愿意? 所有人都沉默着。 片刻,顾长平笑起来。 这笑,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细品,却能品出三分失望,两分嘲讽,一分认命。 靖宝看了,心中一痛,“愿意!” 两个字她说得铿锵有力,早就拜在先生门下,没的选择,也不想选择。 她愿意,徐青山瞬间就痛快了,“我姓徐,徐家人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汪秦生酒还没喝,就开始借着酒劲假哭:“你,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听你们的!” “瞧你这出息!” 钱三一龇了龇牙道:“先生,等春闱过了,把我弄进户部罢,只要你把我弄进户部,哪怕当个给人端茶递水的,我都跟着你!” “你竟然敢威胁先生?”汪秦生气得哭都忘了。 “捞好处要趁机!” 钱三一白他一眼,扭头问:“高朝,你呢?” 高朝斯斯文文吃下签子上的肉,又拿帕子擦干净了嘴角,笑吟吟道: “顾长平,你生,我生,你死,我拉着你不让死。”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送回家 这话,简直在包间里炸开三万三千个礼炮,不像是在表忠心,倒像……倒像…… 是!在!表!白! 徐青山:我日,这小子和他一样啊,喜欢的是个男人! 钱三一:三个好友,两个是断袖,我这是出淤泥而不染啊! 汪秦生:这,这,这,那,那,那,师生恋……乱套了! 靖宝死死的盯着顾长平:你还会像一年前那样,毫不犹豫的拒绝吗? 顾长平灌下一盅酒,淡淡道:“酒还没喝呢,就开始说酒话了,没那么夸张!”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 高朝说着,把杯子里的酒一干而尽:高朝,你他娘的就是个怂逼,你就不能说,这不是夸张话,这都是心里话! 余下人学着他的样子,都战战兢兢地把酒干了。 “靖七,你怎么不喝,怎么还盯着先生看呢?”钱三一眼珠子跟灯泡似的。 “关你什么事!” 靖宝没过脑子便张口,话脱口而出,与顾长平的正好相撞。 她慌里慌张的挪过视线,一仰头,一股辛辣冲进胃里,活蹦乱跳的打着转,转得她晕晕呼呼,心想:顾长平的话应该算是拒绝吧! “顾长平,你这话算是拒绝我吗?” 靖宝吓得手 一抖,杯子差点掉下去。 这话说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直白,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难以“消化”的表情。 顾长平没说话,将宽大的袖子慢慢撸到手肘。 靖宝顺着手肘仰视过去,能看到他轮廓清晰的下颔以及突出的喉结。 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感觉有点呼吸不过来。 顾长平扭头,从高朝手里拿过杯子,“你醉了,一会我送你回府。” “我没醉,我……” “怎么,刚进师门,就打算造反?顾长平是你叫的吗?” 顾长平! 顾长平! 顾长平! 我怎么就不能叫了! 高美人胸口起伏几下,没好气的站起来,“要送现在就送,走!” “路上别发酒疯!” 顾长平先他一步,走出包间,高美人头也不回的跟了上去。 靖宝愣愣地看着两张空的椅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姓高的,你别掰歪我先生! 姓高的理都不会理他! 说顾长平,你悠着点! 她算哪根葱! 脑子里正“噼里啪啦”,热闹的像过年一样的时候,徐青山的脸出现在面前。 “靖宝,你送你回去,我也有话要说!” 砰-- 一个二踢脚炸响,靖宝眼睛都直了! …… “所 以,我们都是没有人送回去的?”汪秦生打了个酒嗝。 钱三一面无表情的来了个答非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都是一物降一物!” 汪秦生:“……” 钱三一灌了杯酒,“多赚点银子不好吗,非要你中意我,我不中意你;你不中意我,我还是中意你?” “别绕,听着晕!”汪秦生挥着拳头抗议。 抗议无效。 钱三一继续晕他:“高朝中意先生,先生不中意他,先生中意谁?徐青山中意靖七,靖七不中意他,靖七中意谁?” 汪秦生听了,脸上又多了几个问号! “啪!” 钱三一一巴掌拍桌上,两眼醉得迷离道:“他们这样做,可曾想过那些高门里的姑娘。姑娘们太难了,不仅要和女人竞争,还得和男人竞争。” “没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汪秦生一想到侯府五姑娘,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那五姑娘怎么能做到,他一个大活人站在她面前,她愣是看不见呢! “秦生,你别拦着我!” 汪秦生:“……”我没拦着你啊! “我要动一下粗!” 汪秦生:“……”向谁动粗,高朝还是徐青山? 下一瞬。 钱三一猛的转身,汪秦生做了个 下意识的动作,想要拔腿就跑,然而,钱三一已经伸出鬼爪子,死命的掐住了汪秦生的脖子。 “咳咳咳……你特娘的向我动粗?”汪秦生被掐得舌头都伸出来了。 钱三一恶狠狠道:“我警,警告你,敢和那几个一样,我就掐死你,掐死你。” 汪秦生:“……” “你不许中意男人,我们要……我们要……阴阳调和,要利礼仪廉耻……要……要有人伦!” 说罢,钱醉鬼手一松,改掐为搂,然后整个人往前一栽,脑袋趴在汪秦生的胸前。 这动作…… 汪秦生吓得魂都快飞走了,倏然咆哮,“你这混帐,还说要人伦,你搂着我作什么?” 混帐一动不动。 跑堂的冲钱三一后脑勺看了眼,低声道:“汪公子,我觉得他有点醉,你觉得呢?” 还用觉得? 还有点醉? 汪秦生抹了一下额头,一把将混帐扶起来,“走,我送你回府。”看在我们曾经一起守过厕所的份上。 “滚开,老子才不稀罕你送我!” 钱三一推倒汪秦生,慢慢转个身,慢慢走出包厢。 他的步子看不出飘,楼梯也踩得很稳,只是落脚很轻,像个巡查的大官一样。 走到一半,扭头 ,冲汪秦生嘿嘿一笑道:“要有人伦,要礼仪廉耻,要阴阳调和!” 汪秦生:“……”这人醉没醉? 钱三一下了楼梯,穿过大堂,走进巷子深处。 他没有像其他醉鬼一样拙态百出,要是这会有大家闺秀看见,可能还得红着脸夸一句赏心悦目。 ……就是有点孤零零的。 他怎么会孤零零呢? 汪秦生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眼花了! …… 汪秦生是眼花,靖宝是腿酸。 徐青山有话要说,总不能两个人缩在马车里说吧! 那么一个闭塞的空间,指不定这人要做出些什么蠢事来,于是靖宝提议步行。 月色迷人,身边之人也迷人,徐青山享受其中,怕一开口破坏情调,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踱着步。 他不开口,靖宝也乐得装傻,两人一路走来,默默无言。 眼看靖府就在眼前,徐青山清咳一声,正欲说话,靖宝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靖家大房就我一个嫡子,将来是要挑起家业,传宗接代的。” 她轻笑了一声: “青山兄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有为我思虑半分?” “两个男人在一起,怎么传宗接代?” “你替我生一个?”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公主府 这话就如当头一棒,把徐青山敲得晕头转向。 “娘娘腔,我……” “你自然想不到,因为你徐家多子多孙,少你一个,徐家照样转。我呢?” 靖宝看着他,黑暗中双眼如擦亮的火柴,直照徐青山面容。 徐青山倏的心漏一拍。 原来,娘娘腔不搭理他的原因,是为了子嗣啊! …… “二叔,二叔!” 徐青山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吓得徐评和葛氏慌里慌张的分开。 徐评披了件外衣,从里屋走出来;葛氏竖着两只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上一次这小子没规没矩的冲出来,还是在他六岁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 “二叔,男人和男人怎么生孩子?” 葛氏:“……” “噗--” 外间的徐评一口冷茶喷出来,一动不动的睁着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望着徐青山。 这小子……走火入魔了? 脑子坏掉的徐青山一看自家二叔一副吓死的样子,气道:“算了,和你也说不清楚,歇着吧!” “你丫……” 不等徐评叫骂,某人像阵风一样刮走了。 徐评都他妈快哭出来了,冲着那阵风破口大骂道: “徐青山,你丫找抽呢,别以为我不敢打你,老子……老 子……我哥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小畜生,作孽啊!” 徐青山早走远了。 回到房里,往床上一躺,瞪着眼睛发呆。 娘娘腔要子嗣,自己是男人,和他生不了,生孩子这事还得找女人。 女人? 徐青山眼前浮现一副画面,娘娘腔把一个女人压在身子底下,那女人胸儿也挺,臀儿也大…… 不行! 徐青山猛的坐起。 娘娘腔必须是他的,任何女人碰不得! 要不…… 自己勉为其难睡个女人,帮他生一个? 不对啊,这生出来的崽是徐家的,又不是靖家的! 这个不行,那也不行,老天这是要逼死我徐青山啊! …… “哥,爷就用子嗣的理由,把徐公子打发了?” “否则呢?” “可我觉得徐公子真的方方面面都不错,挺配我们家七爷的。” “你觉得配七爷的,可不止徐公子一个吧!陆表少爷你也觉得配!” “那是,谁让我们家七爷相貌,人品,才学……样样拿得出手。” “身份拿得出吗?” “……哥,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阿蛮,你思春可以,你可别把爷带进沟里去。” “我春思,我思哪门子的春,我……” “咳咳 咳……” 头挨头说闲话的两人猛的回头,吓了一大跳,“爷?” 靖宝冲他们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懒笑道: “你们为爷的终身大事操心是好事,但深更半夜的,能不能别在爷的房前操心?爷不想听见也听见了!” 兄妹俩满心羞愧的低下头。 靖宝走进内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杯下肚,她深吸口气,两手搓搓脸,笑了。 抛出子嗣,是对付徐青山的杀手锏,果不其然,这小子连个屁都没放,便落荒而逃。 以后怕也不会再缠着她。 一招杀敌! 完美! 只是…… 靖宝慢慢从手掌中抬起脸来,自己这头算是解决了,顾长平那头呢? 还有! 他要把曹明康拉下马,可万一事没成,反被曹明康拉下马呢? 靖宝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秋闱第二名的喜悦荡然无存。 …… 长公主府,角门。 马车缓缓停下,高朝没有挪屁股的意思。 顾长平掀起帘子,角门上两个大红灯笼的光照进来,车里霎那亮起来。 高朝双眼还未适应,眯了下眼,双目还迷蒙时他见顾长平跳下车,转过身,睫羽落影,刀一般打在他心上。 他分神想,这是第几次打在 他心上了? 记不清了。 “下来!” “急什么!” 高朝慢慢挪屁股,刚站稳到地上时,只听顾长平又道:“很久没进公主府了,你陪我四处走走。” 高朝瞬间展眉,片刻又蹙起了眉。 他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狐疑道:“……拒绝的话,我不想听,听够了。” 顾长平挑挑眉,转身走进了公主府。 他和高朝的缘份,要从十二郎说起。 长公主嫁人,开府,十多年没有生养,老皇帝怕她绝后,打算从皇族中挑一个老实本份的小子,过继给长公主。 长公主挑中了十二郎。 十二郎的生母是贵妃,贵妃就这么一个独儿,哪肯! 正闹着,长公主竟然怀孕了,九个月后生下了高朝这个宝贝疙瘩,老皇帝得了这个外甥,竟比自己得了儿子还开心,赏赐流水般的送往长公主府。 原本贵妃对长公主恨之入骨,就差和她同归于尽,这会人家有了儿子,她又觉得长公主能看中自己的儿子是慧眼识珠,便命十二郎多往公主府去走动走动。 十二郎不肯自己一个人去,就常常把他拉着。 可以说,他虽然比高朝只大了几岁,但几乎是看着这孩子一点一点长起来的。 高朝稍大一点,就喜欢跟在他和十二郎的屁股后面。十二郎被他闹烦了,就哄他玩捉迷藏的游戏。 他们躲,让这傻小子找。这傻小子一找就是一天,实际十二郎带着他早溜了。 再大点,他便不往长公主府去,再见到高朝的时候,是在秋季的漠北牧场。 大秦以武夺天下,帝王们都极爱狩猎,先帝每年秋天,都会带着妃嫔和大臣们往漠北去,他是被十二郎硬拽去的。 这一年的漠北围猎发生了一点状况,有人趁机作乱,想刺杀皇帝。 暗箭射来的时候,他离高朝最近,飞速的拉起弓弦,以箭挡箭,救了高朝一命。 从此,这小子就把他放在了心上。 “你觉得公主府有什么变化?” 高朝的声音打断回忆,顾长平望着他。 “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 “那个靶场,我还留着!” 顾长平射出那一箭后,高朝便缠着他要学箭,连长公主都开了口,他不得不教。 高驸马为此专门在府里开辟出个靶场,每个月,顾长平初一、十五来半天,教高朝箭术。 半天的时间,整个靶场只有他和他,这是高朝一月中最期盼的时光,也是他最忐忑不安的时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夜还长 “走,去靶场看看!” 顾长平沉了口气,步子迈得很大。 高朝跟过去,落下半个人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他喜欢看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和别人不一样,像青松一样挺拔,又像山一样沉稳,哪怕见着位高权重的人,那根脊梁虽然弯,但从不会塌。 傲呢! 主子要看靶场,下人立刻点了几盏灯笼,顾长平等下人退远后,开口道: “那年我救你,是举手之劳,哪怕身旁站着的是个陌生人,那一箭我也会射出去。” “我知道,我在你眼里算不得熟人。” 高朝低下头,看着脚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把我当什么人都可以,我不在乎,反正……” “我不是什么好人!” 高朝错愕的抬起头,顾长平发现,这人有一双极黑的眼睛,里面的清澈,更胜于他。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他挪开视线,“梦里,你亲手把我送进监狱。” “不可能!” 高朝尖叫起来,“这绝对不可能。” “只要我跟你走,你说愿意放我一条生路。”顾长平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后来,我还是选择了赴死!” 高朝五个手指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缠在一起。 这话,他听明白了! “这个靶场拆了吧,留着没意思!” 顾长平 转过身,认真的看了他一眼,踏进夜色里。 “顾长平,我他娘的就要留一辈子!” 高朝怒吼。 少年锐气,锐不可当。 顾长平听在耳朵里,嗤笑了一声。 少年人口中的一辈子,不过是三五年的光景,就像做了个梦。 梦一醒,夜还长,一辈子还长! …… 回到顾府,有人等着。 等着的人是沈长庚,他已经在太师椅里打了个盹,见顾长平回来,揉揉眼睛,开门见山道: “鹿鸣宴闹得这一出,曹明康应该把你安在‘危险分子’这一号,以后怕要对你重点关注,重点防备了!” 顾长平脱了外衫,慢条斯理的用毛巾一根根擦拭着手指。 “下面,你打算怎么办?”沈长庚追问,“是要利用那几个小崽子吗?” 顾长平擦完手指,刚要开口,顾怿走进来,“爷,张宗杰的生活来源有些眉目。” “说来听听!” “他进国子监前,寡母东拼西凑凑了八十两银子,这些银子负担他在国子监的书学费和各项生活开支,对了,他还在京郊典了一处小房子。” “八十两,远远不够!” “没错!这一年来,他几乎没问家里再要过银子,但生活并不见拮据,甚至在悦来钱行里,还存了二百两。” 顾长平嘴角带了点笑意 ,“看来,这人不太干净。” 沈长庚敲敲桌面,“会不会是他和石虎勾结,然后往靖生茶盅里放巴豆。” 顾长平:“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中间人!” “聪明!” 沈长庚大喝一声:“石虎进不了国子监,而且他也不会蠢到直接和张宗杰交易,万一张宗杰嘴巴不牢,把他交待出来,他不就完蛋了!” 顾长平:“但现在,张宗杰应该不会再帮石虎做任何事!” 沈长庚:“为什么?” 顾长平:“因为,他已经有了一条更粗的大腿。” 沈长庚:“曹明康。” 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帝之所以没动石尚书,一来是因为石尚书除了两个儿子外,没有让人垢病的地方。 二来是皇位刚刚坐稳,就开始动先帝的老臣,大秦朝没这规矩。 冷落是个好办法。 于是,石尚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了皇宠。 张宗杰能中解元,可见不是笨人,也看出石家的这条大腿抱不长,所以才急吼吼的拜入曹明康门下,另攀高枝。 顾长平忽的起身,走到窗前。 沉默许时,他道:“张宗杰是曹明康的人,那五个拜在我门下,曹明康想对付我,不会摆在明面上。” “所以,他会利用张宗杰?”沈长庚问道。 “十有八。九! ” 顾长平回头撇了一眼顾怿,“暗下派人盯着张宗杰。” “是!”顾怿转身而出。 沈长庚起身,与顾长平并肩,眼珠子咕噜一转后,低声道:“可以利用那五个小崽子和张宗杰斗一斗。” “五打一,这个主意好!” 顾长平推开窗户。 月洒在他面上,笼起一层烟幕般的光色,隐他的眉目在雾色之中。 …… 怡红院,石虎推开怀里的玉倌儿,朝侍卫看了眼。侍卫忙把人赶出房里。 郭培乾趁机坐下,灌了自己一盅酒道:“石公子,那小子说自己把东西放进去,没成怨不得他,只怨靖生的命太好!” “他还有脸说怨不得他?” 石虎“啪”的一下摔了酒盅。 郭培乾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又道:“他还说靖生对他起了疑心,以后必有戒备,不想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这是翅膀硬了,攀上高枝,就嫌弃旧主了!”石虎眼露凶光,“他就不怕我把他做的好事,统统漏出去?” “这……” 郭培乾脸色发白道:“漏出他,扯出我,石公子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你XX妈的--” 石虎一把揪住郭培乾,面容因怒火变得扭曲。 “石公子别恼别恼,了不得咱们再找别的人!”郭培乾陪笑道:“只 要银子洒得够,不怕没人。” “老子洒了两千两给你,连听个响都没听到,你还好意思再说这种话,滚!” “我滚,我滚!” 郭培乾麻利的滚了。 滚到门外,他扭头冲房门啐了一口,还耍什么尚书儿子的威风呢,你老子官位保得住,保不住都难说。 自己要不是看在那点银子的份上,能帮着助纣为虐吗! 郭培乾挺了挺腰板,昂首挺胸地走了。 房里。 石虎一拳砸在桌上,额上青筋暴出。 短短一年,京城的变化翻天覆地。自个家渐渐势微,宣平侯却稳稳的上了位。 老家伙现在是他的顶头上司,看着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但他不信,这人会让自个女儿白死? 春闱要是那小子再榜上有名,就等于给宣平侯添了一把势力,到时候石家的处境,就更难了! 他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冒险在秋闱动了点手脚,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石虎心头那个恨啊! “大爷!” 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人想见爷一面。” “特么是谁?” “我!” 门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长眼,鹰鼻,三十出头的样子。 石虎一怔。 怎么会是他? 男人看着他,阴笑道:“石公子,我们坐下来谈笔买卖,如何?” 第一百八十四章 饿死了 第二日,天光刚亮,靖宝便醒来,一照铜镜,又是眼圈比眼睛还大。 靖若溪踏着晨露来了,今晚顾府有宴请,她来问靖宝去不去。 “请帖上写我的名了?” “没有啊,但请我和你姐夫,不就请你吗,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 靖宝耷拉着眉头,心说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呢? 去吧,会不会显得脸皮太厚! 不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去! “去!” 她一锤定音。 定完音,靖宝洗漱一番便往楼外楼去,下个月的新菜单她已经拟好了,得试试菜。 除此之外,她还要见见余叔和老房。 这两人自打父亲死后,就跟了她,如今是她的左臂右膀,一个管着她所有的帐;一个管着她大部份的铺子。 主仆三人一道从临安府出发,到了金陵府后兵分两路,她一路北上,他们则一路巡铺盘帐,昨儿个才到京城。 余叔和老房见七爷,上前见礼,把巡铺盘帐的结果,一一道来。 他们说得详细,靖宝听得仔细。 靖府的生意大部份是赚钱的,掌柜伙计也都是用惯了的老人,但就有那么几个混水摸鱼,中饱私囊。 “安徽府,太原府, 西安府,洛阳府的铺子亏损,你们把铺子里的人统统换了,换顶用的过去。” 靖宝想了想,道:“换下来的人,余叔你找他们谈一谈,愿意把吞进的钱吐出来,给最后一次机会;不愿意吐的,立刻辞工。靖府不留黑心人。” “是!” “这几日你们在京中多走走看看,学学京城的人如何做生意。二姐夫住靖家,你们多跟他聊聊天,我瞧他是个做生意的好把式。” 余叔和老房对视一眼,心道:再好的把式,也强不过七爷啊。 七爷坐上家主一年时间,里外都打理的顺顺当当,赚的银子也比从前多了许多。若不是老太太三天两头作妖,靖家的兴旺可不止于此。 “三天后高家有商船回南边,你们跟船一道回去,顺便帮我盯着五姐,别路上出什么妖蛾子。” “是!” 见完两人,靖宝去了趟礼部,催催茶叶采买的事情,哪知宣平侯不在衙门,往宫里去了,她无功而返。 看看日头,已经西落,靖宝在路边喝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垫了垫肚子后,才往顾府去。 到了顾府的巷子口,高正南夫妇站在树荫下等她,三人汇合后,直奔顾府。 顾府正门未开,开的是角门,齐林等在门口。 见到人,他无声冲靖宝翻了个白眼,便把人引进去。 靖宝上一次来顾府是夜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没看清,这一回她处处留心,发现顾府气派的只有大门,内里连草木都十分零落。 宴摆在小花厅,四方桌前只坐着顾长平,连个陪客都没有。 靖宝看他一眼,无端心神恍惚。 顾长平起身迎客,目光在看到靖若溪的时候柔了下。 前世,这位靖家的二姑娘在丈夫病死后,以妇人之身撑起了高家凋零的家业。 然而,寡妇门前是非多。 靖二姑娘为杜绝闲言碎语,不得不在府里设了小佛堂,吃斋念佛,清心寡欲。 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后,她抛下俗尘一切,遁入空门。 一年中,她有半年青灯古佛,另外半年与靖七一道游山玩水。据说,大秦朝大半个疆土,这两人都走过了。 从一个藏在深闺中的妇人,到云游天下的尼姑,靖二姑娘身份的转变惊世骇俗,影响她的,是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这人…… 顾长平余光掠过,皱皱眉头,道:“怎么,菜不合胃口?” 靖宝有些迟疑。 不是菜不 合胃口,是她想慢慢给顾长平留个好印象,别落个“吃货”的名头,否则又何必吃那一碗小馄饨。 “我不饿!” “噢!” 顾长平冲齐林一抬下巴道:“和厨娘说,那几道江南的甜点不必上了。” “哎--” 靖宝一听江南甜点,眼睛唰的一下亮了,忙笑眯眯道:“甜点还是能撑一撑的。” “那冰镇酒酿小圆子就不必上了。” “哎--” 靖宝口水快出来了,江南的桂花酿,配着米粉搓成的小圆子,用碎冰浸一浸,甭提有多爽口了。 “小圆子我也能撑的。” “看来,你不饿是假的?”顾长平故意戳她心窝子。 靖宝咬咬牙,在要脸面和要美食之间,毫不迟疑的选择了后者。 “刚才不饿,这会听先生一说,又饿了,很饿,哎啊,我快饿死了!” 说罢,她为了显示自己没说谎,还故意撇撇小嘴,揉揉肚子。 齐林气得翻个白眼儿,心道:这是国子监的监生吗,这明明是勾人的妖精。 哼! 他好想打死这妖精! “顾大人,我和若溪敬你一杯。” 高正南举起酒盅,靖若溪跟着举起,笑道:“一年前大人帮靖七的事,我 一直记在心上,这杯酒想敬很久了,阿宝,端酒杯,我们一道敬先生。” “好勒!” 靖宝刚端起酒盅,酒盅就被人拿走了。 “读书之人,不可饮酒,你喝茶!” “先生,这酒……” 顾长平已经一仰头,喉结上下滑动几下,把她的酒喝光了。 他偏过脸,“这酒,怎么了?” 一时间,靖宝自己都惊呆了。 这酒,她喝过一口,刚刚无聊的时候,还用舌头舔了舔杯沿。 憋了半天,她结结巴巴找补道:“啊……噢……这酒有点冲,先生慢点喝,喝醉了,怎、怎么成啊!” 顾长平:“……” 轻笑一声,他冲高正南夫妇道:“我这学生,还挺为我着想。” 靖若溪笑道:“这孩子心实,谁对她好,都记着呢!” 靖宝被夸得不好意思,赶紧拿眼神去瞪靖若溪,让她少说两句,偏靖若溪会错了意。 “顾大人,不瞒你说,她在我们面前可没少夸你!” “都怎么夸的啊?” “说先生人品好,学问好,哪儿哪儿都好。” “是吗?” 顾长平侧目,淡淡望着她。 靖宝心一跳。 她有点怀疑顾长平是挖了坑,故意看着她往下跳。 第一百八十五章 巧暗示 “本来就是好嘛!”靖宝小声嘟囔。 顾长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扭头与高正南夫妇说话,靖宝怔了半天才回过神,自己给自己添了杯新茶。 “听说,你们打算拿下宫中的茶叶采买?” 高正南一惊,“这事大人怎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京城就这么大!” 顾长平顿了顿道:“能拿下是好事。只是这宫中采买的活并不那么好干,方方面面受制太多,看着钱赚多了,但付出的心血也要成倍,光维系和宫中的关系,就够让人劳心劳肺。” 话到这里,顾长平不再往下说,高正南惊得忙看靖宝一眼,让她拿个主意。 靖宝脑子转得像风火轮。 谁都知道宫中采买的生意,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多少皇商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偏偏到了顾长平这里,就变成了劳心劳肺,这不合乎逻辑。 但顾长平并不是多嘴之人,话出总有因,靖宝想着他几次示警,便一颔首道: “既然先生说劳心劳肺,那二姐夫,茶叶采买的事情,便算了吧,想必我二姐也舍不得你这么操劳。” “做生意哪有……” 高正南话没说完,就住了口,靖宝在拼命和他使眼色呢,他怔了怔,只 好改口道:“做生意哪有说成就成的,茶叶采买有十几家候着呢,轮不到高家。” “那就早日回南边去吧,高家的根在南边,靖生,你说是不是?”顾长平说。 也许是小花厅里太安静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离得近。他嗓音很低,却能清晰的听出音色中轻轧而过的颗粒。 靖宝艰难的回了一个字:“是!” “爷!” 一道柔美的女声在外间响起,“冰镇酒酿元宵好了,奴婢给爷端进来?” 顾长平眉头皱了下,目光冷冷向齐林看去。 齐林吓得撒腿跑出去,“哎哟我的春画姑娘,哪个不长眼的丫头片子,竟让你亲自送来,给我吧,我给爷端去。” “别换手了,我送也是一样,你往边上让让。” “春画姑娘?” “别让客人久等了!” 说话间,春画含笑走进来,将汤碗放下,纤手拿起汤勺,在碗里翻了几下,柔声道:“客人们尽早用,晚了元宵容易粘在一处。” 那纤手留了二寸的指甲,上面涂着凤仙花,十指纤纤如葱削,这哪是一双下人的手,分明就是……通房或者妾室。 顾长平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大秦朝像他这样的男子,多半已经婚娶,房里留几个女人 实在太过正常。 靖宝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原来,他也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个。 “既然端来了,就帮着分一分吧!”顾长平神色不见喜怒。 “是,爷!” 春画盛了一碗,放在顾长平面前,含情脉脉道:“爷,你先用。” “有客到,自然是客先用!” 顾长平把碗往靖宝面前一放,“你喜欢的,先吃吧!” 靖宝没反应过来,茫然然的看他。 “不是说饿了吗?”他蹙了下眉。 靖宝只得垂下头,拿调羹尝了一口。 “如何?”他问。 靖宝眼睛眨巴眨巴,“比不上楼外楼的,但也不差。” “你的嘴倒是刁。” “我就知道不能说实话!” “还顶嘴?” 顾长平说得很轻,用手揉揉眉宇,道:“客人不爱吃,你端下去吧!” “爷?” “端下去!” “是!” 春画深目看一眼靖宝,委委屈屈将汤碗端走了。 靖宝见了,心中叹气:这个通房可能不怎么得先生的宠! 一旁,靖若溪暗戳戳用膝盖碰了碰高正南的:瞧着,这顾大人对靖宝有些不一般呢! 高正南双眸微阖,一脸有所思的样子。 …… 回府的路上,高正南将靖宝叫进一辆车里,开门 见山的问:“阿宝,顾大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让我们回南边?” “二姐夫,别的我不多说,我只说一件事,当初侯府四姑娘惨死的事情,是先生第一时间来告诉我的。” 靖宝咬了下唇:“先生他不会害我!” 高正南和靖若溪面面相觑,怪道顾长平对阿宝不一般,原来有这层渊源在。 “他是曹明康的学生,肯定知道的比我们多,正南,你就听他的罢!”靖若溪是个妇人,胆子小。 高正南思慎了下,点点头,“也罢。这样一来,咱们呆在京里也没多大意思,过几日回南边去吧!” 靖若溪一听回南边,笑了,“我也想那两个皮猴子了!” 靖宝故意扯着靖若溪的膀子道:“二姐,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扔京里?” “京里不有大姐吗?” “可我喜欢二姐啊!” 靖若溪拧着她的耳朵,“得了吧,你在大姐面前就不会这么说,小嘴啊,就跟抹了蜜似的,只会哄我!” “别扯了,疼疼疼!” 靖宝冲高正南龇牙咧嘴,“二姐夫,你也不管管你的女人,她欺负人呢!” “正南,你别管!” “二姐夫,救命,你女人杀弟啊!” 高正南本打算在京中做一番 大事,没想到刚起了个头,就遇了挫,心里正不得劲呢,突见这姐弟二人斗嘴打趣,不由想到自己那一对双胞胎。 真要拿下茶叶采买,自己便要金陵、京城两头跑,罢罢罢,高家又不是缺吃少穿,他还是多留点时间陪陪父母妻儿吧! …… 既然打定了主意回去,高正南夫妇便不再犹豫,一个往宣平侯府去,一个往吴家去。 宣平侯一听高正南放弃宫中采买,脸色便不大好,他为了这事已经在疏通宫里的关系。 又一听这是顾长平的意思,脸色才缓和了下来。 这前后的变化,高正南清楚地看在眼里,越发肯定了顾长平是为了他好,心里半丝纠结也没了。 靖若素那头得了讯,忙不迭的让下人去收拾些年礼,让二妹带回去。 姐妹二人头挨着头说了整整一天的话,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高家夫妇离京那日,靖宝亲自把二人送到码头。 秋阳下,大船扬帆起航,二姐和二姐夫的面容渐渐模糊,远处船工们喊着号子,在河上讨生活。 好一处人间。 靖宝眯着眼睛等船没了影子,方才钻进马车里,回府收拾收拾,明日也要去国子监读书了。 春闱离她,只有半年时间。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再聚首 八月二十五,国子监再度开学。 靖宝穿上久违的儒生服,头戴方巾,背着文物匣子,兴冲冲的走进国子监,比起第一次进学,这回她多了几分自信。 远远就见汪秦生从张贴榜前的人群中挤出来。 “秦生?”她唤。 汪秦生一看是她,张开双臂冲过去一把抱住,语无伦次道:“文若,文若,咱们俩被分在一个堂,一个堂啊!” “什么堂?” “率性堂。” 靖宝瞪着一双不敢置信的大眼睛,愣了片刻后,反手把汪秦生抱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在原地,又蹦又跳,跟孩子似的。 率性堂是国子监最高的学堂,她入国子监不过一年半,这简直就是坐火箭啊! “你们在干什么?” 靖宝和汪秦生扭头,看到一张愤怒到极致的脸。 正是徐青山,两眼喷出滔天火焰。 他们没干什么啊? 低头一看,还抱在一处呢! 汪秦生吓得连连退后数步,“那个……那个……我……我……” 徐青山大步走过来,一把揪起汪秦生的后颈,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 “这是什么?” “拳头!” “什么样的拳头?” “沙,沙包一样大的拳头!” “不想挨揍的话,就离他远一点,否则……” “徐青山,你 放开他,我们只是喜极而……”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徐青山扭头,恨恨的瞪着靖宝,道:“不许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你要的东西,我会想办法给你。” 靖宝:“我要什么了我?” 徐青山:“子嗣!” 靖宝:“……” 靖宝憋了半天才忍住,没扒开徐青山的脑袋,去看看里面什么构造。 好嘛! 她想让他知难而退,哪知这二傻子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还钻牛角尖了,还说要想办法…… 靖宝急糊涂了,脑子连过都没过,脱口而出道:“祖宗啊,你能移个情,别个恋吗?” 她这声喊,喊得蓦然,四周刹那静默,皆望向她,连同数丈之外的顾长平。 靖宝察觉,抬头看去,二人目光相触,顾长平收回视线,扬长而去。 靖宝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恨也不是,冲徐青山胸口捶了一拳。 都怪你! 徐青山错愕片刻,忽然纵声而笑,笑得酣畅淋漓。打是亲,骂是爱,娘娘腔不捶别人,只捶他。 爱他哩。 靖宝气得一转身,连汪秦生都不顾,仓皇逃了! “青山兄,你把文若气走了!”汪秦生叹气。 徐青山收了笑,道:“没事,回头我再哄回来。走,咱们进学去。” 说罢,他长 臂一伸,亲亲热热的勾住了汪秦生的肩。 汪秦生吓得生生打了个寒颤。 我的个亲娘哩! 这患了相思病的男人,一会是风,一会是雨,太可怕了! …… 靖宝进到率性堂,一看自己的座位还在高美人旁边,感叹缘分这东西,有时候比狗皮膏药还难缠。 说曹操,曹操就到! 高美人目中无人的走进来,后面跟着千年不变的狗腿子钱三一。 “哟,靖七,来得真早啊,那日徐青山送你回府,路上没发生点什么吧?”钱三一一副贱兮兮的模样。 靖宝垂着眸子,像在回想,“他说,你打赌输了,没付银子就跑了。” 钱三一脸色变了几变,冲高朝笑道:“他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 高朝没理这个二百五,寻着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来。 坐稳后,他掀起一只眼皮,冷冷的瞅了靖宝一眼,没说话。 她惹他了? 靖宝吸了吸鼻子,决定给高美人改一个绰号,叫高阴晴,阴晴不定的阴晴。 钱三一得新起一个,叫钱不要脸! 钱不要脸一看自己边上的同桌的名字,乍呼道:“竟然是汪秦生?这是个什么组合,学霸和学渣组合吗?太玄幻了!” 学渣颠颠的跑来了,寻到自己位置,冲钱不 要脸嘿嘿笑道:“钱兄,幸会幸会,以后有不懂的,我向你请教,你别不教我。” 钱不要脸无声崩溃了片刻,道:“可以,只要你陪我出恭!” 汪秦生:“……” 在美人岛,还没有陪够啊! “徐青山,你也是这个班?”钱三一见徐青山来,一脸诧异。 徐青山:“武生中,我考第一名,祭酒大人允我旁听,怎么,你有意见?” 钱三一:“……” 我怎么敢呢,有意见的是你的相好! 徐青山走到靖宝旁边,故意放慢脚步,磨叽了一会。 靖宝眼观鼻,鼻观心,对他视若不见。 徐青山讨了个没趣,只好回自己位置。 他长得人高马大,被安排在最后一排,从他这个角度,正正好能看到靖宝的后脑勺。 啧啧啧,娘娘腔的后脑勺也好看哩! 率性堂的监生们依次而入,张宗杰走进来的时候,众监生自发鼓起掌来。 秋闱解元,首辅大人新收的门生,只要春闱进榜,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张宗杰一改从前低调作风,意气纷发的冲众监生挥挥手,走到靖宝跟前时,他一福身,下了个礼,笑道:“多指教了!” 第一名冲第二名下礼,挑衅的意味十足。 靖宝不予理睬,等人离开了,扭头冲钱三一眨 了眨眼睛。 钱三一挑挑眉,继而抬起右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等着,春闱干掉他! 靖宝感觉这人吹牛皮的样子,还挺气派。 最后走进来的,是王渊。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靖宝、高朝身上时,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然后趾高气扬的回了座。 “这孙子哼给谁听?”高朝突然开口。 靖宝想着王渊那天放下的话,当即波澜不惊道:“主要是哼给你听!” 高朝不以为意蹭蹭鼻子,“他也不怕我敲碎他的牙,把他踢进茅厕?” “他有皇后做靠山。”靖宝善意提醒,“你敢吗?” “能耐啊!” 高朝感叹了一声,突然把声音沉下来:“这着是我输了!” 这话听着有股英雄末路的苍凉感,靖宝不由对这位原汁原味的皇亲国戚生出几分同情来。 “爷爷保证他好日子过不了多久,不信咱走着瞧!” 靖宝:“……” 哟,末路英雄这是打算垂死挣扎一下? “他怎么进到这个班?” “人家是苏绿王子,有特权。” 靖宝抬头一看,朴真人穿着苏绿服走进来,目光死死粘在后排的徐青山身上。 他娘的! 怎么又都聚到了一起? 靖宝破天荒的骂了声粗话,用手捂住脸,感觉到了人生叵测! 第一百八十七章 去刑部 人生的叵测,只是刚开始。 更让靖宝吃惊的是,已经把工作重心移到户部的顾长平,来率性堂授课了。 而且,是每日一课。 靖宝暗自琢磨了一会,觉得顾长平亲自坐镇,要么是因为高美人,要么是怕率性堂这个奇葩配置别人镇压不住。 “率性堂的监生,除了准备春闱外,可监外历练政事,以增长眼界,开拓见识。” 顾长平正色道:“你们可以在六部中自行选择,也可跟随自己所拜的先生,国子监也会帮忙举荐。张宗杰!” “学生在!” “首辅大人亲点你的名,让你随他历练政事。” 张宗杰心头一喜,“是!” “哇!” 众监生眼露羡慕,跟着首辅大人做事,这前程……直上青云啊! “徐青山!” “学生在!” 顾长平:“兵部尚书亲点了你,让你入兵部历练历练。” 徐青山脸塌,怎么就被兵部点去了呢,他还想和娘娘腔厮混在一起呢! “汪秦生!” “学生在!” “你性子敦实,吃苦耐劳,我把你举荐到了礼部左侍郎处历练!” 汪秦生惊得下巴快要掉下来。 先生,先生对他简直了如指掌,他真正想去的也是礼部,礼部容易混水摸鱼和偷懒啊! “多谢先生!” “钱三 一!” “学生在!” 顾长平缓缓道:“你于九章算术上有些天赋,又天生爱财,跟着我在户部历练,可愿意?” 户部? 哈哈哈哈,终于可以大摇大摆走进户部了! 银子们,爷爷来了! 钱三一想起自己秋闱才第三的身份,连忙艰难的庄重下来,憋出一脸的蹩脚的平静。 “学生愿意!” “王渊、朴真人!” “学生在!” “工部侍郎要了你们两人。” 王渊冲朴真人抬了抬下巴,工部如今是我王家人的天下,瞧见没有,以后你小子就跟我捞油水吧,肥着呢! 朴真人却是一脸不高兴。 谁愿意去工部啊,我要去兵部陪着青山欧巴! 一个一个监生历练的地方安排好,靖宝和高朝的名字却迟迟没有叫到。 靖宝压着声道:“先生不会把我们忘了吧!” 高朝冷笑:“他把你忘了,也不会把我忘了!” “这么自信?” “否则呢?” “那你说,我们会去哪里?” “你是你,我是我,谁和你是我们?” “你这人怎么翻脸不认人啊,一年前在临安府,还是我们……” “顾长平救的我,和你有半两银子的关系!” 靖宝:“……” 她深觉刚刚自己对这人的同情心是全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靖宝,高朝!” “学生在!” 两人同时竖起耳朵,终于点到他们的名字了。 顾长平慢慢道:“你们二人心思缜密,机智过人,刑部是最好历练的地方,我已经把你们举荐到了刑部。” 靖宝一口气险些噎在喉咙里。 刑部尚书姓石,她和石家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先生怎么可能把她安到刑部? 不是羊入虎口吗? 她壮着胆子看向顾长平。 清晨的阳光很浅淡,照在顾长平身上,让他整个人显得极其柔和。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咳嗽声。 只见高朝伸出食指,在她的书案上写了一个字,靖宝眼皮一跳。认出那个是--郭! 郭? 郭怒吗! “高生,靖生,下课后,你们两个到我书房来一下!” 靖宝忍着怦怦直跳的心,应了一声:“是!” …… 半个时辰后。 靖宝站在书案前,和一旁吊儿郎当的高朝比起来,她的站姿拘谨很多,眼皮也一直在跳。 “把你们安在刑部,可有想过为什么?”顾长平问。 高朝嘴角一勾:“不就是想让我们查郭怒的案子吗?” “可愿意?”顾长平问了三个字。 高朝风骚的露出一口白牙,然后甩着手往边上的太师椅里一坐,翘起二郎腿,冲靖宝乜了一眼。 “这话你甭问我,问他!” 顾长平无视高朝的油滑,声音放柔了些,“靖生,你可愿意?” 这人长了一副好相貌,问这话的时候,眼睛往下弯,带出一点忧伤的弧度。 靖宝的脑子空白一片,眼里只有那一点弧度,许久,她湿润珠唇微动,只说了两个字:“愿意!” 顾长平起身,轻轻拍了拍靖宝的肩。 “郭怒的案子是死案,你们不必从他入手,可从郭家五十八口的惨死入手,燕过留痕,总有蛛丝马迹可巡。刑部有封印的案卷,你们想办法看上一眼。” 靖宝不太敢正眼看他,只拿目光去瞅高美人,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高美人慢慢坐正了身体,眼神闪着光:“顾长平,我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靖宝听了,总觉得自己也该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有种顾长平是姜太公,而自己和高朝是鱼的感觉! 愿者上钩! 她倒不是怕石家人,就担心顾长平以一己之力去撬动大石头,会不会力不从心? 有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这时,姜太公又突然开口:“靖生,坊间传言,你有巨物?” 靖宝吓了个半死,哪还顾得上什么担心不担心,手捂着裆处,脸涨得通红,嘴一张一合,半天才憋出一句 : “先,先生,你怎么也乱嚼舌根子!” 顾长平不理会她哭丧的脸,拿起桌上的一个橘子,边剥边道:“其璧无罪,怀玉有罪,国子监就是个小社会,你需得小心。” “小心什么?” 靖宝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悔得自己想抽自己,“我……” “你以后进出多和高朝一道!” 顾长平把剥好的橘子递过去,靖宝慌忙接过来,臊眉臊脸的逃了。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看看裆下,心情沉郁。 怪不得她今日来国子监,一路都有人看她,原来是对她的巨物行注目礼啊! 靖宝将橘瓣咬进嘴里,恨得咬牙切齿。 “国子监的人还真是恶趣味,想看我的物巨,门都没有!” 齐林抱着两捆书,一只脚踏进院子,正正好听到了后半句,吓得脸都绿了。 他娘哎! 爷要看这小子的巨物,他看自己的不就行了吗! 内堂里。 高朝懒懒起身,走到顾长平面前,双手往桌子上一扒,直视他的眼睛。 “顾长平,你对靖生是不是有点什么想法?” 门外的齐林听到这话跟点穴一样,气也屏住了,一动不敢动。 顾长平朝门口看了眼,“你下午别上课了。” “怎么?” “带你去太医院看看有没有发烧!” 第一百八十八章 扒裤子 高朝一离开,沈长庚就从屏风后出来,“顾长平,你把这两人弄进刑部查案,是不是太明显了?” 曹明康的眼线遍布京城,一查就知道顾长平打的什么主意,这不是打草惊蛇? “我就喜欢把刀明晃晃的举起来。” “然后呢,让曹明康知道,你要去砍他!” “没错!” 沈长庚:“……”这人脑子被猪啃过了? 顾长平又拿起一个橘子,“如果你是曹明康,会如何?” “那不废话吗,我要是曹明康,第一先把所有证据给毁了,第二想办法对付你……不对!” 沈长庚扭头看他,目光有些迟缓:“你是想让他主动对付你?” “他先出招,我应招。” 顾长平把一瓣橘子送进嘴里,有点酸,“出招的人,才会有漏洞,我见招拆招的同时,找到漏洞,一击即中!” “那为什么偏偏是那两个小子?” “高朝是长公主府的人,他下手会有所顾忌;至于靖生……” 顾长平淡淡笑起来,这个人聪明起来,你根本不知道她能干出什么事来! “靖生怎么了?”沈长庚心说这人怎么屁就放一半呢! “她很好!” 顾长平把橘子一扔,“太酸,回头让人买甜的来!” “喂--” 沈长庚追了几下,翻了个 白眼道:“你个杀千刀的男人,话说一半留一半,也不怕活活给憋死!” 杀千刀的男人走出院子,顾怿迎上来。 “爷,刑部那边都安排好了!” “找个身手好的暗下护着,别让他们出事。” “是!” “还有一件事!” “说!” “美人岛那边来信了,问什么时候可以一见?” “告诉他,好好经营美人岛,来京城见我的时机还不成熟,先等着!” 顾长平顿了顿,道:“曹明康那边,这会应该得了讯吧!” “应该是!” “希望,他不会让我失望。”顾长平笑了一下。 …… 曹府,书房。 “大人,顾长平把两个学生安插进刑部,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他这是要向您动手了。”吴安道。 “刑部?” 曹明康端着茶盅,面庞镇定,“他这是要做什么?” “大人忘了,金陵儒生案?”吴安小心提示。 “啪--” 茶盅重重搁在桌上,曹明康眉间三道皱纹挤在一起,“你错了,这个案子是先帝御批,他翻不出风浪来。” “大人的意思是……” “郭父案!” 郭父案是他派人做的,一个活口没留,留了便是后患。曹明康深吸口气,道:“当年这事,你处理干净了?” “大人放心,都 用银子封了口。” 曹明康摇头:“银子有什么用,生死关头救不了命,死人才不会说话。” 吴安眼珠子一动,“我这就派人去弄干净。” “慢着!” 曹明康起身,在房里踱了几步,道:“我这人做事,一向斩草除根,唯有在顾长平这件事上,心软了一下。” 吴安扶须道:“我当时就劝爷,心软不得。” “是啊,心软不得,养了一条狗,如今反过来咬主子一口。” “爷,狼窝里生出来的,不是会狗,只会是狼,要吃人的!” 曹明康眼中迸出锐光:“吴有,有什么办法,可以拔了那条狼的狼牙。” 吴安上前,诡异一笑:“大人,不如试一试你新收的门生?” …… 晚课后,靖宝回到斋舍。 阿砚和元吉已经把旧的被褥床单换下来,换上了新的。 同一斋舍的还是汪秦生和高朝,高朝的床上换了一顶帐子,上头的绣花一看就知道他正春心荡漾着,绣的是鸳鸯戏水。 她刚解下方巾,就听外头的喧哗声,一声高过一声,好像是从武生斋舍那边传来的。 一帮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糙汉子! 靖宝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刚喝一口,汪秦生疯子似的冲进来,“文,文若,快,快躲起来,武生那边……那 边……要徐青山和你比一比。” “比什么?” 汪秦生指了指下面。 草! 靖宝呛了一口,差点咳到离世。 说话间,徐青山赤着麦色胸膛走进来,年轻的身体桀骜不驯。 “娘娘腔,那边几个孙子非要咱俩比一比,咱们比给他们看看!” 靖宝一脸苍白:“……” 离世算了! 门外有武生笑喊道:“靖七,青山属我们武生当中属头一份,偏他说你比他还厉害,你给我们见识见识!” “就是,别藏着掖着,都是大老爷们!” “靖生,害什么臊啊,我们不和你见外。” “娘娘腔,比一比,我押了十两银子赌你赢,赢了本钱归我,别的统统归你!” “不用比,算我输,银子我补给你!”靖宝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还拿这事做赌注,他是钱三一上身了吗? “什么叫算你输啊,这话我听着不乐意,来,比一比!” 靖宝气得浑身发颤,“徐青山,你别这么粗野?” 这是粗野吗? 不是……吧! 徐青山眼神往靖宝那边一瞄,可是娘娘腔好像真的生气了。 他放软了口气:“真不比,那我十两银子就没了!” “你人没了才好呢!”靖宝扭头往椅子上一坐,不理会这个神精病。 “青山啊,你相 好脾气大啊,!” “青山,快认个错,让你相好可怜可怜你!” “靖生啊,你就从了青山吧,他做梦都喊着“靖七,靖七”呢!” “哈哈,青山兄,长点武生的气势好不好,别怂得跟个娘们似的人,丢人!” “他不肯比,你就不能扒他裤子。” “对,扒他裤子!” “扒!” “扒!” “扒!” 徐青山心一热,心说:扒就扒,都是男人怕什么。 心里想着,手上就有了动作,他左手把靖宝从椅子上拎起来,右手就去扒他裤子。 靖宝没想到他真敢动手,又气又急又臊,奋力挣扎,偏这人的手跟钳子似的,力气贼大,于是一发狠,手用力甩过去。 “啪!” 徐青山:“……” 汪秦生:“……” 外头的武生:“……” 那个瞬间,整个斋舍跟墓地没什么区别。 下一瞬,靖宝含着泪道:“徐青山,你真敢扒我的裤子,我……我……我这辈子不会理你!” “娘娘腔,我……” “谁是娘娘腔,我没名字的吗,滚出去!” 靖宝把徐青山往边上一推,冲出去。 泪落下来,洒在徐青山的手前上,像被灼伤了一样。 他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哭了! 哎哟喂! 他的娘娘腔哭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偶夜遇 靖宝一口气跑出斋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跑到了练武场。 气得脑仁疼,正要指着头顶一轮下弦月骂几句,突然余光看到靶场上有人。 那人拉满弓,射出去;换上一箭,再拉满弓,再射出去。 靖宝第一时间就认出那人是顾长平,只有他身影能如此落寞,又如此挺拔。 她蹲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长平。 算起来,他从来没有在人前发过火,也鲜少流露出疲惫或是不开心来,总是一副淡淡的,胸有成竹的样子。 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在深夜一个人拉弓射箭。 是为曹明康的事心烦吗? 还是别的? 靖宝突然间生出想上前一探究竟的念头,却又怕惊了这人独处。 “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靖宝吓一跳,扭头左右看看,才发现顾长平是在和自己说话,忙起身颠颠跑过去。 跟得近了,又慢下来,垂着手,心虚道:“先生早看到我了?” 顾长平所答非所问:“被人欺负?!” 靖宝愣了下,他看都没看她一眼,怎么知道? “那边呆着,我还有五箭就好!” 顾长平手指了指远处的树,勾唇笑笑,“别乱跑,国子监闹鬼的地方,可不止那棵歪脖子树。” 靖宝实在不习惯与这样温和的顾长平相处,沉默了片刻,她默默走到树下,挠挠脸,挠挠脖子,总觉得有点诡异。 闲不住,索性爬到树上,找了根大枝丫坐下来。 顾长平连射五箭,拿着弓走过来,抬头看她一眼,“手脚不错。” 靖宝皱了下脸,“我也就会爬个树。” 顾长平:“挺难得!” 靖宝:“……” 顾长平:“跟谁学的爬树?” 靖宝垂下眼笑了笑,月下容颜出现种罕见的,带着落寞的脆弱,“跟我爹!” 沉默许时,顾长平把弓一扔,三下两下爬上来,坐到另一根枝丫上。 靖宝:“先生怎么也上来了?” 顾长平:“闲着没事,听你说说你爹!” “我……” 靖宝咬了下唇,“……不知道说什么,他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但对我很好。” 顾长平:“怎么个好法?” 靖宝:“会给我买临安府最香的栗子,带我去怡红院厮混,把我从书房里拽出来,让我跟外头的小孩玩,我娘骂我的时候,他会帮着我……总之,是很好!” 顾长平:“这么说来,你爹不喜欢你读书?” 靖宝低低道:“他说读书人太迂腐,守着各种规矩过日子,忒没劲,却又让我别学他,好好给家 里争口气。” “你爹活得很矛盾。” “我不知道……我见他的次数不多,他总在外头和不同的女人鬼混,他在女人身上花的银子,比在我身上花的银子都多。” “你想他吗?” 靖宝不自觉的张了张口,感觉心腔一阵鼓动,眼中有泪意,她忙吞咽一下,将泪意吞回肚子。 “我只希望他……别死得那么惨!” “如果他还活着,你会怎样?” “我要打他一拳,对他说:你死哪去了,怎么不来找我!” 顾长平朝前倾身,伸出胳膊:“你打吧,给你打!” 愣愣望着顾长平的面容,靖宝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燥热。 她愣了好久,才音调哆嗦着,恨恨道:“先,先生,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你,你还要、要脸不要!”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怎么不要脸了?” 靖宝磨了磨后槽牙,心道:滚蛋,有你这么占便宜的吗,没见我正悲秋伤月着? 顾长平缩回手,朝后半躺在枝丫上,望着夜空,双眸半睁半闭,不知神游何处。 就在靖宝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低声道:“我连我父亲的面都没见过!” 靖宝一惊,他话中流泄出的意味,让她无法开口。 “想来应该也不是个好东西。 ” 他弯着眉眼,“我也没见过我母亲,听她一声骂,也要等来世,这么说起来,我比你还惨一些。” 靖宝的心一下子软下来,嘟囔道:“先生,我们这是在开比惨大会吗?” 顾长平轻笑一声,起身飞跃下大树。 “一般人听到别人比你惨,心里会舒坦些,你好像不是。” “……”靖宝。 “夜深了,回斋舍吧。” 靖宝往树下看一眼,呆住了,老爹只教爬上树,没教她爬下树,回回都是阿砚把她背下来。 她颤颤威威道:“这么高,我不敢爬下来!” 顾长平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环臂道:“靖文若,没有人能接住你,怎么上去的,怎么下来。” “先生……你这是见死不救!” “谁让你非要爬这树的!”顾长平捡起弓,扭头就走。 “先生……先生……先生……”靖宝急得大喊,身子一晃,人就往树下栽下去。 “啊……”她吓得闭上眼睛,连声惨叫。 手臂上握过来一只大手,将她往上提了提,靖宝摇摇晃晃一睁眼,先看到了顾长平鬓角的汗,往下,是喉结。 喉结上下滑动,滑出一道斐然的性感,靖宝整个人都察觉到口干舌燥。 顾长平看着她,里有一种情绪瞬间凝聚起 来,“靖文若,你这副样子像极了气极败坏的娘们!” “先生,你别鬼扯,谁是娘们?我是男人!” 靖宝站稳,用袖子遮住涨红的脸,气极败坏的逃了,太太丢面子了! 她身后,顾长平勾唇笑了。 笑得眉目生风。 …… 回到斋舍时,那些武生早散了。 汪秦生指指书案上,“喏,徐青山写给你的,交待我一定让你瞅瞅。” “写的什么?” 靖宝低头一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意又涌上来-- “靖七,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你别恼,要打要骂都随你!” “你们男人,一个个的人只会做错了事,再认错,有用吗?” 她冷哼一声,拿起脸盆准备去盥洗室,突然,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手的主人随后把脑袋也伸出来,眯缝着眼睛: “什么叫我们男人,你不是男人?” 靖宝:“……” 靖宝眼一闭,“我不是男人,我是娘娘腔!” 她一阵风似的逃了,汪秦生看着高朝阴沉的脸,忙打圆场道: “高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恼的是青山兄,刚刚你不在的时候,那帮武生闹得忒不像话。” 高朝手一缩,帘子落下一片隔世来。 娘娘腔身上沾的气息很熟悉,有点……像是顾长平的! 第一百九十章 锦衣卫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还算清静,宫里对中举监生的赏银及衣裳粮米,很快发放下来,每个月还有月银。 徐青山自打挨了一巴掌,对靖宝有些敬而远之,这些日子武生面临校考,不合格者要打道回府,他在率性堂出现的次数很少。 但每日午膳,他必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块红烧肉夹进靖宝的碗里,然后不等靖宝说什么,扬长而去。 钱三一为此还开了个赌局,赌靖宝要吃掉徐青山多少块红烧肉,才肯给他个笑脸。 靖宝要不是看在钱三一来过临安的份上,真想把饭糊他一脸,钻钱眼里了吗? 但也有糟心的事。 与王渊、仆真人偶遇的次数多了。 尤其是朴真人,自打他得知徐青山的心上人是靖宝后,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才好,每次看靖宝的眼神都带着阴森森的,带着恨。 有一回靖宝不小心踩了他一脚,这人破口就骂: “靖七你个杂毛小畜生!你他娘的还是人不是?敢踩爷爷的脚,待你死了,必下阿鼻地狱,入五畜轮回。” 靖宝冷冷回了一句:“我不信神佛,不入轮回,自然也不会下地狱。我死了要化作厉鬼盘亘着祸害人间,尤其是祸害你。” “你……” 朴真人咬出一个 字,就被徐青山一脚踹了个狗吃屎。 “姓朴的,再敢找我家靖七的麻烦,你弄死你!” 你家靖七? 朴真人呕出一口老血,爬起来不敢找徐青山算帐,怨毒的目光盯着靖宝一个劲儿的瞧,又被徐青山一个巴掌打出二丈外。 靖宝对徐青山再有怨,也被这一脚,一巴掌消融了,这人浑归浑,是真护着她! 吃完五块红肉的某个午后,她冲徐青山咧嘴一笑,徐青山魂儿差点荡出去:这充满爱意的笑容,爽死他得了! …… 这日上课钟响,是顾祭酒的策论课,众监生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觉奇怪。 祭酒大人虽然在户部兼着差事,但只要是他的课,从不迟到早退。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高朝忍不住了,一个眼神示意钱三一去瞅瞅。钱三一刚要起身,却见沈长庚阴沉着脸,匆匆走进来。 “靖生,你跟我出来一下。” 靖宝正在临帖,笔尖顿了下,墨糊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节课祭酒大人有事,你们自个背书,别想着浑水摸鱼,我回头一个个来检查,靖生,你跟我走!” 靖宝跟在沈长庚身后,走到无人处,扯了扯他的衣袖,“先生,出了什么事 儿?” 沈长庚扭头呼出一口气,疲惫的看了眼靖宝,意味深长道:“有人等不及的动手了!” 有人? 什么人? 动手? 向谁动手? 沈长庚没再说下去,靖宝脑子里却炸开了锅,短短一段路,她走得魂不守舍,踉跄了好几下。 跟着沈长庚进到内堂,一抬眼,她又惊住了-- 上首处坐着五个穿着官服的人,威风凛凛,其中一圆脸官员翘着兰花指,尖声道:“来者可是靖文若,秋闱新科第二名?” 靖宝懵懵上前行礼:“学生正是!” 圆脸官员冷冷道:“我且问你,国子监开考那日,你的文章做完了没有?” 靖宝一脸难为情道:“回大人话,文章差了个结尾,没做完!” 圆脸官员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然后冲靖宝招招手:“你过来看看,这份可是你的试卷?” 靖宝依言走上前瞧,低头看了几眼,点点头:“正是学生的试卷。” “你可以走了!” “……不是!” 靖宝更懵了,“好端端的把我从前的试卷拿出来做什么?还有,你们是哪个部的官儿?为什么要问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圆脸官员冷笑道:“哟,你小子胆子不小,竟然还敢问我们的来处!” “不 能问吗?” 靖宝半点不怂道:“锦衣卫审案,都还说个来龙去脉呢!” “哎嘿!” 圆脸官员嗤笑道:“敢情你比锦衣卫还了解锦衣卫办案的流程呢!” 真是锦衣卫? 靖宝一口气顺过来,小脸瞬间惨白,“请问,我犯了什么法,需要劳动锦衣卫出马?” 圆脸官员:“不是你犯的法!” 靖宝:“那是谁?” 圆脸官员:“顾长平!” “先生?” 靖宝心跳加速,喉间发烫,没忍住,问道:“先生他犯了什么法?” “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去吧!” 圆脸官员刻意压沉了声音 ,“沈大人,下面该我们问你话了!” “走了,走了,走了,问那么多干什么!”沈长庚把靖宝推到门外,随即关上门。 靖宝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内堂,浑浑噩噩的走出院子,心像被丢进沸水里滚了又滚,用力搓了几把脸,她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顾长平出事了! 事情跟去年国子监考试有关! 弄不好,还跟她有关! 沈长庚说有人等不及动手了,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首辅曹明康。 那么,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弄清楚顾长平到底出了什么事? 得找人打听去。 找谁? 高朝! 他手眼通天, 消息灵通,又是皇室的人。 靖宝想到这里,撒腿就跑。 …… 快到率性堂的时候,靖宝慢下了脚步,脸上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踱回自己的座位。 所有人都看着她。 靖宝逼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沈先生让我去帮他做点闲事,大伙自个温书吧。” 从监生一听,顿觉没劲,个个忙起自己的事来。 唯有钱三一和汪秦生,心里同时咯噔一下:这靖七笑得比哭还难看,什么情况? 靖宝深吸一口气,扭头正要开口,冷不丁一张纸贴着桌面递过来,纸上写着高美人有如狗趴一样的字。 “说,出了什么事?” 这小子真聪明! 靖宝立刻拿起毛笔写道:“刚刚见到锦衣卫的人,来查顾长平,还问了我国子监第一次考试的事情。” 顿了顿,她又添了几笔:“我觉得应该是先生出事了,你赶紧派人打听打听。” 高朝皱着眉头愣了好一会,才拿过纸写道:“形容一下你见到的锦衣卫的人的样子。” 靖宝回写道:“圆脸,白白胖胖的,嗓音很尖,眼神很凶。” 高朝脸色变了几变:“那是锦衣卫的老大,叫盛望,他曾经是个太监,人称笑面虎。” 靖宝的心,不由一紧!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冤枉 内堂里。 盛太监面色顿沉,“沈大人,我知道你和顾祭酒是好友,但此刻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说实话对你、对顾祭酒都有好处。” 沈长庚面如土色。 片刻后,他道:“靖生那场考试所作的文章是极好的,可惜是个残章。顾长平批了个末等。我向他提出抗议,认为可以不拘一格降人才,顾长平没同意。为此,我还和他吵了一架。” “那么后来,他又怎么同意了?” “石尚书问儿子石舜的成绩,请我们在宏福楼吃饭,巧的是,首辅大人在隔壁,我们过去打招呼。首辅大人问起宣平侯外甥的成绩,我抢着把情况说了一下,首辅大人说可以再给一次机会,顾长平这才把末等改为三等!” 盛望冷笑一声,“那可真不巧了,据我们所知,首辅大人说他没有说过这话。” “哎,怎么能没有说过呢,那天包房里坐了一桌的人,都可以作证,又不是我一个人听见的。我沈长庚做事向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需要扯谎吗?” 沈长庚话没说完,盛望便哈哈大笑起来。 “沈大人,这里是那天同一桌上七个人的问话笔录,你要不要看一看。” “不用看,他们肯定都听见了。” “恰恰相反,他们都说首辅大人没有说过这句话。” 盛望声音陡然拔尖:“沈大人,不会那七个人都在说假话吧?” 沈长庚:“……” 他姥姥的,连供词都串好了,顾长平啊顾长平,你的刀还没举起来呢,人家就杀过来了。 咋整? …… 顾长平听不到沈长庚的呼唤 ,他此刻正坐在锦衣卫府的花厅里面喝茶。 茶已经喝了三盏,依旧没有任何人进来,这是要冷着他! 茶喝到第八盏的时候,盛望笑眯眯的走进来,“顾大人,劳你久等!” 顾长平颔首:“无碍,忙里偷闲,也是福份。” 盛望在他面前坐下,下人颇有眼色的换了新茶来,盛望亲自帮顾长平添了一盏,笑道:“我陪着顾大人喝喝茶,聊聊天如何?” 顾长平眼底微微变色。 锦衣卫多少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戮和罪恶,都隐藏在这风淡云轻的两句话里面。 “盛大人想聊什么?” “聊一聊靖府大奶奶去世,顾大人非亲非故,怎么就去靖府吊唁了?” “师生一场,怎么就不能去吊唁?” “国子监数百位监生,一年里头总有一 两个家中死人的,也没见顾大人前去吊唁?” “那是因为……” 顾长平顿了顿道:“我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撑起靖家大房,不容易。” 盛望阴笑了下:“顾大人把他招进国子监,莫非也是这个理由?” 顾长平瞳孔微缩,“盛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盛望:“靖生写了一篇残文,你起初打末等,几天后又改为三等,顾大人别和我说,这是首辅大人的意思?” 顾长平:“这的确是首辅大人的意思。” 盛望笑意咧到了耳际,“去年靖府庄子遇到贼寇,九死一生之际,大人赶到,也是首辅大人的意思?” 顾长平勃然变色,“你们竟然查我?” “没有锦衣卫想查而查不到的事!我们锦衣卫干的便是查人的事。” 顾长平垂下眼,看着茶盅微微反光的水面,低声道:“难为你们了,盯着我一个小小的祭酒。” “不难为,上头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做。顾大人,得罪了!” 这话有几分玄机。 上头的人是谁?是天子还是首辅,顾大人你自个想去! 顾长平痛苦地揉了揉眉心,“你们还查到了什么?” “我们还查到顾大人一年前 下了江南,半个月的盘旋是为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盛望胖胖的身子慢慢向前,眼中寒光四射: “我提醒大人一下,去年靖府大老爷出事,靖生被靖家所有人逼迫,要他交出家主之位,是顾大人及时出现,帮他解了围。” “……所以!” 顾长平眉目微动,浮现出不仔细观察都难以注意到的冷笑:“盛大人查了这么多,想证明什么?” “你特招靖生进国子监;靖府死个大奶奶你上门吊唁;庄子遇蟊贼,你救靖生一命;祠堂前,你替靖生解围……” 盛望紧紧盯着他:“如此种种,不是我想证明什么,而是顾大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猜!” 顾长平很欠揍的回了两个字,重重往椅背上一靠,长臂拿起茶盅,慢慢抿了一口。 “猜不出来,等着大人亲口说,我有的是时间。”盛望起身,往他茶盅里添了些水,也给自己倒满。 两人隔着半张桌子,面对面地沉默,比着不说话。 顾长平眉宇间凝着阴云! …… 高朝将查到的消息一一道来,斋舍里陷入死寂。 “所以,现在先生被请去了锦衣卫?还是因为我的 原因?”靖宝默默地看了高朝一眼,道:“……不是,我……” “你是真没想到?还是知道不说?”高美人的脸色,蕴含着山雨欲来。 他早就察觉到顾长平对姓靖的不太一般,谁曾想,顾长平为了他还私下改等级。 这哪是不一般,分明就是有奸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靖宝挺了挺胸脯。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高朝冷笑道:“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谁吃着碗里的, 看着锅里的?” 靖宝跳下床,怒目道:“没错,我是文章没写完,那又怎么样?我也没逼着先生帮我改等级啊!” “庄子上的事呢?” 高朝一把揪住靖宝的前胸,“庄子上的事,你怎么解释?” 靖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又不是为我来的庄子,只是凑巧路过!” “凑巧?你凑一个巧给我看看?” 靖宝气得浑身发抖,“高朝,你他娘的讲理不讲理?” “姓靖的,我他娘的就是不讲理了,怎么着吧!”高朝怒吼,“顾长平是因为你的事,被锦衣卫查的。” “我……我他娘的冤枉!” “你还有脸喊冤?” “怎么没脸?” 第一百九十二章 柠檬精 “好了,好了,好了,都消消气,一人少说一句,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钱三一被吵得头都大了,为了活命,不得不上前劝架。 “对,对,对,都消消气。”汪秦生赶紧帮腔。 钱三一瞪了高朝一眼,“高朝,你酸归酸,别动手,快放开靖七。”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酸了?” “你不酸,找我做什么?” 靖宝冷笑一声,“有本事,你找先生问清楚啊,别像个泼妇似的,只敢找弱的算帐,你个柠檬精!” “他大爷的,你就是个狐狸精!” “柠檬精!” “狐狸精!” “统统给我打住!” 钱三一怒吼一声,然后头一歪,两只小眼睛看着靖宝:“柠檬精是什么?” 靖宝冷笑一声,“就是自己得不到,又嫉妒别人得到的人,叫柠檬精。” 钱三一怔愣,“这么说来,我前世就是只柠檬精投胎,我天天嫉妒别人比我有钱。哎啊,扯远了。那个高朝,你为什么说靖宝是个狐狸精?” 高美人下巴抬起一个曼妙的弧度,“他有了徐青山,还在勾着顾长平,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靖宝简直怒不可遏,“姓高的,你他娘的放屁!” “狐狸精!” “柠 檬精!” “狐狸精!” “柠檬精!” 钱三一头痛欲裂,这两人怎么又绕回去了。 “砰”的一声,茶盅在脚底炸开。 汪秦生站在碎渣中间,抖抖索索道:“你,你们能不能……先谈正事,再吵架,先生还在锦衣卫受罪呢!” 高朝一听“受罪”两个字,心里软绵绵的,连带着手也软了下来,松开靖宝。 靖宝跌坐在床上,用力的喘着粗气,等气喘均匀了,她再度起身道:“沈长庚叫我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钱三一问。 “他说‘有人等不及的动手了。’” 钱三一:“会是什么人?” 靖宝扭头看向高朝,“我认为是曹大人,因为我和你马上要去刑部查案子,于是他想先下手为强,而且我不认为先生会为了我改等级。你忘了,那次张宗杰诬陷我作弊,先生还拿出了我的试卷,他若真是私下改的,敢拿出来给人看吗?” 高朝眼睛锐利地眯了起来。 没错。 他认识顾长平近二十年,这人做事从来一是一,二是二,绝不会徇私,那时候姓靖的刚进京,他是疯了才会为一个陌生人徇私。 就算他和宣平侯有几分交情,那时候宣平侯 刚刚从牢里出来,他更不会惹祸上身。 “那么也就证明了,你入国子监,真的是因为曹明康的一句话。”他说。 靖宝:“对,曹明康肯定说过,先生照做了。” 高朝:“但现在曹明康又不承认了,目的呢?” 靖宝深吸口气,“简单,拉先生下马,让我们失了依靠,你们别忘了,我们都是拜在先生门下的人,他倒了,我们怎么在刑部查帐。” “我猜也是这个!”钱三一来了记马后炮。 高朝根本没理他,黑沉目光盯着靖宝:“由此可见,他在心虚,郭怒的案子,郭父的案子都是他做的,顾长平没有骗我们!” 靖宝点点头。 高朝:“我们想救顾长平,就必须先查出当年的案子,才能证明曹明康是因为狗急跳墙,想让顾长平倒大霉。” 靖宝附和:“没错,你分析得都对。” 高朝:“那么问题来了,案子怎么查?” 这一下,把靖宝问住了,她皱了眉头,思忖了好一会:“我觉得你可以回去问问你娘,我可以回去问问我舅舅,然后再回到这里想办法。” “好主意。” 高朝撒腿就走,走到门口时,还不忘扭头交待一句:“一个时辰后,我们在这 里见。” “慢着。” “你还有什么事?” “他们把先生的一举一动查得清清楚楚,我们也得小心谨慎些。” 高朝看着靖宝干净的眉眼,心想:这小子的脑子的确好使。 “成,你也小心些。” 钱三一和汪秦生面面相觑:刚刚还吵得你死我活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相互叮嘱了呢? 还有,这两人把他们两个当什么了,从头到尾不存在吗? 拉开门,里头和外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徐青山蹙眉问:“高朝,你去哪里?” “问你家相好去!” 高朝扔下了一句,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青山,你来得正好!”靖宝小跑着把人拉进来。 徐青山看着自个手臂上的胳膊,心里乐滋滋,这可是娘娘腔头一回主动亲近他哩! “先生出事了,出什么事,一会让钱三一他们告诉你。我且问你,你身手怎么样?” “大差不差吧!”徐青山觉得自己在娘娘腔面前,还是谦虚一点的好。 靖宝:“对付锦衣卫呢?” 徐青山:“十几个没问题,人多了不行,打着累!” 靖宝:“那你能不能想办法去锦衣卫见先生一面,问他一个问题。” 徐青山:“什么?” 靖宝:“对于郭怒的案子,他还知道些什么?成吗?” 最后两个字带着长长的尾音,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徐青山呼吸停止一瞬,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辛苦你了,晚点我们这里会合。” 手上的温度骤失,徐青山心中失落,心道:娘娘腔就不能多搂着一会? 亲密哩! …… 深夜的锦衣卫,透着一股子阴森恐怖,偶尔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两声惨叫,让人头皮发麻。 徐青山趴在屋檐上,才发现自己是个傻X。 顾长平被关在哪里? 东面还是西面? 有几个人看守? 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你就来了,这不是送死吗,万一被人发现了,老爷子得把他吊起来打。 徐青山想自己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突然,眼前有个黑衣蒙面人一闪而过。 竟然还有人和他一样夜探锦衣卫? 跟过去瞧瞧再说。 徐青山一咕噜爬起来,猫着腰提着气跟上去。 那人影上窜下跳,几个跃身后落在一间院子里,用手指戳开窗户纸,往里面瞧了几眼,接着懊恼的一跺脚,身子跃上树梢,借了一点力,便消失在暗夜里。 “这里关的是谁?” 徐青山大为好奇。 第一百九十三章 真淡定 徐青山从墙上跳下来,顺着那个被戳开的洞往里瞧,一股冲天的喜悦从天而降。 哈哈哈哈,得来全不费功夫! 关的就是顾长平! 怎么就这么巧呢! 他四下看看,见没有动静,便壮着胆子推门进去。 半盏茶后,徐青山从里面出来,趁着四下无人,踏夜而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那条人影便落在院子里,轻轻打开门,钻进屋里,把脸上的黑布一扯,露出一张俊脸。 “爷,那小子这就走了?” “嗯!” 顾长平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皮都没抬一下,“多亏了你把他引过来,否则以他的本事,这一夜他都得在屋顶打转。” 顾怿:“是爷料事如神,算准他今夜会来。” “不是我料事如神。” 顾长平扔了书,端起茶碗,用茶盖别了别水中浮叶,若有所思道:“而是靖七聪明。” “爷倒说说,他怎么个聪明法?” “徐青山能来,就代表靖七已经把整件事情分析得七七八八。他问我郭怒的案子还知道什么,那就说明她已经在想救我的对策。让徐青山来,而不是让她手下或者高朝手下来,其实是想好了万一被人逮到的后路。 ” 顾怿恍然大悟道:“徐青山是定北侯的孙子,他父母守着北境,哪怕他再出格,曹明康不敢治他的罪。” 顾长平悠然一笑,点点头。 “爷怎么就确定聪明的人是靖生,而不是高生或者是钱生?” “很简单,夜探锦衣卫这么危险的事情,如果不是靖七所求,徐青山绝对不会来。” 顾长平把茶碗放下,“那五人中,高朝看着最位高权重,又与徐青山、钱三一是好兄弟,但他还不是内核,真正的内核是靖七。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还会利用长公主和宣平侯府。” 顾怿面无血色地看着自家的爷,眼角一阵抽/动。 半盏茶前,他刚刚接到线报,靖七和高朝一个去了宣平侯府,一个去了长公主府。 “爷,他们会让案子翻过来吗?”顾怿还是忧心忡忡。 “会!”顾长平只答了一个字。 “爷这么笃定?” “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的是一股子冲劲,我相信他们!” 顾怿挠挠头皮,心道:我可不相信他们,我只相信我家爷的老奸巨猾。 …… 子时,夜凉如水。 白天喧嚣的国子监陷入沉睡,唯有靠墙的那间斋舍,传来细微的 动静。 斋舍里没点灯,黑咕隆咚的,但不妨碍高朝说话。 “我家公主说了,郭怒的案子想查,难,难度系数好比上青天,她建议我们可以从郭父案下手,说完这一句,她就让我滚了,说我影响她睡眠。” 众人心里感叹:高朝这小子,还是长公主盼了十年才盼来的宝贝疙瘩吗? “靖七,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舅舅也是这个话,不过他还多了几句话,让我等等看,看看宫里的意思,还说顾长平身份特殊,曹明康未必敢真动。我说等不了,他才让我滚的。” 众人心里又感叹:宣平侯说得有道理,靖生这声“滚”,挨得不冤。 “青山,你夜探锦衣卫怎么样?人见到了吗?” “人顺顺利利的见到了,但……先生说,他目前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还让我们安心读书,不用管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众人心里再度感叹:先生可真淡定啊,都火烧眉毛了,还自清个屁啊! “先生他,好好的吗?没受什么罪吧?” 黑暗里,靖宝突然发问,不等徐青山回答,高朝冷笑一声,“要不好好的,我把锦衣卫的天都掀了。” 你示 爱就不能低调一点。 靖宝看他一眼,又道:“现在看来,别人都指望不上,只有靠我们几个了。你们都说说,有什么想法?” 汪秦生:“我的想法和侯爷的想法一致,要不……先等等吧,等等再说。” “再说你个娘啊!” 高美人破口大骂,“回头你进去了,我也说等等?让你尝尝锦衣卫的十八般作贱人的手段?” “我这不是……说想法吗?”汪秦生梗着脖子替自己辩解了一句。 “你他娘的就是怂!” “不许骂人!” 靖宝拿眼睛去瞪高朝,瞪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黑灯瞎火的,这人看不见,“钱三一,你说说!” 钱三一先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半天才咬出一句:“这事有银子赚吗,有银子,算我一份;没银子,我也得等等再说。” 靖宝:“你要多少银子?” 钱三一算了算,“最少也得动百吧!” 就这点出息?靖宝冷笑一声,“我给你五百两,你做是不做?” 钱三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爷爷,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成啊!” “我没你这么大的孙子!” 靖宝扭头,“徐青山,你呢?” 徐青山不言 ,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说什么啊说,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哄媳妇都是这么哄的!”钱三一冲徐青山翻了个白眼。 “行!” 靖宝一捶定音:“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后日休沐,我和高朝一到去刑部报道,想办法看到案卷,只有看了案卷,这案子怎么查才能定下来。” “那没我们什么事了!”钱三一长松口气。 “有!” 靖宝沉声道:“你和秦生一个在户部,一个在礼部,你们有一件要事去做?” “什么?”钱三一和汪秦生齐问。 靖宝:“想办法找出曹明康卖官的证据。” 钱三一和汪秦生一听,顿时不吱声了,这事太危险,弄不好小命都得搭进去。 钱三一想,五百两银子要少了吧! 高朝冷笑一声,“不答应是吧,行,高爷爷让你们先死上一回,青山!” “别,别,别!”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一闭腿一瞪,死就死吧! “娘……靖七,不需要我在兵部查什么吗?”徐青山问。 “兵部重地,他一个文臣的手还够不着。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什么了?”徐青山顿时来劲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被免职 靖宝正色道:“曹明康要动顾长平,他不会亲自动手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他的马前卒。” “这话什么意思?”徐青山一头雾水。 “这话的意思是,改等级的事情发生在国子监,一定是国子监的人暗中把事情捅了出来。” 高美人翻了个白眼,这些人的脑子都怎么长的,一个个怎么就这么蠢呢,跟猪似的! 徐青山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是有人出卖了顾长平。” “对,你想办法把这人找出来……” 靖宝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 其实不止国子监有人出卖顾长平,他身边也一定藏着这样一个人,否则,不会桩桩件件都被锦衣卫查去。 这人会是谁? “睡觉,睡觉!”高朝打了个哈欠,“你们该滚的可以滚了!” 凭什么? 叫我们来,用请;让我们走,用滚,这是流氓行为。 钱三一往汪秦生床上一躺,“太晚了,这会回去会惊着所有的人,今晚我就睡这。” 黑暗中,余下四人你看我,我看你。 “我不习惯和别人挤,我睡了!”靖宝的反应最为神速,脚一缩,手一勾,帐帘落下的同时,人已经不见了。 汪秦生委屈地撇撇嘴,撅着屁股爬上了床。 就只剩下徐青山和高朝面 面相觑。 高美人用命令的口气道:“徐青山,你敢睡爷爷的床,回头就等着去死吧!” 徐青山看看靖宝的床,再看看高朝的床,棒槌一样的想道:和娘娘腔挤一张床,娘娘腔立马会让他死;和高朝睡一张床,还能晚点死。 他往高朝床上一坐,一躺。 “姓徐的,你他娘的……” “闭嘴!” “你给爷爷滚!” “睡觉!” “睡靖七那边去!” “不敢!” “你睡我的床就敢?” “……” 某人睡着了。 高美人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 这什么人哪! …… 计划的再好,也没有变化快。 翌日,御吏台上书天子,称顾长平在任国子监祭酒期间,滥用职权,以权谋私,不配为师,奏请皇帝将他免职。 御史台的官儿刚退下,刑部,户部,工部……六部衙门各有一人站出,要求新帝严惩以待。 文武百官一看这个架势,哪还有不明白的。 这些人都是经首辅大人的手提拔上来的,显然都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要对顾长平赶尽杀绝呢! 百官纷纷看向御座上的那位。 新帝面庞倏的泛起苍白,居高临下地看了曹明康一眼,曹明康忙上前一步,痛惜道: “子怀是我门下学生,发 生这样的事情让老夫也很失望,老夫甚至想厚着脸皮替他向皇上您求个情。但,规矩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还请皇上不用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严惩不待!” 你个老匹夫可真他娘的会演戏! 新帝目光居高临下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等了片刻,竟无一人敢为顾长平说一句话,握着龙椅的手背,青筋一根一根冒出来。 曹明康在朝堂上的实力竟大到这种程度,连他这个皇帝都成了摆设。 新帝沉住气,语气颇为痛心道:“此事,交由锦衣卫、御史台,联合追查清楚,免去顾长平祭酒之位和户部左侍郎之职,责罚他闭门思过,等待追查的结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消息传到国子监的时候,靖宝等人正在用早膳,再香喷喷的粥也顿时没了食欲。 靖宝的脸已经白得发青。 万万没想到,连宫里都下了旨,昨儿夜间的那一番布置还有用吗?顾长平还能起死回生吗? 她用脚踢了踢高美人。 清晨的高美人,一般都是睡眼惺忪的,这时的他两只眼睛瞪得比脸盆还大,显然也是惊到了。 “哟,靖宝,小脸怎么这么难看啊,昨儿晚上侍候人累坏了 吧,啧啧啧,我这心疼的哟!” “王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靖宝还没发作,徐青山一拍桌子,人蹭的站起来。 王渊趾高气扬地走过来,冲徐青山抬抬下巴: “干净不了,别人都瞧见了,你和钱三一大早上的是从靖七的斋舍里出来的吧,靖七侍候你和高朝两个人,难怪小脸白的,都被你们炸干了。” “姓王的,你信不信我一拳把你揍得叫爹叫娘?”徐青山怒气直冲云霄。 “哟,我好怕怕啊,不就仗着是高朝的一条狗吗?” 王渊冲他嗤笑道:“顾长平都完蛋了,有些人也蹦跶不了几天。不过你要是愿意弃暗投明,我看在朴真人的份上,也是欢迎的,只要你把朴真人侍候好就行。” “我X你王家八辈子祖宗!” 徐青山一扬手,眼看拳头就要揍上去,被一只修长的手拉住了。 扭头一看,是靖宝。 “你,站我身后去!”靖宝声色俱厉。 徐青山一怔,跟个小媳妇似的,乖乖站到她身后。 靖宝冲王渊古怪一笑,“王公子,刚刚我没听清楚,你想让谁侍候谁啊?” “我想让你家相好侍候我家朴真人啊,怎么着,舍不得啊?” 靖宝一听这话,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很有 意思的事情,“你知道那个特别牛逼,特别嚣张的石二公子,最后怎么样了吗?” 王渊:“……” “他犯了一个淫字,最后被鬼弄死在歪脖子树下了。” 靖宝古怪笑容更加深了,“你和朴真人,啧啧啧,你们今天晚上要小心噢!” “你他娘的……” “啪!” 一碗滚烫的热粥盖在王渊的脸上,烫得王渊嗷嗷直叫。 “我娘是个内宅寡妇,招你惹你了,敢骂我娘,我看你个小王八蛋是活腻味了吧!” “姓靖的,我他娘的弄死你,朴真人过来帮忙!” 朴真人端起粥碗就砸过来,好巧不巧的糊了钱三一一脸,钱三一气得骂了句“小妇养的”,抓起一把酱菜洒过去。 王渊的死党们一拥而上; 徐青山见势不妙,吹一记口哨,武生们嗷嗷叫嚣着冲过来帮忙。 一时间,稀粥、筷子、酱菜…… 在天空乱飞! 高美人脸上被砸了一根萝卜干,气得放进嘴里嚼了两下,一扭头,发现靖七缩在一旁,抱着胸用一种麻木不仁的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心里突的一下,瞬间反应过来,这场架是靖七故意挑起的,目的是-- 让国子监停了他们的课,好去刑部查案! 这小子,狠角色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少年人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所有参与打架斗殴的监生停课十日,写悔过书,罚抄四书五经一百遍。 靖宝顶着一头酱菜的味儿走出国子监,抬头就对上高美人的目光。 美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头顶还有几颗米粒,也不知道是哪张嘴里喷出来的。 一旁的钱三一和汪秦生就更惨了,一个衣服破了,再次露出白斩鸡的胸脯;一个头发散了,跟个吊死鬼似的。 唯有徐青山,面容干净,衣衫整洁,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这小子也是在瞬间领悟出靖七的良苦用心,吹一记口哨后,便远远的躲开了,停课、抄书完全没他什么事儿。 五人你看我,我看你,迸发出一阵嗷嗷大笑。 彼时,阳光正好! 少年人的傲气,怒气,狂气也正正好! …… 锦衣卫府。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盛望笑眯眯走进来,“顾大人,宫里旨意来了,您请回吧!” 顾长平苦坐一夜,再铁打的人也显出几分憔悴。 走到门口,他冲盛望抱了抱拳,“这两日叨唠了。” 见他如此,盛望低笑一声,“顾大人也不问问宫里到底是什么旨意?” “左右不过是罢官。” “那 您……还笑得出来?” “难不成哭!” 顾长平拽拽衣领,掸掸长衫,走下台阶。 “大人,且慢。” 盛望突然叫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想问大人一句话。” “你问!” “为什么要和首辅大人对上?” 顾长平头微垂着,此刻晨雾并没有完全散透,他的双眸隐在雾色之中,看不真切里面的情绪。 “盛大人,其实没有什么为什么,不过是不想这么糊涂的活着罢了,告辞!” 一只大手握上他的手臂,顾长平狠狠地激灵一下,眼中疑惑未散。 “他还有后招,你要小心!” 盛望努力的压低嗓子,一字一句。 …… 靖宝回府里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带着阿砚和元吉直奔刑部。 到了正门口,倚着石狮子等了一会,看见高美人从轿子上下来。 走近一瞧,靖宝眼珠子差点掉地上,这人竟然穿了一件皇马褂。 “先帝赏的,狐假虎威一下,怎么样,帅吧!”高美人“啪”的一声打开扇子,神态高傲的像只孔雀。 靖宝冲他比划了个大拇指。 先帝是您舅舅,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并肩走进朱红色的大门,刚 跨过门槛,便顿住了脚步。 几丈之外,石虎一身官袍,背手而立,脸上的横肉一条一条的,目光落在靖宝的脸上,泛着寒光。 靖宝唇蠕动:“高朝,你的黄马褂好使不?” 高美人眼白翻出天际,“好不好使,试试就知道了!” 靖宝:“那……您先请!” “小媳妇样儿!” 高美人骂归骂,身子却挡在靖宝前面,“哟,没想到我的面子这么大,还劳石大人迎我!” 迎你个屁! 石虎懒得跟这小子废话,“尚书大人知道你们要来刑部,命我在这里通知你们,前儿下了几场大雨,资料库屋顶的瓦片被吹跑了几片,很多卷宗都潮了水,今日秋阳好,你们帮忙拿出去晒一晒。” 高美人听了心里一乐,这不正好吗! 靖宝却皱起眉头,事情怕不会那么顺吧! 果然。 两人走到资料库一看,傻眼,整整一个三进的屋子,堆满了各种案宗,这得晒到什么时候? “既然要晒,那就都拿出来晒晒吧,免得受潮气生了虫。还有啊,这些都是重要的东西,你们两个动手就行了,下人不许掺和进来。” 石虎扔下这一句,扭头就走。 不是要到刑部来 送死吗,死的方法千万种,累死也是其中一种。 靖生,这才刚刚开始呢! “……所以,让我穿着一身黄马褂晒卷宗,还有没有天理?” 高美人死都不敢相信皇亲国戚会是这种待遇,正挖空心思的想办法,一旁的靖宝已经命令道: “高朝,你负责找到郭父的案卷,我来搬,我来晒,咱们分头行动。”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美人!” 高朝:“……” 这理由,合情合理! …… “爷,除了徐青山留在国子监,另外四人都已经入了各部。” 顾长平刚刚沐浴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水,“钱三一有他父亲护着,受不了委屈;宣平侯看在靖七的份上,对汪秦生也会格外照顾。那两人的日子怕不会好过。” 齐林道:“在院子里晒案宗呢,还不让人帮衬,石虎是故意的。” 顾长平把湿发用一根簪子固定住,道:“郭父的案宗应该不会在里面,他们怕是白干了。” “那怎么办?” “我去帮他们一下。” 齐林惊得头皮都炸开了,“爷,宫里都让你禁足反省了,怎么去帮?” “不是有你吗?”顾长平声音淡淡。 齐林: “……” 齐林深吸口气,鼓足勇气道:“爷,我斗胆问一句,你是去帮高公子,还是靖七?” “有区别吗?” “有!” 齐林豁出去了,“如果爷帮高公子,那小的没话说。高公子从小锦衣玉食的,别说晒书,就是晒他自个,都是被人抬出去晒。公主府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爷是得护着。” “如果我帮靖七呢?” “那……” 齐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低带上些哭腔来,“爷啊,你不能够啊,靖七是个男的,她没法给顾家传宗接代啊!” “齐林,你他娘的就是个不长脑子的混人!”顾长平手指着他,“我这样的人,我要干的事儿,能传宗接代吗?” 这是变相承认他对靖七有意思了? 齐林跌坐在地上,想哭! …… 把案卷搬下来,取出晾晒在青石上,极重要的一些则先搁进一旁的蒸器中略蒸过再行晾晒。 案卷库在整个刑部的后侧,四下里静悄悄,靖宝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太阳晒得人淌汗,她略擦了擦汗,随手拿起一本半干的卷宗,翻了翻。 翻到一半,靖宝忽听得身后一人道:“靖公子,这案卷是不能随便看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晒案卷 靖宝吓得一哆嗦,手中的案卷掉下去,身后人影子一闪接住。 “齐林,你怎么进来了?他们怎么放你进来的?” 齐林陪笑道:“我说我家爷有话带到,又找了刑部的熟人,塞了点银子,这才给了我一个时辰,靖公子,我来帮你干会活,你坐边上歇着。” 靖宝席地一坐,拿袖子当扇子扇风。 “靖公子,地上凉,寒气入体不是闹着玩的,男人还好些,若是女子,容易宫寒!” 靖宝忙不迭的爬起来,齐林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放在木头的门槛上,“来这坐。” 靖宝怔愣不动。 从前这人看到她,鼻孔都是朝天的,眼白比眼黑还多,今日怎么这么体贴? 一定是他知道我们在为他家爷奔波呢,所以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齐林环手笑笑,走进屋内。 屋里,高朝弓着身,脸贴着架子,一个案卷一个案卷看过去,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 齐林抱了一叠案卷出来,经过门槛时,笑道:“这些只是普通的案卷,真正的大案要案不会放在这里。” 靖宝抬头,“你怎么知道?” “听我家爷说的!” “那未破的案卷一般放哪里?” “那叫悬 案,所有的大案,要案,悬案都锁在另外的库房里。” 靖宝心中一动,“那钥匙呢,在谁的身上?” “钥匙在刑部石尚书那里,他应该是随身带着。” 靖宝盯着两个脚尖看了片刻,突然起身走到高朝身边,“高朝,我们想办法拿到钥匙,打开库房,偷出案卷吧!” 高朝哼哼:“你胆子倒不小。” “你就说干不干?” “我说不干了吗?” “那你赶紧派人去打听石尚书今晚的行踪。” “凭什么是我啊?” “你人美路子野!” 高朝:“……”这他娘的是什么破理由。 高朝捏捏鼻子:“晚上行动?” 靖宝一点头:“今天晚上!” 齐林走过来,“两位公子,晚上我护着你们。” 靖宝想着齐林常年跟在顾长平身旁,见多识广,忙道:“那敢情好。” 高朝冷笑着扭过头,“爷爷用得着人护着吗?你侍候好你家主子就成。” 齐林好脾气的笑笑,转身去晒案卷。 …… 晒案卷不是个体力活,搬进搬出才是。 靖宝不好意思让齐林一个人干活,歇会就去帮忙,她负责晾晒。高朝懒得骨头发霉,搬了几下就嫌累,歪在树下睡大觉。 三人 一时无言,只有齐林频繁出入书库的脚步声。 青石都晒尽了,靖宝回头问:“这往哪里晒呢?” 齐林指了指库前廊上,“那处可晒。” 靖宝笑道:“齐林,敢情你常帮你家爷晒书啊?” “我家爷的书,谁都不能碰,他的书都是他自己动手。” “你家爷的书,一定很多!” “都是摆设,常看的也就那么几本。” “那他常看什么?” 齐林想了想自己枕边的书,道:“常看些志怪传闻和游方野史,还有佛经。” “你家爷还看佛经?”靖宝一惊,“他这是要出家吗?” “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红尘这么好,他出什么家啊!” 不知何时,高朝已经醒了,“他要敢出家,我就敢把顾府都烧了。不光烧顾府,和尚庙也烧,这样一来,他就没地儿出家了。” 靖宝;“……” 齐林眼角剧烈抽搐了一下。 这时,有侍卫跑过来,趴在高朝耳边低语了几句,高朝一咕噜爬起来,“打听到了,石尚书晚上约了人,在寻芳阁。” “他也去那种地方?”靖宝下巴都惊掉了。 “老男人,也是男人!” 齐林扔下一句,走进屋中把最后几捆案卷抱出来。 “两位公子,一个时辰到了,我先走,晚上,我在寻芳阁门口等你们!” “哎,那一会谁帮我们搬进去!”高朝喊。 靖宝道:“我来搬!” “高公子,你搬!” 齐林冷冷看了高朝一眼,转身走出院子。 高朝被他眼中的锐光吓了一跳,心道:刚刚我不会是眼花吧,怎么齐林的眼神,那么像顾长平的。 “齐林!” 靖宝追过去,擦擦汗,欲言又止。 “靖公子,有话请直说。” “你,你让先生别太担心,事情还没到那个份上,我,我们总会帮他的。” 她额头还未擦尽的汗,眉眼间是飞扬的少年气,眸子黑亮,看多了,总能让人跟着变得明亮和煦起来。 齐林在喉咙里笑了一声,“多谢靖公子,我会跟爷说的,其实爷……也担心你们,这才派我来看看。” 靖宝咧嘴一笑,边退后,连冲齐林摆摆手。 “回头我让楼外楼做点好吃的,给你家先生送去,美食能让人心情变美哒!” 齐林看着她,眼尾薄薄的褶轻抬了下,情绪敛在眼里。 …… 干了一天的体力活,在去寻芳阁的路上,靖宝坐进轿子便睡着了。下轿的时候,没醒过来,人还有 些迷迷瞪瞪。 胳膊上多了只大手,抬头看,是齐林。 “人多,靖公子小心脚下。” 靖宝愣了一下,正准备说话呢,就听他道:“爷知道你们来这里,已经预定好了包房。” 靖宝顿时觉得疲劳算个什么东西,她不是和高朝二人单打独斗,先生在他们背后支撑着呢! 进到包房,靖宝才发现顾长平不仅支撑着他们,还用了一翻心思。 这处包房位于寻芳阁最高的三层,推窗看去,寻芳阁一半尽收眼底,巧的是,石尚书所在的包房,就在正下方,里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看,姓石的怀里搂着什么人?”高朝手一指。 靖宝定睛一看,傻眼。 石尚书怀里搂着的人似乎是个女孩儿,却作男孩打扮,长相也是雌雄难辨。 “这老家伙合着也是个玩家子,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货色,因为稀缺,要价极高!”高朝面露嘲讽。 男不男,女不女? 这人是在骂她吗? 靖宝眸子里愠色隐隐,“现在问题是,怎么想办法把钥匙拿到!” “那个……靖七,我其实有个主意。” “什么?” 靖宝转向高朝,见他死死的盯着自己,心里不由的咯噔一下。 第一百九十七章 男扮女 “不可!”一旁的齐林出声反对。 “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知道不可?”高朝狐疑地看着齐林,眼神诧异。 齐林眼神闪烁了一下:“高公子是想让靖公子装扮成不男不女的样子,去接近石尚书。这想法太过危险,万万不可。” “我是这个想法吗?” “你不是?”齐林诧异。 高朝撇嘴道:“姓石的这副色胚样,今儿晚上肯定不会走,让靖生打扮成寻芳阁的女佣,想办法到石尚书屋里侍候,点个迷魂香,等人睡着,把钥匙偷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交给我,我这就去偷案卷。” “为什么你不扮?你明明长得比我好看!”靖宝提出抗议。 高朝昂头:“有我这么个高的女佣吗?” 靖宝:“……” 齐林:“还是不可,石尚书这样的人,靖公子对付不得他。” 高朝翻眼睛:“为什么对付不得。” 齐林:“他是个读书人,学不来女佣。” 高朝哼哼:“读书人脑子应该更聪明,更会模仿,靖七身边不有个叫什么阿蛮的人吗,学她便好!” 齐林眼神勾出些着急,“高公子……” “都别说了,我觉着是个好法子,我去!” “靖文若!”齐林急了, 声音发沉。 高朝:“……” 靖宝:“……” “小的去备衣服和安神香来,两位公子都等着!”齐林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出包房。 高朝指着他的背影,半天才叹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太像了!” 靖宝根本没听到,心里恍惚了一下,心想:他怎么会叫我靖文若,叫我靖文若的人,只有顾长平一个! …… 夜晚的寻芳阁,门前挂了一排的灯笼,徐青山被徐评押着走进去。 跨过台阶的时候,徐评看了眼侄儿,恨得牙直咬。 要不是王家告上门来,家里压根不知道这小子在国子监打架,还是为了那个娘娘腔打的。 老爷子一发怒,命他把人接出来。他也是豁出去了,心想今儿晚上哪怕是下药, 也得让这小子尝尝女人的滋味。 两人转身上二楼,一个女子形色匆匆,打两人身畔过,因走得急,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徐青山扫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这姑娘怎么这么像靖七? 徐评见他盯着人家女人的背影看,忙道:“瞧瞧这胯扭得简直生了花,不比男人销魂儿,你啊是经历少,等你尝过了滋味……” “我出个恭!”徐青山 把人一掀,大步追过去。 徐评只当他又要逃,破口大骂道:“青山,徐青山,你他娘的要是敢走,老子……老子死给你看!” “你死不了,舍不得婶婶!” 远处的靖宝一听这声音,暗道不好,他怎么来了,扭头一看,人正跟在自个的身后呢! 这是要坏事! 靖宝慌里慌张扭过头,这小子天生一根筋,得想个办法摆脱他。 想什么办法呢? 靖宝猛的停下,转身,张了个血盘大口就冲徐青山一头扑过去,一边扑,一边嘴里喊着: “哟,哪家的青俊少年跟着奴家,定是喜欢奴家的好颜色,奴家陪爷耍一耍,呆会上了床,鸳鸯好梦两欢娱,爷可怜奴家则个!” 也是巧了,边上一处房间里,有歌伶嗓儿一开口即唱:“俏冤家,竟教奴家把心挖……” 徐青山心里“妈啊”一声,吓得掉头就跑。什么鬼女人,还要挖他的心,这不白骨精吗? “爷,您别走啊,快回来,快回来,我的爷!” 靖宝捏着鼻子追了两步,长松口气,片刻后想着徐青山那见了鬼的样子,觉得好笑,咯咯笑了两声。 转身,脑子里想着阿蛮的样子,不由抻着腰,帕子一抛,捻着碎步 儿往前走,将那女子灵巧身段学了个十成十。 隐在暗处的齐林,勾起笑。 这小子,真真儿是个活宝! …… 活宝鬼鬼祟祟走到门口,推门进去。 屋里石尚书正搂着怀里人啃呢,冷不丁有人进来,忙怒呵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回老爷,是妈妈让奴婢进来侍候的,老爷辛苦一日,先用热水烫烫脚再上床吧,有利于活血。” 靖宝端着木盆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两支香,“妈妈还说,这香能帮老爷添点兴,老爷,点是不点?” 石尚书头发都花白了,风月场里早就力不从心,只当这是寻芳阁的妈妈的体贴,道:“点上,过来侍候。” 他怀里的妓人倒也不甚在意。 这老东西是刑部的尚书,妈妈平常请都请不来的,自然比别的客人金贵些。 就不知道两只燃情香一点,这老东西受得住受不住,别死在她身上才好。 靖宝把香在烛火上点着,插进香炉里,放到床头,又将木盆端到木榻上,用手探了探水温。 “老爷,水温正正好,您伸脚。” 石尚书伸脚,靖宝忍着恶心,蹲下伺候,心里倒数着十,九,八…… “砰--” 盆翻了个儿,老东 西直挺挺往后一倒,吓得一旁的妓儿蹭的一下坐起来,片刻后,瞪大的眼睛慢慢迷离起来,身子软软的又跌下去。 靖宝长长松出口气,真别说,这迷魂香还挺管用。 门吱呀一声,齐林走进来,目光落在榻下的人身上,沉了沉:“怎么淋了一身水。” 靖宝呸了一声,“老东西打翻的,是洗脚水,你离我远些。” 齐林脱下外衣,披在靖宝身上,“小心着凉。” “不用,我……” 一缕檀香钻进鼻子,靖宝“阿嚏、阿嚏”两声,拧拧鼻子抬头,齐林弓着腰,正在老东西身上摸着。 这人的手骨节分明,根根修长。 “摸到了吗?”她下意识问。 “还没有!” 话落,他的手一顿,欣喜道:“摸到了,我立刻给高公子送去,靖公子,你赶紧换套衣服,小心生病。” 齐林冲到门口,却顿住了脚步。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感觉,催促着他非得回头看一眼才放心,哪知,入眼的是靖宝黑沉如墨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看。 “你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一晚上没翻白眼了。”靖宝喃喃道。 齐林结结实实的激灵一下,心虚道:“赶紧换衣裳,我走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你是他 靖宝愣愣地看着他背影片刻,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拴住。 从寻芳阁到刑部,一来一回约小半个时辰,加上找案卷,一个时辰差不多,她没功夫换衣裳,得守在这里等着钥匙送回来。 咿咿呀呀的小曲儿透过门缝传来,小曲儿刚止,隔壁又有声音透进来,隐约还能听到几句下流话。 再往下听…… 便不是能听入耳的声音,靖宝用手指塞着耳朵,心道:就不能喊得小声些,也不怕第二天哑了嗓子。 她干等了两刻钟,隔壁的动静还未消停,渐渐觉得反胃恶心,头趴在床沿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有敲门声,两短一长。 靖宝欣喜的站起来,发现突然头昏的站不住了。她强撑着身子去开门,齐林从门缝里钻进来。 “怎么样,案卷拿到了吗?” “锁开了,高朝在那边找,我先回来送钥匙。” 齐林把钥匙放回原处,顺手扒了石尚书的衣裳,又将那女人拎起来,卧在他身上,最后放下帐帘,拔掉迷香,吹灭了蜡烛。 “靖公子,我们走!” 黑暗中,无人回答,等眼睛适应了一点暗处的光线,他才发现那人堵在门口,两只眼睛干巴巴地瞪着他。 “你做什么?” “你是顾长平?” 两道声音 同时响起,又同时落下。 靖宝脑中有根神经微弱地挣扎一下,有气无力道:“你是顾长平,齐林没有那样一双手。” 顾长平感觉给自己掘了个坑,爬不出来的那种。 他走过去,突然俯在靖宝的耳边,轻轻道:“看破不说破,是美德。” 温热的气流与其说是拂过,倒不如说是冲击着靖宝的耳膜和血管,咣咣咣撼动着每一根神经。 有好一会的时间,她表情和脑海都完全空白,顾长平的每个字都听在了耳朵里,其意义却久久没有传递到大脑。 她想,她应该是病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顾长平道:“呼出的气息怎么这么热?你在发热?” “我……” 靖宝想拉远点距离,却不料背后就是木门,后脑勺碰到,发出“砰”的一记声响。 还来不及喊出疼,床上的妓人嘤咛一声。 不好,药效要到了! 顾长平一把牵住靖七的手,往边上轻轻一带, 另一只手拉开门,探头往外左右看了看,飞快的闪身出去。 靖宝被他牵着上三楼,整个人浑浑噩噩,有如梦游。 这人的手掌很大,也很干燥,指腹处有薄薄的茧子,磨着她的掌心,很痒。 靖宝垂着眼皮,脑子自嘲似的胡乱闪过一些想法。 她想,自己的烧 怕是要更厉害了。 进了三楼包房,靖宝已经浑身虚脱无力,只想坐下来趴会,她甩开顾长平的手,刚要坐下,却一把被顾长平拎起来,拖着往里间去。 里间,烛火跳动,芙蓉帐暖。 “湿衣先脱了,上床睡一会,我去给你请郎中。” “不要!” 靖宝有气无力道:“不要请郎中,我歇会就好。” 顾长平愣了下,把人扶上床,手指扣住她的手腕,三指落上去。 “你,你干什么?”靖宝吓一大跳。 “略懂一点医术,帮你诊诊?” “真的假的?” 顾长平揉揉眉心,似乎思忖了片刻,道:“假的,装装样子,让人觉得我很博学。嗯,白天累着了,晚上冷着了,一累,一冷,邪风入体,起了热症。” 靖宝:“……”瞎说都说得有模有样。 “你把湿衣脱了,我去去就来。” 顾长平扔下一句,松了手,悄无声息的走出房间。 湿衣粘在身上,的确很不舒服,靖宝脱了外头的湿衣,低头摸了摸,裹在胸口的白布没湿。 怕顾长平突然进来,她赶紧套上一件里衣,身子再撑不住,往被子里一缩,手搭在额上,满脸热红。 见顾长平去而复返,她掀了掀眼皮,实在没劲儿多说一句话,又闭上了眼睛。 行至 床边,顾长平拨开她的手,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烫人。 他单膝跪下来,从怀里瓷瓶取出一颗细小的、黑乎乎的丹丸,送到她嘴边,“吞下去。” 靖宝嫌弃地看了眼,“这什么?不会是毒药吧?” “嗯,毒死你!” 靖宝:“……” 靖宝一脸不想被毒死的痛苦表情,见他这样,顾长平放柔声音道:“去热症的,吃了发一身汗,明儿就见好!” 靖宝水蒙蒙的眼睛里透出些光亮,微张开嘴,丹丸顺着唇滑进来,滑进的同时,舌尖不小心碰到顾长平微凉的指腹。 她顿觉心乱如麻,闭上了眼睛,装死! 太丢人了! 顾长平走到外间,拿起早就冷透了的茶喝了半盅,许久才放松了长衫下没人注意到的,绷紧的肌肉。 “可不可以……给我一口水喝。” 靖宝含糊道,那丹丸卡在她的喉咙里,不上不下,噎死她了。 顾长平往茶盅里倒了些温茶,扶她坐起来。 少女的肩背单薄而柔软,仿佛一折就断,他把目光挪开,划过她的颈脖,不由气笑。 颈脖处的衣领系得严严实实。 顾长平抬手就去解她的领子,靖宝连忙拽紧衣领,哑声吼道:“顾长平,你想干什么?别乱来!” “两个男人,我能干点什么? ” 顾长平奇怪道:“高烧的人,需敞开衣衫,这道理你都不懂吗?” 靖宝:“……” “自己解开!” 顾长平背过身,想到前一世,自己发了极高的烧,偏偏馋楼外楼那一口素面。 素面端上来,喝了几口汤,又突然没了胃口。 这人从柜台里走出来,放下一碗冰块,“用帕子包着放在额头和太阳穴处滚动,敞开衣领,包太紧不利于散热,烧退不下去。”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如何知道我病了?” “猜的!” 她扭头离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走出楼外楼,齐林低声道:“爷,那个靖掌柜不是好东西,你一坐下,眼珠子就像粘在了你身上似的。” 他不置一词的回了府,用这人的法子,第二日烧果然退了。 顾长平听着身后的细细琐琐的动静,无声叹了口气。 “领子可解开了?” “嗯!” “被子也不要盖得太严实。” “嗯!” “茶水帮你放床边。” “……” “这包房我付了过夜的钱,没有人敢来打扰你。” “……” 没有声音,扭头一看,那人微垂着睫羽睡着了。 顾长平轻笑了一下,抬手将帐帘落下。 帐帘落到只剩下一角时,那人唇动了动,“顾长平,你为什么要扮成齐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小监生 屋里再度沉寂下来。 顾长平手一松,帘子彻底落下,“齐林替我答过了,担心你们,所以过来看看,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就在脸上敷了一层人皮,这人皮是请厉害的匠人做的。” 原来是这样! 靖宝无声勾起唇角。 “没想到被自己的学生识破了。” “……”那也不看看是什么样的学生,别人就没有发现,靖宝的嘴角又往上勾了三分。 是得意的! “睡吧!”他柔声道:“睡一觉烧就退了,会好受些。” 靖宝强撑起眼皮,看着帐外静立的影子,低低道:“先生,你总不会有事的。” “什么?” 她声音又低,又隔着帘子,顾长平听不真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 帐子被掀起,顾长平蹲在她面前,清澈的眼睛看上去很亮,靖宝不敢多看,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神色。 默然良久,她低声道:“你不会有事的。” “……” “我不会让你有事……” 顾长平愣住了。 寥寥数语,平淡平常,可她话语中倾泻出的坚定和果敢,如瀑布般汹涌澎湃,撞击着他的心腔。 临安府一个女扮男装的小监生啊! 你可知道…… 你在说什么啊? 顾长平怔怔地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久久不能生言。 …… 顾长平走出包房。 “爷?”顾怿迎上来。 “高朝那边如何?” “回爷,他身边的两个贴身小厮都是高手,顺利找到了案卷,这会在赶回来的路上,爷放心!” 顾长平看他一眼,“派个人看着这一间包房,等高朝回来,便可撤去。” “是!” “回府吧!” 顾长平转身下楼,刚走几层台阶,被人拦住去路。 来人是个中年妇人,什么话也不说,笑眯眯地看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长平脸色变了变,“你怎么认出是我?” 中年妇人也不恼,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顾长平身后的顾怿,“对齐林,他不会有那么恭敬的态度。” …… 靖宝做了个梦。 梦里顾长平站在她面前,含情脉脉地执起她的手,扣在掌心。 他扣了一会,笑问:“你手怎么这么软,像个姑娘。” “我本来就是个姑娘,你看不出来吗?”她含羞道。 “顾长平,他不是姑娘,他是男人!”高朝怒气冲冲走过来,扯断两人交握的手。 “姓靖的,你敢勾引顾长平,我看你是活得不 耐烦了!” “谁活得不耐烦了,滚开!” 靖宝反手拽住顾长平,扭头就走。 一只大手拦住去路。 徐青山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脸上阴森森的,要吃人,“娘娘腔,你要敢三心二意,我挖你家祖坟。” “徐青山,你敢!” 靖宝大吼一声,眼睛猛的张开,才发现这是个梦,一摸额头都是汗,里衣也湿透了,湿湿地粘在身上。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靖宝慢慢坐起来,原本昏沉的脑袋清明了许多,顾长平给她吃的什么药,还真的挺有效的。 她掀开被子,刚要下床,下身一股热流涌出来。 靖宝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敢动。 “靖七,靖七!” 门被一脚踢开,靖宝吓得身子往后一仰,赶紧用被子盖住身体。 “靖七,靖七,你人呢?” “床,床上。” 高朝兴冲冲的走到床边,一掀帘子,急急道:“东西拿到了,我刚刚还碰到个人了,你猜猜是谁?” “是我,靖七!” 徐青山的脑袋从高朝身后探出来。 “高朝说你男扮女装了,刚刚我看到那个人是不是你?咦,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一额头的汗啊,热成这样,别捂着 被子,我帮你掀了。” “别,别,别……” 靖宝说迟了,被子哗的一下掀开,她像只被拔了毛的鸡一样,被人驻足观赏尸体的横陈。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徐青山已经被靖七碎尸万段了。 偏这杀千刀的浑然没在意,嘴里啧啧啧的了几下后,感叹:“靖七,你睡觉的姿势怎么这么像女的,还夹着个腿,太娘了!” 关你屁事! 靖宝气急败坏地坐起来,手拿起床尾的外衫,飞快的披在了身上,“走,走,走,离我远点,别在这儿围着。” 徐青山愣了一下:“啊?” “啊什么?”靖宝抬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我说--” 徐青山说不下去。 娘娘腔散着头发,两只眼睛水汪汪啊水汪汪,小脸红扑扑啊红扑扑,唇儿粉嫩嫩啊粉嫩嫩! 靖宝见他杵着不动,一把推开,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不行,得赶紧回家,下面泉涌了! “靖七,你他娘的去哪里,大事还没商议呢,你给我回来!”高朝在后面怒吼,一边怒吼还一边跳脚。 “来我家商议,我有急事。” “你……混蛋!” 高朝骂了声,烦躁的一回头,发现徐青山瞪 着床上,一脸惊疑不定的表情。 “你在看什么?”他问。 “没什么!”徐青山红着脸,慌乱的把被子一遮,“走吧,我们去靖七家中坐坐。” 他以为他遮得很快,哪知高朝还是眼尖的瞄到了--月牙白的床单上,映着一拇指大的新鲜血斑。 高朝瞬间勃然大怒。 姓靖的,你个野毛小杂驴,我他娘的辛辛苦苦在刑部偷案卷,你却消削停停的在这里玩女人,还玩了一个雏? 怪不得要急着回家,是没脸面对我吧! “徐青山,你相好还是不是人?”高朝恨恨道。 “没错,他不是人!”徐青山幽道。 明明是被他干了,却骗他说什么事情都没有,瞧瞧,那地方现在还在流血呢! 小骗子,这是在硬生生地挖他的心啊! 徐青山一拳挥向天空,“是我太由着他,惯着他,所以宠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你给我好好管管吧!” 高朝冷笑一声,见缝插针的玩女人,那小身板怎么就没有精/尽/人亡? “徐青山,不是我说大话,他这样的人,将来有的你苦吃!” 还将来? 现在就在他嘴巴里塞了一把黄连。 徐青山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百章 顾幼华 寻芳阁的后院,连着一片小花园。 小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早就死光了,散发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那是阳光、鲜花都无法驱散的死气。 顾长平脸上的人皮已经扯下,他站在院子里,踌躇着。 这里住着世界上,唯一与他有血缘的亲人,按理来说,这应该算是他真正的家。 可他每次站在这里,心里都是含着畏惧的。 哪怕重活一世! 妇人走出来,笑道:“小姐请您进去。” “谢谢锦姑。” 顾长平整整衣裳,迈步走进内堂。 偌大的内堂只点了一盏灯,女人坐在太师椅里,一身红妆在烛火中更显鲜艳。 她的五官是极美的,精致的妆容掩住了眼底细碎的皱纹--顾幼华,曾经风华绝代的名门闺秀,如今是寻芳阁的主人。 “小姑!”顾长平低唤。 顾幼华看着他,冷冷问:“靖家那位七爷病了?” 顾长平点点头,“他为了查郭父的案子,累病的。” “案子查得怎么样?” “谈不上有进展,正在往下进行。” “郭家的案子能不能把曹明康那个老贼拉下马?” “如果加上卖官,十拿九稳。” 顾幼华慢悠悠站起来,顾长平呼吸骤然一紧,倏的后退了半步,“小姑 ?” “长平啊!” 顾幼华走到他身边,艳红的唇轻轻一动,“这个老贼我要用他血祭顾家,无论如何,你只能胜不能败。” “我尽量。”顾长平恭敬道。 顾幼华莞尔一笑,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往上移,落在他的眼睑上,顾长平被她手上的冰冷激灵了一下。 “乖孩子,不能尽量,要板上钉钉。” “是!” 顾幼华落下手,转身走到门口。 暗夜当空。 无星无月。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顾家被抄的那个冰冷彻骨的大雪夜里。 她一袭红妆跪雪地里,看着每一个坐上囚车的她的亲人们,眼泪簌簌而下。 后来,她用嫁妆开了寻芳阁,用一千两黄金卖了自己初夜。 那个老男人骑在她身上,哼哧哼哧像条猪,她媚眼如丝地看着,笑着,悲伤着。 她想,天上的爹娘看到了,是心疼她呢,还是憎恨她。 其实都不重要了。 当你没有权势,没有靠山的时候,别说身体,连尊严都一文钱不值,哪怕你是顾家最得宠的女儿! 忘恩负义的皇帝;落井下石的旧交;临阵退缩的未婚夫……她想陪着顾家人一道赴死,但不能。 人若饿了,就去吃饭;渴了,喝水;冷了,添衣; 恨了 呢! 那就只有赔上自己的一生。 顾幼华轻轻叹了口气,道:“长平,你过来。” 顾长平走过去站在她身侧,“小姑?” 顾幼华转身,盯着顾长平的眼睛在深夜里好像烧着两团火,“答应我,让他们死,让他们一个一个都死,死无葬身之地!” “是!” “说大声点!” “是!” “好,好,好,不愧是我顾家的儿郎!” 顾幼华踉跄着退后数步,喃喃自语:“顾家没有一个孬种,六哥更不是,那年大姐出嫁,十里红妆,让人看花了眼。六哥挽着我的手,和我一件一件数着。” “他说,华华日后要嫁人,六哥为你准备这些,到时候京城都给你掏空了,凡你眼风扫过的地方,都是你的。” “六哥没有食言,他都为我淘来了。他还对我说,华华,你大婚那日,六哥背你出府,六哥这辈子从来没背过任何一个女人,只背我妹子……” 顾幼华说着说着,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顾长平疾步上前,用力的拥住了她:“小姑,我爹在写字,你别吵着他,我扶你去房里歇着罢!” “好,好,不能吵他,他会生气的,我们踮着脚走。”顾幼华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你轻点啊!” “嗯!” 两人走到里间,锦姑迎上来,哄着自家小姐喝了一盏安神茶,扶她上床。 帕帘落下,见顾长平还在,忙道:“爷回去吧!” 顾长平没动,淡声道:“她发病的次数又高了。” 锦姑望着他,点点头叹道:“总想起从前的事,一夜一夜的做噩梦,那些药吃了也没多大用处,爷多担待些。” “我没什么!” 顾长平笑笑,“寻芳阁最近生意怎么样?” 锦姑:“老样子,挺红火的,爷放心。” “那就好,我走了,你别送!” 顾长平走向大门,锦姑却跟了几步,直到顾长平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收回视线。 这些年,爷也不容易。 “爷!”顾怿跟上来,一脸担心道:“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你的眼睛?” 顾长平摸了下眼睑,上头血已经结痴,刚刚顾幼华的手并不是抚上来,而是死命的掐了下去。 从小到大,她总能找到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然后下狠手。 没有人知道,风华绝代的寻芳阁阁主,在顾家被抄的三年后,便疯了。 顾长平不想去想这些糟心事,问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靖公子烧退,离开了寻芳阁。高公子拿到案卷,跟去 靖府,同去的还有徐公子。” 顾怿打量一眼顾长平的脸色,道:“爷,徐公子是被他叔叔带来寻芳阁开荤的。” “开了么?” “连屋都没进去,就逃出来了,半路遇到的高公子。” 顾长平听完,目光闪烁,脑海中渐渐浮现一幕徐青山逃,徐评在后头追骂的场景。 “爷,下一步咱们怎么做?” “那份卷案对他们应该没有太多用处,把那人还活着的消息抛出去吧!” 话刚说完,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顾长平看了眼天际,喃喃道:“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雷阵雨了!” …… 雨,说来就来,夹着阵阵闷雷。 靖宝洗漱好,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去花厅。阿蛮不放心,紧紧跟在她身后。 “案卷呢,给我瞧瞧!” “沐个浴花这么长时间,你是怕身上沾了女人的味道吧!” 高朝嚷嚷着转过头,却见一旁的徐青山盯着靖宝出神,心道:这小子不是要教训他相好的吗?怎么见了人,屁都不放一个呢! 真他娘的怂! 靖宝小腹不舒服,没劲去问高朝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从哪里来,从他手里拿过案卷,翻看起来。 只看一眼,她脸色就塌了: “怎么就只有这么寥寥几句?” 第二百零一章 郭家案 案卷上白纸黑字写着-- 建武四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子夜。 南宁府外四十二里的官道上,发生一起杀人案。贼人杀人后逃跑,现场未留下任何痕迹。 郭家五十八口,及四名刑部押送官吏,无一人生还。 靖宝怒了,“六十二人惨死,一句贼人杀人后逃跑,就给案子作了了结,这刑部的人干什么吃的?” 高朝冷冷看他一眼,“要不怎么叫悬案呢!真什么都有,还要我们查个什么劲儿!说说吧,都看出什么疑点来了?” 靖宝没想到此人的狗嘴里居然吐出了一颗象牙,有些意外,她思忖了半晌,道:“我觉着有两处疑点。一,没有南宁府衙门仵作的验尸报告,这不符合常理。” 高朝点头:“南宁府虽然地处偏远,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应该这么草率,这确实是一处。” 靖宝:“贼人的杀人工具是什么?杀人目的是什么?六十二人不留一个活口,贼人数目不会少吧?为什么只字不提!” 高朝:“这是第二处!” 靖宝:“案卷做得这么简单,就是不想案子破了,由此可见,当年所有的证据,都被一一抹去,我们要查,难了!” “不是难了 ,是难于上青天。南宁府离京城十万八千里,难不成我们真千里迢迢地赶过去查案?” 高朝吊着高低眉,“赶过去也没有用,五年了,就是尸体,都变成了骨头,查个屁!” 靖宝呼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到案卷上,试图从这行字里再找出一点可疑之处。 她总觉得这案卷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如果她是刑部侍郎,看到这份案卷,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靖七,那四个押送官吏叫什么,我帮你去打听打听!”徐青山不知何时回神,还体贴地问了一句。 靖宝猛的抬起头。 对了,她知道怪异在哪里了! “这案卷上根本没写押送官吏是谁,他们因公而死,朝廷难不成半点说法都没有?” “确实不合情理,抚恤金总要给的吧!”高朝双手抱臂。 靖宝眼睛倏的一亮,“既然是从京城出发,说不定这四人应该都是京城人。找到这四人的家属,看看他们知道不知道什么?” “名单都没有,怎么找人?”徐青山又体贴地提出疑惑,“总不能去问刑部的人吧,这不打草惊蛇吗?” 靖宝眼睛忽的一暗。 对啊,既无名,又无姓,找谁问? 有敲门声。 阿砚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七爷,顾怿来了,说想见一面。” “快请!” 顾怿推门而入,从怀里掏出信封,“这是爷五年前打听到的,着我给几位公子送来。” “我瞅瞅!” 高朝一把夺过,从里面抽出纸,纸上竟清清楚楚地写了四个名字,以及他们在刑部的官位。 “当年爷收到郭父的信后,暗下做了些调查,这四位因公殉职后,其中三位的家属都迁回了祖籍,只有一位还留在京中。” “那位留在京中的小吏叫什么?”靖宝问。 “叫徐俊,住在京城南郊的青阳村。” 靖宝目光向高朝看过去,后者耸耸肩道:“明儿睡饱了,去青阳村找人。” “怕夜长梦多,早点出发。”靖宝道。 “有多早!” “寅时一刻!” “你他娘的……” 高朝骂了一声,想着顾怿还在,忙改口道:“行吧,为了顾长平,我豁出去了!” “那我呢?”徐青山问。 “兄弟,你的战场在国子监。”高朝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放心,我对你相好没兴趣!” 靖宝冲姓高的翻了个白眼。 这人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徐公子,明日爷会派齐林跟 着两位公子一道去。” 一股热流从小腹往下涌,靖宝强忍着保持住了脸上的表情,闲聊似的开口问道:“他走了,先生谁伺候?” 顾怿古怪地看他一眼,“我!” …… 顾怿一走,徐青山非常严肃地开口:“高朝,你先走,我和靖七有几句话要说。” 高朝以为他终于要做像个男人,二话不说,痛快离开。 他若是能站在书房门口,听那么一两句,估摸着他会戳聋自己耳朵,因为徐青山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靖七,我是被我叔叔拉去寻欢阁的,但我什么都没做,喝了几口酒就溜了,你别误会。” 靖宝这会小腹难受的厉害,只想把人打发走了,早点躺床上休息,忙道:“没误会,没误会!” “真没误会?” “真没误会!” 徐青山端详着靖宝的脸,试图从脸上找出一点口是心非的蛛丝马迹。 可惜没有! 也是! 娘娘腔连那地方一直流血都瞒着不说,这一点点小事怎么可能会表现在脸上。 “太医院有几个老太医和我家老爷子熟悉,回头让他们帮你诊诊?”他说。 靖宝一时没听明白,“为什么要找太医?” “因为你……” 话卡在徐 青山的喉咙口。 这会把他的病症说出口,这小子保管又会推托,不如把太医院那边安排好了,再和他说。 “你脸色不好看!” 徐青山虚咳了一声,“算了,自己好好调养吧,我走了!” 等人离开,靖宝扭头:“阿蛮,我脸色是不是真的不好看?” “跟女鬼没两样。” 阿蛮撇撇小嘴,“不过这个徐公子倒是挺体贴的,爷,你说呢!” 靖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阿蛮,你最近是不是春心动了?” “哪,哪有!” “没有,那为什么见着一个男子,就说那男子好呢?” “那,那……还不是为着爷着想!” “爷是男人,将来该找的是个女人,你这是假公济私啊,阿蛮!” 阿蛮:“……” 阿蛮梗着脖子,涨红小脸,愣了好一会后,一跺脚,一甩辫子,羞愤难当的扔下一句便逃了。 “爷,你真坏!” 坏吗? 靖宝摸摸鼻子,那是为了清静。 回房,喝了一碗滚烫的生姜红糖水,她倒头就睡,连个梦都没有。 时一刻,靖宝准时醒来,简单洗漱了下就上了马车。 车到南城门,一眼就看见齐林等在树下,靖宝对上他的眼睛,心里砰砰跳了几下。 第二百零二章 师和生 如靖宝所料的那样,是顾长平! 顾长平走上前,施施一礼,“靖公子好。” 靖宝哪敢真受他的礼,这不折寿吗,忙侧了半个身子,“等,等多久了?” “回靖公子,刚到一会。” “早饭用了吗?” “用过了。” “用过就好!” 靖宝抓了抓耳朵,她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和“齐林”搭讪,只好往他身边一站,眼观鼻,鼻观心的等高美人。 高美人是坐轿来的,轿一停,他就钻进靖宝的马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呼大睡。 这人长手长腿,占了大半个马车,靖宝和顾长平只好缩着脚,并肩靠坐在一旁。 车轱辘撵过青石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不知为何,靖宝感觉自己的心也被车轱辘轻轻撵过,痒痒的,还有一些疼。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顾长平离得这么近! 靖宝偷偷抬眼,恰好和顾长平垂下的眸光撞上了,当即眼皮一跳,赶紧低下头。 顾长平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颗丹丸,放在掌心递过去。 靖宝咬了下唇,捻起丹丸放进嘴里。 一杯温茶接着又递过来,她抬头,没敢看这人的眼睛,无声道了句:“谢谢!” 丹药就 水咽下,手里的茶盅被顾长平拿走,接着,他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只石榴。 顶端已经切了个十字的口子,能看到里面鲜红欲滴的果肉。 小厮怀里揣着小玩意,哄哄主子开心,这是常有的事情,阿蛮和阿砚也这么干。 靖宝想伸手去拿,又觉得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太馋,纠结了几下,她蠕蠕嘴唇,伸手接过。 可不是她要的,是他主动给的,不算馋。 剥出一颗放嘴里,哎哟! 酸! 靖宝酸得龇牙咧嘴,抬头,水汪汪的眼睛瞪着面前的人,有些气鼓鼓,又有些委屈。 顾长平不由笑了,有这么酸吗? 从她掌中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幽黑的眼眸一眯,那张齐林的脸顿时皱成一团。 靖宝看了,得意得哈哈大笑。 顾长平指了指高美人,靖宝赶紧用手捂住嘴。 顾长平见她的肩一抖一抖,不由也笑了下,笑的时候虽没发出声音,但胸腔动了动。 靖宝便更得意了。 她甚至有种奇思妙想,感觉他们两个人像在偷情似的,因为高美人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不对! 他和先生是师生关系,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偷情? 靖宝恨不得抽自己个嘴巴 。 瞎想什么呢瞎想。 这不是把先生给玷污了吗? 有了刚刚这一番的自省,靖宝没再抬眼,耷拉着眼皮一副困恹恹的模样。 车子驶上官道,车速就快了起来,中午时分,便赶到了青阳村,顾长平掀帘跳下去。 车身剧烈一动,高朝伸了个懒腰醒来,狗鼻子嗅嗅。 “这车里什么味儿,一股子酸味。” “给!” 靖宝把吃了小半的石榴递过去。 高朝看着他,露出一个鄙夷的笑:“你行不行啊,一个大男人,吃这种女人家的小玩意,拿开。” 靖宝一滞,石榴从她掌心滚落下来,高朝吓得直接弹出去。 “姓靖的,别弄脏我的衣服,哎啊,我的鞋,他娘的,怎么都是泥地?来人,背我。” 高美人的两个贴身小厮,年长一年的叫小七,年岁小一点的叫小九。 据说长公主曾经在宝贝儿子身边放了整整十个人,只有这两人最后留了下来。 小七弯下腰,把主子背上身上;小九顺势脱下主子的鞋,用枯棍把鞋底上的泥,一点点剥掉。 高美人舒坦了,就不耐烦,“靖七,你快下来,别耽误时辰!” 靖宝对外头的一切,恍若未见,恍若未闻。 她想 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高美人说得没错,石榴这种小玩意,都是闺中姑娘当零嘴儿吃的,男人极少会碰。 顾长平拿来给她吃,他是觉着自己像闺中姑娘,还是有一层更深的意思? 正惊魂未定的时候,顾长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老大爷,打听一下,徐俊家住哪里?” “徐俊,哪个徐俊?” “就是原本在刑部当差,后来死在外头的那个!” “噢,你们问的是他啊,村西头,最后一家。” “大爷,他们家还有谁?” “就剩孤儿寡母了,老娘几年前病死了。” “谢谢大爷。靖公子,快下来,咱们得走了!” “来了!” 靖宝忙跳下去,双腿踩在泥里,溅了些泥在长衫上,阿砚上前扶她,被她挥开,大姑娘才要人扶呢! “我自己能走!” 顾长平瞧着她脚上的鞋,微微皱了下眉。 足足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走到村西头,孤零零的三间平房带个大院子,门口一只大黄狗,见到陌生人,昂着头汪汪直叫。 妇人从里面出来,三十左右的样子,长相白净。 “你们找谁?” 靖宝看看那高朝和顾长平,都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忙上前一 步,作揖道:“大姐,这里可是徐俊家?” 妇人勃然变色:“早死了,你们找他做什么?” 靖宝忙笑道:“别误会,我们不找他,我们找他家人。” “家人也死了,统统都死了,没一个活着,都走吧。” “大姐!” 靖宝一指高朝,“我和他在刑部当差,查到郭家的案子有几分可疑,特意过来问问情况。” “没有什么情况可问的,死了就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妇人拿起扫帚,作势扫地,其实是赶人。高朝和顾长平远远的躲开了,靖宝没法躲,只好东跳一下,西跳一下。 极为狼狈。 “大姐,你和她夫妻一场,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被谁害死的吗?” “谁说我和他是夫妻?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他做过夫妻,滚,滚,滚!” “娘!” 一秀气少年走出来,眉眼瞧着八.九岁的样子,身上衣服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像村里人。 “你们是什么人?快走,别惹我娘不开心!”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靖宝从怀里掏出两颗糖,“哥哥给你吃糖。” 少年把她的手一掀,“听不懂人话吗,再不走,放我家大黄咬你们!” 第二百零三章 是徐俊 糖滚落在泥里,靖宝心中一动,冲母子二人作揖:“别放狗,别放狗,我们这就走!” “什么这就走,我们还没……唔!” 靖宝捂着高朝的嘴,死命的把他往外拖,撕扯中还不忘瞪了顾长平一眼。 你倒是快跟上啊! 拖出十几丈,靖宝松开手,在高朝发飙之前,压低声道:“这家人,有问题。” “什么问题?” “案子发生在五年前,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过日子,又生活在乡下,日子多少会艰难些。”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妇人长得如何不说,就那一双握笤帚的手,白白净净,一看就不是作惯农活的。你再看她儿子,穿的跟个少爷的。我给他的那可是松子糖。” 高朝瞬间明白。 松子糖不上一般的糖,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是没见过的,可那孩子毫不迟疑的就给拍地上,看都不看一眼,确实可疑。 “阿砚,去看看那糖还在不在地上?”靖宝命令。 “是!” 阿砚极快的回来,“爷,在地上呢,没捡起来。” 孤儿寡母的“高风亮节”让高朝心口一紧,同时直勾勾地看向靖宝。 靖宝把声音压低,“我们作势离开,深夜再折回来 ,明着不行,咱们来暗的。” 高朝的目光依旧是直勾勾。 靖宝怒了,“看我做什么,还不快走!” “靖七,你可以的!”高朝没头没尾扔下这一句,走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靖七扭头去看顾长平,顾长平顶着一张齐林的脸皮,温淡的笑笑,“靖公子,高公子是夸你厉害。” 厉害吗? 靖宝脸一红,怕对上这人含笑的眼睛,赶紧溜了。 顾长平眼角轻轻上扬。 该发现的破绽,没有一样落下,她果然让他有惊喜! …… 几个人坐着马车往回走了几里地,在官道上的一处小客栈吃了午饭。 高美人大手一挥,掏银子开了两间房,一间给自己,一间给靖宝休息。 靖宝有些不忍顾长平像个呆子一样在大堂干坐着,又怕自己对他太过热情,引起别人的注意,便命店小二泡了一壶好茶,端了几样点心上来。 反正记在高美人的帐上。 上了二楼,她依旧有些不放心,探出脑袋往外一瞧。 顾长平和高朝的几个侍卫坐在一起,慢慢的喝着茶,扯着闲话。 察觉到有人看他,顾长平下意识仰起头。靖宝浑身一颤,赶紧缩了回去。 一旁阿砚眉头紧 皱。 什么情况,爷怎么对个下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 暗夜。 万籁俱静。 高朝发出一声低响,“靖七,有虫子,快替爷爷赶虫子。” “爷爷,你消停些吧,我的两只手还没停过。” “住嘴!” 高朝蹲在树上,头顶一片树叶,气恼道:“要不是你提议爬树,爷爷哪需要受这份罪,身娇肉贵之人,难不成还得自个赶虫子。” “你……” 靖宝真想把他一脚踹下去,又怕没把他踹下去,自己先掉下去了,心道昨儿那雷怎么没劈死这丫的。 “要不你下去,换我家小七上来。” “高公子,别折腾了,我来帮你赶!” 两人身后,齐林轻轻折了根枯枝,虫子飞到哪,枯枝一点,虫子打落在地上,百发百中。 高朝看了会,突然扭头道:“要不,你跟着我得了,我去和你家主子说,月钱随你开。” 顾长平:“……” 这小子当着我的面,撬我的墙角? 嗯,很可以! “快看,有动静。”靖宝手一指。 高朝一拍他手背,“闪开闪开,别挡着爷爷的视线!” 靖宝当下想也不想,扭头冲齐林撅了一个委屈的表情:先生,你快看哩,这人 他老欺负我! 顾长平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点。 靖宝愣了愣,一言难尽地磨了磨后槽牙,先生这是安抚她呢?还是让她安份点? 哎,手背好痒! 这时,一条黑影翻过墙头,立在院中左右看了几下,原本趴在地上睡觉的黑狗,听到动静警觉的抬起头,看了黑影一眼,又趴了下去。 那人走到窗下,轻轻咳嗽一声,片刻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妇人扑到黑影怀里,抬嘴便亲了上去。 男人的手顺着妇人的衣摆探到里面,轻轻搓揉。 靖宝羞得赶紧偏过头,却意外的对上了高朝的眼睛,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得出二个结论: 一,来者是熟人; 二,很有可能是妇人的相好。 这时,院里的男女亲热了一会便分开,男人把外衣一脱,开始干活,先打井水,把水缸盛满,接着又开始劈柴。 妇人端着茶盅,男人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盅,妇人把剩下的半盅喝了……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柴劈到一半的时候,小男孩被吵醒,从屋里走出来,惺忪着两眼,走到男人身边,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男人身体一怔,随即把斧头放下,转身,将孩 子搂在腰间。 “爹!” 一声轻唤,让隐在暗处的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靖宝还没作出任何反应,高朝的手已经像钳子以的紧紧抓住她,“听见没有,他叫他爹!” 靖宝正兀自惊着,被他这么冷不丁一抓,她忘了自己蹲在树上,本能的想甩掉手腕上的手,不想身子晃了几晃,直挺挺的坠了下去,发出“啊--”的一声。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抓住她的前襟,靖宝吓得魂飞魄散,睁眼见是齐林,脸上的血色都没了。 然而,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头顶上高朝嗷的一嗓子:“不好,那……那……那个爹要逃了!” 靖宝感觉自己被这人活活折去十年寿命,挣扎着喊道:“还不赶紧把人截住!” 话音一落,阿砚和高朝的两个小厮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三人将男人团团围住。 几个过招之后,男人落败下来。 一旁,女人死死的捂着孩子的嘴,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的巨变。 这时,靖宝双脚落地,三魂归了二魂,抬头冲顾长平咧了咧嘴,算是道了声谢,然后一拎衣角便冲过去。 她两眼绽放出如狼一般的光芒。 是徐俊! 他竟然还没有死! 第二百零四章 步广辉 屋里掌灯。 灯下的男人瘫在地上,脑袋塌塌的垂着,脸上一片死灰。 靖宝和高朝同时转向妇人-- 靖宝:“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高朝:“他为什么还活着……”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妇人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整个屋子里,只听到她轻轻抽泣的声音。 靖宝从怀里掏出帕子,“你别哭,我们没有恶意,也不会把他还活着的事情抖落出去,我们只想问一问当年的事情。” 女人没去接,看靖宝的眼神恨恨的。 “现在你们只有乖乖的配合我们,否则……” 高朝冷笑一声,“死了五年的人,又活过来,莫非当年的血案,是他和贼人里应外合!” “放屁!” 妇人顾不得哭,咬牙切齿道:“我男人真要和贼人里应外合,会变成哑巴吗,你们看看他身上的伤。” 说罢,她扑到男人跟前,猛的掀开他的衣服,胸前胸后竟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疤痕。 “这……” 高朝挠挠耳朵,乖乖的闭上嘴巴。 靖宝深蹲在夫妻二人面前,柔声道:“我叫靖宝,国子监监生,他是高朝,长公主的宝贝儿子,我们真正的目的,是想弄清楚五年前郭家五十八口惨 死的真相。” 男人听到最后一句,身子颤了下。 “徐俊,如果你肯帮我们,我保证,总有一天你会光明正大的站在你家院子里,亲你的女人,搂你的儿子,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一回,轮到高朝和顾长平同时看向靖宝-- 高朝:这小子,还真是哄死人不偿命。 顾长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招招致敌,是掌刑部的人才。 肉眼可见的,男人黑沉的眼珠子动了,掠过一层流光,他朝女人抬了抬下巴。 女人犹豫了好一会,到底还是转身走进屋里,拿出儿子读书用的纸笔。 片刻后,靖宝惊奇的发现,这个徐俊竟然还写了一笔好字-- 五年前,我们四人负责押送郭家人,这是趟苦差事,我不想去,但没办法,正好轮到我。 前面十几天走得极为顺利,郭家人非常识趣,孝敬了很多的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四人拿了银子,给他们吃好,喝好,还给老人孩子弄了辆马车,跟游山玩水似的。 就这么一路走到南宁府,郭父又给我们两张银票,说想让家人住一晚上客栈,洗个澡,换身新衣裳再上路。 我们几个一看有油水捞,就麻利的替他们办了。包 了一间客栈,弄了几桌好菜,还上了酒。 那晚上郭家老老小小都高兴坏了,吃的很开心,酒也喝几壶,我还和头儿说,要流放的官员个个都像郭家这么大方,几年下来,咱们就发了。 夜里起来撒尿的时候,我发现郭父一个人坐在大堂里喝闷酒。 相处一路,看在钱的份上我便过去劝了几句,说你们流放海南是苦,但有钱的主,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 郭父听了,笑笑,说他们走不到海南,我只当他喝多了说酒话,没在意。 哪知从南宁府出发刚走了两日,路上就遇到了贼人,一共十六个,个个蒙着面,上来二话不说,拔刀就杀。 我们头儿吓傻了,喊话说自己是官差,哪知被人一刀刺了个对穿。 我一看这帮是狠人,赶紧逃命要紧,但还是被他们追上,砍了十几刀。 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被扔在了乱坟岗。 我记得很清楚,那夜,天下着瓢泼大雨,我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皮,连动动手指都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也是我命不该绝,硬生生挺了一夜后,有个挑粪的老农来乱坟岗淘死人身上的东西,见我还有口气在,就把我救了。 我的喉咙就是那一夜坏 掉的。 几个月后,我养好伤,问老农要了几两碎银子,帮人一路押镖进了京。 进京后我才发现,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一个死人,坟头的草都长出来了,朝廷每个月还给我们家发四两银子的生活费。 高美人翘着二郎腿,眯眼道:“你应该不会为了四两银子,做了五年的鬼吧?” 徐俊看他一眼,继续写道-- 当然不是,是京里有要我命的人,我怕连累家人,只能做鬼。 “谁要你的命?”靖宝问。 徐俊迟迟没有下笔,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显然是在犹豫。 “徐俊!” 久未出声的齐林突然开口,“连皇帝都是一茬一茬的坐,更何况臣子,读读史书,历代三朝元老有几个?远的不说,只说近的顾家,曾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何等的风光,到头来不也败得彻底。” 徐俊,靖宝,高朝三人的目光齐唰唰向齐林看去,齐林的呼吸变得深长起来。 “你不用怕的!” 这话说得委婉,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 徐俊生生打了个寒颤后,在纸上飞快的写下一个人的名字:曹明康。 然后他又写道-- 郭父说他们走不到海南,我其实还多问了句为什么?郭父刚 开始没肯说,等我打算回房时,他突然一把把我拉住,一字一句道: “如果我死了,杀我者必是曹明康。” 当时,我以为他说的是酒话,后来躺在乱坟岗的时候才明白过来,不是郭家富得流油,而是他们知道曹明康放不过他们,所以想把银子花光了,舒舒服服上路。 我若是死而复生,以曹明康赶尽杀绝的个性,也活不长,不如做个鬼,还能给他们娘俩挣四两银子一个月。 “凭郭父的一句话,就认定幕后的凶手是曹明康,是不是太过武断了些?”靖宝一针见血问道:“徐俊,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徐俊在纸上飞快的写道-- 有! 我中刀“死”之前,那人把脸上蒙着的黑布取了一下,那张脸我认得,不是别人,是当时锦衣卫一组的头儿步广辉。 “竟然是他!” 高美人一拍桌子,脸色异常激动。 “步广辉是谁?”靖宝问。 “他原是曹府的侍卫,后来脱了奴籍凭曹明康的关系进了锦衣卫,天下人都知道,步广辉是曹明康的一条狗。” 高美人两眼放光道:“这一下,曹明康的罪行板上钉钉,没跑的了!” “未必!” 齐林一盆冷水泼下来。 第二百零五章 同一屋 高朝皱起眉。 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齐林会反驳他的话,脸颊肌肉不由自主微微绷紧。 “怎么会未必!”他极其不悦道。 “死人就未必!” “齐林说得对,咱们得防着他杀人灭口。”靖宝蹭的一下站起来。 高朝闭了眼睛,片刻后又睁开,冷笑道:“你知道步广辉现在是什么身份,家住哪儿吗?” “哪儿?” “连这个都不知道,还说什么得防着,你防得住吗?” “那你倒是说啊!”靖宝气得眼睛睁大一圈,都这个时候了,这小子还卖什么关子啊! 高美人手一摊,表示他还真不是卖关子,堂堂皇亲国戚,谁关心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啊! 这时,徐俊咳嗽一声,写道-- 步广辉三年前从锦衣卫离开,在保定府谋了个知府的肥差,我打听过了,走的也是曹明康的路子。 保定府? 靖宝心中一动,离京城有六百里,快马加鞭的话一天一夜就能赶过去。 “高朝,怎么说?”她问。 高朝没吭声,目光似有若无的看了齐林一眼,半晌才道: “小七,小九,还有那个叫什么砚的,你们三人立刻往保定府去一趟,无论如何得把那个叫步广辉的活着带回来见 我。” 小七上前一步,“爷,我们走了那你呢?” “我不是有齐林吗?” 高朝冲齐林耸了下肩,“看在顾长平的份上,你会照顾我的吧!” 顾长平不由吸了口气。 其实“未必”两个字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小子,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扮成了齐林。 因为齐林死都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他的。 未及深想,只见靖宝招来了阿砚,低声交待道:“怕夜长梦多,你马上出发。” “爷,马我骑走,车子留下。” “嗯,凡事当心。” 阿砚与小七,小九一对眼,三人冲进夜色。 来时五个人,一辆马车,两匹快马,现在马都被骑走了,只剩下车,深更半夜去哪里找马? 靖宝冲徐俊一作揖,掏出几两银子,“徐大哥,能不能暂住一宿,天一亮,我们买了马就走。” 徐俊不敢作主,去看自个媳妇。 妇人手一指,“我儿子的房间,你们三个都是大男人,炕上挤一挤,将就一晚吧!” 靖宝:“……” 可她是女人啊! …… 炕不小,躺三个人没问题,两个人更是绰绰有余。 靖宝累一整天,有那么瞬间,她真的想豁出去,往炕上一躺,什么都不想了。 “你 们睡吧,我不困,去外头院子里站会。” 高朝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傻子才会有觉不睡,去院里站着。 “靖公子,你等一下!”齐林走到外间,再进来时手里抱了一床被子。 “两位公子,我睡中间。靖公子,你盖一床被子,我和高公子盖一床被子。不早了,都睡吧。” 靖宝傻了。 就算自己单盖一床被子,也是挨着顾长平睡啊! 她,她,她怎么能和顾长平睡一张床呢! 高美人也傻了。 他已经确认眼前的人就是顾长平,现在顾长平不仅要和他睡一张床,还要盖一床被…… 他,他,他就不怕自己做点什么? 顾长平见两人站着不动,道:“两位公子别发呆啦,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不累吗?” 靖宝脑中有根神经微弱的挣扎了一下,“我睡觉翻身比较多,容易把人吵醒。” 顾长平:“听这话的意思,你是想站一夜?” 靖宝:“……” 靖宝乖乖的爬上床,被子往头上一蒙,他顾长平也不是洪水猛兽,挨着他就挨着他吧! 这小子,也不怕把自己给蒙死! 顾长平心底笑了下,扭头看向高朝,“高公子,你怎么说?” 高朝勾勾唇。 顾长平,你 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他往床边上一躺,故意只搭了一半的被子,还有一半的被子分出来。 顾长平看着炕上一左一右的两个人,沉默片刻,认命在中间睡下。 他没有盖那一半的被子,微垂着眼皮,脑子自嘲似的胡乱闪过一些想法。 这时,高朝轻轻翻了个身,目光灼灼地看他。 顾长平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伸手在他面前点了几下,有些轻微警告的意思,让他安份点,高朝咧嘴一笑,眼睛更亮了。 他大着胆子伸出手,想在顾长平的脸上摸一摸。 这脸皮什么做的? 怎么能做得这么惟妙惟肖? 还有-- 他选择和自己睡一床被子,是因为自己和他更亲密吗? 顾长平在高朝的手快触上来的时候,翻了个身,面向靖宝那一侧。 “高公子,好梦!”他说。 高朝一怔,手僵在半空,最后慢慢垂了下去。 屋里,陷入死寂。 闷在被子里的靖宝顿时吓得一动不敢动,哪怕两人之间隔着数寸的距离,和一床棉被,她都能感觉到身后的人绵长的呼吸。 他现在在想什么? 为什么选择和高朝盖一床被子? 是因为高朝没有发现他就是顾长平吗? 脑子里纷纷乱乱,靖宝终 于撑不住睡了过去,呼吸变得安静匀长。 许久,顾长平坐起来,帮她掀掉一点被子,让她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扭头,高朝也已经睡着,他看到他因为低头而微凸的颈骨。 静了片刻,顾长平悄无声息的下了床,走到院子里,小腹一提气,飞身跃上屋顶。 屋顶上,徐俊弓身坐着,手里提着一壶酒。 顾长平走过去,接过酒,猛灌了一口,烈酒顺着喉咙流进胃里,火辣辣。 这时,徐俊伸手指了指下面--都睡着了? 顾长平微点了下头,把酒还给他。 徐俊仰面喝了一口,再扔回去。 酒瓶在两人手里转了几圈,终于见了底,顾长平往后一躺,仰望暗沉的天际,视线又凉又烈。 徐俊用胳膊蹭蹭顾长平的脚,无声道:“你在担心?” 顾长平轻笑了一声,低低道:“我自生下来的那刻起,便一直在担心。” 担心能不能活? 担心什么时候会死? 担心是被人勒死,还是毒死?还是五马分尸? “这事结束后,你带着媳妇孩子离开京城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他说。 徐俊喉咙动了动。 顾长平坐起,看着他的眼睛,“这天下太平不了几年!” 第二百零六章 沈姑姑 靖宝是被冻醒的。 被子呢? 坐起来,木然看过去,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顾长平和高美人一人抱着一床被子,头挨头睡得呼呼的。 所以-- 顾长平睡在中间,让她一人盖一床被子,只是为了方便抢她的被子。 还先生呢! 靖宝郁闷了一会,下炕去井边打水洗漱。 水桶刚刚放下去,一只大手伸过来,“靖公子,起挺早!” 靖宝想着这人半夜抢他被子,鼻子里哼哼两声,算是应了。 “昨天靖少爷睡着了嫌热,把被子全堆我身上,我帮靖少爷盖了几回,靖少爷嘴里还骂了一句。” 有地洞钻吗? 靖宝羞愧难当,舌头像打了结似的,“我,我,我……” “我说笑的, 靖少爷别当真。”顾长平弯腰打水。 靖宝的脸却比刚刚还要羞愧。 她的睡姿,她自己是知道的,阿蛮一晚上要起好几次夜,帮她盖被子,用阿蛮的话形容是--玉体横陈! 他!都!看!到!了! 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靖少爷,一会我去村上买匹马,你去把高公子叫醒,我们在村头会合。三个大男人在寡妇家呆着,会给人添麻烦。” “噢!” 靖宝站在 原地凝固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我,我这就去喊!” “靖文若!”顾长平很轻的叫住她。 “先生,还有事吗?”靖宝赶紧双手垂下,站得恭恭敬敬。 顾长平看了她一会,“没什么,就是脸色太难看!” 靖宝:“……” 她心想,那还不是为了你累的! 进了屋,靖宝走到炕边,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掀了被子,大喊道:“起床了!” 高朝直接吓跳起来,懵懵的扭过头,一看是靖宝,气得肺都要炸了,“姓靖的,你想死吗?” “啊,你有眼屎!”靖宝手一指。 高美人忙不迭的去揉眼睛,靖宝哈哈一笑,“骗你的,美人永远是美人,顶着一张隔夜的脸都很好看。” “……”高美人擦眼屎的手一顿。 这小子,真他娘的混啊! “齐林去买马了,约我们在村口会合,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快点。” 靖宝说完,转身走出去,寻着在灶间忙碌的妇人,递过去一张银票,“给孩子寻个好一点的教书先生,多读点书,总有进益。” 妇人踌躇着没去接。 靖宝往她怀里一塞,笑道:“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大姐,我们走了,若有难事来靖 府找我。” 一转身,少年就站在门口,皱眉看着她。 靖宝走过去,想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又觉得这个动作太娘气,于是改豪气的拍拍他的肩。 “照顾好你娘!” “你叫什么?”少年追了几步问。 “靖宝,如珍似宝的宝。” “怎么会起这个名字。”少年嘀咕,“哪有形容说自己是珍宝的。” 靖宝脚步一顿。 算了,她不和小屁孩子计较。 …… 走到村口,顾长平已经买着了马,正把马车架在马身上。 靖宝想上去帮忙,发现自己啥都不会,只好干巴巴的在边上等着。 高朝匆匆赶来的时候,马车刚好架好,顾长平跳上去,一勒缰绳,“两位公子,请上车。” 靖宝屁颠屁颠的爬上了车,这回她不客气,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高朝看靖宝的眼神仿佛要生吃了他。 这小子怎么能自个先爬进去呢,应该扶他这个贵公子先上车才对。 还有,他怎么有脸把最好的位置给占了呢? “你,边上去点。” “为什么!” “爷爷做事,用得着你问为什么吗?” “就不!” “为什么!” “你管得着吗!” “姓靖的,你是不是想死?” “姓 高的,别耍威风。” “咳咳咳……” 外头,顾长平轻轻一嗓子,马车里顿时清静了。 …… 中午时分,马车还没驶入南城门,就被人拦下。 拦车的人是顾怿,走到齐林身边低语了几句,齐林脸色变了变,立刻跳下马车,翻身跃上顾怿的马,扬鞭而去。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等靖宝、高朝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怿已经驾着马车往前赶了。 靖宝心想顾家一定有事,而且是急事。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又有人拦了马车,挑帘一看,竟然是元吉。 元吉见着靖宝,忙道:“爷,赶紧回去吧,钱公子和汪公子就在咱们花厅里坐着,说要等爷回来商量事儿。” 话音刚落,公主府的人飞奔过来,冲高朝一行礼道:“爷,驸马爷病了,长公主命你速速回府。” 高朝与靖宝面面相觑。 嘿! 怎么在城外过了一夜,就个个有事了呢? 什么毛病! …… 顾长平从后门而入,齐林等在门口,急吼吼地迎上来,差点没哭了。 “爷,宫里来人,小的不敢顶着爷的脸去,只好先把人稳住了。” 顾长平奇道:“宫里的人,又不熟悉我,你怎么就不敢顶着了?” “ 爷,是沈奚姑姑。” 顾长平一怔,他倒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位旧故人。 “把人请进我书房。” “是!” 一刻钟后,顾长平一身青衫,走进书房。 沈奚起身福礼,顾长平手虚扶了下,“多日不见,姑姑见老了。” 沈奚没想到顾长平会这般说话,捏着帕子的手抖了一下,掩盖道:“还是不太习惯宫里的生活。” 沈奚原本名门之后,他父亲与苏太傅是旧交,后因言获罪被抄家,沈奚也因此充了官伎。 苏太傅可怜她,将她救出,像闺女一样养在府里,后见她琴棋书画,言容德功样样出色,便做了苏婉儿的教养姑姑。 可以这么说,沈奚是陪着苏婉儿一路成长的那个人,苏婉儿的心机、算计、要强,都是来自沈奚的言传身教。 前世,自己被苏婉儿耍得团团转,最后因她而死,这位沈奚姑姑在背后出力不少。 顾长平挑拣了离她最远的一处坐下,笑道:“姑姑难得出宫,一出宫便来找我,怕是有事,不妨直说。” “那我便直说了!” 沈奚放下茶杯,笑道:“今日姑姑出宫,是奉了娘娘的命,娘娘听说你被下了职务,很是揪心,让我来看看。” 第二百零七章 借银子 顾长平忙起身冲着皇宫方向遥遥一拜 ,“多谢娘娘,臣愧不敢当。” 沈姑姑道:“娘娘和你是多年的情份,你出事,她也着急。” 顾长平再拜,“臣惶恐!” 沈姑姑笑道:“娘娘还命奴婢来问一声,可需要她帮忙?” “就不必了吧!” 顾长平拒绝的干脆,沈奚并不觉得意外。 拒绝就对了,毕竟苏婉儿权衡利弊下选择给皇帝作妾,这种选择在沈奚看来,连错处都算不上。 这天底下,还有谁比皇帝更有权势的? 而一个被抛弃了的男人,多少会因为自尊心作祟,而做出些蠢事,说些蠢话。 “长平,儿女情长固然重要,但男人的仕途,前程和富贵也顶重要,这些东西摸得着,看得见,都在你手上握着,这才是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东西。” 沈姑姑叹了口气,“你从小在夹缝里生存,更应该明白这些东西的重要,娘娘想帮你,是不想看着你落魄,也是因为你们从前的情份。” “我落魄了,才更显得娘娘的选择英明无比!” 顾长平揶揄,嘴角抿出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沈姑姑笑着放下茶杯,“何必说这些气话, 在她心里,你和大爷是一样的。” 言外之意,是把他当兄长一样看待。 顾长平笑笑。 前世,沈姑姑也来找过他,也说了同样的话,目的却不是她说的这么简单。 皇后生下嫡子,权掌六宫,风头一时无两。 苏婉儿虽有美貌和才情,又和皇上有些不一样的情份,比起连龙颜都见不到的宫中女人,已是天堂。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后才会格外的针对和打压。 苏婉儿这一年的日子,难过! 攘外必先安内! 后宫连着前朝! 苏婉儿看清自己弱点,便要着手栽培自己的人,苏秉文无心朝争,一心只为儿子,是个不中用的。 中用的人当中,只有他顾长平。 所以,顾长平一落魄,她便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想帮上一帮。 她需要一条极为忠诚的狗,为她把前朝的战场清扫干净。不论是现在的曹明康,还是皇后娘家人王氏一门。 想着她年纪轻轻便谋虑深远至此,顾长平岂能不笑笑,表示出敬佩。 这时,沈姑姑起身,将书房的门掩上,又坐到顾长平身侧,压低声道: “首辅大人在朝中一手遮天,堂堂天子大权旁落,不是大秦之福。皇帝早就忍 他许久,你此刻与他决裂,是明智之举。娘娘说,只要你找到曹明康的错处,无论大小,皇上都有决心将他铲除掉。” 沈姑姑说完,仔细看着顾长平的反应。 哪知道顾长平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右脚用脚尖轻轻的在地上打着拍子。 忽然,那打着拍子的鞋停下来。 “这话是娘娘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他问。 “是娘娘揣摩皇上的意思!” “噢!” 沈姑姑见火候到了,微微一笑道:“娘娘还说,不妨从五年前的郭怒案查起。” 顾长平瞟了她一眼,淡淡道:“她一个深宫妇人,不宜把手伸得太长,沈姑姑请回吧!” 他既没应下,也没拒绝,但沈奚却已经知道,这人应下了。 她不再多言,起身告退。 顾长平起身走出书房,齐林迎上来,努努嘴道:“沈姑姑找爷什么事?” 顾长平略微沉默了会儿,“没什么事,去备水,我要沐浴。” 齐林转身,脸就塌下来。 怎么可能没事,沈姑姑可是宫里那一位的心腹,忽然,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 那位祖宗不会是耐不住深宫的寂寞,想勾引爷给万岁爷头上添点绿吧? 齐林在心 里呐喊: 这还不如让爷和那个姓靖的有一腿呢。 没子嗣总比没命的要好! …… 姓靖的此刻正看着花厅里坐着的两人,冷笑。 他娘的! 她还以为这两人苦等她回来,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事,结果倒好…… 这两个王八蛋是问她要银子来了。 “靖七,你也知道我是个穷鬼,汪秦生寄人篱下,也没好到哪里去。这银子我们不问你要,问谁要?” 钱三一一摊手:“也不会白要,把酒灌到位,这些人恨不得连和小妾的房中之事都拿出来聊,这时候我们把话题往买官上引,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来。” “对,对,对!” 汪秦生帮腔道:“这总比我们在衙门里干巴巴的打听要好,而且不让人怀疑。” “哼!” 靖宝冷哼一声,便没了下文。 钱三一扭过脸,用夸张的口型对汪秦生无声道:好像不肯,实在不行咱们去徐青山那里骗钱,就说是靖七交待的? 汪秦生无声回道:万一徐青山也不肯呢? 钱三一继续夸张道:那我就死给他们看! “你不用死给我们看,要多少,说个数!” 钱三一的脸色立刻变得精彩纷呈,他看着靖宝的脸色,试 探道:“一……千……两?” 以钱三一对靖宝的了解,这小子一定会压压价,打个对折。 “阿蛮,把银子拿给他!” 见鬼了! 钱三一眼珠子都快惊掉下来,这么痛快? “丑话说在前面,一千两银子砸河里,我能听到响,砸你那儿若听不到响,我让徐青山把你们俩扔河里,给我听个响!”靖宝龇了龇牙。 钱三一还没反应,边上的汪秦生吓得打了个寒颤,“文,文若你……” “你放心,我钱三一出马,总能让你听着响!”钱三一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靖宝挑眉,“说话算话?” 钱三一放下狠话,“钱爷说话,向来算话!” 阿蛮拿来银票,钱三一一把抢过揣进口袋,拉着汪秦生就走。阿蛮不放心道:“爷,我怎么觉着这两人很不靠谱的样子?” “阿蛮啊!” 靖宝叹了声道:“连沈先生都说钱三一有状元之才,你认为是你看人的眼光准,还是沈先生看人的眼光准?” 阿蛮:“……” 靖宝捏了她一下耳朵,“快帮爷打热水去,我得洗一洗,身上脏死了。” 阿蛮这才反应过来,追问道:“爷,昨儿你和高公子在哪儿歇的脚?” 第二百零八章 有私情 靖宝脸一红,恼羞成怒道:“爷在哪儿歇脚,需要向你汇报吗,你个丫头,管得倒宽!” 阿蛮脆声道:“做下人的关心主子睡哪儿,怎么就是管得宽了呢?” 靖宝:“……” 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利齿了? 洗漱好,阿砚那头还没消息,算算时间,应该早到了保定府,靖宝一边喝茶,一边心里担忧。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见着步广辉的人了吗? 有没有平安把人带回来? 正想着,史明匆匆跑来,急道:“爷,阿砚兄弟传来消息,步家出事了!” 靖宝脸色大变:“出了什么事?” …… 曹府。 吴安推开书房的门,曹明康头也未抬,“何事?” “大人,步家的事情已经解决。” “噢?” 曹明康从奏章中抬起头,“怎么解决的?” “天干物燥,步府深夜大火,步大人一家没有逃出来,命丧火海,明日一早,消息就会传到京城。” “做得可干净?” “非常干净,大人放心。” 曹明康神色一悲,叹道:“我……对不住他啊!” “大人不必自责,他一个奴才,靠着大人脱了奴籍,升官进爵, 舒舒服服过了这些年,已是造化。如今为了主子而死, 也是死得其所。” 曹明康哪里是真悲,不过是等着吴安把这话说出来,“顾长平可曾派人过去?” “回大人,顾大人不曾派人去,他门下弟子高朝和靖宝派了人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到时,人都烧成灰了。” 曹明康听了,脸色阴沉。五年前的旧事,如果不是顾长平授意,那两个门生怎么会知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吴安,你想办法把消息递到王家,就说顾长平与苏娘娘暗下有私。” “大人?” 吴安大吃一惊,“可有确凿证据?” 曹明康冷笑一声,“苏娘娘身边的沈姑姑一个时辰前,刚刚从顾府后门出来,这可算确凿证据?” 吴安颔首道:“大人,这么一来,顾长平永无翻身之日。” …… 翌日的早朝,发生了两件大事。 头一件大事,是保定府步知府一门死在火中,据传是因为下人偷懒,夜里瞌睡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烧到了帐子。 火势窜得极猛,很快就烧成了一片,除了一些住得远的奴仆险险保住了命,别的都死了。 如果说第一件大事,让人感叹人生无常的话,那么第二件大事,则让人感叹,不作死就不会死。 王国公上书称,前祭酒 顾长平与宫里的苏娘娘有私,请皇上将顾长平下牢,并将苏娘娘打入冷宫。 为此,王国公拿出了有力的证据-- 苏娘娘身边的红人沈姑姑昨日出宫,哪里都没去,独独去了顾府。苏娘娘待字闺中时,与顾长平青梅竹马,沈姑姑这一趟不是私授,是什么? 据传,当时新帝的脸就绿了,把一众文臣武将撂在大殿里,拂袖而去。 消息传到靖宝的耳中,她再也坐不住,直奔顾府而去。 见到顾长平的时候,他正站在书案前,一抹斜阳的光,从窗子透进来,落在他青色的衣衫上,仿佛洒下了金粉金沙。 靖宝火急火燎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她垂下眼帘,上前低唤了句:“先生?” 顾长平目光流转,应了:“怎么没去国子监?”说完,他又对齐林道:“给靖生泡杯菊花茶,去去火。” 一句去去火,让靖宝知道自己的神态,都落在这人眼里。 “心静不下来,去了也读不进书,索性请了假。”她实话实说。 “为何静不下来?”顾长平问。 靖宝深吸口气,心神在这话上,又不在这话上。 半晌,她压低声道:“先生,步家出事了。” “我已经知道!” 顾长平指着一旁 的座位,示意她坐,又轻轻叹了一声,“到底还是去晚一步。” 靖宝没有坐过去,“先生,还有一丝希望。” “噢?” 顾长平眸光微动,“哪来的希望。” 靖宝的牙忽然紧紧咬起来,从齿缝里咬出一句话:“还有一人没死透,被阿砚他们救下了。” “谁?” “步广辉。” 靖宝低声道:“这人怕是事先料到了,所以在身上穿了一件刀枪不入的软甲衣,还服了闭气丸,在大火中堪堪保住一命,不过也够呛,浑身上下被烧得没有一块好肉。” “那他现在人呢?”顾长平问。 这时,齐林将菊花茶端过来,靖宝接住,放下,“我让阿砚他们连夜把人送到了公主府。” 话落,顾长平微仰头,淡淡的望着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来。 步广辉并不是事先料到了有危险,而是自己用计做了警示。这人在锦衣卫呆过,深谙一个道理: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步广辉做了曹明康这么些年的狗,很清楚他的手段。 步广辉堂堂知府,曹明康不可能明晃晃的杀过来,只会做成意外死亡。 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放火。 步广辉做好防备,后面交给老天,老天派了三人过去,把 人救下。 因为是烧伤,如果冒冒然送到医馆治病,怕会引起曹明康的注意,靖宝把人送到公主府,驸马爷本来身子不佳,正请着太医,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掩人耳目,也让步广辉的安全得到了保证。 好计谋! 靖宝见顾长平看着她不说话,忐忑道:“先生不要怕,我会催高朝,让他赶紧想办法治好步广辉的伤,好早日让先生……” “不必快!” 顾长平猛的站起来,眼神如鹰狼般,“慢慢治,这事拖一拖更好!” “为什么?” “得意才会忘形!” 靖宝听到这里,神色复杂,顾长平眼神放柔,“用饭了吗?” “没有!” “想吃鸡蛋羹,你会做吗?” 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吃鸡蛋羹?换了她得跪到皇宫前,替自己喊冤了! 靖宝心里嘀咕几下,“巧了,只会做这个!” “替我做一碗如何?”他说。 “小厨房在哪里?” “跟我来!” 顾长平走出去,靖宝跟在他身后,两人隔着一丈的距离,默默走了一段路。 这一路,靖宝想的都是--怎么做出一碗超水平的鸡蛋羹。 厨娘对两人的到来很是吃惊,诚惶诚恐的让出主场,靖宝取了两颗蛋,打在碗里…… 第二百零九章 鸡蛋羹 鸡蛋羹从蒸笼上取下来,还冒着热气。 靖宝等碗凉了凉,奉到顾长平面前,“先生,尝尝?” 顾长平倚靠在干净的地方,用调羹挖出一勺鸡蛋,“上回吃这个,是很多年前了。” 靖宝没料到他会和自己话家常,含含糊糊道:“想吃,可以让厨娘做,我做得不好,瞎做的!” “厨娘做得没味道,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蛋羹。” “谁做的?” 顾长平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靖宝脑袋一缩,这才觉得自己的话问得有点多。 还能是谁? 苏娘娘罢! 千金大小姐苦心研究厨艺,为心上人煮上一碗,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鸡蛋羹吗? “是个酒楼的老板娘。” “……”靖宝一怔。 “她是个很特别的人,人狠话不多,但活得通透极了。” 顾长平感叹,“我在这世上,从未见过比她还通透的人。她说名利场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有什么永垂不朽。” 靖宝心道,先生这话是个病句啊,他才活了二十几年,怎么听着就像过了一辈子?” “她还说,感情这个东西,就是一碗鸡蛋羹,只有热腾腾的时候,才吃着香。冷了,就腥了。” 顾长平抿 了下嘴角,目光望着靖宝,“我不会去馋一碗冷了的鸡蛋羹,我喜欢吃热的。” 说完,他又低头吃了一口。 靖宝捉摸不出顾长平这东一句,西一句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隐隐觉得那一碗冷的鸡蛋羹就是苏婉儿。 好吧! 既然他心里有数,那自己这份操心看来是多余的。 “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男子站在门口,神情徒然孤淡,靖宝一看是他,忙道:“先生有客,我先走了!” “不急!” 顾长平放下羹碗,走到两人中间,“秉文,这是我的学生靖文若。靖文若,这是苏秉文,我兄长。” 靖宝反应过来,忙上前作揖行礼,“苏先生好。” “当不起!”苏秉文看一眼顾长平,“我在书房等你!” 靖宝趁机告退,“先生,我去了!” “你想办法说动他!” 没头没脑一句话,让靖宝脚下一顿。 他,是指步广辉; 说动,是指让步广辉反咬曹明康一口。 靖宝原以为这么重要的事情,顾长平会亲自去,没想到他却交给了自己。 “先生,我怕我……” “你和高朝联手,我想可以!” 顾长平手在靖宝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不用怕,放手去做!” 靖宝看着他的背影,揉了揉刚刚被他拍过的地方,从脚底心里燃起熊熊壮志之火-- 没错,我可以! 走出顾府,阿砚迎上来,“爷,是回府吗?” 靖宝正要说出“去公主府”四个字,想着这会是大白天,忙改口道:“回府!” 晚上再去! …… 书房里。 苏秉文欲言又止。 顾长平分完茶,递过茶盅,“这一趟你不必跑,我现在惜命的很,不会做那种事。” “我知道!” 苏秉文接了茶盅,“我来,不为这事,就想问问沈姑姑找你什么事?” “她说娘娘想帮我,我拒绝了!”顾长平没有多的话。 苏秉文长长松出口气,“刚刚宫里传来消息,娘娘被禁足了,沈姑姑责杖三十板。” “所以?”顾长平抬眉。 “沈姑姑这人做事十分小心,她前脚刚走,后脚事情就露出来,子怀,你这府里不干净。” “我知道!” 顾长平接着又补了一句:“也知道是谁,留着没动,是因为不到时候!” 这一下,苏秉文的脸色彻底失了淡定。 从他拒绝婉儿那刻开始,苏秉文就察觉到顾长平变了。但是,从没 像现在这样,感觉强烈。 眼前的男人,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但内里却不再是那个内里。 “深宫起起伏伏是常有的事情,禁足也不是坏事,至少可以避其锋芒。这事左右不过一个月,就只能劳娘娘受些委屈。” “子怀,你到底想做什么?”苏秉文急了。 从他对上曹明康开始,苏秉文就暗暗替他着急,胆子太大了,连皇帝都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呢,他怎么能这么急。 远远不到时候! “秉文,我其实是在试剑!” 顾长平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剑,拔出来,放在眼前看一看,“剑锋利不锋利,总要出鞘试试才知道。” 他用手指轻轻在剑身一拨,一滴血涌出来,他抬头笑道:“目前看来是锋利的。” 苏秉文:“……” “齐林!” 顾长平放下剑,掏出帕子将血渍抹掉:“去置办一桌酒席,今儿我和秉文要不醉不归!” “是,爷!” “等下!” 顾长平把帕子塞回去,“让春画姑娘过来侍候。” 齐林眼睛一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爷足足半晌,才转身离开。 完了! 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懂爷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 …… 夜色降临,一只信鸽从顾府的某个院子里飞上天空,飞过数间白墙青瓦,落在吴安的手上。 吴安取下密信,看一眼,转身走进书房,“大人,顾长平和苏秉文两人愁得在喝闷酒,大人,您这招一剑双雕,厉害啊!” 曹明康得意的抚着胡须。 厉害吗? 他还有后招。 “告诉石虎和王渊那两小子,趁着顾长平失势,自己看中的人,自己想办法吃下嘴,吃出问题来,我帮他们兜着!” 吴安一惊,“大人是想砍了顾长平的左臂右膀?姓靖的那小子,倒不怕,公主府那一位……” “怕什么?” 曹明康走到窗户前,冷笑道:“你给王家传个讯,长公主一日不倒霉,皇后一日不得安生,不如趁着现在肚子里有块肉做倚仗,把人弄下去。” “大人,好计,好计啊!”吴安马屁拍得顺溜,“徐家和钱家两位,要不要也动一动?” “不用!” “我明白了,一来不能竖敌太多,二来这两个小子都不太中用。大人真是火眼金星,策算无疑!” 曹明康听了,心里甭提有多得意。 顾长平啊顾长平,想和我斗,你还太嫩了一点点。 第二百一十章 去找人 深夜的公主府,金碧辉煌。 靖宝站在花厅里,局促不安,高美人的嚣张跋扈是有道理的,瞧瞧,光摆在案几上的那两只花瓶,就价值连城。 那可是前前前朝的东西。 高美人姗姗来迟,深秋的天,他敞着胸,神情像是刚刚睡了个女人似的,十分魇足。 “先生说,让咱们俩想办法撬开那人的嘴!” 高美人懒着身子,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靖宝想着这人对先生一片痴心,如今先生传出绯闻,怕心里有疙瘩,忙道:“先生说他和苏娘娘……” “关我屁事!” “呃?” “我说,关我屁事!” 高朝冷笑着:“顾长平是那么蠢的人吗?他宁肯要你,也不会要那个女人!” “干,干嘛扯我头上,我是男人!” 靖宝脸红成个猴子屁股,“你,你可别乱说,快带我去见步广辉。” “你脸红什么?” “我哪里脸红!”靖宝一摸脸,“是热的!” “是心虚吧?” “啊?” 靖宝一怔,再要解释的时候,高朝已经摇摇摆摆的走出了花厅。 这人什么意思? 一幅阴阳怪气的嘴脸,和女人一样来葵水了? 步广辉整个人烧得黑漆漆,周身 涂满了药膏,两只眼睛看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靖宝走过去,脑子里正想着要如何开口,余光只见高朝拿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抵在步广辉的颈脖。 “我为什么救你,想让你做什么,你心里应该有数;同意,我以公主府发誓,让你好好活着;不同意,你只要点个头,我这就送你西去,也省得受这份罪。” 刀刃往前送了半寸,血涌出来。 靖宝瞪着高朝,心说要不要这么狠,先来软的,再来硬的不好吗? 哪知,步广辉毫不犹豫地眨了一下眼。 高朝拿开匕首,“先歇着,等你能说话了,我再来!” 步广辉又眨了一下。 高朝得意的看了靖宝一眼,“先生让你来,是多余,回吧!” 靖宝:“……” 她得出一个结论,高美人今天情绪欠佳,不能招惹。又得出一个结论,步广辉在生死边缘走一遭,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靖七,你信不信,顾长平早晚一天被那个贱人害死!” 靖宝没十分明白,问道:“你说这话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武断?” 高美人屈指敲敲靖宝的脑门,冷笑道:“你懂个屁!” 好吧! 我什么都不 懂! 你最懂! 靖宝摸摸脑门,趁机提出离开,高美人也没难为她,手一挥跟赶苍蝇似的,把她赶走了。 回府的路上,靖宝的脸沉了下来。 高美人的话虽然带着酸味,但细想想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个时候苏婉儿根本不应该有任何动作,才是对顾长平最好的帮助,她这么冒冒然去了,不是给人以把柄吗? 顾长平要是聪明,也不应该见。 他见了…… 靖宝无意识的咬着唇瓣,心想:这人就没想到见的后果是什么吗? 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在苏婉儿这件事情上糊涂了呢? 靖宝思前想后了一路,马车还没到靖家门口,远远就见雪青伸长了脖子,等在门口。 她跳下马车,刚站稳,雪青已经冲过来,“七爷,大事不好了,我家爷被绑了。” 靖宝脸色大变:“怎么回事,谁绑的?” 陆怀奇是在回京的路上不见的。 这些日子工部兵器局太多事情,他忙得脱不开身,顾长平的消息传来,这几天他都坐不住,怕牵扯上靖七。 好不容易在下午找了个机会可以回京,陆怀奇二话不说,收拾收拾东西便骑马回京。 快到京城的时候他有些 尿急,下马找个没人的地方撒尿,雪青等了好久,不见人来,怕出事就找过去。 结果,只找到一张压在石头下的纸。 “七爷,你看!” 靖宝接过来,扫一眼,才明白大半夜的雪青为什么要找她。纸上写着: 靖七,子时三刻,到石舜的坟上来,一个人。否则,后果自负。 “应该是被石家人绑了!” 靖宝抬头看着雪青,雪青眼里含着两泡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七爷,你说得八.九不离十,小的不敢告诉老爷,只求你救救我家爷,否则小的只有一头撞死了。” “雪青,我……” “七爷,不可!” 阿砚果断打断自家爷的话,“石家人绑了表少爷,又让你去石舜的坟上,表明了是要算旧帐,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七爷,我家爷可是担心你才回来的,你要不救他,我家爷就死定了。” “那我家爷还是为了你们侯府四小姐才……” “阿砚!”靖宝厉声打断。 “爷?” 阿砚急了跳脚,靖宝眼睛挽起的弧度消失。 “你不要再说,事关人命,这一趟哪怕再危险,我也得去。你去把史明史亮两兄弟叫来,咱们合计一下,该怎么 把人救出来。” 阿砚见自家爷坚持,一咬牙,道:“爷,你们先商量着,我去公主府跑一趟,小七,小九身手不错,由他们帮衬着会好一些,我去求求他们。” 靖宝想想也是对,于是道:“雪青,想办法去把你家老爷的出城腰牌拿到手,我们仨城门口见!” …… 靖宝在城门口等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还不见阿砚来。 难道是高朝不放小七,小九来帮忙? 不可能啊! 她和高朝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的朋友,他不至于见死不救? 那还有什么原因绊住了阿砚的脚? 推断来推断去,靖宝也想不出阿砚不过来的理由,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雪青又在边上不断的催促,她看了史明史亮一眼。 史明史亮都是侯府出身,自家小爷出事哪能不急,史明忙道:“七爷,要不咱们先去。” “也只能如此了!” “爷,等等我,我也去!” 靖宝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阿蛮,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去凑什么热闹?” “哥不在,我必须要跟着爷,寸步不离!” 阿蛮一脸“你敢把我甩下,我就死给你看”的表情,靖宝拿她没办法。 “行,快上车!” 第二百一十一章 我来了 顾府。 顾怿砰的一声推开书房门,顾长平手中的笔一顿,墨汁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何事?”他皱眉问。 “爷,你看谁来了?” 阿砚从顾怿的身后走出来,单膝跪在地上,“是我阿砚,想求大人一件事。” “说!” “想请顾怿兄弟出府一趟。” “噢?” 顾长平抬头瞥了顾怿一眼,顾怿忙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可是出了什么事?”他问。 阿砚心中忐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但又一想自家爷和石府的恩恩怨怨,觉得这事不会小。 “是这样,我家表少爷被石虎绑了,石虎要我家爷一个人去石舜的坟上赎表少爷,我原想着去请高公子身边的小七,小九帮忙,哪知他们陪高公子出门了。” 阿砚望向顾怿:“顾兄弟的身手我在美人岛见过,这才想着能不能请顾兄弟陪着走一趟。” “哗拉”一声,顾长平将宣纸团在手心,手背青筋根根暴出。 “靖七一个人去的?” “回大人,史明史亮两兄弟陪着。” “他胆子也够大!” 顾长平猛的站起来,难得的声色厉疾,阿砚吓得忙垂下头,心里阵阵后悔。 早知道就不 上顾府来了! …… 石家的祖坟在西郊十五里外,靖宝赶到的时候,贼老天下起了白茫茫的雾。 阴风,雾气,墓地……要不是身后还跟了四个人,靖宝觉得自己根本走不动路。 “七爷,这里不会真闹鬼吧!” 阿蛮的嘴开过光,话音刚落,突然前面走过来一个活物,靖宝吓得脸都白了。 “谁?”史明到底老成些。 来人在数丈之外停下脚步,冷笑道:“我们爷让七爷一个人来,七爷带着一帮人,这是来串门子来了?” 靖宝勉强笑了一下,“这不是让他们送送我吗?” 来人:“送到了,七爷一个人过来吧,我家爷没太多耐心等人。” 靖宝心里虚着,嘴上硬着,“兄弟,不见兔子不撒鹰,谁知道陆怀奇在不在你家爷手里?万一是讹我的呢!” 来人似乎早料到靖宝有这么一说,手一抬,扔过来一样东西,靖宝一看,差点疯,正是自己被陆怀奇抢过去的那把扇子。 扇面上的字,还是她亲笔写的。 “七爷再磨蹭,小的保证下回扔过来的,就不是扇子,而是陆爷的一根手指。” “别别别,我这不来了吗!” 靖宝转身看了看身后四个 ,“我先去,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爷?” 阿蛮一把拽住,急得眼泪下来。爷要真是个男人也就算了,可偏偏……这可怎么好! “哭什么!” 靖宝怒呵一声,随即立刻压低了声音:“一刻钟的时间见不到我,你们立刻冲进来。” 说罢,她把阿蛮一推,大步走过去。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会顾不了那么多了! 走了数丈,远远看到前面有火光,因为笼罩在雾气中,瞧着像鬼火,弥漫着一股死气,简直令靖宝看得头皮发麻。 她为了给自己壮胆,没话找话:“你家主子在哪里?” 来人一言不发。 靖定不由咬了咬唇,她现在几乎可以完全肯定,石虎把她约到这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方方面面占了上风。 火光越来越近,面前出现了一座陵园,中央是个石台,石台前,躺着一个男人。 靖宝一眼就分辨出这人就是陆怀奇。他不是被人打晕了,就是被下了药。 见到人,靖宝心定了定,四下打量,寻找石虎的人。 “别找了,我家爷在那边!” 靖宝看过去,只见一块墓碑前,坐着一黑衣男人,与那漆黑的夜色同 为一体。 靖宝忙大声喊道:“石虎,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说!” 石虎缓缓转过身,看着靖宝阴森森的笑了,“我说你嗓门拉这么大,是想把陆爷叫醒吧,可惜啊,我喂他吃了安神药,雷劈都打不醒他。” 被他看穿了!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转瞬之间,她决定用一个“拖”字,因为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石虎和他的随从。 外面有四个,四打二,还是有胜算的。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冠,掸掸衣服上的雾水,走到石台中间,低头扫过陆怀奇。 没有伤,衣服也都整整齐齐,看来没受多大罪! “石虎,真没想到你有胆子把他掳来,宣平侯这会正荣盛着呢,你就不怕惹祸?” 石虎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石台下面。 靖宝垂首,才发现这人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眼神像要吃了她一样。 她佯装镇定道:“你要什么,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只要不过份,一切都好说。石家现在就剩你一个儿子,你要出点事,你老父亲怕是活不下去。” “我要一命还一命!”石虎一字一字往外迸。 靖宝神色不变,“陆四姑娘被你们逼死 ,石舜被鬼吓死,正好一命还一命,其实我们两清了!” 话刚落下,石虎猛地冲过来,一把掐住靖宝的脖子。 他的速度太快了,靖宝根本来不及反应,随即,她双脚悬空,被石虎卡着脖子拎了起来。 “两清了?” 石虎怒吼:“谁他娘的说两清了,啊?” 因为喘不上气来,靖宝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你……杀……了……我,石……家……得……诛……九……族,来……之……前,高……朝……答……应……我……的!” “是吗?” 石虎眯起眼睛,歪头一笑,“那我可真怕啊!” 瞬间,脖子上的手加大了力道,靖宝感觉他再稍稍用劲,自己的脖子立马就会被拧断。 原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聪明算计都没用,她真的不应该一个人赴约。 靖宝噔了两下腿,慢慢感觉到死亡的逼近。 “靖文若!” 就在这时,顾长平的声音从雾气里传过来。 先生! 靖宝激动的热泪盈眶,面前的石虎却瞳孔紧缩,另一只手猛的扬起。 后颈一阵痛意传来,靖宝身子一软,失去意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是女的 “靖文若!” “靖文若!” 连喊三声,得不到回应,顾长平脸色大变,撒腿就往墓地中央跑,阿蛮几个忙跟上去。 哪知,整个墓地空空如也,只看到石台上躺着一人。 雪青扑过去,惊叫道:“是我家爷!” “那我家爷呢?”阿蛮声音带着哭声,“我家爷去哪儿了?她人呢?” 顾长平厉声道:“别围在这里,分散开来四处找找!” 阿砚第一个冲出去,片刻后,他又第一个冲回来,“大人,没有,怕是已经被石虎那龟孙子弄走了。” 顾怿几个也都纷纷回来,同时冲顾长平摇头。 顾长平狭长的眼睛猛的一睁,“再找,仔细找,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是!” 众人又找了一圈,依旧一无所获,心不由直往下沉。 阿砚和阿蛮更是心急如焚。 很显然,石虎是冲着自家爷来的,爷说到底还是个姑娘啊,姑娘落在畜牲手上,下场…… 不敢想! 这时,顾长平弯腰在陆怀奇鼻息间探了探,当机立断道:“雪青,你把你家爷先背回去。” “是!” “你们几个……” 顾长平顿了顿,“阿砚和顾怿去石虎的别院找人;史明史亮去石虎常留宿的地方找 找。” “我呢?”阿蛮泣声道。 “你帮不上忙,回去等消息!” “大人,我能帮上忙的,我家爷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阿蛮终于忍不住,急得哇哇大哭。 顾长平绷着脸转身就走。 阿蛮一边跟上去,一边抽抽搭搭的给自家亲哥使眼色,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阿砚如丧考妣的想了一路,直到走出墓地,也没想出个头绪来,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突然,前面的顾长平脚步一顿。众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跟着停下脚步。 顾长平转过身,“你们先去找人,我在这里再转转。” “爷?”顾怿诧异。 顾长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这个决定并非突然,刚刚有个瞬间,他的心口突然一痛,像有什么东西撕扯着。 “留一匹马给我,我转转就来!” 顾长平把顾怿一推,头也不回的再次折进阴森恐怖的墓地。 …… 靖宝幽幽醒来,眼前一片黑暗,四周静的可怕。 这是哪里? 黑暗中,有声音传来。 “大爷,他们人都走了!” “别急,再等等!” “大爷,顾长平都来了,事情就闹大了!” “怕个鸟,曹明康说了,出了事他帮我 们兜着,更何况顾长平在禁足中,他真要管这个闲事,我让我爹参他一本。” 靖宝听到这里,整个人一僵。 曹明康? 怪不得石虎的胆子这么大,原来他的背后站着曹明康,而曹明康之所以要动自己,真正的目的还是顾长平。 他要斩断顾长平的左臂右膀。 那么-- 如果自己推断的不错,阿砚去高朝府上迟迟没有回来,是不是高朝那边也出事了? “大爷打算把那小子怎么样?” “没想好!就这么玩玩,太便宜他了。” “那就弄死他,替咱们二爷报仇。” “死是一定的,就看怎么个死法,最好不留后患。” “大爷,我去把那小子弄醒!” “别动,我自己来!” 惊骇之下,靖宝脚一蹬,也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就在这时,一道幽灵似的影子倏地飘过,大手凭空抓过来-- 靖宝几乎是不顾一切的想躲开,然而已经晚了。 石虎抓住她的手臂,清脆脆喀拉一声,将她右手肘拧脱了臼,痛意还没传过来,一把匕首横在她脖子下面。 靖宝双眼大睁,脑海空白,但出人意料的,死亡并没有降临。 匕首往前推一推,石虎用膝盖顶在她腹部,迫使她以手 肘不自然扭曲的姿势倒在地面上。 “说,小舜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弄死的?” 靖宝疼得眼泪直飙,克制不住痛苦痉挛,但脑子却转得飞快。 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应该是密室,密室在石台下面。有权有势人家常常会在祖坟里建一个密室,用来以防万一,靖家也有。 顾长平来了,又走了,但应该没有走远,自己如果能想办法出去,还有一丝丝的生机。 想到这里,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想知道吗?我就不告诉你!” 砰! 砰! 两记拳头落在小腹上,每寸骨头都在叫嚣着剧痛。 靖宝奄奄一息道:“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说,我要你永远都不知道,石舜真正的死因。” 这话,将石虎彻彻底底激怒。 他一把揪住靖宝的头发往前拖,拖了好几丈,一拳掀翻顶盖,顺着木梯蹭蹭蹭往上爬。 靖宝全程像只死狗一样,被揪上来,扔在地上。 她艰难的抬起头,借着惨淡月光看到面前是石舜的墓碑。石虎走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露出淫笑。 “不说是吗?那我就干得你说出来!甘子,帮我把他衣服扒了。” 靖宝吓得心脏怦怦直 跳,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她拼命的想往后缩,可惜手上没有半分力道。 大手伸到胸前,伴随着“撕啦”一声,男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大,大爷,你快看,这人……这人她是个女的!” 石虎一怔,飞快的蹲下来,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半晌后,他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声。 “哈哈哈……竟然是个女的……还混在国子监……哈哈哈哈……这他娘的……哈哈哈哈……” 守了十六年的秘密突然之间被人发现,靖宝心中的恐惧似乎震碎胸腔,灵魂仿佛轰然跌进了冰冷刺骨的水底。 但她的回答听起来异常冷静,“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进国子监,就不能考状元?” “哎啊,我去,还是个小辣椒!” 石虎咒骂一声,手钳着靖宝的下巴,色眯眯道:“老子我就喜欢雌雄难辨,伶牙俐齿的。本来老子是要让你死在这里的,不过现在改主意了,老子要让你死在我身下!” 最后一个字落地,靖宝的脚踹出去,一脚正中石虎的裆部,石虎疼得嗷嗷叫。 靖宝趁机想挣扎着爬起来,却被石虎揪住后颈,往墓碑上重重一撞。 “臭婊X,你妈的找死--” 第二百一十三章 石虎死 血,瞬间涌出来,流进靖宝的眼睛里,鼻腔中也流出带着铁锈味的液体。 下一瞬,背上踩过来一只脚,几乎要踩断她的脊梁。 靖宝对彻骨的剧痛反而没了感觉,她感觉黑白无神在向她走来,一左一右的架住了她,她钝钝的想: 会有人来救她吗? 她这是要死了吗? 这样的死相,是不是很难看? 娘和姐姐一定会很伤心; 她们的倚仗没了,以后怎么办哪! 无数个念头涌上,靖宝以为时间拉得很漫长,其实,只是短短一瞬间,她便无声无息的趴在了地上。 靖宝并不知道,她合上眼的刹那,顾长平提着剑赶来了,脸色异常冰寒。 石虎一看是他,道:“哟,祭酒大人,您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这教书来了?” 顾长平:“石公子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这和鬼聊天来了?” 石虎皮笑肉不笑道:“还真被顾大人你说对了,我就是来找鬼聊天来了,还找了个女的,顾大人,想不想知道这女鬼是谁?” “想!” “靖七,国子监监生,秋闱第二名。” 石虎目露凶光道:“我想请顾大人解释解释,一个女子是怎么混进国子监的?” “想知道?” “想知道!” “ 行,我走近点告诉你!” 顾长平一撩衣袍往前走,与石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出手了,袖中薄刀落入掌心,裹挟着阴风的刀刃对着石虎咽喉就划过来。 石虎疾步后退,堪堪躲过。 一旁的甘子惊骇的睁大了眼睛。 四九城里所有的人都说,国子监祭酒顾长平是个儒雅斯文,涵养极好,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没想到,他冷酷凶狠的程度,如同一个杀手, 没错,是杀手。 这人身上有杀气,而且想杀的人是他家大爷,还有他。 噗嗤一声。 刀刃入肉。 甘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溅到了他脸上,随即他用极为惨烈的声音喊道:“大爷--” 声音只喊到一半,便嘎然而止。 甘子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涓涓流出的血,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顾长平转过身,冷汗浸透鬓发,顺着人脸颊缓缓流下来,“石公子,我们聊聊天啊!” 石虎惶恐着,退缩着,喘着粗气,“顾长平,你怎么敢杀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顾长平慢慢逼近,眼睛里有最深沉的厉色,“一只新鬼而已。” “你……”石虎吓得说不出话,只有拉风箱般喘息着。 “你要死 了!” 顾长平弯下腰,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死之前告诉你个秘密,你弟弟石舜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石虎的眼睛暴裂睁大,他此刻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断断续续的咬出几个气声。 “谁……杀……的?” “我!” 顾长平手起刀落,然后,石虎听到了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本该留你一命,可惜,你知道了她的秘密。” 石虎瞪着眼,张了张嘴,头慢慢歪了下去。 顾长平把匕首一扔,走到靖宝身旁,蹲下,拨开少女的长发。 “靖文若,靖文若?” 他尾音不是很稳,但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定坚实,却还是被靖宝脸上的惨相给惊住了。 滔天的怒意从心底涌出,顾长平闭了闭眼睛,随即睁开,把人打横抱起,飞奔到墓园外面,翻身上马……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昏迷中的靖宝双眼紧闭,脸上清晰的浮现极度的痛苦。 “撑住,靖文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顾长平心中默念。 …… “砰,砰,砰!” 几声过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谁?” “去把你家主子叫来,就说我有急事找她 !” 顾长平一脚把门踹开,男人一看是他,仓惶消失。 片刻后,他又匆匆忙忙跑来,身后跟着一明艳动人的女人,正是李敏智。 “帮我救个人!”顾长平急道。 李敏智凑前一看,捂着嘴发出半声颤抖的叫声:“怎么打成这样?快跟我来!” 两人急步走到内宅,右转进了进内堂。 顾长平把人放在榻上,李敏智正要去揭靖宝的衣服,被顾长平一把握住。 “你先治着,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里?” “处理后事,借我两个靠得住的人。” “我的人都靠得住,你自个挑。” “两个就够!” “哎--等下,你把他一个大男人放我这里,万一……” “她是个女的!” 顾长平头也不回道,冲出了内屋。 “女的?” 李敏智皱起秀眉,诧异的“啧”了一声,怎么会是个女的呢,明明穿了一身男装。 她轻手轻脚解开衣服,在看到里面一层厚厚的白布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突然,一只手握上来,虚虚的,无力的。 “别碰我!” 靖宝轻轻吐出三个字,手又无力的垂下去。 李敏智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要真是个男人,我才不耐烦碰你!” …… 顾长平翻身上马,直奔石家墓园而去。 墓地阴森依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两具尸体横陈在地上,跟着他的两个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双腿打颤。 顾长平在边上找了个干净的地方,一撩衣衫坐下来,目光怔怔地看着两具尸体。 我的亲娘哎,这也太渗人了吧! 那两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又不敢多言,只好干等着。 顾长平看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突然起身,风度翩翩地弹了弹身上的灰,道:“把这具尸体运回庄子,这里清理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那两人听了头皮直发麻。 顾大人这是要干嘛? 把尸体运回庄子,岂不是要给娘娘惹祸? “不用怕,娘娘那边我会亲自和她说,利索点!” 两人不敢耽搁,一个搬尸,一个清理现场,等一切妥当,顾长平又四下仔仔细细看几圈,见没有任何遗留的,这才走出墓园。 “你们两个先回温泉庄子,一路避着些,不要给任何人看到。” “大人,那你呢?” “我回趟京中,午后让你家主子备好茶汤,我来问她讨杯茶喝。” 说罢,顾长平脱下沾了血渍的外衫,往两人手里一扔:“这外衫帮我烧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瞒不住 晨曦的第一缕光,漫上天际。 宣平侯府迎来不速之客。 宣平侯一看是顾长平,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长平,怎么样,找到小七了吗?” “侯爷都知道了?”顾长平不答反问。 “这么大的事情,瞒得住吗?” “陆公子醒了没有?” “你问他做什么!”宣平侯急得脸都绿了,“快说,小七找到了吗?” 顾长平摇摇头。 “我又回墓地细细找了好几遍,没有人,否则,也不会耽误到现在。” 宣平侯一怔,半天没回过神来。 “侯爷!” “啊?” 顾长平叹了口气道:“去石府要人吧,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一种法子,石家欺侯爷太甚!” 宣平侯听到这话,顿时怒了,可不是欺人太甚吗?当他宣平侯府都是死人吗? “来人,备马!” “侯爷!多带些随从,免得吃亏!” “吃亏?小七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和他拼了!”宣平侯怒气冲冲地走出去。 不消片刻,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侯府,为首的宣平侯身着官服,腰配长剑,打马冲在前头。 顾长平看着他们走远,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业已走远。 回到顾府,齐林急急迎上来,“爷?” 顾长平摆摆手, “先备水,我要沐浴。” 齐林憋着一肚子话,忙去准备热水。 热水备下,顾长平脱了衣服往他怀里一扔,“不用在这里侍候,让厨房备些饭菜,一会府里有人来。” 谁来? 齐林顶着一脑门子问号走出净房,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爷扔给他的是件里衣。 奇怪,爷的外衣呢? 齐林领命去了厨房,再回到院里时,院里齐刷刷站着四人,个个垂头丧气,跟死了爹娘似的。 顾怿见他来,问道:“爷呢?” 齐林指指里头,“在净房。” “都进来吧!”顾长平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顾怿:“阿砚兄弟,爷叫咱们进去。” 阿砚朝一旁的史家两兄弟看一眼,率先走进内屋。 顾长平此刻已经换了干净衣裳,坐在书案前,见他们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找了半夜,还是没找到靖七,你们那边怎么样?” 阿砚一听这话,连连后退数步,若不是顾怿出手扶住他,他真能一屁股跌坐下去。 “大人!” 他颤着声道:“我们这头找了整整一夜,都没见着石虎的人。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阿砚彻底的慌了。 顾长平吹着茶碗里的热气,“我已经去过侯府,让侯爷去石府要人,别 的暂时没有好办法。” “大人!” 阿砚扑通声跪倒在地,红着眼眶道:“求大人替我家爷作主,我家爷她……她要有个三长两短,靖家的天就塌了。” 顾长平皱眉道:“阿砚兄弟,靖七是我的学生,我便是想为她作主,也得先找着人。” “走,我们也去石家要人。”史明一拳砸在案几上。 “去石家要人,天子脚下,他还没王法了不成!”史亮气愤填膺。 顾长平走到阿砚跟前,弯腰将他扶起,“如果石家要不到人,不妨去顺天府尹,事情闹得越大,你家七爷的安全才多一分,这个时候是真顾不了那么多了。” 阿砚眼前一亮,对啊,利用官家的人找七爷,胜算更大些。 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顾长平一把将他拽住:“你去人微言轻,让陆怀奇和你妹子一道去!” “我这就去求表少爷!” 顷刻间,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主仆三人,齐林一脸狐疑道:“爷,为什么让阿蛮也去?那丫头能顶什么事?” 顾长平淡淡看一眼,“你见着女人哭,会如何?” “……”齐林挠挠头。 会死! “齐林,你亲自去吴府给靖大奶奶报个讯。” “是!” “国子监那头再 派个人去!” “好!” 齐林走出院子,回头看了眼书房门。 事情没个着落,不应该先瞒着吗,怎么爷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呢? …… 书房里,顾长平开口的第一句话,把顾怿吓得眼睛都直了。 “靖七没事,我把她安顿在李妃那里;石虎和他随从死了,我杀的。” “爷,你这是……” “我想用这两人的失踪,把这京城的天掀过来。” 顾长平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侧头看着顾怿,望进他的眼眸中:“这事……该收网了!” 顾怿:“……” 他的心,扑通扑通都快跳出胸口。 爷这局,玩大了! …… 吴府,内宅。 靖若素正歪在炕上,盘着帐册,身旁云碧姨娘递过一盅燕窝,“大奶奶,先用吧,凉了就腥了。” 靖若素接过时,珠帘一掀,吴诚刚像阵风似的冲进来,云碧姨娘忙笑着迎上去。 “爷刚走,怎么又……” 话说一半,吴诚刚已经将人往边上一掀,“若素,阿宝出事了!” 靖若素手一颤,燕窝差点倾翻,“你快说,我家阿宝出了什么事?” “阿宝他……被石虎掳走,下落不明,这会侯爷正在石府大闹呢!” “什么?” 靖若素身 子一晃,人直挺挺的往后倒过去。 “若素!” “大奶奶!” 两道声音喊出的同时,吴诚刚和云碧姨娘都冲过去扶住,顺气的顺气,掐人中的掐人中。 靖若素幽幽转醒,一开口,眼泪就飙出来,“我的苦命的弟弟哎!” “大奶奶,这会不是哭的时候,找人要紧啊!”云碧姨娘劝道。 靖若素猛的回神,挣扎着从炕上下来,在房里跟个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几圈,六神无主地冲吴诚刚泣道:“爷,怎么找啊!” 吴诚刚也是急得不行,想了想道:“走,先见到侯爷的面再说!” “爷,爷!” 吴诚刚的小厮在外间喊话,“大事不好了,侯爷和石尚书打起来了,侯爷把石尚书的额头砸了个洞,石尚书当场就晕过去了。” 这一嗓子喊的,让夫妻二人心惊肉跳,还没作出任何反应时,又听外面人喊道: “陆表少爷带着七爷的丫鬟阿蛮,去顺天府尹喊冤告状了!” 吴诚刚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都疯魔了不成。 “若素,那咱们……” 他偏头一看,感觉自个女人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脸色简直像大病一场,连嘴唇都是灰白的,只听她喃喃道: “凶险了,阿宝凶险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李敏智 这一日的四九城,用鸡飞狗跳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石老尚书被宣平侯砸破了脑袋,下人一看主子都动上手了,立刻厮打在一起。 一时间,甩棍的甩棍,提刀的提刀,最后连扫帚都拎着上了阵。 这一仗足足打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要不是刑部的人闻讯赶到,怕要闹出人命。 宣平侯捂着流血的鼻子,冲着石尚书骂了句“老匹夫”,转身就去宫里告御状去了。 石尚书哪敢不跟着去。 他一边叫心腹去寻石虎,一边让郎中把砸破的脑袋包上厚厚一层白纱,连朝服都没换,就穿了一件带血的衣裳,跟着去了宫中。 …… 另一边的顺天府尹,更是闹得不像话。 陆怀奇揪着冯章的前襟,样子像是要吃人似的,逼着他出兵找人。 一旁阿蛮哇哇大哭,恨不得要水漫金山,一边哭她还一边喊, “我苦命的七爷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我也不活了,奴婢就一头撞死在这顺天府的石狮子上,变成厉鬼缠着那些害你的人。” 冯章都快气晕过去。 靖七不见,跟顺天府有个毛线关系,这丫头跑这儿来自杀,合着把他当成了害他家七爷的人? 冤不冤啊! 冯章正要破口大骂, 余光扫到两处细节,一处是陆怀奇攥得发白的拳头,一处是阿蛮成串的泪珠,再想起那个清秀的少年,心不由的一软。 罢罢罢! 失踪的一人是国子监的监生;一人是刑部的官员,两人背后都有靠山,哪一个都惹不起,这事不如交给天子彻查。 冯章一边让衙役全城搜人,一边整冠束衣决定进宫面圣。 …… 此刻的国子监,也都闹开了。 闹事的人是徐青山。 他一听到靖七被石虎掳走,忽的把桌子一掀,在所有师生的众目睽睽下,怒气冲冲的走了。 他一走,钱三一怎么能忍得住,颠颠的跟过去。 汪秦生犹豫再三,到底在尊纪守法和朋友性命之间,选择了后者,也跟着逃课。 直把授课的先生气得几欲昏厥。 这他娘的都什么学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个个的还把尊师重教放在眼里吗? 三人翻墙逃离了国子监,一商量,直奔长公主府上。 高美人有权有势,由他出面对付姓石的那个老混蛋,妥妥的! 哪知到了长公主府一问,高美人昨儿晚上出去后,还没有回府。 再问去了哪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只说他夜里得了个讯儿,带着小七,小九匆匆走了。 这一下,三人完全懵了。 怎么高美人也失踪了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人的脚底心同时窜出一股寒气! 府里,长公主一听宝贝儿子失踪,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过去。 府里总管赶紧去请太医,驸马爷亲自带着公主府侍卫,满城找儿子去。 钱三一瞅一眼失魂落魄的徐青山,再瞅一眼魂不守舍的汪秦生,当机立断道:“咱们得先稳住,得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弄清楚。” 两人怔愣地看着他。 钱三一一挺胸道:“徐青山,你去靖府;汪秦生,你去侯府。” “那你呢?”两人同时问。 “我去先生处,完事后,我们在高府会合。” “行!” 三人各奔各府,钱三一到了顾府,刚提出要见顾长平,就被齐林拒绝了。 “爷昨儿累了整整一夜,刚刚歇下,钱公子若要打听靖家七爷的事情,小的说给你听。” 钱三一怔愣。 这里面难不成还有顾府什么事? 齐林把他所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钱三一听罢,第一个反应是,完蛋,徐青山要疯! 第二个反应是,这石虎也忒他娘的胆子大了。 …… 午后,秋阳躲进云中,天色渐渐阴沉。 温泉庄上安静 如往昔。 顾怿站在屋外,神情像座雕塑。 屋里,本该在顾府歇着的顾长平,此刻正和李敏智面对面盘腿坐在矮桌前,边上的红泥小炉正轱辘轱辘烧着水。 “她怎么样?” “右手脱臼了,其他都是皮外伤,额头那处严重些,划了一个大口子,不过养个把月就能生龙活虎。” “多谢!” 李敏智蹙眉,“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那两具尸体又摆在我庄上,要怎么善后?” 顾长平端起茶盅,送到嘴边,抿了一口,“你可信我?” 李敏智没想到他会问出这话,一怔。 她孤身一人来到大秦,王爷长年在外征战,暗中照看她的人,是顾长平。 这人她是信的,但…… “如果你信我,就听我的安排,我保证事情牵扯不到你头上。” 李敏智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长平,你到底在做什么?能不能给我个明白。” “其实知道的越少,对娘娘越好!” 顾长平笑笑,眼角细细的纹路轻轻上扬:“对了,李家的墓地,离石家不远吧?” 李敏智紧攥手指。 当年李家出事,抛尸荒野,连个墓地都没留下,这些年她在大秦,为解思念之苦,就设了个空坟。 也不敢大白天 的就去祭拜,都是夜半无人时,偷偷摸摸的去。 “也是巧了,正好就在石家的边上,那一处是全京城最好的风水宝地。” “写封信给十二郎,派人快马加鞭送过去,就说你半夜上坟,听到惨叫,于是派侍卫过去看看,侍卫见对方行凶,动起手来,黑灯瞎火之中,误杀了石家两人,又救下一人。” 顾长平娓娓道来,“慌乱之下,你一妇道人家不知道如何做,只好将尸体和伤者都藏匿在庄上,请王爷定夺,日期写昨晚的。” “你要让十二郎回京?”李敏智大吃一惊。 顾长平摇摇头,看着她,“我要让皇帝相信!只有他相信了,这大戏才会掀开。”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贴着桌面移过去,“这事,我不会白白让你担着。” “封口费吗,长平?”李敏智轻哼一声。 顾长平喝茶不语,半晌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长平,我还是那句话,给我个明白!”李敏智目光如电似的盯着他。 顾长平见她坚持,只得叹道:“因为曹明康。” “曹明康?” “是!顾家之亡,亡在他手,二十二年深仇,一刻不忘!娘娘,相信你与我感同身受。” 李敏智呼吸猛的一滞。 第二百一十六章 女孩儿 李敏智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就像有人在背后伸了只手,猛的将她往前一推。 哪怕她心里很清楚,那只手推她也许另有目的,但-- 不能拒绝! 因为,她做梦也想着做同一件事。 她定了定心神,将银票推还过去。 “事情我按着你的吩咐去做,钱我不要。只要你记着,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将来哪一天我要你还时,不能推托!” 顾长平拿茶盅的手一顿。 “怎么,怕了?” “倒也不是!” 顾长平放下茶盅,“我只是想说,哪怕你不提那一句,你有事,我也会帮。” 这回,轮到李敏智一怔。 “我进去看看她。”顾长平起身走进内屋。 靖宝此刻已经被移到了榻上,浓密的睫毛无力的耷拉着,像被折了翅的蝴蝶。 顾长平端详了很久,最后不太正经的弯了眼角,“嗯,也只有睡着的时候最安份!” 顾长平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突然俯身凑近了,手指在她眉眼处拨了拨。 这人虽做女扮男装,且刻意掩饰,但若仔细分辨,也不是分辨不出来--她笑起来时眉眼处的温柔缱绻藏不住。 “真是个傻子!” 房门口,李敏智听到这一句,忍不住 悄悄探出头。 男人脸上那一抹温柔还未退散,落在少女眉眼处的手指,又轻又柔。 原来,这男人也有这样一面啊! 她心想! “这靖七,长平你打算怎么处置?” 顾长平走到李敏智面前,淡声道:“留在你府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让所有人以为,她死了?” “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啊?” 李敏智这一下吃惊不小,她实在想不明白,顾长平这么做和报仇有什么关系? “她要是醒来,非要回府怎么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拦不住的。” “那你就告诉他,是我希望她留下来。” “她会乖乖听你的话?” “会!” 顾长平抬腿就走,刚走几步又顿住,“她的身世谁也不要告诉,你亲自照看她!” 李敏智:“……” …… 靖宝在傍晚时分醒来。 睁眼,发现床边坐着一人,那人穿着一件藕合色衣裳,款式很奇怪,妆容也很别致,不太像是京城的女子。 “你醒了?” 声音悦耳动人,但语调很别扭,靖宝精神还有些涣散,看看四周,不像在自个府上,不由问道: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我是李敏智,昊王的侧妃,苏绿 人。你在我的温泉庄子上。” 靖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所以……是你救了我?” 李敏智起身走到门口,从侍女手里接过一盏滚烫的药,将药放在桌上凉着,方才道:“也可以这么说!” 可以这么说的前面,为什么要加个也? 靖宝心中的狐疑瞬间被触动了,喃喃道:“那可真的太巧了。” “确实很巧。石家那处墓地边,正好有我要祭拜的空墓,我因为是苏绿人,所以都在晚上去祭拜。” 靖宝还是没十分明白,问道:“石虎人呢?” 李敏智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人。在她的迫视下,靖宝一哆嗦,堪堪扭过头。 “石虎死了,我的人杀的,他的侍从也死了,黑灯瞎火的我不知道他是石虎,只以为是贼人,你还有口气,所以我救下了。” 靖宝心里掀起滔天的震撼,不亚于一场地山崩地裂的海啸。 此刻,阳光从菱花空间斜斜漏进,落在屏风上,浮出变幻绮丽的光影。 光影是看不分明的。 就如同眼前的明艳女子,眼神语气分明尽显纯良,她却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是个女的。”靖宝只得坦承道。 在人家的地盘躺了一天一夜,有些 东西想瞒是瞒不住的,她只有把底牌露出来,打探一下李敏智救她的目的。 “我知道!” 李敏智眉间展开:“我略懂一点医术,你的脉一探,是女相。” 靖宝唇角是无奈的笑:“我还是个国子监监生,混进去的,你可以告发我!” “呵--” 李敏智似笑非笑,眼睫垂落,有几分讥诮意味,“要告发早告发了,你还能躺在这里。” 靖宝:“……” “安心养着吧,没有我的话,不准离开。” 靖宝的眼睛陡然瞪大,这是要把她囚禁的意思? “不行,我要离开,家人见不到我,会急的。” 靖宝挣扎着坐起来,不料一阵天旋地转,又倒了下去。 李敏智按住她,摇摇头道:“别动,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顾长平的意思。” “先……生!” 靖宝额头冒了冷汗,她已经被这突然之间的反转,惊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来过了? 不对啊! 自己是李敏智救的,先生怎么会知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靖宝到底没忍住。 “我也想知道!” 李敏智哼了一声,“可他没说,他只说你会听他的话。” 靖宝闻言,怔了半晌。 那天在石家墓地,她听到先生唤她 ,那一句唤真真切切,不是梦境。 所以,先生的的确确是来过的。 再联想到李娘娘刚刚说的那个“也”字! 靖宝瞬间推断出,真正救她的人是顾长平,石虎主仆也是顾长平杀的。 那么-- 顾长平救了她,为什么要远远的送到温泉庄子呢? 为什么不直接把她送回京城? 阿蛮,阿砚他们人呢? 知道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娘娘,石虎的尸身现在在何处?”她又问。 “在我庄上摆着。” 为什么要在庄上摆着,石家人万一找过来怎么办? 靖宝心中一阵一阵的慌乱,有那么片刻甚至是诚惶诚恐,胆战心惊。 先生救了她,会不会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个女的? 就算先生不知道,李娘娘与他非同一般的关系,会不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靖宝无所可解,愣愣地望着李娘娘,整个人像一根被定了形的棍子。 久久不能生言。 “你不要多想,安心养病,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只管和我说。” 李敏智微笑道:“还有,你是女孩儿的事情,我谁也没说。” “连先生也没说吗?”靖宝追问。 “……没说!” 李敏智在心里补了一句,是他说与我听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上书房 庄上,靖宝要死不死的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 京城,陆怀奇魂不附体的走进靖府,门槛一绊,要不是雪青眼疾手快的扶着,他差点摔倒。 陆怀奇一把将雪青推开,想抬腿,又觉得两条腿沉重无比,索性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下,双手捂住了脸。 要是石虎掳走的人是他也就算了,自己皮粗肉糙的,了不得受些皮肉之苦,偏偏是小七。 小七可是个女孩子儿! 手无缚鸡之力,她落在石虎那王八蛋的手里,就算留了性命,那清白也一定…… 想到这里,陆怀奇甩起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冲着雪青怒道:“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来求她,难道不会报官吗?不会找侯爷吗?” 雪青对自家主子暗流汹涌的杀气毫无知觉,哭丧着脸道:“爷,这不是石虎他要求的吗?” “你要求你去吃屎,你也吃?” 陆怀奇怒到极致,冲过去就是一脚,“我家小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陪葬!” 呜呜! 雪青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当场噔噔噔气死过去,可怜巴巴的看着阿蛮,用眼神求她替自己说句话。 阿蛮眼泪都快流光了,哪还顾得上他,抽抽噎噎道:“哥,怎么办啊?” 阿砚也想给自己来一巴掌,他压根不应该去找什么小七,小九,就应该老老实实的跟在爷身边。 如果他在,他一定会不让爷单身一人进去。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哥,要不要我给七爷算上一 卦!” “你闭嘴!” 阿砚怒目相斥。 阿蛮眼泪流得更凶了,还嘴道:“哥,你凶什么凶,万一我算准了呢!” 阿砚被她气得七窍生烟,还要再呵斥几句,目光一抬看大姑娘从马车上下来,忙上前一撩衣袍,直直跪倒在地,一脸愧疚道: “大姑娘,七爷他……还没找着,都是阿砚的错,是阿砚没护好七爷!” 说罢,他连连磕头,砰砰砰几下,额头渗出血来。 靖若素看了又觉得心疼,又觉得心酸,眼泪簌簌而下,泣道:“你且起来,将事情前前后后说给我听,一个字都不许漏!” 阿蛮心疼他哥,冲过去扶住靖若素道:“大姑娘,奴婢说给你听,哥,你……你快起来罢!” 靖若素扭头,阿蛮迎上她的视线,咬牙道:“大姑娘,您放心,七爷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阿蛮绝不独活,只求您留我哥一命。” 阿砚猛的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自家的妹子,眼里流出泪来。 “你们啊……” 靖若素长叹一声,“一个个都在剜我的心啊!” …… 高府门口。 钱三一和汪秦生一个抱住了徐青山的脚,一个抱住徐青山的腰,死死咬住牙关,不肯有半点松动。 徐青山的怒吼直冲天际:“放开我,都他娘的放开我!” 钱三一和汪秦生对视一眼,抱得更紧,两人嘴里一个喊着“冷静,石虎都没找着,你找谁算帐!”,一个喊着“别冲动,冲动会出事”! 徐青 山心口一阵翻涌,感觉听到靖七失踪那种扒皮刮骨一般的疼痛又卷土重来。 钱三一见他有些松动,忙趁机道:“徐青山,现在找到人是关键,别的屁用没有!” “对!”汪秦生附和。 “找到人,你堂堂定北侯孙子,想找谁算帐都行!” “对!”汪秦生点头。 “除了找靖七,还有高朝,这两小子同时出事,一定有情况!” “对!” 钱三一眼睛一瞪:“你他娘的能不能换句别的说说?” 汪秦生愣了一瞬,“对!” 钱三一气得倒仰,感觉自己带了一个疯子的同时,还带了一个傻子。 就在这时,远远看见一个公主府下人打扮的小厮像阵风一样冲过来,嘴里高喊着: “找到了,找到了--” 三人心头同时一震,谁找到了? …… 曹府,书房。 曹明康一挥手,上好的美人瓶应声而碎,几个随身近侍吓得瑟瑟发抖。 吴安在心里叹了口气。 谁也没有想到,石虎那个混蛋把事情弄这么大,这下可好了,上自天子,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一个不知道石虎把靖家七爷掳走,现在两人同时下落不明。 曹明康看他一眼,吴安忙上前一步道:“大人?” “顾长平这会在哪里?” “回大人,他刚刚被叫进宫里问话。” “这事……会查到我们头上来吗?” 吴安心里忐忑,但嘴上却坚定道:“应该不会,我传出去的话很隐晦,再怎么着也查不到我们 头上。” 曹明康长松口气,转瞬又想到了什么,“高朝找到了?” 吴安摇头:“公主府的人正在找,同时失踪的人,还有王渊。” 曹明康一拳砸在小几上,上头的茶盅茶壶跳了几下。 真他娘的倒霉! 本来是打算斩了顾长平的左臂右膀的,结果倒好……真是两个蠢货,还一个比一个蠢! “老爷,老爷!” 一侍卫匆匆推门进来,“高公子,王公子找到了。” 曹明康:“在哪里找到的?” 侍卫看一眼自家老爷的神色,道:“在流莺坊。” 曹明康脑子里“轰隆”一下炸了。 京城有阁有坊,都是烟花巷柳之地,但也分个高低,寻芳阁最为高雅,流莺坊最为低贱,里面的伎女都是站街N,花个二两银子就能玩一夜。 因为便宜,所以好多伎女身上都有脏病,但凡手上有几个银子的男人,都不会去那里寻欢。 “高朝被流莺坊的女人给糟蹋了?” “不是高朝,是……是王渊!” 话音刚落,外头又有声音响起:“老爷,老爷,宫里传来旨意,请老爷立刻进宫面圣。” 曹明康身子晃了晃,脸色大变。 …… 顾长平走到皇宫门口,禁军统领郭长城带着令牌站在门内,见到人,把令牌一扔。 顾长平接住,给两边的禁卫军看了看,一脚踏进皇宫。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全程并无交流,到了上书房门口,郭长城让出身位,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长 平深吸口气,腰身笔直的进了上书房。 上书房的地上,依次跪着三人:宣平侯、石尚书、冯章。 顾长平上前行了大礼,新帝李从厚没叫起,打量了他一番,道:“听说顾大人昨夜出城了?” “回皇上,昨夜我正准备歇下,靖府七爷身边的阿砚突然找来,说宣平侯的嫡子陆怀奇被石尚书的长子石虎给掳走了,石虎让靖七一个人去城外赎人。” “阿砚怕自个主子有个好歹,于是先往公主府去请求援助,哪知公主府的高朝不在,他迫不得已只好求到我府上。靖文若是我的学生,又在秋闱试举中夺了第二名。” 顾长平弯腰下伏,额头碰地:“臣禁足期间,私自外出,请皇上治罪!” 李从厚摆摆手,“事出紧急,这罪免了,你接着往下说。” 顾长平直起身子:“臣带着人出城,直奔石家墓园,赶到的时候靖七已经一人走进墓园,我怕他出事,便带人进去。” “里面什么情况?” “臣看到陆怀奇昏迷在石板上,靖文若和石虎凭空消失。臣立刻命人在四周仔细寻找,找了几遍仍未找到,只好先离开石家墓园。皇上,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 顾长平顿了顿,道:“回到京中,我始终放心不下,于是一大早去了宣平侯府,将事情说给他听。” “皇上,您听到没有,我外甥的的确确是在石虎手里,皇上啊,您可要为臣作主啊!” 宣平侯哀哀欲绝。 第二百一十八章 胆太大 李从厚剜了石尚书一眼,手一指冯章。 冯章忙道:“皇上,顾大人所言与陆怀奇,以及靖府七爷的婢女阿蛮姑娘一致,臣有理由怀疑,靖府七爷此刻的确就在石虎手上。” “石大人,你有什么可说的?” 石尚书弓下身,给皇帝磕了个头,磕完却不抬起来,口中道:“皇上,老臣无话可说,家门不幸出了个逆子,老臣任凭皇上处置。” 宣平侯恨不得掐死这个老匹夫。 刚刚他可不是这么说的,还叫嚣说儿子不会做这种事,现在证据确凿了,抵赖不掉,他就任凭皇上处置了? 损不损啊! 宣平侯忙道:“皇上……” “皇上,长公主、驸马爷到,王国公到,首辅大人到--” …… 高朝走进上书房,第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顾长平。这人的后背和别人不同,削瘦,挺拔。 高朝走过去,扑通跪在他身侧。 顾长平扭头,看到高朝脸上挂着讨打的笑容,“先生,好巧啊,你也进宫啦!” 顾长平闻到一股子廉价的脂粉味儿,不由皱起眉头。 “我差点被人算计了!”高朝嘴角勾出一个笑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心不心疼我?” 顾长平沉默的扭回头。 这时,上书房 的人数成倍增加。 除了高朝外,地上还多跪了一个王渊。 王渊的脸比死人还难看,蜡黄蜡黄,跪都跪不住,身子像团泥似的摊着。 上首处,一边坐着久未露面的长公主和驸马爷。 另一边,则是刚刚被叫进宫的首辅大人曹明康,以及皇帝的岳丈王国公。 京城呼风唤雨的的人物,都到了。 李从厚冲长公主颔首道:“皇姑奶奶,您这是……” “我儿子昨儿被人下药,要不是他身边的小七,小九机灵,就被人糟蹋了。” 长公主纤手一指:“这个王渊,就是下药之人,皇上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这事儿过不去。” “王渊!”李从厚一声暴怒。 王渊吓得一哆嗦,颤颤威威道:“皇上,真正被下药的人是我,他,他把我绑床上,让三个女人轮流伺候我,他……他……他还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我……我不活了!” “那就去死啊,你这种人渣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想怎么死啊,上吊啊还是吃毒药啊,上吊死相难看了点,毒药吗……又太痛苦,要不我让人给你个痛快?”高朝的话跟毒刀子似的。 “皇上啊--” 王国公哪还看得下去,站起来跪倒在地,“高朝害我儿子,还口出恶言, 求皇上严惩,求皇上严惩啊!” “怎么着,当我长公主是死的,要不是你儿子作恶在先,我儿子会说那种话,会做那种事吗?” 长公主蹭的站起来,厉声道:“敢算计皇家的人,我看你们王家的胆子,是大到天上去了,怎么着,想造反吗?” 王国公平白无故被安了个造反的帽子,吓得脸都绿了,“皇上,老臣冤枉啊!” “冤枉?” 长公主冷笑连连:“我怎么没去冤枉别人,只冤枉你们王家人啊!” 王国公百口莫辩,只得哀哀又喊:“皇上--” 李从厚一个头,两个大,一边是皇姑奶奶,一边是岳丈,两个都是要紧人物,两边都不能得罪。 就不能一个个的消停些。 “曹大人,这事你该如何断?”李从厚把皮球踢到曹明康脚下。 曹明康起身,一脸为难道:“皇上,这事……臣也没了主意,还得让两府协商着办。” 长公主冷笑道:“曹大人可真会和稀泥,你儿子被人下药,你协商一个试试?” “这……”曹明康黑着脸,不敢多说一句。 “冯章,你来说!”李从厚手一指。 冯章心说我是个小人物,你们神仙打架,可别引到我头上,小妾刚刚有了身孕,他还等着抱儿子 呢! 他眼珠子一转,正色道:“皇上,这事情……哎啊……哎啊,皇上,臣突然腹痛难忍,容臣先去趟茅厕,再回来断案。” 说罢,他也不等皇帝应是不应,爬起来慌里慌张的跑了。 李从厚脸上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又怒又痛道:“顾祭酒,你来说!” “皇上!” 顾长平声调平淡,“王渊是我的学生,这人虽然顽劣,却还不至于如此行事,会不会事出有因?” 他嘴里说出“事出有因”四个字的时候,语气愈加轻柔,却带起一种叫人战栗的血腥气来。 至少有三人听完,勃然变色。 头一个是高朝,他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顾长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帮王渊说话。 第二个是曹明康。他扫了顾长平一眼,随即低头吹着茶碗里的热气,热气掩住了他眼中的杀意。 第三个是王国公,儿子遭罪他心疼,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去害别人在先,长公主等闲不出面,她出面事情就没那么容易调停,如果儿子真是事出有因,这事儿也许能险险的揭过去。 王国公佯装大怒道:“王渊,你老实说,为什么要算计高朝?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高朝冷笑道:“他有什么不得己的原因,太惦 记我了罢,从前又不是没下过药!” 王国公脑子反应一点不慢,“皇上,从前下药的可不是我儿子,是朴真人,和我家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高朝:“朴真人和你家儿子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王国公急了,冲过去对着王渊就是“啪”的一巴掌。 王渊本来身上那处就火辣辣的疼着,这会又生生挨了一巴掌,索性豁出去了: “是有人给我传讯,说长公主一日不倒霉,皇后一日不得安生,不如趁着现在肚子里有块肉做倚仗,把人弄下去。” 御书房众人脸色大变。 王国公逮着机会,呼天抢地道:“皇上,渊儿他是被小人挑唆,才做下这等傻事,皇上,他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一旁的石尚书虽然脑袋破了,但脑子好使。 他一看王渊和王国公连被人挑唆的这种鬼话都能扯出来,心想;你们能扯,我也能扯,反正又没有证握,先替儿子喊了冤再说。 “皇上,我儿子石虎虽然品性恶劣,却也不是这般莽撞之人。石家与陆家的恩怨已近两年,我儿子从来没对陆家人报复过,老臣相信他也是被人挑唆,才会一反常态行事,皇上明鉴啊!” 话落,高朝倏的拧起了眉头。 不对劲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都是人 高朝拧起眉头的同时,也用余光看了顾长平一眼。 顾长平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目光却淡淡的扫向某一处。 高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咯噔一下。 竟然是曹明康。 他看曹明康做什么? 高朝心里全然没底,却又觉得顾长平不会是毫无用意的说某一句话,看某一个人。 他突然自嘲的笑了一下,管他什么用意,顾长平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皇上,我也突然觉得这事透着蹊跷。” “说!” “王渊那孙子对我是有贼心,没贼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昨天这孙子既有了贼心,还有了贼胆,不太像他行事的作风。” 高朝手一摊,“要不还是查查吧,可别说我高朝仗着长公主的威严,冤枉人!” 李从厚正愁这事没个解决的方法,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立刻有了主意,恰好这时冯章“拉完肚子”颠颠跑回来,李从厚看他一眼,发令道: “顺天府尹冯章。” 冯章吓了一大跳:“臣在!” “朕命你查清石虎掳走靖文若、王渊下药高朝背后的挑唆之人。” 冯章心想自己出个恭的时间,怎么又多出来个挑唆之人了,忙硬着头皮道:“是!” “郭统领!” 郭长城领命走进上书房,“皇上?” “禁军抽调二十人,去石家墓园查看看现场,然后想办法找出石虎和靖文若两人。” 郭长城:“是!” 李从厚缓缓从龙椅上站起,“石尚书,王国公教子无方在先,这帐先在朕这里记下,等事情水落石出后,朕一并发落。皇奶奶,就劳您多等几日。” 长公主冷笑一声,反正他儿子又没吃亏,等就等! 再说,新帝都开口了,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那我便等着了!” “来人,送长公主回府。” “不必了,我还没到七老八十,走得动。” 皇帝看了眼曹明康,“曹大人,这两个案子就劳大人帮朕处理,朕乏了。” 曹明康忙行礼道:“恭送皇上!” 皇帝一走,长主公府的人立刻呼啦啦走得干净; 冯章奉命查案,溜得比兔子还快; 宣平侯,石尚书则跟着郭统领去了,两人都想去墓园亲自查看一番; 王渊被女人折腾一夜,再撑不住,王国公命下人把他抬回去。 偌大的上书房,就剩下曹明康和顾长平这对师生俩。 曹明康看了顾长平一眼,带出几分不动声色的严厉,“真没想到,这事的背后还有人?子怀啊,你说会是谁?” 顾长平低了下头,“大人,学生也不知道,是瞎猜的。” “是吗?起来吧,陪我出宫。” 顾长平起身,低眉顺眼地走到曹明康面前,“先生,您请。” 曹明康笑笑,未表现出丝毫情绪。 师生二人并肩而行,一路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远远看到宫门的时候,曹明康突然开口,“子怀啊,你我师生一场,有几句话我想叮嘱一下。” “先生请说。” “人这一辈子,很多事情其实都是顺势而为,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好人,也没坏人,只有该死的和不该死的。” 曹明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但归根到底,人都会死,所以说,人都该死。” 顾长平微笑着点点头。 “可人,都想活下去,还都想活得好一点,你说,这是不是矛盾?” “先生,不矛盾!” 顾长平对上他的眼睛,“活得时候好好活,死得时候痛快死,就是福份。” 曹明康看着面前这张过份俊朗的脸,笑道:“就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份?” 顾长平掩在宽袖下的手慢慢握成了拳,眼睛亮如火烧,看进曹明康的眼睛里,深深地看进去。 然后,他低声道:“先生,福份这个东西都是自个修来的!” 曹明康悚 然一惊,脸色板得铁青,以一种极致的阴森语气,贴近,“那就看看为师我,有没有为自己修来这个福份。” 说罢,他甩袖离去。 顾长平身子微欠,低眉垂目,恭送他离开。 直到人走远了,他才直起身子,抬起眼来,望着天际的一抹青云,淡淡的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就是觉得可笑。 好人? 坏人? 该死的人? 不该死的人? 归根到底,都是人。人,就有选择自己成为好人,坏人,是该死,是不该死的权利,而不是任旁人宰割。 先生,你宰割了别人,那么也应该做好被别人宰割的准备。 福份那东西,你没有! 我也没有! …… 顾长平走出宫门,意外的发现高朝还等在门口,小七、小九为他撑着伞。 这时,他才发现天空不知道何时,飘起了细雨。 竟是深秋了。 高朝上前,压低声道:“顾长平,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问什么?” 顾长平忽略他称呼上的不敬,“我说事出有因的时候,你不都已经帮我接话了吗?” 高朝浑身一震,“那么说……” “说太多没有任何意义。” 顾长平打断他的话,“步广辉的口供拿到了吗?曹明康卖官 的证据拿到了吗?他在国子监的帮手找出来了吗?” 高朝:“……” 顾长平深深看他一眼,“做你们该做的事,不要被靖七的失踪打乱了节奏,有人想让你们乱,你们反而不能乱。” 高朝轻轻动了动嘴唇。 “记住,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在我没死之前,我不会让你们死!”顾长平轻轻叹了口气,翻身上马。 高朝凝视着那道背影,渐渐感到一阵热烈的鼓动从胸腔发散,传去四肢百骸。 他低喘一声,笑了起来。 “爷?” 小七,小九两个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那三个王八蛋呢?”高朝问。 小七忙道:“都在咱们府上等着爷回去呢!” “去,给他们传个讯,在楼外楼集合,我请他们吃顿好的,压压惊。” 半个时辰后。 徐青山等三人先后走进二楼的包间。 徐青山一拳砸在桌子上,“姓高的,你他娘的还有没有人性,靖七下落未明,你怎么有脸吃东西!” 钱三一跟着进来:“宫里怎么样了,王渊那孙子是不是被新帝快打死了?” 汪秦生最后一个抹着泪进屋,“这楼外楼是文若的,我一进来腿就发软,文若啊,你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章 定心丸 顾长平回到府中,齐林迎上来,“爷,沈先生来了,在书房等您。” “何时来的?” “有一会了!” 顾长平转道去书房,亲自烧水沏茶,汤色醇润晕开时,他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沈长庚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这般曲折离奇,怔愣了一盏茶的时间后,用手点着顾长平,“你胆子太大了!” 顾长平专注分茶,七分满,不多不少:“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总要搏一搏!” “那下面怎么办?” “等着最后一击!” “什么是最后一击?什么时候来最后一击?” 顾长平默了会,放下茶盅,道:“不知道,看命。” “可真有你的!”沈长庚气得直摇头,“那靖家怎么办?那府的人都急疯了!” “疯了才好,才显得真,才不会让人起疑心。” 沈长庚:“……” 顾长平把分好的茶放在他面前,“这茶汤不错,陪我好好品品,后面也许就没这么多悠闲的时间。” 沈长庚盯着他看良久,自嘲一笑,“顾长平,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你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好事!” 沈长庚:“……” 沈长庚被连压两头,心里不甘心,突然把脸凑过去, 道:“你跟老子说实话,你是不是对靖七有什么非份之想?” “为什么这么说?”顾长平剑眉一挑。 “石虎不是非要死,才能挑曹明康下马;最主要的是,能让你把人送到温泉庄子的人,对你来说不一般,你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动用你和十二郎的关系。” 顾长平一只手撑着额头,似笑非笑道:“我和高朝不一样,我喜欢女人!送她去温泉庄子,是因为李妃多少会点医术。” 沈长庚:“那没戏了,靖七顶多算个小白脸!” 顾长平把茶一口喝完,“夜里我再去趟温泉庄子。” “去干什么?” “去给小白脸吃颗定心丸!” …… 小白脸现在正在挺尸。 尸体呈大字状,面部呈痴呆状,眼睛呈空洞状,这个状态已经足足维持了一天,李敏智进来几回,回回都摇着头离开。 此刻,若有人扒开靖宝的脑袋,看看她在思考什么,会发现,整整一天,她其实只思考了一个问题: 顾长平有没有发现她是个女的? 这个问题引发出无数个成串的小问题-- 如果发现了,他会不会去告发她? 现在去求他会不会有用? 如果没用,是不是可以以死威胁? 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他会 不会不告发? 如果不告发,他会不会让自己在国子监呆下去? 国子监呆不下去是小事,明年能不能参加春闱才是大事? 不能参加的话,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靖宝心里乱成一锅粥。 偏她身上的伤还都新鲜着,她起不了身,只好在自己的脑子里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战争。 有战争,就有输赢。 靖宝思来想去的结果只有四个字:任人宰割。 窗外的光线暗了下去,万籁俱寂。 也不知道乱七八糟地思量了多久,靖宝终于昏昏沉沉的睡去。 迷糊中,像是听到一声推门声。 靖七懒懒的不想睁开眼睛,李敏智对她还挺上心,一天来看她好几次。 脚步声走近,那人在她床头坐下来,一只凉凉的手搭在她的额头上,探了下,又缩回去,然后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睡着,还是醒了?” 靖宝瞬间在心里做出选择,这两样她都不要选,她选择去死。 来人正是顾长平,此刻靖宝最怕见到的人。 长长的睫羽,一颤一颤,显示出主人的忐忑不安,顾长平看着她,突然想到前世有一次,自己生病想吃楼外楼的素面,靖七亲自送上门。 这人进到他房里, 在床头坐下,冰冷的手指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头发,又在他眼皮上蹭了蹭才离开。 他当时心里就在想,这人胆子太大,闯进来不说,还敢摸首辅大人的眼皮,死罪! 哪知,她又轻手轻脚的折回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然后弯腰在他耳畔落下一吻,然后踮着脚尖跑了。 他蹭的一下坐起。 生病的人有资格暂时卸下身上的外壳,露出最柔软的内里,他破天荒地想:亲了就跑,这人什么德性? 这是上辈子,她和他做得最亲密的事。 想到这里,顾长平轻笑了一下。 他这一笑,靖宝被逼着睁开眼睛,眼珠子咕噜一转,落在顾长平脸上。 她想得很美,自己坚决不能先开口说话,谁先开口,谁就先落了下风。 但顾长平用一种懒散带笑的目光打量她,她不自觉心下一跳,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威威道:“先,先生,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些了?” “好,好一些了!” 顾长平修长的手,落在她额头的纱布上,“疼吗?” 他那双桃花眼像浸在春水里,氤氲着一层微妙的潮气,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勾引了去。 靖宝连声音都变了,变柔了,“疼的!” “帮你揉 揉!” 冰凉的手指在纱布四周打着圈,靖宝想;我这应该是在做梦吧!还是个春梦!可指腹的触感是真实的! 既然不是梦,那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吗? 靖宝吞了口唾沫润润喉,开口道:“先,先生……我……你……我……” 说不下去! 难以启齿! “靖文若?”顾长平突然唤了一声: 靖宝眨眨眨眼睛,“啊……是……我……怎么了?” “渴吗?” 靖宝舔了舔嘴唇,摇摇头。 “饿不饿?” 靖宝又摇摇头。 “要不要开窗通通风?” 靖宝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能给个痛快吗,顾大人?别钝刀子割肉,她疼的。 恰好李敏智端着药碗进来,顾长平起身接过,使了个眼神示意李敏智离开。 “喝药吧,我扶你起来!” 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靖宝一咬牙:“先生,你有话就直说吧!” “好好喝药,安心养病,曹明康的事情一个月之内就会解决。” 顾长平轻轻将她抱起来,倚在靠枕上,又顺势将被子往上盖了盖:“后头你要把注意力都放在春闱上,我顾长平的弟子,再不济也得榜上有名,别给我丢脸!” 靖宝看着他,连呼吸都没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众生相 这话的言外之意完完整整透露出来一个信息:先生不知道她是女的。 可能吗? 真的吗? “怎么,瞧你这表情还想混日子?” 顾长平的神色突然淡漠下来,“一寸光阴一寸金;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靖文若,这些大道理需要我和你说几遍?” 靖宝低下了头。 及时掩住心中翻涌的喜悦之情,哈哈哈哈,先生的的确确没有发现她的身份,否则不会这般说话。 带着病容的苍白的脸上泛出些许红晕来,顾长平心一软,不由道:“靖府那边只能暂时瞒着,别人倒也罢了,你长姐……” “也瞒着,必须瞒着!” 靖宝嘴角勾出一个笑容,像是遇上了什么开心极了的事一样,“我大姐这人心里藏不住事,这样才显得真,不会露出破绽!” “那便照你的话去做!” 顾长平端过药盏,“喝吧!” 靖宝嘿嘿傻笑两声,接过来咕咚咕咚几口喝完,轻松道:“先生,你去忙吧,不用惦记我这头。” 顾长平视线微斜,看向窗外。 靖宝见他眉头紧锁,心里又打起鼓来。 这时,顾长平忽然一笑,将 帐帘轻轻一勾,落了下来,“那你好好休息,京里的事儿不用操心,伤养得差不多时,便是你回京之日。” 说罢,他走出里屋。 李敏智迎上来,压低声道:“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已经知道她是个女孩儿?” “这话听着真绕!” “你难道听不懂?” 顾长平扭头看了看里屋的灯火,“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 李敏智:“……” 顾长平笑笑:“她伤养得差不多时,我猜十二郎会回来,你心里有数就行。” 李敏智大吃一惊。 …… 深夜子时。 顾长平走进书房,烛火很暗,他用剪刀剪去一截油芯,推开窗,去吹风。 “爷,曹府刚刚从后门运出两具尸体,扔进了乱坟岗。我查了下,这两人都是吴安的手下,分别和石虎,王渊的人接触过。” 顾长平声线阴冷:“动不动就杀人灭口,曹明康难不成就这一招了?” 顾怿:“这一招才不留后患。” 顾长平面色如常,“还有什么消息?” “钱公子和汪公子晚上在宏福楼宴请户部的几个官员;徐公子已经回了国子监;他们都已经在动手了。” 顾怿把茶盅递到他手里,顾长平接过来,放下 鼻子下闻了闻。 “高朝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动了他们,这人若能去了懒劲,是个将相之才。郭长城那边有什么进展?” “郭统领在石家的墓园发现一处暗道,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凌乱的脚印和一道长长的拖痕,郭统领让刑部人再次勘探现场,刑部查了半天,最后认定石虎曾把靖七藏在这处暗道里。” 话落,忽然一声碎响,茶盅在顾长平的手上被捏碎了,水流一地。 “爷?”顾怿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 “没事!” 顾长平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道:“齐林!” 齐林正在里屋铺被熏香,听到唤声走出来,“爷?” “一会去靖府看看,安抚几句。” “这么晚?” “有什么问题吗?”顾长平看了齐林一眼,带出几分不动声色的严厉。 齐林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是!” “还有,从明日起,我闭门不见客,”顾长平手一松,湿了帕子轻轻飘在地上。 …… 秋雨淅淅沥沥连下五日,终结了京城原本就短暂的秋天,一夜入冬。 京城一片萧瑟。 但比京城更萧瑟的,是陆、靖两府所有人的心。 陆怀奇已经数日没有刮胡子,整 个人一下子变成沧桑大叔; 五姑娘茶饭不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刘姨娘搬进了小庵堂,没日没夜的抄写金钢经,期盼着有奇迹发生。 靖若素病倒在床,吴府连请三个太医给她看病,太医把完脉,只说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吴诚刚看着了无生机的发妻,心想:再找不到人,就必须给临安府那边送信了,也不知道岳母大人能不能承受得住打击。 这边水深火热着,石府那头的日子也难熬。 京城上上下下都找过了,就是没有大爷的影子,他可从来没有如此行事过。 他恨靖七没错,把人拘一两天也没错,可他自己总要出现吧?怎么五天过去了,连他的人影都不见了呢! 就在一众人倍受煎熬时,有一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她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的去顺天府尹门口击鼓鸣冤,然后往大堂里一跪,就开始哭。 刚开始是真哭,到后来嗓子哭哑了,就干嚎,直把那冯大人嚎得,夜里恶梦连连,连和小妾行人道的事,都萎了。 这人便是阿蛮。 阿蛮暗戳戳的给七爷算了一卦,卦相显示大凶,过往算什么,不灵什么的经验告诉她,她家七爷这次一定 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有了这个坚定的信念,她才有了每天去顺天府尹的动力。 冯章一看这丫头有点打持久战的意思,为了早日送走这个瘟神,只能不分白天黑夜的审案。 他把石虎和王渊身边所有的人都拘了起来,一个个问话,一个个过堂。 这样还不能问出些蛛丝马迹,他这个顺天府尹的官位,也做到头了。 …… 这边冯章信誓旦旦,那边钱三一和汪秦生两个更是豪气冲天,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靖七给他们的这一千两银子。 万一靖七人没了,这可是他最后的遗物! 这五天他们一天晚上也没闲着,这个官儿请到那个官儿,酒喝了几十壶,话说了几十箩筐。 钱三一对汪秦生吐槽说:自己再这么喝下去,别靖七没死,他先醉死了。 汪秦生破天荒的给了他一拳:喝几口酒就能醉死,说的是人话吗?对得起文若吗? 钱三一:“……” 徐青山的人生已经坍塌,这五天他活得跟死人没两样,只比死人多了口气。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想,自己要不要抹脖子,殉情算了。 可一想到堂堂定北侯的孙子为个男人殉情,这脖子无论如何都抹不下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子怒 武生们都知道徐青山的心思,一个个带着缅怀的心情来看他,徐青山烦不胜烦,一脚一个把人踢出去。 眼下,大局小局都成了死局,他挺了两天尸,便干脆破罐子破摔-- 不管了,先把娘娘腔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再说。 万一娘娘腔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算完成了他的遗嘱;若有一天娘娘腔能回来…… 徐青山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心道:娘娘腔,你若能回来,我徐青山就算被你压在身子底下,也心甘情愿! 日落日升,迎来送往,转眼又是漫长而难熬的五日。 凡与靖七、石虎有渊源的人,都仿佛是一把被拉到了极致的弓,稍稍再加一点力,就整个断了。 深夜,大街无寂。 顾府里,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顾长平看着面前吊尔郎当的男人,淡淡问,“你怎么来了?” 高朝踹了下椅子,懒懒的坐上去,从袖子里拿出一叠文稿:“步广辉全吐了,来问问下一步怎么办?” 顾长平接过文稿,一目十行地看完,抬头道:“钱三一和汪秦生那边可有进展?” “小有进展。” “那便该收网了!” 顾长平起身,打开门叫来顾怿,在 他耳边低语几句,顾怿眨眼消失在暗夜中。 “你让他去做什么?” 顾长平回头,“我让他去保定府安排些事,三日后他便回来,他一回来,这大幕就开场了。” 真他娘的快! 高朝在心里嘀咕一句,翘起二郎腿道:“我累了,不想回去,今晚在你府里将就一夜。” “可以!” 顾长平往书桌上一坐,“反正我得忙一夜,床让你睡了。” 高朝蹭的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长平:“你把他藏哪儿了?” 顾长平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道: “夜深了,去睡吧!” …… 三天后清晨,宵禁的城门刚刚打开,一匹快马如利箭般直冲过来。 马上之人拿出一个令牌,守护远远瞧见了,立刻往两边退开。 一人一马直奔刑部。 石尚书因为儿子的事,已经告假数日,如今主事的正是笑面虎张长寿。 来人把文书递给张长寿,张长寿扫了一眼,脸色大变,立刻拿起文书往宫中去了。 早朝开始,群臣三呼万岁。 礼罢,张长寿第一个走出来,“皇上,臣有事要奏。臣刚刚拿到保定府加急的文书,保定府前知 府步广辉大火一案,现已查出真相。” 李从厚“哦”了一声,问:“真相是什么?” “这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纵火者在步府的几个主要院子外头,洒了煤油,再加上天干物燥,以致于步家几十口葬身火海。” 众官员惊呼一声。 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放火烧朝庭命官,这贼人的胆子,大到天上去了。 李从厚一拍龙案,厉声道:“可有查明纵火者是谁?” 张长寿忙道:“回皇上,尚未查明,但是……” “快说!” “经仵作验身,那具烧成碳的尸体,并非步广辉本人。” “何以见得?” “回皇上,步光辉锦衣卫出身,年轻时曾断过两根肋骨,那具尸体的肋骨完好无损,故保定府同判认定,尸体另有其人。” 李从厚悚然一惊,“那步广辉人呢?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张长寿被问出一头的冷汗,“回皇上,这文书上没写,臣目前还不知道。” “查,给朕彻底查,查不出来,刑部的人一个个提头来见!” 纵火也就算了,人还不见,皇爷爷交给他的是一个朗朗乾坤,短短一年时间,竟变成这副鬼鬼魅魅的样子! 李 从厚勃然大怒。 ……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布衣一怒,血溅三尺。 刑部众人敢哪耽搁,石老尚书从床榻上挣扎爬起来,亲自主持步广辉一案的侦破。 他任命张长寿带队刑部最精英的破案人员,直奔保定府现场,案子不破,张长寿不准归京。 就在张长寿出京后的半个时辰,长公主的儿子高朝领着失魂落魄的徐青山,带着一众随从出了城。 香山红叶盛放,红叶寄托相思,徐青山的相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看看红叶或许能缓解他相思之情。 守城的侍卫看着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心道到底是长公主的儿子,出个城的排场都那么大。 牛逼! 京城离香山有半天的路程,以高公子的尿性,必要在山里过了夜,第二天消消停停的回来。 哪知当天晚上,就在城门即将关上的时候,高府的马车急匆匆的驶来。 一阵寒风吹过,刮起车帘,守城的侍卫清楚的看到,高公子的怀里,抱着一个浑身烧成黑炭的人。 侍卫“妈啊”一声,心道;抱得这么紧,车赶得这么急,难不成定北侯孙子看了红叶反而想不开,纵火殉情了? 侍卫也是个 快嘴巴,回到家就跟婆娘把这事给说了,婆娘从未见过男人给男人殉情的,脚底一抹油,到街坊邻居家嚼舌根去。 一夜北风刮过。 京城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道定北侯的孙子为爱纵火殉情了。 哪知,就在流言平地而起的时候,徐青山身骑高马,垂头丧气的回了京。 侍卫看到他,就像看到鬼似的。 没殉情啊? 那昨儿高公子怀里抱着的烧成碳的人是谁? …… 曹府。 吴安惊慌失措的走进书房,“大人,大事不好。” 曹明康正由新纳小妾侍候着更衣,“何事慌慌张张?” “大人,昨儿夜里,高朝从香山带回来一个浑身烧成碳的人,还连夜请了太医到他府上。” 曹明康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吴安看了眼他的脸色:“大人,会不会是……” “哗啦啦……” 曹明康脖子里挂着的佛珠突然断了线,圆溜溜的珠子四下散开,散了一地。 曹明康心头大怒,甩手给了小妾一巴掌,“滚--” 小妾捂着脸,泣不成声的跑了。 吴安见了,心往下沉了又沉,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个时候断了佛珠的线,不是好兆头!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杀无赦 曹明康问:“你的意思是高朝怀里抱着的,是步广辉。” 吴安硬着头皮道,“大人,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 曹明康索性一扯那佛珠,往地上狠狠摔过去。 自那日在早朝听到步广辉还活着的消息时,他便开始心惊胆战,一连几夜都做恶梦。 步广辉从前为他办过太多的事情,知道他太多的秘密。若这人还活着…… 曹明康根本不敢往下深想,怒道:“查,给我不惜一切代价的查清楚。” “大人,若真是步广辉,大人打算怎么处置?” 曹明康阴沉的脸上露出浓浓的杀气。 能怎么处置? “杀无赦!” “大人!” 外头传来管家的声音,“冯大人求见。” 曹明康猛停住话头,与吴安对视一眼,见后者微微点了一下头,才沉声道:“把人请到书房。” …… “曹大人!” 冯章刚起个头,眼神就留意起首辅大人的脸色来,“您府上有一个叫王三,一个叫谢南的人吗?” 曹明康看着吴安,吴安忙笑道:“冯大人,这两人怎么了?” 冯章陪着笑脸道:“是这样,下官奉旨查王渊和石虎背后挑唆的人,王渊的近侍说,是您府上一个叫王三的人给他传的信;石虎的近 侍说,是您府上一个叫谢南的人给他传的信。” 吴安愤而起身:“哪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把脏水往首辅大人身上泼。王三和谢南早在五年前就向大人求请去了奴籍,大人念他们忠心一场,一两银子没收,就将他们放了户,这事户部都有备案。” 冯章心里咯噔一下:“这……” 曹明康冷冷道:“吴安,既然冯大人不相信,你先把府里下人的名册子拿给冯大人看,他若再不相信,你直接带他去户部。” 冯章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也是例行来问问,一定是那帮下作小人码准我不敢上首辅大人您府上来问,这才胡诌出两个名字。” 吴安:“你知道便好!” 冯:“那下官告退!” “慢着!”曹明康突然出声。 冯章一脸惆怅地看着曹明康,“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冯大人府里已经五房妻妾了吧!” 冯章吓得冷汗都下来,大秦官员娶妻纳妾都有规定,他这个级别的官儿,只允许一妻三妾。 “大人明鉴,其中一房妾室已经被我休了。大人您放心,我一定把那几个诬陷大人的小子抓起来,狠狠查办。” 冯章表了忠心后,麻溜的离开曹府,等在曹府门口的师爷见他脸色 异常难看,忙上前问道:“大人,问出什么没有?” 冯章摇摇头,叹气道:“别提了,多半是那两府的下人在说谎,先回去吧,这事得从长计议!” 话音刚落,一衙役嚷嚷着跑过来,“大人,大人!” 冯章正烦着呢,骂道:“就不能叫小声些?说,又出了什么事?” 衙役喘着粗气道:“回大人,小的刚刚在街市遇到长公主府上的下人,闲聊中那人说高公子带回来的人姓步。” “什么,姓步?” 冯章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不会吧,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 门槛里,藏身在门后的曹府大管家脸色大变,一提长袍,匆匆向书房跑去…… …… 深夜的公主府,只有几处房舍还点着烛火。 十条黑影在屋顶疾行,个个穿着夜行衣,蒙着面,身手敏捷,一看就是练家子。 为首的做了个手势,黑影立刻四下分散开,消失在不同院落里。 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他们又聚在一起,其中一个黑衣人指了指公主府的后花园。 为首的黑衣人思索片刻,重重的点了下头,一行人施展功夫,向后花园奔去。 公主府的后花园,除了花花草草以外,还建了一处佛堂,专供公主初一十五吃斋念 佛。 平日里则院门紧闭,只留两看老婆子看门守户。 今日也是怪了,看门人换成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腰间还别着刀。 为首的黑衣人趴在墙头,手掌一翻,翻出两颗石子,用内力弹出去,直中那两人的太阳穴。 庞大的身体瞬间倒地。 解决了两人,黑衣人们纷纷从屋顶落下,落在院中,其中一人点着迷药沿着门缝往屋里熏。 熏了一刻钟,屋里传了几声倒地的声响,那人冲身后的人一点头,一脚踹开房门,提刀冲了进去。 “来了!”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好家伙,深更半夜的,竟有这样不怕死的,敢到我府里来撒野。” 黑衣人们心中一颤,同时涌上一个念头:不好,中埋伏了! 他们的反应也堪称神速,转身就要逃,哪知院门口站着一人,身穿盔甲,手持一柄长刀,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们。 “既然来了,就陪你家徐爷爷过过招吧,我徐家的刀已经很久没饮过人血了。” 前有虎,后有狼,那就只有往上逃。 众黑衣人一提气,正要施展轻功,一抬头,怔住了-- 不知何时,墙上悄无声息的站着一排弓箭手,锋利的长箭正对着他们每一个。 “拼了!” 为首的黑衣人低呵一声,身形一动,避开数只长箭与徐青山斗在一处…… 混乱中,高朝冲到门口,大声扯了一嗓子:“徐青山,你他娘的别忘了给我抓活的!” …… 顾长平此刻立在院子里,双手拢着袖子,院子里空无一人,连齐林都被他遣出去办事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有脚步走过,转身,是春画,手里拎着食盒,轻轻唤了一声,“爷,用些宵夜吧。” 顾长平只是不闻,转身走进内堂。 春画跟过去,劝道:“奴婢听说爷没用晚膳,特意去小厨房熬了些山药粥,最是提神补气不过,爷好歹用些。” 顾长平摆摆手,“不饿,拿走吧!” 春画见他口气还算温和,又大着胆子道:“爷,齐林不在,奴婢帮爷铺床熏香,侍候爷安歇吧!” 顾长平听了这话,冷冷的看着她。 春画忙低头,道:“爷睡下,奴婢便立刻离开。” 顾长平沉默不语,似乎在犹豫,良久,方轻轻的颔首。 春画大喜,脸色一下子明艳起来,爷前些日子唤她在酒桌上侍候,如今又让她进到里屋,也许不久以后…… “爷,高府那边……” 这时,顾怿微喘着气冲进来,见屋里还有春画在,立刻闭了嘴。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君臣“情” 顾长平看了眼春画,春画知趣的走进里屋……顾长平这时才极轻道:“说!” “回爷,十个死士,留了一个活口,最后交给了锦衣卫,能不能从他嘴里拔出东西,就看锦衣卫的手段了。” “高朝。”顾长平说。 “什么爷?”顾怿问。 “锦衣卫撬不开嘴,让高朝去撬,他这人有的是法子。” 顾怿听了,频频点头。 高家这位祖宗看着二五不着调,其实行事很有一套,只说瓮中捉鳖这一招,就安排的井井有条。 顾长平轻扭脖颈,声音淡淡道:“曹府这会也应该得了消息,你猜曹明康这会是什么心情?” 顾怿咬了咬后槽牙,冷笑道:“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 “你小看他了!” 顾长平缓缓的笑了,目光似不经意地向里屋瞥了一眼,道:“他会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 …… 沙漏无声。 一只鸽子扑扇着翅膀,落在窗户上,吴安一把捉住,取下卷成细长条的密信,展开来一看,脸色大变。 片刻后,他已站在曹明康的书房里,将死士的事情汇报完。 房里,死寂一片。 吴安默了默,咬牙沉声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人,下决心吧!” 曹明康 转身,血红的双眼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恨意。 十名死士九死一生,这些人他精心培养了十几年,个个身手不凡,就这么没了?这怎么可能? 刚开始他还想不通。 后来才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是个诱饵,长公主府那边布下了天罗地网,诱的是这十人背后的大鱼--他!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顾长平! “顾长平!” 曹明康恨得咬牙切齿,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二十年前他就应该下狠手,而不是留着这个祸害。 悔不当初啊! “大人,长公主府一定会把人交给锦衣卫,锦衣卫会想尽一切办法撬开死士的口。” 吴安蹙眉又道:“死士死士,死了的才能称为士,不死,一切皆有可能,大人,不能有侥幸。” 曹明康清了清因为疲惫而暗哑的嗓音,“你想我怎么做?” 吴安上前一步,直视曹明康的眼睛,轻轻吐出一个字:“反!” 曹明康显然没意料他会说得如此直接,一时僵立在当场,背后交握的手,微微抖动。 吴安见他露出迟疑,突然单膝下跪,“大人,步广辉已然是杀不死了,只要他开口,大人危矣!” 曹明康一听这话,只觉心上如遭一记重锤,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后,大声道:“来人,置酒席。” 吴安一惊,都这个时候了,大人怎么还有心寻欢作乐。 酒席置上,破天荒的没有歌姬酒伎,只有吴安和曹明康两人。 “老吴,咱们主仆二人多少年了?” “我记得我是二十二年前就开始跟着大人,那时候大人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而我只是一名落第考生,因为交不起房费,在大街上摆摊替人写信,赚几个嚼头,想来年再战。” 曹明康肥胖的手指抚着杯沿,“五城兵马司巡街,踢了你摊子,我见你可怜,便出手帮了一把。” 吴安神情有些激动。 他从小父母双亡,由祖母养大,祖母为了供他读书,有病舍不得治,最后生生熬死了。 他变卖了祖宅,换了上京城的盘缠,打算搏一搏,哪知时运不济。 那年他的摊子被人砸了,脑袋被人踩在脚底,读书人的体面在那一刻荡然无存! 恰好边上就是条河,他心一横,想着不如一死了之。是曹明康伸手拦了他一把,给了他热粥热饭和栖身之地。 这才有了二十二年的主仆情份。 吴安想到这里,瞬间明白了主子置这一席酒的真正 用意,松快的垮下肩膀,像是卸去了心上的一切重担。 曹明康大掌落在他肩上,“老吴,你是我的军师,你让我反,我便反。” 吴安苦笑道:“此刻反,顾长平,公主府,定北侯,宣平侯府都虎视眈眈,巴不得大人反。” 曹明康见他了悟,索性说开道:“所以,我需要向世人跌个软,也为有个交待。” “大人所言极是,我便是大人给所有人的交待,还能迷惑所有人。” 曹明康举起酒杯,“不成功,便成仁,老吴,二十二年,你得成全我。” 吴安又笑了下,笑容惨淡,他没说话,而是举起酒盅,冲曹明康抬了抬,仰头一口饮下。 饮完,他把酒盅往桌上一扣,用袖子抹了抹嘴角道: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也不怨大人,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一饭之恩,无以回报,只希望能用我这条老命换得大人一个好结局。” 说罢,他畅快的笑起来。 做人幕僚,最后的结局都逃不过一个死,所以他这辈子既无娶妻,又没生子,把自己活成了赤条条一个人。 二十二年的人上人,活够了! “大人,保重!” 吴安嘴角慢慢渗出血丝,撑着脑袋最后看了一眼曹明康, 一头栽了下去。 曹明康眼中含泪,伸手将吴安未闭的眼睛盖上。 …… 曹明康身边的第一军师吴安饮毒酒自尽了,死前他写下一封洋洋洒洒的绝笔信。 翌日早朝,曹明康将绝笔信呈给天子,绝笔信上,吴安称自己旧年与步广辉有深仇大恨,这才瞒着首辅大人动用自己圈养的死士,火烧步府。 公主府上的死士,也是他派出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灭口,不留后患。 但事情败露,他一来心惊胆战,二来怕连累对他恩重如山的首辅大人,只能以死谢罪! 绝笔信一出,整个朝堂哑静无声。 曹明康跪倒在地,接着又上了封罪己书,称自己用人不善,请求新帝发落。 李从厚看着已经两鬓斑白的曹明康,长长的吁出口气,叹道:“曹大人辅佐先帝,为大秦的江山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朕若因为一个无耻小人,而怪罪大人,先帝九泉之下,怕不能瞑目。” 曹明康一听这话,老泪横流,屈身将额头伏在地上,泣不成声道:“老臣愿意辞去首辅一职,以谢天恩。” 李从厚留中不发,只让曹明康先卸下手中担子,回府休养数日。 君臣情深,让别的文武百官,无不动容。 第二百二十五章 杀戮夜 就在众官员以为步广辉的案子就此打住时,监生钱三一和汪秦生联合国子监十八位武生,上书天子; 称首辅大人卖官敛财,金额高达数千万两白银。 这封薄薄的奏章的威力,等同于有人往朝廷扔了几十个捆在一起的爆竹,把一干文臣武将炸得体无完肤。 买官的,瑟瑟发抖; 卖官的,发抖瑟瑟。 煎熬的一夜过去,翌日,监生们又上了第二封奏章,重提五年前金陵儒生案,并称这案子实乃大秦第一冤案-- 儒生们并非与官员结党谋逆,而是为揭开曹明康为首的官员买官卖官的罪行,结果反被诬陷,下狱,榜眼郭怒也因此问斩。 这第二封奏章就好比扔下几百个捆在一起的爆竹,威力之大,简直要将大秦的天都炸翻掉。 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新帝听了奏章,没有任何只言片语,只是沉着脸拂袖而去。 百官揣测不到圣意,只能在心中惶恐不已。 更让他们骇然的是,第二日,新帝称半夜先帝入梦,醒来想起先帝的养育之恩,泪不能止,要去皇陵祭拜,故休朝三日。 因为不在年节上,又事出突然,礼部百官都没有准备,新帝便轻车简行,只带了禁卫 军及金吾卫数百人,直奔京西的皇陵。 新帝一行在傍晚时分抵达皇陵行宫。 行宫红墙黑瓦,建得四四方方,四周的高墙外,是一条数丈宽的深渠,渠上只建有一座石桥能进能出。 行宫四周俱是树木,高大耸入云霄,几只黑鸦立在枝头,偶尔发出几声渗人的叫声。 行宫的宫人们忙碌异常,备汤池供天子沐浴净身,御膳房更是热火朝天,既要准备天子当夜的小食,还得为明日的祭祀准备祭品。 更鼓数下后,金吾卫排兵守夜,分四班,二十人为一个班,守两个时辰。 四更已过,一轮寒月隐入乌云之中。 两班金吾卫换值,一队整队退入宫门里,一队分列站好,十人执刀站桥头,十人执刀站桥尾。 寒夜露重,万籁俱寂。 喧闹了一个晚上的行宫彻底安静下来。 为首的金吾卫巡视一圈,倚着宫墙坐下,忽然,脖颈上一凉,他一低头,只见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用极快的速度划破了他的喉咙。 倒下的瞬间,他眼珠子一扫,发现他的下属们正和他以一样姿势倒在血泊之中。 这时,数百黑甲骑从树林里出现,同时出现的,还有数百黑衣人。 为首的骑士摇 了两下手指,十几个黑衣人飞奔至宫墙下,从身后解下绳索,往高墙里一抛,然后顺着绳索身手敏捷的爬上去。 片刻后,厚沉的大门“嗯呀”一声打开。 骑士的长刀拔出来,寒光四起时,黑甲骑已冲进了宫门里,顿时,杀声四起。 然而,令黑甲骑心惊胆战的是,整个行宫像一座巨大的空坟,连个人影都不见。 为首的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忽然,宫门“嗯呀”一声关上,原本空荡荡的墙头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马察觉到危险,在原地打着转,黑骑士们忙不迭勒住缰绳,这时,只听为首的大喊一声道:“兄弟们,拼了!” 如果他此刻能看到行宫外的场景,一定会喊另一句话-- “兄弟们,撤!” 行宫外,是一排又一排全副盔甲的禁卫军,为首的是禁军统领郭长城。 与他并肩的,正是久不在朝廷露面的,被下了所有官职的顾长平。 他穿着一身青袍骑在马上,全身除了脖颈外,没有一处打弯,当此时,月光破云而出,凝注在他苍白的嘴角上,也凝注在那黑沉沉的,锐利的像一把晦暗的尖刀的眼睛上。 许久,杀声渐弱,血腥味渐浓。 厚重的宫门再次打开-- 满目血红。 顾长平的面色陡然惨白,额上冷汗涔涔,他活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几乎跟河一样。 胜者王侯,败者王魂。 通往御座的九九八十一个台阶,每个台阶的缝隙里都浸透了人血。 他轻轻闭了闭眼睛,压制住了恶心,冲郭长城淡淡道:“这里,就劳烦郭统领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四九城都在睡梦中。 无人知道,一场厮杀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结束了! …… 三日后。 新帝从皇陵回京,翌日,他一身明黄色朝服出现在大殿上,脸色暗沉。 太监王中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皇上,臣有事奏!” 一道疏朗的声音自殿外响起,高朝身穿国子监监服,大步走进来。 新帝的脸又往下沉了几分,“你无召为何而来?” 高朝理直气壮道:“为大秦江山社稷而来!” 话落,他手一挥,四个下人用担架抬着一个浑身烧得漆黑的男人进殿。 文武百官不明所以的看着高朝,高朝昂了昂脖子,笑道:“回皇上,担架上的男人叫步广辉,他从大火中假列遁走,是为着有话要与皇上 您说!” 皇帝眯了下眼睛,朝王中看了看。 王中忙一甩拂尘,走下台阶,弯腰看着担架上的人,“步大人,皇上让你有话直说。” 步广辉艰难的从嘴里说出一句话-- “回皇上,五年前,郭家流放路上的满门惨案,是我奉曹明康的命令,亲自带着人做的。” “我步府的这场大火,吴安是顶包的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曹明康,目的是杀人灭口,因为我知道太多曹明康的事了!” 新帝似乎惊到了,整个人僵在御座上。 就在这时,锦衣卫指挥使盛望在小太监的带领下,走进殿中,双膝跪倒在地道: “回皇上,前日深夜在行宫刺杀皇上的黑甲骑已经查明,正是曹明康养在千里外的暗卫和军队。” 有如雷轰! 轰得文武百官的心难以抵制的砰砰砰跳了起来。 死寂一般的大殿里,比死寂更加恐怖的气氛在缓缓蔓延。 新帝双手死死的握着龙椅两边的龙头,手背上青筋直暴。 就在百官以为新帝要勃然大怒时,他异常镇定的站起来,一字一句道: “曹贼狼子野心,天理难容。锦衣卫指挥使盛望?” “臣在!” “查!抄!曹!府!” “臣!尊!旨!” 第二百二十六章 飞多远 靖宝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 最近,伤口处的血痂慢慢脱落,长出新肤。 新肤处痒痒的,她常常忍不住想用手去挠,被李敏智制止住了。 李敏智从箱笼里找出一种苏绿的药,擦在伤口处凉凉的,听说还不留疤痕。 靖宝根本不在乎留疤不留疤,她最在乎的是京里的消息,天天央求李娘娘派人打探一下。 李娘娘原本是拒绝的,但经不住靖宝长了一张讨巧的嘴,一天一天的来缠她,这才派了忠仆去京里打听。 打听到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人,当听到曹府被抄,曹明康下狱时,她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李娘娘叹了口气,“连皇帝都敢杀,也是他活该。抄家抄出了些什么?” “回娘娘,小的只说一件事,曹首辅的床底下,砌的都是一块一块的金砖,锦衣卫光运这些金砖,就足足用了五辆马车,更别说那些金银珠宝,字画古董。” 李娘娘目瞪口呆道:“真是太贪了。” “谁说不是!” 心腹下人感叹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谈曹色变。但凡与曹贼有牵连的人,都被下了大狱,六部官员竟去了小一半。” 李娘娘惊心道: “顾长平是他的入门弟子,他有没有事?” 心腹忙道:“娘娘不必担心,顾大人不仅没事,还官复了原职。” 李娘娘拍着胸口,阵阵后怕道:“阿弥陀佛,总算他没事,否则文若怎么办?文若?” “……” “文若?” “……” 靖宝此刻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跌入虚空中。 从查郭怒一案开始,到高朝围困十死士,再到皇帝行宫被刺,最后曹明康下狱……这一件件一桩桩惊天大事的背后,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顾长平。 他是怎么不动声色的做到这一切的? 心底的震撼化作佩服,涌向四肢百骸,她喃喃道:“先生他……牛逼!” “牛逼是什么意思?”李娘娘问,她虽然在大秦生活多年,可有话词还是不知道意思。 “是这个的意思!” 靖宝翘了翘大拇指,想想,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敬佩之心,又加了一个大拇指的。 李娘娘笑笑,冲靖宝也翘了翘大拇指,“你也牛逼。” 靖宝脸一红,这是在说她女扮男装混进国子监的事儿呢! “走吧,陪我去园中走走!”李娘娘不等及靖宝回复,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不必跟着。” “是!” …… 温泉庄上的后花园里,种的都是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寒风中,有几株摇曳地开了。 “曹明康一倒,顾长平官复原职,后面便是你的事。文若,你怕是要回去了。 靖宝“嗯”了一声。 她也想回去了! 李娘娘叹息道:“这几日与你在一处,竟是我这几年笑得最多的时候。” “娘娘舍不得我?” “有点!” “以后我常来。” “还是别,瓜田李下的,可别坏了我名声。” 靖宝眼波流转,一把抓住李敏智的手,“我一年轻的俊俏书生,谁坏谁的,还不一定呢。” 李娘娘一拍靖宝的手,气笑道:“没大没小!” “这不哄着娘娘开心吗!” 靖宝笑了下,“哄一日,少一日,娘娘且听且珍惜!” “你在你先生面前,可敢这般耍嘴皮子!” 靖宝老老实实道:“不敢!” 是真不敢! 倒并非因为先生策算无遗,实在是心里那点九曲十八弯的小心思,让她露了怯。 李娘娘纤细的手指一戳靖宝额头,“也算有人能治住你!” 靖宝扶着额头,只能嘿嘿傻笑。 “怎么想起来女扮男装的?”这 话,李敏智早就想问了。 “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靖宝道:“假话是我想替我娘,我三个姐姐争口气,为靖家光宗耀祖。” 李娘娘想了想,道:“这话也算不得假。” “是不假,但却是场面话!” 靖宝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想一辈子只活在高门深宅里,见到的只是这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更不想靠出卖自己的肚皮,换取安生立命。女人的安生立命不应该靠男人,得是自己。” 靖宝每说一句,李敏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二姐,出身好,长得也好,嫁妆还多,她嫁给我二姐夫,完全是下嫁。可就是因为她头几年没有生育,硬生生被个姨娘压一头。” 靖宝的声音那样轻俏,那样柔软,裹住李敏智的心,浮浮沉沉。 “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药,看了多少郎中,受了多少罪,终于怀上了,还只是生下个女孩儿,要不是我这个弟弟替她撑腰,大姐,三姐嫁得还算不错,那府里只怕能把她们娘俩都生吞活剥了。” 靖宝清了清嗓子,苦笑道:“我对二姐说‘姐,你不用怕,大不了 和离,我养得活你’,可我二姐宁肯把自己熬死,也不愿意走出那深府宅门。” 说到这里,靖宝吁了口气停下来,指了指脚边不知名的野花。 “娘娘你瞧,它们在寒风中开得多美,哪怕没有人驻足观赏,也能自得其乐。” 靖宝心无旁骛的冲李敏智笑了下。 “娘娘,我不想做温室里的花,离开男人便活不了,咱们女子是有翅膀的,我就想赌一赌,自己能飞多远!” 李敏智看着她的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感,仿佛从前那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等着王爷临幸的日子,都是错误。 “我还能飞吗?”她喃喃道。 “只要娘娘想,翅膀永远在你身上,没有人能抢走。” 李敏智眼角“突突”乱跳,正欲开口,余光一扫,不远处,婢女匆匆赶来。 “娘娘!” “何事?” “京中来讯,王爷他,他已经在五百里外。” 婢女说完,赶紧去看娘娘的脸,意外的是,娘娘脸上没有露出往日那般惊喜到无以复加的神色。 “我知道了!” 李敏智扭头道:“看来,你是真的要回去了!” 靖宝心中一动。 谁会来接她回去? 是先生吗!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叙叙话 顾长平此刻正走进锦衣卫的天牢里。 盛望等在半路,远远见一道瘦削清冷的身形,冲身后的干儿子道:“都安排妥当了?” 干儿子陪笑道:“您老人家开的口,哪能不安排好。只是儿子不明白,您与顾祭酒素无往来,怎么这会子倒尽心替他办事了?” 盛望微眯起眼睛,冷笑道:“这也是你该问的?” 干儿子立刻给了自己一嘴巴,“瞧瞧我这破嘴,总是欠抽,气着您老人家。” 盛望懒得多言一句,大步迎上去。 干儿子冲他背影,撇撇嘴,心道:干爹定是收了顾长平大把大把的银子,才这么殷勤。 真看不出来,顾祭酒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曹贼抄家后,他可是第一个来瞧曹贼的人。 “顾大人!” “盛大人!” 顾长平抱了抱拳,递过去早已备下的银票,“拿着,天寒给兄弟们买点酒喝。” 盛望从银票中抽出面额最小的一张,塞进袖中,“一切都妥当,我亲自陪大人走一趟。” “如此,便有劳了!” 两人并肩而行,顺着台阶拾级而下,油灯晕暗,时不时传来几声气若游丝的呻吟声。 牢房油灯昏暗。 顾长平站在铁栅 外,看着里面的人,低声道:“盛大人,可否让我进去陪先生一叙?” 盛望立刻掏出钥匙,打开牢房门,“顾大人,我在外头等你!” 顾长平颔首,躬身走进牢里。 “你来了!” 曹明康盘坐在阴湿恶臭的草席上,短短数日,已尽显老态。 顾长平把食盒放下,学着曹明康的样子盘腿而坐,也不嫌弃草席脏。 打开食盒,拿出一盘烧鸡,一盘酱鸭,一盘素什锦,一碟花生,两个酒盅,两壶上好的竹叶青。 曹明康冷笑一声,“子怀有心了!” “应该的!” 顾长平给两个酒盅倒满酒,拿起一杯奉到曹明康面前,“先生,请!” 曹明康没去接。 顾长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把酒往嘴里一送,饮尽了,低笑一声,“先生,毒杀罪臣,我还没那个胆!” 曹明康面色一白,抖着唇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长平又将酒盅倒满,慢条斯理道:“不想干什么,就想陪先生喝喝酒,叙叙话。” 曹明康只觉得心头血气一阵翻涌。 他突然想到多年前,清瘦少年跪在他面前,心事统统写在脸上,如一弯干净透了的湖水。 曹明康与顾长平 对视,他望着他的眼神-- 如今七八年风雨刚过,这张脸再不能看出一丝丝的喜怒。 也难怪,自己栽在了他手上。 曹明康沉默着将酒盅接过,一仰头喝光,顾长平再斟酒,他再仰头…… 三杯过后,他把杯子一扔,长叹道:“我聪明了一辈子,不曾想竟被自己养的狗咬死,真是眼瞎。早知今日,当年我不该心软留他。” “先生其实可以换个角度想想!这不过是因果报应,又一个轮回罢了。” 曹明康眉心一跳,双手死死的握成拳头。 牢中的时间仿佛停滞了。 良久,他咬牙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先生,这世上没有秘密。” 顾长平口气是既平也淡:“当年你踩着顾家人的尸骸上位,顾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都是你青云路上的垫脚石,该还了!” 曹明康的身子开始发抖。 那年他看出先帝空有一翻雄心报负,却处处受掣于顾家双雄及宫中顾太后,便绞尽脑汁的想尽一切办法要给先帝递投名状,为此不惜花巨银买通了从小就侍候先帝的一个老太监。 有了老太监有意无意的牵引,先 帝这才把目光投向他。 先帝看中他,并非他有多聪明,而是他足够卑微和渺小,不会引起顾家人的注意,才能以小搏大。 他没有辜负先帝的希望,从顾家最不成体统的顾六爷下手,以一已之力将顾家颠覆,从此平步青云。 只是他死活弄不明白的是,当年顾家的事情,除了先帝外,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些人后来都被他灭了口,顾长平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谁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先生何必纠结这个,我说了,这世上本没有秘密。” 顾长平叹了口气,“不过有件事情我倒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伴君如伴虎,先帝纵你灭了顾氏一门;也可纵我为了顾氏一案,而屠你曹府满门。” 曹明康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半晌后,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出了浊泪。 本以为新帝软弱无能,此事都应该是顾长平一人所为,却不曾想,新帝和他早就穿了一条裤子。 不对! 笑声孑然而止。 曹明康一把揪住顾长平的前襟,“谁,纵你为了顾氏一案,而屠我曹府满门?” 顾长平笑了下:“是先帝。” “先帝?先帝!” 曹明康 喃喃自语。 慢慢的,揪着顾长平的手一点点松开,最后无力的垂落下去。他侍奉先帝几十载,荣宠加身,一呼百应,可谓真真的宠臣, 可再荣宠,同顾家一样,也不过是臣。 臣,便是要用来祭杀的。 这样才能换来新帝对大奏朝的说不一二。 果然是因果报应,又一个轮回。 曹明康原本恍惚的眼睛,渐渐清明,冷笑道: “既然是轮回,那么顾家曾经的下场,便是我如今的下场;我如今的下场,也是你将来的下场。咱们……谁也逃不掉,逃不掉!” 说完,曹明康死死的盯着顾长平,期盼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他预想中的慌乱。 可惜没有。 顾长平的眉目隐在昏暗的烛火中,像是笼起一层烟幕般的雾气,他笑了笑,道: “命运这东西,怪得很。看不见,摸不着,等你察觉到它的时候,都在临死之前。我的下场是好也好,是坏也罢,都不是先生应该操心的事。先生该操心的,是你的家人。” 顾长平顿了顿,道:“身为先生的学生,回头我会上书一封给天子,求他看在先生为大秦操劳一生的份上,对曹府的家眷网开一面,免了死罪。” 第二百二十八章 算旧帐 死罪即免,活罪难逃。 罪臣的家眷,男人流放,女人则充官伎。 “我记得先生生平一个最大的爱好,便是玩充了官伎的官宦女子吧?” 曹明康的脸,在一瞬间扭曲到极致。 没错。 他就好这一口。 这些女子既有大家闺秀的作派和自尊,却又不得不委身人下,那副不甘不愿,我见犹怜真真让他爱死了。 他骑在她们身上的时候,仿佛骑着整个大秦的半个朝廷和半壁江山。 “顾!长!平!”曹明康一字一顿。 那声音仿佛是从他灵魂里呕出来的,握着拳头的青筋爆起,五个指甲同时由用力过度的青白转为恐怖的血色。 顾长平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个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的男人,笑道:“先生,您一路好走!” “噗--” 一口血从曹明康的嘴里喷出来,顾长平早已走出牢房,衣角未沾到半分。 …… 顾长平走出牢房,盛望等在门口,“顾大人这就要走了?” “嗯!” “顾大人慢走!” “盛大人可否送送我?”顾长平突然要求。 盛望犹豫了下,笑道:“能陪大人走几步,是盛某的荣幸。” “请!” “请!” 两 道身影并肩而行,一道高瘦,一个矮胖。 顾长平突而停下步子,偏过头来,在盛望的诧异中,道:“盛大人可是建武初年进的锦衣卫?” “是!”盛望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点了头。 “建武初年他也才进锦衣卫。” 盛望惊得左脚倒退半步。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多谢盛大人看在他的份上,照拂着我这个后辈。来年清明上坟时,还请盛大人帮我这个后辈带一句话,劳烦他在那边……好好照顾我父亲!” 盛望视线上抬,迎上顾长平沉沉的目光,沉默了一会,他笑道:“我,一定带到!” “如此,盛大人便留步,在下告辞!” 顾长平笑着离去。 与来时不同,此刻他的双肩自然的垂着,脚步略显轻快,盛望光是看着,都能感到他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来。 还差一件事! 盛望觉得自己做完这件事,也会很快乐! 他前手转身,大步向地牢走去。 干儿子迎上来,笑嘻嘻道:“干爹,您与顾大人都说了些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盛望看着这个好打听的干儿子,皮笑肉不笑道:“你在外面守着,在我没出来前,任何人不得进入地牢。” “干爹,您这是要……” “和曹大人算算旧帐。” 干儿子:“……” 曹贼从前得罪过干爹吗? …… 曹明康吐出一口血,无力的靠在墙头,天牢铁栅哐啷大开,走进来一人。 盛望一脚踢开酒壶酒盅,脸色一撂,大掌已经将曹明康的脖子卡住了。 曹明康顿时像只死狗一样瞪着两只白眼珠,呼哧呼哧的喘气。 “刚刚我听曹大人问顾大人,当年的漏网之鱼是谁?不防让你死个明白,是我!” 话刚说一半,盛望双手已经骤然发力,曹明康此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你一定想不到,当年顾家六爷的心上人有个极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人一道从村子里逃难,一道跟着叫花子混进京城,一道净身做太监,一道被贵人相中,进了锦衣卫。” 盛望轻慢的声音仿若毒蛇吐信。 “他与六爷交心,每一桩事情都说给我听,我虽觉得荒唐,但也替我这个兄弟开心,不为别的,只为六爷没把他当成怪物,还将他放在了心尖上。” “顾家找到他,将他打了个半死,却还念着他是六爷的心上人,留了他一条残命,他们不过是做场戏给公主看,还派人通知了 我!” 说到这里,盛望的口气骤然转厉:“是你,命人掐着他的喉咙,活活将他掐死。临走前,你还踹了他一脚,往他身上吐了口痰,骂了声‘阉狗’”。 曹明康的眼珠子暴出,能吸进的空气越来越少,两腿不停的挣扎着。 突然,空气中一股子腥骚味儿漫出,盛望看着曹明康的裤裆,突然想到一件旧事。 当年,六爷带他们兄弟俩去西山泡温泉,三人同座一车。太监那地方没了根,常常会漏尿,全靠棉布兜着。 他早上多喝了两碗薄粥,尿漏得有点多,棉布兜不住,便渗了些出来,马车里都是他的尿骚味儿。 他羞得抬不起头,心想自己给兄弟丢脸了。 这时,六爷命人停了车,拉着他兄弟下车,兄弟探进来半个脑袋,指了指车里的一个包袱。 他打开一看,是一套干净的衣衫,散着淡淡的檀香味儿。 六爷的衣衫! “曹大人,我们这种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货色,都有一个共性,谁把我们当人看,我们感恩戴德一辈子;谁把我们当狗看,我们只要逮着机会,就会狠狠咬他一口。” “唔……唔……唔……”曹明康的挣扎越来越激烈,手 指死死的抓着破席,将破席抓出一条一条的痕迹。 盛望手猛地收紧,笑眯眯道:“曹大人,就让我这条阉狗送你上路吧!” 话落,曹明康眼珠一翻,停止了挣扎,像瘫烂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盛望站起来,掏出帕子用力的擦着手,顺势抬起一脚,揣在曹明康的身上,狠狠的咒骂了一句:“老贼!” …… 锦衣卫府门外,顾长平刚刚上轿,便被拦了下来,掀开轿帘,见是盛望的干儿子。 “顾大人,干爹让我给您传个讯,曹贼刚刚在牢里上吊身亡了。” 顾长平垂下眼帘,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一片死寂中,他的声音静静响起,“替我谢谢你干爹。齐林,起轿。” “是!” 轿子刚走了一箭之地,便有马蹄由远及近,齐林一看马上之人,忙令轿夫再次停轿。 “爷,是顾怿!” 顾怿翻身下马,还不等开口,便听顾长平道:“可是十二郎回京了?” 顾怿一怔,心道自家爷莫非是神算子投胎。 “回爷,正是,已经在四百里外。” “不去迎了,先回府处理事情。” 顾怿和齐林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惊惧-- 爷,这是要动手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嫁春画 顾府里,佛堂。 葛氏跪在蒲团上闭目念经,身后,春画心神不宁,目光频频向院外看过去。 这时,顾长平顶着一身寒风走进来,目光轻轻掠过她,落在葛氏身上。 “有件事儿想讨老夫人一个示下。” 葛氏睁眼,慈蔼地看着顾长平,顾长平笑道:“十二郎刚刚捎来书信,说是替春画这丫头寻了个好人家。” 春画听了,心下大撼,扑通跪倒在地,“爷,奴婢不嫁,奴婢愿意侍候老夫人一辈子。” 顾长平恍若未闻,自顾自对葛氏道:“那户人家在祁连山下,家中富庶,只一个独子。独子与我同岁,不曾婚娶,老夫人觉着如何?” “好是好,就是是远了些。”葛氏叹气。 “倒是实话,但十二郎面子不能拂,老夫人您看……” 明明是商量的口气,但葛氏与他二十年情同母子,又岂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强硬。 “既然是十二郎做媒,我看必是好人家。” “正是好人家。” 顾长平的声音越发柔和,“老夫人放心,我一定给这丫头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不会亏待。” 葛氏道:“何时动身?” “今日便动身了,十二郎刚刚书信来,说那户人家已经派人迎亲了,咱们这头也不能晚了。” “这么 急?”葛氏大吃一惊。 “老夫人,那少爷二十二了,父母长辈都急着抱孙子呢!” “那……” 葛氏看着春画,叹息道:“你收拾收拾便去吧。” 春画胸口一起一伏,泪如雨下,刚要开口,却听顾长平轻声道: “你院里有两只信鸽,也一并带走,若想老夫人了,让信鸽捎信过来,也挺方便。” 春画心跳剧烈,仰头望顾长平。 男人眉宇淡淡,瘦削的脸孔在幽暗中清冷异常,“给老夫人磕几个头吧,这些年老夫人多亏了你照顾!” 才让你活了这么久! 春画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祁连山脚下?那是西北寒苦之地,离京城有十万八千里,终其一生,她都再难回到京城。 顾长平,你好狠的心呐! 顾长平脸上瞬现的肃杀很快隐没,“老夫人,回府前刚刚得到个消息,曹明康在狱中死了!” 葛氏拨着佛珠的手,突然顿住,咬牙切齿道:“死得好,死得好,报应,报应!” 顾长平面无表情地看着春画,现出冰冷残酷的底色。 “春画,你觉得如何?” 春画浑身上下哆嗦起来。 许久,她磕磕磕朝才老夫人磕了三个头,心如死灰道:“老夫人,奴婢这就去了!” “去吧!”葛氏深吸口气 ,缓缓闭上了眼睛。 春画跟在顾长平身后走出佛堂,突然快行几步,伸手拦住了顾长平的去路。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做?” 顾长平眉眼淡淡。 “他许诺我,只要我照他的话去做,就能做你的妾。” 春画热泪滚滚,“若不是你连看我一眼都嫌多余,我会……我会……背叛你?” 顾长平忽然笑了笑,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两辆马车驶出顾府。 府门口,齐林朝地上“呸”了一声,“还有脸哭,背叛爷的人,就应该一杯毒酒毒死算了。” 顾怿冷哼一声,“爷这是顾念着老夫人,不想让老夫人伤心,所以才把人远远的打发走。” “爷这心肠,也忒软了些。” “那是因为爷觉得和女人计较,没意思。弄死她又怎样,不过是阴间多了个鬼而已!” 齐林一个白眼翻出天际。 是啊,喜欢爷的是男人,爷喜欢的也是男人,女人,当然没意思啰! …… 两辆马车驶出西城门时,与之擦肩而过的昊王的信使。 半盏茶后,郭长城手拿着信使送来的信,进到大殿。 “皇上,昊王回京了,人在三百里外。” 李从厚眼色沉沉地看着郭长城,“番王无召不得入京,这规矩是皇爷爷立下的 ,郭统领,朕没记错吧!” 郭长城忙跪下道:“皇上您没记错,但昊王的前站捎信来说,王爷这一趟回京是为着温泉庄上的李侧妃。” “李侧妃出了什么事?” 郭长城摇头道:“信上没细说,只说王爷回京,会第一时间来见皇上,给皇上一个解释。” “朕便等着他的解释。” 李从厚低头继续看奏章,看了几本就心烦意乱的把奏章往边上一扔。 十封中有九封是弹劾曹明康的,还有一封是宣平侯奏请治罪石尚书。 想着石家和陆家的嫌隙,李从厚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郭统领,石虎和靖七二人可有下落。” 郭长城羞愧地低下头去,“回皇上,暂时没有。” “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有消息!” 李从厚勃然大怒,将奏章狠狠砸过去,“你让朕怎么面对宣平侯?” 郭长城忙解释道:“回皇上,虽说冯大人已经查出在背后挑唆石虎和王渊的人,就是曹府的人,但这两人只说自己传了个讯,石虎和王渊要如何做,他们一概不知。” “真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郭长城很想说一句“这事处处透着蹊跷”,但觑着皇帝的神色,也知道这一句很没意思,只好又咽了回去。 “皇上,皇上……” 太监王中躬着身子进殿,手里拿着一封加了急的书信,“昊王的书信。” “这人都快到京了,还写什么书信,王叔唱的是哪一出?” 李从厚接过信笺,竟一下子掏出两封书信,一封的字迹他一眼就认出,正是昊王笔迹; 另一封的字迹极为稚嫩和秀气,书信的第一句话就让堂堂天子大吃一惊: 王爷,臣妾今夜杀人了…… …… 一盏茶后,数十骑禁卫军从皇宫驶出,一路疾驰,直奔城外。 半个时辰后,国子监高大的围墙传来交谈声。 “徐青山,你他娘的能不能轻点,爷爷我身娇肉贵,摔坏了你负责?” “啊--” 身娇肉贵的高美人从墙头被扔了下来。 “徐青山,你他娘的能不能慢点,靖七跑不掉的……哎啊……这墙真高啊,让我缓一缓,但你要给我五两银子,我立刻就跳下去。” “啊--” 想要银子的钱三一被摔了个狗吃屎! “青山兄,你别过来,我自己跳,我马上跳……别过来了,哎,让你别过来的呢!” “啊--” 想自己跳的汪秦生屁股落地,四仰八叉! 三人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冲某个使作俑者大吼道-- “姓徐的,你他娘的就是个重色轻友的货!” 第二百三十章 还活着 宣平侯府。 雪青连滚带爬的冲进内屋,“爷,爷,爷……” “爷死了,你叫魂呢?”陆怀奇挺尸般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骂道。 “爷,爷,七爷找到了,还活着,他还活着!” “砰--” 陆怀奇一个跃身,头撞到了床顶,顾不得疼,他一把揪住雪青,颤颤威威道:“你……你说什么?再,再说一遍?” …… “高朝,我看上去怎么样?” 高美人瘫在马车里,第二十二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有气无力道:“是个人!” 英俊帅气的武生徐青山在纠结了许久后,终于决定就以现在的形象去见靖七。 胡子邋遢,满眼血色,外加一脸憔悴,能很好的表现出一个患了相思病的男人的痴情。 “快快快,别让靖七等久了!” 徐青山冲赶车的小厮怒吼一声,小厮吓得一扬马鞭。 车里另一边的钱三一和汪秦生立刻胳膊挽着胳膊,就生怕一个颠簸,自己被颠下去。 高朝没有人挽,被狠狠的颠了一下,他使出浑身力气才勉强爬起来,看着徐青山那张老沧桑的脸,欲无哭泪骂了一句: “你他娘的……越发丧心病狂了!” 徐青山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靖七身上的伤怎么 样了? 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李娘娘为难他了吗? 如果没有为难,为什么他迟迟不回京? …… 比徐青山还心急如焚的是陆怀奇和靖若素。 靖若素:“怀奇,小七的身世会不会被李娘娘发现?” 陆怀奇答不上来,心里却想着,小七在温泉庄上这么久,不可能不被发现。 靖若素:“是不是正是因为被发现了,她才被李娘娘困了这么久?” 陆怀奇沉默着咬咬牙:这个可能性极大。 靖若素:“真被发现了,可怎么是好?” 陆怀奇狠狠的激灵一下:真要发现了,就发现了吧,正好我能光明正大的把人娶回去。 靖若素见自己的三个问题,陆怀奇没有一个能答上来的,心里更没底了,一掀车窗,“阿砚,速度加快!” 颠簸下,陆怀奇暗戳戳的狠掐一把大腿:小七可都是因为他才被发现的身世的,他却只一心想着把人娶回去。 是人吗? …… 众人这一路除了赶,还是赶,温泉山庄一点一点近在眼前。 马车终于停下。 徐青山从车上跳下来,不等身后三个伙伴,自己就先一头往前冲。 此刻,温泉山庄已经大门打开,两边都是禁军把守,再往里,便是正院。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院门口,青衣,束发,身形单薄如纸,隐隐绰绰瞧着像娘娘腔。 徐青山脑子里正一团浆糊,没怎么考虑,便脱口而出道:“娘娘腔,是不是你?” 刚一说完,他险些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呸 ! 怎么又喊娘娘腔了? 叫文若啊! 靖七其实已经瞧见了有人向他跑过来,那人身后还跟着三人,那三人几乎已经要跑断气了。 但她的目光下意识还往那三人身后看。 先生他……跟来了吗? 这时,徐青山已经来到她面前,目光死死的盯着她,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最后落在靖七的脸上。 瘦了! 白了! 俊了! 讷讷片刻,他突然结结巴巴说道:“文,文若,我……” “我”不下去了! 其实他想说,“我想你!” 也想说,“我担心死你了!” 更想说,“我他娘的就差点为你殉情!” 但哪一句都不合适,哪一句都显得轻浮,怎么办? 急死个人! 徐青山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文若,我找出曹明康安在国子监的内贼了。” “谁?” “郭培乾!” “怎么找出来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哎啊,你别管 ,反正找出来了,幸不辱命!” 靖宝看着他额头的热汗,心中一软,上前一步冲他翘了翘大拇指道:“棒棒哒!” 他夸我棒? 那我要不要抱他一下呢? 这个动作会不会又显得轻浮。 正犹豫着,一道人影突然冲出来,一把将靖宝死死的抱在怀里,下一刻,那人饱含怒意地咆哮道: “小七,再找不到你,我也撑不了多久了。我想过了,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一时间,徐青山愣住了。 怎么着? 竟然还有人跟他抢着要殉情? 这他妈谁啊! “陆表哥! ” 靖宝怔愣片刻,突然伸出手回抱住了陆怀奇,在温泉山庄的这些日子,她想得最多的,便是她的亲人们。 终于,见到了! 徐青山愣怔地看着面前紧紧拥抱的两人,整个人像是锈住了一样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有些迷茫地一一看过身后的三人。 如果眼神能化成最实质性的语言,他和三人的对话应该是这样的: 徐青山:“他们抱在了一起!” 高朝:“废话,谁让你不主动的?” 徐青山:“他们抱在了一起!” 钱三一:“给我五两银子,我把他们分开!” 徐青山:“他们抱在了一起!” 汪秦生:“ 这个……那个……他们是表兄弟,抱得名正言顺!” “陆表哥,我大姐呢?” 陆怀奇松开靖七,往身后远远一指。 靖宝似乎是怎么也积聚不起抬头看的勇气,因为不用看,也知道这二十来天的时间,她的大姐因为她而经历了什么。 好半晌,她才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去看那个向她着急走来的身影。 那身影,瘦狠了。 靖宝面对石虎,无论是死是活,是伤痛残害,都不曾有过半分退让,此刻,她的眼眶已经先湿了! 一提衣角,冲了过去。 靖若素抱着靖宝,半晌才发出一声呓语,“阿宝,你姐的半条命都为你急没了。” 下一瞬。 半条命急没的靖若素突然一把将靖宝推开,然后抬起头,照着靖宝的脸便是一记巴掌。 “啪!” 五个指印在靖宝脸上浮现,她闷哼一声,抬头冲靖若素傻傻一笑,把另外半边脸凑过去。 “大姐,还有这边。” “你个讨债鬼啊……” 靖若素哪还打得下去,又将靖宝一把抱住,呜咽轻哭。 靖宝舍不得她再为自己掉一滴泪,于是把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姐,李娘娘知道了我的身世,她也愿意帮我瞒着,你替我去谢谢她。” 第二百三十一章 开过光 一句话,果然把靖若素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她掏出帕子拭了拭泪,道:“李娘娘在哪里,我要亲自去谢她。怀奇,你给我盯着阿宝,寸步不能离!” 陆怀奇重重点头,“好!” 靖若素见他应了,跟着奴婢往里去,路经徐青山的时候,她轻轻的斜眼扫了他一眼。 徐青山瞠目欲裂。 靖家大姐为什么扫他一眼? 是警告吗? 一定是的! 哎! 自己家里那堆破事还没解决,现在又要面临靖家那头的压力! 看来,我和娘娘腔的感情,注定坎坷啊! 正堂里。 靖若素屈膝下跪,三个头磕得诚心诚意,“娘娘大恩大德,无以回报,日后有用得着靖家的地方,只管开口说话,靖家定义不容辞!” 李娘娘:“大奶奶不必如此客气,快起来吧!” “娘娘您是不知道,阿宝这孩子对我们这一房的意义,您不仅救了她,还愿意为她瞒着身世,我……” 靖若素说到动情处再磕了三个头。 李敏智忙亲手去扶,柔声道:“大奶奶真不必如此,我与她一见如故,也想看着她飞起来,不忍折断她的翅膀。” 靖若素一听这话,不由破涕为笑:“定是这孩子又与娘娘说了一通女人要有翅膀 的大道理。” “大奶奶觉着不对吗?” “对是对,只是难。” 靖若素扶李娘娘坐下,“千百年来,哪个女子不是相夫教子这么过来的,她啊,就是经事太少,成天异想天开!” “我倒觉得难得。也正是因为难得,才愿意成全,咱们都是不成的了。” 靖若素的喉咙突然有些紧,挖空心思的想着要怎么哄上一哄,不料李敏智笑了笑,又道: “日后你们姐弟俩要得空,常来我庄子上坐坐,陪我聊聊天,逗逗闷。” 靖若素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李娘娘愿意为阿宝保守秘密。 一来是因着阿宝的讨喜; 二来也是她在大秦举目无亲,又独守空房,侧妃的身份让她无法与外人接触。 也是个可怜人! 靖若素想了想,道:“阿宝是个监生,她常来怕坏了娘娘的名声,不如我替她常来!若是娘娘不嫌弃的话,我把我家那两个皮孩儿也一道带着。” 李敏智的眼睛,亮了亮。 …… 暖阁里。 丫鬟们招呼着众人落座,又让佣人沏茶,拿点心瓜果。 靖宝看着高朝几个吵吵闹闹,那一瞬间她的情绪有点复杂,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似乎是空落落的。 那人…… 竟然没来接她! “小 七!” “文若!” 陆怀奇和徐青山突然同时开口,把靖宝吓了一大跳,也不知道先顾哪一个,只好笼统的答道:“怎么了?” “无事!” “无事!” 几乎又是异口同声,这下把靖宝逗笑了,“你们什么情况,约好的吗?” 谁跟那小子约好! 徐青山为了掩饰尴尬,手去拿花生,结果被陆小爷一爪子先拿走。 抢了花生的陆小爷谦让道:“徐兄,有话你先说吧,等小七回了府,我再去他房里说也不迟。” 徐青山眼前出现一副画面。 姓陆的和娘娘腔同坐一辆马车回到靖府,娘娘腔回房,他也跟着回房,还往娘娘腔床上一躺。 男人的面子大过天,徐青山长臂一伸,从陆小爷的怀里把花生盘子抢过来: “不必,还是陆兄先说吧,回头进了国子监,我和文若哪里不能说话!” 陆小爷笑说:“再有几个月,便要春闱了吧!” 春闱一过,我家小七还会进国子监吗?你美什么美! 徐青山一怔。 对啊! 自己和娘娘腔朝夕相处的时间就剩下几个月了,这几个月再不把他拿下,以后就更难了。 还是那句话! 男人的面子大过天! 他灵机一动,“也未必能一次就考上,汪 兄弟这不就是第二次考了吗?这一次也难说呢!” 汪秦生一脸被疯狗咬了的表情,心说:特么的,我招谁惹谁了! “两位打住!” 钱三一实在看不下去两个大男人争风吃醋,“咱们换个话题,聊点别的。靖七,我瞧你这伤也好了七七八八,怎么不回京城呢?” 靖七按着事先想好的说辞,道:“我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的时间,想回也回不成;能下床了心里又害怕。” 汪秦生:“文若,你害怕什么?” 靖七叹气道:“石舜的死与我有关;石虎的死又与我有关,我害怕讲不清楚,也害怕石尚书找我算帐,连累靖府和侯府。” “怕他个鸟?” 陆怀奇一拍桌子,怒道:“当宣北侯府是吃素的?那老家伙敢跑来这里找靖宝算帐,小爷我弄不死他!” 话落,就见前院传来“嗷嗷”两声哭声。 众人都惊了一跳,扭过头,见鬼似的盯着陆怀奇。 陆怀奇:“……” 这两声“嗷嗷”,正是石尚书的。 小陆爷的嘴,开过光。 …… 外院。 石尚书看着儿子的尸身哀哀欲绝,若不是被人扶着,怕是连路也走不动。 “来人,验尸!” 刑部的仵作听得命令,上前蹲下,揭开尸体 的外衣,一处一处地验伤。 这石虎虽然死了近一个月,但因为李娘娘将他放在冰窖,尸身还未曾腐烂。 前面验完,再验后面。 仵作验完,净手,走到石尚书面前,“大人,致命伤口有两处……” 石尚书悲痛欲绝,突然有所感,转过脸来。 “……!” 目光对视的刹那间,靖宝心底骤然升起寒意,好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本能的害怕顺着脊椎骨爬遍了全身。 陆怀奇见状,忙挡在靖宝面前; 徐青山则无声无息的站在靖宝的身侧。 石尚书大吼一声,“来人,把犯罪嫌疑靖七带回刑部审问。” 跟着石尚书一道过来的张长寿一听这,吓得魂飞魄散,忙道:“大人,石公子不是靖七杀的。” “我管他是不是他杀的,人是因他而死,就是他杀的,带走,给我带走!” 石尚书完全的声嘶力竭,冲过去,一把掀开陆怀奇,又去掀徐青山。 按理,徐青山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人撂下,但他顾及石尚书年岁大了,没敢真下手,只是轻轻一推。 哪知,这石尚书虽然年迈,力气却大,一推没推开,人已经冲到面前,以迅猛到极点的速度掐住了靖宝的脖子。 “小畜生,我要你偿命!” 第二百三十二章 还不够 “放开他!” “放开他!” “都别过来!” 锋利的匕首直直顶在靖宝细白的颈侧,“再过来我杀了他。” 陆怀奇和徐青山哪里料到石老头身上还藏了匕首,同时止住动作。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 “石尚书!” 是顾长平。 靖宝心跳急剧加速。 顾长平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厉声道: “先不说是你儿子石虎掳人在先,只说这李娘娘,靖文若背后的人,就不是有些人能惹得起的!官场之中,自保为上,还请石尚书三思。” 这话哪里是请石尚书三思,分明是在让张长寿三思。 张长寿眼珠子滴溜溜转。 新帝连曹明康都干掉了,还会再用石尚书这些老人吗?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又何必陪上自己的官位呢! 张长寿立刻大声喊道:“大人万万不可以身犯法,我这就带这小子回刑部审问,定把案子给大人查个水落石出。” 不等石尚书反应,他扭头,冲身后的几个侍卫怒道:“一个个都是死的,把靖七带走。” 侍卫冲过去,一左一右架住了靖宝的手臂,其中一人道:“石大人,你退后!” 恍惚间,石尚书的手一松,匕首落在地上。 阿砚就像头瞬间发动的猎豹, 冲过去,推开两个侍卫,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当石尚书反应过来的时候,靖宝已经被阿砚死死的护在了身后。 顾长平走到他面前,目光森然道:“老尚书,皇上有旨,请你入宫。” “一个被下了官位的人,也敢假传圣旨?”石尚书脑子已然清醒过来。 “放肆!” 顾怿呵斥道:“我家爷不仅官复祭酒原职,还被调任刑部,暂时兼任尚书一职。石大人,你这回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家爷会传圣旨了吧!” 刑部? 尚书? 石大人的耳畔嗡嗡作响,他这个刑部尚书还没死呢! 又无从发作。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光纵子行凶,冲撞昊王侧妃这一条,自己的官也做到了头。 错,应该是什么都到了头! …… 石尚书带着儿子的尸体消失在路的尽头。 靖宝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道喜的顾长平,似乎怎么也积聚不起上前的勇气,只是愣怔地站在原地。 他瘦了 脸色也不大好看。 没有穿官服,却比穿了官服还威风。 是因为升官的原因吗? 顾长平察觉到有人看他,抬眼回看过去,看到靖七飞快地低下头,道:“张大人?” 张长寿还没从前面的震惊回神,慌慌张张应了一声,“在! ” “你请七爷回刑部,把事情前前后后再说一遍。李娘娘这头,由我亲自来问。” “是!” “靖文若!”顾长平又道。 靖宝忙上前:“学生在!” 顾长平目光掠过她额头浅淡的疤痕,“你不必怕,只需把经历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是!” “我让高朝他们陪你!” 靖宝眼眶一热,看向看顾长平的目光柔软了许多,“谢先生。” “去吧!” 顾长平说完,扭头,在高朝耳边低语了几句,方才转身走进内堂。 …… 一行人,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回了京,浩浩荡荡入了刑部。 靖宝被请到偏厅由张长寿亲自审问。 高朝几个进不去,偏厅门口一个个杵得跟门神似的。 张长寿看着面前白白净净的书生,想着现在的顶头上司是顾长平,这人是顾长平的入门弟子,不由将态度放得柔和。 靖七讲述完,张长寿好声安慰,让他放宽心,这事无论如何都扯不到他头上来。 夕阳西下。 靖宝走出刑部,冲高朝等人一一作揖道谢后,爬上了靖府的马车。 马车由阿砚亲自驾着,靖若素,陆怀奇等在车里,靖宝依偎在长姐的肩上,想着这一个月来的离奇经历,轻轻叹了口气。 总 算,一切都顺顺利利的过去了! 车子走远。 钱三一眉飞色舞道:“得,事儿都解决了,咱们去楼外楼喝酒去,顺便庆祝一下先生升官,姓高的,你请客。” 高朝抱着胸,眉梢吊起来:“凭什么我请客。” 钱三一嘿嘿嘿坏笑起来,“你心上人啊!” 高朝气,这孙子明目张胆的敲诈竹杠,他还不能拒绝。 汪秦生在一旁小声嘀咕:“我觉得应该青山请,文若全须全尾的找到,这可比先生升官更值得高兴。” 高朝眼睛一亮,这小子难得说句中听的话,“青山,请不请啊?” “……” “青山?徐青山?” 徐青山“啊”了一声,没头没尾地道:“兄弟们,我和靖七危险了。” 钱三一:“……” 汪秦生:“……” 高朝:“……” “那个陆怀奇!”徐青山重重的叹了口气,一脸沧桑道:“好像对靖七也有那么点意思!” 钱三一:“……” 汪秦生:“……” 高朝:“……” …… 徐青山叹气的同时,顾长平走出温泉山泉,看了顾怿一眼,两人同时翻身上马。 马车并未驶向京城,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疾驶。 大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在一处山脚下停下。 将马系在树上 ,步行爬山,爬到半山腰的地方,又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径,直奔后山而去。 后山都是竹林,一轮苍月挂在林间,又孤寂,又寒凉! 这景象是顾长平熟悉的。 这些年他给顾家祖先上坟,必是在这轮苍月下,夜半无人时。 须臾便到了坟茔,不过是几个小土堆。难以想象,赫赫百年的顾府,最后的容身之处,只是这么方寸之间。 顾怿解下身后包袱,将里面的纸钱堆放在地上,拢了拢,用火折子点上火。 顾长平既不跪,也不拜,静静地看着映在眼底的火光,理了理衣襟,道: “曹明康已经做了新鬼,你们在那头应该能看到他。二十二年大仇得报,我知道你们心中是宽慰的,我却觉得不够!” 他脸上漫出笑容,神情不像是在给先祖上坟,倒像是在与老朋友倾心交谈。 “曹明康不过是那人手里的一把弹弓,飞鸟尽,弹弓藏,说白了都是棋子而已!”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浓烈,浓烈得甚至有些诡异,顾怿被吓了一跳, “爷,还想怎么做?”顾怿问。 顾长平笑出声来。 笑容像一只撕开的破口,将脸上的快乐和心中的悲苦撕裂开来。 “我想把这天……翻过来!” 他轻声回答。 第二百三十三章 第一场雪 立冬过后,建兴二年的第一场雪便漫漫扬扬落下来,比往前早了半月左右。 清晨。 靖宝被阿蛮从被窝里拖起来,头一点一点跟鸡琢米似的,不住犯困。 一听说外头下雪了,她立马就像打了鸡血,把阿蛮一推,冲到外头。 我天,真美啊! 长年生活在南方,雪对她来说是个稀罕物。 要不是今日早起要进国子监,她真想在雪地里撒个野。 “七爷,你就可怜可怜阿蛮吧!” 阿蛮把大麾给靖宝披上,“万一着了凉,阿蛮在大姑娘面前,也只有一头撞死的份了。” “嘿!” 靖宝眉梢吊起来,“你这丫头……至于吗?” 丫头一副“至不至于,爷你看着办”的表情,靖宝立刻犯怂,乖乖进屋。 也不怪阿蛮。 自打靖宝从温泉庄子回来后,靖若素恨不得把她拴在裤腰带上,日日看着,夜夜守着,别说出门,等闲连院子都不让她出。 靖宝不干了,“大姐,男人有男人的事儿。” 靖若素乐了,“还男人有男人的事?是寻花问柳,还是拈花惹草啊?” 靖宝仰头“啊--”地长叹一声,抱着脑袋蹲地上了。 靖若素折磨靖宝也就算了,连带着阿砚,阿蛮,元吉,狗二蛋一起折腾, 用她的话说,主子不省心,只有敲打下人。 阿蛮被敲打的最多,没招了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搬出靖大姑娘压靖七。 靖七心想,自己堂堂一个爷们,被一个丫头压得死死的,说出去,丢人啊! 阿砚的声音在棉帘外响起,“七爷,大姑娘和表少爷来了,在花厅等你。” “来得真早!” 靖宝忙道:“阿蛮,你让人把早饭摆在花厅里,省些时间。阿砚,整理文物匣子,在外头等我。” “是!” 兄妹俩齐声应下。 …… 花厅里,陆怀奇听见脚步声迎出去,献宝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把铜镂空缡纹手炉,塞到靖宝手中。 “拿着,特意请工部的匠人定制的。” 靖宝一看就喜欢,比平常她用的手炉小了一大圈,藏进袖子里不易被先生发现,带进国子监极好。 “表哥,多谢了!” 靖宝用胳膊碰碰陆怀奇的,“回头休沐了,咱们去楼外楼吃锅子,我请你。” “自己应下的,别赖啊!” 陆怀奇手点点她,“对了,我还给你弄了个脚焐子,扔给元吉了,你使使看,要使着不好,我让匠人再改。” “表哥,哪家的姑娘能嫁给你,真是积了十八辈子的福,命太好了!” 连拿人家两样好 东西,靖宝赶紧拍马屁,哪知这一回,马屁拍在了马脚上。 手上一空,手炉被陆怀奇抢回来。 靖宝看他后脖颈到耳朵尖全红了,想笑:“哎啊,陆怀奇,你连通房都有了,怎么还害羞啊!” 陆怀奇:“……” 陆怀奇扭头就走,恰好阿蛮迎面走过来,他把手炉往阿蛮怀里一送,气呼呼的走了! 靖七! 你个棒槌! “爷,你又调皮惹表少爷生气了?”阿蛮嘟着嘴埋怨。 她惹他了吗? 靖宝被埋怨的一脸懵。 “阿宝,你过来。”靖若素在里面喊。 “哎,来了!” 靖宝赶紧进花厅,规规矩矩在方桌前坐下,装腔作势作了个揖,“长姐大人,有何吩咐?” 靖若素被逗得直笑,“进了国子监,要守规矩,不要和那些监生们走得太近,自个……” 老是些老话,靖宝背都能背出来,倒是今天熬的小米粥,不稀不稠,合她的胃口。 靖若素讲了一通,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换了话头道:“你三姐这会怕是已经在船上,半个月后准能到。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他们住靖府,毕竟要来一大家子人呢!” 靖宝的眉头皱起来。 曹明康一死,曹氏一党树倒猢狲散,被免职的免职,流放的流 放,京中的官位空出小一半。 傅家大爷得了讯儿,写信求宣平侯想补京中的缺,恰好京中上林院左监副空缺下来,正六品的官位。 宣平侯通了通关系,这差事便落到傅家大爷的身上。 而靖若袖之所以进京,则是因为她男人来年要考春闱,想进京拜个名师苦读几个月,好春闱中第。 傅家在京中没有房舍,靖若袖便写了书信过来,问能不能借住在靖家。 若只是靖若袖夫妇,靖府宅子这么大,空落的房子极多,住个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 偏偏又扯上一个傅家大爷…… 靖宝想了想道:“大姐说得对,远香近臭,还是让他们在京中典一处房舍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两天我让人四处打听打听,也无需太大,三进三的宅子便够了。” “三姐夫的妾叫卫氏的,跟不跟进京啊?” 靖若素冷笑道:“他是来求学的,又不是带着家眷来游山玩水的,不应该吧!” “爷,时辰差不多了!”阿砚在外头小声提醒。 靖宝抓了个肉包子在手上:“姐,我去学里了,这事回头再说。” …… 因为下了雪,路上有些湿滑,马车赶到国子监门口时,时辰已经不早。 怕迟到,靖宝脚下带快 了些。 忽然,头顶簌簌。 靖宝“嗷”一声惨叫,枝头的雪纷纷落下来,正正好淋她一身。 “哈哈哈哈!” 始作俑者钱三一甩着手从树后走出来,“我就说你是个笨的,不会躲,偏姓汪的还不信,非要跟我赌,怎么样,输了吧!钱钱钱,快拿来!” 汪秦生心不甘情不愿地递上二两碎银子,冲靖宝埋怨道:“你怎么就不躲呢?笨啊!” 靖宝:“……” 汪秦生说完话,头一缩,也知道这话招打。 靖宝见了,真想狠狠啐他一口。 忽的,腰间有什么东西顶上来。 “不许动,打劫!” 靖宝愣了好一会,叹气道:“英雄,敢问劫财还是劫色?” “我要财,边上的人要色!” 靖宝认真的想了想,说:“那……还是撕票吧。” 高朝一脸龇牙咧嘴地冲徐青山道:“说,撕不撕?” 徐青山朝钱三一和汪秦生扫一眼,阴阴,道:“他们刚赚了二两银子,撕他们俩!” 钱三一“嗷嗷”两声,拉着汪秦生的手,撒腿就跑。 靖宝默默的掸掉了肩上的雪,心道:本来这四人都只是有点二百五,并不是真缺心眼,怎的几日不见,一个个都透着股傻气呢! 以后这几个月的日子可怎么过?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三个方案 靖宝只顾着自个发愁,没看到徐青山冲高朝一挤眼,高朝麻利的先溜了。 “文若!” “啊?” 靖宝回神,瞪着一双狐疑的大眼睛,“你怎么不叫我娘娘腔了呢?” 徐青山躬下身子,使自己的视线与靖宝对齐,尽可能温柔道:“叫你文若,不好吗?” “……”靖宝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你这是要问我借钱吗?” 徐青山:“……” 靖宝笑道:“多没有啊,一千两银子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徐青山:“……”我长得很像缺银子的样子吗? 徐青山磨了磨后槽牙,道:“是这样,家里想帮我订门亲事。” “好啊!” 徐青山一口气堵在胸口,“什么亲事你都没问一问,怎么就知道好?” 和我有关系吗? 靖宝看着徐青山渐青的脸,忙陪笑道:“说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啊?” “锦乡伯府的大孙女,姓叶名筠芷。” “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好姑娘!” 靖宝一本正经的胡诌,“你好好把握,争取早日娶妻生子,别蹉跎了岁月,浪费了青春……哎啊,时辰不早了,咱们快走!” “……”徐青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里骂一句“钱三一,你给老子 等着”,便大步追了过去。 钱三一正摇头摆尾的背着书,冷不丁被人一把揪起来,抬头看是徐青山,心里“哎啊”一声,暗道坏事。 原来,徐青山在温泉山庄察觉到陆小爷对靖七的不一般后,突然意识到,原来娘娘腔在男人中的行情,是一路看涨的。 为了不让肥水流进外人田,他决定必须采取某些行动,于是找来钱三一商量,怎么才能把靖七拿下? 钱三一很认真的想了一番,提出三个方案: 一,好男怕缠,好女怕磨,徐青山你别的不用管,就死乞白赖地缠着靖七,缠到他同意为止。 徐青山一听,我不要脸的? 不行! 二,恋爱三十六计,第一计便是吃醋计,想办法让靖七为你吃醋,让他意识到你的重要性。 徐青山一听,这计可行啊,正好二叔最近热衷于帮他牵红线,还 弄了个什么叶姑娘,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徐青山本来的打算是让叶姑娘激发起靖七对他的占有欲,哪知…… 没看出靖七的占有欲,倒看出了他的拱手相让。 想来想去,还是怪姓钱的,出的什么馊主意。 钱三一表示自己也很冤枉,鱼儿不上当,怎么能怪鱼竿不行呢 ! “青山兄,看来靖七这小子不能用普通的办法对付,还得使出第三计。” “第三计是什么计?” “美男计!” “美男计?” 钱三一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你想想,这小子从前是不是看了你的身材就难以自持?” “没错!” “是不是喜欢往你身上凑?” “很对!” “是不是一看你的身子,就用眼神对你勾勾搭搭的?” “正确!” 钱三一长长叹了口气,“青山兄啊,他这是明摆着在眼馋你的身子啊。” 徐青山:“……”这么说来,娘娘腔还是个色娘娘腔。 “你现在也没别的招了,他喜欢什么,你就展示什么,这样才能重新换回他对你的爱意!” 钱三一拍拍徐青山的肩膀:“好好加油,不要害羞,早晚一天,那小子是你的!” 徐青山看着钱三一一摇一晃走进堂内,皱眉心道:这小子靠谱不靠谱啊? 要不,先小试一试? 主意打定,徐青山挺了挺胸,抬了抬屁股,故意从靖宝身侧走过,靖宝出于礼貌,皮笑肉不笑的冲他笑了一下。 徐青山浑身的血液倒流。 娘咧! 好像有用啊! 靖宝等徐青山走到后面去,脸就塌下来, 目光不停的往外瞄,也不知道顾长平会不会来授课? 这时,也不知道谁嗷了一嗓子: “所有监生,去孔庙集合。” …… 孔庙威武依旧,监生们排队依次进入。 靖宝一走进去,就不由的想起那次在碑林上烤肉吃,被先生逮住罚跪的恶梦。 偏这时,后面的高朝推了推他,“靖七,今儿晚上要不要旧梦重温一下?我让人送两只羊腿来,烤着吃,香呢!” 靖宝用她的后脑勺,坚定地做出了拒绝。 “所有监生肃静,祭酒大人有话要说。” 靖宝心重重的跳了下,踮起脚尖,勾起脖子往边上看过去-- 顾长平一身官服,这个颜色很挑皮肤,顾长平肤色好,撑得起,远远走过来,赏心悦目。 靖宝下意识摒住呼吸,记忆慢半拍地跟上了节奏,两年前在风波亭,他第一次把头探进马车,她心里其实就在想,哪怕是个鬼,长得如此赏心悦目,也值了。 “诸位监生,今日有三件事情要说。头一件,是关于春闱。明年春闱的时间已定,二月初九开考,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顾长平顿了顿,“国子监是大秦朝的最高学府,有最优质的先生和最聪明的学生, 唯一缺的是刻苦,这四月中,希望你们好好为自己的前程刻苦一把。” “是!”众监生齐声高喊。 “第二件事,典籍郭培乾玩忽职守,收受贿赂,被开除出国子监,所有国子监教员注意,前车之鉴,铭记在心,日后更应该兢兢业业,廉政守法。” 靖宝这时才发现,孔庙里除了所有监生外,几乎国子监所有的教员都聚齐了。 她扭过半个头,压着声音道:“郭培乾如今去了哪里?” 高朝用翻出天际的白眼,拒绝作回答,这叫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小气! 靖宝撇撇嘴。 “第三件事!” 顾长平的声音陡然转厉,“两个月前的秋闱考试,有人在同窗的茶水里下药。” 轰! 整个孔庙一下子炸开了。 “谁啊,谁啊,谁啊,这么下作!” “抓起来没有?” “这种人不配进国子监,赶出去!” 顾长平朗声开口,“读书人,品性第一,学问第二,学问再好,品性不正,路只会越走越窄。这人是谁,我不说,自个心中有数,寒窗苦读十年不易,我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监生中,张宗杰胆战心惊的抬起目光,正好和顾长平远远的撞了一下。 第二百三十五章 惨绝人寰 电光火石间,张宗杰心里不由一惊。 只见顾长平的目光又沉又冷,瞳孔像踱着一层流光,露出满溢的严厉来。 张宗杰吓得赶紧垂下头,心跳加速不止,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晨会结束,众监生纷纷回堂,靖宝随人群往外走,走得很是心不在焉。 下药之事,她并没有声张,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他不仅知道,还拿出来大张旗鼓的说,是因为她吗? 还有,他真的知道下药之人是谁吗? “你们听说了吗?顾长平很快就要离开国子监了。” “真的?假的?” “废话,哪还有什么假。石老尚书告老还乡,顾长平暂任刑部尚书,不过因为兼顾着国子监这头,才没有真正的下文书,听说他在户部的差事已经辞了去,这头也是早晚的事。” “年纪轻轻就已是准尚书,顾祭酒这是简在帝心啊,大秦朝又属他是头一份。” 靖宝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着。 顾长平要走了? 他再也不会来率性堂授课了? 那以后自己岂不是很难再见到他? 恍恍惚惚的进了内堂,一抬头,脚步倏的收了回来。 堂里,所有监生都规规矩矩的坐着,连高美人都抬头挺胸坐得毕恭毕敬; 上课了? 靖宝扭过头,就与顾长平大眼瞪小眼。 这人换下朝服,穿着家常衣袍,整个人立在阳光里,气质不凡。 顾长平淡淡道:“已经敲上课的钟,靖生,你是打算揭竿而起还是怎么的?” “我……错了!” 靖宝秉承“只要认错够快,就不会挨批”的宗旨,再加上她这张迷惑性极强的脸,她笃定祭酒大人舍不得骂他。 谁知,祭酒大人不吃这一套。 “站后面去。” 靖宝:“……” “怎么,还用我扶吗?” 顾长平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她,靖宝只能一手握着拳头,一手遮着脸,羞愧万分的罚站去了。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靖宝贴墙站着,心里恨恨的想,我和他也算是曾经的战友,他还帮我揉过伤口呢! 何止揉过伤口,还……还扶起她,喂她喝药呢! 那时候,他眼里的柔光都能溢出水来。 哎! 男人啊,变脸比翻书都快! “靖生?” “啊?”靖宝从开小差中回过神来。 “刚刚的那句话,作何解?” 靖宝:“……” 要死了,哪句话啊? 靖宝握着拳,脸都憋红了,一双眼睛睁得成了斗鸡眼。 这时,前面的监生把书竖起来,手指 在某一处点了几下。 靖宝眼睛扫过,忙道:“回先生,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话说的是……” 监生偷偷扭过头,冲靖宝挤了下眼睛,靖宝藏在袖中的手伸出一个大拇指,冲那人翘了翘。 监生嘴角一扬,娘娘腔感激他哩。 顾长平大概也没有想到监生之间的“友谊”会是这么坚不可摧。 他嘴角轻轻扯了个半尴不尬的弧,淡淡道:“答得很好,下面你们就以靖生的回答,作一篇八股文,字数不少于千字,钟响交文,靖生回座。” “啊--” 下面一片哀嚎声。 靖宝回到座位,赶紧掏出笔墨纸砚,墨还没磨好,还得先磨墨。 磨完抬头一看,高朝已经洋洋洒洒的写几十个大字。 这个变态的,要不要这么快! 靖宝心里刚组织好开篇的第一句话,正打算落笔,就听顾长平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又响起: “按理,我不应该再兼祭酒这职,更不应该给你们授课,但春闱在即,我给新帝呈奏,打算再带你们四个月,便辞去祭酒一职,你们……且学且珍惜。” 原来他还不会走! 我应该是他最后一届的学生! 如果中了举,以后同朝为官, 京城就那么丁点大的地方,总有机会相见。 一般的新科举人,都会外放,只有成绩名列前茅才能进翰林院,留在京中。 不行! 我必须加倍努力,争取留在京中。 “靖七,你脑子是抽筋了吗?” “啊?” 大概是靖宝的表情过于呆滞的缘故,高朝大发慈悲,用手点点桌面,靖宝一看。 完了个蛋! 纸上一团黑墨。 靖宝垂死挣扎般吸了口气,把纸团一团,赶紧敛了神绪写文章。 钟鼓响,众监生停笔交卷。 靖宝看着自己的文章,嗯,字迹潦草,言不达意,写的什么玩意儿? 文章收上去,顾长平当场批阅起来,众监生见他不走,也不敢乱跑,一个个拿起书本温书。 靖宝趴在桌子上,跟条死鱼一样翻着眼睛。 自己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遇到顾长平的事,就忍不住的胡思乱想。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念头? 现在当以学业为重! 早恋会害死人的! 早恋? 靖宝蹭的坐起来,速度之快,起身之猛把高美人生生吓了一跳。就在这时,靖宝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倏的一下又趴下去。 “你干嘛了,一会起,一会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高美人捏着嗓 子慢悠悠道:“做了什么亏心事,快跟爷爷说说。” 靖宝默默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爷爷,辈份差太多,我的心事,你不懂的!” 高美人:“……” 这时,钟鼓声又响。 顾长平从文章中抬起头来,正色道:“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合所当然。上面这一句,用新颖的角度破题,写八股文,字数不少于千字,午饭前停笔。” “哎啊啊……” 惨叫声传出几里外! 此刻,率性堂的所有监生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顾祭酒说的四个月,不是带着他们读书,而是把他们按在地上使劲摩擦的四个月。 惨绝人寰啊! …… 一个早上连做两篇文章,哪怕体力如徐青山那么充沛的武生,在午膳的时候,也累得没了胃口。 靖宝把菜里的辣椒挑到一边,扒拉了两口米饭咽下,刚要喝汤,却见齐林向他们走过来。 “钱生,高生,靖生,徐生,汪生,祭酒大人有请!” 五个人面面相觑。 高朝挣扎道:“我们正吃着饭呢,能不能……” 齐林冷漠的给了他一个背影,那背影仿佛在说--吃饭重要,还是祭酒大人更重要,自己看着办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而我不收 “反正也没胃口吃饭,走!”高朝把筷子一摔。 靖宝忙里偷空喝了口汤,没胃口归没胃口,她饿啊! 五人前脚哗啦啦离开,后脚整个馔堂一片寂静。 静了好一会,响起议论声。 “顾祭酒把人叫过去,不会是给他们私下辅导学业吧?” “说实话,我真心羡慕。” “早知道祭酒大人的官儿升得这么快,当初说什么,我也得投在他的门下,坚决不找别人。” “你还算好的,有的人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几道视线纷纷投过来,张宗杰藏在桌下的手,死死的握成拳,垂下的眼睛里是赤裸裸的恨意。 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以为投在首辅大人的门下,一切就能顺风顺水,哪知道,这老贼倒得比那牌九还要快! 还差一点点把他都牵连进去! 他不过就是想出人头地,为什么老天爷从来不眷顾他,反而一次次的把他推入难堪的境地。 他可是秋闱的第一名啊! 他才是应该被顾长平另眼看待的人! 张宗杰只觉得满心荒凉,又满心怨毒。 …… 青石路上,五人并肩而行。 “来吧,兄弟们,都说说,顾祭酒找我们什么事?” 钱三一捏着下巴,自 问自答道:“我认为,他这会子请我们去,是想请我们吃顿好的,前头的事儿,咱们都干得不错,对吧,汪秦生?” “对,对,对!”汪秦生连声附和。 “我倒觉得……可能我文章写得还不错,他想表扬表扬我!” 徐青山眯了下眼睛,今天这两篇文章他写得太有感觉了,简直下笔如有神,“娘……文若,你说呢?” 靖宝苦着一张小脸说道:“恰恰相反,我觉得我的文章写得很烂,先生要罚我!” “我也写得很烂!”汪秦生重重叹了口气,继续做他的墙头草。 钱三一也习惯了,用胳膊去蹭高朝,“姓高的,你说说?” 高朝嫌弃的躲他八丈远,哼了一声,高傲道:“也许,他只是想多看我一眼。” 一句话,说得其他几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心里同时涌上三个字-- 想得美! 的确是想得美! 顾长平看到他们,便指着案桌上的五份文章道:“不看自己的,随便挑一份读读。” 啥意思? 五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敢动手。 “怎么?”顾长平挑眉道:“你们连读一读别人文章的勇气都没有?” 话落,高朝贼快地伸手,挑了靖宝的文章,徐青山都 没抢过他。 徐青山心说娘娘腔的没抢到,那就去看钱三一的,却见靖宝的手伸过去,他赶紧往边上一拐,拿了高朝的。 钱三一在徐青山和汪秦生之间,果断决定帮助弱者。再说了,小汪监生最近跟着他混,表现还挺可爱的,就勉为其难的读一读他的。 汪秦生一看学霸拿了自己的文章,感激的同时还忐忑了一下,把最后一份徐青山的文章拿了起来。 五人低头看文章,顾长平拿起茶盅,慢悠悠的喝着茶,半盏茶喝完,他问道: “高生,靖生的文章做得如何?” “先生,说实话,还是说假话啊?” 顾长平没吭声,平静地看着他。 高朝只得老老实实道:“靖生的文章字迹潦草,狗屁不通!” “你……”放屁! 靖宝脸涨得通红。 “靖生,钱生的文章如何?” 靖宝收起对高美人的愤怒,认真道:“破题一般,论点陈腐。” “你放屁!”钱三一骂道:“你小子就是嫉妒我!” “钱生,汪生的文章如何?” 钱三一余光看了眼汪秦生,想嘴上积点德,又觉得没法子积德,于是道:“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你也在放屁! 汪秦生默默骂了句脏话。 “汪生,你说说徐生的文章作得如何?” 汪秦生哼哼中唧唧几声,道:“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放你娘的屁! 徐青山故意把手握成拳头,放下嘴边咳嗽一声,汪秦生看着他手背上的青筋,眼皮顿时跳了两下。 “徐生,高生的文章你评价一下。” “回先生,夸夸其谈,浮于表面,华而不实,离题万里。” “哟,别人都是八个字,你还能多想出八个字来评论我,不容易啊!” “有感而发!” “放屁!”高朝恼羞成怒。 顾长平看着眼前五人,笑了下,“各自换过自己的文章,再读一遍。” 五人只得各自拿过自己的文章,重新再看一遍。 看着看着,脸色一个个都变了。 顾长平站起来,笑意敛了一半,五人看着他,纷纷羞愧的低下了头。 “知道羞愧,那还有救!” 另一半的笑意也敛了起来,他道:“人,能清楚地看明白别人,却很难看清自己;只能听进好话,却听不进批评,哪怕批评你的人,是你最亲的同窗,最信任的朋友,还要骂一句‘放屁’。” 五个人的下巴已经快要杵到自己胸口。 “这样的文章拿出去,别说是我的门下弟子!再或 者,离开我门下,重新寻了能耐的先生来。” 这话,极重。 五人同时惊了一跳。 汪秦生吓得腿一软,直直跪下去,干嚎道:“先生啊,您可别赶我走啊,虽然我资质平平,但以后我一定刻苦努力,决不偷懒。” 他一跪,余下四人也只得纷纷跪下。 顾长平的目光在五人身上扫视一圈-- 目中无人,老子天下第一的高朝; 魂不在身上,心思不在学业上的靖文若; 脑子里装银子比装文章多的钱三一; 盲目自信,除了自信就没有别的的徐青山; 外加一个听风就是雨,永远没有自己主张的汪秦生。 末了,他叹道:“沈先生比我长不了几岁,看起来却像是我的爹,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抬头,一脸的迷惑。 “那是因为,他从前收学生,而我不收。” 汪秦生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音里的指责,傻不拉叽地问道:“也一下子收了五个吗?” 所有人都冲他翻了个白眼,连顾长平都忍不住想翻,留下一句话后,转身走进内堂。 “文章重写,午饭不准吃!” 呜呜呜呜! 猪队友啊! 靖宝摸着咕噜咕噜抗议的肚子,果然,这四个月的日子不好过! 第二百三十七章 那点傻事 顾长平走进内堂,内堂的梨花木太师椅里坐着一锦衣男子,脸有风霜,正是昊王李君羡。 他手指了指外间,压着笑,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就收伏了这么五个傻小子? 顾长平朝跟进来的齐林看了一眼。 齐林忙转身出去,片刻后又折回来,“爷,一个个的都灰溜溜的走光了。” 顾长平这才走过去,坐下,一改在外间的嫌弃,用护犊子般的语气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殿下不要笑得太早。” “子怀与我生分了。”李君羡神色不悦。 顾长平笑了下,眉目清隽,眼角勾出的弧度是往上翘着的,“非得叫你一声十二郎,才算不生分吗?” “才算亲切!” 李君羡给两人的杯子倒满酒,举杯道:“我在西北大帐中,夜里常会听到有人叫我十二郎,醒来,四下空空,那滋味不好受。” 顾长平脸上笑容一顿。 李君羡这人的称谓极多,先帝唤他“十二”,新帝唤他“皇叔”,外人唤他“王爷”,苏秉文唤他“君羡”,只有他,唤他“十二郎”。 郎这个词,在前朝的前朝,是对男子的敬称; 隔了几朝几代,到了大秦,不知何故 便成了对男子的贱称。 这名字是李君羡要求他喊的,一则说是亲切;二则也是想告诉他,他们之间没有尊卑,只有兄弟情。 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对另一个人好,从他言行的点点滴滴就能看出来。这人在外头跟尊佛似的,高高在上,藐视众生。 独独在他这里,高兴了笑,生气了怒,活得像个人。 反过来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 顾长平自嘲一笑,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肉,放进李君羡的碗里,“尝尝我国子监的菜。” 李君羡夹住了,送进嘴里,一脸嫌弃道:“淡而无味,难吃。” “你如今的嘴,也刁了。” 李君羡别有深意地看了顾长平一眼,“谁把我养刁的?” 顾长平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没错,是他把他养刁的。 小时候寄宿在苏家,端着礼仪,饭桌上从不敢多吃一口,话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被人笑话了去。 夜里肚子饿,也不敢惊动下人,一个人偷摸到灶间,寻几块剩肉,放在火钳上塞进灶堂,就着残火烤一烤吃。 时间久了,多少也琢磨出一些烤肉的窍门。 有一次李君羡不肯回宫,就在苏家睡下,夜里喊饿,他带着他去偷烤肉吃。 这一吃 ,便上了瘾。 “你那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放着宫里的山珍海味不吃,三天两头跑苏家偷肉吃,龙子龙孙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怪我啰!” 李君羡正襟危坐,话却说得不正经:“难不成我每次都是吃白食,没给你带好酒来喝?” 少年人,总期盼着长大,能像大人一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有肉无酒,不尽兴,小长平便撺度着李君羡去宫里偷酒。 好酒都有酒香,第二日怕苏太傅闻出酒气,两人自作聪明的刷两遍牙,刷完,冲对方吁口气。 “闻闻,有酒气吗?” “没有。我呢?” “也没有!” 很多年后才知道,酒气不只在嘴中,身上,衣服,发间都有,苏太傅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回忆起从前干的那点傻事,两人哈哈大笑。 笑完,顾长平轻咳一声道:“这五人十二郎来年春闱再看,必是榜上有名。” “你看中的人,必不会差,我拭目以待。” 话峰一转,李君羡又道:“这两年辛苦了,曹明康一事,我还不曾道谢,这老贼霸据朝中上下多年,已成毒瘤,他一倒,我也能长松口气。” “谢什么,我也为着我的私怨 。” 李君羡眼睛骤然迸出锐光:“如今私怨已了,子怀可有别的想法?” 顾长平脸上的笑容一顿,有些意外李君羡的话竟说的如此直白。 “想法是有的,只不可对外人说。” “连我也不可吗?” 顾长平脸上露出一点看不出情绪的笑容,“我这人,没把握的事情不想说在前头。” 李君羡无声笑起来,那表情有一些奇怪,却岔开了话头:“这次我回京,发现中宫娘娘颇有武后之风,娘家王国公一族嚣张跋扈,个个不可一世,李氏一族反倒是势弱,子怀有何想法?” 顾长平没事人似的笑笑:“我又不是这个王那个王,只能避其锋芒,遇事不过忍气吞声,倒是你……” 他突然看了李君羡一眼,道:“堂堂昊王爷,手握十万兵马,驻守西北边镜,守着国门,不必避,也不必忍!” 李君羡合上眼,想了想道:“万一王家暗中参我一本呢?” “那便让他参!” 顾长平压过身子,“参十二郎一个拥藩自大才好!” 李君羡愣了愣,忽然笑起来。 拥藩? 削藩! “妙,妙,妙!”他连声喊道。 顾长平见他心中了然,不再多言,替他又夹了一筷子菜,道: “宫里最好的去疤痕的药你帮我寻来。” “给谁?” “别问!” 李君羡死死地看着他,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偏顾长平那张脸,好看归好看,一脸的无波无澜。 “顾长平,你这会不是想……女人了吧?” 顾长平换了掀眼皮,“怎么着,不可以吗?” 嘿-- 李君羡眼睛先是发亮,随即黯淡起来,“你竟然……” “竟然什么?” “苏婉儿前日伤了手指,你这不会是帮她……” “这世上只有一个苏婉儿吗?” 顾长平把筷子一扔,怒道:“她与我有何相干?” 李君羡极少见到顾长平发怒的样子,这人素来四平八稳,半点情绪都不肯外泄。 他朝一旁的齐林看去:你家爷,什么情况? 齐林露出一记比黄连还苦的笑容:王爷,你是不知道啊,我家爷这不是想女人,他是想男人! 只有靖七那个小白脸,额头有一个疤! “得,我帮你进宫要便是!”李君羡哄人。 顾长平这才缓了神色,手指点点李君羡:“你以后给我记住了,宫中娘娘的事,少拿到外头来说,进了那扇门,是生是死都和咱们没关系,你也少掺和。” 李君羡:“……” 第二百三十八章 徽州谢氏 学堂里,只有空荡荡的五个人,其他的监生都回了斋房午睡。 因为空荡,屋子显得特别清冷,靖宝没吃午饭,腹中无热量,身体也跟着发寒,要不是有个小手炉暖手,根本没法写字。 好不容易文章写完,一抬头,发现那四人也都刚刚止了笔。 钱三一揉着发酸的手腕,叹息:“你们这帮人,能有一个长点骨气,站起来反抗祭酒大人的吗?” 汪秦生搓着手,反问:“你敢吗?” “高朝敢,我就敢!” “我不敢!” 钱三一道:“瞧你这出息!” 高朝说:“彼此彼此!” 钱三一道:“徐青山你呢?” 徐青山说:“文若敢,我就敢!” “我不敢!”靖宝忙道,她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去反抗顾长平。 钱三一看着这一个个,掩面长叹。 “诸位监生,文章写好了, 就交给我罢!”齐林走进来。 汪秦生赶紧一个一个收了,交给齐林。 齐林皮笑肉不笑道:“祭酒大人的院子后面,给你们置了热菜热饭……” 话落,就看到一道道人影唰唰唰从他面前飞过,带出的阵阵寒风,把他的头发都吹乱了。 “一个个饿死鬼投胎啊,就不能有点世家子弟的风范吗?” “风范能吃 吗?”钱三一一边跑,一边大吼一声。 齐林:“……” 这帮小兔崽子,还敢顶嘴? …… 风卷残云般的吃完饭,午后的课又开始。 也不知道祭酒大人是不是下了把他们往死里虐的命令,两节课,两位先生,一位比一位严厉。 众生叫苦不迭。 冬日日短,晚课的时候,内堂多掌了好几盏油灯。 没有先生坐堂,监生们自己读书。 靖宝的影子投落在桌上,人是一团重叠的深灰色,高朝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压低声道:“你在温泉山庄,他来看过你吗?” 靖宝的心思全在书上,没听明白,小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高朝不耐烦的摆摆手,往桌上一趴,会周公去了。 这下,靖宝才察觉到不对劲,趁着高朝没抬头,偷偷指了指他的脑袋,用夸张的口形对隔了几个座的钱三一道:“他怎么了?”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又惹了他!”钱三一随口一答。 靖宝福至心灵,心想:多半是王渊那个王八蛋。 靖宝这么想,是有依据的。 今日上课,虽然看起来平平静静,无风无浪,但平静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刚刚晚膳的时候,王渊和高朝面对面走过来,两人的目光在 空中交汇,隔着老远的距离,靖宝都能察觉到火光。 这仇,是越结越深了。 晚课结束,天又飘起雪来,刚开始是星星散散,回到斋舍时,竟是漫天大雪。 靖宝怕冷,一进门就拿起脸盆毛巾,往盥洗室抢热水去。 洗漱完,原本还想端一木盆的热水烫烫脚,解解乏,又怕自己白嫩嫩的脚露了馅,只好作罢。 回到斋室,发现室里多了两个碳盆,一问汪秦生才知道,是高朝的小厮小七,小九搬进来的。 “国子监给用吗?”她问。 汪秦生捏着茶盅道:“给啊,花银子就成。” “那我让阿砚也弄两盆来!”靖宝喜上眉梢。 “可别,一个小小舍里四个碳盆,岂不是得热死!”高朝懒懒的倚着床,眼睛看着帐顶。 “我热死了,我热死了!” 伴随着两声叫嚷,徐青山推门进来。 “噗!” 汪秦生一口热茶喷出来,“你,你,你……” “你不冷吗?”靖宝帮他把话说下去。 眼前的徐青山,浑身上下只着裤子,露出健硕宽阔的胸膛,腰间的肌肉一块一块,跟搓衣板似的。 外面还在下着雪呢! 靖宝替这人生生打了个激灵,忙转过身,不敢多看。 “我不冷,我热死了!” 徐青山故意走到靖宝面前,将胸膛又挺了挺,“文若,你看看我是不是胖了?” 我看你是脑子抽了! “没胖!” 靖宝随口一答,转身就想往帐子里钻。 忽然,后领被人揪住。 “看仔细了?”徐青山有些不悦,这娘娘腔怎么能这么敷衍呢? 靖宝不得已,只得认真看一眼,在看到他胸前的红豆时,她面红耳赤道:“真没胖,骗你是小狗!” 徐青山这才松了手。 “我要睡了!” 靖宝趁着这当口,赶紧往帐子里爬,手脚先上床,屁股最后挪上去。 徐青山只觉得小腹一热,想也没想,就把帐子一掀,往床上一坐,揉着太阳穴,慢悠悠道:“急什么,还早呢,咱们再聊会天!” 靖宝吓死了,忙滚下床,冲高朝道:“你,你也不管管他?” 高朝还没来得及开口呢, 只听徐青山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相好才能管我!” 靖宝:“……” 汪秦生:“……” 高朝:“……” 我这表达太过露骨吗? 徐青山红着脸,道:“得了,你们睡吧,我乘过凉,这会也该回去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 徐青山看着外头漫天的大雪,冻得直打哆嗦。 操,真他娘的冷啊! 以最快的速度冲回自个的斋舍,赶紧穿上衣服,往被子里一钻,他长长的吁出口气。 作了一晚上的死,该来的,终于在半夜都来了--脑袋昏沉,喉咙发疼,一摸额头,还有点烫。 我这是要病了? 他翻了个身昏昏沉沉的想,也不知道明天娘娘腔知道了,会不会心疼的哭鼻子! …… 顾府里。 顾长平陪着老夫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春画一走,他隔三差五便来才夫人处。 老夫人见他脸色温和,便说起了白日的一桩事情来。 事情很简单,有媒人上门,给顾长平说亲,说的是赣南徽城的谢家。 谢家祖上大名鼎鼎,与琅琊王氏在东晋时显贵一方,曾出过谢安,谢玄,谢灵运等风流人物。 后来谢家没落,纷纷逃难至金陵隐居,这才有了那句千古名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其中,谢家有一个分支,并没有跟随大部队去金陵,而是在离金陵不远的徽州,寻了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下来。 谢家因权势而盛,因权势而衰,所以这一支弃官从医,潜心研究祖上收藏的医书,遍访市井中各路名医。 也不知历经了多少世多少代,徵谢人的医术已是人人称颂。 第二百三十九章 必死的道 始帝建秦,听闻谢家人医术了得,便下了旨意,请谢家人入太医院行医。 谢家虽不愿意,却又怕惹来祸事,便从族中派出一人入太医院为官。 这人便是谢云峰。 谢云峰在太医院兢兢业业干了几十年,不争不抢,医术一般,胜在脾气温和,为人处事圆滑,倒也混了个四平八稳。 谢云峰三十二岁才娶妻,三十五岁才得一女。 女儿名叫谢澜,今日媒人来说的,便是她。 这谢澜双十年华,长相柔美,性格温顺娴雅,还略通医术。 谢云峰夫妇舍不得女儿早嫁,想多留几年在身边,这才蹉跎至今。 “谢家如今的门楣虽说不大,但从前的门第之高,声望之盛,无人能及,配你绰绰有余。”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如今年岁不小,也到了该娶妻生子,谢家出来的姑娘,教养规矩都不会差,又是独女,我瞧着挺中意,你觉得如何?” 顾长平懒懒的“嗯”了一声。 老夫人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话,又道:“你如今的官儿越做越高,迎来送往的,府里没个掌家的女人不成样。那媒人也与我说过了,谢家人是看中咱们府上人少事少, 想给女儿日后谋个清静。” “这事容我想想!” 顾长平终于开口,把老夫人喜的跟什么似的,忙道:“婚姻大事,是得想想,得好好想想。” …… 走出院子,雪已没鞋。 顾长平走了几步,突然开口道:“齐林,你觉着那谢澜如何?” “爷想听实话吗?” “说!” 齐林咽了口口水,一气呵成道:“再没比谢姑娘更适合爷的人了,爷啊,别犹豫,赶紧应下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的意思,我错过了,会打一辈子光棍?” “爷这话怎么说的?” 齐林脸色涨得通红,粗着脖子立刻替自己申诉:“小的这不是替爷着急吗?爷一日不娶妻,那高公子就一日不死心,何苦两头都耽误?” “你是说我耽误了高朝?” “这……” 齐林急得抓耳挠腮,一咬牙,把深藏在心里的话,一骨脑儿的统统倒了出来。 “爷耽误谁,小的管不着,只要别人不耽误爷就成。还有,咱们府里缺的是个女主人,不是男主人,爷……得给咱们顾家留个根啊!” “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我喜欢男人?” 齐林一怔,脱口而出道: “难道不是……哎啊,痛!” 顾长平一脚踹过去,齐林痛呼一声弯腰去揉小腿,却见到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顾怿那小子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顾怿上前,掏出瓷瓶:“爷,昊王派人送来的。” “你给齐林,明儿一早送给靖生。” 顾长平眉梢往下沉了沉,走了。 齐林看着手中瓷瓶,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心头那个酸啊。 “顾怿,我有个担心。” “什么?” “算了,和你个二木头说了也不懂!” 齐林一抹眼泪,扭头,惊道:“咦,大晚上的,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顾怿抬头一看,只看到顾长平的一点衣角,消失在墙角。 顾长平踏雪而行,面上的淡然,如这脚下的雪一样,一点点消灭破尽。 “苏婉儿!” 他从嘴里咬出三个字。 前世,谢澜由苏婉儿做媒,说给了苏秉文做续弦。 苏秉文原本不愿意,但为着孩子能有母亲教养,这才妥协娶了谢澜做妻。 哪知谢澜这人的性子竟有几分像从前的梅氏,比梅氏还多了一份慈心。 她把苏念梅当自己亲生的孩子照看,对苏秉文也不伏低做小,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都极有分寸。 还说自己一身医术,不想困于内宅中,婚后又往谢家药铺坐诊看病。 渐渐得,苏秉文被谢澜吸引,两人磕磕拌拌一年后,感情竟比着从前的梅氏,还要深一些。 谢澜为了让苏念梅安心,生下一女儿后,便不再生育,免得两个男孩子为了争家产而失了兄弟情。 这一举动,连顾长平都深深敬佩。这世上,活得如此大度的女人,万中无一。 可惜好人没有好报,谢澜最后的结局很惨。一次出诊,半路遇上匪盗,奸杀而死。 苏秉文受此打击,一蹶不振,认定自己是天煞孤星,身边再无任何女人,只守着一双儿女了度余生。 有年中秋,他去看他,苏秉文喝了几杯酒,揪着自己的发,将面孔埋进双腿之间,痛苦万分道: “我在棋盘上每落下一子,必往前多看五步,胸有成竹,输赢在心。可人生不是,我感觉老天为我算好了每一步,我再挣脱,也挣脱不得那条必死的道。” 顾长平在雪中静立不动,站成一座雕像。 秉文啊,我们都错了,不是老天为你算好了每一步,而是她! “来人!” “爷?”顾怿从暗中隐出来 。 “给苏家大爷传个信,让他帮我去谢家药铺上抓几副药。” 顾怿一脸懵:“爷好好的,抓什么药啊?” “这个你别问!” 顾长平转身,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让他务必要在谢家姑娘谢澜的手上抓药。” “为啥?” “因为,这姑娘抓的药,方才药到病除。” 顾长平转身便走,留下的顾怿目瞪口呆,今儿这是怎么了,齐林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的爷也莫名其妙起来了? …… 皇宫,水惜殿。 苏婉儿放下手中的书册,转身走入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了下来。 两旁的宫人要上前来服侍,她摆摆手:“让沈姑姑来!” “沈姑姑还不能起身。”宫人小声回答。 苏婉儿看着镜中明艳动人的自己,忽然起身道:“本宫去看看她,你们不必跟来。” 出内室,右拐入偏房,一掀帘子,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沈姑姑听见动静,扭头见是主子,忙要挣扎着起身。 “姑姑别起来。” 苏婉儿上前按住她,“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就这么说话。” 沈姑姑趴下去,歉意笑笑,“再有个半月,老奴这伤定能好,到时候就能服侍娘娘了。 第二百四十章 身子不支 苏婉儿听了这话,满眼心疼。 三十仗板子,若不是她暗中塞了银子,不死也残,不过是捕风捉影之事,皇帝便下这狠手,可见帝王之心,比那石头还硬。 “娘娘不必担心,福之祸所倚,祸之福伏兮,若不是老奴这次挨打,又岂能将谢太医收为己用。” 谢云锋医术一般,宫中得宠的娘娘都看不上。 苏婉儿初入宫时,与皇帝浓情蜜意,着实受了些宠,一应用度几乎和王皇后齐平,谢云锋这样医术的人,水惜殿进不来。 后来王皇后怀孕,常常借口身子不舒服,半夜把皇上叫去,皇上顾念她肚子里怀的是嫡子,为了安她的心,往水惜殿来得少了。 再后来王皇后产下嫡子,宫中又有新的女人充盈进来,苏婉儿端着书香门第女人的矜持,不喜欢伏低做小的往皇帝跟儿前凑, 偏天下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当初新帝还是皇孙时,爱慕苏婉儿的才情人品,一旦到手了,又不免喜新厌旧。 这水惜殿越发的冷落下来,来替苏婉儿请脉诊医的便换成了谢云峰这样的太医。 沈姑姑在知道谢云锋有一独女,待字闺中后,便起了拉拢的心思。原本这谢澜是 为大爷苏秉文留着的,但自打顾长平升了官后,她便改了心思,又想把谢澜说给顾长平。 顾长平利用郭怒案,把曹明康扳倒,皇帝爱屋及乌,一连三天歇在水惜殿,苏婉儿重新固了宠。 沈姑姑的打算是,用谢澜牵住顾长平,又借顾长平的势,抬举谢云锋,让他能在太医院一步步往上爬。 一个重臣,一个有权势的太医,一旦这两人为婉儿所用,婉儿与王皇后的抗衡便多了重重的一份筹码。 假以时日,婉儿怀上皇子皇女…… 王皇后所倚仗的娘家王国公如曹贼那般…… 苏婉儿握着沈姑姑的手,道:“姑姑为我,真真殚精竭虑,只是不知道子怀他,愿意不愿意。” 沈姑姑一时拿捏不准娘娘说这话的意思,忖度道:“娘娘是想他愿意,还是想他不愿意?” 苏婉儿面上略略变了颜色,冷笑道:“为着私心,这个男人从前爱我如狂,如今另娶,我自是不愿意的;但为了大局,为着苏家,我希望这门亲事能成。” 沈姑姑反过来握住苏婉儿的手,“这就对了。娘娘想爬到高处,最忌讳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心软,另一件是儿女情长。顾长平这 人绝非池中之物,娘娘需得将他牢牢的握在掌中,为你所用。” 苏婉儿勾唇笑道:“本来我还没有太多信心,但曹明康一事,我觉得他一直在我掌中,从未脱开。” …… 靖宝一夜好睡,连个梦也没有。 翌日醒来,洗漱好,阿砚已经等在斋室外,靖宝把凉了的脚炉递给他, 阿砚把热腾腾的手炉塞过来。 靖宝见他嘴唇有些发青,交待道:“晚间花点银子弄个炭盆到房里,衣服也多穿点。” “爷不用担心,我和元吉好的很。” “拿些银子给小七,小九,就说是斋房里买炭的钱,和高公子分摊,秦生那一份,我们帮他出了。” “是!” 阿砚正要离开,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瓷瓶来,“爷,这是齐林一大早送来的,说是给爷擦额头的疤用,有奇效。” “齐林?” 靖宝头顶缓缓冒出个问号,很快问号变成句号:齐林不会擅自给她东西,必是先生交待的。 接过瓷瓶的手有不易察觉的颤抖,靖宝故作镇定道:“齐林人呢?” “回去了。” “回哪去了?” 阿砚愣了下,“顾府。” “怎么回顾府了呢?”靖 宝追问,“他不是一向跟在先生身边,不离左右?” “祭酒大人今日没来国子监,说是夜里在后花园淋了点雪,早上起来有些头痛发热。” “噢!” 靖宝拖长了调子。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后花园淋雪,这摆明了是有心事。他现在升官发财,样样顺遂,这心事又从何而来? 靖宝冲阿砚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烦躁。 走了几步,她顿住,说:“你一会往楼外楼跑一趟,让厨房熬些姜丝粥,再配些清爽的小菜,给先生送去,就说,就说……我们楼外楼答谢老客户。” 阿砚:“爷,祭酒大人什么时候成了咱们楼外楼的老客户?” 靖宝心里恼羞成怒,“我说他是老客户,他就是老客户,怎么着,你有意见?” “……不是!” 阿砚一头雾水,就算答谢老客户也不能送粥啊,得送些拿得出手的。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靖宝一甩袖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现在的下人,一个个的也拿大起来,不照着主子的话办事,倒来揣测主子的心事。 主子的心事,是可以揣测的吗? 她自己都不敢面对! …… 大清早,内堂里弥漫着 一股悲壮的气氛。 率性堂五十人,生病倒下五人,带病上课五人,这一场寒潮来得轰轰烈烈。 早上是博士祁环瑾的课,练得是九章算术。 考卷发下来,靖宝正要提笔,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声,接着,又听钱三一捏着嗓子喊:“哎啊,青山,你的脸色好差啊,生病啦!” 脸色好差的徐青山:“……” 想一拳揍死这小子,都出的什么骚主意,还害他生病。 “先生,武生徐青山生病了,瞧瞧,这病气都写在脸上呢!”钱三一举手示意。 祁环瑾幽幽看他一眼,“你待如何?” “我不待如何,我提议让九章算术最好的靖文若,扶他去谢良处看病。” 钱三一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怕他走到半路,身子不支,突然昏过去。” 靖宝:“……”我看你长得才像身子不支!” 哪知祁怀谨还真就一本正经的问道:“靖生,可愿意?” “我……” “他愿意!” 如果眼神此刻能杀人,钱三一此刻已经被靖宝不知道杀死过多少回。 钱三一很无辜的冲靖宝一作揖,“文若兄,我替我的青山兄,谢谢你!” 谢你妹! 靖宝咬牙切齿。 第二百四十一章 真放下了 雪后的天,阴阴的。 靖宝与徐青山并肩而行,徐青山走几步路,就打几个喷嚏,靖宝听不下去,把手炉往他怀里一塞。 “你焐着。” “我不冷!” 不对啊! 钱三一不是说,适当的示弱,可以引起娘娘腔的同情? 徐青山忙改口道:“嗯,这鬼天还真挺冷的。” 他说话声音一贯不高,低低沉沉的,这会子还带着一点哑,果然露出几分柔弱来。 靖宝想着这人对她的好,放柔了声音道:“那个叶家姑娘长什么样?” “娘娘腔,你别误会,我可从来没和她见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叶家姑娘一定长得不错,你要不要……” “长得不错我也看不上,是我二叔一厢情愿的事,我二婶还觉得我得娶个文静的,最好是读书人呢。”徐青山一边说,一边拿眼神瞄靖宝。 靖宝原本想劝他和叶姑娘多接触接触,好让他真正见识到姑娘是怎么一回事。 若真能相中,也不必在她身上蹉跎岁月。 算了,和这人没法子交谈。 说话间,便到了医务室,排了一长溜的队,靖宝见一时半会轮不到徐青山,忙道:“你先排着,我回去做完题再来接你。” “接你”--两 个字明显取悦了徐青山。 他挑了挑眼,“去吧!” 靖宝得了令,撒腿就跑,哪知檐下有冰,她一刺溜,竟滑了一跤,不等徐青山去扶,人已经站起来,拍了几下屁股,又跑了。 徐青山心中那个甜啊,跟喝了蜜似的。 瞧瞧,娘娘腔为了来接他,摔一跤都不喊疼。 真是坚韧啊! “好丢脸!” 靖宝用手揉着屁股,好在她爬得快,应该不会有人看到吧! …… 从寒风中回到内堂,靖宝冻得手都僵了,她用力的搓着手,把手搓热后,才提笔算题。 虽然耽误了些时间,但不耽误交卷,交完卷,她赶紧拉着汪秦生,去接徐青山。 汪秦生又拉上了钱三一,钱三一说不能放过高美人,于是,就变成四人晃晃荡荡结伴而行。 徐青山一看他们来,咧出个笑容,冲他们招招手。 四人见他一脸神秘,不知深意,忙凑过去。 “谢良说了,我这病是冻出来的,只需在热热的水里泡上一泡,出一身大汗便可痊愈。” 徐青山呼吸深了些,“我有个提议,晚上等人睡着了,咱们溜去孔庙处泡温泉如何?” 高朝眼睛一亮:“泡完温泉,我要吃烤羊肉!” 钱三一:“最好还有几壶 烫得热热的黄酒!” 汪秦生不敢说话,扭头去看靖宝,只见这人瞪着两只眼睛,整张脸都白了。 “文若?” 靖宝回神,冲徐青山瞪眼道:“你别瞎说,哪有这样的治病的法子?” 话音刚落,只听谢良的声音不高不低道: “你这体质和刚刚武生的一模一样,实火太旺,肾气充足,需要泻火,天天用热水泡脚,若有条件,可用艾草煮了水,泡澡。” 靖宝:“……” 哎啊喂,打脸好痛! 靖宝:“还是不行,我不习惯和别人一道沐浴。” 钱三一一脸不满:“靖七,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一点都不爽快,你有的东西,我也有,他也有,是男人都有,稀奇啥? ” “就是,不过就是大点,小点,细点,粗点而已。”徐青山用胳膊蹭了蹭靖宝:“放心吧,我不和你比,你最大。” “就这么定了,出了事,我兜着!”高朝一锤定音。 泡个温泉还叽叽歪歪? 有病! “……”靖宝薄唇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最终抿成一条板直的线。 无话可说! …… 此刻无话可说的,不光是靖宝,还有齐林。 齐林看着那香喷喷,热呼呼,不稠不稀的粥儿,不得不承认, 这个娘不拉叽的小白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仅把爷的心给勾走了,还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偷偷摸摸的用一碗粥来回应爷。 回应吧! 回应吧! 顾府和靖府一道断子绝孙得了! “给我盛一碗!” 齐林心不甘,情不愿的拿起碗勺,盛了一碗端到他家爷面前。 顾长平品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给老夫人盛一碗去。” 齐林心里埋怨,手上勤快,盛了一碗放进食盒,亲自给老太太端去。 再回来时,房里多了位客人。 苏秉文把药包往桌上一放,“人帮你看着了。” “怎么样?”顾长平笑问。 “你还装?” 苏秉文用手指点点顾长平。 他原本还奇怪呢,好好的,这人为什么非要让他去谢家药铺抓药,一打听,原是昨儿个媒人上了门。 “是个标致的,性子也很利爽,没有闺中小姐那些娇揉造作,你放心娶回来吧!” 顾长平问:“除了性子利爽,还有别的没有?” 苏秉文想了想,“这倒没在意,那药铺虽然不大,但人挺多,谢姑娘忙个不停,我便是想多问一两句,也插不上话。” “你看她,对抓药的人如何?可有贵贱之分?” “倒是个和气的, 我特意多给了二两银子,她还特意追了出来,把银子还了回来。” 苏秉文笑道:“你这府里,就缺这么一个人,麻利的把人娶回来,人家姑娘条件不差,父亲是太医,家中就她一个,又姓谢,还懂医,真不愁嫁不进高门。” 顾长平喝着粥,一声不吭。 苏秉文踢了踢他脚尖,“成不成啊,兄弟,一句话!” 半句话也没等到,顾长平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你呢,可有什么想法,还是打算跟念梅相依为命?” 苏秉文:“好好的说我做什么,正说你呢!” “我……” 顾长平笑了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无父无母,只好你这个做兄长的帮弟弟多留一份心。明儿你带念梅一起去她药铺,让念梅与她接触接触,看看她对孩子有没有耐心?” “为何要这么麻烦?”苏秉文不解。 “有些人,外表瞧着样样好,内里什么样,咱们一概不知,一辈子的事情,岂是儿戏,我不想盲婚哑嫁,我得试试她。” “你……” “你忍心见我娶个母老虎回来?” 苏秉文看着他,怔了半晌后,欲言又止,几番犹豫后,一声叹息:“子怀,你真的放下婉儿了吗?”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举报自己 顾长平低了低头,似是自嘲一笑,“你觉着我还没放下吗?” “否则,又何必对谢家姑娘试来试去?” 傻子,那不是为了让你多接触接触,知道人家姑娘的好吗? 这一世,我总能保着你和她白首到头! “我这偌大的顾府,也就我这么一个人,年纪轻轻,官到尚书。” 顾长平十分不悦地皱起眉头,“她不愁嫁不进高门,难道我就愁娶不到贤妻?” 话落,苏秉文倒没说什么,门口垂首而立的齐林恨不得蹲地上大哭一场。 老夫人啊,爷把靖七的粥端给您喝,是在为靖七以后进门做铺垫! 苏大爷啊,爷让你去试探谢姑娘,是在挑她的刺,好拒了这门亲事。 你们啊,都没我一个下人瞧得清楚啊! …… 午膳。 靖宝三口两口扒完了饭,借口有事要交待下人,直奔小厮们的院子。 阿砚和元吉正在房里吃饭,见七爷来,忙起身让座。 靖宝把事一说,这两人三魂去了两魂,完全不敢想象,七爷光着身子坐在四个大男人中间的场面。 太吓人! “我若不去,定会让人起疑心。我若去了,又会露馅儿。进退两难啊,咱们得合计合计。” 三个臭皮匠,顶 个诸葛亮,这话靖宝深信不疑。 阿砚想了想道:“要不,爷再把那身人皮衣裳穿上,大半夜的黑漆抹乌,他们发现不了。” 靖宝一口回绝:“不妥,他们这帮人手欠,来摸我怎么办?” 元吉:“要不……偷偷告诉席先生,让他尾随而来,把七爷他们抓个正着,上回就是被席先生抓住的。” 阿砚一拍巴掌:“这法子可行,席先生没来之间,爷你死活不脱衣裳。” 靖宝捏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心说也只能这样了,为了不让身份露馅,出卖一回猪队友,回头她在楼外楼多请几次客,作为弥补。 “爷,席先生那头怎么通知?”元吉问。 靖宝脑子一转,计上心来,“元吉,磨墨,爷用左手写一封信,自己举报自己。” “爷,要不要小的在孔庙里藏些吃的,万一你们罚跪一夜,也能填填肚子。” “聪明!” 靖宝拍拍元吉的肩:“再备几条毯子,晚上孔庙冷,别冻出好歹来。” 主意商量定,靖宝立刻手书一封,交给阿砚后便匆匆回了斋舍。 元吉则去准备吃食和毯子,心里还盘算着如果要显得不那么刻意,吃食最好是买些供品。 阿砚怀里揣着信,四下 打听席泰安的行踪。 席泰安每日饭后都要午睡,一日不落。他教了一辈子书,在国子监的待遇和顾长平一样,都有自己的院子。 阿砚趁着他屏风后午睡时,翻进院子,将信放在了席泰安的书案上。 就在阿砚觉得这信十拿九稳的会落到席泰安的手中时,朴真人甩着两只膀子进了院子。 你道他怎么会来? 原来,这朴真人也并非一门心思都在风月情事上,身为苏绿王的亲儿子,王位的继承人之一,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大秦必须有所建树,才能入了他老子的法眼。 眼下最大的建树,便是把大秦的律典学透,吃透,好回去编写一部律典法宝,献给他老子。 他老子一开心,说不定王位就让他继承了! 席泰安是律典方面的大家,朴真人花银子托人,席老碍着情面不好回绝,只得每日缩短午休的时间,给他讲教。 这日,朴真人进门,眼尖地看到席老的桌上有封信,他见四下无人,便偷偷把信抽出来。 这一看,他气得面目狰狞,把信往怀里一藏,连课都不上,颠颠跑去找王渊商议。 …… 午后两节大课,正正好是席泰安的律学。 可能是因为作贼心虚的原 因,靖宝总觉得席老的目光似有意无意地往自个身上瞄过来,心中不由一喜。 看来,那封信席老已经收到。 靖宝哪里知道,席泰安瞄的不是她,而是她边上的高美人。 这高美人从上课开始,便两眼发直。 席老凭着多年教学经验,一眼就看出这人魂不知所归,碍着他的身份不好多说,只能拿眼睛瞄一眼,再瞄一眼。 高美人在想什么? 在想顾长平。 媒人上门这种事情,向来瞒不住人,高美人是在午后得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蔫了。 更让他心里发慌的是,顾长平竟然请苏秉文去谢家药铺打探姑娘的情况。 苏秉文是谁? 顾长平最尊敬的兄长,这是不是意味着,顾长平对这门亲事是在意的,重视的? 如果两家作成亲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忧伤啊! 徐青山的忧伤和高美人的忧伤,有所同,又有所不同。 相同的是,他们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上人,不同的是,徐青山想的不是何去何从,他想的是: 自己晚上要脱成什么样,才能让娘娘腔对他的身体产生痴迷。 都脱光,怕是要吓着他! 脱得只剩一条亵/裤,又觉得不太够,都看不到自己翘挺结 实的屁股! “阿嚏,阿嚏!” 愁死个人! 另一边,钱三一和汪秦生也没好好听课,两人暗戳戳的你一来,我一往,传着小纸条。 汪秦生:三一兄,我有点怕! 钱三一:怕什么? 汪秦生:怕自己太小,被你们比了去,我是南边人! 钱三一:是太瘦小,还是太短小? 汪秦生:钱三一,你个老流氓! 钱三一:到底谁流氓?谁泡个温泉还把自己脱得精光,你当自己是逛澡堂子呢? 汪秦生欲哭无泪,他只是在小的后面,忘了写一个字:只! …… 夜,暗沉。 喧嚣了一天的国子监,终于归于平静。 五条黑影从斋房里走出来,徐青山打头,靖宝垫后,鬼鬼祟祟的向孔庙进发。 五人还没走到孔庙,远远就见靖七的阿砚,高美人的小七,小九齐唰唰的守在门口。 “小七,小九来做什么?”徐青山问。 “让他们守着,万一有人闯进来,他们能提前通知我们。”高美人懒懒道,这是从上回被抓中吸取的经验。 “阿砚呢?”汪秦生问。 靖宝笑眯眯道:“一样!” 才怪。 阿砚的任务是要把小七,小九引开,好让我们这五只被顺利抓个现形。 第二百四十三章 幼稚男人 守门人看到他们来,明显愣了一下。 高朝掏出二两银子,给了一壶酒,看门人颤颤威威的伸手接了,从屋里拿出来两只灯笼。 靖宝和汪秦生一人举一只。 哪知,他们一离开,守门人立刻进屋把油灯一吹,抄小路离开孔庙,出了国子监,直奔顾府大院。 祭酒大人说了,上回这帮小崽子闯祸,他是内应,按例得滚出国子监,看他无儿无女,无地可去,便睁只眼闭只眼的放过。 但有一点,以后这帮小崽子敢再来,他若是知情不报,便不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 …… 五人拾级而上,路过碑林的时候,一阵阴风吹来,靖宝生生打了个寒颤。 “我有个提议,我们先烤肉喝酒,再泡温泉,泡得热呼呼的,干干净净的,上床就能睡觉。”钱三一提议。 徐青山第一个反对:“我要先泡温泉,再吃肉。我家老爷子说了,泡温泉不能吃饱了肚子,容易昏厥。” 钱三一不干了,“靖七,你同意谁的?” 这不废话吗! 靖宝恨不得五人烤肉烤到天荒地老,当场表示强烈支持钱三一。 徐青山一听,递给靖宝一个疑惑的眼神--你个娘娘腔,怎么能和我唱反调呢!咱们是相好,得一条心啊! 靖宝没能领会徐青山 一言难尽的复杂眼神,“秦生,你说呢?” “我也支持钱三一!”汪秦生插话。 徐青山一看大势所去,悻悻的哼一声,还没开口,只听一旁的高朝懒懒道:“我反对!” 钱三一嘴立刻张成了圆圆的“哦--”,还没来得及追问反对的理由是什么,高朝已经转身走了。 背影的霸气仿佛在说:反对需要理由吗?爷爷我高兴就成! 徐青山立刻用脚下的速度,表示出他的内心活动。 汪秦生二话不说,拍拍屁股紧跟大部队。 “汪秦生,你他娘的就是根墙头草!” 钱三一恨恨的骂了句,只得跟上去,留下靖宝一个人,默默地看了眼黯淡的天气,一咬牙,孤身一人往碑林去。 钱三一扭头一看,嘿,这小子敢反抗高美人的淫威,英雄啊! 得! 我得支持英雄一把! 钱三一立刻调转脚步,跟在了靖宝身后。 汪秦生看看这头,看看那头,忙扯扯徐青山衣襟。 徐青山愣了一小会,坚定的背叛了他家老爷子的养生之道,拍“相好”的马屁去了。 高美人气得两眼翻翻。 什么玩意? 竟然不把他堂堂长公主独子放在眼里,是人吗? 一帮小鳖孙! 生平第一次,高美人体会到了“孤掌难鸣”四个字的深刻 含义。 ……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一回五人分工明确,生火的生火,片肉的片肉。 把片好的肉往火上一送,不一会,便滋滋冒着油星,香气扑鼻。 你抢一片,我抢一片,差点打起来。 人就是这么神奇,明明都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这会抢的人多了,也懒得再端着体面。 钱三一:“徐青山,你他娘的给我吃慢点!” 徐青山给了他一个“关你屁事”的眼神,把一块刚烤好的肉夹给了靖宝。 “谢谢青山!”无肉不欢的靖七爷一口把肉咬下去,烫得她龇牙咧嘴。 “还要不要再来一块?”徐青山热情的拍着彩虹屁。 “你吃,你吃!”靖宝懂得谦让。 瞧,娘娘腔多体贴我! 徐青山嘿嘿一笑,从汪秦生的手边抢过一块肉。 ? ? 汪秦生:“……” 还有这么骚操作的? 他怎么不从自己嘴里抢呢? 汪秦生敢怒不敢言,眼睛水汪汪的看着钱三一。 钱三一见他小嘴一撇一撇的,说不出的委屈可怜,忙从高美人手里抢了一块。 ? ? 高美人:“……” 操! 高美人把筷子一扔,爆粗道:“这他妈闹呢!” 钱三一:“咋?不兴人抢个肉啊?” 汪秦生哼哼:“就是,小气鬼,喝凉水。 ” 高美人气得要炸,直接用手指从靖宝那儿捻起一块肉,啊呜一口,叼进嘴里。 ? ? 靖宝:“……” 高美人一边嚼,一边哼哼。 来啊! 互相伤害啊! 谁怕谁啊! 靖宝:“高美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仙气飘飘的美人吗?” 高美人:“嗯!” 他还嗯?! 靖宝掩面长叹,这帮都什么人呐! 肉越考越香,酒越喝越多,寒风吹上来也不觉得冷,阴森森的碑林也是别样的风景。 靖宝就盼着他们喝多忘了泡温泉这事,酒量不行,酒胆来凑,频频举杯敬酒,从徐青山坐着的角度仰视过去,能看到他轮廓清晰的下颔以及修长的颈脖。 徐青山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奇怪! 这人怎么没有喉结? “青山兄,来喝一杯?”靖宝扭头。 徐青山垂眸看了他一会,收回脖子上的手,“一杯不够,连喝五杯才行。” 靖宝吸吸鼻子,把酒杯拐了个弯,“秦生,来,我们喝一杯!” 徐青山:“……”还有这样明目张胆逃酒的? 你一杯,我一杯,四壶酒很快就见了底。 高美人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完,“走,泡温泉去。” 靖宝:“……”咋还惦记着呢! 算算时间,席泰安也应该快来了 ,她怕让人看出端倪来,只得附和着一点头。 五人也顾不得收拾,勾肩搭背的往半山腰去。 都说酒借怂人胆。 徐青山借着酒劲,话说得肆无忌惮:“娘娘腔,有件事儿我想不通,你这么小的个儿,那玩艺怎么能这么大呢?咋长的?” 靖宝没好气的白他一眼,“父母给的,怎么你有意见?” 钱三一上前一把搂住靖宝:“他哪敢有意见啊,他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你难道不嫉妒?” 徐青山揪住钱三一的脖子,把人往后拎。这小子半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我都没敢搂娘娘腔。 “我为什么要嫉妒,我也有,也不小!”钱三一踢他一脚,“松手,你个武夫。” “胆儿肥了?”武夫威胁。 钱三一在酒精的作用下,确实胆儿很肥,死命的挣脱了徐青山的手,还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又踹出一脚。 偏徐青山闪得快,这一脚踢在高美人的小腿上,高美人骂了句“小妇养的”,冲过去就要打。 钱三一吓得赶紧把汪秦生一拉,做他的挡箭牌,汪秦生一边挣脱,一边大喊:“青山兄,快救我!” 四人瞬间闹作一团。 靖宝喝得脸有点红,一边看着他们打闹,一边揉着太阳穴,想:“这些男人幼稚不幼稚?” 第二百四十四章 谁泄了密 幼稚的男人们打。打闹闹来到半山腰的温泉。 徐青山抢过两个灯笼,往地上一扔,大声吼道:“兄弟们,脱衣服,我喊一二三,一起跳下池子。” 钱三一醉醺醺道:“谁不跳,谁是小狗!” 汪秦生:“不行,你们等等我,我衣服脱得慢!” “冻死爷爷我了,这鬼天怎么这么冷!”高朝余光一扫,“靖七,你还在磨蹭什么?是要徐青山帮你脱?” 徐青山忙道:“我来帮你,先脱上面,还是先脱下面?” 钱三一“嗷”了一嗓子,“他想上下其手!” 汪秦生:“钱三一你别耍流氓。” 钱三一伸手,在汪秦生脸上摸了一把,“小汪汪,耍了又怎么样?” 汪秦生气得在他腰上掐一把,“不怎么样,我耍回去!” 钱三一:“……” 得,这人被他带坏了,胆儿带肥了! 一旁,靖宝没功夫看这四人耍宝,又伸长了脖子往山下瞄了几眼。 席老怎么还不来? 不会半路上被什么耽搁了吧? 还是阿砚没把小七、小九引开? “娘娘腔,你倒是脱啊!”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刚刚肉吃多了,你们先下,容我缓一缓,缓一缓!” 高朝 :“你什么毛病?” 钱三一:“你们南边人一点都不利爽!” 汪秦生:“什么叫我们南边人,你这是赤裸裸的地域歧视?” 徐青山:“我喜欢南边人!” 高朝,钱三一,汪秦生同时:“啊呸!” 靖宝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挨几句说,又不会让她的身份暴露。 这时,四人已脱了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胸膛,个个冻得瑟瑟发抖,也顾不得靖七这小子作什么妖,徐青山一口令下,“一,二,三,起跳!” “扑通!” “扑通!” “扑通!” “扑通!” “娘咧……” “我日……” “啊啊啊……” “他大爷的……” 什么情况? 靖宝赶紧扭头去看-- 结结实实的吓住了。 四人在水里不停的上窜下跳,一边跳,一边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往池子边上挪。 “你们怎么了?” 徐青山:“我去他三舅姥爷,这池子水是冰的……阿嚏……娘娘腔你别下来。” 高美人:“冻死爷爷了!” 钱三一:“我他XX的要上岸!” 汪秦秦:“哎啊……啧啧……冷啊……” “快上来,快上来!”靖宝一边喊,一边去拿毛巾。 徐青山挪得 最快,眼看手已经够着池边,突然“啊”的一声惨叫--手上重重的挨了一下。 “谁他娘的算计你家徐爷?” “我!” 王渊手撑着木棍,站在池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池里的四个人,“这不叫暗算,这叫瓮中捉王八!” “操!” 徐青山脸色大变,正要有所动作,忽的暗处冲出来七八个小厮, 个个手里拿着木棍,正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 这一变故,惊得五人措手不及。 靖宝还没来得及说半句话,觉得头皮一痛,扭头,朴真人揪着她的发髻,死命往后一拽。 她疼的眼睛在眼眶里打滚。 “爽吗,高朝?” 王渊用木棍,一下一下敲着手心,“啧啧啧,为了让你爽一爽,我忙活一下午,还特意把温泉眼给堵住了。” 冰冷的水漫过腰身,高朝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死命一咬牙,硬生生的将自己站直了。 “孙子,你有种就把你高爷爷冻死,冻不死,咱们就走着瞧!” “哟哟哟,我好怕啊!” 王渊眼露凶光,“怕得都快尿裤子了,来,来打我啊!” 说罢,手中木棍猛的往下,吓得高朝赶紧身子往水里扑通,生生呛了几口冰水。 徐 青山一看高朝吃亏,便要去帮,众小厮手中的棍子扑天盖地的打过来。 既喝了酒,又双腿漫到腰间,地势上还他低坏人高,好汉难敌四手,他硬生生的挨了好几下。 钱三一和汪秦生见徐青山都被打了,忙一个对眼,三步两步往池子中心挪,两人死死的抱在一起取暖。 妈啊,冻死他们了! 王渊笑得手舞足蹈。 上回自己算计高朝不成,反被他算计,为了泄火,让三四个女人狠狠把他折腾了一夜。 奇耻大辱! 这深仇大恨藏在王渊心里,几乎要把他逼疯,每每想到,就恨不得把高朝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哈哈哈哈,今日总算被他逮到了! 老天有眼! 王渊手一挥,小厮们纷纷住手。 他蹲下来,看着水中冻成人形棍子的四人,得意道:“你们一个个身份高贵,我也不打你们,我也不骂你们,我就在边上看着你们泡温泉,慢慢泡,咱们有的是时间。” 五人一听这话,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数九严寒天,这水跟冰似的寒彻心骨,泡久了,就算不闹出人命,两条腿也要废。 真他妈歹毒啊! 只是-- 王渊这孙子是怎么知道他们要来泡 温泉的? 谁泄了密? 岸上的靖宝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话;第二个反应是那封信出了问题。 无论哪种情况,都不如眼下的情形要紧--五个人,就自己一个全活,他们四人的命,在自己手上! 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该如何救这四个? 万一弄不好,她也要被扔下去,这样一来,身份保得住保不住? 保不住又如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活活冻死吧! 靖宝心里一时形容不出是什么滋味,重重的叹了口气后,忽然发动了。 她手臂一弯,手肘往朴真人胸口重重一击。 阿蛮说,只要动了杀心,就要一击击中,男女差距太大,不会有第二次。 击的动作要干净利落,要用尽全力,那人一躬身,爷立刻转身做两个件事: 一件是挖眼; 一件是袭他子孙根; 每个动作要快、准、狠! 靖宝演练过几百回,下手没有半点迟疑,朴真人瞬间被她击倒在地,抱着裆部“嗷嗷”直叫。 一招得手,靖宝用最快的速度捡起朴真人掉落在地上的棍子,死死的攥在手上,爆出一声怒喝: “王渊,有种的你就冲我来,看我不弄死你!” 第二百四十五章 从天而降 靖宝大吼一声,挥着棍子便向王渊直冲过去。 池子里四人下半身几乎是僵住了,但脑子还有口热气,立刻反应过来-- 靖七这么做,是想把王渊和小厮们都吸引过去,留时间给他们爬上来。 他们能猜到,王渊也不笨,一边冲小厮喊着“别让他们上来”,一边拿木棍迎上去。 一个瘦瘦小小的靖七,他怕个鸟! 刚迎一步,只见靖宝手中的棍子向他砸过来,他轻巧一避,余光却见靖宝猛的往前一扑,整个人扑倒在他脚边,双手死死的抓着他的脚。 “啊……” 王渊晃了几下,生怕掉进冰水里,吓得忙喊道:“快……快来救我……” 靖宝胸部着地,疼得龇牙咧嘴,缓过一口气,大喊道:“兄弟们,和他们拼了!”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小厮一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先顾着池子里四人,还是先去救他们的爷。 徐青山反应贼快,立刻有了动作。 他扯住一根棍子,手上用力一使劲,把那小厮连人带棍扯进了池子里。 “扑通……” “啊--” 一招得手,池子里的四人士气大盛,纷纷战斗起来,正乱成一团时,朴真人踉踉 跄跄从地上爬起来。 冲过去扯住靖宝的两只脚,王渊一看有了帮手,恶向胆边生,忙弯下腰扯住靖宝的两只手。 “朴真人,把他扔下去。” “扔!” 靖宝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只被人揪住手脚的王八,在空中漾起一个弧度,然后等着飞出去! 顾长平跨上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副场景。 池里四个光着上半身,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与小厮们奋战; 另一个…… 身子呈大字型,被甩在了半空中。 顾长平连想都没想,丹田一用劲,双脚离地跃起,跃到靖宝的身旁,他伸出手臂将她接住,然后借着手臂的最后一点,用力的甩出去。 “扑通!” 顾长平整个人落在池子里,溅出巨大的水花。 变故,发生在瞬间。 所有人都被他的从天而降惊住了。 娘咧,先生怎么来了? 顾长平从冰水里站起来,抹了一把脸,厉声道:“我看谁敢再打?” 王渊、朴真人一看是他,吓得“嗷嗷”两声,扭头就跑,众小厮见主子都跑了,哪还敢留下来。 顾长平飞快的伸手揪住汪秦生的胳膊,大吼一声“起”,他硬生生把汪秦生从水 里拔起来,甩到了岸上。 甩完汪秦生,再甩钱三一,最后是高朝,徐青山自己艰难地爬了上去。 四人此刻脸色苍白,嘴角发紫,蜷缩在地上不停的发颤。 顾长平跃到地上,冲飞奔而来的小七,小九,阿砚喊道:“快,快给他们披上衣服,送到顾府。顾怿,速去请太医!” 话音刚落。 脚上多出一只手,顾长平低头看,是高朝,整张脸比死人还要白上三分。 顾长平一把扯过衣服,披在了高朝身上,“还能不能走?” 高朝有气无力的摇摇头。 顾长平二话不说,将他整个抱起来,往山下飞奔而去。 靖宝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 怎么能……公主抱呢! …… 请太医,备热水,架烤盆,熬药熬姜汤……整个顾府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爷,赶紧把湿衣脱了,小心着凉。”顾怿劝。 顾长平刚换上衣服,就听外头有人喊:“太医来了。” “请进来!”他道。 靖宝帮不上忙,在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简直就是迎风泪两行,这四人哪个冻出些毛病来,都是一场轩然大波 。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长平送太医出来,靖宝扫一眼,就垂下了眼睛。 顾长平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湿发散开,有几缕垂落在耳边,整个人都温柔软。 唯独眼神,是冷厉的。 “别的大碍没有,就看以后腿上会不会落下病根,药浴多泡泡,这几日夜间小心着些,一定要保暖。徐青山的风寒之症加重了,五副药后方会见好。” “多谢老太医,还请太医为他们保密,免得家里人知道后担心。” “放心,我不是多话之人!顾大人,进去吧,你衣裳太单了,小心生病。” “您老慢走!” “告辞!” 顾长平目送老太医离开,扭头,冷冷地看着靖宝。 靖宝喉头酸楚,屈膝跪下,哽咽道:“请先生责罚!” 顾长平一言不发,甩袖离去。 靖宝心里涌起毫无征兆的悲伤,像是突然决堤的河,汹涌无情的冲散着她心中纷乱无章的思绪。 良久,她在众多思绪中艰难的辨别出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先生,真的生她的气了! 顾长平回到内室的净房,三个半人高的木桶里,热气袅袅,露出三张神态各异的脸。 汪秦生和钱三一都是两眼泪 汪汪; 高朝耷拉着脑袋,脸色苍白,神情恍惚。 徐青山没有泡在桶里,而是裹着棉被,毛茸茸的双脚露在外面,上面插满了针。 顾长平一一扫过,“谁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三人同时看向一人。 你们这帮坏人,凭什么是我? 汪秦生吸吸鼻子,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道出。 末了,他嗷一嗓子道:“先生,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钱三一:“对,对,对,为我们作主,王渊那孙子简直不是人!” 顾长平听罢,只觉心累,走到高朝面前,直视他目光,“需要我帮你作主吗,高生?” 高朝慢慢抬头,一瞬间读懂了顾长平眼神里的平静。 五人深更半夜烤肉,喝酒,泡温泉--有错! 自己没留神水热,水冷就跳下去--活该! 王渊带人来堵他们,知道的是报复,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来抓现形--说不清。 怎么看,这个暗亏他们是吃定了! 高朝扬了扬下巴,“不用。” “噢?” 顾长平略感意外道:“为什么?” 高朝深吸一口气,突然把头往前凑了凑,轻轻道:“因为,如果没有这一通意外,你也不会抱我!”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你罚我吧 那一刻,他缩在他怀里,不冷,很热,四周的一切都在扭曲,缩小,折叠;而身体每一处的感觉都在无限放大。 他的呼吸! 他的心跳! 他手抱着他的力度! 那些冰冷和这些细微的触感比起来,不值一提,他赚到了! “……” 顾长平失语未几,甩袖而去,匆匆一脚落在门槛前,见靖宝还跪在地上,伸手将她扶起来。 靖宝蓦然一喜,喜色还没到脸上,胳膊上的温度骤失。 顾长平踏进雪夜中,与她遥遥数步。 靖宝呼吸明显一滞,咬着唇,塌着脸,呆呆的看了许久,直到那人身影不见,才进了屋里。 里屋与净房一帘之隔,她站在帘外,看了眼四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这时,屋里传来说话声。 钱三一:“高朝,你把顾长平给气走了!” 汪秦生:“先生走的时候,好像很生气。” 徐青山:“那个王渊,真就这么放过他?” “……” 高朝盯着帘子的某个虚空,正在发呆。 钱三一:“徐青山,你相好和王渊拼命的时候,我被感动到了!” 汪秦生:“想不到文若他……竟有这等勇气。” 徐青山:“娘娘腔不愧是我看中的娘娘腔,我觉 着我的眼光甚好,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瞧不上我。” “……” 高美人盯着水面的热气,继续发呆。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将呆发到天荒地老时,高朝突然开口,“顾长平和徽州谢府在议亲了,他……也瞧不上我,他从来没有瞧上过我!” 话间一落。 帘里的人面面相觑; 帘外的人五雷轰顶。 靖宝的脸色瞬间发白。 他要议亲了! 真的吗? 一下子心乱如麻起来,握着拳头的手指尖往肉里掐,她拎起衣袍便往外跑。 跑出院门,齐林领着小厮们,拎着热水进来。 “先生在哪里?”她急急地问。 “在书房,你找他何事?” “你别管!” 齐林气得脸都绿了。 他别管? 他是爷唯一的贴身小厮,爷的终身大事他不点头,这小白脸别想进到顾府。 …… 靖宝一口气跑到书房门口。 书房一盏孤灯,光透过窗户落在雪地上。 靖宝定了定神,带着一点试探和不自信,逞着一点孤勇,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冲进去。 “先生,我……” 先生转过身,靖宝惊得抽了口气。 这人光裸着上半身,肩很宽,腰很窄,却不单薄,身上有股清冷的气 势,太能扎人。 顾长平扫靖宝一眼,将脱下的衣裳重新披在身上,慢慢扣严实,问道:“找我何事?” 靖宝转身,抬首迎上顾长平的视线,那逞着的孤勇早就消失殆尽,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点挣扎。 许久,那仅剩的一点挣扎都在喉咙口卡住,靖宝只得抬头陪了个笑道: “先生,他们的身体暂时受不得罚,你罚我吧。” “你倒是义气?” 顾长平借着油灯看她,淡淡道:“想我怎么罚你?” “怎么罚,都成!”靖宝喃喃。 并非义气,席泰安迟迟没来,问题十有八。九出在那封信上,自己这是心虚。 “齐林在照顾那四个,便罚你在这房里侍候。”顾长平嫌弃地看她一眼,“去洗把脸再来。” 我脸怎么了? 靖宝扭头去外间,寻着脸盆,就着里面的一点清水,闭着眼将脸洗了两遍。 再睁眼一看,清水变成泥水。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回忆起来,自己往王渊身上的那一扑,脸先着的地。 脸盆的木架子上,挂着一块毛巾,只看那毛巾的颜色,也知道是顾长平惯用的。 靖宝咬着牙看了好一会,到底没敢用他的毛巾,只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 再折 回书房时,房里多了个碳盆,上好的银丝碳没有半点烟火气,只将暖光洒了一圈。 顾长平就歪坐在碳盆旁,曲着长腿,手里拿着一卷书,静静地看着,宽大的袍子前襟耷拉下来,露出里面的单衣。 靖宝站在一旁,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他真的议亲了吗? 那姑娘人品怎么样? 配不配得上他? 他……忘得掉苏婉儿吗? 顾长平见屋里没了响声,抬起头-- 这人素着一张脸,眼睛定定的看着他,眼神却是虚空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边有蒲团,跪下!” “噢!” 靖宝回神跪下,腰背挺得笔直。 刚跪下,齐林匆匆掀帘进来,见靖七这小白脸规规矩矩的坐跪,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吓死他了! 刚刚这小子拼命往书房跑,他还以为这人要对爷做些什么呢! “何事?”顾长平问。 “爷,刚刚又添了一遍热水。” “药喝了吗?” “还没熬好!” “熬好了给他们喝。” “是!” “夜里碳盆烧热些,好好照看,这边不用过来服侍了。” “是!” 齐林还是不放心,走得一步三回头。 他太了解自家爷了,惯会装 腔做势的做些表面功夫给他看,自己一走,指不定就免了这小白脸的罚跪。 果不其然。 齐林一走,顾长平便抬起头,道:“渴了!” “噢!” 靖宝忙起身去倒茶,偏茶壶的水凉了,只得盛了干净的水,拿到外间的红泥小炉上去烧。 水声咕噜咕噜,靖宝等它烧开,拎进来冲茶,盖上茶盖,端到榻边放下。 “先生,茶好了,请用吧!” 靖宝说完,自己都感觉到错愕。 奇怪! 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怎的端茶递水的活做得这般顺风顺水? “你喝吧!” “呃?” 靖宝错愕地看着他,“先生,这茶……” “我突然不渴,那茶叶是上好的老君梅,别浪费!”顾长平声音还是淡,眼皮都没掀一下。 一晚上又是吃肉,又是喝酒,靖宝其实正渴着。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的拿起茶碗,先用茶盖拨了拨浮着的茶叶,又吹了几吹,方才轻抿了一口。 临安府盛产龙井,但她不喜,总觉得龙井的香味儿太过轻佻,不如老君梅的浓郁,没想到先生私下也爱喝老君梅。 一盏茶喝完,靖宝不仅解了渴,身上还有了热气。 “先生,你真不喝吗?怪香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留在原地 顾长平摆摆手。 靖宝想着这茶只冲了一泡,于是又往里面加了些水。老君梅的茶,第二泡才是好的。 “去茶几那边喝,吵!” 靖宝:“……”她喝茶没声音啊! 靖宝只得端了个茶碗,坐到窗下小几,低头一看,几上的梅花瓷盘里还有几块小点心,样子瞧着怪好看。 咕噜! 咕噜! 肚子竟然饿了! 靖宝见顾长平目光专注书上,忙捻起一块,飞快的放进嘴里,用袖子挡着嘴,一点一点嚼。 她以为自己嚼得很小声,却不知道顾长平听得清清楚楚。 顾长平忍了一会,等她把一整块点心吃下去,起身指了指自己睡过的榻,“你就在这外间侍候。” “先,先生,需要铺床叠被吗?”靖宝忙问。 顾长平脚步一顿,扭头看她。 还铺床叠被? 自己都已经帮她把榻暖好了! “阿嚏!” 顾长平打了个喷嚏,见她还一脸怔愣的站在原地,累心的摆摆手:“不必了,你就在这榻上候着吧!” 再和这人单独呆下去,估摸着自己早晚被她气出病来。 胆儿肥了,敢和那几个男生去泡温泉? 她知道不知道有个万一,自己的身份保不住? 顾长平回忆着自己从看门人口中得知这帮小崽子偷跑去泡温泉的心情 ……看靖宝的眼神又厉了几分。 刚刚那杯茶,就不应该给她喝! 渴死她算了! 点心也不该为她准备,就该饿死她! 靖宝见顾长平的眼风骤变,吓得赶紧又垂下头,等了一会再抬起时,人早就进了屏风后。 她听着屏风后发出的细细琐琐的声音,犹豫片刻,在榻上歪了下来。 榻上还留着他的体温。 男子的体温比女子的要高,靖宝挣扎许久,还是半卧上去,在他刚刚躺过的地方。 有那么一时片刻,靖宝的心里欢喜而又甜蜜。 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高朝会说那样的话,因为此刻,她也是这般觉得的。 若时光再来,她还愿意经历这一晚上的动魄惊心,来换得此刻片刻欢愉。 是的! 她对顾长平动情! 如戏文里所唱的: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若是从前,她会往地上啐上一口,骂一声“酸”;而现在,她则会想,戏文里的唱词,还真他娘的贴切! 可贴切有什么用呢? 自己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 若是个闺中小姐,或许这一腔心思还有个安放之处,偏自己是靖府的“七爷”。 七爷头上永远悬着两把剑,一把是靖家长房,一把是唯一的嫡子,无需落下来,只远远的瞧着,就能斩 断少女暗藏的情丝。 她如今总算明白,为什么长姐有时候,总怔怔地看着她发呆。 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多情。 情事之间,常常你走出一步,我迈出一步,才有往前的可能;而她,哪怕心里想走千步、万步,脚下是一步也迈不开的。 这悲苦,在她呱呱落地的时候就已注定,从前不过是甜的太多,忘了苦;如今…… 靖宝连舌头都无需伸出,只心里想着,便能尝了这悲苦。 她撑起半个身子,往屏风后看一眼,心说: 靖七,你他娘的和高美人一样,苦死活该。 “阿嚏!” 里间又一声喷嚏声。 靖宝回神,“先生,着凉了吗?” “没有,喉咙有些发痒。” “那我再沏杯茶来,给先生润润嗓子。” 屏风后静了静,传来一声“嗯”。 沏好茶,靖宝大着胆子端进去,既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好奇屋内布置,只径直走到床边,把茶碗放下。 “喝吧!” “过会喝!”顾长平说。 他嗓音很低,能清晰地听出音色中轻轧而过的颗粒,靖宝一怔,忙伸手在他额头探了探。 微烫。 “先生,你又烧起来了。” 又? 顾长平这才想起自己早上为了让苏秉文抓药,而故意装病的事,不曾想,报应来得 如此快。 他无奈道:“靖文若,先生的额头,是你一个监生随便摸的吗?” “这又不是国子监!” “你还敢顶嘴?” “先生也要讲理!”靖宝小声反抗。 顾长平:“……” “水要冷的,先生赶紧趁热喝!”靖宝小声催促。 顾长平无话可说,单方面败下阵来,他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这什么水?怎么没有茶味?”喝完他才想起来嫌弃。 “清水,夜里喝茶水会走神。” “你刚刚不也喝了!” “我年轻,无所谓。” 顾长平:“?” 她这是嫌弃他老的意思? “出去!”顾长平不耐烦道。 “等一下,我还有句话要问。” “什么?” “我组织一下语言!” 顾长平:“……” 顾长平将手搭在小几上,手指一点一点,正耗着不多的一点耐心等她开口。 “是这样,早晨你让齐林送来膏药,我还没道谢呢!”靖宝抬了抬下巴。 “就这?” “嗯!” “你可以走了!” “我话还没说完。” “你话挺多!”顾长平抬头看着她,脸上镀了一层光,柔柔的,带出几分少女的柔媚来。 他心想:幸好还有四月便要春闱,也幸好这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实,否则这人瞒不住。 “先生还想 喝粥吗?如果想喝,我让阿砚去楼外楼端来。” 喝粥? 现在? 顾长平险些没压住火,足足默了好一会,才道:“太晚了,不必,你去外头歇着吧!” “我,我可以就在里边侍候吗?”靖宝大着胆子问。 既然连一步都没办法往前走,那就留在原地,远远近近的瞧着也是好的。 四个月以后,怕是连这样近距离瞧着的机会都没了。 “我睡得死,先生病了,万一夜里又要起夜喝水,离得近我能惊醒些,我就在椅子上坐着,不打扰先生睡觉。” 理由倒是很充分。 顾长平落在小几上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你就不怕?” “怕什么?”靖宝不解地反问。 “孤男寡女”四个字噎在顾长平的喉咙里,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如你愿吧!” “谢先生!”靖宝心下大喜。 顾长平闭上眼睛,听着她去外间搬炭盆,在椅子上坐下,小声埋怨椅子硬,动了几次才找到舒服的姿势…… 最后当屋里长久地归于平静时,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这丫头心里装了事。 又过许久。 椅子上的人趴桌而睡,气息清浅。 伴随着一声模糊的叹息,顾长平掀了被子下床,走到椅边。从他的角度看,只看到一段白皙的颈脖。 第二百四十八章 自己摸摸 夜阑深静,顾长平的心忽的就酸了。 她的心事,前世今世,他都是知道的--心里藏着一个人,碍于身份却没办法开口。 顾长平又叹出口气,弯腰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脱去鞋,盖上被子。 睡梦中的靖宝本能的睁了睁眼睛,似要醒来。 顾长平没让她醒,温柔的拍了她两下,低声道:“乖……好好睡,还不到时候! 他吹灭烛火,转身走了出去。 …… 穿过回廊,过一片竹林,隐隐一间房舍,门口站着顾怿。 顾怿见顾长平来,忙迎上去,“爷,人在里面了。” “你再去查一下温泉的事,前因后果弄清楚。” “爷是不放心他们几个说的?” “多一个心眼,不会错!” 顾长平扔下话,走进小院中。 院子是旧年顾府用来真正议事的地方,只接待重要的客人,三间房隐在竹林里,很是隐蔽。 推门而入,椅子上的人站起来,脱掉面具,露出一张惊怖的脸。 段九良上前单膝跪在地上,“小少爷,九良终于又见着你了。” 那年先帝病重召顾长平入京,两人匆匆分开,段九良就一直等着小少爷来找他,结果一年多,也没等到人来。 后来听说小少爷和曹明康对上,他再按捺不住,主动 捎信来问,也只得到两个字--等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半个月前,他终于等到小少爷的信,信里不仅有那块他留下的镂空雕花玉佩,还写了一句话:速来京城一见。 段九良二话不说,收拾收拾便动身,今夜刚到京中。 “九良叔,让你久等了!” 顾长平亲手扶他起来,“可曾用过晚膳?” “用过了!”段九良点点头。 “坐!” 顾长平拿起段九良面前的茶盅,段九良诚惶诚恐,“小少爷,我来!” “你坐着,别动。” 顾长平止住他,将茶盅里的冷茶倒了,换了热茶上来,递过去,道:“这一年,一切可好?” 段九良忙道:“一切都好, 就是惦记小少爷。” 顾长平:“美人岛上的生意如何?” 段九良:“生意不错,也没再干那些龌龊的勾当。” 顾长平:“喊你进京,是有事要你去做。” 段九良:“小少爷只管吩咐。” 顾长平望着他,平静道:“九良叔,造反的事儿,也做吗?” 段九良一怔,掀袍双膝跪下,痛痛快快道:“我这条命是六爷给的,别说是造反,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九良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没那么严重!” 顾长平嘴角微扬,任由他跪着:“你 只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赚银子。” “这简单。” 段九良咧嘴笑道:“小少爷,银子我美人岛上多的是,都是小少爷的,小少爷随便花,九良没有一个不字。” “不够!” “不够?” 段九良愣了愣,“我存的银子够小少爷花几辈子呢?” “远远不够!” 顾长平眼睛向下弯,面容平和而宁静,“我要你手上的银子,够买三十万匹上佳的战马,够打三十万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够三十万人吃喝拉撒五年。” 段九良悚然一惊,连气息都乱了,“小少爷,你这是真要……” 顾长平点点头,声音清冷,“九良叔,能不能做到?” 段九良认真的想了许久,咬着牙道:“能不能做到不好说,但一定会尽全力。” 说罢,手臂被人一把拉住,他直直的站起来。 “尽全力就好!” 顾长平浅笑,“这顾府你许久不曾回过,我陪你走一走。踏雪游园,别有一番滋味。” 段九良苦笑。 他是个粗人,不知道什么是别有一番滋味,只知道二十年多年故地重游,肯定面目全非。 然而,让他吃惊的是,顾府的一草一木依旧,他甚至觉得面前的男子就是六爷。 六爷摇摇走在前面,他低头跟 在后头,六爷身上有那股利竹般的不驯,又有孤傲气冷清的风骨。 只不过他的小少爷,将不驯藏在了骨肉中,将冷清遮在面上。 殊途同归! …… 靖宝是被一个激灵吓醒的。 窗外天色大亮,炭盘只剩下零星的一点,自己正睡在顾长平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枕着他的枕头。 怎么就睡着了? 先生呢? 为什么自己会在他的床上? 正半死不活的后悔着,只听外头有声音道:“既然醒了,赶紧洗漱吃早饭。” 正是顾长平的声音。 靖宝忙掀了被子,走到外间,臊眉臊脸走到他面前,匆匆作了一揖后,拔腿就跑。 跑了两步,突然顿住,又折回来,嗡声道:“先生的病好些了吗?” “这又不是国子监,想知道自己摸摸?” ? 靖宝脑子一空,脸慢慢红到耳根后。 记起来了! 昨天她不仅厚着脸皮赖在先生的房里不走?还胆子肥了去摸先生的额头。 那是人干的事吗? 还有没有羞耻心? 无声崩溃了片刻,她心想反正已经丢脸丢掉到姥姥家了,也不差添上这一笔。 于是,靖宝小监生踮起脚尖,伸出手,在顾长平的额头摸了摸,一本正经道: “先生,烧退了!” 说完,她逃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见,院子里除了顾长平外,还站着一人。 顾怿半眯着眼睛走过来,嘴角挂着一点欠揍的笑,道:“怪不得齐林说他有个担心,爷对靖七爷似乎有点不一样。” “哪只眼睛看出来?”顾长平沉着脸。 顾怿眨眨眼,“爷的额头,连齐林都不敢摸。” “那是他笨手笨脚!”顾长平哼了一声,迈步走进书房。 院门口,拎着食盒的齐林刚巧踩着雪走进来,“爷说谁笨手笨脚呢?” “你啊!” “放你娘的屁!” 齐林勃然大怒:“爷从来都是夸我心灵手巧!” 就你? 顾怿打了个哈欠,扔下这个二百五,转身进到书房。 “爷,事情查清楚了,是有人在席泰安的书案上写了封举报信,信落到了朴真人的手里……” 顾长平听完,用了片刻,就想清楚了这里面的名堂,不由气得倒仰。 靖七啊靖七,你怕身份露馅,便写信举报自己。 这么损的招,亏你想得出来! “那四人应该不知道吧?”顾长平问。 “回爷,不知道!” “……”顾长平欲言又止。 “爷?” 顾长平摆摆手,“算了,也不必让他们知道,这个暗亏我吃了!” 顾怿:“……” 爷吃了什么暗亏?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有人骂我 花厅里,四方桌前,摆着五碗热腾腾的粥,几笼点心,几盘小菜,没有人动筷子。 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靖宝。 靖宝藏在袖中的手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钱三一叹了口气,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吊钱,“银子……最能代表我的心,拿着。” ? 靖宝:“……” 汪秦生把一笼蒸饺都放在靖宝的面前,“你……好好补补。” ? ? 靖宝:“……” 高朝伸手,在靖宝肩上拍拍:“辛苦了!” ? ? ? 靖宝:“……” 徐青山什么话都没说,只用眼睛深情的凝望着她。 ? ? ? ? 靖宝:“……” “娘娘腔,你快吃吧!”徐青山招呼。 “噢!” 靖宝拿起调羹喝粥。 汪秦生幽幽叹气:“听先生说你替我们跪了一夜,一夜呢,腿都要跪断了!” 草! 靖宝呛了一口粥,差点咳到离世。 钱三一一边替他拍着后背,一边絮絮叨叨道: “我们商量过了,看在先生的份上,这个暗亏先吃下,回头等春闱过后一道算总帐。你也别怪先生,我们这么顽劣,他终归是要生气的,你就算是他的出气筒。” “其 实先生真的很好!”汪秦生插话道:“深更半夜还跑到我们房里来,说是不放心我们。” 徐青山点头道:“先生守了我们一夜,我看他自个也咳嗽,脸上带着病气呢!” “你就多担待吧--”高朝把调子拖得很长。 “……” 靖宝在心底呐喊: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顾长平为什么要帮他撒谎啊! 她要担待什么? 书房里。 顾长平“阿嚏”一声,惊得齐林忙道:“爷,用药吧!” “不必!” 顾长平皱着眉头道:“是有人在骂我!” …… 喝完最后一口粥,五人挤在一辆马车里,直奔国子监而去。 人多,车里显得拥挤,气氛也非常沉重。 徐青山几年不生病,病来如山倒,整个蔫蔫的,没力气说话。 钱三一因为扔给靖宝一吊钱,肉痛的紧,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赚回来。 汪秦生反省自己最近的一言一行,认定自己再这么鬼混下去,又是落第的命运,赶明儿开始得好好用功苦读才行。 高美人和靖宝在想着同一件事:顾长平的议亲会不会有下文? 马车到了国子监,正正好赶上敲钟,五人赶紧跑去内堂,刚到堂门口,就见一群监 生簇拥着王渊、朴真人走近。 王渊上一瞬还有说有笑的表情收起,昂着头挡住了门口。 高朝侧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视线如兵甲利刃,谁都不甘拜下风。 靖宝见势不妙,忙扯了扯高朝的袖子,“咱们不商量过了吗?别冲动。” 说完,她忙给徐青山递眼色,徐青山赶紧用脚尖踢踢高朝。 高朝依旧八风不动。 商量归商量,气势不能输。 输了,他高爷爷还要不要做人? 就在这时,顾长平揣着课本远远走来,高朝余光扫到,哼了哼,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后退了半步。 王渊头昂得更高,嘴里吹一记口哨,大摇大摆的进了内堂。长公主的儿子又怎么样,吃了暗亏还不是不敢申张。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得势的,是我姐,还有我王家。 等王渊这伙人都走光了,顾长平也到了跟前。 他很缓慢的看了高朝一眼,大掌拍拍他的肩,“进去吧!” 高朝漆黑眼睛露出光亮,仿佛做了一件很对的事,正被他在意的人表扬呢。 靖宝睨着他眼里的一点光亮,鼓起勇气,扭头道:“先生,我昨晚跪了一夜?” “怎么,你今晚还想接着跪 ?”顾长平双手环胸,神色冷漠。 靖宝:“……” “上课,上课!”徐青山真怕顾长平又让娘娘腔再跪,忙推他。 靖宝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脸上满满的感激。 顾长平视而不见。 徐青山心道:感激什么感激,咱俩谁和谁! 上午两节课,又都是顾长平的。 许是昨日温泉的事惹恼了他,今日的他格外严厉,连丝笑都没有,布置下两篇极难的策论,让人根本无从下笔。 午膳的钟声响起,率性堂没有一个人做完。 钱三一原本想举手示意,吃饭时间到了,见顾长平肃着脸,手伸到一半只得讪讪放下。 得勒,挨着饿继续写罢! 终于写完,下午的课已经开始,监生们忍着饿,又开始上课。 好不容易熬结束下午的课,众人正要一哄而散时,监丞沈长庚板着脸进来,一字一句宣布道: 从今日开始,晚间两节课的时间要充份利用起来,经由祭酒大人与众博士商议,每天派一位博士坐堂校考,校考不合格者,别想睡觉。 众监生哀嚎阵阵,哭声连连。 沈长庚在一片哀嚎声中,昂首挺胸离开,小崽子们,既然你们闲得有时间泡温泉、打架,那 就受虐吧! 一个个不虐死你们! …… 受虐这件事情,靖宝乐得所见。 人只有忙起来,才没空惹是生非,在这种平和的氛围下,才能专心读书。 王渊一伙异常安静,除了困于学业外,还缘于顾长平的一句话: 这四个月谁敢生事,我管你是皇子皇孙,还是平头百姓,统统给我滚出国子监,永不录取。 王渊和朴真人本来就是开后门才进的国子监,顾长平又升任了刑部尚书,受新帝重用。 两相一计较,他们分得清轻重,只得老老实实起来。 高朝这边,早就商量好了秋后算帐,一个个也异常的乖巧。 徐青山的病五日后痊愈,又恢复了往日的生龙活虎,他见娘娘腔读书用功,也埋头苦读。 春闱的名次进一名,自己娶娘娘腔的可能性就多一分,拼了! 他拼,汪秦生更拼,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夜里困了,就拿绣花针给自己扎上一针,一边咧嘴哭,一边苦哈哈道: “这是头悬梁,锥刺骨。” 钱三一见汪秦生都快把自己扎成个马蜂窝,想着被逼着浸在冰水里的耻辱,也奋发图强起来。 他奶奶的,以后等他有了银子,用银子砸死那姓王的王八蛋。 第二百五十章 三姐进京 许是这三人的用功,刺激到高美人,又或者他不想辜负顾长平那打横一抱,高美人竟也开起夜车来。 靖宝每每看着在灯下苦读的高美人,总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他是在为顾长平读书,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个人有了爱意,就有了动力。 从前,她是为着靖家读书,如今她的苦读,只为能让顾长平高看一眼。 没错,她只能站在原地看他,但即使是看,她也想与他平视。 而不是他高高在上,自己低进尘埃里。 …… 半月一晃而过,又到休沐的日子,这一回,众监生几乎没有留在国子监的。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来了,都想回家烤着火盆,和家人吃顿热乎的。 刚到正门口,陆怀奇像阵风一样冲过来,省了前言后语,劈头盖脸便说道:“小七,五妹说人家了。” 他说得急,靖宝没反应过来,先是愣了一下,方道:“那是好事啊。” 陆怀奇一怔:“你也这么说?” “可是那人家不好?” “倒也不是,你知道她的心,都在你……” 一道视线落下来,陆怀奇赶紧收了口,扭头一看,不是那徐青山又是谁。 看什么看? 我与我家小七说 话,关你屁事。 陆怀奇心中冷哼一声,拉着靖宝就往马车里去,“走,咱们上了车再说。” “嘶,好冷啊!” “车里帮你备了炭炉,热乎着呢!对了,我给你的手炉、脚炉你用得如何?” “顺手着呢,一天都离不了。你看看我的手,这么冷的天,天天写字,一点冻疮都没有。” “回头我寻着上好的狐狸毛,再帮你做件斗篷,你这斗篷也太单了,一点儿都不挡风。” “不单啊!” “我说单,就是单!” 徐青山听了这你一言,我一语,心头说不出的烦躁。 “你与他厮混了十五日,也容人家亲近两日,做男人,不能太小气,小气追不到媳妇。” 钱三一在一旁说得有模有样,“再说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你看看陆小爷,游手好闲没个正形,哪一点比得上青山你。” 徐青山看他一眼,心道:我从前怎么会相信这个连相好都没有的二百五,我真他娘的是个傻X。 “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他娘!” 钱三一:“……” 嘿! 好好的,这人怎么骂人啊? …… 马车缓缓起动。 靖宝喝一口热茶,忙问道: “给五妹说的是哪一家?” 陆怀奇叹气道:“太医院马御医的庶子马承跃。” “怎么是他?” 靖宝心头一震,“他不是说给我四姐的吗?我四姐还特意上京相看过,马家对我家四姐挺满意的。” 陆怀奇惊异的看了她一眼,“难道你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 陆怀奇见靖宝的表情不像是作假,忙道:“你四姐看不上马家,两个月前把婚事给回掉了。” 靖宝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竟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这事是你大姐在中间牵的线,搭的桥,许是后来你和石家的事情分了她的心,这才忘了告诉你。” “对,大姐是不会故意瞒我的。” 靖宝忙扯回正题:“那马家怎么又和你五妹妹扯上关系了?可又是我那大姐在中间作的媒?” “这次的媒不是大表姐作的,而是我爹。” “侯爷?” 陆怀奇点点头,“我爹有一晚在外头应酬回来,说是相中了马承跃这个人。第二天我娘就把你大姐请进府,两人说了一通话后,晚上我爹回来,这亲事便订下了。” 这么快? 靖宝心里盘算开来。 先不说舅舅和舅母,只说大 姐这人,在京城的高门大宅做了多年的当家奶奶,这眼光肯定是毒辣的,她相中的人,必定不会差。 再说了,嫁女抬头,娶媳低头。 侯府和马家两家,怎么看都前者高,后者低。舅舅能让女儿下嫁,莫非这马承跃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可听四姐说,这人长相既不出众,做事还唯唯诺诺,不像是有本事的人啊? 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回头问问大姐便一清二楚。 “五妹妹可是不同意?”她又问道。 “五妹妹挺伤心,两天没进食了,” 陆怀奇咬牙道:“我去问我爹,他让我少管,这不就来找你了吗?你的话,我爹能听进去!” “先不急,等我先把马承跃这人打听清楚再说。高叔,拐道先去吴府。” 高叔:“七爷可是要去找大小姐?大小姐这会不在吴府,就在咱们靖家。” 靖宝又一惊,“大姐在靖家做什么?” 高朝:“因为三小姐在靖家。” “我三姐到了?” 靖宝心下大喜,忙让高叔把车驾快些。 陆怀奇看着靖宝脸上的喜色,心头郁闷,“要是这马承跃人品还不错,你也同意五妹妹嫁了?” “为什么不嫁?”靖宝纳闷。 “她那一颗心,可都在你身上。而且……而且……” 陆怀奇挠挠头皮,“你不是打算用我们家的姑娘,来撑个门面吗?” 靖宝半晌才道:“比起给我撑门面,我倒宁愿她找个知冷知热的。” …… 靖宝从马车上下来,刚走到二门,便瞧见几个眼生的丫鬟。 “阿砚,家里买下人了?” “没听说啊!”阿砚也一头懵。 陆怀奇不以为然道:“多一两个下人有什么稀奇的,快走,这里穿堂风太大。” “陆表哥,晚上吃锅子怎么样,我……” “你怎么了?” 陆怀奇顺着靖宝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桂树下,站着两个年轻的妇人。 “是大表姐和三表姐。” “是她们!” 靖宝展颜一笑,忙快步走过去,“大姐,三姐!” 靖若素笼着一个浓厚毛皮的手笼,心疼道:“可算回来了,又瘦了。” “就没见你说我胖过!三姐,到底把你盼进京了,这路上……” 靖宝目光落在靖若袖脸上,话嘎然而止。 靖家的姑娘都很出挑,尤其是三姐,也许才学比不上大姐二姐,但相貌却更胜一筹。 如今瞧着,怎么比大姐还显得苍老一些? 第二百五十一章 住进靖家 日子称心不称心,都在人的一张脸上。 靖宝上前笑眯眯道:“这路上辛苦了!” 靖若袖看着阿宝,周身不见半点孩子气,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沉静如深湖,竟如大人一般。 她的小弟,到底是长大了。 “阿宝。”她轻声唤。 “三姐,你怎么瘦了。” “我瞧着倒还好!” 靖若袖摸了摸脸,换了话头道:“陆表弟,你也来了,外头天冷,你怎的穿得这么单?” 陆怀奇脸一红,心说那还不是为着要见小七吗! “三表姐,我不冷。咱们进暖阁说话。” “怀奇,你陪你三表姐先去,我与阿宝说几句话。”靖若素道。 陆怀奇见靖宝冲他点点头,忙道:“三表姐,咱们先走。” 两人刚离去,靖若素便道:“你三姐刚刚跟我说,想借住在咱们府上几个月。” 靖宝吃惊:“大姐不是在外头帮他们典好了房子吗?” 靖若素叹气:“也是巧了,那房子惹上人命官司,前几天有人在里头上吊,傅家人怕不吉利,不敢住,便退了,主家自知亏心,退还了定金。” 靖宝:“那……他们现在住哪儿?” 靖若素:“住客栈,拖家带口的诸多不便,你三姐脸皮薄,求我来和你说。” 靖宝:“她自己为什么 不敢说。” 靖若素:“还不是怕你说她太弱。” 那是事实! 靖宝皱眉,“傅家的男人呢?” 靖若素道:“傅家大爷去衙门报到,还不曾回来;你三姐夫在客栈里,说是春闱在即要温书。” 靖宝一听就不喜,冷笑道:“温书重要,还是一家人的食宿重要?让个女人出面,什么德性!” 话音刚落,便有门房的小厮跑来回话,“七爷,傅家大爷求见。” 靖宝与靖若素对视一眼,忙道:“快请进来。” “是,七爷。” “大姐,你让陆表哥陪我去见见客。” “成!” …… 花厅里。 傅成蹈刚端起茶,就见两个锦衣公子并肩而来,忙放下茶碗,起身相迎。 “劳傅大哥久等了,我刚刚从学里回来,这是我陆表哥。” “陆小爷!”傅成蹈恭敬道。 “别客气,都是自家人!” 陆怀奇拿捏不准小七对这人的态度,打了个哈哈,便坐下喝茶。 靖宝与傅成蹈寒暄几句,想着当日父亲过逝,他大老远的跑来替自己撑场面,便主动开口道: “傅大哥进京,小弟本该出城相迎,只是被关在学里出不来,回来听说大哥如今住在客栈里?” 傅成蹈苦笑道:“典的房子遇上些官司,怕染了霉运,便 在客栈暂居。我来,也是想与七爷商议这事。” “大哥你说!” “我这趟进京拖家带口,第一次往北边来,总有些水土不服,客栈虽好,请医煎药却不方便,便是想给几个孩子做些好吃的,也没地方施展开来。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想请七爷行个方便,借住几月。回头等宅子落定了,立刻搬出去。” 这才对吗,哪有让女人出头,男人缩在里面的! 靖宝笑眯眯道:“傅大哥客气了,我这就让下人收拾几个院子出来,今日便搬进来吧!” 傅成蹈心下大喜,谢了几句,又道:“一应开销都由我们承担,方是长处之道。” 靖宝见他话说得明白,钱算得明白,不由笑道:“就依大哥说的。” 说罢,她唤来阿砚,叮嘱了几句,阿砚忙去料理。 傅成蹈趁机辞别,靖宝想着日后有的是机会,便没有留饭,只笑道:“我便不让三姐回去了,劳烦傅大哥与我那三姐夫吱会一声。” 傅成蹈脸色变幻几下,道:“七爷放心,话一定带到。”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有个好处,只说个音儿,对方就听明白了。 今日这事,若傅家男人不出头,靖宝是坚决不会把房子给他们住的,哪怕三姐跪下来求她。 男人裤裆里那 二两肉用来做什么的? 扛事的! “小七,饿死了,我要吃饭。”陆怀奇摸着肚子。 他这么一说,靖宝才发现自己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胸,“走,吃饭去,顺便向我大姐打听打听那马承跃的为人!” 走了两步,她扭头,“陆表哥,你怎么还不娶媳妇?” 陆怀奇脸白了一下。 “你管我呢?” “怎么还恼羞成怒了呢!” 陆怀奇:“……” …… 锅子支起来,热腾腾冒着烟,片好的羊肉往里面一涮,又嫩又香。 靖宝往三姐碗里夹了几片羊肉,向大姐问起马承跃和靖,陆两位姑娘的事。 提起这事,靖若素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靖若眉上京相亲,马家是相中的她的,六礼也正打算慢慢的行起来,哪知二月前,母亲来信,说靖若眉在家以死相逼,非要退了这门亲事。 靖若素差点没气死过去,本来还想着回封信过去劝说一二,后来阿宝出事,她也没了这个心思。 爱谁谁吧! 马家那头,她没脸再登门,便打发吴诚刚去陪了个不是。 哪知前几日,舅母孙氏找到她,向她打听马家和马承跃的事,没几日,两家便作了亲事。 “阿宝啊,你是不知道,马承跃这个人,虽然长相普通,外头看性 子也不强,唯唯诺诺的,但人家胜在医术好啊,马家医药世家,连看门的老仆都会替人把个脉什么的,更别说马家的嫡子嫡孙了。” 靖若素气恼道: “马太医把两个嫡出的放一旁,把个庶出的亲自带在身边,你说这马承跃身上要没点真本事,马太医能这么做吗?我也就是看中这一点,才想着办法撮合的。” “四妹许是不想嫁个庶出的。”靖若袖插话道。 “啪!” 靖若素一拍桌子,柳眉倒竖。 “庶出怎么了?真要哥儿争气有能耐,能比着嫡出的强百倍。人家马太医都没嫌弃儿子是庶出的,她嫌弃个什么劲?要我说啊,她能嫁进马家,那是咱们靖家祖坟冒青烟!” “姐,这马承跃的人品怎么样?拈花惹草不?”靖宝问。 “是个药痴,整天钻药铺里捣鼓他那些草药,房里倒是有两个暖床的大丫鬟,听说还是嫡母塞过来的。” 靖若素瞄了陆怀奇一眼,“这人啊,就是嘴笨,长得不出挑,别的没毛病。但这样的男人,才是正正经经过日子的,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陆怀奇:“……” 大表姐说这话为什么瞄我,搞得我好像有花花肠子一样。 这时,只见阿蛮掀帘进来,“七爷,傅家人到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亲外甥女 靖宝还没反应过来呢,靖若袖已经蹭的一下站起来,“我去迎迎。” “你急什么,坐下来安安心心吃饭。” 靖宝冷冷看她一眼,冲阿蛮道:“去,把姐儿抱来我瞧瞧。” 靖若袖惴惴不安道:“阿宝,只把姐儿抱来,合适吗?你三姐夫……” “我和三姐夫没那么熟,管他合适不合适。” 靖若袖脸一片涨红,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的掐着掌心,用力的几乎要掐出血来。 靖宝突然放柔了声音道:“三姐,你一定记着,哪怕你生不出孩子,也不用觉得低人一等,你是我靖府的姑娘。” 靖若素腾出一只手轻轻拍拍靖若袖,靖若袖扭过身用帕子拭泪。 “不对啊!” 靖宝突然反应过来,“难不成……” 靖若袖含泪点点头,“卫姨娘跟来了,两个儿子也带在身边。” 我去! 靖宝气了个倒仰。 进个京,还把妻妻妾妾儿儿女女都带在身边,他是来读书赶考的,还是来上演相亲相爱一家人的? 正气着,一阵冷风灌进屋,阿蛮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进来,将将满八个月,眉眼弯弯,皮肤白白嫩嫩,任谁见了都要呼声漂亮可爱。 靖宝的心顿时化成了水 ,忙起身抱过来,吧唧亲了一口,“三姐,是叫傅遥岑吧!” “小名是遥遥。”靖若袖看到女儿,脸上有了笑。 “遥遥,来叫舅舅,舅--舅--”靖宝小声哄着。 女娃娃盯着靖宝愣愣地看了好一会,伸出两条短短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把脑袋埋了进去。 “大姐,三姐,表哥,你们快看啊,她……她……抱我了!”靖宝激动的大喊。 多新鲜呢! 靖若素笑道:“遥遥这是和舅舅亲近。来,给姨母抱抱。” “大姐,你等会,我还没抱够呢!” “等什么,哪有舅舅抱着外甥女不撒手的理儿?” 靖若素接过孩子,意有所指道:“你和怀奇都是男人,都有正事要做,抱孩子哄孩子的事儿,交给我们女人,是不是啊遥遥,让姨母亲亲!” 靖宝手里落空,脸上也带出些失落来,眼睛去看陆怀奇:男人就不能哄孩子了吗? 陆怀奇耸耸肩:反正我没哄过! 陆怀奇走过去,拍小狗似的拍拍靖七的脑袋,“吃完了,陪我回趟侯府。” 靖宝用了好一会功夫,才消化掉自己不能哄孩子的事实,叹了口气,认命的跟他走出内堂。 大秦的世道的确如此。 男 人负责赚钱养家,女人负责持家养孩; 男人的一生在前厅,女人的一生在后院;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必须从一而终; 男女三岁不同席…… 男人抱孙不抱子…… 条条框框把人都拘在里面,不能多跨一步,也不能相互侵入,这是礼数,也是规矩。 操X呢! 刚走几步,远远传出几声呵斥声,靖宝顿步,冷声道:“谁在大呼小叫?” 元吉忙跑过来:“回七爷,是卫姨娘叫嚷着院子太小,嫌弃哥儿连个书房都没有。” “我那三姐夫呢?” 元吉正要开口,余光一扫:“爷,来了!” 傅成蹊到了近前,“阿宝,府里可有大些的院子,最好是向阳的,能有书房,卫姨娘带着两个孩子,院子小了住不下。” 饶是靖宝再好的脾气,也登时怒了。 “三姐夫好歹也是读书人,你我郎舅一年半不见,开口第一句话便为个姨娘来讨院子,三姐夫好周到的礼数。” 傅成蹊猛的被刺了一下,连忙急急解释道:“我这不是打算把人都安顿好了,再好好和你叙叙旧吗!” 靖宝冷笑,“三姐夫在客栈住了两天也不急着安顿,怎么这会子就急了?” “……”傅 成蹊被噎了一下,心说这小舅子怎么跟个女人似的伶牙俐齿。 “元吉,去把傅大爷叫来。” “好好的,叫我大哥做什么,他那头正忙着呢!” “我得跟明白人说话。” 傅成蹊:“……”他是糊涂人? 傅成蹈得了讯匆匆而来,靖宝上前作揖道: “傅大哥见谅,靖府分东西两路,东边我住着,西边挪出来给傅大哥一家。西边的大院子有三间,一间傅大哥、傅大奶奶住着,一间我三姐,三姐夫住着;还有一间我给我亲外甥女留了,这样安排可妥当?” “亲外甥女”四个字加了重音,傅成蹈岂会听不出话音儿来,忙道:“极妥。” 偏那傅成蹊跟个二百五似的:“遥遥还小,跟她母亲住就成,没必要那么大的院子,白白浪费了,倒不如让给卫姨娘娘仨住。” “傅家规矩我管不着,在我靖家,规矩我说了算。傅大哥,失礼了!” 傅成蹈狠狠的瞪了四弟一眼,忙道:“不失礼,七爷安排的极周到,是我们叨唠了。” “大哥!” “你给我闭嘴!” 傅成蹈怒极,话也说得不客气,“当着陆小爷的面,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陆怀奇长臂一伸, 懒懒的落在靖宝肩上,笑眯眯道:“妾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值得你们一帮大老爷们大动干戈的。” 靖宝转头对着陆怀奇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道:“对不住表哥,我错了。” “知错能改就好,别像有的人,明明错了,还以为自己对得很!” 傅成蹊:“……” 在说我吗? 靖宝笑道:“傅大哥,我去侯府有点事,晚饭厨房已经做好,今晚时间仓促,大哥也劳碌了一天,先好好歇着,明儿中午再给傅大哥,傅大嫂子接风洗尘。” 全程没提傅四爷,好像傅四爷就是个摆设似的。 傅成蹈等人走远,当下厉声道:“老四,你脑子给我放聪明些,别尽说些蠢话,做些蠢事。” “大哥,我想让我两个儿子住好一点,哪里就蠢了?” 傅成蹈不可思议地看了他半晌,甩袖离去。 算了,和这个蠢货也说不清楚。 …… 到侯府时,时辰已经不早。 靖宝怕惊动人,提议从后门进去。 陆怀奇一边吩咐雪青去把五妹妹叫来,一边带着靖宝从后角门入侯府。 两人刚坐定,陆锦云摇摇而来,见了靖宝,愣了愣,流下泪来。 “陆表哥,容我单独和五姑娘说几句话。” 第二百五十三章 喜欢男人 陆怀奇看看这一个,再看看那一个,背着手走了。 他一走,靖宝二话不说便走到陆锦云跟前,吓得陆锦云连泪都止住了。 “表哥,你这是……” “锦云妹妹,我喜欢的是男人。” 靖宝见这姑娘痴心不改,只能釜底抽薪,“我对女人没有半分兴趣,此话若假,愿遭天打雷劈。” 陆锦云的目光里充满了惊恐。 半晌。 她抬起手,“啪”的甩了靖宝一记耳光。 靖宝把另一边脸凑过去:“再打,打到你痛快为止。” “啪!” 还真打? 靖宝两边脸火辣辣的疼。 陆锦云的性子自然不肯手下留情。 自己为他流了多少泪,害了多少相思,结果这个杀千刀的竟然有龙阳之好! 为什么不早说? 害她一腔痴情错付? “锦云妹妹,侯府里,除了怀奇我与你亲近,骗谁都可以,独独不忍心骗你。” 靖宝叹气道:“那人我帮你打听过了,是个不错的,我家四姐眼皮子浅,分不清好坏,侯爷是你亲爹,他不会害你。” 陆锦云咬着唇不说话。 “你若嫌弃他是个庶出,大没必要,托生在姨娘肚里,他没的选,你也没的选,夫妻二人齐心和睦,知冷知热, 比什么都强。” 靖宝沉默片刻,又道:“你要真不想嫁,无人能逼你,我的话,舅舅能听进去一二,咱们再找了好的来,只盼着你别再为我蹉跎!” “你,你真的……” “比真金还真!” “不可能再……” “绝无可能!” 陆锦云一记粉拳敲过去,跺脚道:“你这般,怎么对得起你娘和你死去的爹。” “我的的确确该死!” 靖宝揉着胸口,“羞愧”的低下了头。 他这般伏低作小,倒让陆锦云一腔怒火无处可发。 “靖表哥?” “啊?” “你有喜欢的人吗?” 靖宝:“……”你丫头是不信还是咋地? “有!” “谁?” “祭酒大人!”靖宝豁出去了。 说完,她一屁股跌坐椅子上,怅然道:“也不怕表妹你笑话,我与他绝无可能,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不知道为何,陆锦云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儿,竟生出一丝同情。 他原来喜欢的是顾大人。 顾大人是她的先生,这是不道德的。 顾大人是顾府的独苗,定要娶妻生子,他比着自己,还要难以启齿。 他…… 他也难啊! 想到这里,陆锦云觉得这靖七和自己一样,也是个苦 命之人,什么恨,什么怨都淡了。 罢罢罢! 我也不给他和家里添乱,嫁便嫁吧,他说得对,姑娘家的好时光,就那么几年,蹉跎不起。 难不成,真留在侯府做个老姑娘? “回头我成亲,你送送我。” 靖宝心中大喜,脸上却极力的绷着。 “锦云妹妹,我定是要亲眼看着你,上那花轿的。马承跃若是想欺负你,看我不弄死他!” “呸!” 陆锦云帕子一甩,“你还是先顾着你自个吧,姑母大人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说罢,扭着细腰走了。 不多会,陆怀奇冲进来,“小七,五妹说愿意嫁了。你可行啊,我们一府人轮番说了两天,都没说通,你是怎么说通的?” 靖宝无声看他一眼。 “我说,我喜欢的是男人!” 陆怀奇:“就这?这也行?” “没说谎啊!” 靖宝冲他一挤眼睛。 陆怀奇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酥麻了半边。 …… 出后门,拐出巷子,没走几步,便闻到了一股香味。 挑帘一看,竟是个馄饨摊。 大冷的天,这个点还在出摊,可见生计艰难。 靖宝让高叔停车,掏出一两银子,要了三碗馄饨,摊主夫妇自是千恩万谢。 热 腾腾的馄饨端上来,靖宝吃得狼吞虎咽,突然听阿砚压低声音道:“爷,我看到个熟人,去去就来。高叔,赶紧送爷回去。” “谁啊?” 一扭头,阿砚已经不在了。 靖宝忙四下看看,空荡荡的雪夜,哪有半分人影? 回到院中,阿蛮闻声迎出来,指了指西边:“七爷,刚刚消停。” 靖宝:“大姐回去了?” 阿蛮:“用罢饭,和三姑娘说了一会子话,便回来!” 靖宝想了想,道:“如今人多,府里你多留个心眼,西边要有什么事,不必和三姐说,只和傅大爷,傅大奶奶商量,请他们拿主意。” 阿蛮知道爷这是不想让三姑娘夹在中间难做人,忙点头应下。 靖宝:“明日午时,我陪着吃顿团圆饭,你给几个孩子备下表礼。姐儿的表礼,重……五成。” “爷,这样会不会太打眼?” “爷就是要打他们的眼。” 靖宝冷笑一声,“还有,京中的冬天比南边儿冷,多给姐儿做几身新衣裳。三姐和姐儿房里的银丝炭,不必从傅家走,咱们府里出,多备些,别冻着他们。” “是!” “顺带也给吴府的几个哥儿姐儿做几身袄子过去,年货也要慢慢准 备起来……” 靖宝一边交待,一边往净房去…… 泡了热热的澡出来,拿了本书在书房温书,四更敲过,阿砚掀帘进来。 “爷,你知道我瞧见了谁?” “谁?”靖宝放下书。 “美人岛上的岛主。” “扑通--” 手上的书掉落,靖宝蹭的站起来,“你说什么?” 阿砚凑近了,低声道:“爷,我跟他了一路,发现……发现……他最后的落脚处,是顾府。” “顾府?” 靖宝情绪陡然失控,“怎么会是顾府?” 阿砚摇摇头,“我怕被他发现,没敢跟进去。” 靖宝跌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茫茫然,不知道要看向哪里? 怎么可能是顾府? 顾长平莫非和美人岛的岛主认识? 八竿子打不着啊! “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爷,他穿着夜行衣,从高墙上掠过,身形和脚下功夫让我觉着熟悉。我不敢确定,便扔下爷匆匆跟过去。我远远的跟到顾府,听到他的手下叫他岛主。” 阿砚顿了顿,又道:“我还看到了他脸上戴的面具,跟美人岛拦截我们的那人,一模一样。” 靖宝耳朵里嗡嗡直响,额头沁出细细的汗。 “爷,怎么办?”阿砚问。 第二百五十四章 银钱运作 顾府,书房。 段九良将面具摘下,进到里间。 “小少爷,六爷他们的坟上过,九良想趁夜回去。” “也好!”顾长平放下笔。 “小少爷,我盘算了一天,光以岛上的收入,怕不足以成大事,咱们还得想别的赚银子的法子。” 顾长平走到他身边,“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好主意,此事从长计议。” “是。” “我送送你!” 两人走出书房,段九良将面具戴上,他眼窝子浅,想着好不容易见着,又得分别,鼻腔一阵泛酸。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等事儿成了,我就去美人岛长住。” “到时候,老奴亲自侍候小少爷。” 段九良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与他的侍卫一道,消失在夜色中。 人刚走,齐林火急火燎的跑来。 “爷,爷……靖府七爷来了。” 顾长平一惊,“什么时辰?” 齐林:“四更已过一刻。” 顾长平:“这么晚,她来做什么?” “哼!” 齐林鼻孔呼出一道冷气。 这还不简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想的呗! …… 靖宝踏进顾府的一刻,就开始后悔; 这会站在书房里,她的后悔,更是到了姥姥家。 顾长平进来,一边打量她,一边摘了斗篷。 靖宝忙行礼道:“先生,大半 夜叨唠了。” 顾长平自顾自走到炭盆边,借火烤手,“何事?” 靖宝目光随着他转,“一是怕先生的病没好透,让小厨房煮了些清热的粥;二是……” 靖宝走到门边,看了眼外头,见没有人,方才低声道:“二是阿砚晚上看到美人岛的岛主溜进了顾府。” “美人岛的岛主?” “对!” 靖宝深吸口气,“先生,你留心府里的下人,美人岛那个地方都行龙阳之好,我担心府上的下人里,也有好这一口的。” 顾长平抬头,眸光微亮,“也许是我呢!” “不可能,先生都在和谢家姑娘议亲了。” “这你都知道?” 靖宝心虚的挪开视线,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 顾长平先笑了,“看来,我的学生对我很关心。说吧,还知道些什么?” “没,没有了!” 话该说的说了,靖宝决定溜。 她故意一敲自己的额头,装出一副懊恼的样子道:“先生这么朗风明月的人,下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一定是阿砚看错了。时间不早,就不打扰先生休息!” 一只大手拦住靖宝去路。 手背上的那条细长的经脉微微凸起,甚为性感,靖宝默默的挪开眼睛。 “先生,还有事?” “既然来了,便坐下聊几句,我正好有事想找你。喝什 么茶,老君梅还是黄山毛峰?” 不等她回答,顾长平自说自话道:“老君梅吧,我瞧着你喜欢!” 靖宝忽就低下头。 不知怎么的,这话听在耳朵里,极为顺耳。 茶冲来,丝丝飘香。 靖宝抿一口,抬头,顾长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看得她心里有些毛。 “先生找我什么事?” “赚银子的事,你有什么好点子?” 楼外楼在京中已经颇有盛名,靖府的产业也打理的井井有条,这靖宝不论前世,还是今世,都有些经商的头脑。 顾长平才有了这一问。 “先生缺钱?” “以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都要说亲了,得为以后打算打算。” 靖宝的手腕颤了一下。 抬起眼睛看着他,却发现那人的眼珠深得像是里面藏了一口深井,叫人怎么都看不到底。 她垂下眼,藏住所有情绪。 “赚银子有快钱和慢钱之分。” “何谓快钱,何谓慢钱。” “像靖家开酒楼,开绸缎铺,买田庄这一类做实业的,便是慢钱,光回笼资金就需要一个时间,快则八.九个月,慢则三五年。” “那么,何谓快钱?” “快钱只有一种。” 靖宝停了一瞬,轻轻吐出四个字:“银钱运作。” 顾长平漆黑的眸光从眼尾瞥下来,落在她略 显苍白的唇上,“什么是银钱运作?” “开钱庄。” 靖宝娓娓道来:“让百姓手上多余的钱,存到钱庄里,你按月或按年付给他们一定利息,存的时间越长,利息付得越多,然后,你拿着这笔钱,去做其他的生意。” “这和放利子钱有什么区别?” “有!放利子钱是把钱放出去,你吃利息;钱庄是把钱收回来,为你所用,你付人家利息。” “如果百姓来取钱呢?” “拆东墙,补西墙。” 六个字,让顾长平心头一凛。 “永远有人存进来,也不断有人要取出去,只要你的钱庄还在,你就有钱。你想象一下,当京城所有人手上的闲钱都存在你的钱庄,你手上的银子会是多少?” 靖宝说到得意处,眼睛有光往外迸。 “你能开几十个酒楼,几十个绸缎铺,买下更多的田庄……然后这些酒楼,绸缎铺,田庄为你赚取更多的银子,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往俗了说,这就好比借鸡下蛋,鸡是你向别人借来的,但蛋是你的。” 如果非要用四个字来形容顾长平此刻心中的震惊,那定是山崩海啸。 他忽然变了姿势,从椅子上站起,又变成了蹲着的姿势。 他扶住她的两个膝盖,仰头看着她,炭火在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光,感觉到 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 她像宝藏! 身上藏着数不清的宝贝。 随便拿出一样,都能让他震惊。 “先,先生!” 靖宝这会吓都快吓死了。 什么情况? 顾长平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姿势看着她? 更重要的是! 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膝!盖!上!? 这时,顾长平猛的起身,手臂一伸,顺势拉她起来。 “靖文若!”他俯下身轻声说:“这样的快钱,你为什么不赚?” 温热的呼吸拂过靖宝的颈窝,唰一下她耳根烧了起来。 “我,我,我还远远没到时候,最……最好……要……商官勾结。”她已经吓得语无伦次,连大实话都说了出来。 顾长平的手指神经质的抽/动了一下,随后落在她的颊边,轻轻婆娑了一下。 “靖小七” “啊?”靖宝觉得自己下一瞬,定要魂飞魄散。 他,他,他叫她靖小七! “好好读书,别去想那些不该想的。” 他声音很低,带着缱绻的缠绵,“你不应该被困在靖家,我会……让你飞!” 飞? 飞去哪? 惊吓变成了惊悚,靖宝情不自禁地看着面前男人的脸。 太近了! 近到连彼此的呼吸混在一起。 靖宝在顾长平的瞳孔里,看到的全是自己。 我的娘咧! 我要晕过去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攻心为上 深夜的昊王府。 顾长平等在书房,一盏茶喝完,昊王还没有回府,听管家说,新帝在宫中设家宴,请昊王夫妇赴宴。 第二盏茶见底时,外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顾长平起身,昊王踏着寒风进来,他脱下身上的大麾,扔给随行侍从。 “怎么这会子来?” 两盏茶,让顾长平澎湃的心绪渐归于平静,他淡淡道:“想向十二郎讨个恩典。” “有所求?” 李君羡轻笑了一声,手冲他点了点,“难得,难得!说吧,求什么?” “我想开钱庄,求王爷庇护!” “钱庄?什么是钱庄?放印子钱的?” 顾长平咳嗽一声,将钱庄的事情娓娓道来。 李君羡是个极聪明的人,岂能听不出这其中的要紧,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顾长平,你怎么想到的?”连名带姓的叫,足可见这人心中的激动。 “你不用管我如何想到的,只说这恩典给不给吧?” 李君羡突然上前,一把抓住顾长平的手,“走,陪我喝几杯,咱们好好筹谋筹谋。” “大半夜的喝什么酒?” 顾长平甩了一下,没甩开,这人长年征战,臂力惊人。 “高兴。” “别高兴太早,这事做起来困难重重 ,头一个要紧事,便是找个可靠之人。” 李君羡惊道:“不是说你要开?” 顾长平摇头:“你我的关系,钱庄我开不得,得另找人。这人需得是个商人,有官场的背景,有魄力,要八面玲珑,最重要的是对你要忠心。” 李君羡一时想不出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眉头紧皱,“你可有人推荐?” “有!” “谁?” “温卢愈。” 顾长平沉声道:“这人因为好色,被御史弹劾,官位岌岌可危。他在扬州做了好些年官,官场人脉是有的,为人放荡不羁,喜欢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也称得上八面玲珑。” “这人似乎和你是同一年考得科举?” “没错,是我的同窗。” “条件倒是符合,只是忠心这一条……”李君羡拖长了调子没有往下说。 顾长平笑笑:“那就看十二郎有没有这个本事降服他了。” “拉拢人不过两个法子!” 李君羡不屑道:“一个威逼,拿住他的短板,逼他行事;二是利诱。世人所求,不过财、色、权、欲这几条。他喜欢女人,我就用女人贿赂,你觉着怎么样?” “拉拢得了一时,拉拢不了一世,而且这法子显得有些蠢。” 一旁的近侍听了这话, 偷偷拿眼睛去瞄顾长平,普天之下,除了先帝外,可再没哪个人敢骂昊王爷蠢,也就一个顾长平。 果然,李君羡毫不在意,“依你之见当如何?” “攻心为上。”顾长平甩出四个字,便再没了下文。 李君羡拧着眉琢磨了好一会,一拍掌道:“得,你说攻心,我便来攻心,来人。” “有法子了?”顾长平问。 “先顺了言官的意,把这人的官位拉下来,别人落井下石,我来雪中送炭,算不算得上攻心?” 聪明! 顾长平起身道:“既如此,我便走了,钱庄的事不是一日两日可成,今日太晚,改日再聊。” “等下!” 李君羡叫住他:“听说,你和谢云锋的女儿在议亲?什么眼神,这样的姑娘怎么配得上你?谁在中间做的媒? ” “苏婉儿?” “她?”李君羡大吃一惊。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你可知降服一个人,除了威逼、利诱外,还有第三个法子。” “什么?” “联姻。” 顾长平笑道:这才是威逼手段最高境界。十二郎,论谋略,苏婉儿不输我们二人,你啊,小心点,可别着了她的道。” 顾长平说罢,扬长而去。 李君羡怔愣片刻,冲着他背影低吼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顾长平摆摆手,一言不发的走了。 …… 回到府的靖宝不是晕,是醉。 眼神有点飘忽,脚下也在飘忽,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 偏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 就像喝酒喝断片似的。 “爷,你看书怎么不翻页啊?” 阿蛮停下手中的针线,一脸的狐疑,“七爷,爷,爷……” “呃?” 七爷猛的回神,“噢……不困,你先去睡吧!” 阿蛮:“……” 阿蛮:“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 靖宝摸了摸自己的脸,断了片的记忆突然冲出来。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顾长平在听到美人岛岛主时表现出来的平静,是不对的。正常人的反应,是诧异,惊讶,愤怒,甚至暴跳如雷。 他不仅没有这些反应,还很自然的把话岔开了。 这说明了什么? 正想着,一只冰冷的小手落在额头,激得她一颤。 抬头,是阿蛮担心的眼神,“爷是病了,还是魔怔了吗?” 她忙掩饰道:“在想三姐的事。” 阿蛮一听,顿时有话说: “奴婢也在想呢,你说这三姑爷怎么想的,第一夜住进靖府,就算做样子给咱们靖府的人看,也得歇在三姑娘的房里。” “他歇在了 卫姨娘处?” “可不是吗?” 阿蛮小嘴一努:“卫姨娘住了小院子,受了委屈,在房里哭哭啼啼,三姑爷心疼的紧,上赶子去哄呢。” 靖宝叹了口气。 这世道,女人生不出儿子,腰板子矮人一截,无论平头百姓,还是皇后贵妃。 儿子是衡量一个女人有没有价值,能不能被夫家尊重的重要依据。 人家卫姨娘肚子争气,一年前又生下个大胖小子,两个儿子傍身,有让男人心疼的本钱。 “要我说啊,那卫姨娘就是做给咱们看的,七爷啊,明儿你可得为咱们三姑娘出口气。” 靖宝放下书,“阿蛮啊,我这个小舅子的手伸得再长,也管不着姐夫房里的事。” 阿蛮哼了一声,“谁耐烦管,不过是心疼三姑娘罢了,堂堂正正的奶奶,倒被个姨娘压了一头,气死个人!” 靖宝冷哼:“也怪三姐自己拿捏不住,换了我,他傅四爷敢这么着试试?” 阿蛮眼睛一睁:“爷,关傅四爷什么事?” “大秦朝,女人在内宅里的高低,都是男人给的。” 靖宝语音森然,“傅四爷摆不准妻妾的位置,一味的娇惯着卫氏,也不怪那卫氏嚣张!” “原来,根子都在男人身上啊!”阿蛮低喃一声。 第二百五十六章 也是忠告 傅四爷这会正爽着呢! 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的身子到底是新鲜,哪儿哪儿都是紧实的,身上带着诱人的体香,让人着迷。 他魇足的啧了下嘴,手伸过去在那丫鬟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便披着衣裳去了里间。 里间,卫姨娘歪着身子倚在床上,脸上隐隐有些愠色。 生育的好处,是让她在傅家有了地位,但也让她的身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腰粗了,胸下垂了。 行房时,哪怕她使出千般万般的妖媚劲儿,男人脸上的神色都没从前魇足。 为了把男人拢在手心里,她也是豁出去了,从自己房里挑出个有姿色的丫鬟,让男人得了手。 傅成蹊钻进被窝,手象征性的在卫姨娘身上揉了几下,便晕晕睡了过去。 卫姨娘看着他的脸,野心滋滋儿往上冒。 她是庶出,从小看着嫡母的眼色长大,嫡庶二字,天壤之别,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里头的辛酸。 在外人看来,她如今的人生已然成功,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四奶奶生不出儿子的基础上。 一旦四奶奶有了嫡子,一子一女傍身,再加上她背后的靖府,宣平侯府,自己无论如何比不过。 再者说了,男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女人年岁一大,什么恩啊,爱啊都烟消云散。 所以说,她现在拥有的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看着好看,实则是虚的。 她如今想做的,便是把这虚的,变成实的,把一个庶字,变成嫡字。 这头一个绊脚石,便是傅大爷。 这男人脑子一根筋,说什么宠妾灭妻,便是祸乱的根本,处处维护四奶奶。 呸! 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想拍好了四奶奶的马屁,借着她背后的势,为自己谋前程吗? 这第二个绊脚石,便是靖若袖。 这女人命好,投生在嫡母的肚皮里,还有一个颇为上进的兄弟做倚仗,想动她,不容易。 卫姨娘揉着太阳穴,心说:得想个什么法子呢,把这一个,两个的绊脚石,都挪开呢? …… 翌日,冬阳正好。 靖宝昨晚失了眠,起得有些晚,刚用罢早饭,便听阿蛮来报,傅大爷,傅四爷领着各自的发妻来见。 靖宝是头一回见到傅大奶奶赵氏。 赵氏穿着一身正红,长相中等偏上,只是唇过于薄,显得有些凌厉。 赵氏一见靖宝便夸上了,从相貌夸到读书,再从读书夸到人品,说的都是些奉承话。 靖宝几次想出声打断,竟插不上话。靖宝这时才隐隐想起三姐从前说过,傅大奶奶这人话多。 话多,不是坏事,却得防着言多必失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傅成蹈入了京城的官场,这样的发妻带出去应酬,怕是要被人暗中笑话。 靖宝正兀自想着,却听外头有人说话。 “卫姨娘,你怎么来了?” “我带着两个哥儿,来给他们舅舅磕个头。” “七爷正在见客。” “我知道,只是进了府,连舅舅的面都不曾见过,失了礼数。” 靖宝名义上的确是卫姨娘两个儿子的舅舅,小辈给长辈磕头,礼数上的的确确该如此。 只是这卫姨娘压正妻一头的时候,也没说要遵着妻妾的礼数? 靖宝扫了三姐一眼,笑道:“既如此,便把小辈们都请出来,好让我都见见,傅大嫂子,你说呢?” 傅大奶奶嘴碎话多,但脑子不笨。 她见靖七爷这般说,就知道他是不待见卫姨娘,忙笑着朝自个丫鬟道:“快去把哥儿姐儿都请出来。” 傅家大爷膝下二子二女,嫡庶都有,长子已经十三岁,幼女将将三岁,正是一团和气的时候。 不多时,小一辈的都 站在了厅里,靖宝让阿蛮拿出事先预备下的表礼-- 哥儿都是一套文房四宝;姐儿则每人一串红宝石手串。 亲外甥女傅遥岑的表礼很重,两只金手镯,一顶金项圈,外加一个五百两银票封的大红包。 靖宝是这样解释自己厚此薄彼的行为。 “姐儿的满月酒我因有孝在身,没到府庆贺,我这做舅舅的亏欠了姐儿,表礼备得厚些,傅大嫂子不会有意见吧?” 你们是嫡嫡亲的舅甥,自然和别人不同,有意见我也说不着啊! 傅大奶奶笑笑揭过。 卫姨娘却不禁一股怒气上涌。 大房那四个孩子与你靖七爷隔了一层,表礼给轻给重自然是说不着的。 我的两个孩子,可是你的外甥,虽然不是亲的,但也不能差太多吧! 文房四宝值几个银子? 你靖七爷这是不把我母子三人放在眼里,成心打我们的脸吧! 卫姨娘气息一窒,故意用水汪汪的眼睛,幽幽怨怨地看了自家男人一眼,委屈都在眼底。 傅成蹊忙道:“阿宝啊,你也太宠着遥遥了,她才多大点孩子,怎么连银钱都给上了?” 靖宝眼风都没向他扫过去,自顾自命令道:“把哥儿姐儿 都抱下去玩罢。” 奶娘婆子们得讯,忙把小一辈领出花厅。 靖宝这才扭过头冲傅成蹈露出一记委屈的表情,“傅大哥,我难道不该宠着遥遥吗?” 傅成蹈狠狠剜了傅成蹊一眼,正色道:“七爷不宠着她,又该宠着谁?” “傅大哥这话我爱听!” 靖宝霍然站起,一脸高傲道:“来人,就说是我说的,把靖家在海门府的那间胭脂铺子过户给我亲外甥女,以后作为她的陪嫁。” 轰隆隆! 连同傅大爷在内,都被靖宝的大手笔给吓了一跳。 一个胭脂铺一年少说也有二千两的进益,再过十五六年……那可是笔巨款呢! 卫姨娘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得紧。 昨儿用院子打她的脸,今日又用银子打她的脸,故意的! 这靖七爷一定是故意的! 靖七目光扫过卫姨娘青一阵白一阵的脸,眼中露出冷意。 故意的又怎么样? 敢压我三姐一头,也不先瞧瞧她弟弟是什么人? 在实力和银子面前,你就是生了十个儿子,也得恭恭敬敬的叫我三姐一声:四奶奶! 别想着鸠占鹊巢! 这是我七爷给你的下马威! 也是忠告! 第二百五十七章 高低立现 目光一转,与靖若袖含泪的眸子撞上,靖宝神色柔了几分: 三姐啊,看到了没有,你的背后是靖家,是我,是宣平侯府,别他娘的一味忍让。 我靖七的姐姐,忍个屁! 靖若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到有个厉害的兄弟,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绪翻涌的厉害。 这时,却听靖宝又道:“三姐夫,你我郎舅一年难得见一次面,三姐夫怕是不知道我的脾性。” 傅成蹊早就被那间胭脂铺给震住了,“什,什么脾性?” “我这人啊,重女轻男,见着外甥女我想撒银子,见着外甥我就想揭他一层皮,我其他两个姐夫都知道我这个脾性,到我面前,从来只敢把闺女抱来给我相亲,儿子反倒放在了一旁。” 靖宝笑眯眯道:“如今我这脾性你也是见识过了,下次可一定记得。” 这一下,傅成蹊再二百五,也能听出这话里的深意,想开口刺几句,又不知道怎么刺回去;不刺吧,又怕卫姨娘难受。 正左右为难着,卫姨娘已经嘤嘤哭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打脸的问题,这是赤裸裸的让她带着两个儿子滚蛋的意思。 傅成蹊一听卫氏哭,便心疼的紧,忙柔言轻语的安慰。 卫姨娘顿时来了劲, 哭声放肆起来。 靖宝冷眼看着,扭头与傅大爷说笑。 傅成蹈如坐针毡,真想上前抽自个兄弟一巴掌。 混帐东西,当着靖氏娘家人的面,你哄个小妾,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懂不懂规矩? 靖若袖此刻终于明白阿宝的一番苦心,心中坚硬起来,昂声道:“卫姨娘,这里不是傅府,别让人家笑话了去。” 卫姨娘捂着嘴巴,抬起泪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靖若袖,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四奶奶嘴里说出来的。 一个连儿子都生不出的女人,她,她凭什么敢对她说这种话! 说得还是太轻啊! 靖宝在心里叹了口气。 换了二姐,直接拍案而起,呵斥道:“哭什么哭,这里也是你哭的地儿,滚回你自个的屋里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 卫姨娘哭着跑开了。 靖宝见留下的傅四爷如坐针毡,不由暗暗摇头,便借口要读书,让各自散去。 阿蛮等人都走光了,悄声道:“七爷,三姑爷从前瞧着不过是性子弱些,如今怎么越发的不像样了,还读书人呢!” “读书人也不是个个都聪明,否则他也不会屡试不中。” “不中了才好,中了还不是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靖宝拿 起书,“可有听说他找的先生是谁?” 阿蛮摇头:“倒不曾听说。” “我也没听三姐说起过!” 靖宝顿了顿,“算了,我也不耐烦管他的闲事,看着他哄卫姨娘那副样子就来气,三姐下嫁给他,母亲真是失算了!” 靖若袖回到自个房里,空旷的眼眶终于落下滚滚泪来,掩着嘴无声的哭泣起来。 贴身丫鬟玉怀端着热水进来,劝道:“今儿奴婢才觉得扬眉吐气,笑还来不及呢,奶奶怎么哭上了!” “你懂什么?我这是高兴!” 靖若袖起身净面,坐在妆台前,重新往脸上添妆。 玉怀在一旁笑眯眯道:“有七爷镇着,那卫氏以后怕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靖若袖心里默了默,道:“这里不是长住之地,早晚会搬的。” 玉怀一听这话,笑淡了几分,“若是奶奶能拿出像今日那样的厉害来,这卫姨娘也不敢再猖狂。”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靖若袖虽然弱,但不笨,靖家没有笨的姑娘。 “我一则无子,二则老太太和四爷宠她,这两样加起来,我哪怕再厉害,卫姨娘的腰板还是硬的。” “奶奶有七爷,有银子,大不了和离得了。” “你给我闭嘴!” 靖若袖怒道: “和离这事也是能混说的,我和离了不要紧,姐儿呢?跟着我走,还是留在傅家?” 玉怀顿时哑口无言。 若留在傅家,姐儿孤身一人,还不是狼入虎口,被人生吞活剥了去; 若是跟着奶奶走,她姓傅,先不说傅家同意不同意,只说她跟着奶奶过活,将来的婚嫁是大问题。 高门大户,谁会娶个父母和离的姑娘进门做媳妇。 “我既生了她,便要为她将来打算。” 靖若袖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已然这样,她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我不能因我的自私,毁了她的一生,以后万万不可和离挂在嘴边。” “是!” 玉怀心服口服的应了,心道:四奶奶这样好的人,老天爷赐她个儿子便好了! …… 因着早上的一出闹剧,中午接风洗尘宴的时候,卫姨娘称病不出。 宴设在暖厅,男人一桌,女人孩子两桌,中间用一道屏风挡着。 靖宝是主,与傅成蹈两个面北朝南坐着,谈笑风生。 傅成蹊被冷落,在一旁喝着闷酒。 这一趟进京,他发现小舅子太不好相处了,这地儿不能长住,得赶紧说动大哥搬出去才是。 宴正浓的时候,宣平侯府和吴府的仆人各自拎着食盒上门。 食盒摆开 来,是几样精致的菜肴,说是给傅大爷和七爷添酒兴。靖宝命阿蛮打赏,又往食盒里添了几罐南边的茶叶作回礼。 傅成蹈望着身旁的靖宝,再看看下手边的四弟,心中不由直叹气。 人家说的是给傅大爷和七爷添酒兴,四弟的名儿都没提起,可见四弟偏宠卫姨娘的事情,那两家都有耳闻,都有微词,都在暗下警告呢! 同样是读书人,一边年纪轻轻便当家立业,一言一行都是机锋,一边还浑浑噩噩,不知好歹…… 高低立见哪! …… 吃罢饭,靖宝眯了会午觉,起来让阿蛮侍候着沐浴更衣。 刚收拾好,元吉匆匆进来趴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靖宝的眼睛肉眼可见的亮了。 她摸了摸鼻子,籍此稍微掩饰了下不自然的表情道:“阿蛮,替爷梳头,更衣。” “爷,进学的时间还早,你这是要去哪里?” “出去晒晒太阳。” 阿蛮莫名其妙瞥了自家爷一眼,“府里不能晒?” 靖宝:“……我就喜欢晒外头的太阳!” 阿蛮一愣,紧接着眉头皱了起来,锋利的目光在元吉脸上扫过,元吉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阿蛮心里咯噔一下,她已经不是爷心目中排第一位的贴身婢女了。 危机来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谢澜大夫 靖宝之所以不能对阿蛮说,是因为她要做的事情有些见不得光。 药铺在走马街,三间阔大的门面,头顶挂着一块大牌匾,上写着:谢家药铺四个大字。 是的,靖宝替先生相看师母来了。 说是相看,其实她心里清楚,自己就是酸了。 酸到什么程度? 嘴里泛苦水! 这才让元吉暗中去打听。 也是巧了,谢澜姑娘本来今天休沐不出诊,也不知何故,竟然又在了。 靖宝跨过门槛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太师椅上的谢澜。 这姑娘穿一身胭脂色对袄,头发梳成一个髻,用一只木簪子定住,全身上下竟无半点装饰,沉静不语的模样,面容显得格外白皙。 好个素净的女子! 靖宝掏出一个事先预备下的橘子,剥开了往嘴里塞了一瓣。 元吉看了自家爷一眼,赶紧去队伍后面排队。 轮到他时,按照爷的吩咐道:“谢大夫,我最近拉不出屎,你看是不是上火了?” “伸出手来,把衣袖往上拉拉。” 声音也好听,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声。 靖宝往嘴里又丢一瓣橘子。 元吉照做了,谢澜的三根手指落下来,扣住腕间,拧眉不语。 要怎么形容那三根手指呢? 修长、白皙、干净。 靖宝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觉得和谢姑娘的比起来,像猪蹄。 “你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内火有些旺,是虚火,泄一泄就行。我帮你开一剂药方,三天的量就行。” “谢大夫,三天就能治好吗?不用再多吃几天?” “不用!” 元吉扭头看自家爷,只见自家爷正往嘴里塞着橘子:爷,她说不用呢! 不用就不用,你看我做什么? 靖宝瞪他一眼,扭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叹。医术过关,还不为了银子糊弄人,良心这一块卡得死死的。 药方写好,元吉起身鞠躬,把药方递到靖宝手上。 靖宝一眼扫过,郁闷的把最后几瓣橘子都囫囵塞进了嘴里。 字迹绢秀工整,完全没有沿用那些老太医惯用的龙飞凤舞,上面不仅有药方,还写病症,一条一条写得清清楚楚! 嘶-- 这橘子怎么这么酸? 酸死她得了! “去抓药吧,我在外头等你!” 靖宝温吞吞的吩咐了句,唉声叹气的转身离开。 这个谢澜配顾长平,虽说门第上稍稍弱了些,但相貌和人品上,半点不弱,也算是天作之合! 我… …可以瞑目了! “咚”的一声。 “谁撞我,走路怎么也不看着啊啊啊啊啊--先生?” 靖宝摸着脑门,大惊下猛退两步,差点撞着别人。 顾长平堪堪忍住笑,他道怎么会有人径直往他怀里冲过来,原来是她。 她还懂先声夺人! “靖文若,你来这里做什么?” 靖宝憋得脸红脖子红,艰难的往外蹦字:“我来……给我的小厮看病!” 像是为了印证靖宝没撒谎,元吉拎着药颠颠的走来,“爷,药取好了,咱们回吧!” 靖宝顿时像得了救星般,长松口气道:“先生,我就是来看病的。” “只是看病?” 怎么,我脸上的表情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吗? 靖七爷的脸皮很值钱,就算丢也不能是现在。 于是她强撑着一口气,反击道:“没错啊,只是看病。先生你呢,来做什么?” “也来看病!”顾长平回答的四平八稳。 骗鬼哩! 靖宝撇撇嘴,堂堂国子监祭酒,刑部准尚书大人,怎么可能连个宫里的太医都不认得。 不就是想暗戳戳的看看未来媳妇的模样吗? 靖宝一副“我就不戳穿你”的高深表情,道:“那先生 慢慢看,我先回国子监了!” 话音刚落,背后有个抓了药的急着要回去,“让开,让开,别挡着门口!” “小心!” 顾长平眼明手疾,手落在靖宝的腰间,轻轻往自己怀里一带。 那人堪堪擦着靖宝的衣角奔出了药铺。 “爷,没事吧!” 元吉这一问,让靖宝猛的惊醒过来,她“啊”叫了一声,慌乱的推开顾长平。 该死! 顾长平和谢姑娘正在议亲,自己还不知检点的往顾长平的怀里钻,人家姑娘会吃味儿的。 顾长平举拳抵在唇边,连着咳了好几声。 什么意思? 嫌弃他? “你在门口等着!” 他命令一句,不再看她,径直走到谢澜面前,作了一揖。 “大夫,有个急事,我好友的儿子在我府上突然腹中绞痛,劳您去看一看。” 谢澜面无表情看着顾长平。 灰袍,两道浓眉微蹙,嘴角轻抿,双瞳剪水,男人生成这样,过于标致了些。 “我这里还有病人,你把他带来吧!” “动他不得,就在药铺门前的马车里,不耽误您多少时辰,那孩子叫苏念梅。” “苏念梅?” 谢澜眼皮一跳,这孩子好像在她手上看过一次病。 她忙招来别的坐堂大夫,自己飞快的冲出去。 车窗一掀,露出一大一小两张脸,大的一脸焦急,小的满脸痛苦。 “谢大夫,犬子午睡起来,就喊腹痛,您帮着看看!”苏秉文急道。 谢澜探过去半个身子,手落在孩子的脉上,诊了片刻后,另一只手从孩子身下抄过去。 “得施针。” 说罢,她将孩子打横抱起。 苏秉文吃惊于她的臂力,忙道:“谢大夫,你快放下,孩子沉,我来!” “都这会了,还计较这个!” 谢澜扔下一句,抱着孩子进了药铺。 苏秉文匆匆跳下车,三步两步跟过去,“谢大夫,小心门槛。” “是个不错的姑娘!”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靖宝缓慢的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鞋子,你顾长平看中的,自然差不了。 “搭你的车去国子监。” “啊?” 靖宝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你不等苏先生了吗?” “不必!” 靖宝看着这人大摇大摆的坐上她的马车,一时矛盾纠结到底是把马车让出来给他独坐,还是两人同乘一车。 “靖文若,你是时间太多了吗,站在人家药铺门口发呆?” 顾长平含笑看着她。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许失败 一瞬胸膛起伏,靖宝一跺脚,心道你要不怕你未来媳妇介意,我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此刻,顾长平已经坐在马车里,长手长脚的占了半个马车。 靖宝爬过去,不敢与他靠得太近,只能蜷缩在一边。 眼睛没地方着落,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于是闭上眼睛假寐,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 她倒是以不变,应万变。 顾长平眯眯眼,条件反射想要刺她几句,张了张口,最终又尽数吞了下去。 他是为着苏秉文,才借口太医忙把孩子送到药铺来;这人又何尝不是,靖家明明有自己相熟的大夫。 她来的目的,应该是想瞧一瞧与他议亲的女子,长什么模样。 马车启动。 车里静而幽暗。 两道气息平平缓缓,时间似乎静止下来,靖宝就在这时听到响动。 是他在倒茶喝水。 小几上只放着一个茶杯。 是她的。 咕咚,咕咚……水进了他的唇,漫过舌,顺着喉咙往下。 喉结上下滑动,是道斐然的春色。 靖宝感觉自己的耳根要着火了,怕那人看出来,装作耳朵冷,双手捂住了。 忽然,头顶被敲了下,靖宝抬起头,拿下耳朵上捂着的手,去揉头顶。 “ 先生打我做什么?” 顾长平看到她的动作,似乎是轻挑了一下眉,“一上车就睡觉,昨晚走了眠?” 说到昨晚,靖宝的耳根又红了。 她“嗯”了一声,嗓音微哑,带了些恼怒的成份。 其实昨天的走眠完完全全没必要。 一来是先生情绪激动;二来,你和他一样是个男人,男人之间别说手放膝盖上,就是勾肩搭背,像那四人一样,也是常有的事。 “想什么走了眠?”顾长平追问。 “还有四月便到春闱,我……没有把握。” 靖宝觉得自个也没说假话,昨晚她也想了一会春闱的事,主要还是担心搜检。 秋闱自己耍了些小聪明,将将蒙混过关,春闱的搜检比秋闱还要严厉,她怕功亏一篑。 顾长平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自顾自喝茶。 靖宝见他如此,又垂下了头。 “我那年考春闱,也没多大把握,越临近,越忐忑。”顾长平忽然开口。 “先生成绩这么好,也会紧张焦虑吗?”靖宝双手趴在膝上,下巴磕上。 “是人就会!我的先生对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多思无益,尽人事,听天命就行。这话我一样说给你听。” 男人的眸子是一层淡淡的褐色,目 光专注时,车里的温度仿佛都在上升。 靖宝与他对望片刻,赶紧挪开视线。 他能听天命,我不能,我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谢家药铺。 二楼,内医馆。 谢澜将最后一支针扎进穴位,轻轻一捻,苏念梅疼的骂道:“坏大夫,滚开!” “念梅!”苏秉文厉声呵道。 “爹,她扎我!” 苏念梅气呼呼道:“上回她给我吃苦药,这回又扎我,爹,你要替我报仇,哇--” “别哭,别哭!” 苏秉文急得手忙脚乱,连连哄劝。 “不许哭,再哭没人替你拔针。” 苏念梅吓得一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晌从嘴里咬出一句:“你个毒妇!” 谢澜蹲身看他:“没错,我就是毒妇,专扎不听话的孩子。” “你……” 苏念梅敢怒不敢言,吸吸鼻子,眼睛恨恨的瞪着她。 谢澜无视孩子眼中的愤恨,大户人家的孩子,多半蜜罐里长大,骄纵些也正常。 她直起身正色道:“他的腹痛应该是由饭后剧烈运动引起的,以后千万小心些。” 苏秉文听到这,心中了然。 今日顾长平休沐在家,他带孩子上门读书,一个上午关在书房里,孩子闷坏了,用罢饭,便跑 到院子里玩。 这孩子被他宠坏了,丫鬟小厮的话都不听,无人敢拦,便由着他跑,这才引出祸事。 “多谢大夫,受累了!” “应该的!” 谢澜淡淡应了一句,正欲转身,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刚刚那人是谁?” 苏秉文正要回答,不料被儿子抢了先: “那是我先生,是我爹最好的朋友,他的官很高,国子监都是他管的,你要不帮我拔针,我让他治你的罪!死罪!” “苏念梅,住嘴!” 苏秉文扭头,浮上歉意:“谢大夫,真不对住,这孩子……” “他就是顾长平?”谢澜脸色微变。 苏秉文默了一会,只得点点头。 “那你是苏太傅的儿子?” 苏秉文只得又点了下头。 谢澜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顾府是什么人家,苏府又是什么人家,放着太医不请,要跑她的小药铺来看病?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淡淡道:“麻烦你转告顾大人,就说顾府高门,谢府高攀不起,就不用劳心劳力的跑来试探,探不出朵花来。” 苏秉文自知理亏,正欲解释一二,不料谢澜随即侧过身,大步走出内堂,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 “爹,你看看她……”苏念梅哼哼 叽叽。 这一回,苏秉文没再呵斥自家儿子。 为女者,温柔闲淑第一,知书达礼第二,这姑娘虽然长相好,医术好,出身也不差,但就是太傲气了些,说话不留情面。 连婉儿一半的柔情蜜意也没有! 若将她与顾长平摆在一起…… 不太配!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有人拦住靖府马车。 “顾大人!” 顾长平弯起半个身,掀开车窗,看着来人道:“何事?” “小少爷已经施完针回府,大爷请顾大人安心。” “我知道了,和你家大爷说,过两天我再来看念梅。” “是!” 车帘落下,靖宝眼前一暗,摸了摸鼻子,清咳一声道:“先生,那孩子是苏先生的吗?” “嗯,他的独子。” 顾长平睨她一眼,很淡。 靖宝赶紧闭上嘴,不再说话。 苏秉文的妹妹是苏婉儿,苏婉儿是顾长平心头的朱砂痣,谢姑娘以后嫁进顾府,就成了顾长平床前的一抹白月光。 不知道顾长平是更喜欢白月光多一点,还是朱砂痣多一点。 瞧他和苏秉文的亲密劲儿,只怕是朱砂痣占上风。 正混乱的想着,外头高叔“吁”一声,马车又停下来。 “靖什么宝,你给我出来!” 第二百六十章 喜欢女人 靖宝跳下车。 拦车的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浓眉大眼,身形高挑,腰间配一把长剑,威风凛凛。 “你哪位?”她不认识。 少女挺了挺胸脯,昂着下巴道:“姑奶奶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叶,名筠芷。” 原来是她! 靖宝忙笑道:“叶姑娘找我做什么?” 叶筠芷上前一步,瞪着靖宝道:“我听说,是你勾着徐青山的魂,害得他连人伦都不顾了?” “我……” 冤枉啊! 靖宝强忍着没说出那三个字:“我是靖家唯一的嫡子,还是靖家的家主,将来是要娶妻生子的,叶姑娘千万别听外人胡说。” 叶筠芷双手插腰:“没有外人胡说,是徐青山亲口对我说的。” 靖宝:“……” 真想糊徐青山一熊脸啊! 叶筠芷在见到靖宝的第一眼,就恨不能上前挠花那张脸。 娘的! 这世上还真有比她皮肤白,比她眼睛大,比她睫毛长的男人!那算什么男人? 最多是个小白脸! 如今,小白脸素着一张脸,言语间毫无说服力,叶筠芷看了,心里更不满意了,怒道:“徐青山是我的,小白脸你给我离他远一点。” 小白脸? 我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 绰号! “我这人脾气不好,将门出身,喜欢打。打杀杀,刀枪无眼,你可当心你的小命!” 嘿-- 还能这么威胁的? 靖宝学着她的样,把手插上了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勾着他了?” 叶筠芷:“……” “我是直男,笔直的直,只爱姑娘,姑娘,姑娘,尤其是你这样娇滴滴,白嫩嫩的姑娘!” “……”叶筠芷的脸涨成一颗西红柿,连连退后两步。 靖宝为了杜绝后患,把浪/荡子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 “叶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很亲近,好像是在梦里见的,要不……你考虑一下我,我虽没有徐青山的家世人品,也不差的。” 娘咧! 叶筠芷汗毛一炸,纤手指着靖宝,“你,你,你……我,我,我……” “你,你,你……你个小白脸耍流氓,我,我,我……我要回去告诉我爹。” 靖宝毫无障碍地学着叶大小姐的口气,放了一个嚣张无比的嘴炮,“我等着啊!” 说罢,她扭头,简直就像言情小说里狷魅狂野的男主一般,懒懒的挥挥手,脚下生风的走回马车。 刚走几步,看到顾长平背手站在车前,目光在她身上 两度来回,不由的“呀”了一下。 完了,都被他看去了。 靖宝一低头,一缩腰,小媳妇似的跑到顾长平面前,正要爬上马车,忽听他问道:“什么是直男?” 靖宝扒车的手一顿,彻底石化了! 她扭过头,满脸堆笑道:“直男就是……英俊帅气到炸裂的男人!” 顾长平看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所以……你是直男?” 靖宝索性傲娇的一抬下巴道:“先生,我难道不是?” 顾长平:“……” 你是个屁! …… 靖宝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进斋房的,哪知打开门,两个斋友都在,还有个拖油瓶--钱三一。 “今儿怎么这么早?” 靖宝将文物匣子放下,走到炭盘边伸手烤火。 这鬼天越来越冷了。 汪秦生:“家里没国子监清静。” 靖宝想着自家那一府的人,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汪秦生:“文若,难不成你们家也给你说亲事了?” “啊……” 靖宝先是一脸惊讶,再是一脸八卦,“有人给你们说亲事啦?” 钱三一重重的叹口气,脸上的表情是无奈,是痛苦,还有隐忍的沧桑。 “我们老钱家这两日,前前后后来了六个媒人, 门槛都被踏平半寸,我娘的唾沫星子都嚼干了;我爹说,自打我生下来,他从没有像这两日般,感受到我的出色和优秀。” 靖宝想:原来这小子自夸的毛病,是从他爹身上遗传到的。 “我跟我爹娘说,这些人家都是冲着咱们老钱家的钱来的,历史的悲剧一定不能再重演。我娘“呸”了我一声,我爹甩了我一个嘴巴子,我没地可去,只能来国子监。” 靖宝笑得前俯后仰,手指了指汪秦生。 汪秦生嘴角一弯,苦哈哈道:“你们都知道,我是寄住在我姨母家,每来一个媒人,我姨母就让我出去见客,还叮嘱我要打扮得精精神神。” 靖宝想:被人违观的滋味,有点悲催。 “一次两次我就忍了,第三次的时候,我没忍住,找了件僧袍披在身上,就这么见客了,姨母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我说,再让我见客,我就上山做和尚去。我姨母当场被我气晕过去,我就逃了。” 好吧! 靖宝在心里翘翘大拇指:汪少爷,你赢了! 靖宝冲高美人抬抬下巴,“你也被人逼婚了?” 高美人冷哼一声,一脸淡定道:“敢逼我高爷爷婚的,这世上还没生出来。 ” 靖宝:“那你为什么早早就来国子监?” 高美人皱了下眉,“宫里办了个家宴,说是家宴其实还请了好些个世家之女,娘的,这些女人走路不长眼睛,尽往我怀里撞。” 靖宝一脸好奇:“然后呢?” 高美人眉皱更紧。 “然后长公主让我在这些女人中挑一个,我回了她两个字--做梦。长公主向驸马哭诉说,她也想抱孙子。驸马见我把长公主惹哭了,让我滚,于是我就滚了。” 靖宝笑得皱纹都快出来了。 高美人扫了靖宝一眼,重而有力,含着警告夹着不悦。 笑屁笑! 靖宝赶紧把脸埋进掌心,笑得肩一抖一抖的。 国子监连着朝堂,也连着高门世家,高门里那些眼睛毒辣的丈母娘们,早早的就开始为女儿寻如意郎君。 率性堂的诸学子们,尤其是他们这些有世家背景的,就成了首选。 突然,门蹭的一下被推开。 “娘娘腔!” 徐青山气冲冲的走进来,“叶筠芷是不是半路拦你了?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我已经把话和她都说清楚了!” 钱三一:“……” 汪秦生:“……” 高美人:“……” 靖宝抬起头,笑还留在嘴角。 第二百六十一章 没有喉结 “没对我怎么样,我把她气跑了。” 靖宝实话实说。 四双眼睛唰的朝她看过来,齐齐发出一声长长的疑问:“啊?” 靖宝对上徐青山的目光,“我对她说,我喜欢的是姑娘,尤其是像她这样的,我希望她能慎重考虑一下我。” 斋舍里瞬间静寂,三双眼睛唰的向徐青山看过去,齐齐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噢?” 徐青山懵逼半晌,才从嘴里咬出一句话:“娘娘腔,你真的是这样说的?” “不信,你可以去问叶姑娘。” “你说的都是真话?” “比真金还真。” “那你从前为什么还对我……” 靖宝一拍额头,懊恼道:“那真的都是误会,我已经解释过了。” “不是误会,因为我太猛,一个月后你那里还在淌血。” “谁那里还在淌血,你胡说什么?”靖宝羞得满脸通红。 “不信?” 徐青山手一指,“你问他啊,他也看到了,在寻芳阁的包房里!” 高朝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徐青山:“那不是处子的血吗?怎么是靖七的呢!” “处子血?” 钱三一一跳三丈高,“文若,你,你在寻芳阁找雏了?” 靖宝:“……” 靖宝看看这个,看看那 个,飞快地从乱成一团绵线的脑子里,抽丝剥茧出一点真相来。 那日她突然来了葵水,印在了寻芳阁的床单上,被高美人和徐青山看到了。 高美人以为她找了个处子开/苞; 徐青山以为自己被他折腾的太狠,血流一月不止。 为了掩盖真相,也为了让徐青山死心,她恼羞成怒的看着钱三一,“你这人,怎么这么直接?” 钱三一:“我还有更直接的没问呢,你……花了多少银子?” “五百两!” “你个败家子啊!” 钱三一心疼的跟什么似的,五百两睡个姑娘,这小子是不是傻啊! 靖宝走到徐青山面前,先与他对视一眼,然后愧疚的垂下了头: “青山兄,我真的对男人没有半分兴趣,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姑娘,所以,你不要在我身上蹉跎了。若你不嫌弃,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说罢,她拍拍徐青山的肩,轻轻的叹出口气。 徐青山像根木头似的,心跳变慢,呼吸变慢。 等他把刚刚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消化后,再看着面前的俊郎的娘娘腔,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娘娘腔虽然长得娘,但下面不娘。 不仅不娘,他还和别的女人云雨过。 偏你还 傻呼呼的为这人守着清白。 徐青山深深的,深深的看了靖宝一眼,眼中有怨,有恨,有恼……还有失落和痛苦。 随即,他转过身,双肩往下塌,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斋室。 钱三一:“我听到了他心碎成两瓣的声音!” 汪秦生:“虽然青山兄看起来很可怜,但至少是拨乱反正!” 高朝拧眉沉思。 不知为何,他从靖七刚刚那几句话中,非常敏锐的捕捉到一丝不寻常,似乎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哪怕这人再不喜欢徐青山,面对和徐青山议亲的女子,也不可能说出那几句挖墙角的话。 高朝抬起头,目光落在靖七身上。 炭盆的光不蒙灰尘,将他的身姿勾勒上色,臃肿的长袍下,只一道颈脖是柔美的。 且,没有喉结 ! …… 晚课,率性堂里。 五剑客来了一位,孤零零的坐在椅子上,四位不见踪影。 这四人顶风作案,再次聚在孔庙的碑林里,这次没有肉,只有酒。 徐青山几杯烈酒下肚,他抬眼,带着询问的神色,“兄弟们,娘娘腔心里没有我。” 钱三一把酒杯一干而净,马后炮似的补了一句:“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徐青山一脸痛苦,“我 哪里比不上那些姑娘?” 汪秦生看着他。 坐在月光里,脸部线条立体,轮廓英俊,身材高大魁梧。 嗯! 是个出色的男子。 高美人沉默片刻,然后面不改色的与他碰了碰杯,“这就对了,这世上,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求而不得。” 徐青山又猛灌了几杯,指着自己的心口,哽咽道:“这是我的心,那娘娘腔来这里走了一遭,以后要寸草不生了!” 钱三一:“……”草都被靖七拔光了? 汪秦生:“……”这么严重? 高美人:“……”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徐青山:“他想和我做兄弟,我觉得不太可能了,我……” 钱三一:“你要因爱生恨?” 汪秦生:“由恨生怨?” 这两个傻蛋! 高美人气得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他需要时间。” 徐青山把最后一口酒咽下,“明天开始,我要和娘娘腔划清距离,你们替我好好照看他,别让他被王渊、朴真人那两个王八蛋欺负了。” 钱三一:“他都对你这样了……你还要犯贱?” 高美人一脚踹过去,“你懂个屁,这不叫犯贱,这叫……余情未了!” 徐青山的划清界限,是视而不见,见而不语,把娘娘腔 看成空气。 靖宝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也不在意,碰见了,主动点个头,莞尔一笑,不卑不亢。 她甚至托钱三一给徐青山带了一句话: 有时候老天爷让你止步,并不是要没收你的幸福,而是连老天爷都心疼你,觉得那人不配。 徐青山琢磨了一个晚上,心里呐喊:老天爷,你别心疼我成不成! …… 新的半月开始,顾长平一如继往的严厉。 监生们像一个个学习的木偶,没有喜怒,没有烦忧,只有周而复始的上课,下课,读书,文章。 在这样高强度的压力下,靖宝发现了一点不寻常的事,似乎有一双眼睛,藏在暗处盯着她看。 上课的时候盯着她看; 吃饭的时候盯着她看; 连她想去个如厕,那双眼睛都没放过,害得她好几次憋尿。 每次她察觉,抬头去寻的时候,那眼睛很快消失;但用不了太久,又会卷土重来。 刚开始,她以为是徐青山,但很快她就发现不是,徐青山还沉浸在失恋和学业的双重悲伤中,无法自拔。 也不是朴真人和王渊。 因为这两人的眼神对她是怨毒的,而且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没必要偷偷摸摸。 难不成……是张宗杰? 第二百六十二章 她是女子 心中有了怀疑对象,靖宝便处处留心。 这日早课,那道视线又落下来,她飞快的扭头去看,就在这当口,正在奋笔疾书的张宗杰忽然抬起眼睛。 四目对上。 靖宝眼中迸出寒光。 果然是他! 他想干什么? 先生警告过一回还不够吗?还想着暗戳戳的来害她? 想到这里,靖宝周身的血液飞快的涌上来,手握成拳头,冲张宗杰比划了一下。 小子,别想着害人,靖七爷的拳头不是吃素的! 张宗杰看到那拳头,嘴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垂下眼帘掩住了他眼里的恨意。 靖宝见他示弱,方才转过身子,坐直了继续写文章。 她并不知道,那道时有时无的视线,并非来自张宗杰,而是她的同桌高美人。 此刻,高美人正盯着靖七的手看。 这手秀窄修长,看不大出骨节,指甲泛着粉嫩的朱泽,高朝想也没想,一把握住了。 靖宝脸都吓白了,“你干什么?” “手冷,你帮我捂捂!” “拿开!” 靖宝用力甩了几下,才把高美人的手甩开,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手炉,“喏,拿去!” 高美人接过手炉,清清淡淡的道了声“谢了”,然后连忙掩嘴打哈欠,慢慢的支起胳 膊,假寐。 所有的动作,和从前别无二样。 所不同的是,他的心里砰砰砰快跳了两下。 手软! 指甲粉红! 没有喉结! 再想着他这几日的观察-- 睡觉把帐帘掩得严严实实;深更半夜才去盥洗室;从不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上如厕……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心底涌上来,她不会是个女的吧! 不可能! 高美人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这绝对不可能! 要是个女的怎么可能过秋闱搜身那一关,当时可是有人亲眼看到这小子脱光了上半身,露出了健硕的胸肌。 健硕? 高美人暗戳戳的扭过头,目光盯着靖宝的上半身看……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儿。 步广辉一案,为拿到石尚书身上的密室钥匙,这小子扮成了女人,扮得惟妙惟肖,跟真的似的。 靖宝:“你看什么?” “啊?” 高美人吓得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整个内堂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他只得虚咳了一声,冲上首的沈长庚颔首道:“先生,我腹中绞痛,难以忍受,我想向先生请个假。” 长公主的儿子什么时候这么彬彬有礼过? 沈长庚激动的差点落泪,大方的一挥手:“去吧!” …… 高朝走出内堂,直奔斋房。 进了斋房,关上门,拴上锁,目光阴晴不定的盯着靖宝的床发了好一会呆,忽然手一伸,将帐帘掀开来。 枕头干干净净; 被子叠得方方正正; 脚后摆着一只铜形脚炉。 高朝眼神沉了下去,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只脚炉,缓缓的深吸一口气。 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需要这么个娘里娘气的玩意? 高朝蹲下来,弯腰把头探进床底,床下摆着三双皂靴。取出一只,先和自己的比一比,再用手丈量一下。 他啧了一声。 竟比自己的小两寸。 高朝把皂靴放回原位,在靖宝的床上坐下来。 寻芳阁里的玉倌儿,手也小,脚也小,身量也小,腰伎像女人一样柔软,有的玉倌儿喉结也不大明显,雌雄莫辨。 真正要判定的,还是他胯下的玩意。 高朝站起来,拉开门栓,把门打开,一股子寒风扑面而来。 他静静地看着外面,眼中透出一点幽幽的暗光! …… 午后的课结束,监生们飞奔向馔堂。 如今天冷,饭菜也容易冷,谁都想吃口热呼的。 五人组原本热热闹闹坐一起,为了眼不见为净,这几日徐青山都和武生们坐一道,眼风也不往靖宝那 边瞧。 一次两次不见怪,毕竟徐青山是武生堂的。 但几日过去,他还和武生们混在一道,众监生方才明白,徐青山和他相好分了。 朴真人一边用脚踢踢王渊,一边下巴朝徐青山那边抬了抬。 “你还贼心不死呢?”王渊道。 朴真人:“死不了!这不机会来了吗?” 王渊冷哼一声,“你确定是机会?” “是不是,试了再说!” 朴真人端着托盘走到徐青山那边,武生们一看是他,忙让出个位置。 朴真人坐下,把盘子里的鸡腿夹到徐青山碗里,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大着胆子道: “青山兄,可是那小子心里又藏了别人?我给你出头,你犯不着为他心里不痛快!” 徐青山看他一眼,懒得搭理。 朴真人心中狂喜,心道:徐青山原来护那姓靖的,跟母鸡护小鸡似的,我今儿这样说,他竟然无动于衷,可见两人是闹僵了的。 “青山兄,你等着,我给你出口气!” 说着,他起身便要走过去。 不等他走几步,徐青山就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面色阴沉道:“你小子安份点,别想着惹事,我们前帐还没算呢!” 朴真人被他打得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骨架都歪了。 徐青山面无表情的从他面前走过。 啊啊啊啊…… 他可真男人啊! 朴真人发了会花痴,一扭头正好看到靖宝与高朝他们说说笑笑,恨得牙直咬咬。 这姓靖的可真不是东西。 徐青山原本和高美人他们交好,如今反倒受了冷落,多半是那个娘娘腔从中挑唆。 不给他个厉害,难解我心头之恨! 朴真人气哼哼的坐回王渊身旁,压低声道:“兄弟,找个机会教训教训那姓靖的。” 王渊因为上次温泉的事情,胆战心惊了几天,哪知等了半天,不仅高朝没动静,连顾祭酒都没来找他,心里不由得狂妄起来。 瞧瞧,身上流着皇族的血又如何,位极人臣又如何,还不是要向我王家人低头。 王渊坏笑道:“说,想怎么教训 ?” 朴真人凑上前,“越惨越好,咱们合计合计。” 王渊瞄了靖七一眼,突然发现这小子生得比高朝还风流俊俏,一个念头涌上来。 “我突然有点想尝尝这小子的味道。” “哥,这人滋味一定好,否则石家两兄弟也不可能都死在他手里!”朴真人挤眉弄眼道。 石家? 王渊一听,眼睛亮了。 石家那两个死鬼,生前可都是玩家子,花样最多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帮你不少 日子很快滑过,眼看又快到休沐,有两个消息传到靖宝耳中。 头一个便是新帝决定在来年的大年初一,率皇孙贵族,文武百官祭天,为此,他下旨将各地的藩王召回京。 大秦自开国以来,皇子成年后便不留京中,在各自的封地生活。一来可以保家卫国;二来避免为夺皇位,手足相残。 礼部这下忙开了,不仅要拟定祭天的章程,还要负责藩王进京面帝的各种接待。 身为礼部左侍郎的宣平侯忙得脚不沾地,把女儿与马府的婚事统统交给发妻刘氏操办。 刘氏把两人的八字拿到庙里请高僧相看,看出来竟是个天作之合。于是婚礼定在来年的三月三,正是春暖花开,大地回暖之时。 靖宝得了消息,喜不自禁,忙令阿砚回府交待阿蛮,备下五姑娘的添妆礼,又书信一封到了临安府。 二月初九春闱开考,三月三又有喜事,她料定母亲定会进京,故问她是年前进京,还是过了元宵节再来? 她是盼着母亲早些进京的,傅,靖两府合住,光靠一个阿蛮操持不够,需得有个震得住场子的人才行。 只是母亲来了京中,临安府缺了震宅之人,老太太会不会趁机作 妖?三房、四房暗下有没有动静? 两难! 信写好,刚封了口,又有消息传来。 扬州府知府温卢愈被人参本,参他“生性风流,暗中敛财,不体恤百姓,以至天怒人怨”。 新帝龙颜大怒,即批革职,永不录用。 靖宝惊得半天没说一句话。 她忽然想到那年父亲失踪,温卢愈陪她一同去运河边查察,那人生得风流倜傥好颜色,背手往那岸边一站,衣袂飘飘,气势出众。 受人恩惠,靖宝没办法无动于衷。 思忖半晌,命元吉也回靖府一趟,向阿蛮要二千两银子过来。 温卢愈喜欢女人,女人身上最花得了银子,丢了职位也不知道他银钱上趁手不趁手,这会给银子最为实在,也不枉人家帮忙一场。 元吉拿来银票,恰好这日顾长平来国子监授课,靖宝趁着众监生午睡之际,怀揣着银票便去了他院里。 顾长平上午上了两节课,简单用了几口饭菜,命齐林把藤椅摆到院中的阳光下。 冬阳正暖,他喝了几口茶,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梦里头,是上辈子的事。 他跟在内侍身后,走过很长的一段青石路,两边是高不可攀的宫墙,只几寒鸦立在墙头。 转 眼到了长春宫,长春宫里住着苏贵妃。 内传把他领到殿前止步,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理了理衣衫,踏进宫殿。 一路无人,一片沉寂。 他也习惯了,婉儿每次召他来,都会将宫人们遣散。 进到内殿,没见着人,他静立等候,不久婉儿款款而来,一头青丝散在腰间。 他微微皱眉,忙垂下眼,不敢多看。 虽相思煎熬,他与她还是守着礼数。 他甚至想,这辈子就远远的看着,就像隔岸观火般,也便知足了。 她走近,看着他,伸过来的掌心里放着一朵牡丹花。 “昨儿做了个梦,梦里你为我戴花,你穿一件石青色湖素面直裰,眉目清秀,我欢喜极了,睁开了眼,哪里有你的影子。” 这话像锥子一样刺痛了他的心。 婉儿及笄礼上,他以兄长的身份为她插过一朵牡丹花。牡丹雍容华贵,她说她是俗人,只爱这花。 “我用这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残梦,熬过这一晚又一晚的孤寒夜,因为有了残梦的妄想,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子怀,你为我戴上吧,算是替我圆梦。” 他动容极了。 当一个人求之不得时,最好的安慰便是那个人,也正为 你求之不得。 他捻起花,小心翼翼的往她头上插过去,她却把他的手一挥,就势抱住了他。 “你们在干什么?” 身后,响起十二郎寒彻入骨的声音,怀里的人将他一推,对着他冷冷一笑,然后飞扑到十二郎的怀里…… 顾长平呼吸急促,放在身侧的两只手握成了拳,胸口一起一伏。 “先生,先生?” 他猛的睁开眼睛,梦境像潮水般褪去,阳光刺目,他忙用手背压住眼睛。 许久,他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一口久远的郁结,疲倦道:“你怎么来了?” 靖宝张了张嘴,无数的话涌上来。 梦到了什么? 为什么拼命的挣扎? 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你! 话都堵住了喉咙,一个字都问不出来,怕问多了他生气,更怕他难过。 她转身到小炉上拎了壶热水过来,将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沏了一壶新茶捧过去。 “先生,喝口茶吧。” 顾长平正觉口渴,接过来抿一口。 滚烫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心中忽然之间有如破壁,一刹那,前世那些过往如潮水般从他身体里散去。 “她来的正及时。”他在心里说。 靖宝掏出帕子,笑道:“先生擦擦汗吧 ,风一吹会着凉的,别又生病了。” 顾长平默默看她一眼,摇头,掏出怀中自己的手帕胡乱甩抹一把脸。 靖宝收回手帕,笑得一脸和气,“刚刚得到消息,扬州的温大哥被革了职。” 顾长平拿帕子的手一顿,心道十二郎的手脚好快,脸上不动声色,道:“也是他咎由自取。” 靖宝愣住了,“先生,那人可是你的同窗好友,就算……就算……算了,反正他帮过我。” 顾长平看着她有些气急败坏的脸,心情的阴郁一扫而光,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靖宝赶紧把视线挪开。 还先生呢! 怎么能在学生面前做出这么惬意又不雅观的动作。 伸懒腰、打哈欠这种事儿,得在自个最亲的人面前才能做! “你接着往下说。”顾长平道。 靖宝忙掏出银票,摆在小几上,“这二千两我想托先生捎给温大哥,日后他若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 “你倒是知恩图报!” “做人不可以忘本的。” “我好像帮你不少吧?” 靖宝愣一愣:“……” 这是在向她讨要好处的意思吗,还是吃味的意思? “嗯?” 还嗯? 嗯的还这么撩人心扉? 靖宝的心怦怦直跳。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丧心病狂 “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 靖宝撇撇嘴,一脸委屈道:“这样吧,先生可以留下一百两,另外一千九百两捎给温大哥。” “所以,我的恩只值一百两?”顾长平气笑。 靖宝舔了下唇,随口胡诌道:“先生就在京城,日日能见着,报恩的事情,可以细水长流吗!” 顾长平没说话,只嘴角勾出一个很小的弧,温润和煦的像是春风过境。 他喜欢细水长流这四个字,更喜欢-- 日日见着! “还有什么话带到?”他柔声问。 靖宝想了想,“就说……丢官没什么大不了的,江山美人,我也选美人!” “你确定你选美人?” “江山有什么好的,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美人还能搂着睡觉!” “想美人了?” 靖宝:“……” “还想搂睡觉?” 靖宝:“……” 靖宝打了个激灵,“先生,我还有事先走了,这银子……你一定带到!” 靖宝脚底抹油溜得快,不曾看到顾长平嘴角的弧度又往上弯了一点。 齐林就在这时走进来。 顾长平忙敛了笑道:“十二那边派去扬州府的人,出发了没有?” 齐林忙道:“回爷,早就已经出发。” 顾长平只得道:“去, 把银票打散,留一百两下来,余下一千九百两派人给温卢愈送去。” “爷,谁给的银子?” “靖七!” 齐林伸出去的手一顿,“为什么不是整的?” “还有一百两我留下了。” 齐林瞬间石化。 顾家没有穷到要贪这一百两的份上吧! 他看看银票,再看看自家爷,又想到刚才进院子瞬间爷脸上风骚的笑…… 明白了-- 这是爷和那小子之间暗戳戳的甜蜜! 齐林从怀里掏出张请贴,“爷,定北侯府的贴子,五日后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寿,请爷赴宴。” “放下吧!” “还有,苏大爷在国子监门口,请爷出去一趟。” 顾长平皱眉,秉文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 “所以,这贴子是给我和汪秦生的?” 斋舍里,靖宝一脸狐疑的看着手上的贴子。 她和定北侯府素无干系,不仅没有干系,老侯爷还因为孙子的关系,对她不太欢迎,为什么这会子要给她和汪秦生下贴子啊? 高朝从床上坐起来,目光扫过靖宝微红的唇,道:“作为徐青山的同窗,你该不该去?” 靖宝愣了一下,先是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 “作为徐青山的同窗,我该去;但作为他从前 的‘相好’,我去不合适。” “你去会有人把你打出来的。” 汪秦生说出了靖宝的心里话,靖宝一耸肩:“听见没有,这道理秦生都明白。” 高朝揉了揉额角,突然咳了声,道:“靖七?” “嗯?” “这贴子是徐青山亲手写给你的!做人不要那么绝,你自己说的要和他做兄弟。” “可……” “他本来想亲手给你,又怕你拒绝了面子上难堪。”高朝话峰一转,“我现在……命令你去!” 高美人的命令,国子监没有几个人可以拒绝,除非这人不想在国子监混了。 靖宝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斋房去寻元吉。 定北侯六十大寿,礼不能太轻,还有五天时间,得让阿蛮好好预备下。 她一走,汪秦生挠挠头,道:“高兄,为什么非得让文若去啊,徐兄不是交待说,文若不想去,就别勉强吗?” 高朝艰难的抬起下巴:“我这不是……想再撮合撮合他们吗?” “别撮合了,好不容易拨乱反正,你别又把他们带歪了!” “滚” 高朝一脚踹过去。 人不去,他怎么能试探出那小子到底是雄的,还是雌的? …… 冬深了,出口成霜。 苏秉文一袭大麾立 在马车前,白霜不时顺口鼻呼出。 顾长平走过去。 “怎么这会来了?” “谢家的媒,是婉儿牵线搭桥的?”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顾长平点了点头,“你如何知道?” “宫中捎来讯,让我劝着你些。”苏秉文恼火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早说什么?”顾长平淡淡问。 苏秉文哑口无言。 是啊,早说什么! 一边是嫡亲的妹子;一边情同手足的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向着哪一个好? 顾长平不说,是不想让他夹在中间为难。 “你觉得那谢姑娘如何?”顾长平突然问。 “我?” 苏秉文皱了下眉:“别的都好,就是为人傲气了点,说话不留情面,你又不是话多的人,心思也深,怕将来……” “这话,就不怕苏婉儿知道了恼你吗?” 顾长平这么一说,苏秉文反倒坦荡了: “不管宫里是个什么意思,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若觉得那谢姑娘好,便娶;若觉得没多大意思,也别勉强,我的意见不重要,你自个拿主意就成。” 顾长平笑了。 这人便是这样:下得一手好棋,谋略都在棋盘上,从不用在生活里,说话行事坦荡磊落,只图心安。 “这事不急,容我考虑考虑。”他说。 “什么叫不急?” 苏秉文一听这话,反而怒了,“是男人就痛快些,别耽误人家姑娘,人家姑娘年岁不小,将来还要嫁人!” “要不,你再帮我多看看?” “你小子!” 苏秉文用手点点他,“要看你自己看,我这一趟一趟的往人家跟前凑,算怎么一回事?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秉文?” “你给我痛快点!” 苏秉文大麾一甩,拂袖而去。 马车帘子落下,挡住了外头的尘嚣,他彻底冷静下来。 这事归根到底是婉儿做得不地道。 她利用谁都可以,独独不能利用顾长平,尤其是他的婚事,这无异于是在顾长平的伤口上撒盐,疼的。 顾长平等马车走远,扭头吩咐齐林道:“去,和谢姑娘捎个口讯,就说我兄长身子不舒,请她上门问个诊,诊金加倍。” 齐林顿住了,苏大爷活蹦乱跳的,哪需要问诊? “还不快去!” “是!” 齐林顶着寒风,快马加鞭子的赶到谢家药铺,翻身下马,他突然一拍大腿,明白了: 爷为了和那个姓靖的小子做成好事,在撮合苏家大爷和谢姑娘! 爷啊爷,你他娘的丧心病狂啊! 第二百六十五章 六十大寿 转眼便到了定北侯六十大寿。 这日正逢休沐,靖宝如往常般早早起来读书。 一个时辰后,阿蛮抱着新衣裳进来,是一身靓蓝杭绸袍子,上面绣着梅花纹。 这一身都是由靖家绸缎庄的绣娘做的,面料和做工都是南边的。 都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阿蛮看着面前的七爷,心里叹说:越发出挑了。 在国子监上学,半月没见着三姐,靖宝便往她房里用早饭。 靖若袖正在窗下大炕逗弄姐儿玩,见兄弟来,忙让奶娘把姐儿抱走。 靖宝硬捧着姐儿小脸吧唧吧唧亲了两口,才肯放人。 这时,小厨房已拎着食盒进来,燕窝,新蒸的茯苓膏,水晶饺,千层膏……摆了满满一桌。 按理,靖若袖的早饭应该和傅家人吃一样的,阿蛮见傅家人的吃食简单,便命小厨房每日单为三姑娘做一份精致的,银子从靖家帐房走。 早饭吃到一半时,傅四爷掀帘进来,见小舅子在,笑道:“我昨晚熬夜读书,起晚了,阿宝也在啊!” “姐夫早!”靖宝笑道:“都读了些什么书?” “左不过四书五经。” 阿蛮无声翻了个白眼。 三姑爷这是当人傻瓜呢,左拥一个卫 姨娘,右拥一个也不知道是奴婢还是通房丫鬟,说说笑笑的,哪是正经读书的样子! 靖若袖忙让丫鬟添副碗筷,自己正要起身,被靖宝按住了,“我吃饱了,三姐,三姐夫慢用。” “今日休沐,阿宝往哪里去?” “定北老侯爷六十大寿,他孙子给我下了帖,我过去给他老人家磕几个头。” “进了国子监就是好,能认识不少高门大户,我们想认得也没门路。”傅四爷话中带酸。 靖宝笑笑低下头,让阿蛮帮她披上披风。 傅四爷见小舅子不接他的话茬,心里有些不大痛快。 他来京城读书科举,虽说拜了名师,但和国子监的监生比起来,就好比嫡子和庶子,虽然都是同一个爹生的,但待遇不同。 他也想多认识几个公门侯府的贵公子,将来在官场上,也好帮衬帮衬。 目光一扫,见小炕桌上摆着燕窝,傅四爷忙道:“若袖,这燕窝粥怎么也不给卫姨娘送一份去?” 靖若袖脸色变了变,既不好说送,也不好说不送。 靖宝余光扫过,笑道:“阿蛮,让小厨房给卫姨娘现做一份送去。” 阿蛮眼睛陡然瞪大了。 “一份收银子二两,如今燕窝 挺贵的,这还是大姐嘴里省出来给三姐吃的。” 靖宝抬了抬下巴:“去吧,卫姨娘这么大方的人,不会舍不得这二两银子。” “哎,奴婢这就去!” 阿蛮多机灵,还不忘刺一下傅四爷:“三姑爷,您要不要多来一份,看在三姑娘的份上,不收您银子。” 三姑爷的脸涨青了。 阿蛮心里“呸”了一声。 心道:这什么读书人呢,白住着不说,还尽想着占便宜,但凡给三姑娘送点什么好的,这三姑爷总要给卫姨娘分出一份。 凭什么? “你这丫鬟,怎么说话的呢!” 靖宝厉声道:“索性再多做一分,给傅大哥,傅大嫂送去。” “收钱吗?”阿蛮冲自家爷挤了下眼睛。 靖宝故意在她头上敲了两下,怒道:“你这丫鬟钻钱眼里去了,傅大哥、傅大嫂对咱们这么好,什么钱不钱的,你还不快去!” 一扭头,又道:“三姐夫,你别和个丫鬟一般计较,她啊,就是嘴上没把门,被我宠坏了!” 傅四爷夹起一个水晶饺,放进嘴里狠狠嚼了几下。 哼,住上半月,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小舅子就跟娘们一样,是个心眼小的。 给卫姨娘送一份怎 么了? 人家帮我们老傅家生了两个儿子,劳苦功高,你靖家又不缺这几个银子! …… 厚棉帘挂的马车晃了一个时辰,才到定北侯府。 马车停车时,靖宝没动,阿砚和元吉不解的看着她。 阿砚低低唤了声:“爷?” 靖宝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又等了一会,她方才回神道:“派个人去海安府打听打听,三姑爷这两年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在海安府的风评如何?” “爷,好好的打听他做什么?” “总觉得他变了,从前和三姐刚成亲的时候,他虽没什么本事,也不至于惹人厌,对三姐也体贴,怎的这一回见,连我都想抽他大嘴巴?” 阿砚笑着应了一声:“是!” 靖宝这才掀帘下车。 此刻侯府大门敞开,双挂一对洒金红联,大红的鞭炮高高挂起,连两只石狮子的脖子上,都戴着大红花。 男客正门进,女宾偏门入。 正门迎客的是徐青山的二叔徐评,他见靖宝远远走过来,心里咯噔一下。 一年多不见,这小子怎么又长好看了? 也难怪自家侄儿对他死心踏地,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靖宝走近了,递上帖子,恭恭敬敬的向徐 评行了一礼。 “青山兄总在我们面前说他二叔如何如何,我们听了总不信,今日见了,才发现青山兄还说轻了,一年不见二叔是真年轻,也是真威风凛凛,好气势!” 这小子的嘴是抹了蜂蜜吗? 还怪甜的呢! 徐评赶紧抬头、挺胸、收腹、撅屁股,顿时觉得这小子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至少比不上自个年轻的时候!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笑道:“快进去吧,别拘着。” “多谢徐二叔,那我就先进去了,外头风大,这地儿阴,您往阳光下站站,免得添了病,惹婶子心疼。” 嘿嘿嘿! 徐评心道我在这寒风里站半天了,也没见个人叮嘱一两句,还是这小子对我上心。 可惜啊可惜! 这小子不是女的,要是个女娃娃,娶回府里做侄媳妹该多好。 “娘娘腔,你等下!” 徐评一张嘴,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都怪徐青山,整天在他面前说娘娘腔这个好,娘娘腔那个好,这不,自己跟着他都叫顺嘴了。 靖宝颠颠的跑回来,“徐二叔,您还有什么话说?” 徐评一声不吭的看了靖宝一眼,压低声道:“今日锦乡伯一府的人也到,你小心!” 第二百六十六章 六十大寿(二) 徐评说完,漠然地移开视线,不再搭理靖宝,和别的男宾们谈笑风生。 但口气中的凝重却让靖宝觉得,锦乡伯一府的人已经准备好菜刀打算砍死她。 冤不冤哪! 靖宝在内心深深唾弃了自己的软弱,就不该屈服于高美人的淫威。 就该抵死不来! 跟随引路小厮往里走。 上一回是夜里翻墙进的侯府,今日光明正大走正门,靖宝才发现这侯府着实气派富贵,便是那门窗廊柱都是描金绘彩的。 比起临安的靖府来,富贵的不是一个两个档次。 也难怪徐青山眼珠子生在了头顶,除了一个高朝,谁也不放在眼里。 靖宝扭头,看了眼阿砚、元吉。 两人立刻明白,爷是让他们今儿要小心着些,定北侯府这架势,来的必定都是贵客,可别冲撞了什么人。 “小七!” 陆怀奇? 靖宝眼睛一亮,赶紧冲来人招了招手,“表哥,你也来了,舅舅呢” “在门口被人绊住了脚,我远远瞧着那人像你……”陆怀奇话音忽然顿住,“你怎么来了?” “徐青山给我下的帖子。” 陆怀奇没吭声,隔了一会才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被锦乡伯的孙女当街拦住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靖宝苦 着脸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她误会了。” “那你今儿小心些,就在我身边呆着,被锦乡伯那一府的人盯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靖宝心里重重地一跳,“表哥,那府人就这么不讲理吗?我没招惹他们啊!” 陆怀奇盯着她头顶的发髻,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小七,你还是涉世未深啊! 锦乡伯府的起家,和定北侯府的起家,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凭着帮太祖皇帝打江山,立了军功起家。 论功行赏时,叶家功劳低点,就封了次一等的伯府。 上一代锦乡伯的妻妾们,个个肚皮争气,生的都是男娃,一个丫头片子都没有。 儿子多了就想要个女儿。 也是巧了,老锦乡伯有一回出远门,在路上捡了个奄奄一息的女婴。 这女婴原是生了天花,被家人遗弃的,本来必死无疑,谁知老锦乡伯一发善心,就把这女婴带回了家,找太医治好病,还收为养女,赐名叶巧。 叶巧顺顺利利长到十六岁,竟一个提亲的都没有,生过天花的脸留下一脸的麻子,丑得吓人,要命的是她还生性泼辣。 就在这时,老锦乡伯的大儿子告诉自家亲爹,愿意娶妹子为妻。 老锦乡伯一听,妙啊,反正也不是亲兄妹 ,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让二人成了亲,还把伯位让大儿子继承了。 要说这世上之事,什么壶配什么盖,都是天注定。 叶氏又丑又凶,但锦乡伯就是爱她,就连叶氏放的屁,闻着都觉得香。 据说有一回,两人去首饰铺买东西,叶氏看中了别的女子定下的一只白玉手镯,直接抢过来往腕上一套。 手镯好戴不好摘,锦乡伯舍不得娇妻弄疼了手,扔了张银票,夫妻二人土匪似的扬长而去。 叶氏为锦乡伯生了四个儿子,叶筠芷是夫妻二人的小女儿,满月酒办得比四个儿子还隆重。 定远侯带着一家老小上门喝酒,叶氏看着小小年纪就一身英气的徐青山心生欢喜,便随口聊起了两家结娃娃亲的事。 定远侯没应这个茬。 为啥? 上头四个大舅子呢,夫妻俩有个口舌,四个大舅子杀过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就打了个哈哈混过去。 但叶氏却从此惦记上了,对女儿的言传身教中也常常透出对徐青山的欣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叶筠芷将将三岁时,就放出豪言壮语将来非徐小哥不嫁。 上头的四个哥哥也非常积极的帮妹妹促成此事,见着徐小哥,就左一声妹夫,右一声妹夫,把个徐小哥 气得,从此看到叶家人便绕路走。 “小七啊,不是我吓唬你,那府里……” “那府里怎么了?” “……” 靖宝顺着陆怀奇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数丈之外,四个威风凛凛的男人齐唰唰的驻足看着她: 一人向她伸出沙包一样大的拳头; 一人摸了摸腰上的佩剑; 一人冲她做了个射箭的动作; 另一人手往脖子上一抹,嘴里发出一声响:“咔嚓” 靖宝双手环胸,一脸懵,“表哥,他们就是叶家四兄弟?” 陆怀奇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 毒兄! 真乃毒兄也! 靖宝一看这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大步走到四人面前,先作了一个揖,然后陪笑道: “四位哥哥,我已经和叶家姑娘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那方面的爱好,我是个正常人,望你们不要误会。” 叶大哥神色冷淡,“鬼知道你是不是讲得真的?” 叶二哥哼哼,“娘里娘气的小白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 叶三哥撇嘴,“快离了这里,省得污我的眼。” 叶四哥看不出喜怒,“我觉得咱家小妹倒可以考虑考虑这姓靖的小子。” 其他三个哥哥异口同声:“为啥?” 叶四哥一脸淡定,“徐青山咱们打不过,这人 吗……细胳膊细腿的,将来万一小夫妻闹矛盾,可以往死里揍!” 靖宝在极度震惊后,落荒而逃。 她果然涉世未深啊! 这叶家人的脑回路不同于常人。 真他娘的彪悍! …… 被叶家四兄弟这么一绊脚,两人到正堂的时候,已经晚了。 正堂里已经坐满了给老侯爷拜寿的人,一屋子的人,靖宝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顾长平。 他穿一件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正与边上的苏秉文低声说着什么。 似察觉到有人看他,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靖宝冲他咧嘴一笑,无声的喊:“先生,早啊!” 顾长平眉眼唇角的线条有极细微的变化,像是在听到靖宝说话的瞬间,线条柔和了一些。 他冲她微一颔首。 “你这学生,挺秀气!”苏秉文顺着顾长平的目光看过去。 “江南人。” “长得也好!” “还行!” “你对他……似乎有点不一样?” 顾长平回首看他,“哪里不一样?” 苏秉文指了指顾长平的眉眼:“这里!” “你看错了!” 苏秉文:“……” 身后,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听进去的齐林,心里有如黄河一般在咆哮-- 爷啊,你说谎都不打草稿的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娘们瞧瞧 “宣平侯府小爷,靖府七爷来给老侯爷拜寿--” 靖宝与陆怀奇一道跪在蒲团上,按着事先商量好的,齐声道:“祝老侯爷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老侯爷今日穿一件赭红色寿纹锦缎直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眉眼间有武将的英气。 身后的管家小声提醒,“侯爷,左边那位是宣平侯的小儿子,那位秀气的,是……” “我认得!” 老侯爷打断管家的话,目光炯炯的盯着靖宝,不就是他家孙子一厢情愿要睡的人吗? 他记着呢! “看赏。”老侯爷哼了哼,指着靖宝比划了两根手指头。 管家立刻从丫鬟捧着的托盘里拿出三个荷包递过去,给了靖宝两个。 唰唰唰--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落在靖宝身上。 靖宝:“……” “我看了一早上的拜寿,这可是老爷子第一次送出两个荷包!” “不会是……他家孙子相中的人吧?” “别胡说,叶家人今儿在呢!” “还真就不是胡说,我听说……” “嘘,听老爷子给什么说法?” 可惜,老侯爷坐得八方不动,压根不想给什么说法。 靖宝拿了两个荷包,不得己又多磕了三个头,她算是发现了,今天要她 死的人,不止一个叶家。 磕完头爬起来,靖宝扯了扯陆怀奇的衣袖,示意下面到哪里去躲清闲。 陆怀奇只当她要他手里的荷包。 从前他拜寿,荷包到手上没一会,总会被姐姐妹妹们讨要去,就习惯性的往她手里一塞。 “我要你的荷包作什么?”靖宝忙又再塞回去。 “给你玩!” “我不要!” “拿着!” 两人你塞过来,我塞过去,拉拉扯扯了好几下,不曾发现角落里,徐青山充满杀意的目光。 还说喜欢的是姑娘,分明就是借口。 瞧! 他和姓陆的光天化日之下扯过来扯过去,打得多么的火热,八成是移情别恋了。 那姓陆的有什么好,要长相没长相,要功夫没功夫,官位还是花钱捐来的…… 娘娘腔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眼瞎! “眼瞎”的靖宝拗不过,只得把荷包接过来,这时,只见门口唱礼的高唱一声,“长公主府到。” 长公主府来的是驸马爷和高朝。 驸马爷抱拳作揖,高朝磕头,父子二人行完礼,便分道扬镳。 驸马爷被徐评请去偏厅喝茶,高朝走到靖宝身旁,长臂儿一勾,似笑非笑道:“靖七,今儿打扮的很标致!” 靖宝挥开 他的鬼爪子,回敬道:“高美人,你也不差,今儿穿的很妖娆。” 穿着绛紫色的长袍,大冷的天手里摇一把折扇,不仅妖娆还很骚包。 高朝扇子一甩,遮住了嘴角的一抹冷笑。 哼! 我妖娆? 一会我就扒了你的皮,看看咱们俩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妖娆! 说话间,钱三一和汪秦生肩并肩的来了。 磕完头,汪秦生刚一转身,红包就被钱三一抢去了。 “为什么抢我荷包?” “我为了陪你,都没和家人一道来拜寿。” “可是……” “我昨儿教你写文章了。” “可是……” “你的九章算术也是我教的,你好意思?” 汪秦生羞愧的低下了头。 好吧,学渣没有资格和学霸抢荷包。 钱三一目光一扫,见靖宝手上捏着三个荷包,拉着汪秦生就往她那边走。 还没开口行骗呢,就听外间呼啦啦的脚步声,接着唱礼官大声喊-- “诸位夫人、奶奶、贵女们来给老侯爷贺寿啦!” 下人忙在厅里拉出几道屏风,有些知礼的世家弟子便躲进屏风后面,免得冲撞了贵女。 靖宝一是怕遇着叶筠芷,二是见钱三一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荷包,朝陆怀奇偷偷递了 个眼色。 陆怀奇见小七放着那几个同窗不找,偏找他一道开溜,心中说不出的得意,四下看了几眼,趁着无人注意时,护着靖宝就往外间走。 他哪里知道,自始至终徐青山的目光就在两人身上。 想溜出去说体贴话? 门都没有! 我徐青山在哪儿,你们就必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呆着,别想偷偷摸摸。 “陆怀奇,靖宝,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陆小爷:“……” 靖七爷:“……” 这一嗓子,贵女们那边瞬间沸腾了-- “天啊,天啊,秋闱第二名的靖宝也来了?” “听说第三名的钱三一也在!” “我刚刚还看到长公主府的马车,高公子和徐公子是好友,他也一定在的!” “这几个都是顾祭酒的学生,学生来了,祭酒大人肯定也在。” 陆怀奇:“……” 为什么没有人提到我? 不读书的人存在感就这么低吗? 汪秦生:“……” 也没有人提到我! 学渣的存在感就是这么低! 听到顾长平的名字,靖宝赶紧抬眼去看,意外的发现顾长平也正在看她,并冲她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靖宝的心,一下子定了! 顾长平起身道:“老侯爷 ,男大女防,晚辈带着学生们先去小厅喝茶。” 定北侯本就是大家族出身,深知大家族的规矩,忙笑道:“来人,领顾大人去小厅喝茶吃点心。” “顾大人急什么!” 一道老成的声音横出来,“他日曲江设宴,左右是要给人相看的,不如今日就请出几位监生,也好让我们看看如今国子监的监生,是何等风采!” 要是换个人说这种话,顾长平必然拂袖而去,但这人他却只能陪个笑。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任内阁大学士佟磊的夫人方氏。 佟磊与苏太傅有同窗之谊,只可惜四十不到便病逝了,论辈份,顾长平应该称呼一声师叔,称方氏为师叔母。 方氏自丈夫死后,便独自一人撑起家业,可惜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的,佟家在京城官场上渐渐式微。 她今日之所以敢厚着脸皮说这话,也是想给孙女辈找一个乘龙快婿,好让佟家早日复起。 “顾大人,别犹豫了,请上来给我们娘们瞧瞧,我保证不会吃了你那些学生!” 又一道声音横出来。 女人们一听这声音,个个眼露敬佩;男人们一听这声音,个个眼露不屑。 这人,正是叶家的母老虎叶氏!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不详预感 你道叶氏为什么要横插一句,原因有两个: 一来要看看那靖什么宝长什么样儿; 二来要拿他和徐青山比一比高低,敢对女儿说出那种狂话,也不怕风大闪了他的舌头。 顾长平用余光看了苏秉文一眼,见后者点点头,只得朗声道: “高生,靖生,徐生,钱生,汪生,你们五个代表国子监所有监生再给老侯爷磕个头。” 官场上,十分讲究师生同年交错繁杂的人情关系,他顾长平可以不顾着方氏的面子,但一定会顾着苏家面子。 靖宝定定地盯着顾长平看了一会,眼露失望。 怎么能转眼就把他们卖了呢? 说好的少安毋躁呢? 偏钱三一这时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再磕头,有荷包拿吗?” 定北侯哈哈一笑道:“国子监学生读书辛苦,来人,每个再备一个厚厚的荷包。” 厚厚? 钱三一二话不说,拉着汪秦生便跪在了蒲团上。 叛徒! 靖宝心底怒骂,眼睛瞄向高美人,期盼着这人有点志气,能吼出一句“我高爷爷的风采,也是尔等庸俗之辈能看的”? 高爷爷在对上顾长平那双如墨似漆的眼睛后,屁都没放一个,乖乖的走到蒲团前,双腿一曲跪下。 末了 ,他还不忘挖个坑,冲靖宝吼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连先生的话都不听了吗?” 靖宝胸口起伏起来,只得硬着头皮从屏风后走出来,瞬间,两道视线像刀子一样甩过来。 “娘,就是他!” 叶夫人摆摆手,示意女儿别说话,眼色却一亮,除了瘦,矮一点,白一点,果然不比徐青山差哪里。 事情到这份上,靖宝也坦然了,面无表情的跪下去。 刚跪下,身边扑通又多跪一人,扭头看,不是徐青山又是谁。 “学生钱三一!” “学生汪秦生!” “学生高朝!” “学生靖宝!” “孙子徐青山!” “齐祝老侯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趁着五人磕头之际,贵妇、贵女们悄悄的议论开: “论好看,还是长公主的儿子最好看!” “靖公子也不差,皮肤好,眼睛大,人家秋闱可是第二名呢!” “论个头、身材,徐公子首屈一指。” “汪公子打南边来,听说家底很厚,南边的男人还很疼媳妇!” “钱家的那位公子面相不错,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识几个字容易,识一个人却难,好些赖汉脸上都披着画皮呢!要我说啊,真正称得上公子如玉的当属顾 祭酒,那五个还太嫩了些!” 唰唰唰,所有女人的视线都投向顾长平。 顾长平像是没听到般,自顾自喝着茶,压起的眉目斜飞,薄唇紧抿,举手投足间带着冷清。 脉脉君子,魏晋遗风。 连上首处的定北侯都不禁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又看到了顾家六爷当年的风骨。 “荷包呢,还不赶紧拿出来,要小爷我跪多久啊!”高朝的口气透着不耐烦。 众人的视线齐齐回到他脸上,心道那人说得对,比起顾祭酒来,这些监生还太嫩,一点子耐心都没有。 管家忙递上荷包,果然比着刚才重了不少,五人再冲老侯爷作一揖,便一个接一个的走出花厅。 靖宝一只脚刚跨出门槛,胳膊被人拉住。 “拿着!” 徐青山不由分说把荷包塞她手里,平静又笃定道:“娘娘腔,感情这东西,你看错了,就是找死!” 靖宝:“……” “徐……” 靖宝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唱礼官打断了。 “王国公府王渊,苏绿国王子朴真人来给老侯爷拜寿啦!” “这两个龟孙子也敢来!” 徐青山脸色突变,把靖宝往边上一推,撩起袖子便要迎上去,却听顾长平在背后淡淡唤他:“徐生! ” 徐青山脚步一顿。 是了! 今天是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半个京城都看着呢,自己就这么打过去,一来让别人看笑话,二来老爷子脸上也没光! 他一咬牙关,缓缓而行。 “今日我祖父大寿,二位不请自来,不会是打闹场子的吧!” 打是不打了,但狠话还是要放的,防着这两个小子在寿礼上作妖。 “哪敢呢,青山兄!” 王渊笑笑,大手一挥,身后数位随从立刻搬上两件大东西: 一件是一人高的红珊瑚树,一件是半人高的白玉摆件,都是值钱的玩意儿。 “我们是来给老侯爷祝寿的。” 徐青山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挡在路中间,不让两人进去,却不想厅里的定北侯缓缓开口: “何必这么客气呢,两位贵客,快请到厅里坐。” 靖宝探进半个脑袋,眼尖地看到定北侯说这话的时候,额角的青筋重重的跳了几下。 内宅女人的斗争比的就是耐性,官场男人的斗争比的则是脸皮。 哪怕定北侯心里恨不得把这两人一巴掌打死,脸上却是笑如春风,跟看亲孙子似的。 王、朴二人进厅拜寿,拿了荷包,从蒲团上爬起来,走到顾长平面前,恭恭敬 敬的施礼。 这二人的皮囊都不差,尤其是朴真人,长得唇红齿白、风度翩翩,这会又这么尊师知礼,一下子吸引了好几位贵女的芳心。 “怪可怜的,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 “听说好几年没回苏绿了。” “质子的身份,哪能由得了自己!” 顾长平在细碎的议论声中站起来,冲上首的老侯爷一颔首:“学生们顽劣,我带他们去小厅喝茶。” 说罢,朝身旁的苏秉文淡淡看了一眼,径直走出去。 …… 小厅里,摆着瓜果茶点。 众监生围坐在顾长平身侧,一个个垂目敛神,连素来顽劣的钱三一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然而,这局面仅仅维持了小半盏茶,便有人来请顾长平进书房小坐 顾长平推托不得,起身看着这一个个,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老侯爷的好日子,你们玩归玩,别生事,听见了没有?” “是!” “王渊?” 王渊对顾长平有几分惧怕,抬头露出一个异常积极的笑容:“先生放心,我再顽劣,也分得清是非!” “高朝?” 高朝屁股都没挪,朝靖宝淡淡瞄一眼,懒洋洋回了声:“是!” 靖宝:“……” 你应归应,看我一眼做什么?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三观很正 顾长平一走,就如妖孽出笼。 高朝与王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挪开过视线,小厅里的气氛瞬间充满了杀气。 靖宝心里唉声叹气,决定避一避风头。 “我去上个茅厕!” “我陪你去!” 高朝突然收回视线,扭头看着靖宝,吓得靖宝心头一震,忙改口道:“我说错了,我去找下舅舅,你们喝茶,喝茶。” 说罢,她不等高朝有所反应,一提袍角便跑了。 高朝眯了下眼睛,朗声道:“小七,小九,扶你家爷出去转转,这地儿污浊的很,熏得我想吐!” “我们跟你一道去!”钱三一起身。 “不必了!” 高朝轻轻叹了一声,“我想一个人静静。” 钱三一与汪秦生:“……” 钱三一挠挠头皮坐下,心底生出疑惑,高美人可不是会一个人静静的人! 一抬头,见王渊和朴真人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心道: 这两人也有些反常,刚刚高美人拿话挤兑,他们竟然没回嘴,要是换了平常,早打起来了! 今儿什么情况? …… 靖宝走出小厅,小声问阿砚:“舅舅在哪里?” “回爷,侯爷在书房。” “陆表哥呢?” “被侯爷带在身边。” 官场上,拼的是人脉,混的是 脸熟,宣平侯把陆怀奇带在身边,无非是想帮他铺路。 靖宝想了想,道:“咱们找处清静的地儿坐坐吧,一会就开席了。” 话落,便有小丫头上来,十分伶俐道:“前花园有暖阁,靖公子可上那边去,那儿清静,奴婢可为公子带路。” “可有女眷?”靖宝多了一个心眼。 “回公子,女眷都在后花园,公子安心玩,不会冲撞贵女。” 靖宝暗叹,到底是侯府,瞧着丫头的素质,真知礼啊! 阿砚见自家爷没吭声,掏出二吊钱塞过去道:“那就有劳姑娘带路。” 小丫头拿了银子迅速在前边走着,靖宝主仆三人在后头跟。 东一拐,西一绕,越走越偏僻。 阿砚头一个察觉不对,上前一步拦住小丫头,“你是什么人?要把我家公子带去哪里?” 小丫头往前方一处指去,扭头对着靖宝轻声道:“公子您瞧?” 只见梅树下,站着一红衣女子,不是那叶筠芷又是谁? 小丫头见任务完成,冲靖宝福了福,一溜烟跑的不见踪影,靖宝不由心里气骂:你丫的可是侯府的丫鬟,怎么吃里扒外呢? 叶筠芷款款走到靖宝跟前,冲她道了个万福,含羞道:“靖公子,失礼了。” 靖宝一听,下意 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这姑娘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母老虎眨眼变成小猫咪了? “叶姑娘,有事吗?” “那日对公子口出恶言,还请公子原谅。”叶筠芷声音温柔。 靖宝一脸戒备,“没事,没事!” “今日把公子请来,是想与公子说,我从小的梦想,便是嫁进徐家,公子虽然也优秀出众,但我的心,从来没变过。” “我知道。那日我也是急了,与你开玩笑的。” “公子能当玩笑说,我却不能当玩笑听。” 叶筠芷噙着笑缓缓贴近靖宝,靖宝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叶姑娘,你……” “你别怕,我有几句旁人不能听到的话,想说给公子听。其实,我就是想求你!” 她的声音渐弱,眼睫颤动,像受了伤的蝴蝶,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靖宝想着她的求而不得,心中一软,“不必求,有话你直管说。阿砚、元吉?” 阿砚、元吉忙背过身。 叶筠芷冲靖宝感激一笑,往后退步,想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刚退一步,脚踩着裙摆,身子一个踉跄,便往后倒去。 靖宝不作他想,忙伸手用力一拽,叶筠芷便顺着这股力道,往前一倒,正正好倒在靖宝的怀中。 “娘娘腔,你在干什么? ” 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在空旷无人的小花园显得格外明显,靖宝登时愣住,低头一看: 自己正扶着叶筠芷的腰,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相当暧昧的姿势! 这时,叶筠芷用了些力气,将靖宝一推,小脸儿羞得红扑扑的。 “徐青山,你别误会,刚刚我不小心滑了一下,靖公子怕我摔倒,扶我呢!” 语气温和! 徐青山几乎要吐血。 叶筠芷那野丫头什么时候有过这么温柔的时候? 娘娘腔前一会还和他表哥纠纠扯扯不清,这会又背着他,和叶筠芷勾勾搭搭…… 简!直!不!是!人! 靖宝这时还有什么猜不到的,无语地看着叶筠芷。 她一心防着叶家四兄弟来找她算帐,不成想,叶筠芷根本不屑假借别人的手,亲自豁出去上阵,设了这样一个套子给她钻,目的就是为了破坏她在徐青山心目中的形象。 果然! “情敌”相逢,下的都是狠招。 靖宝既不想让徐青山误会,也不想戳穿叶筠芷的把戏,想来想去,只好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 “叶姑娘,青山兄,我是一个三观很正的男人!” 三观? 这他XX的什么玩意? 徐青山用力握住拳头,克制住自己想冲过去,把娘 娘腔揪住质问的冲动。 叶筠芷心念不知为何有些杂乱。 她虽然不知道三观是什么,但从靖七从容的态度来看,他应该是看穿了她的把戏! 没有当面戳穿,是因为不屑? 还是我真的误会他了? 不管了,反正这徐青山只能是我的! …… “爷,有件事儿阿砚想不通!” “什么事?” “爷对男子和对女子的态度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爷对男子苛刻,对女子宽容。明明刚刚叶姑娘算计爷,爷却什么都没说,早上三姑爷想要为卫姨娘要一碗燕窝,爷还收他银子。” “因为这是一个男权的社会。” “什么是男权!” “就是男人掌握话语权!” “这有什么不对吗,千百年来不都如此?” “正因为千百年来如此,我才更不想为难女人” “可有的女子也挺坏的!” “那是因为她们求而不得!” “她们求什么而不得?” “一个人,一份情,一颗心!” “……” 声音渐渐远去,小花园又重新归于安静。 片刻后,树后走出两个人。 苏秉文若有所思道:“子怀,你这个学生挺特别的。” 顾长平强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故作冷漠道:“是吗,我没看出来!” 第二百七十章 逢场作戏 因为前花园那一出,靖宝哪里也不敢去,乖乖的坐回小厅。 好在刚刚这么一会,小厅里的人都跑得不见踪影,也算安静。 不一会,便有丫鬟来请入席。 酒席设在暖阁, 靖宝走到门口,转身交待道:“你们自去吃酒喝茶,不必管我,天冷了,多喝几杯酒暖暖身。” 砚却不放心,“爷,阿砚吃完饭,就在这门口等着,爷出来喊一声就成。” 靖宝见他坚持,只得点点头。 “今儿客多,爷少喝几杯。”阿砚又交待。 “我不是贪杯之人,只喝一杯应应景。” 暖阁里,摆着四张方桌,丫鬟把靖宝领到打头的一桌,靖宝抬眼一看,不知是笑,还是该哭。 国子监所有监生都坐在这一桌,高美人和王渊并肩朝南做主位,侯府这么安排,也不怕这两人闹起来,把桌子都掀了? “靖七,你坐我边上来!”钱三一热情招呼。 靖宝坐过去,“今儿个骗了多少银子入口袋?” “说什么呢?” 钱三一勃然恼怒,一脸的义愤填膺:“我是那种人吗?银子在我钱爷眼里算什么?算个屁!” 靖宝:“……” 靖宝拿眼睛去瞄汪秦生:他怎么了?受刺激了? 汪秦 生心虚的陪了个笑,笑中还带着几分酸楚:该骗的都骗了,就惦记着你的了,文若,你可要小心。 靖宝完全没有领悟出汪秦生的笑里隐藏了这么多的深意,问道:“我们这一桌,就六个人吗,还少两个啊!” 钱三一丢给靖宝一记刀眼:这小子是不是傻,高朝和王渊两个坐着,谁敢跑这桌来找不自在? “一会青山兄说要坐过来!”汪秦生道。 靖宝一听,顿时没了食欲,这会她是真的不想看到徐青山啊! “先生呢?他坐哪里?”她问。 汪秦生指了指暖阁后头的小厅,压低声道:“先生坐主桌,刚刚王国公夫妇也来了。” 靖宝激灵了一下,随即意识到王渊和朴真人来侯府拜寿,并不是瞒着家里胡闹,这本来就是国公爷的意思。 皇后生下儿子,儿子虽不居长,却占一个嫡字,将来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 王国公是想趁着这机会和定北侯府一笑泯恩愁,毕竟定北侯府在新帝心里,占着一席之位。 就算笼络不成,也能把从前的旧怨消弭消弭。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 靖宝拿眼角去看王渊,见这人坐得板板正正,完全不像在国子监那般吊儿 郎当样,不由心里感叹,这国公爷也是有几把刷子的,否则不可能把女儿送上皇后的宝座。 只是…… 靖宝收回视线,慢慢拿起面前的茶盅。 后宫之争,便是前朝之争。 皇后的背后王公国府,苏婉儿的背后却是苏太傅和顾长平,如今两人坐在一个桌上,会不会也像他们这桌一样,看着无波无浪,实际暗流涌动? …… 靖宝猜错了。 暗流涌动是形容年轻人之间的较量,而王国公这般城府深的,得用另外四个字形容:逢场作戏。 国公爷穿一身宽袖冬袍,眉宇之间三道深纹,鼻翼处两道浅纹,显然是思虑过度。 他微微笑看着顾长平,眼神却十分犀利。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原来老皇帝还在时,这个顾长平不显山不露水,只在国子监教书育人,自己还真没把他当回事。 哪知,苏婉儿做了侧妃,他又因为曹明康一事,代刑部尚书之职,这就让人不得不防了。 别看苏妃如今式微,只要顾长平坐稳刑部尚书的位置,这两人就能对女儿的后位产生巨大威胁,再加上一个长公主府…… 居安思危。 只有早早的让皇帝立下太子,东宫才能立于不败之 地。 恰好儿子非要到定北侯府来拜寿,他索性就趁着这机会和老侯爷亲近亲近。 孤掌难鸣,他得为女儿,为王家拉拢越多的人越好。 “小儿在国子监给顾祭酒添麻烦了,这杯酒我敬顾大人。” “国公爷客气!” 顾长平举杯与他碰了碰,“王渊近日安份守己,学业上颇为上进,没惹什么麻烦。” 王国公道:“就你还夸他,这孩子顽劣之极,常常给我惹麻烦,我有时气得,真恨不得拿鞭子抽他。” “孩子大了,打不得。” “是啊,打不得,骂不听,你说该怎么办?” 王国公话峰一转,试探道:“不如就劳烦顾大人再费费心,收他为弟子,管上一管?” “我年少时,也常常轻狂又任性,惹苏太傅生气,国公爷不必放在心上,孩子大了,自然而然就明白父母的苦心,会慢慢懂事的。” 顾长平连话茬子都不接,“来,我敬国公爷一杯。” “来来来,喝酒!” 王国公打了个哈哈,扭头向老侯爷笑道:“侯爷,一起干了这杯,从前我家小子混,做得那些混事,你可别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我们家那位犯起混来,我也想亲手把他掐死。” 定北侯端起杯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一代管一代,我老了,管不动了,就随他们年轻人去折腾吧,左右还有他娘老子!” 王国公一听这话,脊背瞬间僵直。 这话的意思是:你们爱怎么斗怎么斗去,他是决计不会出手的,至于小一辈的要帮谁,他管不着。 老东西! 谁不知道你家徐青山和公主府那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帮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王国公到底老奸巨猾,不动声色道:“老侯爷,该管的还是得管,否则这帮小崽子们岂不是要爬到咱们头顶上去?” 老侯爷脸色变了变,活了这么久,怎能听不出这话里警告的意味。 这时,顾长平轻笑道:“老侯爷的寿辰,何必聊那两个不懂事的小崽子添堵,来,老寿星,这酒我替先生敬您一杯。” “干了?”老侯爷挑眉。 “干了!” 顾长平一仰头,遮住了眼中的一抹利光。 王国公想为女儿王皇后拉拢人,目的在立太子的事情上。 定北侯明摆着不想掺合其中。 新帝刚刚登基不足两年,王家人已经在为太子的事情走动,这家人的野心与苏婉儿一样,着实不小。 第二百七十一章 只能这样 暖阁里。 陆怀奇走到靖宝身旁,“小七,我与工部的人坐一桌,你要不要过去与我同坐?” 靖宝知道他不放心,忙道:“不用,我在这儿挺好。” 陆怀奇看了看同桌之人,见有高朝几个在,倒也放下了心,“你有事便叫我!” 陆怀奇一走,婢女为各位监生斟酒。 靖宝喝完一杯,便把杯子倒扣上,“我晚上还要温书,就不陪着各位了,来人,沏茶!” “喝什么茶啊!” 高朝骚包地摇了下扇子,“倒满倒满,再多喝几杯,今儿不醉不归。” 靖宝一脸纳闷,伸出脚暗暗的踢了高美人几下:你和王渊斗酒归斗酒,可别带上我,我酒量不行的。 高朝展眉而笑,笑得丽色如花。 谁说他要和王渊斗酒的? 今儿这酒是专门为你靖七准备的。 等你喝醉了,不省人事了,我才能把你的裤子扒下,看看那地儿的玩意! 好好儿的,他笑什么? 靖宝懵了一瞬,丫鬟已经把酒倒满,无奈之下,她只能又喝了一杯。 丫鬟再欲倒酒时,靖宝留了个心眼,扶着丫鬟的手,只倒了半杯。 “你这丫头……瞧什么瞧……说的就是你,怎么帮我们靖七爷倒酒的?懂不懂规矩?得满上!” 钱三一手指着捧酒壶的丫鬟,“再倒!” 靖宝转过头,用眼神去剜钱三一: 你干什么,疯了吗?枪口为什么对准自己人? 不对准你,还能对准谁? 谁让你拿了这么多的荷包! 不把你灌醉,我又怎么能把你的荷包骗过来! 钱三一眯了下眼睛,突然不着调地补了一句:“你瞧瞧你的脸,一看就是阳气不足,多喝几杯酒,能补阳气。” “都满上,谁不喝,谁他娘的就是孙子!” 王渊一拍桌子,豪气冲天,“靖七,你可别扫兴,青山兄的好日子,必须多喝两杯。” 喝多了,老子才有办法上你! 靖宝蠕动了下嘴唇,脸色变了几刹后,话都咽了下去。 她算是看出来,今日这酒一杯不够! 她虽然不喝酒,但酒量还是有的,外头又有阿砚和元吉守着,就算多喝了,有他们在,也不怕出事。 主意打定,她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的由着丫鬟把酒盅斟满了。 几杯酒下肚,肚子有了暖意,这时徐青山过来敬酒,第一杯就冲着靖宝来。 “娘娘腔,我和你两年同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这酒,你喝不喝?” 靖宝的手垂在腿上,几乎没有犹豫,抬起来举起了杯子。 “徐青山,我是什么样的,你也应该清楚,话不多说,我祝老侯爷长寿。” 这便是在说刚刚花园里的事。 徐青山愣了下,一碰杯,一仰头,酒尽。 “一杯不够,再饮三杯。” 徐青山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娘娘腔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什么时候,这人的心里,也能有他? 话说得光明磊落,靖宝只能点头。 又三杯喝完,徐青山没有刁难,拿酒杯分别向高美人他们敬酒,也是一人三杯,不偏不移。 敬到朴真人,这小子不等徐青山说,自己拿杯子喝了三杯,完了,一抹嘴道: “青山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要说的话,都在酒里,你品品。” “老子没那闲功夫!” 徐青山把酒盅一扔,扭头就去别桌敬酒。 朴真人气得咬牙切齿,冲靖宝手一指,把气出她身上,“靖七,我也要和你连干三杯。” 谁和你干啊! 靖宝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见。 朴真人哪干呢,哇哇叫了几句苏绿国的鸟语后,作势要把桌子都掀了。 “靖七,就当给老侯爷一个面子,闹大了不好!”高朝劝。 “也给先生一个面子,掀桌子太难看,何必呢!”钱三一也劝。 “要不……我帮文若喝!” 汪秦生刚出声,两把锋利的“匕首”向他射过来,汪秦生吓得一缩脑袋,不敢吱声了。 “我最后三杯,喝完不喝了!”靖宝把丑话说前头。 那怎么可能呢! 高朝不动声色的朝钱三一瞄一眼;王渊不动声色的 朝朴真人看一眼 两个四目相对! 这帮人瞬间达成了一致意见:先让这小子缓缓,后面再想办法灌他酒。 …… 和朴真人的三杯酒喝完,靖宝的胃里火烧火燎起来,鸡皮疙瘩也一层一层的泛起,人难受的不行。 她借口散散酒气,走到院外去看了一眼。 阿砚和元吉站在树下,正往里面探头探脑。 靖宝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冲他们挥了挥手,这会她还能保持清醒,再坐个半盏茶的时间,这宴就散了。 能坚持。 靖宝强打起精神,勉强维护着脚步,转身,撞入一道宽阔的胸膛。 眼睛没看清,味道先识了人。 熟悉的檀香钻入她鼻间,靖宝愣了愣,抬头一看,顾长平眸如深海,伸手稳稳托住了她。 “先生?” 喝过酒的声音,显得柔而糯,带着些缠绵的味儿。 顾长平皱眉,“喝酒了?” “嗯!” “多少?” 靖宝不想让他担心,伸出三个手指头晃了晃,“就这么一点。” 脸都红透了,才三杯? 顾长平没再说一个字,握着她的胳膊把人往暖阁里带,靖宝两腿虚浮,走得踉踉跄跄,顾长平眉间不悦,手臂却带出些劲儿。 靖宝撑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顾长平察觉目光,转头与她对视。 这一眼, 丝丝缠缠。 顾长平沉默的挪开视线,将 靖宝扶过门槛,按坐在椅子上。 所有人瞬间像被点了穴似的,一个个僵成根木棍看着顾长平,各自将心里的鬼胎掩饰好。 “不要再让她喝了,他酒量不行,会醉。” 顾长平的强硬而冰冷,“高朝,你护好他!” 高朝:“……” 高朝很想说护不住,但一对上顾长平的眼神,心虚的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长平见他应下,手在靖宝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方才离去。 靖宝顺势垂下脑袋,耳朵里全是嗡嗡声。 刚刚先生护着她呢! 不光护着,他还拍她的脑袋。 那两下拍上来,她甚至有种想拉住他哭诉的冲动:“先生,他们几个都欺负我!” 大掌离去的同时,她惊了一下,忍住了。 堂堂靖府七爷没有那么脆弱。 再说了,她有什么资格向先生哭诉? 她是男人! 这辈子只能娶个女人进靖家,然后偷偷摸摸从族中抱个孩子过来,充当嫡子养着。 她要考科举,中探花,做大官,护靖家平安。 她的一辈子,母亲都已经帮她安排好。 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了! 靖宝眼睛通红,鼻子也酸,望着地上的某一处不言不语。 许久,她抬起头,冲高美人莞尔一笑,“我还没和你喝三杯,高朝,我们必须喝三杯。”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可怜人! 第二百七十二章 螳螂捕蝉 和高朝喝完三杯,靖宝彻底醉了,但意识还有,借着酒劲高喊了几声阿砚。 阿砚进来,一看自家爷摇摇晃晃的坐着,忙把人往背上一背,“各位公子,我家爷醉了,我先带他回去。” “我和你们一道走!”高朝站起来。 阿砚:“……” “先生让我照顾好他,我不能负了先生的嘱托!” 高朝翻了个白眼,脸上是嫌弃的表情,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阿砚忙道:“那就有劳高公子。” 朴真人一听急了,正要拦住,被王渊一个眼神止住,“真人,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走吧!” 有高朝在,他们很难成事,不如先作势离开,再远远的跟着,见机行事。 一桌六人,瞬间走了四人,只剩下钱三一和汪秦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钱三一长长叹出口气,“刚刚那几杯酒,算是白灌了,银子没骗到手啊!” 活该! 汪秦生不理他,心里替靖宝开心着呢。 “走,咱们去后花园听戏去!” “不去,后花园都是女眷,别冲撞了!” “你个二傻子,后花园除了女眷,还有那帮唱戏的。” 钱三一摸了摸下巴,“我寻思着是不是可以找戏班主聊 聊。” “……聊什么?” “聊聊未来状元写的戏词,值多少钱?” 汪秦生:“……” 这人钻钱眼里,已经无药可救了! “小七,小七!” 陆怀奇喝得两眼通红的跑过来,“汪公子,小七呢?” 汪秦生忙道:“陆小爷,文若多喝两杯,阿砚背他先回去了!” 先回了? 也好,省得他担心! 陆怀奇打了个酒嗝,有阿砚在,小七绝对不会有事! …… 午后,两辆马车缓缓而行。 刚转出二回曲巷,只听得咔嚓一声,靖府马车的右车轱辘突然断了。 “好好的车轱辘怎么会断?” 高叔赶了大半辈子车,也没见过这等稀奇事,跳下马车查探一番,才发现是被人为撬断的,气得破口大骂: “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有本事的明晃晃到靖府门口来寻事,我还敬你是条汉子,暗戳戳的在背后做这种下贱事,老子诅咒你生儿子没屁/眼!” “王八羔子”高美人羞愧的用扇子遮住了半张脸,掀了车帘,朝小七递了个眼色。 小七会意,立刻从马车上跳下,走过去,笑眯眯道:“您老快别骂了,惊扰了七爷和我家爷。 也是巧了,前头便是 高府的别院,我家爷偶尔会在那里小住。 阿砚,我家爷说,让你背七爷去那儿歇歇脚吧,这大冷的天,冻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回头我让小九找个新的轱辘换上,那会子你家爷也醒了酒,岂不是两全。” 阿砚和小七,小九一同经历过生死,知道这两人是靠谱的,不疑有他,忙把爷从车上背下来。 元吉则顺势把斗篷给爷披上,一行人直奔高府别院。 …… “爷,靖府的车轱辘被人弄断了。” “弄断了?”王渊皱眉:“谁弄的?” “小的不知道!” “那现在他们人呢?” “在高府别院。” 王渊眉头皱得更紧,“我怎么不知道这附近还有个高府别院?” “回爷,是间空宅子,就几个老仆人帮忙看着。” “高朝怎么会把人带去那里?” 王渊看着朴真人,自问自答道:“你说会不会这小子也跟咱们一样的心思?” 朴真人眼珠子一转,“不好说……要不,跟去瞧瞧?说不定有好戏!” 王渊一听,顿时来了劲,“走后门,花几个银子买通看门人。” 朴真人嘿嘿淫笑:“碰巧了还能逮个正着。” 王渊兴奋的直搓手,“要真 逮着了,高朝和徐青山这对兄弟可就玩完了。” “徐青山再也不会惦记姓靖的。” 朴真浑身的血液直往上窜,一拍掌,道:“走,瞧瞧去!” …… 别院不大,只有几个仆人看守扫院。 高朝指着西边一处小巧的院子,“让靖七歇那院里,那院子没有人住,清净。” 阿砚忙把人背过去安置好,又问下人要了两盆炭火放在床边,留元吉在院门口侍候,自己则去跟小七找新的车轱辘。 元吉见七爷睡得香,便搬了张竹椅到院中。 他中午喝了些酒,冬阳照在身上热哄哄的,没一会便打起了瞌睡。 这时,高朝带着阿九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元吉似有所察,猛的睁开眼睛,把高朝吓得脚步一顿,心跳加速。 “高公子,你怎么来了?” 高朝捂着嘴咳嗽两声,阿九忙上前一步。 “我家爷来看看你们这里需要什么?要不要给七爷备壶热茶啊,酒喝多了容易嘴干。” “要,要!” “这府里下人不多,我家爷从不在这里开火,要不……你跟我去小厨房烧壶热水来。” 元吉刚要说“爷睡着呢,离不开人”,只听阿九又道:“不瞒你说,我只侍 候我家爷的衣食,不会生火,你生了火就回来。” “这……” “啰嗦死了,我坐这院里晒会太阳,帮你看着你家爷,你快去快回!”高朝口气不耐烦,脸也阴沉下来。 元吉吓得哪敢再吱声,冲着高朝连声道谢,颠颠的跟着阿九去了。 赶车老汉在前院; 阿砚有小七看着; 元吉有小九看着! 哈哈哈! 一个碍眼的人都没有,高朝兴奋的简直要仰天长啸。他提起一口气,右脚跨进门槛。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照在地上。 床上的少年蜷缩在被里,露出半个脑袋,黑发下面,是一张白皙如玉的脸,俏鼻下是红艳艳的朱唇。 再凑近了瞧,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果然雌雄难辨! 高朝深吸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瓷瓶,里面是事先预备下的一点点蒙汗药。 醉酒是远远不够,万一衣服脱掉一半醒过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叫做贼心虚。 高朝拔开瓶盖,把瓷瓶伸到靖宝的鼻子底下,自己则掩住了口鼻。 几息几呼之间,靖宝彻底睡死过去。 高朝将紧摒的一口气呼出,走到炕前,颤着手一点点掀开了被子。 心跳,越来越快! 第二百七十三章 他是女的 被子掀去,露出少年单薄的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高朝竟不敢伸手去探。 活了十九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既有隐秘的兴奋,还有说不出的恐惧。 他探出手在靖宝的下半身摸了一把。 是平的? 是平的!! 霎时,仿佛被刀捅进了胸窝似的,高朝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他自以为很镇定的咽了口唾沫,目光上移,落在靖宝的衣领上。 倏地,他挑起半边嘴角,露出一个发狠的笑容。 手指解开第一颗扣子…… 第二颗…… 第三颗…… 衣衫半开,露出白玉般的一段雪肤,再往下…… 高朝手指碰到一层白布,生生打了个激灵,像被烫到了似的,猛的缩回了手,一屁股跌坐在炕榻上。 心跳如狂。 隔了一会,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啪--” 疼! 不是梦! 这,这,这……这小子果然是个女的! 怎么会呢? 高朝猛的回头,看着床上的人。 “……”他看了很久,狂跳的心慢慢落回胸腔,几近无声的傻笑了一下。 国子监混进个女学生! 这女学生还和他在一个斋舍住了两年! 他们,他们……还甚至在同一个炕床上睡过! 我!日!他!娘!的 ! “咯咯咯……” 高朝抑制不住的笑起来。 突然就在这时,笑声孑然而止,他感觉有什么不对! --高朝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空气陡然凝固。 寂静中,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两个脑袋探了进来。 一个王渊;一个朴真人! 高朝吓得身上火速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的反应根本没过脑子-- 他蹭的跳起来,转身一扯被子,盖住了床上的人。 殊不知,他这个动作极大的刺激了王渊和朴真人,是不是连衣服都脱光了,正准备做成好事呢? “谁让你们进来的?” 短暂的惊慌后,高朝摆出了声色厉疾的架势。 王渊贼兮兮的走近,摇头咂嘴的笑道:“亲嘴摸屁股这事儿,见者有份,你一个人弄得他不快活,咱们一道弄,才得味儿!” “放你娘的屁!” 高朝登时怒了,“滚!” “滚哪里去,是床上,还是你怀中。老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如今我不眼馋你,我馋他。” 王渊指了指床上的,“我也不和你抢,你要玩腻了,丢给我,我贪个新鲜。” “你他娘的听不懂人话,给老子滚!” 高朝登登登往前走几步,身上火气一窜三尺高,吓得朴真人往后退半步 。 王渊的脸冷了一下:“老高,别给脸不要脸,你把靖七灌醉了弄到这里,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我什么心思?”高朝双目喷火。 王渊壮着胆子在高朝胸口摸了一把,眼睛一眨,闪过嘲讽的笑意。 “你什么心思,我不说,不如你们两个都让我弄弄,让我品咂品咂,好说与你听!” “弄你娘!” 高朝哪里还忍得住,倏的出手,拳头照着王渊面门砸了过去。 王渊压根没想到这小子会出手,被砸了个眼冒金星,脑子轰轰直响。 这不都动上手了吗? 做王八还这么横,反了天了! 王渊往地上啐了一口,哼哼冷笑几声后,骤然发力,一把抱住高朝的腰,不管不顾的撞了过去。 轰隆隆! 两人同时倒在了地上,翻了几个身,电光火石间缠打在一起。 朴真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又怕动静太大,忙喊道:“别打了,一会得有人来了!” 王渊被高朝压着打,急得冲朴真人直骂: “你他娘的蠢蛋,还愣着干什么,去掀靖七的被子,老子要让全天下的人看看,长公主府的儿子就是个和男人干屁股的货色。” 高朝一听要掀被子,渗出一身的 冷汗。 这一掀,靖七的身分瞒不住,那小子虽然是个女的,但,但,但,但……怎么说也是他“兄弟”,两人交过命啊! “我看谁敢?” 高朝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敢耽误,甩开王渊想爬起来。 哪知,王渊见他护着靖七,越发作实了这两人的奸情,双手双脚死死的缠着高朝,喊道:“朴真人,给我掀!” “操!” 高朝彻底的急了,猛的一甩头,拳头死命的砸向王渊。 连砸三拳,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朴真人的手已经冲到了床前,手勾住被子,作势便要掀开。 完了! 完了! 完了! 那小子的身份保不住! 国子监要翻天了! 高朝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直冲上头顶,汗毛根根炸起来。 就在千均一发之际,只见一道矫健身影冲过来。 “顾!长!平!”高朝大吼一声。 顾长平一看屋里的情形,瞳孔倏然扩张,见身旁的梅花几上摆着一只美人瓶,刹那间他神经就像过了电,抄起来用足了劲儿砸过去。 美人瓶转出一道弧线后,直中朴真人的小腿。 “砰!” 朴真人只觉得小腿被铁棍重重夯了一下,双腿一曲,扑通跪下去,膝盖直直磕在炕榻的边沿,发 出“咔嚓咔嚓”两声响。 “啊--” 朴真人一声惨叫,抱着两个膝盖满地打滚。 这时,高朝摆脱了王渊,正欲爬起身,万没料到顾长平拳风已至眼前,他吓得赶紧歪了下脑袋。 拳风改掌风,落在王渊的颈后,王渊扑通栽倒下去。 “顾长平,我……” 话刚起了个头,高朝只觉得后颈一痛,眼前黑漆漆一片。 倒地的瞬间,他心里冒出个念头-- 妈的! 他为什么连我都要打昏? 顾长平解决了两个,裹挟着满身戾气走到床边,先伸出手探了探靖宝的鼻息,然后掀开被子一角扫过去…… 眼皮重重一跳。 他猛的回头,瞥向屋里的三人,目若寒刀。 随即,他扭过头,伸手将解开的衣扣一颗一颗扣好。 床上的人无声无息,俊秀的面孔还带着一抹浅笑,压根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 顾长平替她盖上被子,抓起朴真人的后衣领,将他拎出房间,往院里一扔。 这时,元吉刚刚一脚踏进院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满地滚的人是谁,便被在院中站立的顾长平吓得浑身一颤。 这人被阳光生生分裂成两半-- 阳光下的一半看上去儒雅冷清。 阴影中的一半看上去森寒桀骜; 第二百七十四章 锦衣卫到 “大,大人!” 元吉听见自己发出颤颤威威的声音:“您,您怎么来了?” “你是元吉?”顾长平不答反问,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 “是,是的,顾大人!” “把事情经过说给我听。” 元吉:“……”什么事情经过? “为什么会来这里,说!” 顾长平一声怒吼,吓得元吉差点跪下: “小,小的和爷回府,半路车轱辘断了,高公子让我们来这里歇歇脚,阿砚跟着高公子身边的小七去寻新轱辘,小的留下来看着爷,爷要喝热水,小的陪小九去生柴火,回来就这样了!” “他呢?” 顾长平一指地上的嗷嗷直叫的朴真人,“他怎么会来?” 元吉都快哭了,“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顾长平垂着眼睫,唇角似乎露一线伤感的纹路,半晌,道:“去把所有人都叫来!” “是,是!”元吉撒腿就跑。 顾长平蹲在朴真人身侧,一把揪住他,“说,你和王渊怎么会在这里?” 朴真人怨毒地看着顾长平,死死咬牙不肯松口。 顾长平见问不出什么,只能折回屋中,连人带被将人横抱了起来。 睡梦中的靖宝本能的把脸向他胸口靠去,顾长平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是有 一根弦,被人不轻不重的拨动了一下。 傻姑娘! 他轻轻的叹出口气,径直走出去。 外头,阿砚,小七,小九一头冲进院里,被眼前的局面吓了一大跳。 发生了什么? 朴真人怎么会在? “阿砚?” “顾大人!” “坐高府的马车,把你家爷抱回府。” 阿砚踌躇着没敢动,顾长平锋利的眼神一扫,他忙上前接过人,压低声问道:“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回去!” 阿砚朝元吉递了个眼色,主仆三人迅速离开。 顾长平静着一张脸:“小七,把朴真人送去太医院,他的膝盖可能裂了,让太医帮着治一治。” 裂了? 小七的眼睛瞪大一圈,却不敢多吱一声,立刻把人背在背上冲出去。 小九心虚的看了眼顾长平,“顾大人,我家爷呢?” 顾长平招招手。 小九心惊胆颤的走过去,一只大掌落在小九的肩上。 “靖府的车轱辘是谁弄断的?” 小九:“……” “我数三下!” 顾长平面色不变,“一,二……” “是爷吩咐我们弄断的。” “靖七身边的人,也是他吩咐让你们支走的?” “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具体的小的也 不清楚,反正爷怎么交待,我们做下人的就怎么做。” “是吗?”顾长平哼笑一声。 小九肩膀颤栗了一下,“爷说他有可能会发现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爷没说,只说等着看好戏!” 顾长平收了手,慢条斯理的转过身,道:“你家爷在里面,别动他,把他边上的王渊送回国公府。” 小九:“……” “今天的事情不准往外透露一个字。” 顾长平声音陡然转厉:“听见了?” 小九背上起了一片汗毛:“听见了!” …… 顾长平再次走进屋中,在炕榻上坐下,目光在被他敲晕的高朝身上。 事情大致猜出一半。 高朝应该是发现了靖七女子的身份,所以才设计把人弄到这里;王渊和朴真人则是尾随而来。 来做什么,不得而知! 只是刚刚自己用美人瓶砸过去的那一下,情急之下出手太重,用足七分力道,不应该! 怕是会惹上祸! 顾长平抬起手,看着手背上的青筋,不再做无谓的后悔,只想着这事该如何了结。 他把高朝拎到床上,大拇指用力的掐住人中,高朝一个激灵,猛的坐了起来,茫然张开眼睛,看到顾长平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呆愣 了好一会,才回想起前头发生的事,脸色骤然大变。 “顾长平,王渊那孙子呢?” “你们为什么打起来?”顾长平不问反答。 “我……” 高朝脖子一梗,“我哪知道,他们冲进来,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我们就打起来了罢!” 顾长平冷冷地看着他:“说实话!” “我现在说的就是实话!” “顾大人!” 小九突然冲进来,“王渊半路醒过来,直接往宫里去了,小的拦不住,来请大人示下。” “不用拦,他准是去告御状去了。” 话刚说完,高朝前襟被一把揪住,顾长平一时有些惶急脱口道:“他为什么要去告御状,他都知道了什么?” 轰隆隆! 整个屋里都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冰窖,把高朝囫囵个地冻在里头,他感觉到了刺骨的冷。 顾长平知道靖七是女的? 所以-- 他才会连我都敲晕了? …… 靖宝是渴醒的。 睁开眼吃了一惊,阿蛮、阿砚两张脸撞进眼里,她猛的惊醒,只觉得头痛欲裂。 此刻,天已黄昏。 她有些不清醒的揉揉脑袋,低吟一声,“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爷,出事了!” “嗯!” “高公子和顾大人被叫进宫里。” “嗯!” “顾大人把朴真人的膝盖骨弄碎了!” “什么?” 靖宝猛的抬头,脑子这才彻彻底底的清醒过来,“出了什么事?” 阿砚抽了下鼻子,赶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靖宝听完,脑海深处乱糟糟的,似乎充斥着无数念头,又全是茫茫空白,半天没反应过来。 似想到了什么,她猛的低下头看。 阿砚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看到爷的时候,爷身上的衣服是好的,领子一颗也没解开。” “好的?” 靖宝低低的重复了一遍,伸手掐住紧锁的眉心,正要回想一下醉酒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就在这时,元吉急匆匆跑来。 “爷,七爷,大事不好了,锦衣卫的官差来了。” “锦衣卫?” 靖宝轰的一炸,炸得她眼前发黑,“锦衣卫的人来做什么?” 元吉:“没说,只让爷赶紧去前厅。” 靖宝:“……” 她手足无措的看着阿砚,却发现阿砚也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爷,快点吧,锦衣卫的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元吉见自家爷还愣着,赶紧催。 “噢!” 靖宝回神,忙一把掀了被子,脚落地的刹那,一软,身子萎顿下去。 “爷,小心!” 阿砚急得大吼。 第二百七十五章 是出事了 “没事,没事,就是腿软!” 不仅腿软,还头痛欲裂,脑子像要炸开了一样,靖宝强撑着站直了身体,“阿蛮,快替爷更衣!” “爷就不应该喝那么多酒!”阿蛮嗔怒。 “我……” 靖宝无言以对。 …… 温泉庄子。 李君羡穿一袭白色中单,半散着头发,在书案前写字,与外头的天寒地冻隔了两季。 常年生活在西北严寒之地,京中的冬天对他来说已不算什么。 李敏智将香膏放入香炉中,“这香是我自己调的,王爷闻闻如何?” “不错!” 李君羡头也不抬便夸。 他自打回了京,半月总有两三日在这庄上,李氏为人雅淡,又素喜调香,在这里他的觉都比别处睡得香。 “王爷!” 近侍匆匆进来,“京中出事了。” 李君羡眉心一跳,放下笔抬头,“何事?” 近侍看了李侧妃一眼,见王爷没有避讳的意思,方把得到的消息一字不落说出来。 李君羡略一思索,就知道事情的关键在别院上。 “别院发生了什么,可曾打听清楚?” “回王爷,高府别院被锦衣卫围起来了,一个一个在盘问,还没盘问出什么来。” 李君羡眼神霍然发 冷:“连锦衣卫都出动了,这事不小啊!” 李敏智深恨朴家人,冷笑道:“顾祭酒可不是会惹事的性子,定是别人惹了他。” 李君羡睨她一眼,李敏智这才觉得自己失了言,忙道了个福,转身进了内屋。 王爷最恨女人多话,更恨女人干政,别看平日里好言好语,一旦触及底线,便翻脸无情,自己大意了。 李敏智一走,李君羡敲了敲案角吩咐道: “第一,先把事情前前后后摸清楚;第二,派人盯着长公主府,王国公府看看有什么动静;第三,想办法让宫里递些消息出来。” “是!” 近侍退出去,李君羡眼里才露出狐疑。 李氏刚刚有句话说得对,子怀不是冲动的人,怎么就把朴质子的膝盖骨都给打碎了呢? 这事……不大好办啊! …… 正厅里,坐着一中年男子,脸白的有些让人目眩。靖宝一眼便认出来,这人她曾在国子监见过。 盛望指着身旁的椅子,“坐!” 靖宝哪敢坐,上前行礼道:“大人来府上,不知有何要事?” 盛望只一味打量靖宝,久久不语。 靖宝的全部神经都被吊起来,咬牙再唤:“大人?” 盛望打量够了,道 :“奉旨来问几句话。” 靖宝一听这口气,心中的忐忑去了不少,“大人有话直管请问。” “你与高朝是什么关系?” “同窗好友。”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高朝对你可有非份之想?” “怎么可能?” 盛望语气陡然转厉,“你确定?” 靖宝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什么叫我确定?他高朝心里只有顾长平,怎么可能对我有非份之想? 但这话她不敢摆在明面上说,只重重的点了下头。 盛望的脸色微不可察的变了变,“那么王渊和朴真人呢,对你有什么想法?” 靖宝再次瞪大眼睛,心道:我醉个酒醒来,怎么就人见人爱了呢? “他们对我也应该没有什么想法。” “你与那两人可曾有过过节?” “与我没有过节,但与高朝,徐青山有,我因为与高徐二人走得近,多少会受些牵连。”靖宝摸不清盛望问话的意思,尽量说得客观。 “你的先生顾长平对你如何?” “极好!” “他对王、渊二人呢?” “也是好的!” “可有打骂?” “从无打骂!” 靖宝实在不习惯被人这般盘问着,索性主动道:“先生 对每一个监生都极好,哪怕我们再调皮,再惹他生气,只罚跪,不打骂,这一点所有国子监的监生都能作证。” 盛望咳嗽一声,话峰陡转,“你今日喝醉了?” “嗯!” “醉后发生了什么,知道吗?” 我倒是想知道! 靖宝脸色一哀,“醒来就在府里,然后大人便来了。” “一丁点都想不起来吗?” “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可有听到什么?” “什么也没听到!” “你酒量多少?” “二两烧酒的量,米酒能喝得多一些。” “宴桌上喝了多少?” 靖宝蹙眉想了想,“差不多……二、三两的样子吧!” 盛望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若有所思了片刻,道:“行了,就问到这里,你好生歇着!” “盛大人!” 靖宝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拦住盛望的去路。 她个头与盛老大差不多高,四目平视,盛望不由气得连嗓子都尖了许多。 “靖生,本指挥使的路也是你挡得的?” “我……” 靖宝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却感到心腔一阵鼓动,那退了的一步又重新再迈过来。 然后,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塞过去。 “求大人说句话,我先 生和高朝他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被叫进宫?” 盛望一看银票的面额,足足千两,气得老脸上挂不住。 顾长平啊顾长平,你教的都他娘的是一帮什么学生? 打架斗殴也就算了,小小年纪还行贿? 盛望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走出院子,随从压低声道:“老大,有银子怎么不拿啊,张个嘴的事儿,张大张小还不都您老说了算?” 盛望眼神一眯,冷笑:“一个小小的打架斗殴竟然劳动咱们锦衣卫,那银子你也不怕拿了烫手?” 这背后的水,深着呢! …… 靖宝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臂撑着膝盖,音调哆嗦道:“阿砚,事情可能不太妙!” 阿砚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从顾大人对他说“别问”这两个字开始,他就这么觉得。 “阿砚,怎么办?”靖宝喃喃。 一千两银子打听不出一句话,事态比她想象的似乎要严重很多,否则,不可能出动锦衣卫。 再者说,高朝和顾长平是什么人? 一个是皇家人;一个是吃皇粮的人。 怎么可能被叫进宫大半天,都没个动静。 出事了! 一定是出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靖宝心慌得不成样。 第二百七十六章 见长公主 阿砚头一回在自家爷的脸上看到惊慌失措,忙劝道:“七爷,别慌,稳住!” 靖宝心里叹息一声。 稳不住了! 那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心里撒下一颗种子,慢慢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母亲说,人若阅尽山水,眼睛也挑,很多东西就再也入不了眼。 她没有阅尽山水,只走过临安,走到京城,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繁华盛世中,她的眼已经挪不开! 就是他了! “去长公主府!”她冷然道。 “爷?” 阿砚大吃一惊,长公主府和靖府一个天,一个地,平素没有半点瓜葛,冒冒然去,人家见不见都是问题。 “会见的,这里头既有一个高朝,还牵着国公府。” 靖宝缓缓走到门口,迎着阿蛮和元吉如出一辙的惊骇目光,道:“人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得试试身上的牛劲还在不在?” …… 一轮下弦月清冷的挂在天际。 靖宝撩起车帘,眼神机警的看着远处几盏灯笼,吩咐道:“弃车,步行。” 阿砚忙让老高停车,扶七爷下车。 主仆二人走到府门口,靖宝指了指大门,斩钉截铁道:“去,敲门。” 阿砚刚要上前,突然石狮子后头走出一人,定 睛一看,竟然是齐林。 “你们怎么会来?” “你怎么站在这里?” 两道声音几乎异口同声。 齐林往阿砚身后一看,两眼直喷火。 他娘的,又是这个小白脸,爷一定是为这个小白脸才对朴质子下了狠手。 狐狸精! 不对,应该是祸水! 也不对,这些都是形容女人的,这小白脸还不配! 就在齐林挖空心思想给靖宝找个称谓时,靖宝冲阿砚一抬下巴,“看来正门是走不进去,咱们找个地方翻墙。” “……”阿砚惊得目瞪口呆。 齐林炸尸似的跳了起来,“你,你,你知道不知道自个在说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长公主府岂是你……” 靖宝:“否则呢,你能进去?” 齐林:“……”进不去,他已经敲了半天的门,没人答理。 靖宝:“还是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齐林:“……” 靖宝:“既然你什么都没有,只能听我的!” 齐林:“……” 靖宝:“阿砚,找个有树的地方!” 齐林:“……” 齐林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等把爷救出来,他非得想个什么办法,动手宰了这小白脸才能消心头恨。 还爬树? 老天爷怎么不摔死他! 公长 主府的后院,有几棵柳树,冬天树叶光秃秃,正是爬墙的好道具。 靖宝伏在阿砚身上,阿砚落地的同时,她跳下来,扭头问:“往哪儿走,你带路!” “凭什么是我?” 齐林梗着脖子,这小白脸门还没过呢,倒使起当家奶奶的威风来。 靖宝两条眉毛挤在一处,这小子今天吃呛药,怎么句句话带着火药味儿。 既然都不认识,那也没有别的招。 “来人啊,进贼啦,大家快来抓贼啊!” 寂静夜里的一嗓子,叫得是鸡也跳,狗也啸,护院侍卫一窝蜂的涌过来,瞬间将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齐林气得脸红脖子粗,很想呸这小白脸一脸,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想维持一下贼的风度。 靖宝冲来人一抱拳,笑眯眯道:“监生靖文若,和府上高公子住同一个斋舍,这位是顾祭酒的贴身侍卫,我们想求见长公主,劳烦通禀一声。” 侍卫们也傻眼了。 活久见啊! 这世上还真有贼喊捉贼这一说! …… 片刻后,三人齐唰唰跪在蒲团上。 靖宝趁机打量了下四周,心里暗叹皇族的富贵可真不是嘴上说说的,只这烧得热热的地笼,满京城可没几户人家能用得起。 身后传来脚 步声。 齐林、阿砚赶紧垂下头,靖宝则昂起了头。 雍容华贵的女人被两个婢女搀扶着,缓缓走进来,四目相对,靖宝的心陡然停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高朝能长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长公主在软榻上坐下,仙气缥缈的笑了一下,敢爬长公主府的墙,这靖家小子的胆子不小。 靖宝被她笑得好不胸闷。 儿子在宫里生死不知,做娘的怎么还笑得出来,皇族的人,心是真大! “闲杂人等,退出去。” 齐林和阿砚垂首等了一会,不见四周有动静,对视一眼,才发现他们俩才是闲杂人等。 两人赶紧行礼离开,齐林走到门口时,还是不忘回头看了靖宝一眼。 众婢女随即散去,偌大的暖阁只剩两人,靖宝表面上故作坦然,但身上直往外冒冷汗。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她活了十七年,第一次见到皇室的人。 她磕了三个头,深吸一口气道:“公主威仪,靖文若无意冒犯,只是担心先生和高生在宫中的安危,这才冒然闯入,还请公主赎罪。” 长公主自顾自喝茶,并不理他的茬。 靖宝想着话已经开了头,你不理茬,我也得往下说。 “刚刚锦衣卫来了靖府,文若 想着事儿不大,竟然劳动了锦衣卫,觉得有些蹊跷,想请长公主帮忙打听一下。” “谁说事儿不大?” 靖宝脑子嗡地一声,脸色惨白。 长公主放下茶盅,“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回吧!” “公主!” 靖宝如何能甘心,“高朝可是您的亲儿子,他也在宫里困着,难道您就不担心吗?” “我说了他有事吗?” “您刚刚不是说……”靖宝突然顿住。 高朝没事,那就是先生摊上事了,怎么会这样,明明先生是为了劝架才动的手? 靖宝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华贵的女人,那双明澈的眸子里,像沾染了一丝冬月的光辉,透着一层雾气。 渐渐的,眸子里浮起明明灭灭的光。 她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可是,长公主却能看出,遮着眸子的那层雾气慢慢散去,最后露出了然的神色。 “可是因为他伤的人是朴真人?”靖宝问。 长公主丰润的嘴角绽放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顾长平五个弟子,自个的儿子,和徐家,钱家那两位的斤两,她是知道的,汪家那位听说是个憨憨,只有靖家这一位,摸不着深浅。 如今看来,是个聪明的。 “为什么这么说?”长公主有意校考她一下。 第二百七十七章 这事有鬼 “朴真人是苏绿质子,先不说大秦与苏绿交好,伤他不得,只说顾家与朴家从前的恩怨,若被有心人拿出来说事,只怕会参先生一个公报私仇的罪。” 靖宝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 长公主不由眯了下眼睛,“你小小年纪如何知道顾府旧事? ” “坊间听说而已。” “道听途说的事儿,你也敢猜?” “长公主只说猜对了,还是猜错了?” 长公主既不说对,也不说错,用手叩了下案几:“那你再猜猜,这有心人到底是哪一位?” 这还用猜吗? 靖宝朗声道:“王国公!” “为什么是他?” “先生师从苏太傅,苏太傅的女儿在后宫,所以王国公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用来打压先生,长公主,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长公主闻言,不由的怔住了。 她本来有意考校这个人,摸摸他的深浅,结果反倒让他将了自己一军。 随后,她微微笑了起来--强将底下无弱兵,这才应该是顾长平的大弟子。 “你可知道朴真人为什么进京做质子?” 这回靖宝再聪明,也是猜不出来的,只得老老实实的摇摇头。 “进京的质子都是在众王子中选资质最好的,他们 来大秦是为学习和历练,以便将来回苏绿继承王位。” 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而大秦之所以同意,是因为质子身边跟着的,都是咱们大秦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将来质子回国,他们也会跟着回去,辅佐质子继承王位。” 听到这里靖宝这才明白,为何长公主说自己帮不了。 朴真人就是大秦手里的一只风筝,无论飞多高,飞多远,线都在大秦帝王手里握着。 如今顾长平把那只风筝弄残了一块,若那一块能补上,风筝还是那只风筝;若补不上,就面临风筝被苏绿王替换的可能。 如此一来,大秦帝王手里的那根线,就断了! 这已经不是朝臣与朝臣之间的争斗,而是国与国之间的较量,这事太大,长公主到底是个女人,如何能把手伸得那么长? 靖宝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难怪齐林苦苦等着门口连长公主的面都见不着。 她不仅帮不了,还因为这里头牵扯到自家儿子,只能沉默以对。 刚刚眼中散去的雾气,重新又浮了上来。 靖宝心里直叹:先生啊先生,你怎么一出手就把人家膝盖骨给弄碎了呢? 就不能下手轻点啊! …… 靖宝失魂落魄跨出门槛。 齐林噔噔噔跑 上来,“长公主怎么说?” “没戏!” 齐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去,“怎么就没戏呢,她儿子……” “闭嘴!” 靖宝狠狠瞪他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再说!” 齐林看着他的背影,上去撕了他的心都有。 这,这,这小白脸竟然叫他闭嘴,爷都从来没这么说过! 阿砚用胳膊蹭蹭他,“走吧,齐爷!” “走!” 齐林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 三人跟着侍从走到前角门,门开一条缝,靖宝心道长公主还是厚道的,没让他们原路再爬墙回去。 从门缝里走出,一抬头,她愣住了。 月影下站着三个人,不是徐青山他们又是谁。 靖宝心中一暖,“你们……都知道了?” 徐青山冷哼:“当我们傻吗?” 钱三一翻白眼:“没有我钱三一在,你们闯祸的速度也太快了!” 汪秦生叹气:“我这一天,右眼皮一直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果然,灵验了吧!” 靖宝:“……”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靖宝当机立断道:“既然来了,都别走,找个地方商量事情。事情非常严重。”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徐青山:“去哪里商量?” 钱三一:“靖府!” 靖宝:“不行,我府里现在人多。” 汪秦生:“那去哪里? ” 靖宝眼珠子一转,扭头冲齐林看了一眼:“顾府。” 齐林:“……” 靖宝从齐林面前走过去,顺势拍拍他的肩:“我饿了,做点清淡的宵夜来。” 徐青山:“我忙一天,也饿死了,我要吃饭!” 钱三一:“我想喝先生的茶,听说他的茶很好!” 汪秦生忍了几忍,“可以给我煮一碗馄饨吗,我正在长身体。” 齐林前一刻还感动的落泪,心说爷这弟子们没白收,后一刻就差点咆哮。 你们来顾府是商量事的,还是混吃混喝的? 妈……的…… …… 骂归骂,米饭,馄饨,热菜,热茶一样不少。 齐林还怕这帮小崽子们冻着,让顾怿搬了三盆炭火进来,顾府可不像长公主府那么有钱,房里都装着地龙。 用罢饭,围坐在炭火前,靖宝把和长公主谈话的内容说了说,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贱兮兮的朴真人还是如此重要的人物。 反倒是汪秦生先开了口,“我觉得现在咱们要搞清楚一件事,高朝和王渊为什么打起来,先生又是在 什么情况下弄碎朴真人的膝盖。” 这话一针见血。 如果这王,朴二人想杀人放火,那别说膝盖碎了,就是头盖骨碎了也活该。 所有视线看向靖宝。 “看我做什么?” 靖宝急了,“我是真不知道。” 徐青山:“动静这么大,难不成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钱三一:“你是醉了,不是死了!” 汪秦生:“文若,你再好好想想。” 靖宝垂眼,把脑子里各个角落都回忆了一遍,丁点碎片都没找到,她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事有鬼。” 钱三一组织了一下语言:“好好的车轱辘为什么会断?还有,王渊和朴真人为什么会找到别院?先生又怎么跟来了?” 唰唰唰。 所有人的视线看向齐林和顾怿。 顾怿:“今日爷去拜寿,没让我跟着。” 齐林:“小的倒是跟着了,但下人都在外院吃酒。” 徐青山突然想到两个人:“高朝身边的小七和小九呢?” 齐林:“跟着高公子进宫去了,王渊和朴真人也在宫中。” 所以,要紧的人物都在宫里关着呢,谁也不知道别院房里发生了什么,便是想使劲,也毫无着力点。 靖宝问:“我想知道这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第二百七十八章 没到绝路 汪秦生哭丧着脸:“不会抄家吧!” 钱三一给了他一记毛栗子:“你想什么呢,抄家哪是这么容易的。先生了不得丢官,高朝了不得离开国子监。” 靖宝一颗心笔直下沉。 高朝离开了国子监,还有长公主府,还能参加科举; 先生呢? 他还能做什么? 他本应该是大秦最有前途,最年轻的尚书,前程似锦。 “总要做点什么?”靖宝无声地叹了口气,“不能就这样干等着。” 汪秦生哭丧着脸:“能做什么呢,连长公主都说不上话!” 靖宝果断道:“徐青山,你去求求老侯爷,让他动用宫里的关系,打听一下里面的情况!” 徐青山:“成!” “钱三一,你也想想办法,去国公府套点消息回来。” “银子呢?” 钱三一习惯性的一摊手,靖宝把盛望没要的银票掏出来,重重往桌上一拍。 “够不够?” 钱三一义愤填膺道:“靖七,你把我钱爷当什么人。” 靖宝:“……” 钱三一:“你把你今儿收的荷包给我就成。” 靖宝气得掏出荷包,用力砸过去,恨不得砸死他! 钱三一惦记了一天的荷包到手,浑身舒坦,朝汪秦生一点头:“我们走!” “我也去吗?”汪秦生看着靖 宝,等他发话。 靖宝:“去吧,别忘了还有朴真人的下人。” 徐青山:“娘娘腔,我们走了,你先歇着!” “我也要出去!”靖宝撑着椅把手站起来。 “你去哪里?” “没有到绝路,有一个人也许能救他们。” “谁?” “苏太傅!” “娘娘腔!” “嗯?” 徐青山看着靖宝的眼睛,“我若出事了,你会不会也这么急,满世界救我?” “会!” 靖宝斩钉截铁地扔了一个字。 转眼,人走屋空,只有三盆炭火,孤零零的摆在屋中间,一盆比一盆烧得旺。 齐林站在门口,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天,心里又是急,又是酸。 急的是爷,酸的是靖七。 他算是看出来了,靖七这个小崽子,对爷是真真儿的上心! 爷啊爷,若是你能平安回来,我齐林一定睁只眼闭只眼! 你们爱咋咋地吧! …… 夜色中的皇宫,像一只沉睡的狮子。 御书房里,温暖如春; 一门之隔,寒风彻骨。 头顶的灯笼映照出两个人影,人影沉默着。 朱门吱呀一声打开,太监王中执拂尘跨过门槛,冲两人微微欠身:“皇上有令,请顾大人和高公子在偏殿住上一夜。” “哟,还请我们住一夜!” 高朝低低 嗤笑一声,冲门里大喊道:“皇上,您这可太热情了!” 王中见他这副不思悔改的模样,别开眼睛看向顾长平:“顾大人,请吧!” “有劳公公带路!”顾长平颔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王中拂尘一扫,转身走下台阶。 顾长平反手一抓,稳稳的拿住了高朝的胳膊,带着他往前走。 高朝赌气一甩,没甩开。 顾长平眼皮轻抬看他一眼后,又垂下去,动作小的仿佛只是眼睫颤了一下,高朝却心一惊,乖乖的跟他走了。 就在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时,盛望走进殿内。 “皇上?” 新帝看他一眼,“起来说话。” “谢皇上!” 盛望站起身,整整身上的衣服,道:“事情有些眉目了。” “说!” “起因是因为一个叫靖文若的监生。” “等等,这个名字朕在哪里听过。” “回皇帝,靖文若秋闱科考第二名。” “怪不得耳熟。” “这个靖文若受定北侯孙邀请,去吃寿酒,席上被多灌了几杯酒,醉了。高朝与他一道离席,走至半路,车轱辘断了,就在高府别院歇脚。” 盛望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到新帝手中,“皇上请看,这是臣在别院房里捡到的东西。” 新帝 放在手中看了又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回皇上,是迷药。” “迷药?” “是的,臣问过靖文若记不记得醉酒后的事情,他说不记得,也没听到任何动静,显然是被下了迷药。” “谁下的?” “应该是高朝。” “这混帐小子!”新帝的脸色变了变。 “高朝下了迷药,正欲行不轨之事时,王渊和朴真人赶到,这才有了房里的打斗。这二人花了五两银子买通了高府看后门的老翁进的府,两人此行目的,也是为着靖文若来的。” “胡闹!” 新帝气得把瓷瓶砸在地上。监生不好好读书,反倒行起男男之风来,还争风吃醋,简直太不像话。 盛望面不改色道:“而顾大人之所以会跟来,是因为在定北侯府看到了王渊和朴真人的随身侍从,他随口问了一句‘你们主子呢’,侍从露出慌张,被顾大人发现,怕出事这才赶了过去。” “那朴质子的膝盖到底是怎么碎的?” “回皇上,据朴质子说,是顾大人恨他,故意将美人瓶砸在他小腿所致。” “顾长平怎么说?” “顾大人没为自己辩解,只说是失手。” “失手?” 新帝冷哼一声,蹙眉目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最后在盛望 面前止步。 “他这一失手,差点惹出祸端。” 盛望不敢直面帝颜,垂下脸。 “你去替朕问问他,到底是不是因为顾家与朴家的旧事?还是有别的隐情?” “是!” …… 这边,三人到了一间阔大的朱门前,跨过门槛,就见八个带刀侍卫,分两侧站立。 “什么意思,这是要把我们关起来?”高朝脸色大变。 王中眼风都没向他扫过去,“顾大人,咱家便送到这里。” “公公辛苦,慢走!” 顾长平声音平淡的如同在自己家中送客一般。 王中掀了掀眼皮,冷笑着离开。 顾长平这时才放开高朝的胳膊,目不斜视的走进去。 一路都扯着,这会突然放开,高朝还有点适应不过来,站在原地半天没吭声。 回过神的时候,顾长平已走出数丈远。 高朝脾气上来,索性不走了,他倒要看看,这人会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偏没回过头。 衣袍消失在门口的时候,高朝心里骂了声“他娘的”,大步跟了上去。 这个男人,可真是一点都不惯着他。 进门,顾长平已经坐在炕上,炕上有一张小几,上头摆着几道热菜,还有一壶热酒,两个宫女在一旁侍候。 高朝手一指,“你们……滚出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我怎么办 宫女忙行礼离开,差点与刚要踏进门槛的盛望撞上。 盛望见是他,不好再发作,翻了个白眼往炕的另一边坐下,自顾自吃菜。 顾长平上前抱拳,“盛大人。” 盛望回礼:“奉皇上之命来问一下顾大人,如何就敲碎了朴质子的膝盖骨,可有什么隐情?” “没有隐情,就是不喜这人!” 身后,高朝伸手夹菜的手一僵。 盛望一脸诧异,“顾大人,事关重大,再好好想想!” “我倒也是想寻个由头把这事搪塞过去,只是想了半天也……” “啪--” 高朝把筷子往几上重重一拍,从炕沿上跳下来,“顾……” “你下来做什么,回去吃你的饭!” 声音是少见的严厉,顾长平看着高朝,目光像两把凝着杀意的割风刀。 高朝脚步一顿,瞬间明白过来。 若顾长平实话实说,锦衣卫必定会奇怪,朴贱人不过是掀个被子而已,呵止住就行,何必下狠手? 再往下深查,就会查到靖七头上……这人不仅知道靖七的身份,还打算护着她! 高朝只觉得有只手从他胸口探进来,狠狠拧了一把,心中一阵剧痛。 顾长平震住高朝,接着道:“盛大人,你也知道寻芳阁里住着我唯一的亲人,有些怨 恨日积月累,慢慢就会融到骨血里,情急之下总有爆发的那一天。” 盛望沉默半晌,深目看了顾长平一眼,“话问完了,顾大人好生歇着!” 顾长平目送他离开,把门合上,转身,高朝瞪着两只喷火的眼睛看着他。 顾长平视若不见,从他身旁绕道而过,坐回临窗大炕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的开始吃饭。 操! 高朝的火气蹭蹭往上窜,理智溃不成军,冲过去就把小炕桌往地上一掀。 “哗啦”一阵巨响。 高朝一把揪住顾长平的前襟,“我只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进京的第一天。” “你……” 高朝气得说不出话来。 进京第一天就知道靖七是个女的,他把人收进国子监,他知不知道这是共谋! “现在你要保她?” “对!” “你保得住吗?” “门在那里,不拦你,只管去告发。” 顾长平把手中的筷子一扔,一字一顿的森然,“连同我一起。” “顾!长!平!” 高朝死死的看着他的眼睛,怒气冲冲道:“你喜欢她?” 顾长平没说话。 “是不是?”高朝悲愤的一声虎吼。 顾长平将他推开,起身走到窗前,久久不语。 高朝 紧紧地盯着顾长平颀长,孤寂的背影,握着拳头的手,发出咯咯的声响。 顾长平突然笑起来,嘴角勾起一个短暂,嘲讽的弧度,“我的生母,是个捧痰盂的宫女,是这个宫里最卑贱的女子,她甚至连外头那两个宫女都不如。” 高朝做梦都没想到,顾长平会突然说起过往,攥紧成拳的手,慢慢垂落下来。 “这样的女子,通常只有三条路:年纪大了出宫嫁人;在宫里终老一生;犯了错处被主子打死。 老天给她安排了第四条路,她被公主送到了顾六爷的床上,一夜欢愉后,还怀上了种。 所有人会说,顾六爷是连公主都得不到的人,这捧痰盂的宫女,运气可真够好的,偏偏这时,赫赫百年的顾家倒了。高朝,如果你是他,你会如何?” 顾长平转身看着他,“你只会做一种选择,一剂堕胎药把这个孩子打掉,因为天下人都知道,哪怕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是死路一条,这世上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高朝的心重重一跳,就似牵扯到了某根经络一样,隐隐作痛。 顾长平接着说道:“她很傻,竟然没有打掉孩子,为了留下孩子,还找到了顾太后做庇佑,并向顾太后提出三个要求: 找一个 懂生产的宫女;联系到她的姐姐葛氏,并想办法让葛氏藏在去刑场的必经之路上;派她出宫给顾家人送最后一顿上路饭。 顾家行刑的前晚上,她让宫女把她的胞衣摘破,让孩子早产生下来,整个生产过程,她死死咬着布,一声未吭。 翌日,她给孩子喂了点安神汤藏在食盒里带出宫,见到姐姐葛氏,磕了三个头,求她好好照顾孩子,然后自己拎着食盒去了刑场。 没有人敢来送顾家最后一程,她来了。喂顾六爷酒的时候,她趁机在顾六爷耳边说:我替你生了一个儿子。 顾六爷看她一眼,狂笑出眼泪,从容赴死。 事后,她不紧不慢的回到宫里,下半夜身下大出血,临死前,顾太后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说: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挣不脱的命运,老天安排了这条路,她就想把这条路好好走下去。” 顾长平说到这里,眼中的悲苦潺潺而流,遮掩不住的倾泄而出。 这便他的生母,这世上最最卑贱的女子,像万千蝼蚁一样,别人轻轻一脚,就能把她踩死了。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把他生下来,还机关算尽的给了他自由。 若不是太后临死前,执意要见他最后一面,以致于 他被先帝发现,他就不是现在的顾长平,是乡野间一农夫,是书院一先生,是江湖一侠士,逍遥自在! 顾长平走近高朝面前,低低叹息道:“你可知,什么是命运?” 高朝已经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木讷的摇摇头。 “命运就是在你人生的的关键时期,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像我母亲不能选择一样,靖文若同样不能。 她落地的那一刻,便被当成男子,模仿男子的一言一行,和男子一样进书院读书,扛起一家的重担。这些,是不容易的。”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最后一个字便只剩得一口气。 “可是,你还是没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她?” 顾长平眼里少了悲苦,多了份温柔,“人生在世,看透,是智慧,不说透,是心胸。这与我喜欢不喜欢她没有关系,她值得我去帮她。” 高朝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他,似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他最深里的东西。 许久,高朝垂下头,露出了一脸的灰败。 他看得分明,十几年了,再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个男人,顾长平的心里有她,否则不可能突然出现,也不可能下那么重的手。 有多少,不知道。 那我怎么办? 他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第二百八十章 机不可失 苏府角门,靖宝往门房小厮手里塞过去二两银子。 “小哥,劳烦通禀一下你家大爷,我是顾祭酒的弟子,找他有要事。” “这个时辰……” “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小厮掂了掂银子的份量,“你等着!” 阿砚压低声道:“爷,你不说找苏太傅吗,怎么改主意找苏家大爷了?” 靖宝:“我猜苏家大爷和先生的感情更深些。” 阿砚:“……” 仅仅等了片刻,靖宝便被请进书房。 苏秉文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为顾长平的事情而来?” 靖宝:“是!” 苏秉文:“想通过我转述给我父亲,让他帮顾长平说说话。” 靖宝:“是!” 苏秉文:“都求过谁了?” 靖宝:“能求的,都求过了。” 苏秉文低头吃茶,心底却暗自惊异,短短几个时辰,这小子把所有能求的人都求了个遍,行动可够快的,倒也不枉子怀对他另眼相看。 “你回吧!”他道。 “我不走,您还没给我个准信儿呢!”靖宝屁股都没挪。 苏秉文不由气笑,把茶盅往桌上一搁,道:“你不走,我怎么去见我父亲!” 说罢,甩甩袖子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就这么走了? 也不怕她 顺手拿个什么东西走! 这脾性和先生简直一模一样,难怪郎舅做不成,还能做朋友,够豁达! 苏秉文一路直奔东路正房,快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脚步顿下来,这个时候还不应该由父亲出面。 他和新帝的关系,是顾长平的最后一重保障,不到关键时候,绝不能用。 “来人,备车。” “大爷,这么晚了您这是要……” “去谢府,找谢澜!” 谢太医每日会进宫给妹子请平安脉,由他递消息给妹子,让妹子先探探皇帝的口风,再做定夺。 …… 王国公府,灯火通明。 谋士放下一颗白棋,王国公看了棋盘片刻,把手里的棋子一扔,“我输了。” 谋士笑道:“往前追溯五手,国公爷心软了一下。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棋与做官一样,都心软不得。” 王国公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谋士:“我想说,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把顾长平拉下马,他一倒,苏太傅并无实权,不足为虑;中宫之位,再没有人能撼。” 王国公拧眉不语。 谋士:“若我们筹谋的好,连长公主府都能踩在脚下,报当年之仇。” 王国公:“你有什么好办法?” 谋士把 头凑过去,“这事儿的关键在两个人身上,头一个便是朴真人,其次是皇后娘娘。只要朴真人一口咬定顾长平公报私仇,再加上娘娘的枕边风,皇上不可能从轻处罚。至于长公主府,就看国公爷能不能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王国公目光一凛。 谋士忙垂首道:“男风盛行,淫乱国子监,咱们公子逃不脱,高朝更逃不脱!到时候咱们再参顾长平一个管理不当,他只怕连祭酒一职都保不住,王公爷,一箭三雕,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漂亮!” 王国公大喜过望,拍案而起,“立刻想办法传讯给娘娘和朴真人。” “我这就去办!” 王国公等人离开,喜不自禁的搓了几下手。 干掉顾长平和长公主,接着逼皇上立下太子,前朝由王家保驾护航,后宫由皇后牢牢把持,王家的滔天富贵能永世齐昌,将来说不定这天下,都由我们王家人说了算! 养了朴真人这么些年,这小子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哈哈哈哈,老天都在成全我们王家! 巨大的野心,在王国公心头蓬勃升起! …… 靖宝回到府中时,整个四九城已宵禁。 阿蛮见她回来,忙命人备了热水,净房水备 好,再回房一看,自家爷已经蜷缩在床上昏睡过去。 她心疼替她脱了鞋袜,盖上锦被,吹了灯烛,掩门离去。 阿砚站在门口等她,见妹子出来,招招手。 “哥,什么事?”阿蛮打了个哈吹走过去。 阿砚欲言又止。 “说啊,这吞吞吐吐的!” “阿蛮,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爷……” “爷怎么了?” 阿砚无语片刻,“算了,没什么!” “哎,你怎么话说一半就走啊!” 阿砚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无凭无据,那后一半的话他怎么说出口呢? 总不能说,凭我的直觉,咱们爷似乎对顾大人不太一样啊,行事从来没这么着急过。 算了,主子的事,做下人的没资格说,爷做事总归是有分寸的。 靖宝一觉睡到天亮,连个梦都没有,匆匆用罢早饭,便去顾府等消息。 一进书房才发现沈长庚在里面坐着,见她的头一句话便骂开了。 “你们这帮败家玩意,吃个寿酒都能惹出祸事来,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还要不要科举?” 靖宝低着头任由他骂,不一会,那三只也来了,四人排成一排听训。 沈长庚很是骂了一阵,骂累了,命齐林添了新茶来喝。 趁这个空当 ,四人各自把情况一汇总,都没实质性的进展,个个沮丧的把头耷拉下去。 唯有汪秦生歪着脑袋。 汪大少爷委婉的表示,由于昨晚枕头太硬,落枕了。 沈长庚喝了几口热茶,见这四个还柞在面前,气更大了,“一个个的还不滚回国子监用功读书,想罚跪呢?” 四人齐唰唰的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先生和高朝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呢,怎么可能有心思读书? “看什么看,你们当中有谁做上了户部尚书,放个屁都能震三震,还用像现在这样跟无头苍蝇似的围在一起,求这个,求那个吗?” 四只:“……” “迟到旷课,打架斗殴,你们当国子监是你们开的?” 四只:“……” 沈长庚的唾沫星子喷了四人一脸,“再不快滚,老子拿刀砍死你们一个个!”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麻利的滚了。 算是看出来了,再呆下去,沈长庚指不定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沈先生这又是何必呢,那四个孩子替爷操心了一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齐林忍不住替那几个说好话,他忘了昨儿个,自己也同沈长庚一样,嫌弃的不行。 “操心有个屁用!”沈长庚冷冷一笑。 第二百八十一章 惟德是视 沈长庚冷哼一声,“他们几个真想为你家爷好,就得给我在科举中拿出真刀真枪来,杀进前三甲,别的都是虚的。权力和实力,才是王道。” 齐林:“……” 沈长庚白他一眼,心道和你这个糊涂人说了也是白说。 “去,找人给昊王送个信去。” “我的天!” 齐林一拍额头,自己这是急疯了吗,怎么把十二爷给忘了? 十二爷手握重兵,权贵一方,一言九鼎,连皇位上的那一位都得忌惮三分。 这才是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 水惜殿。 谢太医请完平安脉后,躬身告退,刚退到殿外,只听内殿一阵脆响,不由心头一紧,无奈的摇了摇头。 苏婉儿站在一片狼藉中,气得浑身发抖。 顾长平啊顾长平,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谁曾想你愚笨至此,为了几个监生,把自己的前程都折腾光了。 你在砸出那美人瓶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在深宫里日子难熬? 白白为你筹谋了这么久! 这时,沈姑姑从外头进来,见这一地的狼藉,忙上前把人拉到内殿说话。 “娘娘,老奴打听清楚了。昨儿夜里,皇帝哪个宫都没去,就歇在了书房。一大早,皇后抱着哥儿去了 书房,请皇上去她宫里用早膳。” “那女人八成是为了顾长平的事儿,她巴不得顾长平下了官位才好,这样前朝、后宫就她王家一家独大。” 苏婉儿心里不痛快,话也说得胆大刻薄。 沈姑姑:“老奴刚刚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儿,苏绿国的长官今日早朝时递了奏章,要求皇上查明事情真相,严惩相关人员,给苏绿王一个交待。” 苏婉儿一听,更加心烦意乱。 沈姑姑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娘,事情似乎不太妙啊!” 何止不妙,而是差到极点。 父亲只知道教书,哥哥除了念梅心里装不下别的东西,只有一个顾长平,是她在前朝的助力。 要是他倒了,自己在这后宫还有什么地位? “顾长平的人现在何处?”她问。 “回娘娘,听说和高公子在一道,具体的也打听不出来,王中那老货的嘴,紧的跟河蚌似的。” “不计什么,我总是要保住他的!” 也必须保住! 苏婉儿在内殿里来回走了几趟,突然顿步问道:“如今只有找他了。” 沈姑姑一听,立刻领悟:“娘娘聪明,顾长平和昊王是同门师兄弟,昊王这会正好在京中,由他出面,必能保 下顾长平。” “姑姑,磨墨!” 苏婉儿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我要亲自给君羡哥给写信。” …… 温泉庄上。 侍卫立在门外,“王爷,顾府有信到。” “拿进来。” 信展开,寥寥数字,大概意思是求他帮顾长平一把,落款是齐林和顾怿。 昊王放下信,问道:“宫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回王爷,四个人,在三处院子,顾大人和高公子在一处,朴质子和王公子各在一处。” “早朝呢?” “除了苏绿国那头,王国公的人都参了顾大人一本。” “可有为他说话的?” “一个定北侯,一个宣平侯!” 昊王冷笑一声,“子怀人缘不咋地啊!” “……” “世人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王家如日中天,后宫、前朝都把持着,谁敢呢?” 李敏智将参茶捧到王爷手中,“王爷,朝堂之事,妾不敢多嘴,只是牵着顾大人,妾想厚着脸皮多说几句。那年庄上进蟊贼,若不是顾大人,妾这会早死了,求王爷帮他一帮。” 昊王捧着茶盅,沉默着没说话。 “王爷!”外头有内侍说话。 “何事?” “又有密信到!” “拿进来。” 展开信 ,一股芬香之味散开,李敏智脸色微微一变,显然这是封女人的信。 昊王看完信,往袖中一塞,道:“来人,备车回京。” “王爷!”女人柔柔唤住他。 昊王伸手,指腹在李敏智的下巴上摩挲了几下,柔声道:“我这不是去帮他吗?” 李敏智扬着下巴,依依不舍地情绪敛在眼里,“那王爷路上小心,夜里记得让下人端了热水烫烫脚。” 昊王点点头。 李敏智亲自为他披上大麾,刚系了一个结,近侍又拿进来一封密信。 昊王展信一看,脸色大变。 “怎么了?”李敏智担忧地问。 “子怀让我按兵不动。” “啊?” 李敏智惊呼一声。 这信是顾长平写的吗? 他难道疯魔了不成? “你先出去!” 昊王解开大麾,扔到李敏智手中,转身向近侍道:“速去请几位谋士到书房来。” “是!” 片刻后,屋里静下来。 李君羡掏出袖中的信,将两封信摆在一处。 婉儿让他出手保顾长平; 子怀却让他按兵不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听哪一个的好? …… 顾长平此刻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不紧不慢。 人生如棋。 进 一步,退一步,看似只在方寸之间,其实大有讲究,就好比此时此刻,他只能退,不能进,不知道十二郎悟得出,悟不出? 天命人心,惟德是视。 纣以天下而亡,汤以七十里而兴,所系在德。 新帝在位两年,除了性子柔弱挑不出大毛病,先帝钦点的皇位继承人,名正言顺。 如何让他失德? 唯有王国公家! 王家人这两年仗着中宫和嫡皇子,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这次再把自己干掉,把长公主府踩在脚底下,那气焰只怕更盛,谁都不会放在眼里。 那府人行事本来不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必能做出更多的荒唐事。 皇帝的性子只会纵容,日积月累,自会引起天怒人怨。 内宅妇人管这一招,叫捧杀。 “啪!” 顾长平将一颗白棋放在棋盘上,随即五指一扫,将棋盘拨乱。 往日里儒雅淡然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坚硬和果决,仿佛经过命运很多年的磨砺。 太监王中正好一只脚跨进来,愣住了。 果然是日积月累的怨恨爆发,瞧瞧这神情气势,顾长平这一回是真豁出去了! “顾大人,高公子,皇上有请!” 王中一甩拂尘! 第二百八十二章 终生负责 “臣顾长平领学生高朝,叩见皇上!” 新帝缓缓抬头,落在顾长平身上目光尽是惋惜。本来,他应该是大秦朝最年轻的刑部尚书。 “太医院刚刚来说了,朴质子的膝盖最起码得养个一年半载方可下地。顾大人,这一回你鲁莽了。” “臣死罪!”顾长平深深的伏了下去。 新帝偏过视线,看向高朝,高朝垂着眼,视线不知道落在哪一处,神情呆呆的。 新帝剑眉一凝:“则诚,你如今还有话可说?” “……” “则诚?高朝!” “啊?” 高朝从顾长平身上收回视线,看了新帝一眼,随即不怎么走心回了两个字:“没有!” 新帝走下龙案,语重心长道:“你明年弱冠,也该长大了,长公主府身后只有你,日后需你撑起门庭。” “凭什么要我撑,长公主还没死呢!” 新帝指着高朝,“你你你”的“你”了半天,手都直颤悠,末了长叹一口气,低吼道:“高朝,你是要气死朕是不是?” 高朝梗着脖子,表示你爱死不死。 新帝懒得再看这小子一眼,“顾长平!” “臣在!” 顾长平抬起头,与新帝的目光对上,从里面,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日后,你便好好 教则诚读书吧,他有出息,也是你的福份。” “臣叩谢皇上大恩!” “谁要再跟他读书?”高朝冷着脸道。 顾长平叹了口气道:“皇上,臣失德,不配再为人师,还请皇上为高公子另请了好的先生来。” “顾长平,可别逼我!”高朝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 顾长平看着他,眼睛有寒意,也有嘲讽,仿佛在说“你说吧,不必藏着掖着,痛快点。” 一眼看完,他落下眼帘,垂首不再说话。 高朝肩膀微颤,心慌成一团。 我若说了,他以后都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是的,一定是的! “咋?还不兴人闹个脾气啊!” 高朝恼羞成怒,甚至有些撒泼甩赖道:“顾长平我告诉你,一日为师,就得终生为这个学生负责,你别想甩开我!” 终生? 别想? 听听听听,这说的叫什么话? 叫什么话! 新帝同情地看了顾长平一眼,顾长平余光看着高朝,淡淡的笑了。 …… 翌日,早朝。 皇帝临朝,宣布了三件事情: 头一件,顾长平失手打伤朴质子,德行有缺,革去祭酒及代刑部尚书二职。 第二件,监生高朝与王渊,打架斗殴,品行恶劣,即日起开除出国子监。 第三 件,国子监祭酒一职,沈长庚继任;刑部尚书一职,由王国公继任。 事情宣毕,百官哗然,纷纷将目光看向王国公。 王国公赶紧跪谢天恩,额头点地的同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哈哈哈哈,日后这朝堂可就是他王家人的天下了! …… 水惜殿里。 苏婉儿失魂落魄的跌坐在椅子上,两行热泪落下来,“姑姑,怎么会,君羡哥怎么会不管我?他,他可是最爱我的!” 沈姑姑也是心里难受。 从前昊王在苏家读书,最疼的便是婉儿,婉儿手指头被针线戳了一下,他都能心疼上三天。 宫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婉儿永远是头一份。 顾长平也是,让他往东,绝不往西,婉儿冲他笑一笑,他都能美上整整一天。 怎么如今一个个的人,都不听话了呢! 这世上的男人可真真儿的薄情寡义啊! “娘娘,别伤心了,顾着身子要紧,以后再慢慢图谋吧!” 苏婉儿泣不成声道:“姑姑,还说什么以后,以后我在这宫里的日子,只怕越发的难过了。” “不还有皇上吗?” “他?耳根子比女人还软,能指望什么?” 苏婉儿扑倒在沈姑姑的怀中,“姑姑啊,我不甘心, 我死都不甘心!” “不急,不急!” 沈姑姑一下一下拍着怀里的人儿,劝慰道:“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 凤藻宫。 皇后王氏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告诉御膳房,本宫今日在御花园的暖阁里,宴请后宫众姐妹,让他们只管做好吃的来。” “是,娘娘!” 王氏推开众人,走到铜镜前。 铜镜里的女人盛妆打扮,头戴凤飞九天如意玛瑙镂空冠,金色镶红宝石的凤凰,左右是玛瑙翡翠为点缀,相为呼应,光泽万丈。 发髻间的金步摇细细碎碎的响着,每行走一步便是凤仪万千,风华绝代。 这一身穿戴,是后宫多少女子的梦想,只有她才有资格。 那个苏婉儿,不配! 王氏得意一笑。 她下面要做的事情,便是逼皇帝立太子。 三十年后,她将会是大秦最有威仪的太后,大权在握,天底下的人都敬她怕她。 …… 谢家。 谢云锋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欲言又止。 谢澜吃完,用帕子擦擦嘴,看一眼老父亲的黑眼圈,道:“父亲,您有话直说。” “澜儿啊!” 谢云锋小心翼翼道:“顾长平只怕是不成的了,咱们换个人可好?” “他成与不成,与我 有什么干系?” 谢澜皱眉道:“他若疼我爱我,平头百姓我都嫁;他若眼里没有我,天皇老子来娶,我也不嫁。” “那他……” “父亲,这人眼里没有我,换个人便换个人,您不必为着这事吃不下睡不香的。” 谢云锋长松一口气。 本来他也不想和顾家扯上什么关系,只是因为苏娘娘做的媒,婉拒不得。 如今顾长平下马,苏娘娘自然不会再提起联姻一事,这事就算不了了之。 想到这里,他又生出一个念头,道:“以后苏娘娘那里,父亲也要离远一些。” “大可不必!” 谢澜淡淡道:“有病治病,无病请脉,该如何就如何。为医者做人做事,都不可失了本心。” 谢云峰:“……” “老爷,小爷,苏府的管家送谢礼来了。” 谢云锋正要说话,却被谢澜抢在前面:“你让他们把东西拿回去,顺便带句话给苏家大爷,举手之劳,不必多谢。” “这……” 小厮不敢冒冒然行事,只拿眼睛巴巴地看着老爷。 谢云峰认命的摆摆手,“去吧,就照小姐说的去做。” 他这个女儿,从小就生性怪癖,且不轻易服软,如今大了,越发的有主张起来。 谢家啊,是她说了算! 第二百八十三章 他想杀她 雪,无声落下,因下太大,青石路很快被打湿了一半。 宫城外的一处马车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文若,我们偷偷摸摸翻墙出来,万一,万一被人知道了怎么办?” “所以让你们别都跟出来,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不听,非要跟来,这会倒来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嘿,姓靖的,你怎么不识好歹啊,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谢谢你啊!” “谢我倒不必,你要谢谢徐青山,要不是他让武生帮咱们打掩护,咱们出得来吗?” “我谢在心里!” “其实,可以说出来的,娘娘腔!” “……” 马车里说话的,正是国子监那几个。 因天太冷,都围坐在一处,中间一盆小小的炭火。 汪秦生:“一会先生和高朝出来,咱们说什么啊?” 钱三一:“出息!自然是说些安慰人的话!” 徐青山:“不大会说啊!” 靖宝:“你给他们一人一个大。大拥抱也是可以的!” 汪秦生:“……”不敢! 钱三一:“……”我钱爷的拥抱值五吊钱。 徐青山:“……”我想拥抱你! 徐青山:“娘娘腔,那你呢?” “我?” 靖宝搓了搓快冻僵的脸,吸 了吸鼻子,叹道:“一会我要给先生跪下,害他丢了官,我罪孽深重。” 钱三一:“要不,你自尽算了。” 靖宝冲他咧了咧嘴,“好啊,我自尽前先让阿砚把你杀了,反正你那天也灌我酒来着,黄泉路上,咱们正好有个伴!” 钱三一:“你,你……” 徐青山:“该!” 汪秦生捂着嘴笑。 宫门吱哑一声,四人纷纷从马车里跳下来。 靖宝手忙脚乱的理了理衣服,心里想着是这会就跪,还是等人出来再跪。 正踌躇着,顾长平一脚跨出来,身上只着薄薄的中衣,官袍已被人下掉,身后是高朝主仆三人。 靖宝的眼泪夺眶而出。 从小到大,她极少会哭,小时候淘气顽劣,挨母亲打,再痛眼泪也只在眼眶里含着。 寒冬里一身单衣的顾长平,像一把刀子狠狠的戳进了她的心脏。 靖宝一抹泪,大步走过去,直愣愣跪下。 双腿着地前,顾长平一把将她扶住,目光扫过她眼睛,笑了,“哭什么?” “该哭的人是我!”高朝在后面冷笑。 靖宝气咻咻瞪高朝一眼,一张嘴,泪又落下来。 靖文若,你怎的这般没出息! 她在心里骂自己。 高朝打量她一瞬,藏在袖中 的手握成了拳头。 他娘的,这小子装扮起来,一点女子的痕迹也没有,难怪自己被她骗了这么久。 “先生!”徐青山等三人纷纷上前行礼。 顾长平目光一个个扫过,原本还勾起的唇角唰的沉下去,“怎么出来的?” 徐青山:“逃课!” 钱三一:“爬墙!” 靖宝:“我们想来迎先生。” 汪秦生:“先生,感动不感动?意外不意外?” 顾长平胸口一热,说不感动,是假的,这帮小崽子心里有他。 但-- 顾长平一把将高朝揪到身前,冷笑道:“大白天的翻墙逃课,怎么,你们也想和他一样,被国子监开除?” 四人:“……” “先生啊,他们不是来迎你,是想活活气死你!”高朝补刀。 四人齐齐怒目瞪向高朝,你小子说的是人话吗? 靖宝忍不住出声道:“高朝,你……”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高朝一个白眼翻出天际,没好气道:“滚回国子监吧,以后没了先生罩着你,我看你怎么活!” 靖宝:“……” “还有你徐青山!” 高朝目光一斜,“你铜铃大的眼睛长在脸上是做什么的?当球玩的啊?你还不如瞎了算!你个死瞎子!” 徐青山怒 道:“姓高的,你……” “你瞧什么钱三一,你他娘的要能把钻研银子的功夫,用来钻研钻研书本,至于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二傻子!” 钱三一一噎:“我……” 高朝转身,手都快戳到汪秦生的脸上,汪秦生脸涨得通红,正等着挨骂呢,哪知,高朝仰天长叹出一口气,连连冷笑三声。 算了,跟个二百五说什么呢! 浪费唾沫! 那四只:“……”完了完了,高美人得知自己被国子监开除,都精神错乱了? 只有顾长平听出,高朝这几句话都是对靖宝一个人说的。 沉寂片刻,他拍拍高朝的肩,“明日,到我府上来。” 高朝一愣,旋即轻轻“嗯”了一声。 那四只:“……”卧操,合着这小子也只敢跟他们几个横啊! 这时,齐林上前,指了指不远处顾府的马车,“爷,回府吧,天冷了,小心着凉。高公子,公主府的马车在那头。” 顾长平松开高朝,目光往上轻轻一挑,挑在靖宝挂着泪珠儿的眼睫上,扬长而去。 齐林正要上去时,一把被高朝揪住,“回去在你家爷的院子附近清理出个院子来。” 齐林一脸懵,“做啥?” “没听见你家爷刚刚 说吗,让我到你们府上去。” “那也不用住下吧!” “奉皇上旨意,跟你家爷读书,你说要不要住下?要!不!要!” 齐林:“……”高公子,你唾沫星子喷我脸上了。 高朝不理会齐林脸上的错愕,一甩袖,趾高气扬的走到靖宝面前,尤不甘心,重重哼一声: “姓靖的,你小子如果不考中前三甲,辜负先生的一片期望,我把你跺碎了喂狗,喂猪。” 靖宝:“……”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高朝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杀气。 他?想?杀?她? …… 顾长平走到马车前,刚要掀帘,帘子里伸出来一只宽大的手,将他一把拉了上去。 这时,顾怿一扬马鞭,马车在青石路上疾驰起来。 顾长平看着车里的人,眼里露出微小的震愕,“十二郎,你怎么来了?” “你小子!” 李君羡拿手指点点他,咬牙道:“叫我说你什么好?” 顾长平淡淡笑了下,掀开一点车窗,见那几个人变成一个小点后,又一把将帘子放下。 “找个地方说话。” “去我府上。” “人太多,不想去!” “你……” 李君羡冷哼一声,“顾怿,改道温泉庄子。” “是,王爷!” 第二百八十四章 狐朋狗友 另一边,被一通乱骂的四人垂头丧气的爬上了马车,阿砚亲自驾车,一路向国子监疾驰。 汪秦生耷拉脑袋,“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需要我们安慰。” 钱三一:“这就强颜欢笑,其实心里难过着呢!” 徐青山:“你们有没有觉得,高朝那小子越发的不可一世了。” 汪秦生:“觉得。” 钱三一:“这事的根源就在他,他还有脸嚣张?” 徐青山:“下次他再这样吼娘娘腔,我给他吃拳头,娘娘腔,你别怕,娘娘腔……娘娘腔?” “啊?” 靖宝茫然抬头:“你刚刚说什么?” “……” 徐青山:“在想什么?” 靖宝忙摇了摇头:“没什么,一会咱们怎么进去?” 徐青山:“翻墙啊!” 钱三一:“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汪秦生:“青山兄让武生在墙那头接应呢!” “噢,噢!” 靖宝身子往车壁上一靠,眼睛一闭,“到了叫我,我先眯一会,这两天都没睡好觉,困死了。” 困是假的,心里乱哄哄是真的。 感觉这件事情有许多的缺口都没有填上:比如,她醉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长平真是对朴真人积怨太深吗? 为什么求了苏 家人,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先生所有的官位都卸下了,以后该怎么办?他还能东山再起吗? 晕晕沉沉之间,睡意袭来,再睁眼时,马车已经到了墙角下。 众人下车,徐青山扭头道:“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说罢,他蹭蹭蹭爬上树,脚下一发力,人已稳稳的落在地上,心欣之余正要吹一记口哨通知墙那边的人,突然,一只手落在他肩上。 “终于给我逮着了!” …… 孔庙,北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来。 靖宝四人挨个跪在蒲团上,上首处,站着一排国子监的博士,为首的,是还没有正式拿到任职公文的沈长庚。 沈长庚轻咳一声,“说,谁的主意?” “我!” 四人异口同声。 “再问一遍,到底谁的主意。” “我!” 又是异口同声。 “好好好,你们倒是讲义气!” 沈长庚在心里骂了句“作死的小崽子”,扭头对席泰安道:“席老,既然他们都说是自己,就罚他们在这里跪一夜吧!” 席泰安胡子翘翘,怒道:“一夜太少,给我跪满十二个时辰,再不严惩,这些监生的眼里还有谁?” “是,是!”沈长庚诺诺的应了。 席泰安掂了掂手 中的戒尺,“都伸出手来!” 要打? 沈长庚忙劝道:“这大冬天的,打就不必了吧,打坏了手心,握不住笔。” 席泰安看向沈长庚,“打左手,左手不用握笔吧。” “这……” “沈大人,你不会是心疼了吧,你可别忘了,你的好友顾祭酒可是被这帮监生们害得失了官,国子监立监以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沈长庚的脸色顿时变了变,“打,该打,给我狠狠打,一个都别放过!” 席泰安上前,“都给我伸手!” 靖宝几个对视一眼,心道今儿这顿打是免不了,只能一个个把手伸出来。 “啪,啪,啪!” 不多,每人手心打三下,但却是下了狠劲,三记下来,手心立刻肿起来。 席泰安打完,一扔戒尺,气咻咻的扬长而去。 沈长庚看着地上这四只,嘴张了张,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离去。 众博士一见这两人都走了,还留下做什么呢! 瞬间,空旷的孔庙里只剩下地上跪着的四人。 靖宝轻声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们,你们要打要骂,只管冲我来。” “你脸可真够大的!”钱三一冷笑道:“合 着,先生就只是你一个人的先生?” 汪秦生揉着手心,“就是,先生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我们做学生的不去迎一迎,他老人家寒心不寒心?” 徐青山:“不还有高朝吗,他可是我兄弟!” 靖宝眼眶发热。 钱三一:“三记掌心而已,钱爷我打三十记,都不会眨一下眼的。” 汪秦生:“不疼,一点都不疼。” 徐青山:“娘娘腔,你别废话了,我能舍得打你吗?” 靖宝吸吸鼻子,四十五度角仰望。 谁说来着,这样就不容易让泪流出来。 从出事到现在,这三人各自奔走,齐心协力,与她一道承担,哪怕这事是因为她而起,没有一句埋怨的。 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朋友”两个字的份量。 这时,钱三一又道:“从前我读书,十分聪明,五分用功,能混日子就成。从今天开始,钱爷我要奋进了,状元之位,必是我的,那个什么叫张宗杰的,靠边儿站!” 徐青山:“如果不是呢?” 钱三一大方一挥手,“我给你五两银子!” 徐青山:“成!” 汪秦生咬咬后槽牙,“为了给先生争口气,我也要用功才行,我要考进一百名。” 钱三一:“考 不进如何?” 汪秦生发狠道:“考不进,我在地上当狗爬。” 钱三一翘起大拇指:“你够狠!” 徐青山:“武生第一,肯定是我的,这个不可能有意外!科举前五十席,必有我一席,我要做大秦史上第一个文武双全的人。” 汪秦生:“做不到呢?” 徐青山:“罚我打一辈子光棍!” 汪秦生敲起两个大拇指:“你这个,更狠!” 徐青山不理他,扭头看着靖宝,“娘娘腔,你也起个誓。” 靖宝看着手心,一字一句:“谁也抢不走我的探花之位。” 徐青山:“做不到呢?” 靖宝:“也罚我打一辈子光棍。” “好!” 钱三一大喝一声,“我状元,你探花,高朝中榜眼,顾长平的弟子包揽前三甲,我们要让他名扬青史,永垂不朽。”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心绪激荡,热情澎湃。 汪秦生深吸口气:“我可没想那么多,我只想在先生落难的时候,或者你们落难的时候,能够帮上一把。” 一记毛栗子敲上来,汪秦生疼得“哎啊”一声,钱三一怒目:“你可盼点我们好!” 汪秦生含着一包泪道:“怎么就不盼着你们好了,万一呢,万一懂不懂。” 第二百八十五章 歃血为盟 靖宝替他揉揉脑袋,安慰道:“没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生长远着呢,谁说得准。秦生,你这个想法好,以后你们谁要落难了,我也帮!” “我们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吧!”徐青山用胳膊蹭了蹭靖宝,“这样,谁落难都不怕!” “好主意!” 钱三一双手一击掌,“嘶--”,他忘了左手刚挨过打,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汪秦生挠挠头皮,“高朝不在,怎么结?” 徐青山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这是他的刀,我抢过来的,可以代表他。” 钱三一:“徐青山你是牲口啊,竟然随身带着刀!” 徐青山:“少废话,你就说结不结吧!” 钱三一:“结!” 汪秦生:“结!” 徐青山剑眉一挑,“娘娘腔,你呢?” “我?” 我是个女子,怎么能跟你们结为兄弟。 靖宝踌躇了一会,“我觉得……” “你的觉得不重要,就这么说定了!”徐青山一捶定音。 靖宝无语了:“……”不重要还问她? 徐青山站起来,走到外间捧了一把雪进来,捏了几下,捏成了一个球。 所有人都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跪回原位,他拿起刀,在指腹上一划,血 滴进雪球。 “你们,伸手!” “这也行?”靖宝崩溃地问。 徐青山已经在汪秦生手上划了一刀,抬头看着靖宝道:“有什么不行的,雪化了不就是水吗,你一口,我一口,这不就是歃血为盟吗?” 还你一口,我一口? 靖宝正想长叹一声,冷不丁手指一痛,血落在了雪球上,徐青山下刀的速度之快,她都来不及叫一声“啊”! “你别动手,我自己来!” 钱三一怕了徐青山,这牲口下手狠的,他的血可珍贵了。 “墨迹什么?” 徐青山一把抓住钱三一的手,用力一划。 “啊--” 钱三一痛得一声惨叫,这小子果然是牲口啊! 最后一滴血滴下时,徐青山又将雪球重新捏了几下,因为受热,雪球缩小了不少。 然后放在掌心,用匕首切成五分。 “一人拿一份。” 钱三一:“高美人的谁吃?”我可不想多吃一份这么恶心叭啦的东西。 徐青山:“我!” 说罢,他把匕首一扔,把手中的雪球举在眼前。 “我,徐青山并高朝。” “我,汪秦生!” “我,钱三一!” “我,靖文若!” “今日自愿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 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开吃,谁也不许剩下!” 徐青山一声令下,靖宝只得把雪块塞进嘴里,她这不是自愿,她这是被逼! “嘶,真他娘的冷!”钱三一吧唧吧唧啃着雪,心道我这么聪明的人和你们成兄弟,那是你们上辈子积来的福气。 汪秦生一边吃,一边偷着乐,嘿嘿嘿,和这么多聪明的做兄弟,自己将来也一定会变得聪明的! 徐青山低头,看靖宝的眼神就像一只得了逞的狐狸,看着自己的猎物。 娘娘腔,我管你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反正现在是我兄弟,我可以名正言顺的粘着你。 万一我们两个都落选了,你光棍,我光棍,到时候你可以和我凑和过。 就在这时,靖宝突然问道:“咱们是兄弟了?” 钱三一:“那不废话吗!” 汪秦生:“必须是啊!” 徐青山:“想反悔是不可能的!” “好!” 靖宝用手背抹了下嘴角,毫不客气道:“是兄弟,就帮我做件事!” 那三只一脸惊悚地看着他。 …… 温泉庄上,后山竹林,灯笼被风刮得东摇西摆。 温泉沿边的大石上,摆着一只红泥小炉,齐林一边煮青梅酒,一边用眼神打量池 子里的两个人。 一个清瘦,一个强壮; 一个俊美,一个沧桑; 嗯! 还是自家爷好看! “所以,你下一步目标是王国公府?” “是!” “王国公府动不了根基。” “未必!” “噢?”李君羡一挑眉,“这话怎么说?” 顾长平朝齐林看了一眼,齐林忙把酒壶从炉上拿下来,倒了两杯酒后离开。 顾长平拿过一个酒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如果从王国公的嘴里提出削藩呢,根基动不动得了?” 李君羡一怔。 “王家人的野心大着呢,大秦藩王众多,资历一个比一个老,这四九城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王家一手遮天,换了你是王国公,你会如何做?” 顾长平不等十二郎回答,又道: “你会分两步走,一步是逼皇帝立下太子;另一步是削减各方藩王的势力。他如今的野心,第一步怕是早就计划好了,我们要做的,是如何让他迈出第二步?” 李君羡猛的从水里坐起来,不说话,就死死地盯着顾长平看。 顾长平笑了下,“第二步我已经算好了,新帝来年祭祀,各藩王应召而回,四九城很快就会热闹起来,你说会不会有藩王见王家人嚣张跋扈 ,而看不顺眼的呢?” “我早就看不顺眼了!” 李君羡:“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只要激起各地藩王和王家人的矛盾,让王家人动了削藩的念头。” 顾长平无声勾了下唇,“削藩的念头从来都在皇帝的心里,他要的,只是一个能帮他把话说出来,能把这件事情进展下去的人。” “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师出有名!” “你不仅可以师出有名,还能联合各地的藩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是你强有力的盟军。” “你他娘的……” 李君羡只觉得心中烧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浑身都在发热。 片刻后,他忍住心中的激荡,压低声道:“如此一来,婉儿在宫里的日子便难过了,你这次出事,她特意书信与我,让我帮你一帮。” “江山、美人,十二郎想选哪一个?”顾长平冷笑一声。 李君羡:“……” 顾长平:“你若选后者,我也能帮你达成心愿,别说一个王家,便是她想做皇后,我也能把她捧上后位。” 李君羡皱眉,“子怀,婉儿毕竟是咱们……” “李君羡,她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是皇帝,若有一日她来求你,放她丈夫一条生路,你放是不放?”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一世长平 像一盆冷水浇在李君羡的头顶,他狠狠的打了个激灵。 “你记着,她选了那条路,就与我们分道扬镳了!” 顾长平双手撑着池底往上坐了坐,锁骨线条清晰,连着男人线条漂亮的脖颈与下颔。 “她的好坏,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若怜惜她,便是在害你自己。要么,你就别动那个念头,安安份份的做你的臣子。” 话落,死一样的沉寂。 许久。 李君羡突然轻笑道:“这世上,出色的男人分两种。” 顾长平皱眉。 “一种是像你的学生徐青山那样的,一种是你这样的。” 李君羡眯了下眼:“徐青山那种会让人觉得亲切,想与他喝一顿大酒,然后称兄道弟。而你……” “我如何?” “你漂亮的皮囊下有烈而见效慢的毒,渗皮透骨,是致命的,且无法亲近,也难怪连长公主府的那位,都心甘情愿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李君羡自嘲一笑:“我庆幸和你做了兄弟,而非敌人。” 月光,照出顾长平脸上的平静。 他轻声道:“十二郎,这一世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李君羡一怔,觉得这话有些不妥,什么叫这一世,正要问时,却见顾怿大步走过来。 “爷,寻芳阁 请爷去一趟。” 顾长平脸色微变。 …… 夜风起,卷起一地的雪花。 街角拐弯处,靖宝搓了搓手,北边的风雪真让人吃不消,刮到脸上跟刀子似的生疼,身上穿再多,都觉得冷。 顾长平怎么还不回来? 去了哪里! 没错,靖宝让那三人帮的忙是打掩护,这会跪在孔庙里的,是和她换了衣服的元吉。 自打知道顾长平被拿下所有官位后,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戳破的皮球,一瞬之间就泄了气。 她必须找到顾长平,说上几句话,这股气才会又上来。 于是,她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来了,当然,给那三人的说词是不放心家里的二姐,想回去探一探。 她想过了,人这一生,总要做一两件出格的事。 这事搁顾长平身上,值得! “爷,要不上马车去等?”阿砚撑着伞问。 “不用,我走走就好了!” 靖宝一边跺脚,一边张着一双眼睛,往路口探出去。 阿砚看着她,心中某种猜测愈发清晰,一颗心笔直往下沉。 爷啊爷! 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你和顾长平这辈子……也不可能啊! …… “啪--” “啪--” “啪--” “怎么就打上了呢!” 门外,锦姑急得团团 转,想推门进去,不敢;任由小姐发作,又心疼顾长平。 焦灼之下,只得长长一声叹息。 门里。 顾长平跪在中央,鞭子打在他身上,晃都不晃一下,只是月白色里衣稳稳透出血渍来。 顾幼华眼瞳燃起一星火光,“顾长平,你好不容易爬到尚书之位,却因为一个朴真人前功尽弃,你说,该打不该打?” 顾长平挺了挺腰背,“该!” “啪--” “我怎么交待你的,时机不到,不要对朴家人报复,这么多年忍过来,为何现在忍不住?” “我想帮你出气!” “啪--” “我要你帮我出气吗?他姓朴的配吗?配吗?” 顾幼华声嘶力竭,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用力的喘着气。 烛火映着沉默。 顾幼华蓦地叹一声气:“你叫长平,先太后给你起的名字,顾一世长平,她是希望你能保重自己,为顾家留后。 这些年你走得四平八稳,我只当你是稳重的,却不曾想……长平啊,朴家人算什么,他们算什么?你不该啊! 六哥这人,性子野,什么都不管不顾,你身上有他一半的血,别学他,学了他要倒霉的。 他那样光明磊落的一个人,他们往他身上泼脏水,吭都不吭 一声,顾家一百年才出这么一个才子,他们毁了他,把他毁得干干净净……” 顾长平从地上站起来,将外衣穿好,走到顾幼华身边,蹲下,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夜深了,进房睡吧!” “六哥!” 顾幼华突然拔高了音量,“他们说顾家倒了,我不配嫁进朴家,我二话没说就走了,我没丢顾家人的脸,没丢,没丢……我没丢!” 她的声音原本不似一般女子那么清脆尖细,是低哑沉静,这一句,却说得颤颤威威。 顾长平眼圈赤红。 她是顾家最高贵的女子,却也是这妓院里曾经最红的妓女,哪怕疯了一半,她还记得这撕裂的痛。 “没丢,一点没丢,走,咱们去看看六哥睡了没有,还是在写字……” …… 从寻芳阁出来,夜已经很深。 顾怿想着爷一背的伤,发狠的抽着马背,齐林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被颠出来了。 突然,马车嘶鸣一声,刹那间停了下来。 “爷,你看?” 顾长平掀了帘子,愣住了。 路的尽头,有人跺脚搓手,身后的小厮替他撑着伞,那人在伞下眼睛向这边不停的张望过来,正是靖文若。 “这小子,还算他有点良心。”齐林在边上嘀咕了一声。 顾长平看他一眼,低声道:“驶过去。” 远远的,靖宝看到有辆马车过来,走近,才发现那马车是顾府的,心中一喜,忙拎起衣角跑过去。 到了近前,她冲顾长平笑起来,眼角一闪的湿润被笑纹遮住了。 “先生,你怎么才回来?” “你如何会在这里?”顾长平下车,眉头紧皱。 “我找先生有些事。” 靖宝扭头看了阿砚一眼,阿砚赶紧把怀里的银票递过去。 “这些银子先生先拿着花,不够,我那儿还有,楼外楼有好几处分店,都是我与三位姐姐的,我们四人让出一股,先生的日子都能过得很滋润。” 靖宝自说自话,没看到顾长平的脸色,变了几变。 “所以先生不用怕,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你身后总有我的!” “……” 顾长平忽然没来由地心中一悸。 这小子深更半夜等在这里,是怕他落魄了没银子花? 靖宝把银子交到一脸懵逼的齐林手上,冲顾长平深深一揖,头也不回没入风雪中。 等了这么久,她也想明白了,与其问太多惹先生不高兴,不如实实在在替他做点事。 银子,是天皇老子都少不了的东西。 忽然,手被拉住。 掌心触掌心,两人均是一颤。 第二百八十七章 穿肠毒药 一霎那,靖宝五蕴皆空,理智全失,转过身愣愣地望着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手怎么这么冷?”他问。 “……” 靖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在他掌中,吓得像被什么烫到似的,赶紧往后一缩。 顾长平手中落空,不由气笑道:“伸过来。” 他笑起来,眉眼俊朗风致,靖宝慌慌张张地问,“干,干什么?” “帮你捂捂!” “……” 顾长平拉住她的手,合在两个掌心中,轻轻搓揉着。 “先,先……” 靖宝羞得脸红成一块炭,心口沸血翻腾。 他,他怎么能拉着她的手,不放呢! 这,这不合乎规矩啊! 偏顾长平没有放开的意思,把手合在掌心中翻过来,覆过去……他的手指愈发烫,她也是。 两人身后,齐林和阿砚各自拿手遮住了眼睛。 一个在想:这靖七对爷也算有情有义,看在这一叠银票的份上,他忍了。 一个在想:七爷啊七爷,你倒是赶紧把手抽回来啊,男女授受不清啊! “这掌心,是谁打的?” 顾长平察觉不对,把靖宝的手往上一翻,脸色冷了下来。 “席先生打的,就打了三下,不疼。”嘴里说着不疼,脸 上却很委屈。 一瞬后,靖七爷突然反应自己的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忙解释道:“原是我们逃课犯错在先,该打!” “就你一人挨打,还是都打了?” “都打了,我打的是最轻的!” 顾长平看那手心,也不像是打最轻的样子,“三下还打得少了,你们这般胆大包天,打烂了都活该。” 靖宝撇撇嘴,表示老大你说啥,就是啥。 她这一示弱,反倒将了顾长平一军,捏着她的手松开,有点舍不得; 不松开…… 明白人做荒唐事,自己一个做先生的,把人家姑娘家的手握在掌心,算怎么一回事? “要不要去我书房擦点药膏?”他到底没舍得。 “不,不用了!” 靖宝抽出手,背在身后握成拳,“我该回去了,万一被人发现了,又得挨罚,先生,你也回去吧,外头冷。” “靖文若?”他轻声喊。 “啊?” “我送你一段。” “爷?” 齐林急得大叫,后背还伤着呢,送什么送,这小子没长脚啊! 顾长平冷冷瞪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过伞,“走吧。” “噢!” 靖宝费了好大力气才迈开了步,感觉自己像踩在了棉花上一样。 灯影, 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靖宝低头不说话,看着脚下的积雪,安静了一会,她鼓足勇气道:“先生,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想好。”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反正学生会孝顺银子。” 靖宝一噎,心说学生的银子也不能孝顺一辈子啊,得想想未来! “那天的事情,我……” “靖文若,人的脑子所思所想是有限的,你与其想东想西,不如好好读书,春闱近在眼前,时间不多。” 顾长平看到靖宝的脸唰的一下又红了,挪开视线,在心底刮出一句场面话: “顺便帮我带句话给那几个。” “嗯,嗯!” “好好读书,别丢我顾长平的脸!” “哪能哩,我们都……” 靖宝嘎然收口。 顾长平扭头看她,她避开他的目光,低头讪笑道:“我们都会努力的。”有些话,不能说太早,万一做不到,就是打自己脸。 顾长平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身上有跳蚤吗?” “啊?” 靖宝抬头,男人眸色漆黑而亮,凝视着。 “往我这边靠一点!” “噢!” 靖宝匆匆垂下眼,小碎步似的挪了半寸。 顾长平看着 她露在外头的肩,静了片刻,抬起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 “都打湿了!”他说。 靖宝的心难以抑制的跳动起来,几乎快跳出胸腔。 伞外扬扬落雪都化作了静寂,在她眼中不曾落下半点痕迹,她现在唯一察觉到的,是这人身上淡淡的檀香。 这檀香化作一碗迷魂药,让她心之向往,趋之若鹜,还有……死心踏地。 靖宝猛的推开他,“先生,别送了,回吧!” 顾长平看着她,点点头。 刚转身走出几步,她又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仰着脑袋盯住他,跟交待遗言似的: “先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我们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说着又转身跑了,爬上车,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掀起车帘一角-- 那人还在风雪中站着。 身旁是斑驳陆离的白墙,旁边几棵被雪压枝的大树,月光浸了他一身的月色。 他怎么会那么好看? 他要是没这么好看,便好了! 靖宝用力的搓了几下脸,想让心跳慢慢缓下来。 可,缓不下来了! 直到那身月色化成一个小点,也没缓下来。 靖宝感叹的想:那男人何止是一碗迷魂汤 药,简直就是一碗穿肠毒药。 喝下去,她会死; 不喝,她还是会死! …… 顾长平见马车驶离,转身往回走,走到角门口时,只见有人站在门口,半张脸在灯影下,半张脸在黑暗中。 那人冲他笑了笑,“顾长平,数年没见,别的倒没什么变化,怎么就口味变了呢。若不我亲眼瞧见,打死我都不敢相信。” “你瞧见什么?” “我瞧见你……” 男从意味深长的笑笑,“喜欢那一口,早说啊,扬州府不光有名扬天下的瘦马,还有那种天然妖娆的美少年,我送你几个。” “滚!” 顾长平一甩袖子,自顾自跨进门槛。 那人厚着脸皮跟过去,“滚哪里,你怀里?” “温!卢!愈!”顾长平一字一句。 “啧,眼神好吓人!” 温卢愈吞了口口水,笑得一脸无辜道:“我千里迢迢进京,为了赶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又渴又饿,生生挨到这会,你好意思再吓我?” “你……” 顾长平气笑,“滚进来。” 温卢愈双手一摊,“算了,这回还是你滚我怀里来吧!” 沉寂片刻,儒雅湿润的顾长平发出一声咆哮:“姓温的,你还是去死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 真想他啊 “哈哈哈哈哈……” 温卢愈大笑着走到顾长平面前,手在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没了我,那些姑娘们该是多么的寂寞,多么的无趣,死不得,死不得啊!” 一旁,顾怿和齐林看着自家爷铁青的脸色,捂着嘴直笑。 这世上,能怼得让爷说不上话的,只有一个温卢愈。 …… 吃饱,喝足,温卢愈躺在摇椅里说起这一年的心酸事,无非就是他给谁戴了绿帽,谁又给他戴了绿帽。 他在哪个瘦马身上花了多少钱;哪个瘦马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 最后说到丢官位时,气得差点没把桌子拍碎。 突然,他话峰一转,“顾长平,那小子的背影瞧着很像靖文若啊!” 还惦记着! 顾长平只得点点头:“就是他!” “嘿,我这好奇心啊,压都压不下去!” 温卢愈意味深长地看着顾长平。 这小子从前在读书的时候,就招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偏他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若不是知道他和苏家姑娘是青梅竹马,他真怀疑这人是不是也好男风。 重点是,他在扬州府呆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顾长平求他什么,更没见顾长平给他送过什么 ! 这人前些日子让人捎来了一千九百两银子,说是靖文若托他捎来的? 嘿! 他顾长平可是一托就能托成的人? “你还能说些正经的吗?”顾长平心力交瘁,只差让这人滚了。 “想听正经的?成啊!” 温卢愈将声音压得很低,“是你把我举荐给昊王的吧?” 顾长平微惊:“你如何知道?” “我原本想着,会不会是我们温家祖坟冒青烟了,一想,不对啊,就算冒青烟不会冒这么盛。后来我就想到了你!” 温卢愈看着他,“我们同窗三年,又住一个斋舍,我什么样,你最清楚,这是其一;其二,昊王怎么说也和你师从一人,虽说这些年没见你们走动,但……从前你们关系是好的。” “正是我!” 顾长平没打算瞒着,“我和他不是从前关系好,而是一直很好!” 温卢愈一笑一口白牙,“顾长平,昊王爷要做的这事儿,可不小啊!” “很大!” 顾长平起身,“你先歇着,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明日再详谈。” “不过就是替美少年打了个伞,怎的就不舒服了,我说长平啊,你这身子……” 温卢愈眼睛骤然一缩,冲过去一把拦住,厉声道:“ 后背怎么搞的,怎么会有血渗出来?在宫里受的伤?” 顾长平推开他,“没功夫和你细说,你要睡不着,去寻芳阁找个女人睡一觉。” “姓顾的!” 温卢愈冲他背影大喊:“在你眼睛里我就这般好色。” “是!” “你他娘的……主意还真不错,好久没尝到京中女人的滋味了!” 温卢愈吹了记口哨。 …… 脱掉外衣,里衣已被血浸透。 顾怿和齐林一个拿药箱,一个端热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是做惯了的。 顾长平趴在炕上,嗡声道:“她年纪大了,下手已经轻了很多,换了从前打这几下,非皮开肉绽不可。” 这话说得顾怿和齐林心头异常难过。 爷从小到大是被顾幼华打大的,读书不好,打;马步扎不稳,打;连吃饭吃得快些,没了世家弟子的风范,也要挨打。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童,连中三元是爷比别人用功罢了。 从三岁启蒙,被苏太傅收为学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爷没有一日睡足过两个时辰。 读书,习武,习武,读书……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那几个监生吃的苦,跟爷比起来,算什么?四书五经中随便哪一句拎出来做文 章,爷都能写出一千篇不同的新意的文章来。 这就是功夫。 二人手脚麻利的处理好一背的伤,顾长平此刻已经趴着睡着了。 这也是从前养成的习惯,身上再疼,也能入睡。 因为太困了! 顾长平一觉醒来,周身都是冷汗,扭头看看窗户,外头天还黑着。 “齐林!”他喊,声音发哑。 齐林披了衣裳进来,一摸额头,叹道:“果然烧起来了,爷忍着,我去熬药。” 就像爷的功夫都用在人后一样,爷生病也都只在夜里发作,白天跟个没事人一样,怪事! 齐林一边把药倒出来,一边打着哈欠想: 那小子好是好,就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像他这样,把爷照顾的周周到到。 …… 靖宝翻墙回到孔庙,元吉见他回来,眼露欣喜。 靖宝从胸口掏出两只用油纸包包着,还热呼的烤乳鸽,扔给徐青山他们,自己飞快的和元吉换了衣裳。 那三人正饿得前胸贴后胸,抢着把乳鸽给分了,阿砚把鸡骨头一起归拢归拢,拉着元吉离开。 这一夜,雪就没停过。 翌日,午时。 十二时辰跪满,四人的腿都是麻的,靖宝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两条腿一直在打哆嗦。 四人又冷又饿,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去馔堂吃东西。 去得晚了,馔堂只剩下些冷饭冷菜,也顾不上了,咬着牙咽下去。 靖宝咽到一半,见那三人都停下了筷子,不由狐疑道:“怎么不吃了?” 汪秦生抹了一把泪:“我想先生了。” 钱三一仰面叹息:“从前先生在,不论跪多久,总会给我们备上热菜热饭。” 徐青山:“还有热酒。” 汪秦生:“一个天,一个地啊!” 钱三一:“好日子一去不回头!” 徐青山:“真他娘的想他啊!” “我也想,很想。”靖宝在心里对自己说。 吃完饭,回斋舍休息。 斋舍里冷冷清清,高朝的床铺枕头及一应生活用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不见了踪影。 汪秦生看着那几张床板,又开始抹眼泪。靖宝心道这小子的泪腺也太发达了,比她还像个娘们。 “也不知道高美人怎么样了?” “他好着呢,你还是担心担心下午的考试吧!” 说到考试,汪秦生赶紧一抹泪,开始用功。 靖宝心神飘忽着,看看窗外,再看看空床,心里盘算着这个时候高朝应该在顾府,顾长平单独一人为他讲课。 羡慕,嫉妒,没有恨!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成全我吗 高朝并不在顾府,而是在高府祠堂里罚跪一夜后,刚刚沐浴更衣,打算先补个眠再去顾府。 从净房出来,冷不丁一抬头,见自家亲娘正坐在炕沿上,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高朝走过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耷拉下眉眼。 这世上,除了顾长平外,还是有他怕的人! 眼前这个便是。 长公主凝眉看着儿子,“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罚跪?” “为了王家?” “王家?” 长公主冷笑一声,“历朝历代,废弃的皇后有多少,只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废弃的太后有几个?往前数二十年,顾府的荣恩比如今的王家更盛百倍,王家我从未放在心上过。” 高朝心念一动:“难不成是朴真人?” “朴真人看似不重要,却关乎国家,关乎大秦。当年顾太后对我是好的,顾家的两位姑娘进宫伴读,与我都是闺中的好姐妹。但再好,好不过先帝。” 长公主淡淡道:“顾家势大,如日中天,先帝若不动他们,这天下便就姓了顾,这关乎国之根本,什么母子亲情,什么姐妹手足,都得放下,也必须得放下。 无伤大雅的,哪怕你杀人放火,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关于江山社稷的,我容不得你放肆。你 身上一半流着皇族的血统,你享受了多少皇族带来的好处,就必须给它多少维护。” “母亲,我知道错了!” 长公主见他乖顺,满意的点点头,“既然离了国子监,便与那顾长平少些往来。” “为什么?”高朝两条剑眉骤然蹙起。 “顾家人下场这样惨,他顾长平心里就不记恨?” 长公主抚了抚头上的金钗,“新帝重才,想重用他,让他为朝廷出力;要我说,他就只适合在国子监教书。” 听到这里,高朝的心不可遏制的作起痛来。 他突然想起和先帝秋闱打猎那年,顾长平出现在昊王身侧,昊王在他耳畔说了什么,惹得顾长平笑了笑。 这时,便听皇族中人有人嘲讽道:“亏他还笑得出。” 当时他尚小,不明白为什么顾长平连笑都不能笑了,渐渐长大后才明白,原来有些人连活着,都是个错误。 所以-- 顾长平不能笑,笑了,就是忘了顾家曾经犯下的滔天大罪; 他也不能做官,官越高,造反的可能性越大。 “母亲,朴真人的事情,别说罚跪,就是挨一顿板子,我也情愿。但顾长平……” 高朝缓缓勾起唇角:“他是我喜欢的人,从当年他救下我一命开始,我心里一直有他。” “ 高!朝!” 长公主勃然大怒:“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高朝理了理衣衫,直直跪下去,一字一句:“母亲,我心里藏得最深最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能成全我吗?” “你……”长公主惊得目瞪口呆。 …… 雪,终于在午后停了下来,厚厚的一层积雪,天地素裹一片。 率性堂里,四个角落都摆着炭盆,所有监生都奋笔疾书。 靖宝看着考题,不由轻轻叹气。 从前率性堂的题目,都由顾长平亲自出题,刚开始时觉得难,几次下来她才发现,这些题出得都极有水准。 就好比爬台阶一样,台阶是一层一层往上,题目是一点一点挖深。 今儿这题目,连脑子都不用动,基本是照抄顾长平第一次出率性堂的题,又回到了台阶的第一层,真是浪费时间。 正想着,突然一个纸团扔过来。 靖宝心尖突地一跳,不会又是陷害她的吧! 她扭头去看后面的张宗杰,却见钱三一冷不丁的抬头朝她挤挤眼睛。 是他! 出了什么事? 靖宝深吸口气,悄悄伸出手把纸团团在掌心,拿到课桌下面,用左手摊开来。 “这他娘的是哪个傻X博士出的题,不胡弄人吗,老子闭着眼睛都能把文章写出来。没有 顾长平的国子监,就是个垃圾!” 原来他也这么觉得! 靖宝嘴角一勾,正要把纸团起来,塞进怀里,突然,头顶一道视线冷冷的落下来。 “给我!” 有那么第一瞬间,靖宝想把纸条塞进嘴里,嚼嚼吞了,但考虑到喉咙的大小,她偃旗息鼓。 抬头,冲博士莞尔一笑。 “先生,我……” “拿来!” 博士把戒尺敲得砰砰砰直响,靖宝一咬牙,只好颤威威的伸出手。 掌心纸条被拿走。 博士姓唐,五十出头,原也是中过榜眼的人,因性格孤僻,持才自傲,在官场起起伏伏几年后,一气之下调来国子监教书。 教书也要和人相处啊,唐博士眼睛里容不下庸人俗人,这些年在国子监独来独往。 若只是这样,钱三一也不会厌恶他。 偏这人除了自傲外,还有一样坏毛病,喜欢被奉承。 哪个监生奉承他几句,他就给这个监生评优;哪个监生言语上失敬一两句,他就给这个监生评差。 因他是一路苦读上来的,所以早就看不惯靖宝这几个仗着有些小聪明的。 展纸一看,唐博士的脸都被气歪了。 “谁写的,站出来!” 靖宝不能把钱三一给卖了,赶紧自觉的站起来,“先生,是我自己写着玩的。 ” 唐博士心道:这小子把我当蠢蛋吗,你那几笔狗扒的字,我还认不出来?还敢哄骗与我? 他拿起戒尺就往靖宝身上打过去。 “啪,啪”两下,打中靖宝的脑袋,疼得她龇牙咧嘴,只能用手抱住头。 “说,到底谁写的?”唐博士怒吼。 “我写的!” 钱三一站起来,眉梢往上吊着,“这题目原是顾祭酒在的时候就做过了,先生原封不动的照搬过来,岂不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浪费你们的时间?” “难道不是?”钱三一小声嘀咕。 靖宝忍着痛,拼命冲钱三一眨眼睛:祖宗啊,别说了,赶紧陪个错,道个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认错? 哼,可能吗! 钱三一顿时高美人附身,冲靖宝翻了个快出天际的白眼。 唐博士看了,整张脸怒成个猴屁股,眼睛都快瞪出眼眶。 “啪!” 又一记戒尺打过来,靖宝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还敢挤眉弄眼?” “啪!” 再一记戒尺打过来。 “还敢当众顶先生的嘴?” “啪!” “还敢说浪费你们的时间?” 唐博士怒吼道:“顾长平就教出你们这帮胆大包天的小王八蛋?啊?” 戒尺再次要落下来的时候,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第二百九十章 破书不念 唐博士怒而抬眼,一看到面前站着的人,气得连连冷笑,“徐青山,你想造反!” “造你的反又咋的?” 徐青山梗着脖子回答,打了娘娘腔这么几下,还要再打,当我徐青山是死的,我和娘娘腔昨天才结拜为兄弟。 这个时候不站出来帮他,我还配做他兄弟吗? “你,你,你……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来人,来人,去把沈长庚给我叫来……开除……统统……开除国子监!” 唐博士这时已经快气得晕厥过去。 偏偏这时候徐青山把戒尺一松,唐博士连连倒退数步,脚跟碰到桌子,踉跄之下,“轰”的一声,他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造反啦,学生打老师啦,天打雷劈的小杂种啊!” 小杂种三个字,把徐青山彻底惹毛,冲过去,一把揪住唐博士的前襟,“老杂毛,有种你再说一遍?” 老杂毛? 他竟然敢喊他老杂毛? 唐博士两眼一翻,彻底的晕厥过去。 …… 半刻钟后。 靖宝,钱三一,徐青山齐齐的跪在地上,这回连个蒲团都没有,青石砖上的寒意钻进来,靖宝生生打了个寒颤。 外间,汪秦生探进半个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沈 长庚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怒气从脚底心,直窜到头顶心。 又是这几个! 又是这几个! 这几个是不是嫌他命太长,所以天天闹一出,想故意气死他? “沈长庚,你评评理,你倒是评评理,我在国子监教书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嚣张跋扈的监生,反了,反了!” 唐博士瘫坐在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再气下去的话,要比沈长庚早一步升天。 “唐老,竖子可恨,你先保重身体要紧!” “你别叫我唐老,我把话撂这里,这国子监有我没他们,有他们没我,沈长庚,你自个看着办吧!” “这……” 沈长庚只觉头痛欲裂道:“这样吧,我再罚他们跪个十二个时辰,一人十记手心,唐老你看够不够?” “不够,不够,这样的人渣,怎么能让他们留在国子监,孔夫子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棺材板都压不住,压不住!” “孔夫子老人家知道你拿别的老师出过的题,来糊弄监生,那棺板才压不住!”钱三一回嘴道。 徐青山目露凶光:“骂我们人渣,你才是先生中的人渣!” 靖宝吓得赶紧扯了扯两人的衣角:少爷们,祖宗们,一人都 少说一句吧,再说下去,势态要失控了。 已经失控了! 唐博士见他们不知反省,还敢骂他,把桌子拍得砰砰砰响。 “沈长庚,你看,你看看这帮小畜生……来人,来人,给我打,给我狠狠打!” “都给我闭嘴!” 沈长庚一声怒吼,太阳穴上的青筋怦怦直跳。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小崽子除了顾长平以外,没有人能降得住他们。 偏这时,唐博士被沈长庚打断了话,心中极不痛快,作死的来了一句: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教出这么一帮小畜生,他顾长平活该被革职,活该被断送前程。” 骂她,打她,辱她,靖宝都能忍,这事儿原本是他们的错。 但骂顾长平,靖宝忍不住。 她沉下脸,一字一顿道:“唐博士,你好歹也是个教书先生,左一句小畜生,右一句小杂种,是为师之道吗?” 钱三一也怒了,“这种人也配做我的先生,滚边上去!” “哼,这破书,老子不念了!” 徐青山双手一使劲儿,把靖宝和钱三一扯着站起来,又冲唐博士一昂头。 “不就是开除吗,谁怕谁!离了这国子监,老子照样进六朝做官 。” 话落,死寂一片。 靖宝:“……”来真的? 钱三一:“……”真男人啊! 沈长庚:“……”顾长平,你他娘的快来,我真的要被这帮小崽子活活气死了! 门口的汪秦生:“……”怎么办,我是一个人留在国子监,还是和兄弟们一起被开除啊? 唐博士眼睛翻了翻,再次被气晕过去! …… 人在耍过威风后,一般会有两种状态: 一种是不知悔改,爱谁谁;另一种是陷入后悔的自责中。 徐青山和钱三一是前一种,而靖宝是后一种。 但靖宝后悔的,是她打开了纸团,而不是替顾长平说的那几句话。 那几句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后悔。 “爷,下面怎么办?府里要怎么交待?”元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发愁。 “车到山前必有路!” 靖宝出言安慰,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别的都好说,母亲那头交待不过去。 “爷,侯爷那边先派人吱会一声吧!” 阿砚顿了顿,觑着靖宝锅底一样的脸色,小心翼翼又道:“临安府那头,也要送个消息过去,躲不过的!” 靖宝苦笑,“你看着安排吧!” “大小姐和二小姐那边呢?” “大姐那头 瞒不住,也送个信吧。二姐就算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爷,容阿砚多句嘴,今儿这事……” 话刚起了个头,门被一脚踢开,钱三一和徐青山兴冲冲并肩走进来。 “靖七,收拾好没有,徐青山说他晚上作东,请咱们去你楼外楼吃一顿,庆祝这苦逼的国子监生活结束!” 这二人是不是傻? 这等没头没脸的事情,也值得庆祝? “走啦,走啦,愁着个眉头干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钱三一来拉她。 靖宝被“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话崩了牙,崩成了一个没嘴的葫芦,一言不发的摇摇头。 “不去了!” 徐青山看着娘娘腔脸上的失落,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豪气冲天的想被国子监开除时,没问一问靖七是不是也愿意。 靖七和他不同,这人身上担着整个靖家的家业呢! “娘娘腔……是不是后悔了?” “不后悔!” 靖宝强颜冲他笑了笑,“外头天寒地冻的,就不去喝酒了,我想回去温书,中不了探花,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徐青山一听,觉得有道理:“那咱们改天,你快收拾,我和钱三一在外头等你!对了,汪秦生那小子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有难同当 “哼!” 钱三一冷笑:“这小子八成是躲起来不见咱们了,一点义气都不讲,还兄弟呢!” 正说着,汪秦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我也退学了,我跟你们,你们一道走!” 所有人:“……” 靖宝可不想再把汪秦生拖下水,他寄住在姨母家,情况比自个还不如。 “秦生,你可得考虑清楚,读书不易,可不能因为……” “文若,我想得很清楚!” 汪秦生抹了一把汗,打断她道:“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咱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昨天都说好的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不得被我姨母抽一顿鞭子,又不是没抽过,再说了,这大冷的天,衣裳穿得多,抽上来也不疼!” 说完,他嘿嘿一笑,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汪秦生,你真他娘好样的!” 徐青山一拳打过去,汪秦生连连退后数步,一张嘴,呛一口冷风,猛的咳嗽起来。 钱三一骂了徐青山一句“牲口”,赶紧去拍汪秦生的后背,帮他顺气。 徐青山浑不在意,扭头,冲靖宝咧嘴笑道:“娘娘腔,这顿酒可一定要今儿喝,把高朝也叫上,明儿开始,咱们再拼死努力, 成不成?” 靖宝作梦都没想到,汪秦生这般胆小怕事的人,会义无反顾的和他们共同进退。 也对,事儿都干下了,还自责个屁! 更何况在家温书的效果也不差,还不用提心吊胆的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成,就在楼外楼,我请客!” 徐青山心中一激动,铁砂掌麻利地落下来,靖宝被拍得差点没一屁股跌坐下去。 “娘娘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他娘的合我的胃口!” 靖宝:“徐青山,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铁砂掌真他娘的让人受不了?” 徐青山笑:“我还没使劲呢!” 靖宝:“……” …… 四人去沈长庚处办了退学手续,领着各自的小厮,小厮们又扛着东西,浩浩荡荡的离开国子监。 国子监众监生有依依不舍的,也有指指点点的。 “拿自己的前程玩笑,疯了,他们一定是疯了。” “人家家里有金山银山,怕什么!” “这几个的感情可真好啊,高朝不来了,他们索性也退了!” “这叫识相,顾长平不在,没人罩着他们!” “不知道顾长平知道了,心里有什么感想!” “你们一个个的胆子肥了,竟然敢直呼祭酒大人的名字?” “怎么不敢,他 现在什么都不是!” 人群中,张宗杰无声无息的笑了。 顾长平走了,高朝这帮人也走了,以后这国子监便是他一枝独秀,只要奋进,来年春闱第一名必定是他的。 老天有眼啊! “散了,散了,都给我散了!” 众监生吓了一大跳,回头看,不知何时,沈长庚和席泰安站在身后,两人脸上均阴沉着。 众监生赶紧做鸟散状。 席泰安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道:“都是好苗子啊!” “席老,你不是……” “我是什么?” 席泰安冷笑一声,“玉不磨不成器,人生长着呢,别仗着手里拿了一副好牌便肆无忌惮,无法无天。顾长平宠着他们,别人不会宠着,有他们哭的时候!” 说罢,拂袖而去。 沈长庚看着席老的背影,眼睛慢慢眯起来,许久后,他朝身后的小厮吩咐道:“备车。” “先生去哪里?” “顾府!” …… 靖府。 靖若袖与阿蛮坐在炕沿上,手上做着针线活。 忽然,帘子掀开,一个伶俐清秀的小丫鬟钻进来,“七爷回来了,七爷回来了!” 靖若袖怔怔地向阿蛮看过去,青天白日的,阿宝不在国子监呆着,回来做什么? 阿蛮也觉得奇怪,忙问道: “七爷人呢?” 小丫鬟:“刚到门口。” 靖若袖:“好好的怎么回来了?” “回四奶奶,听说七爷被国子监开除,床铺被子都带回来了!” “什么?” 靖若袖眼前一黑,脸色倏的惨白如纸:“出了什么事?” 阿蛮心急如焚,把针线一扔,“三姑娘别急,奴婢先跑去瞧瞧!” 靖若袖如何能不急,一拎裙角,也跟着追出去。哪知刚追出一箭之地,便有小丫鬟来报讯,侯爷登门了。 宣平侯自然是为了靖宝的事情而来。 茶碗冲了茶,香气四溢,他没心思喝,便直截了当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靖宝想了想,事情还得从定北侯的寿辰开始说起…… 听罢,宣平侯哑然片刻,简直难以想象,如今的监生一个个竟胆子如此。 “舅舅,我与他们结为异姓兄弟,那个当口总不好弃了他们,这才退了学。” 宣平侯看着这个外甥,半晌叹道:“这事儿,你让舅舅说你什么好!” 结为异姓兄弟当然是好,那几个的家底都不错,将来也好有个照应,但从国子监退学……还是太鲁莽了些! “你后面打算如何?” “在家好好温书,请舅舅放心,我只会比在国子监努力百倍。” “你有这个决心,我也就放心!” 宣平侯这才端起茶碗,轻轻吹着喝了一口,道:“不过有几句话,我还是要交待你,也是你舅舅起起伏伏这两年悟出的道理。” “舅舅,请说!” “世间任何事,都是福祸相倚,高公子、徐公子他们将来有可能是你的助力,但也有可能是你的祸根,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是没有道理。” 靖宝默默听他说完,正色道:“舅舅,陆家先祖当年与始帝打江山,立下赫赫功绩,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陆家的后代会被皇帝抄家?” 宣平侯心一惊。 “先祖想不到的。” 靖宝眼神明亮:“人能往前看一年两年,已经智慧;看三年五年,是大智,看十年八年的人,是先知。” 宣平侯点点头,很显然明白了靖宝话中的意思。 再一想,这孩子小小年纪能这般通透,眼睛看到常人看不到之处,想必不会放任自己走歪,也就安下心来。 靖宝又道:“先生是受我和高朝拖累,才丢了官,还请舅舅看在从前他帮过侯府的份上,伸手帮扶他一把。” 宣平侯睨靖宝一眼:“我们能帮的有限,你们这几个弟子才是关键。好好读书,成不成就看春闱这一遭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站得起来 靖宝送走宣平侯,一扭头,见阿蛮扶着三姐站在她身后,两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想着还要解释一遍,靖宝头大,忙对身后的阿砚道:“去看看吴家的马车到了哪里?” “七爷?” “你傻啊,我大姐必定在赶来的路上,人齐了,我说一遍就够了!” 靖宝走到靖若袖跟前,笑眯眯道:“三姐,咱们去书房等大姐。” “亏你还笑得出来!”靖若袖纤指戳过去,面露忧色。 “难不成哭吗?” 靖若素匆匆而来,一向盛妆示人的她,头上只戴了一支凤钗,显然连打扮的时间等不得了。 姐妹二人听靖宝说完,齐齐沉默。 靖宝又安抚了几句,又顺道拿自己女子的身份说事,姐妹二人脸上这才缓和了些。 但退学在外人看来,到底是不体面的。 靖若素秀气的眉毛耸起道:“以后就在府里读书,外头少去,寒窗苦读十几年,可别在关键的时候塌了。” 靖若袖接着道:“就算结为异姓兄弟,还要保持距离,近则生怨。” 靖宝苦笑。 没错,近则生怨,远则却生忧,近和远又岂是那么好拿捏的。 靖若素又道:“母亲知道了,怕年前就会进京,南边没了人,那一房的人又要生 事。” 靖宝冷笑:“与其这么两头都放不下,倒不如分了家好,各人关起门来过各人的日子,岂不省事。” 靖若素:“你想得太过简单,这家如何分?族中长老会不会同意?那一房的人肯不肯只拿那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命的事。” “没说现在!”靖宝笑了笑:“缓缓图之。” “你啊,先想着读书要紧。” 靖若袖瞪自个兄弟一眼,靖宝却很淡定道:“三姐,书要读,家也当,生意也要理,光会读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头来也只是书呆子一个。” 靖若袖一听这话,脸色微微变淡。 靖宝曲指敲敲桌面,“刚刚听阿蛮说,我这不在的这些日子,三姐夫天天歇在卫姨娘房里。” “小的哥儿生病了,他往那边多跑了几趟。” “哼!” 靖宝冷笑道:“他往卫姨娘处跑,可不是因着小的哥儿生病吧,三姐,要不要我也弄个天仙似的丫鬟回来,摆在你房里啊?” 靖若袖的脸一红,半天没言语。 这里是靖府,上上下下都有眼睛,有些事情瞒不住。 可知道有什么用呢,那是人家卫姨娘有手段,摆个妖精在房里,主仆二人一同侍候男人,男人得了滋味,能不天天往那 房里跑吗? 听话听音,靖若素三下两下就把事情给弄明白了,恨铁不成钢道:“女色当头,哪还有心思读书,卫姨娘这不是在争宠,是在害人。三妹,你就是太好说话,才让一个姨娘爬到头上来。” “谁让我没生个带把的呢!” 靖若袖眼眶泛红,没有儿子的女人,处处矮别人一截,她这个四奶奶当得没底气啊! 靖宝呕死了,胸口闷闷的。 儿子,儿子,儿子! 女人生不出儿子,就跟犯了死罪一样的;儿子出人头地,全家才有希望,便是书读得比男子更好的自己,也不得不披着一个男子的身份,才能入书院,入国子监,进朝堂。 “三妹,回头我再请太医帮着调理调理,咱们努力再生一个!” “大姐,谈何容易!” 靖若袖拭泪道:“我的身子本来就寒气重,怀姐儿都是千难万难,认命了!” 靖若素瞪她,“你这不还年轻吗?说什么丧气话呢!如今姐儿也快周岁,调理得当,也不是没可能,阿宝你说是不是?阿宝,阿宝!” “我听着呢!” 靖宝一双眼睛异常漆黑沉默,“大姐,你只管请了好的太医来帮三姐调理,一应费用都由我来。我先回书房温书,一会大姐走, 就不送了,徐青山几个晚上约了我在楼外楼。” 靖若素:“你晚上少喝几杯酒,别误事!” 靖宝笑笑:“以后滴酒不沾!” 走到院外,她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灭破尽,阿蛮察觉,不知道怎么劝,只轻轻叹气。 “你们都不必叹气,只要有我在,定不会让你们受委屈,只是你们自己也要站得起来才行。” 这话,显然是对屋里那两位主子说的,阿蛮无言以对,心里想着: 实在不行,夜里替三姑娘算上一卦,看看她这命中到底是有子,还是无子。 靖宝在院外静静站了会,方才回了书房,温书到落日,换了衣裳出府。 路过长廊,远远听到有嬉笑声,走近一看,原是傅成蹊领着卫姨娘和两个儿子在堆雪人,边上站着个俏生生的丫鬟,眼角眉梢尽是春色。 傅成蹊见到靖宝,拍了拍手上的雪,“阿宝这是要往哪里去?” 靖宝目光扫过地上的雪人,淡淡道:“去楼外楼见客,姐夫今儿个好雅兴,带着孩子们玩雪呢!” “南边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就带着孩子们出来玩玩。” 傅成蹊嘴角无声勾起,“你刚从国子监回来,就往楼外楼去,这是要弃文从商了?” 这话一说 ,阿砚和元吉同时变脸。 他们万没有想到,七爷退学后遇到第一个嘲讽的人,竟然是书呆子傅成蹊。 这小子住着靖家的房子,受着侯府的恩惠,竟然敢嘲讽七爷,真他娘的不能忍。 偏这时,雪青踩着厚厚的雪走过来,见到靖宝,忙行礼道:“七爷,我家爷在郊外赶工期,回不来,派小的回来问问七爷到底怎么一回事?要不要他帮忙?” 靖宝莞尔一笑:“你带话给表哥,就说我要弃文从商了,让他帮忙给我多弄些门面铺子。还有,工部有什么赚钱的行当,让他暗下留给我,我做不了大官,也要做个能用银子砸死个把傻X的富商。” “……”雪青一脸懵。 阿砚忙把人拉到一旁,低语几句。 靖宝冲傅成蹊施一礼:“三姐夫,我去了!” “路上小心!” 傅成蹊目送人离开,冲着卫姨娘狐疑道:“傻X是什么意思?他想砸死谁?” 卫姨娘勾住男人的胳膊,娇滴滴道:“四爷,这些闲话有什么要紧,妾只知道这七爷怕是不成的了。爷好好努力,春闱中个前三甲回来,替咱们傅家争口气。” 傅成蹊得意道:“那是一定,我最近文章写起来,极有感觉,先生都夸我写得好!” 第二百九十三章 撑个场子 靖宝沉着脸走到角门口,突然顿住脚步。 “雪青?” “七爷!” “弃文从商是假的,但让你传的话是真的,和你家爷说,所有他牵线的生意,我给他两成利!” 钱这个东西说俗也俗,但却是真的有用,它是一个人能堂堂正正立在这世上的底气。 哪怕三姐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她也要用钱给三姐砸一个抬头挺胸来。 马车缓缓而动。 靖宝看着阿砚道:“传讯给余叔和老房,还有扬州的陈述,让他们帮我留意着人手,年轻的,肯吃苦的,有脑子的,我都要。” 阿砚:“爷这是打算……” “靖家的家业是靖家的,三位姐姐拿不走,光一个楼外楼小打小闹,我还撑不起她们更多的底气来。” 靖宝把手抱在胸前,淡淡道:“我要用我身边所有人的人脉权利,再为她们多赚点钱。” “所以,爷那句用钱砸死傻X的话,不是嘴上说说的?”元吉插话。 靖宝睨他一眼,“爷的哪句话,都不是说说的。” 元吉:“……” 靖宝:“还有,年底了,所有铺子田庄上的帐要盘起来,今年特殊,南边我回不去,你让老房辛苦些,人手不够,只管 到外边请。” “是!” “再捎个信给二姐夫,就说我想与他合作做生意。” “七爷想把二姑父拉进来?” “没有比较,便没有伤害。二姐夫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都在傅成蹊之上,有他来帮衬我,我能省心很多事。” 阿砚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爷,心道:七爷就算是弃文从商,也比很多人强。那个三姑爷赤着脚都甭想追上。 …… 因在府里耽误了些时辰,靖宝赶到楼外楼时,所有人都在,高朝也来了。 看到靖宝,他啪的一下打开扇子,挡住了眼里的一丝嫌弃。 “你们喝酒不?”靖宝问。 钱三一:“什么叫我们喝酒,难不成你不喝!” 靖宝笑笑,把事先预备好的二两银子摆在他面前:“我不喝,你可有意见?” 钱三一看看银子,看看她,看看她,再看看银子,然后麻利的把银子装进口袋,“我没意见,我想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高朝:“……”就这种见钱眼开的货色,还配做我的兄弟,去死算了! 汪秦生:“……”文若学聪明了! 徐青山:“……”娘娘腔想怎样,就怎样! “上菜啦!” 跑堂的一声长调,菜一盘盘 端上来,靖宝抿嘴一笑,“开吃,吃完回家温书。” 提到温书,那几只顿时兴趣讪讪,也不闹着喝酒,倒了新茶来,以茶代酒,一顿饭吃得异常的快。 吃完,正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时候,高朝用扇子敲了下徐青山的肩,“寻芳阁走一趟啊!” 徐青山偷偷看了靖宝一眼,心虚道:“去那地儿做什么?” “听说苏绿国的使官向皇帝建议,要封了寻芳阁,高爷爷看不惯他们这么欺负人,想去帮寻芳阁撑撑场子。” 说完,高朝冲靖宝抬了抬下巴,“去不去啊,靖七!” 靖七默然无语了好半晌,到底还是点点头。 寻芳阁的阁主是顾长平的姑母,这个场子她是撑也得撑,不撑也得撑。 “谁掏钱?”钱三一手一摊:“反正我是没有!” 高朝摇着扇子,充聋作哑。 徐青山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二十两; 汪秦生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三两,还是碎的。 于是-- 所有人的视线齐唰唰的看向靖宝,把靖宝看得当场打算撂挑子走人,这特么的都什么兄弟! 她脸上僵了一会,从嘴里咬牙切齿,“要不…你们几个到寻芳阁挂牌算了,五百两起?” 高朝鼻孔散出冷气:“话说得客观点,他们三个值五百两,我……五万!” 靖宝:“……”叫你夜店头牌小王子得了! 那三只:“……”呸,你那里又没镶金子! …… 五人浩浩荡荡入了寻芳阁,由人引着走去包间。 靖宝暗下留意,发现寻芳阁的生意比着从前,的确差了许多,这才明白高朝并非说假话。 能玩得起这种地方的,都是四九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的的消息最灵通,也最会见风使舵。 往日没有人拿阁主的身份说事儿,大家过来只图一乐; 如今旧事重提,很多人便多了个心眼,宁肯少玩一些,也不想得罪朴质子背后的王家。 如今的王国公府整日里车水马龙,来客络绎不绝,显然成了帝都最最吃香的香饽饽。 众人刚在包间坐定,高朝嘴角一勾,扇子一摇: “来都来了,总不能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干喝酒,来人,叫几个陪酒的来,再点一出《相凡》的戏,唱戏的身段要好,扮相要佳。” “是,高公子!” “等下!” 靖宝忙拦道:“找四个就够了,我不要!” “靖七!” 夜店头牌小王子斜睨着眼梢笑道:“ 一道出来玩的,要么都要,要么都不要,哪有我要你不要的?你若心疼那几两银子,我让小七回去取去,这东我做!” 靖宝:“……” “还是说……你怕了?” “怕?谁,谁怕了!五个就五个!” 靖宝豪气的把银票往桌上一拍,心想好歹做做样子,别给他们瞧出破绽来! 高朝:“听到没有,七爷说五个,快去叫来,迟一会小心七爷不掏银子!” 钱三一暗下用脚踢了踢徐青山的,扭头小声说:“今晚儿你家七爷要大出血了?” 出血? 徐青山后/庭一紧,脸顿时红透半边。 偏姓钱的二五百瞧见了,眼皮一挑:“哟,你都久经沙场的人了,还会害臊?” 徐青山临高临下地瞥了姓钱的一眼,一个大写的“滚”字,挂在了脸上。 说话间,进来四个花枝招展的伎女,一个雌雄难辨的玉倌儿。 玉倌儿显然是常陪高朝的,一进门就往他身上扑,偏高朝把人往靖宝身上一推: “宝贝儿,今儿爷改嘴了,你陪陪这位七爷,陪好了,高爷重重有赏!” “七爷啊!” 玉倌儿嗲嗲的叫了一声后,像只蝴蝶似的扑过去,脑袋直往靖宝怀里钻。 第二百九十四章 五大浪子 靖宝忙不迭的呵斥道:“坐好了,稳重点!” 玉倌儿绞着帕子,咬着唇,两眼泪汪汪道:“七爷啊,稳重的人哪能来这种地方啊,您是不是看不上我啊,要看不上您直说,我走,您再换了标致的来!” 说罢,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嗒嗒嗒落下来。 怎么就哭上了呢! “先稳重,再慢慢来,慢慢来!” 靖宝一边哄,一边抹汗,心里骂道:高朝你这个老流氓,把个货真价实的男儿郎往我身上推,你,你……你坑死我算了! 高朝笑得就像个浪、荡不经的痞子。 姓靖的,我看在顾长平的份上,咽下了这口气,但这口气也不是这么好咽的,今儿个不捉弄捉弄你,我对不起你给我起的“高美人”的称呼! 他奸诈道:“宝贝儿,你家七爷不喝酒,你就帮她捶捶腿,捏捏腰,揉揉、胸吧!” 靖宝吓得魂飞魄散:“不要!” “那七爷……要什么啊!” 玉倌儿拿手在靖宝屁股上轻轻一拍,嗲声嗲气道:“要什么,奴家都给!” “……”靖宝的鸡皮疙瘩冒了一身,把椅子往边上挪挪,有点想去扒高家的祖坟。 哪知,她挪,玉倌儿也挪。 她再挪,玉倌儿索 性要往她腿上坐。 靖宝索性站起来,走到窗户旁,把窗子一推,“那个……我热死了,容我透口气!” 玉倌儿:“……”这七爷是不是傻,外头天寒地冻,他说热? 那头,徐青山也是别扭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寻芳阁来很多次,哪次他都不自在,更何况还是当着娘娘腔的面。 偏这时,那伎女伸手往他裆下摸了一把,他头皮都炸裂了,“稳重点,别动手动脚的。” 怎么又来一个稳重的! 那伎女也是乐了,扯着徐青山的衣袖,小声嘤嘤,“好哥哥,原来你是喜欢动口不动手啊!” 徐青山:“……” 片刻后,他悟出这话中的深意,顿时僵成一根人形棍子,只有眼珠子能转。 往左一转,正好看到汪秦生。 汪秦生比他还惨,满脸通红,弓着腰,双手死死的抱住了自己,团成一个球状。 估摸着心里还思索着,怎么样才能把自己的脑袋也团进去。 边上的妓女无从下手,只恨恨道:“爷啊爷,奴家吃不了你的。” 汪秦生一偏头,回了她三个字:“鬼才信咧!” 妓女:“……” 眼珠子往右一转,转到钱三一。 只见钱三一将那伎 女推开,掩唇咳嗽一声道:“来来来,你坐好,对,就坐那……手脚不要乱动,眼睛不要乱瞄。我问你,你可知道为什么男为阳,女为阴?给我一两银子,我说给你听!” 妓女:“……” 钱三一一摆手:“算了,我今天吃点亏,免费给你说一段书,话说盘古开天辟地,女娲……” “爷啊!” 妓女吊梢着媚眼,“什么盘古,什么女娲,奴家听不懂的。要不还是奴家同你讲讲男女之欢的妙处?” 钱三一:“……”这么直接的吗? “砰--”的一声。 门突然从外面推开,所有人一惊,齐唰唰的抬头去看-- 男子背手站在门口,光影交错中的脸全无一丝暖意,冷冷地看着这一屋的人。 我X! 是顾长平! 他怎么来了?? 那五只的瞳孔骤然缩紧,身体僵住。 然后-- 高朝:“……”(先生,你睁大眼睛看看吧,这帮小崽子不学好!) 靖宝:“……”(先生,别听姓高的,都是他逼我的!) 徐青山:“……”(先生,我既没动手,也没动脚,口也是闭着的!) 汪秦生:“……”(先生,我的姿势表明了我的态度!) 钱三一:“…… ”(先生,我只是想讲一个关于阴阳,关于男女的故事!) 再然后-- 所有人蹭的跳起来,连滚带爬奔到顾长平面前,在妓女、玉倌儿惊异的眼光中,扑通,扑通,扑通…… 排在一排跪下去! 这时,顾长平的身后传来两道声音。 其中一道是沈长庚。 “这就是顾长平收的五大弟子?我看是五大浪子吧!” “咳咳咳……他们,他们平常看着还好!” “还好还能被国子监开除?” “……” “还好还能连累顾长平丢了官?” “……” “沈长庚,你逗我玩呢?” “……” “你这是什么表情……噢,我明白了,是顾长平眼瞎!” “咳咳咳……我也瞎!” “我看不光是瞎吧,还很蠢!” “咳咳咳……温卢愈,你看我们还有救吗?” “有啊,把他们一个个毒死,就有救了!” “咳咳咳……也是个办法!” 话落,有人从顾长平身旁挤进来,目光在五人身上一扫: “老子当年春闱前,不说头悬梁,锥刺骨,也是日夜苦读,没有一日歇下的,便是顾长平也得用十二分的心,你们倒好,喝酒逛妓院……牛逼轰轰啊!” 高朝看看身侧的 人,用嘴形问:“这个想毒死他们的货,特么谁啊!” 其他三人纷纷摇摇头。 只有靖宝心知肚明,这人正是顾长平的同窗好友,已经被卸了职务的前扬州知府--温卢愈。 顾长平抬了下眼皮,目光雪亮如刀锋,令人心神一凛,那五人哪敢与他对视,纷纷垂下脑袋。 “从今日开始,我不再是你们的先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以后你们好自为之!” 顾长平声音冰冷,既寒得让人战栗,又像一把刀,切在心脉,五人当场血肉飞溅,肝肠寸断。 靖宝惶恐道:“先生,我错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汪秦生已经哭了:“先生,你不要赶我们走,我再也不敢了!” 徐青山急了,“我不会说话,求先生抽我一顿吧!” 钱三一傻眼了:“先生,你……罚我钱吧!” 高美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抬眼,对上顾长平的目光。顾长平目中藏着刀锋,高美人瑟缩了一下,微微别开了视线。 沈长庚挥挥手,伎人、玉倌儿纷纷缩着脑袋离开。 门关上,包间里针落可闻,静得令人害怕。 五人心底涌上绝望,那种绝望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无所依,无所靠!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不要恨我 “先生!” 高朝终于开口:“是我的提议,那几个人也是我提议要叫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徐青山一咬牙:“先生,和高朝没关系,是我们一起商议的!” 钱三一用力点头:“对,我举手赞成的。” 汪秦生泣声道:“我没说话,就是默认。” 靖宝忽而涌起股极强的泪意。 毫无预兆地。 她深吸口气,低声道:“我掏的银子,错在我,我不该由着他们的性子来。但高朝说,我们得帮寻芳阁撑一撑场子。我心想,先生为我们所累丢了官,这场子必须撑。” 顾长平不为所动,依旧沉默着。 五人的心一沉到底,慌乱,后悔,混沌,难过……齐齐涌上来, 他们觉得自己像一个跪在刑部大堂的犯人,是死,是活,都在顾长平的一念之间。 这时,顾长平慢慢蹲下来,看着高朝,黑目沉沉,“高则诚,若春闱失利,你不必再见我。” “我……” 高朝呼吸瞬间变重,“我不会失利的。” 顾长平:“是吗?” 高朝:“是!” 顾长平扭头,看着靖宝:“你若春闱失利,我给你做媒,立刻娶妻生子。” 靖宝心狠狠一颤,“我也不会失利的!” 顾长平:“成!” 靖宝听到这个字, 喜极而泣,“先生,是不是这样……你就不会把我们赶出师门。” 顾长平没理她:“钱三一,你的志向是状元,最爱的是银子,考不上状元,欠我一万两银子如何?” “一……一万两?”钱三一的声音都吓呲了。 顾长平冷笑,“不敢?” 钱三一倏的闭了眼,然后蓦的睁开,“敢!” 顾长平大掌落在汪秦生脸上,“你简单些,上不了榜,此生不得归金陵!敢是不敢?” “我……” 汪秦生一张脸直憋得通红,半日才嗫嚅道:“敢!” “徐家男儿,征战沙场,戎马一生,哪怕最后下场是马革裹尸,也无怨无悔。” 顾长平看着徐青山:“若不中,此生不得上战场如何?” 徐青山瞳孔一缩,两个肩头微微抖个不住,从齿缝里咬出一个字:“成!” 顾长平缓缓站起来,并不叫这五人起来,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半晌才道: “君子一诺,重千金。你们五人到沈长庚那里签字,画押。从明日开始,每日傍晚入寻欢阁,天亮回去,直至春闱前三日。” 五人:“……” 高朝胆大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跟我读书!” 四个字抛出,顾长平拂袖而去。 …… “都签好了?” “签好了!” “押都画上了?” “画上了!” 沈长庚见五人齐齐点头,昂首挺胸道:“此事,不许对任何人申张,谁敢透出半个字……” 沈长庚摇了摇手中五张纸,“后果自负!” 门合上的瞬间,只听里面爆发出一阵呼天抢地的哀嚎声,沈长庚嘴角露出了老狐狸一样的笑容。 他娘的! 我治不了你们,顾长平还治不了! 受死吧,小崽子们! 门里。 汪秦生一脸委屈的叹了吸鼻子:“先生怎么可以用此生不得归金陵来威胁我?完了啊,我要是考不上,我不就成孤魂野鬼了?” “孤魂野鬼算什么,上不了战场才是最狠的!” 徐青山后怕阵阵:“这事搁我们徐家人身上,那可是要命的。” “我宁愿他要我的命,也别坑我的钱!” 钱三一一想到自己平白无故欠了顾长平一万两,想死的心都有了,“你们知道惨字怎么写吗?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了!” 众人看他。 的确很惨,脸色鬼一样。 钱鬼指着靖宝和高朝,道:“真没看出来,我们五个当中,原来先生最疼的是你们俩,一点都没下狠手。” 高朝冷冷地看靖宝一眼,一言不发的离开。 杀人诛心。 见不到顾长平,跟 诛了他的心,有何分别? 至于姓靖的? 哼! 想娶妻生子除非她裤裆里能多长出二两肉来! 她有吗? 她有个屁,比他还要瑟瑟发抖! …… 寻芳阁后院,一灯如豆。 “你们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我怎么看不明白!”温卢愈问。 沈长庚一脸得意:“唱得哪一出?欲擒故纵!” 这四人前脚离开国子监,后脚他就去了顾府,把四人退学的事情一一道来。 顾长平听完,极为镇定,脸上一点慌乱都没有,反倒是他急了。 少年人,哪有长性,四人在家温书,一日两日可以,十天半月后便如脱了绳的野马一样,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这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顾长平想了片刻,只说要寻个机会,还让他派一个小厮,盯着靖府的动静。 哪曾想,这五个野崽子当天晚上就有动静,还胆大包天的往寻芳阁来。 温卢愈这才明白过来,“所以,你们带我来寻芳阁是假,用计收伏这五人是真?” 顾长平面不改色的点了点那五张画着手印的纸,“任何事,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水到渠成了,才会事半功倍!” 温卢愈看着面前这两个,气骂道:“一双老狐狸!” 想想,不对劲,于是他又问 道:“这事为什么不能声张?还有,为什么要挑寻芳阁的地儿。” 沈长庚叹了口气,“这就是顾长平对他们用心的地方。” 树大招风。 帮高朝补课是皇帝金口玉言,但那四人不是,心胸开阔之人还好说,那些阴暗算计之人,只怕会生出事端来。 钱、徐二人多半是无碍的,但靖、汪二人却不好说,所以,这事只能暗下进行。 至于挑在寻芳阁,那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聚在哪一处,都让人起疑心,只有寻芳阁不会。 退学的学生,无心科举,夜夜寻欢,醉生梦死,所有人只会道一声“可惜了了”,决不会想到他们在这里用功苦读。 更有一层深意是,顾长平想借此磨磨他们毛糙,冲动的性子。 前头是声色犬马,夜夜笙歌;后头是一盏枯灯,一本旧书,一支寒笔。在这种地方他们都能安下心来,日后能扰他们心乱的东西,便不多。 心定,人就慢慢长大了! “顾长平,没看出来啊,你还是好先生?”温卢愈笑道。 顾长平目光两度来回,笑也不笑一下,眸子幽深,像沉在暗夜里的两汪水,浸着寒意。 许久,他说了一句相当耐人寻味的话-- “只希望有朝一日,他们不要恨我!” 第二百九十六章 成给他看 夜深。 顾长平走出寻芳阁,看到街对面站着人,一怔。 昏暗的光线下,靖宝正搓手跺脚,似察觉到什么,她抬起头,秋水一样的眼睛在夜色中很亮。 “何事?”他走过去。 “先生,能私下聊几句吗?”靖宝抠了下掌心。 她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听得顾长平的心都软了。 “上车去说吧!” “你的车,还是我的车?”靖宝问完便后悔了,简直是多余,自然是上先生的车。 “你的!” “啊?” 顾长平不理会她脸上的错愕,径直坐上靖宝的马车。 靖宝忙不迭的跟过去。 小小的夜明珠散着幽光,暖色驱赶了冬日的寒意。 顾长平往马车里一坐,气氛就压了下来,“想聊什么?” 靖宝直接了当道:“想聊三句话。” “第一句?” “先生是算好了时辰,故意过来抓我们的吗?” 顾长平心中震惊,脸上却面不改色道:“何以见得?” “因为这世上所有的巧合,其实都是人为。”靖宝回答。 顾长平目光笔直投向她,呼吸渐深,他早知道这小子的聪慧在他们四人之上,却不想连这个都能猜出。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故意?” “因为想让我们有出息,因为我们是你的弟子,还有,因为你是个好先生。” 顾长 平不以为然的笑笑,“想聊的第二句是什么?” “你还没说我说得对不对?” “答案在你心里,对错没有意义。” 靖宝哑口无言。 许久,她只得又道:“第二句是--为什么我是结婚生子?” 先生把每个人最弱的点都揪出来,为什么偏偏自己是结婚生子?他是看出自己对他起了心思,还是说……心里忐忑不安,这才苦等到现在。 顾长平看她一眼,目光有点儿深。 “你说呢?”他反问。 靖宝的脸塌下来:“……” 顾长平坦然的说着谎话,“你是靖府七爷,挑大梁的人,结婚生子对你来说,是天大的事。” 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吗? 靖宝将信将疑。 “你觉得不是?”他反问。 靖宝觉得喉咙发干,只得吞咽了一下,答:“是!” “第三句!” 话说到这里,靖宝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先生,你和谢家姑娘的议亲怎么样了?有没有受我们影响?” “看来,你很想有个师母?” “我……” 靖宝心头一紧,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反正问也问了, 她索性耍赖道:“先生对学生这么好,学生也应该关心关心先生的人生大事。” “所以,你还是想有个师母?” 为什么要揪着这一句不放啊,靖宝 快被逼疯了,红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黄了!”顾长平不忍再逗她,干脆利落道。 “黄了?为什么黄了?”靖宝脱口而出,脸上的表情义愤填膺,两只拳头紧紧的握着。 顾长平漆黑的眼珠盯着靖宝,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前世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能看他起,却看不得他落,过会再来!” 这话,像一记重捶砸在顾长平最软的肋骨上,闷得他压根没法儿喘气。 他起,她喜; 他落;她忧。 永不靠近,只远远的看着,如同一个过客。 那永不可对人说的心意,从头到尾都由她一个人吞咽,真不公平啊! “傻孩子!” 顾长平轻轻揉了下靖宝的脑袋,哑声道:“是我的,逃不掉;不是我的,我不要!” 靖宝的心怦怦怦直跳起来。 他叫她什么? 傻孩子? 孩子? …… 回到府中,靖宝心跳依旧,冲身后的阿砚道:“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如何?” 阿砚一眼就看出爷有心事,忙从小厮手中扯过灯笼,替爷照亮。 夜色深沉,往日熟悉的景致变得模糊不清,很是应了靖宝此刻的心境--混沌,模糊,悸动。 “你觉得顾长平这人如何?” 阿砚悚然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才说了三个字:“ 是好的!” “没别的了吗?” “想不出别的,总之是好的!” 靖宝扭头看着他,忽然,笑了。 “爷笑什么?可是阿砚说得不对?” “你说得对,他就是好的!” 靖宝的声音平静安和,“咱们回吧,一会去把元吉和狗二蛋叫来,我有话说!” “是!” …… 片刻后,阿砚兄妹,元吉,狗二蛋齐唰唰站在靖宝面前。 “从明晚开始,我每晚都要去寻芳阁读书,顾先生亲自授课,这事我只与你们四人说,连三姐都不让她知道!” 靖宝目光一厉,“这事事关重大,若走漏风声,你们也不必在我跟前侍候了。” 四人从未见七爷说过这般狠的话,忙跪倒在地,点头应是。 靖宝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早上补眠,午饭让小厨房晚些送来,两顿并一顿,可丰盛些。午后我会小睡一会,然后开始读书,若不是重要的事,不要来回我,阿蛮阿砚拿主意便可!” “是!” “阿蛮事多,管着一府的人,以后房里由元吉侍候我。” “是!” “狗二蛋,你的功夫学得如何了?” 狗二蛋挺了挺胸膛,“马步一口气能扎四个时辰,拳法跟阿砚哥学了三套。” “好好学,别偷懒。” “哪敢哩,阿砚哥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靖 宝想着顾长平,微笑着开始装神,“严师才能出高徒,狗二蛋,这话好好给爷记着。” “一定记着,只是……” 狗二蛋蹙着两条稀疏的眉毛:“爷能不能别唤我狗二蛋,爷赐了名的,叫平远,好听哩!” 靖宝故意逗他,“平远哪有狗二蛋好听,我就喜欢这么叫!” 堂堂七爷也有耍赖的时候吗? 狗二蛋脸涨得通红,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平远这个名字,可是读书人才会用的,以后等你识字了,我再换过来!” “当真?爷不耍赖?”狗二蛋眼前一亮。 “嘿!” 靖宝气笑了,“你小子还敢质疑爷?” “爷是主子,主子不能耍赖!” 狗二蛋一猫腰,溜了比猴子还快,气得靖宝瞪了他师傅阿砚一眼:“下次板子可以再打重点。” 阿砚笑道:“是!” “都去吧!” 等人都离开,靖宝脱下外衣,换上家常衣裳,在案桌前坐下。 阿蛮见她要读书,忙把手炉塞过去,突然心里想起一件事,问道:“为何连三姑娘都瞒着,爷夜夜往寻芳阁跑,三姑娘怕是会担心的。” “为了打脸!” “爷要打谁的脸?” “傅成蹊的!” 靖宝冷笑道:“指着我走远了,没听到那卫姨娘的话?七爷怕是不成的了?爷成给他们看看!” 第二百九十七章 可以瞑目 人一旦被激起了奋进之心,爆发出来的潜力是无穷无尽的,用高美人的话说: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 寻芳阁挂起灯笼时,后院某处隐秘角落的院子便掌灯。 院子的四个角落,都有人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东角是小九,西角是钱三一的小厮铜板,南角和北角分别站着徐青山的贴身小厮麦子和汪秦生的小厮富贵。 阿砚和小七正门站立,一个左,一个右,像两个门神。 院子正房,一应家俱都无,只摆着六套桌椅,四个炭盆。 顾长平坐北朝南,比在国子监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把戒尺,谁眼皮往下耷拉半寸,戒尺便砸过来,百发百中。 头一个被砸的是高美人。 彼时他眼皮打架,便趴在桌上眯了一小会,戒尺砸过来,正中手背,疼得他嗷的一声跳起来,正要破口大骂,一对上顾长平那双眼睛,秒怂! 第二个被砸的是汪秦生。 趴是不敢趴了,右手撑着右腮,把书本挡在面前,想掩耳盗铃一回。 戒尺正中左脸,半边脸顿时肿得跟猪头似的,哭也不敢哭,喊也不敢喊,整整三天这张脸都肿着。 有这两人试水在先,余下三人哪个 还敢打瞌睡,眼睛一个比一个睁得大。 顾长平一人分饰两角,唱完黑脸,唱红脸。 每到课间休息时,就让齐林送热腾腾的宵夜来,黑白颠倒的五只狼吞虎咽的同时,壮着胆子提出三个意见: 先生,宵夜能不重样吗? 先生,能别天天喝粥吗? 先生,能有口肉嚼嚼吗? 顾长平用一记刀眼作了回答: 我有工作吗? 我收你们学费了吗? 炭火钱都是我贴的,你们有脸要吃要喝吗? 没脸! 五只连连唉声叹气! 靖宝在心里飞快的掐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决定让楼外楼承接做宵夜的艰巨任务。 人手一份,连小厮都有,每日不重样,顾长平的格外丰盛,对此,靖宝给出的理由是:尊师重教! 余下四只一看靖七这么大方,连半个铜板都不和他们算计,看她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柔情蜜意。 瞅瞅,到底是结拜兄弟啊! 不行,以后对靖七得好些。 主子们感激,下人们心里更感激,这其中就有齐林。 齐林看着自家爷日渐红润起来的脸色,仰天长叹:得勒,这小子把爷照顾的周周到到,他,他可以瞑目! …… 五日的适应期过后,顾长平开始出题,靖 宝称之为题海战术。 晚上写两篇文章,做好后,他不批阅,而是由写文章的人当众高声朗读,让余下四人点评。 刚开始,高朝几个只当顾长平是想要羞辱羞辱他们,读文章的声音跟蚊子叫似的。 只有靖宝,嘎蹦利落脆的高声朗读。 她心里门儿清,顾长平此举是集所有人的智慧,给一人挑毛病,这等好机会求都求不来,还害羞? 害羞个屁啊! 果然,靖宝一读完,那四个挑了一堆的刺儿,靖宝一一记下,回头再看自己文章时,就像一个练武之人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通百通。 那几个都不是傻子,很快也发现这么做的好处,心里对顾长平越发的崇拜,课上得更加认真。 十日后,一套仿春闱考试的试题摆在五人案头,五人奋笔疾书,天光大亮时,方才一个个打着哈欠走出寻芳阁。 五人并不知道,他们前脚一离开,后脚温卢愈便偷偷从后门进来。 五份答卷一一看完,温卢愈露出了一丝春风得意的模样。 “顾长平,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若一心一意教书,必会桃李满天下!” 顾长平懒懒地看着他,“要那么多桃李做什么?” “也是,你只需 要靖七一个!” 顾长平脸色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你能不能聊点别的?” “别的啊,可以!” 温愈卢往他面前大。大咧咧一坐,二郎腿翘起来。 “钱庄的铺面我已经找好了,但具体怎么做,我还没摸清门路,可否让我请你的学生喝杯薄酒,聊一聊这个事?” “可以!” …… 清晨,靖府内宅。 卫姨娘领着一双孩子来给靖若袖请安。 靖若袖心里再不乐意,也得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请她们母子三人进门,好吃好喝的招呼着。 这时,丫鬟把姐儿抱来,卫姨娘看着姐儿颈脖上沉甸甸的金项圈,笑眯眯:“七爷对咱们姐儿,可真没说的,掏心掏肺的好,咱们姐儿是有福了。” 靖若袖见她夸阿宝,心里倒也开心。 哪知那卫姨娘话锋一转,“就不知道这福气长久不长久?” “你什么意思?”靖若袖脸色沉下来。 “奶奶不知道吗?” 卫姨娘叹了口气,“七爷已经连着十来天往寻芳阁去了。虽说年纪轻轻的,贪着些也正常,但天天儿的,别说身子吃不消,银子也吃不消啊!” 靖若袖一听这话,脑袋嗡嗡的疼。 她昨儿晚上就是因为这事, 一夜没睡着,阿宝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把寻芳阁当成了家。 虽说她的身份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眼看春闱在即,这不是胡闹吗? “奶奶莫要恼我,嫌我话多,我这也是心疼姐儿。咱们傅家门第儿还是低,姐儿又没个嫡亲兄弟做依靠,若是连七爷都……将来姐儿可怎么办呢!” 卫姨娘的声音软糯,似乎是透着无尽的忧伤,看向靖若袖的目光也充满同情。 只有靖若袖知道,这女人恶毒之极,一句话把她心底最痛的两处伤给掀了开来。 一处伤是生不出儿子! 另一处伤是阿宝的前程! 偏她嘴笨,性子又软,说不出半句狠话来,只用手死死的撑着小几,指关节都泛了白。 卫姨娘见目的达到,起身恭恭敬敬告退,走出房门的瞬间,她嘴角无声勾起。 气吧! 气死才好呢,我就可以扶正当正头奶奶了。 此时,靖若袖再忍不住,遣了众丫鬟,独自往靖宝院里去。 哪知到了院里,阿蛮告诉她七爷还没回来,靖若袖又气又急,甩袖便走。 走到无人处,想着卫姨娘刚刚那一番言语,眼泪簌簌而下。 “弟妹!”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第二百九十八章 温卢愈找 靖若袖回首,见是大爷傅成蹈,忙背过身拭了泪,行礼道:“大爷安好!” 傅成蹈皱眉问:“何事在此啼哭?” “无事,刚刚是被风迷了眼。”靖若袖臊得满脸通红,又道一福,迅速转身离开。 这时,身旁的小厮上前耳语几句,傅成蹈听了脸色大变,“此事当真?” “大爷,千真万确,已经连着去了十来日。” “都和谁去的?” “长公主的独子,定北侯的孙子那几个。爷,您是不知道啊,七爷如今连书都不读了,你说四奶奶要不要急哭。” “这臭小子!” 傅成蹈怒不可遏,厉声道:“来人,去打听七爷这会在哪里,人进了府中,速来回我。” “是!” …… 靖宝正低头走路。 这会她已经困到连眼睛都睁不开,忽闻一阵脚步声,头顶响起一个极低沉的声音:“七爷?” 靖宝猛的抬头,见是傅成蹈,忙抱了抱拳道:“傅大哥这是要去衙门呢?” “今日休沐,不用去衙门。专程在这里等七爷。” “有事?” “有话!” 靖宝知道避不开,忙道:“傅大哥您说!” “七爷,我就不和你拐弯抹脚了,我知道你从国子监退学,心里不痛快,往寻 芳阁多跑两趟也在情理之中,但凡事过犹不及,心该收回来了。” 傅成蹈看着靖宝眼下的青色:“这话本不该我说,但我们之间联着姻亲,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该担起做大哥的职责。从今天起,你不许往外跑,老老实实留在府里读书。” 靖宝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头。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忠言逆耳,句句都是为了他好。 但-- “怎么,我的话你都不听?” 傅成蹈火气渐大:“你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也该为家人着想,她们的倚仗可都在你身上。” “傅大哥,你别管我,我心里有数的。”靖宝只得硬着头皮扔下一句,落荒而逃。 有数? 有什么数! 傅成蹈回到书房依旧闷闷不乐,一想到靖七这般天资聪明的人,走了歪路,难过的连茶都喝不进去。 帘子一掀,傅成蹊走进来,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道:“大哥,听说你把靖七堵住了?” “你的耳报倒是灵。” 傅成蹊笑笑:“要我说,大哥这也是多管闲事,他姓靖,不是傅,是好是坏与咱们何干。” 傅成蹈一拍桌子,狠狠道:“混账,他是你小舅子,他好了,你才好!” “他不好,我也 会好,你可别小瞧了你弟弟!” “谁小瞧你了,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没本事,比不过别人。” 傅成蹊不屑的勾勾唇角,从椅子上爬起来。 “你们总是这样,拿我和靖七比,他是比我聪明,是比我厉害,又怎样,现在还不是跟他爹一样,风流成性,天天逛窑子?” 一说起靖家大老爷,傅成蹈越发的恼起来,摆摆手,道:“别说这些没用的话,回房好好读书去。” “读就读,我这次春闱非比过靖七不可。” 傅成蹊走到门口,想了想,又道:“大哥,房子找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搬走啊,住别人家,总是不便的。” “你当找房子跟买菜一样呢!”傅成蹈一拍桌子。 “我就问问!” 傅成蹈等他离开,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十遍,便命人备了轿子,直奔侯府而去。 他的话没用,亲舅舅的话总应该有用吧! 找侯爷说道说道去。 …… 这一说道,把宣平侯急得跳脚,二话不说便命人去把靖宝请来。 靖宝只得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两只黑眼圈往侯府去。 进到书房,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通骂,靖宝被骂得头也抬不起来,好几次话到嘴边了,想着沈 长庚的交待,又只得咽了下去。 宣平侯一看他油盐不进,气得作势就要打,被傅成蹈生生拦住。 “侯爷,有事好商量,别打坏了孩子。” “他要再敢往寻芳阁去,老子打断他的腿!”宣平侯是真气疯了。 想当年,侯府被抄,这小子既聪明又胆大,硬生生的把局势扭转回来,还告诫自己把官辞了。 从那时开始,他对这个外甥便另眼相看,谁知短短两年,这小子竟然变成…… 宣平侯仰天长叹道:“靖七啊,靖七,你可让舅舅太失望了!” 靖宝的头垂得更低,心里拼命呐喊着:舅舅,你且失望个三个月,回头外甥给你看好戏! “七爷,七爷!” 侯府总管颠颠的跑来,“外头有个姓温男子找你。” 姓温? 靖宝想了一圈,只认得一个温卢愈。 “舅舅?” 靖宝看着宣平侯,宣平侯面色紧绷,伸手狠狠点了几下,警告的意味不而言喻。 …… 走出侯府。 果然是温卢愈,一身灰色长袍,少了些官威,多了几分风流之气,见到靖宝,一抱拳:“七爷别来无恙?” 靖宝回礼,“温大哥,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听你府里的人说的。” 温卢愈顿了顿, “到了京中,一直想请你吃个饭,总忙着,不得空。怎么样,七爷赏个脸吧!” “温大哥,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应该是我请你吃饭,我父亲的事情还没谢你呢。” “谢过了!” 温卢愈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靖宝知道他说的是二千两银子的事情,忙解释道:“一码归一码。” 温卢愈笑:“七爷,咱们定要在这里吹着冷风,叙旧吗?” 靖宝忙道:“走,楼外楼,我作东。” 温卢愈见她这么豪爽,心道:先不说男女,只说顾长平那个闷骚的性子,就该有这么一个利落的人在身边。 他朝身后的小厮递个眼神,小厮机灵的一点头,跑开了。 …… 进了楼外楼,温卢愈“啧”了一声,“这地儿倒是雅致,很有几分江南的神韵,这让我想起扬州府的好来。” 靖宝正要问一问扬州的事:“温大哥,怎么就被人参本了呢,没通通路子吗?” 温卢愈笑笑,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串数字,靖宝数过去,问道:“白银?” “黄金 !” 她惊得倒吸口凉气,重新打量了温卢愈一眼,真是看不出来,这么一个风流人物,竟然贪了这么多。 怪不得被削官,该! 第二百九十九章 厚此薄彼 “你定是在想,这人贪了这么多,活该!” 温卢愈眯起眼睛道:“清廉的人在这官场可活不太久!” 靖宝脸色一变:“照温大哥说,这天底下就没有好官!” “贪有大贪,有小贪,一两银子不贪的,少之又少,千百年来不过出一两个,否则为何天底下学子们,都要削尖了脑袋过那独木桥。那是都知道这里头的好处。” 靖宝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温卢愈笑眯眯道:“贪,不是官场上最要命的,站错队,跟错人,功高震主才是要命的。你以为如今上任的扬州知府不贪吗,一样贪,皇帝不知道吗,知道。为什么不查不抓,因为皇帝知道天底下的贪官是查不尽,抓不尽的。” “温大哥,那新帝为什么查你?” “那是因为……” 温卢愈嘴角扭曲,哼笑一声道:“我是通过曹明康才坐上扬州知府的位置。” 敢情还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套路。 靖宝露出了然的神色 “今日我找你,不光是叙旧,我想用一个消息,换你的脑子用用。” “什么意思,温大哥?” 温卢愈给自己倒了杯酒,“等他来了,再详细与你说?” 靖宝一惊,“还有人来,谁?” 话刚落,有人敲门。 温卢愈笑着抬抬下巴,“自己去看!” 靖宝抬头,正巧对上来人的视线。 那人脚步一顿。 靖宝正要起身相迎,被温卢愈按住,“喊他过来填个台脚,今天你是主角,坐着别动。姓顾的,过来帮宝兄弟倒杯酒。” 靖宝差点想一头磕死--学生让先生倒酒,她活得不耐烦了。 顾长平坐下,冲温卢愈阴阴地看一眼,扭头道:“天冷,喝一杯黄酒暖暖身子,如何?” 靖宝哪敢说不。 恰好,跑堂的把热好的酒送来,顾长平先替靖宝倒了杯,再把自己酒斟上,独独空着温卢愈的。 还厚此薄彼呢! 温卢愈正要开口调侃几句,顾长平眉头几不可闻的皱了皱,他赶紧换了话头。 “我说的这个消息,是有关靖老爷的。” 靖宝一口酒正含进嘴里,顿时呛了个翻天覆地,伸手去掏帕子,才发现走得急,没带。 顾长平无声息的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靖宝咳红着脸望他一眼,犹豫了几下方才接过来。 一旁,温卢愈目光在两人之间度了个来回,勾起唇角。 靖宝擦了擦唇角,将帕子攥在手心:“温大哥,你快说。” “先别急,借你脑子用一用 这事……” “成,成,成!”靖宝根本等不及他说完。 温卢愈喝了口黄酒,道:“是这样,有人曾在宝应县李家庄的田庄上,见到过一个像你父亲的人。” “当真?”靖宝扶着桌沿的手指泛了白,声音颤抖。 “真不真,我不知道,原本是要帮着查一查的,偏偏那时候自顾不暇。” 温卢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头有详细地址。” 靖宝伸手就要去接,温卢愈的手往边上一偏。 “丑话说在前头,那人只说像,没说是,你也知道画像和真人是有偏差的,若空欢喜一场,你别怪我!” 靖宝喉咙酸涩,有些哽咽道:“不怪,不怪,空欢喜总比没欢喜的好!” 说着,她迅速扭头起身,拉开门走到外间去和阿砚交待。 顾长平眼尖地看到她拉门的瞬间,眼泪簌簌落下来,不由阴阴的看了温卢愈一眼,压低声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温卢愈懒洋洋笑道:“好钢用在刀刃上,这个伏笔过后,她对我有求必应。” 顾长平不自觉牙关紧咬。 这姓温的,有点想弄死他! 靖宝交待完回来,脸上已经什么痕迹都没有,“温大哥,需要我做什么,只 管开口,只要我能帮上忙。” 姓温的冲顾长平瞄一眼:看到没有,这就是效果。 顾长平神情无谓,心里却在想,让这人怎么个死法。 “是这样的,我实实在在贪了些银子,想做些买卖,与你先生顾长平聊了聊,决定开个钱庄玩玩。只是怎么个开法,具体有些什么章程,想听听你的意思。” 靖宝一愣,下意识去看顾长平。 顾长平长睫微微往下一阖,表示这话是真的。 “先生在中间可占股份?” 靖宝不等顾长平开口,扭头冲温卢愈道: “我先生因为我们几个顽劣,把官丢了,温大哥开钱庄能不能捎着他一起,不用多,只需占两成股。” 顾长平眸光一动,轻得像呼吸或心跳引起的震颤。 温卢愈被气乐了,这小子受了他这么大的一个恩惠,怎么还有脸和他讨价还价。 “温大哥一定觉得我狮子大开口,是疯了。您别急,当初我和先生说的只是个大概,你细细听完我后面的话,再作判断。” “你倒说来听听。” “这钱庄……”靖宝娓娓道来。 肉眼可见的,温卢愈的脸色从起初的不经意,慢慢凝重,又渐渐的眼露激动。 就在这时,靖宝孑然而止 ,“温大哥,还有一半容我卖个关子,你先在心里盘算盘算。” 盘算什么? 盘算要不要让顾长平入股? 这小子知道不知道,这钱庄是昊王开的,顾长平和昊王暗下是极要好的朋友,昊王怎么着都不会亏待了顾长平。 还用得着他来操这份闲心? 温卢愈的少爷脾气一下子被靖宝激了起来:“宝兄弟,我要是不答应呢?” “简单!” 靖宝起身,衣袍一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冲温卢愈磕头,把温卢愈吓得,赶紧拿眼睛去瞪顾长平:什么情况? 顾长平连眼风都没扫过去。 这时,靖宝三个头磕完,起身道:“多谢温大哥告诉我父亲的消息,这三个头是谢,温大哥照着我刚刚说的法子,一年少说也能赚个几万两,也是谢。温大哥,你觉着够不够?” 还反将他一军? 温卢愈为了面子,脸上故作平静,心底却把顾长平骂了个狗血淋头。 姓顾的,你教的什么学生? 精死了! 还有,我他娘的看错了,不是你对这靖七有什么不同,而是人家靖七对你实实在在的好。 瞧瞧,都为你的后半辈子操心上了! 老子要有人这么对我,管他是男是女,做梦都得笑醒。 第三百章 指望自己 顾长平低沉的嗓音有些扬起,“靖文若,我在钱庄占三成股!” “呃?” 靖宝脸色一哀,脑袋垂了下来。 也是,他们俩这么好的关系,哪需要她自作主张,反客为主。 呜呜,丢人丢大发了! 顾长平伸手夹了一筷子羊肉,放进她碗里,“先吃点东西垫垫底,空腹喝酒,容易醉。” “噢!” 靖宝头也没抬,就把肉一口咬下,若是她此刻抬头,就会发现顾长平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眼中卷起说不出的缱绻。 一口肉吃完,靖宝坚强无比的抬起头。 “既然先生已经占了股份,那我就不遮着掩着,温大哥,下面的话你听好……” 少年昂着头,浅粉的唇一张一翕,眼神清亮,顾长平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这张脸,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按捺住内心的这一念头。 他堪堪扭过头,却发现那张脸还在眼前。 一颦一笑! 悉在眼前! 最后一个字落下,房里安静无声。 许久,温卢愈发出一声长叹,“宝兄弟,要不咱们结拜得了。” 有这么一个聪明人儿在身边,还愁赚不到银子吗? 靖宝眯眼笑笑:“那可不成了,我与高朝几个已经结拜了。” 温卢愈哀嚎一声,妈蛋的,连兄弟之情都被那几个小子 抢了。 “温卢愈。”顾长平忽然开口。 “何事?” “你在扬州多年,人脉是有的。” 温卢愈乜斜着眼睛看着顾长平,心道: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偏要为难为难你! “有是有啊,但人走茶就凉啊!”他唉声叹气,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没有凉得那么快!” 顾长平抬起酒盅,很平静:“这一杯我敬你,喝完,帮着靖文若一道寻寻他父亲。” 温卢愈看着这酒,啧了声,挑起余光去看靖宝,生得唇红齿白,确实太俊了些,倒不像是书生,更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女扮男装娇小姐。 温卢愈一摇头,摇掉了这个念头,“成啊,这顿饭,你请!” 靖宝忙道:“我来,我来!” “你坐下!” 顾长平按住靖宝的肩头,顺势在她另一边的肩头掸了几下,“我来请!” 温卢愈喝着水差点呛死。 靖七另一边的肩头,是他刚刚按过的。 姓顾的这是在嫌弃他呢! 操! 事情谈妥,顾长平让靖宝先行离开。 靖宝只当这两人还有私密话要说,痛痛快快的行礼离开,只有顾长平自己心里知道,他是想让这人早些回家休息。 连夜的黑白颠倒,谁都熬不住。 顾长平这一回算错 了,靖宝回到家,远远就见阿蛮一脸便秘的等在二门口。 不用想也知道大姐靖若素闻讯来了。 “爷,怎么办?说不说?” “不说!”靖宝坚定的摇摇头。 阿蛮忧心忡忡。 大姑娘的脾气可不像三姑娘那样,气汹汹的杀过来,必然要讨个结果回去,不好对付的。 …… 小花厅里。 靖若素指着靖若袖的鼻子骂。 十来天了,这三妹硬是把事死死的闷在心里,既不来找她,也不劝劝阿宝,当的什么姐? 靖若袖低垂着脑袋抹泪,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心里却替自己叫冤。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傅家一家都寄住在靖府,让她怎么说?说多了,阿宝会不会不高兴? 靖宝在门口听了半天,才硬着头皮进门。 靖若素一看她来,柳眉倒竖。 “哟,七爷忙活一宿,舍得回来了?” “大姐!” “别叫我大姐,我可担不起,你如今大了,越发出息,整日介的不是和这个爷混着,便是和那个爷混着,我们这种内宅妇人,哪还能进你的眼里?” 话说得像刀子,靖宝根本接不住,只得耷拉脑袋不作声。 靖若素一看她这副样子,更气,一记眼神,逼退了阿蛮,阿砚兄弟俩。 “跪下!” “姐? ” “跪!” 靖宝忙从椅子上拿了个锦垫,垫在膝盖底下。 靖若素上前几步,强忍将将勃发的怒气,“我问你,为什么天天往寻芳阁去?去干什么?” 靖宝:“……” 靖若素:“你这般作贱自己,可曾想过自己的前程。” 靖宝:“……” 靖若素怒吼:“说话!” 靖宝抬起头来,“姐,你别管了,我春闱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春闱?” 靖若素声音陡然拔高,“你还好意思提春闱,我都替你臊得慌,你忘了从前是怎么答应老夫人的?” 靖宝:“没忘!” 靖若素:“既然没忘,那从今天开始,就给我在家好好读书,不许到外头去。” 靖宝摇摇头,“姐,我做不到!” “你说什么?” “我说,我、做、不、到!” “你?” 靖若素面色骤然,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她从小养大的弟弟,“你可是想活活气死我?” 靖宝咬着牙,不说话。 一旁,靖若袖脸色苍白的吓人,泣声道:“阿宝,你不为着自个的前程着想,也该为了母亲,姐姐们着想,我们几个可都指望着你呢!” “指望我做什么?” 靖宝冷笑一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最好的指望是自己,别人,都是假的。” “ 啪!” 靖若素甩手就是一记巴掌,颤着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靖宝捂着火辣辣的脸,抬头,冲着靖若素一字一句:“谁都别指望,先指望自己。” …… 半个时辰后。 阿蛮一边替主子用冰块敷脸,一边心疼地直叹气: “爷啊,三姑娘那院里人多嘴杂,你不说也就罢了,大姑娘素来妥当,怎么连她也不说呢!这耳光挨得多冤啊!” 靖宝摸着手中的帕子,“我自然还有另一层用意。” 靖府的指望是她没错,但她只是个人,不是神,人吃五谷杂粮,除了生老病死以外,难免会有个意外。 她不是咒自己死,如果有一天意外突然落在她头上,大房诸人该怎么办? 尤其是三姐,这般软弱,这般隐忍,真到了那一天,被人吃得渣渣都不剩。 她就是想借此告诉她们: 如果有一天,靖府七爷真的不成了,她们能靠的没有别人,唯有自己,别把希望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哪怕是亲兄弟! 阿蛮:“爷想得也太深远了!” 深远吗? 靖宝打了个哈欠道:“千里搭长台,哪有不散的宴席,这叫未雨绸缪。人这一辈子,长着呢!” “爷!” 阿砚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陆表少爷来了,在书房等爷!” 第三百零一章 不说出去 又是一个兴师问罪的! 靖宝推开阿蛮的手,把帕子往怀里一塞,走出里间。 阿蛮这才注意到那块帕子。 爷的帕子每一条都是她亲自缝制,那块帕子连她都不认识,应该不是爷的。 那是谁的? 爷捏得那么紧? 靖宝一进门,陆怀奇便跳起来叫嚷道:“挨打了?谁打的?” “大姐!” “该!” 陆怀奇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靖宝后退几步,心惊胆战的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表哥,你是不是也要打我几拳?” “我是那般不讲理的人吗?” 陆怀奇上前,一字一句道:“你什么身份,我能不清楚,到那寻芳阁能做什么?” 靖宝:“……” 陆怀奇沉脸看着她:“你老实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靖宝心中大惊,“表哥,你竟不疑我?” 废话! 当然疑你! 为着这事,他暗中让雪青连着在寻芳阁的门口蹲了好几天,在听到雪青的形容后,他的疑心便去了一半。 寻欢作乐了一夜的人,脸上的疲色和靖七脸上的疲色不一样,是被掏空了身体的那种。 更何况反常即为妖! 他的小七是女的,能去那地儿做什么,就算有几个漂亮 的玉倌儿,以她一心想上进的性子,只怕也不会瞧上一眼。 靖宝简直热泪盈眶。 她做梦都没想到,头一个相信他的人,竟然会是陆怀奇这个纨绔。 “表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说,但请你相信我,三个月后我必会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三个月后,那不就是春闱过后吗? 难不成和春闱有关? 陆怀奇眼珠子一转,“你们几个在寻芳阁读书?” “啪!” 一只小手捂上来,靖宝急赤白脸道:“表哥,看破不说破。” 陆怀奇被捂着嘴,不能说话,只好瞪大了眼睛:被我说中了? 靖宝回瞪他:是啊,被你说中了,你是神仙行了吧! 陆怀奇皱眉:怎么想起来找那个地儿? 靖宝跟着皱眉: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掩人耳目。 陆怀奇下巴一抬:放手! 靖宝想抽回手,想想,还是不放心,跟着下巴一抬:不放,你得发誓不说出去! 这么不放心他? 陆怀奇突然有点生气,眼睛一横,靖宝立刻委屈的撇撇嘴,陆怀奇忙点了几下头:成,我发誓,发毒誓,你把耳朵凑过来! 靖宝这才松开小手,把耳朵凑过去…… 一旁的阿蛮背过身暗 戳戳的捂嘴笑。 实在不行,就让陆表少爷入赘到靖家吧,反正他对爷知根知底,对外以兄弟相称,对内以夫妻相称,还能解决子嗣问题。 一举数得! 阿蛮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殊不知,陆怀奇这会看着靖宝耳廓上细小的绒毛,也在盘算着这个问题。 过了年,小七就年满十八,是真正的大人了,自己再不下手,说不定就被国子监那几个小子叼走了。 自己与小七近水楼台,是有优势的,现在唯一的劣势是家里头怎么交待? 既不能把小七的身份说出去,又得让二老同意,难啊! 但再难,也得硬着头皮往前冲。 否则…… 陆怀奇目光扫过靖宝垂着的小手,他可不想这只白白的,嫩嫩的手去捂别的男人的嘴巴。 …… 这厢边,靖若素回到府里越想越气,遣散丫环婆子,一个人坐在炕上生闷气。 阿宝从小到大是她带大的,性子再皮,她也舍不得碰她一根手指头,今日要不是气急了,她怎么可能打她。 没错,大房连着娘在内,都在指望靖宝。 指望她金榜提名,光宗耀祖; 指望她脑子灵活,帮姐姐们多赚点钱。 这世上千千万万 的女人,不都是靠着娘家,靠着兄弟,靠着男人,靠着儿子才能过好日子吗? 从前这孩子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一下子变得都不认识了? 这时,吴诚刚进房,见女人不像往常般迎出来,忙道:“这是怎么了,和谁置气呢!” 靖若素不想多言一句,索性往炕里一躺,背过了身。 吴诚刚凑过身子去看她,犹豫半天方问道:“可是为了你兄弟阿宝的事?” 靖若素一听这话,忙撑起身子问:“你早知道?” “这……” 吴诚刚讪讪道:“也是刚有所耳闻,本来想与你说来着,又怕你伤心,没敢开口。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男人吗,不都得逢场作戏一下。” 靖若素最厌恶听到“逢场作戏”这四个字。 男人一个个逢场作戏,那些妞儿姐儿不是,她们削尖了脑袋要往高门里钻,否则,那个流年又怎么能进得了府。 她嫌弃的把脸撇了过去,冷笑道:“到头来都是假戏真做。” 吴诚刚热脸碰了个冷屁股,顿觉没劲儿,“你好生歇着,我去流年姨娘房里转转,晚上不用留门。” 脚步离去,靖若素泪如雨下,怕别人听见,捂着帕子不敢哭 出声儿来。 晓云掀帘进来,见大奶奶竟伤心至此,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七爷。 好好儿的书生不做,非要学死去的大老爷做浪/荡子,这不是生生拿刀剜大奶奶的心吗? “大奶奶,快别哭了,七爷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过几日便明白了。” “你只当我是为了阿宝,却不知她只是第一重。” 靖若素拭泪道:“求我的时候,左一句若素,右一句若素;见我心里不痛快,便拍拍屁股往狐狸精房里跑,枉我掏心掏肺的对他。” “奶奶何必和大爷计较,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我不和他计较,我和谁计较,他是我枕边人,连听我句牢骚话都听不得吗?我还能指望谁?” 话一落,靖若素陡然一惊-- “我还能指望谁?” 这话自己为什么说得这么顺口? …… 若是连阿宝都指望不上,我还能指望谁? 靖若袖半倚半躺,目光看着顶梁上的雕花云纹,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滴在枕上。 贴身大丫鬟绣儿气冲冲进来,因屋里没掌灯,看不到主子在哭,自顾自道: “奶奶好歹也管着些那院里,忒不像样了。” “何事?”靖若袖闷声道。 第三百零二章 都挨了打 绣儿见她醒着,一边去掌灯,一边道: “刚刚姐儿院里的大丫鬟来回话说,卫姨娘来向她讨要羊奶,没要着便骂人,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说姐儿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吃那么好有什么用,她生的两个儿子才是他们傅家的。” 绣儿咬牙切齿道:“听听,这叫什么话,姐儿吃的又不是他们傅家的……四奶奶,你怎么哭了?” 靖若袖一抹泪,掀了被子便往外走。 “四奶奶,四奶奶……”绣儿见四奶奶头也不回,一跺脚忙跟过去。 靖若袖走到卫姨娘的院外,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淫言浪语。 “你个浪蹄子,小骚/货,还不快点滚爷怀里来。” “滚过来作什么,碍四爷的眼吗?” “你……我不过是和那丫鬟眉来眼去了几下,你何苦吃这干醋?” “只是眉来眼去吗?昨儿要不是被我撞见,你便要入她的巷。” “浪蹄子,这干醋卫姨娘都不吃。” “爷若是把我抬了姨娘,这干醋我也不吃,还把她送到爷的床上,让爷杀杀痒。” “我的亲亲乖乖肉儿,你等着,等春闱后爷榜上有名,定把你抬了姨娘。” “你个冤家,可说话算话……” “算话,算话……过来……爷先帮你杀杀痒……” 靖若袖再听不得,气得扭头就走,“砰”的一声,撞入一个宽阔的胸膛。 一抬头,竟又是那傅成蹈,顿时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傅成蹈怎么会来? 他是因着靖七,想到了自家老四。 老四从十七岁开始便参加科举,年年落榜,这个节骨眼上,可别出了岔子。 结果着人一打听,气得肺都炸了。 这老四虽不往外头去,在内宅里也没闲着,日日厮混,这才怒气冲冲亲自上门逮人。 远远瞧见有两人站在院外,以为都是丫鬟,没多在意,不想离院门近的那“丫鬟”突然转身撞过来,借着院里的灯仔细一看,才知是弟妹。 正要开口,却听得院里有异响,听了几声,勃然大怒,碍着弟妹在,不好发作,只压着声道: “弟妹先回去吧,这等混账东西,我来教训他。” 靖若袖手脚儿发颤,连礼都忘了行,仓皇离开。 傅成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喉结颤了颤,双手慢慢握成拳,转身冲进了院中。 堂屋里,卫姨娘正盘腿磕着瓜子,见傅大爷 怒气冲冲的走进来,吓得把瓜子一扔,起身忙道:“大,大爷,您……” 傅成蹈连眼风都没向她扫过去,往右一拐,一抬腿踹开了里屋的门。 男人女人在被窝里正行好事,见大爷进来,宛如霹雳,吓得不知所措。 傅成蹈冷笑一声:“来人?” “大爷?”贴身小厮不敢进屋,只在外头院子听令。 “大爷?” “去叫个人伢子来,把这床上的女人给我发卖出去。” 床上的婢女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什么,掀了被子,赤身裸体的跪在地上,哭嚎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 “……” “奴婢再也不敢了,大爷要打便打,要骂便骂,别把奴婢卖了,四爷,四爷……快帮奴婢说句好话啊!” 傅成蹊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气,吓都吓死了,哪还敢开口求饶,倒是外头的卫姨娘,壮着胆子道: “大爷何必为这种小事动怒,四爷读书累了,让他松快松快也无妨,妾身在外头看着呢,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傅成蹈冷眼望定她,语气森然,“你若敢再多说一个字,我连你一道发卖。” 卫姨娘犹如坠入冰窖,浑身发抖, 登时像锯嘴的葫芦,再不敢多言一个字。 …… 半盏茶后,人伢子领着一个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女人离开。 阿蛮看了半天的热闹,回到房里冲元吉道: “傅大爷果真是个明白人,事情做得干脆利落,既敲打了三姑爷,还杀了卫姨娘的威风,一举两得。” 元吉:“看那卫姨娘以后还嚣张得起来!” 阿蛮翻了个白眼:“活该!” 卫姨娘这会的确是蔫了,歪着炕上脸色惨白。 贴身丫鬟进来,朝身后看了两眼,把门一关,走上前。 “姨娘,打听清楚了,大爷来之前,四奶奶已经在院门口听了一会,两人说了几句话,大爷这才冲进来的。” “靖若袖!” 卫姨娘咬牙切齿,眼睛红得像要杀人,“跑我院里来听壁角,你还真下贱!” “姨娘,如今咱们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她靖若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卫姨娘这会子什么理智都没了,烦躁的一抬手,将腰下的方枕砸到镜台上。 胭脂香粉砸了个稀巴烂。 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要不是仗着娘家有几分势力,早八百年被休了,她猖狂什么? “姨 娘,这会大爷正在气头上,你可千万不能冲动,从长计议啊!” “大爷”两个字,像一盆冰水扑面而来,把卫姨娘的怒气烧了个透心凉。 这个杀千刀的男人连兄弟的房里人都要发卖,简直丧心病狂,自己这会算计靖若袖,是把脑袋往枪口上撞。 不能冲动! 必须从长计议! 卫姨娘磨着后槽牙,心道:我得寻个什么法子,把这两人一并解决了。 “姨娘,要不写封信给老太太吧!” 卫姨娘眼睛一亮。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 老太太最疼她,自然见不得她受委屈,大爷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一个孝字。 …… 靖宝并不知道府里刚刚上演了一场好戏。 她此刻已经入了寻芳阁后院,一进门,怔住了--除了高朝外,余下三人脸上都有掌印。 这是都挨了打? 靖宝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开始温书。 钱三一:这小子怎么这么淡定? 汪秦生:他的脸好像比自己的还肿些,这是挨了几巴掌啊? 徐青山:真想上前帮他揉揉。 这时,顾长平走进来,目光在五人脸上一一扫过,手指着高朝:“你为什么没挨打?” 第三百零三章 汪家二爷 高朝脸一扬,“打的是屁股!” “哈哈哈哈……”屋里爆出一阵大笑。 “笑什么?” 高朝摇着扇子道:“搞得像你们一个个屁股上没挨过打似的。” 笑声嘎然而止。 谁没挨过! 哪个都挨过! 顾长平坐下,右手架起曲起的膝盖,左手放在桌上,食指往桌面点了几下,目光再次落在靖宝的脸上,又轻轻挪开。 “齐林?” “爷!” “去趟苏府,问苏家大爷要点清热消肿的药来!” 齐林:“……”苏家大爷又不是太医,哪来什么清热消肿的药,爷是不是磨怔了。 “去!” “是!”齐林硬着头皮,只得应了一声。 顾长平清咳一声,问五人:“你们……可有话要说?” 五人齐齐摇头。 “既然没有,便开始讲课。今日讲破题之道,所谓破题……” 五张脸齐齐看向顾长平,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挨了多少下,疼不疼,连素来娇惯的高朝都不曾说。 但心里那份不服输的骨气同时在这五个少年人心中疯狂生长,野蛮而无声。 没有人看得见,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没有退路! …… 两场冬雪一下,四九城冷成冰窖。 日头 渐短,夜越发漫长,寻芳阁的生意却意外的起死回生。 原是阁主从临安府请了十来个美少年,均是雌雄难辨,且个个会吹拉弹唱,琴棋书画。 天际一片萧索之际,更衬得寻芳阁内欢快异常,建兴二年的冬至,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 冬至一过,白日一天比一天长起来。 进了腊月,四九城一夜之间从冬眠中被唤醒,各地藩王和属国使者纷纷进京,只为来年初一的大祭祀。 第一个入京的藩王是宁王李君权。 李君权是先帝七子,母妃为杨妃,自幼聪明好学,先帝很喜欢这个儿子,十三岁被封为宁王,十五岁被派往藩地大宁,十七成婚,娶妃郑氏。 大宁属会州之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 宁王这次早早进京,主要是为了他和郑氏的女儿长安郡主李新慧的婚事。 李新慧是郑氏所生,二八年华,据说长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皆通,上头原本还有个嫡姐,早年生病夭折了。 会州就这么大的地盘,能配得上郡主的青年才俊没几个,夫妻二人一商议,决定在京城中找户门第相当的人家作亲事。 …… 腊月初八,临安靖府的大船在运河边靠近,陆氏带着幼子靖荣寅进 京。 同船的,还在靖若袖的婆婆,傅大爷、傅四爷的嫡母丁氏。 丁氏进京,有两个目的。 头一个是想来见识见识帝都的繁华;第二个是因为卫姨娘的信。 这卫姨娘也极聪明,信里半个字不提四奶奶的不是,只说四爷读书刻苦上进,先生常常夸奖,说他有状元之才。 丁氏接信后,高兴的嘴都合不拢,赶紧收拾收拾细软进京。 万一儿子真中了状元,自个便是状元的母亲,那可是天底下头等风光大事。 进京之路千山万水,丁氏素来节俭惯了,舍不得花银子,便想着靖家七爷来年也要春闱,其母陆氏怎么着也要上京,便书信一封给陆氏,想搭个顺风船。 陆氏便是为着女儿,也不可能拒绝,于是两位亲家从临安府码头出发,历经二十来天风浪,终于抵京。 靖宝和傅成蹈亲自去运河边接人。 傅家的宅子已经买成,三进三出的宅子,与靖府相隔不远。 搬家之日定在腊月十八,请风水先生选定的日子,所以丁老夫人还得在靖家再住十日。 回府的路上,靖宝与陆氏同乘一车。 这一回,靖宝没敢瞒着,把在寻芳阁跟顾长平读书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原 因是她见母亲气色不好,人瘦狠了一大圈,想着母亲一颗心都悬在她身上,年岁也大了,气出病来,得不偿失。 陆氏其实早就收到了大女儿和长兄的来信,收到信的头天夜里,她一夜没闭眼,第二天嘴边一溜排水泡,急出来的。 匆匆安排好临安府的事后,便火急火燎的往京里赶。 路上她都想好,见着儿子的面,非得好好抽打一通不可,哪知到头来竟是虚惊一场。 “我的儿啊,何苦连你舅舅和两个姐姐都瞒着!” 靖宝只说是先生的交待,还叮嘱陆氏万万不可再让第二个人知道。 陆氏为着儿子的前程,自然应下,心里突然想到一事,叹了口气道:“你五姐出门子了。” “什么?” 靖宝大吃一惊:“出门子这么大事情,母亲怎么连个消息都没递过来?” 陆氏:“哪里是我想瞒着,只是这桩婚事……不光彩啊!”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她可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陆氏一听这话,满脸是恨,咬牙道:“你可知,她嫁的人是谁?” “是谁?” “你同窗汪秦生的二哥,汪耀生。” “怎么会是他?” 靖宝心头大震,“他不是早就娶妻生子了吗,他的 结发妻子还是高家人,二姐夫的亲妹子呢!莫非是做了妾?母亲,到底什么情况?” 陆氏一阵语塞,忿忿将事情经过道来。 原来,高正南携妻子靖若溪回了金陵后,就与父亲商量,宫中的采买生意做不成,那就往沿海一带发展。 往海边做生意,来来回回少不了经过临安府,每回过临安府时,他都会去靖家探望丈母娘陆氏,捎上些金陵府的特产,顺便再住上一两日。 两个月前,妹夫汪耀生要去临安府办个差事,与高正南结伴而行。 汪秦生与靖七交好,汪家便交待汪耀生到了临安府,定要去探望一下陆氏。 陆氏见了人自然欢喜,命人好酒好菜招待着,又让府中几个侄儿陪着喝酒。 那日晚间,汪耀生开心,多喝了几杯酒,便去如厕撒尿。靖府园子大,他走迷了路,好巧不巧的碰到了的靖若眉…… 靖宝的心都被吊起来了:“然后呢?” 陆氏咬牙,“然后两人的说法不一,汪二爷说是靖若眉勾引了她;靖若眉说是汪二爷强了她……” “他们竟当场……” 陆氏臊着脸点点头:“还被饭后出来散步老太太给撞见了,你说要命不要命。” 靖宝:“……” 第三百零四章 主动和离 老太太正恨抓不到大房的把柄,这下可好,白送上门的,不闹白不闹。 她把二人揪到陆氏跟前,骂陆氏教女无方,骂高正南引贼入门,又骂汪耀生淫/虫上身,枉为世家子弟,逼他拿主意。 堂堂深闺小姐,被人污了身子,要么娶回去,要么一顶小轿抬进门,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哪知这两条路在汪耀生这里,哪条都行不通。 一来,他早就娶妻生子,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二来,汪家有家训,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妻不能成妻,妾不能成妾,这让汪耀生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靖若眉受辱,一根麻绳挂到了梁上,竟欲寻死,若不是下人冲进来抱住了腿,命便没了。 事情传到金陵的汪府,汪耀生的发妻高氏当场气晕过去,在床上躺了三日后,与汪耀生和离了。” “和离了?”靖宝惊诧万分。 “和离了,只带走自己的嫁妆,回到高家。阿宝啊,如今你二姐在高家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靖宝心狠狠往下一沉,“这么说,靖若眉是八抬大轿抬进汪府的?正正经经的汪府二奶奶?” “美的她!” 陆氏的火蹭的一下又窜上来,言语突然激烈起来:“别说汪府不愿意,便是我也没脸提这个 要求。奶奶是正经的二奶奶,我嫁妆也是给齐的,别的,就别肖想了。” 陆氏的火,不是没有道理。 汪家与她的儿子,女儿都牵着关系,别说二女儿在高府里难做人,便是阿宝见了那汪秦生,也难抬起头来。 “你那同窗汪秦生可知道了?” “没与我提起过,应该是不知道的。” 靖宝喃喃道:“二姐也没和我说起过半个字,这么大的事,你们都瞒着我,不应该这样处理的,太草率。” 陆氏听了心里酸,“告诉你有什么用,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 靖宝冷笑一声,声音像是在敲击铁锤般的坚决: “即便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会让事情这么糊里糊涂,到底怎么一回事,总要查个清楚,两人当中,总有一人在说谎。” “阿宝啊!” 陆氏叹息一声,“你以为娘不想查吗?娘比谁都想查,查有什么意义?如果汪二爷说的是真的,受损的是咱们靖府名声,人家会骂,你靖家教养出来的姑娘真不要脸。 如果靖若眉说的是真的,受损的汪家的名声,人家就会想,汪家的男人是畜牲吗,连闺中小姐都不放过?他们也得为后头没娶妻生子的哥儿姐儿,小一辈的儿孙着想着想。” 靖宝这一下,恍 然大悟。 难怪高氏要与汪耀生和离,强奸犯和风流成性完全不是一码事,前者是畜牲不如,后者不过是花几个银子的事情。 有个强奸犯的父亲,她的一双儿女将来别想有好的婚娶。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靖宝忿忿道。 陆氏揉着儿子的膝盖:“回头你有空,给你二姐夫写封信,让他暗下多帮衬着你二姐一点。媳妇再好,也是外人,总比不过肚子里掉下来的那块肉。” 靖宝默默点头。 …… 回到府中,靖宝一头钻进书房写了两封信。 一封给二姐夫,另一封写给二姐。 二姐, 见字如晤。 汪家的事情我听说了,处理的太草率,使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你不必觉着自己亏欠了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是最愚蠢的事,若心中郁结,可与二姐夫诉说,他是个可依赖的人,定会心疼你。 记着,你身后还有我,天榻下来都不用怕。 还有,高氏能和离,想来是个明理人,多与她交好,不求做给别人看,只求问心无愧。 最后,靖若眉在汪家的点点滴滴,不必打听,好坏都与你无关,更不能出手相帮,将自己置于两难境地。 仓促手书,盼安! 写完,把信纸折好,叫来阿砚,让他派 人快马加鞭送到金陵。 一切妥当,前头暖阁里已经开了接风宴。 靖宝本来计划想陪母亲用了晚饭,再去寻芳阁,因着靖若眉的事,什么胃口都没有,索性让阿蛮去前头告个假,自个早早的往寻芳阁去。 暖阁里众人都在等着七爷落座,不曾想七爷连个面都不露,便又风流快活去了,一时间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傅成蹈:这小子怎么会变成如此,连人伦都没了! 吴成刚:难不成寻芳阁最近又添了什么新奇玩意? 傅成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屏风后,丁老太太看了眼陆氏,淡淡道:“亲家母啊,你也别气,儿孙自有儿孙命,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陆氏什么场面没见过,打哈哈道:“儿大不由娘,我也随她去了。” 丁老太太心中冷哼一声,故意冲靖若袖道:“夜里帮老四多备些宵夜,每日读书读到四更,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奋发上进是好,过犹不及。” 这话一出,暖阁的空气瞬间沉寂下来。 陆氏母女三人,连着在一旁服侍的靖府的丫鬟婆子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赤裸裸的炫耀啊! 卫姨娘见了,心中得意万分,夹了一筷子菜往丁氏碗里去。 “宵夜四奶奶夜夜 都备着呢,每日都不重样,只是四爷没心思吃,四爷的心思都在书上,想给咱们傅家挣个脸面回来呢,母亲啊,您就等着瞧好吧!” 这通奉承的话,把丁老太太乐得见牙不见眼。 “没心思吃也要吃,来人,今日宵夜给四爷弄个花参鸡汤补补,累坏了身子可是不得了的事。” 还来人? 合着当这地儿是傅家呢? 一旁的阿蛮无声翻了个白眼,也不怕把你儿子补出鼻血来,一股子臊火没地儿去,再找个丫鬟睡了! 还有! 你们傅家懂不懂规矩,姨娘上主桌不说,还敢在桌上大放阙词? 我啊啊个呸! 陆氏淡淡一笑,目光从卫姨娘脸上掠过,落在靖若袖身上,慢条斯理道: “大宅门里讲究规矩,准备宵夜这种小事,让下人或者卫姨娘做就行了,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你的责任在替男人管好内宅,教养儿女。” 轻描淡写的一句,不仅把女儿在傅家的地位立起来,把卫姨娘贬成了下人,还拐弯抹角的讽刺傅家规矩不过如此。 简直就是杀人于无形。 阿蛮见那卫姨娘一张粉脸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痛快极了。 姜还是老的辣。 三姑娘要有太太这种本事,用七爷的话说,就能把那丁姨娘按在地上摩擦。 第三百零五章 女扮男装 一顿洗尘宴,吃得众人胃里像积了食一般。 宴毕,陆氏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 对大女儿,她说:有时候听到的未必是真,见到的未必是真,对你家兄弟多些信任,她总不会让你们失望。 靖若素揣磨着母亲的话,总觉话里有话,难不成,阿宝去寻芳阁不是寻欢作乐? “姐,你别管了,我春闱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想起阿宝那天说的话,靖若素轻叹了口气,罢罢罢,我且慢慢等着就是,左右还有两个月。 陆氏对小女儿,她说:想办法调理好身子,再得一胎,这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好好教养姐儿,看好自己的嫁妆,凡事多留个心眼,别被那卫姨娘给算计去。 靖若袖心里咯噔一下,卫姨娘还不至于胆子大到敢算计她吧! 但母亲说的言词灼灼,她是见过风浪的人,看来以后自己对卫姨娘还得再多个心眼。 陆氏舟车劳累,不想再开口说话,便叫来刘妈妈,让她把靖若眉的事情说给两个女儿听。 二姐妹听罢,同靖宝一样,惊的目瞪口呆。 …… 靖宝今日果然来得早,内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翻出书,心却静不下来,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要与汪秦生先说一声呢? 若是说了,会不会乱 了他的心神? 若不说…… 靖宝拍的一下把书合上,不说不是她行事的风格。 “阿砚,去看看汪秦生来了没有,见到他,你悄悄与他说,放了学我同他一道走。” “爷是打算……” “我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 阿砚转身就走,不消片刻便回来,“爷,不好了,汪公子他们几个在门口被人拦住了。” “被谁拦住了?” “一个是锦乡伯家的叶姑娘,另一个……不认识。” “叶筠芷?” 靖宝惊了,“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阿砚看了看自家爷:“她和爷一样的打扮。” 女扮男装? “我去看看!” 靖宝一拎衣角,突然顿住脚步,“不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不去的好。” 她拿出笔来练字,一面纸练完,汪秦生等四人才姗姗来迟。 汪秦生一坐下,便叹道:“我的娘咧,那叶姑娘胆儿也太大了,竟然敢女扮男装进到这地儿来,她也不怕出事?” 钱三一皱眉:“叶筠芷边上的那人是谁?” 徐青山:“瞧着有点面熟!” 高朝摇着扇子,余光扫了靖宝一眼,“也是个女的,长安郡主李新慧,他们两家以前走得挺近,论辈份,李新慧得叫我一声舅。” 所有人:“……”郡主 也敢女扮男装? 靖宝一脸好奇:“你们还没说,她们来寻芳阁做什么?” 话落,所有人视线齐唰唰看向她。 靖宝一脸懵:“都看着我做什么?” 汪秦生:“他们来找你!” 钱三一:“青山拦住了!” 高朝:“两人气够呛!” 徐青山:“你是无辜的!” 靖宝:“……” 还挺押韵! 靖宝咳嗽一声,“多谢四位兄台护着。” 钱三一没理她:“高美人,外头都在传李郡主要议亲,可有相中的人?” 高朝:“怎么着,你相中了?” 钱三一惊悚,“得了吧,我此生对女人没兴趣,我和银子成亲。” 汪秦生:“我觉得她可能会相中你。” “啪--” 一记毛栗子敲上来。 钱三一:“你他娘读书读傻了!” 汪秦生眼泪汪汪:“那她为什么老盯着你看?” 听汪秦生这么一说,高朝和徐青山顿时觉得不对劲,两人狐疑地看着钱三一。 钱三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默默的抱住了头。 “那是因为……我说十两银子,我让她们见着靖七的面……啊啊啊啊……疼啊!” 一顿胖揍。 靖七也没忍住,狠狠踹了他两脚! 闹罢,见时辰差不多,五人各回各位,开始沉心读书。 沙漏无声 落下,却不见顾长平的影子。 顾长平此刻正与锦姑说话。 刚刚得到消息,属国苏绿王来年四月要入京朝见新帝,文书已经送到新帝的龙案上。 “锦姑,这事最好瞒着。” “寻芳阁人来人往,四九城有什么事,消息头一个传过来。苏绿王进京这么大的事,只怕瞒不住。” 顾长平也知道是难,只得叹息道:“能瞒一日,是一日。若真瞒不住,也是命。” 锦姑看着他,担忧道:“爷,苏绿王当真是为了朝见新帝而来吗?” “锦姑,你在担心什么?” “我就怕他冲着爷来,爷打伤的人,是他亲儿子。” 顾长平喉头滚动几次,冷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爷还是小心些好!”锦姑一脸担心,毕竟爷现在身上没有一官半职。 “不用怕!” 顾长平拍拍锦姑的肩:“我去了!” “爷,慢走!” 月色如银如练,一凉如水。 顾长平走出院落,穿过密林,见时辰不早,怕五人等急,便抄近路。 哪知走到半路时,却见两个清秀的玉倌儿,被五六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 大汉们的身后站着一胖子,衣裳华贵,大腹便便。 “你们两个我相中了,放出些手段侍候我,侍候好了一人赏银一 百两。” “呸!我们可不是什么倌儿、粉儿,赶紧放我们走!” “哟哟哟,还赶紧放你们走,知道是谁相中了你们吗?我家爷是王国公的侄儿,当朝皇后娘娘的堂兄弟,跟了我家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使不完的银子。” 说着,几个大汉就要上前拿人。 “放肆!我是锦乡伯府的人,这一位是长安郡主,还不赶紧退下。” “哇哈哈哈……” 所有人都乐翻了。 这两个小子冒充什么人不好,非得冒充长安郡主?那郡主娇滴滴的贵女,怎么可能进到这种地方来。 胖子一挥手,“来人,把这两个招摇撞骗的人给我绑进屋,衣服统统扒光……” “我看谁敢?我爹是宁王,宁王的女儿你们也敢动?” “我管你什么宁王,静王的,就算你是长安郡主,今儿爷相中你,你也得陪着。抓住他们!” 话音刚落,两个玉倌儿像被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两人吓得脸色惨白,拼命挣扎叫喊: “来人,快来人,救命啊,救命啊!” “姓王的,你要敢碰我一个手指头,我让我爹杀你全家……放开我……放开我,我爹真的是宁王……” “放开他们!” 顾长平慢慢从暗处走出来,眸中狠戾乍现。 第三百零六章 慢着慢着 胖子怎么都没料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竟然还藏着人,“你他娘的谁啊?” “顾长平!” 这人是顾长平? 胖子脸色微微一变。 又怎么样? 若是从前,他还会忌惮三分,现在吗…… 顾长平连个屁都不是,还他娘的敢管他的闲事,活腻味了! “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我连你一起弄死!” 顾长平弯腰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在手中掂了掂,目中寒光一闪,直接动手。 胖子瞠目欲裂,大骂一声:“孙子,老子今天就让你死在这儿!” 话音刚落,一个大汉扑过来,刚沾衣就被顾长平用枯枝狠抽了一记,疼得哇哇大叫。 余下的几个大汉把两个玉倌儿往地上一扔,齐齐围上去,顾长平枯枝这边抽一下,那边抽一下,跟玩似的。 胖子愤怒嘶吼:“拔刀,快拔刀,弄死他,给我弄死他!” 顾长平眉毛往下一压,连着闪过几把向他砍来的长刀。 随即,一猫腰身子滑到胖子的身旁,抓住他的胳膊,一记利落至极的过肩摔重重掼地。 肥胖的身子颓然倒地,发出扑通闷响。 “咔嚓--” 就势拧断手腕骨。 胖子爆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声 ,在地上连连打滚。 惨叫声中,顾长平冲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两人沉声道:“还不赶紧逃。” 那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听话的逃跑了! …… “不好了,不好了!” 阿砚冲进内堂,“各位爷,外头来了好多的人,把寻芳阁团团围住。” 屋里五人同时一惊。 高朝哼了哼:“长公主终于忍不住,追杀过来了?” 徐青山叹了叹“应该是我家老爷子带的兵,他忍我很久了。” 钱三一与汪秦生对视一眼:不是我们两家,我们两家没那么大的阵仗。 靖宝心中一动,“先生呢,怎么没见他来?” 话音刚落,齐林跌跌撞撞的冲过来,“不好了,我家爷被官兵拿住了。” “什么?” 徐青山蹭的站起来,还没作出任何反应,只见两条人影已经先他一步冲了出去。 他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不自觉心下一跳: 娘娘腔怎么跑那么快? …… 拿住顾长平的人是冯章。 冯章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难得到寻芳阁寻欢撒个野,竟然还遇到了打架斗殴至残的事。 更要他老命的是,苦主是王国公的亲侄儿,谁不知道王氏一族如今不比从前,前朝后 宫都由他们王家把持着。 不说别的,便是那王府的看门狗,都叫得比别的府上嚣张。 冯章幽幽地看了眼顾长平:兄弟啊,你这下手也太狠了点,打一顿,挨几巴掌都好说,你把人家手腕弄断了……王家人能饶得过你? “顾兄弟,跟我去衙门里走一趟吧!” 顾长平略定了定心,“冯大人,你可曾把事情经过给弄清了?” “这都会子了,弄清不弄清还有什么意思。” 冯章指着嗓子都已经叫哑的王洋,压低声道:“走个过场,回头到了衙门我再详细问,老弟,帮个忙,王家那头我也得罪不起啊!” 顾长平没做声。 冯章见状,知道他是软了下来,忙高声道:“来人,把行凶者带走!” “慢着!” “慢着!” 两道声音同时喊出来。 两人身影同时刹住车。 冯章扭头一看,眼前阵阵发黑。 一个长公主府的独子,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 另一个是靖府七爷,这人看着文文弱弱,实则最是缠。 这两个活祖宗都在,似乎不太妙啊! 还没等他一口气喘过来,突然,这两人的身后又涌出三人,冯章一眼扫过,想回家伏在小妾前大哭一场。 怎么还有一个定北侯的孙子,一个钱侍郎家的儿子啊…… 完他娘咧! 这事怕要节外生枝! 高朝“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我先生犯了什么事,冯章你要拿他?” 听听,听听! 我先生! 一副护犊子的口气! 冯章忙陪笑道:“是这样,顾大……顾长平把王洋公子的手腕给拧断了,我身为顺天……” “先生是读书人,素来知法守法,不会随便拧断别人的手腕,定是有什么冤情。查清楚来龙去脉了吗,冯大人?”靖宝出言打断。 冯章看了眼靖宝,忙扭头,“顾长平,你有什么冤情?” 顾长平:“他们调戏人,还要强抢,我为了救人,不得已才出手。” 冯章:“被调戏的人呢?” 顾长平:“我让他们先逃了。” “他在胡扯,这两人本来就是寻芳阁的玉倌儿,出来卖的,我家爷见他们没生意,可怜他们,才说让他们来侍候。” “别跟他们扯!” 王洋哎哟哎哟了两声:“快去把二叔叫来,就说有人欺负到王家人头上了,哎哟喂,疼死我了。 顾长平,你个小妇养的龟孙子,你给我等着,等我王家来人,我特么扒了你的皮,抽了 你的筋……” “啪--” 高朝阴狠地看着王洋,“孙子,你骂我先生什么?” 王洋挨了高朝一记巴掌,气疯了,“小妇养的龟……” “啪--” “啪--” “啪--” 高朝连甩了他三记巴掌,本来就胖的脸,顿时肿成猪头,口里“嗷嗷”也变成了“哼哼!” 靖宝心里为高美人叫了一声“好”,扭头冲冯章厉声道: “就算那两人是玉倌儿,只要他们不愿意,就是强抢,我先生出手救人,是见义勇为,冯大人,你不会因为王家人位高权重,而欺软怕硬吧” 我他娘的…… 冯章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气死过去。 这时,也不知谁叫嚷了一声-- “不好了,王家卫队来了!” 王洋挣扎着从椅子里爬起来,抬头一看,来的是他堂弟王渊。 他冲过去,扑倒在王渊脚下,“弟啊,你可得为哥作主啊,顾长平把我手弄断了……疼啊……疼死了……” 王渊一听是顾长平,气就蹭蹭蹭的往上直冒,再看到他身后站着的那几人,新仇旧恨齐齐涌上,理智完全消失殆尽,当即手指着冯章道: “统统给我抓起来,关进牢里,一个都不许放走!” 第三百零七章 事态失控 冯章吓死了,忙摆手道:“公子爷,不能够啊,这事……” 王渊一脚踹过去,“我王渊说能,就必须能,冯大人想保住官帽,就马上给我抓人,封寻芳阁。” 冯章:“这……” “慢着!” 顾长平高喝一声:“王洋的手是我拧断的,这事与高朝几个无关,与寻芳阁无关,不要牵连无辜。” “谁说无关!” 高朝怒吼一声,“靖七,和你有没有关系?” 靖宝怒声道:“有!” “徐青山?” “有!” “钱三一!” “有!” “汪秦生?” “必须有!” 顾长平喉头一窒。 这话狠狠的撞到了他心坎儿上,撞得他胸口发疼。 再活一世,心硬如铁,这五人,除了靖宝外,都是他刻意拉拢,不曾想…… “都退下!”顾长平道。 “先生?”五人齐声高喊。 顾长平狭长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冯大人只是请我回去调查,他不是不讲理之人,定会将事情真相查得清清楚楚,你们只管放心。” “是,是,是,不会偏袒,不会偏袒!” 冯章感激的看着顾长平,这两伙人当真在这里闹起来,可不是玩的, 弄不好,自己官帽都得摘了。 顾长平微一颔首,目光似有若无的扫了人群中的顾怿一眼。 顾怿冲他微一颔首,无声无息离开。 “冯大人,走吧!” “谁他娘让你们走了!” 王洋扶着断腕踉踉跄跄冲过来。 顾长平望着他,目光渐冷,“王公子你还有何事?” 王洋神情扭曲,眼神狠厉,“顾长平,我说错了,你不是小妇养的,你是倒痰盂的宫女养的,你别想从衙门里走出来,我要把你关在里面一辈子,你个下贱货色。” “是吗?” 顾长平呼出口白霜,抬腿对着王洋腰间就是一脚。 “啊--” 王渊一看顾长平下手这么狠,新仇旧恨齐齐涌上来,怒骂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敢打我先生?” 徐青山拳头直接抡过去,“我干死你娘!” 徐青山一动手,高朝、钱三一、汪秦生又怎肯罢休,也懒得喊小厮了,直接自己上阵。 靖宝怕这几人吃亏,赶紧给阿砚递了个眼色,阿砚得了主子令,直接冲进打斗圈。 靖宝想着自己总不能就这么看着,总要做点什么,正也要冲过去时,后背的衣裳被人一拽。 再抬头,只看到顾长平坚韧如山一样的后背,稳稳 的挡在她面前。 顾长平扭头,眼风掠过她,压低声道:“老实在我身后呆着。” “先生?” “听话!” 靖宝心口一牵一牵地跳动,跳得比此刻的寻芳阁还兵荒马乱。 冯章一看事态完全失控,吓得脸都绿了:“祖宗们,大爷们,别打了,都别打了!” 哪还有人听他的。 一个个的都打红了眼,尤其是高朝和王渊两个,你一拳过来,我一拳过去,恨不能把对方给生吞了。 冯章顶着一脑门冷汗跑到顾长平跟前,哀嚎道: “长平兄弟啊,我的亲弟弟,求求你赶紧喊一嗓子吧,可别闹出人命!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我头上这顶乌纱帽呢!” “对不住了,冯大人!” 顾长平淡淡一笑:“我倒想息事宁人,偏有只野狗咬着不放,那就只有硬碰硬啰!” --空气仿佛突然一顿,寸寸凝结,闪烁出细小如刀锋般杀气。 冯章愣愣地看着他,心里冒出个念头:这么儒雅的人身上,说个话怎么就会有杀气呢? “宁王来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冯章一听,头皮都炸了,完了,完了,闹大了,闹大了! 不对! 五城兵马司的人来 很正常,怎么宁王也来了呢? 正想着,几十个带刀侍卫涌进来,分成两队人马,将整个内堂团团围住。 所有人被这阵势吓住了,纷纷住手。 宁王背着手走进来,眉间三道横纹,眼睛微微下垂,虽一身平常衣裳,但身上龙子龙孙的气势压不住。 刚站定,从他身后钻出两个秀气的玉倌儿。 王洋的奴仆一看,抢先道:“公子爷,就是这两人,你看看,他们还穿着玉倌儿的衣裳呢!” 王渊正要说话,宁王目光一厉,生生把到嘴的话,又吓了回去。 “慧儿,哪个说‘我管你什么宁王,静王,就算你是长安郡主,今儿爷相中你,你也得陪着’的?” 玉倌儿打扮的李新慧秀眉一挑,环视一圈,纤手冲被人扶着的王洋一指:“他!” 后头叶筠芷确认过的眼神,“没错,就是他!” 说完,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王爷,他还要把我们都扒光呢!” 话落,天地间死寂一片。 靖宝:“……”原来先生救的是他们! 高美人:“……”两个害人精! 徐青山:“……”幸好没答应家里,否则这种女人娶回去,还不把徐家的天给掀了! 钱三一和 汪秦生又对视一眼:“……”这两个姑奶奶不是都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又折回来了? 还是不甘心罢! 李郡主非要看看把徐青山迷得三魂丢了两魂的人是谁,两人又偷偷折回去。 怕被人发现,就自作聪明的找了两个玉倌儿换衣裳。不想寻芳阁后院极大,东一绕,西一绕便迷了路,这才遇到了王洋那一伙。 彼时,王洋已经玩了个妓女,没得着趣儿,便想学着自家堂弟,玩些新鲜的花样。 那郡主与叶姑娘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哪是寻芳阁那些沾了世俗脂粉气的玉倌儿能比? 王洋见着这两人,就像野狗看到了久违的肉骨头,眼睛都直了,还能撒手吗?还管什么王,什么主吗? 死寂中,森森冒出一声冷笑。 是宁王。 宁王朝身后的侍卫看了一眼,那侍卫快走两三步,目光落在王洋的另一只手上。 然后! 出手如电! “咔嚓--” 另一只手腕被生生拧断。 王洋“啊”的一声惨叫,直接晕死过去。 所以? 顾长平让他把事情经过给弄清,是为他好? 冯章身形摇摇欲坠,心道:我要不要也学王洋,直接晕死过去得了。 第三百零八章 就你庄上 王渊一看这宁王如此狠戾,吓得连连后退。 “等着,你们给我等着,等我回去告诉我爹,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哈!” 宁王朗声大笑,伸手一把揪住王渊的前襟,不屑一顾道: “回去告诉姓王的,这天下是我李家人的天下,这四九城是我李家人的四九城,还轮不到他来放肆,滚--” 王渊滚了。 王洋被人抬着也滚了! 滚得很难看,可以用屁滚尿流来形容。 冯章抹了一把冷汗,打算上前冲宁王行个礼,却被他往外一推,“慧儿,哪个是顾长平?” “他!”李新慧手一指。 “原来你就是顾长平!”宁王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长平一眼。 …… 王国公府,两位太医从里屋走出来,神色凝神。 王国公迎上去,问道:“如何?”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位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回国公爷,贤侄的一双手怕是废了!” “我苦命的儿啊……” 锦衣妇人哀嚎一声,扑到里屋。 片刻后里屋传来王洋声嘶力竭的喊声:“二叔,二叔,你要为侄儿作主啊……二叔……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啊!” “二弟,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王家大老爷老泪纵横。他身 后就这么一个嫡子,两只手都废了,这偌大的家业交给谁啊! 王国公阴沉着脸,甩袖而去。 书房里,谋士正等着,见人进来,忙低声道:“国公爷,这事是好事。” 王国公怒道:“他两只手都被废了,还是好事?” “正所谓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伏。” 谋士扶须,慢悠悠道:“如果这两只断手,能换来一位太子,国公爷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国公眼前一亮。 这些日子他联络朝中同党,上折子请皇帝立太子,哪知皇帝留中不发,他正暗下着急。 王国公转了个心思,问:“这文章要如何做?” 谋士正色道:“大秦律例,女人不得逛妓院,郡主和叶小姐女扮男装,本来就是违规在先,国公爷只要死死抓住这一点不放,再加上皇后的枕边风,大事可成。” 王国公踌躇道:“可是……” “我知道国公爷咽不下这口气。别急,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等立下太子后,国公爷就可上书削藩,一报侄儿断腕之仇。” 谋士阴阴一笑,“削了藩的王爷,就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国公爷何必计较眼前的一得一失?” “说得好!” 句句都说到王国公的心坎上,“忍字头 上一刀把。来人,给宫里娘娘送信,请她为我们王家哭上一哭!” 谋士点头道:“国公爷,这一回咱们要让立太子的事情,板上钉钉!” …… 戏台上,戏子依依呀呀依旧! 戏台下,看客嘻嘻哈哈如常! 靖宝看着上首处的顾长平,虽然他刻意把声调提高,课讲得抑扬顿挫,可细细听,却能听出一丝颤音。 王洋的话,他是在意吧,否则那一脚也不会不管不顾的踢出去。 “今日的课便讲到这里,下面是试题两份,做完交上来。” 顾长平起身走出内堂,夜色中的背影,就像一把刀,刺在了五人的心上。 汪秦生:“先生好像不太高兴!” 钱三一:“换了谁听到那种话,都不会高兴的!” 徐青山:“高朝,要不……你去劝劝,让先生想开一点?” 高朝摇头:“他素来不喜欢别人多说,而且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 靖宝低低重复着,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 试题发下来,她定定的看了几眼后,朝门口的阿砚招招手…… …… 一个时辰后,到了该吃宵夜的时间。 今日楼外楼送来的是海鲜粥,用虾,螃蟹,仙贝熬制而成,人手一份。 分发 完,阿砚把瓦罐端到顾长平书案上,打开盖子,里面的汤汁泛着金黄,上面飘着几粒鲜枸杞。 他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已经用开水烫好的面条。 面条放入瓦罐,盖上盖子闷一小会再打开。 “先生,请用。” 顾长平:“这是什么?” “瓦罐面。” 阿砚笑道:“和先生平常在楼外楼吃的面条是一样的,不过这汤底是用鸡汤熬成,先生,您尝尝。” 顾长平挑起一筷子,慢慢品了品,“很不错,辛苦了!” 靖宝正低头喝粥,听了这三个字,嘴角微扬。 顾长平喜欢吃楼外楼素面,面条从那边端过来,定是烂成一团,于是她才想了这个法子。 冬日寒夜,没有比一碗滚烫的面条,更暖人心。 她想的是对的! 顾长平把汤喝得一滴不剩。 阿砚把食盒拎走,齐林捧来新茶。 顾长平用茶盖拨了拨,忽然缓缓开口: “再有二十日是除夕,这课再上十五天,便结束,过了正月初十后继续。” “是!” “怕再生事端,这寻芳阁不能再呆,从明日开始,你们来我府上。” “先生?” 靖宝忧心道:“去顾府不太好吧,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啊?” 顾长平看她一眼,“已经 惹了,也不怕再多惹一点!” “一进一出的烦不烦,要不我们就在顾府住下!”高朝突然提议。 钱三一一拍大腿:“这主意好,省得天天被我老子烦。” 徐青山:“不费什么事儿,吃的就让靖七负责,先生只要让人给我们腾出一个院子,被褥床铺我们自个带来,五个人挤挤也是成的。” 话落,高朝和顾长平的眼睛同时落在靖宝身上,靖宝一怔,忙道:“我怕挤,我要一人一个院子。” 汪秦生瞪了眼靖宝:“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挑剔什么?” 徐青山:“就是的,将就将就,也没几天。” 高朝看着靖宝抽搐的嘴角,故意附和道:“嗯,就这么说定了。” 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靖宝才不理那四人,冲顾长平正色道:“先生,要不到我们家庄子上吧,那里远离京城,房舍又多,吃食也新鲜,是个极清闲的地儿,而且,我能说了算!” 顾长平不答,心里已经有几分松动。 那地儿离十二郎的温泉庄子很近,商量起事情来也方便,最主要的是--房舍又多。 “要不就算了,庄上的条件到底……” 啪! 茶盅被搁在桌上。 “就你庄上!” 顾长平对着靖宝错愕的眼睛,一锤定音。 第三百零九章 从前的我 天微亮,五人走出寻芳阁,各自上了府里的马车。 汪府的马车刚走出一箭之地,被阿砚拦住,“汪公子,我家爷有话要说。” 汪秦生将车窗一掀,靖宝已经站在车前,小脑袋缩在斗篷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文若,什么事?”汪秦生忙跳下车。 靖宝:“边走边说?” 汪秦生:“成!” 默默走了几步,靖宝开口道:“金陵府你二哥的事情,可曾听说?” 汪秦生:“听说什么?我二哥怎么了?” 果然还瞒着。 靖宝叹息一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汪秦生听完,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靖宝见他怔愣,心中不由忐忑,又等了一会,见他还没有动静,只得咬着牙道: “事情太突然,你回头好好想想,我还是从前的靖七,不会变。” 快行几步,忽闻身后汪秦生道:“这么说来,我们俩是真正做了亲戚?” 靖宝脚步一顿。 汪秦生追上来,“我也是从前的汪秦生,不会变。” “……” 靖宝本来一肚子的大道理预备好了要说,不想汪秦生来了这么一句,她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就是有些吃惊,原来你还打算把五姑娘说给我呢!” 一阵冷风吹 过,恰这时靖宝惊讶的张大了嘴,一口凉气吸进胃里,她响亮亮的打了个嗝。 “打嗝了,快上车吧,别着凉了!”汪秦生傻乎乎道。 “嗝!” “嗝!” 靖宝涨红了脸,冲汪秦生摆摆头,逃也似的钻进自个的马车。 “好好的,爷怎么嗝了?”阿砚递上热茶水。 靖宝一口气灌下,喘息道:“阿砚,你说靖若眉会不会因为上回我帮汪秦生和陆锦云做媒,而记恨在心,所以才……” “没道理啊,五姑娘那时候不正在和马太医家议亲吗?” “可她回去就把亲事退了!” 阿砚:“这……” 靖宝:“否则又怎么会这么巧,是汪秦生的二哥?” “……爷是在怀疑五姑娘?”阿砚问得小心翼翼。 靖宝敲敲自己脑袋,沉闷的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怀疑她,反正感觉这事挺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调了个个!” 靖宝眼皮也不抬道:“陆锦云与马承跃做成亲事;靖若眉反倒嫁进汪家。” 阿砚:“……” 是啊,怎么能这么巧? …… 汪秦生坐进车里,脸才慢慢塌了下来。 二哥和二嫂和离的,这么大的事,他竟半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是从文若那边知道 的。 “富贵,难道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富贵看着自家爷的脸,劝慰道:“爷,这事儿不光彩,里里外外都瞒着呢,爷别多想。” 汪秦生叹气:“我不是多想,我是觉着二嫂……我身上这件斗篷还是上京前,二嫂送给我的,她回了高府,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富贵说不出话来。 “不行,我得给二嫂写封信。” “爷,爷,万万不可!” “为什么?” 富贵忙道:“这信高家人会不会送到二奶奶手上,都难说;二奶奶看了爷的信,岂不是又给她增加一层难过。” 汪秦生:“你是说高家……” 富贵点头道:“高家定是恨透了咱们汪家,恨透了咱们二爷,以后怕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话说得汪秦生眼泪汪汪,一拍大腿:“二哥怎么会做那种糊涂事?” 当年二哥二嫂结婚,府里摆了几十桌的席,戏班子整整唱了三日,忙得汪府人仰马翻。 闹新房那日他还去凑热闹,二哥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便呆住了,问他为什么呆住,他说新娘子长得太好看。 母亲生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最小。 大哥要继承家业,整日跟在父亲身旁,大姐早早嫁人,他从小便是跟在 二哥屁股后面玩,兄弟俩感情最最好! 富贵:“爷快别伤心了,后头的日子更应该奋进才对,给老爷太太争口气。” 汪秦生一边点头,一边抹泪,泪抹到一半时,突然想到以后自己见了那靖五姑娘,要喊二嫂了,顿时觉得气短胸闷。 他可叫不出来! …… 清晨,地上有一层稀薄白霜,顾长平脚踩上去,一踩一个脚印。 下的是寒霜。 一年中最冷的一个月,终于又到了。 顾怿迎出来,一指书房门,“爷,人在,等好一会了。” 顾长平推门进去,房里烟雾缭绕,李君羡手拿一杆烟枪,已经快吸尽了。 “你什么时候抽这玩意了?”他问。 李君羡把烟枪往桌角敲了敲:“心不定的时候吸一口。” “为我担着心?”顾长平眯起眼。 李君羡伸手点点他:“你啊,下手还不够狠!” 顾长平笑了,转身拨了拨烛芯,“知我者,十二郎也!” 李君羡:“今儿这局,是你设的?” 顾长平:“不是,无意中撞见的。” 李君羡:“所以你就将计就计?” 顾长平:“那王洋抢人是真,我救人也是真。” 李君羡:“这一下,王家和宁王的梁子,算是结上了,而且结大发了 。” 顾长平在他面前坐下,“这事,和我们计划的一样。” 李君羡:“我认为,王国公会先用王洋的两只断手,向皇帝讨要一个太子。” 顾长平喉头一滚:“没错,这对他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李君羡:“太子一立,王家地位更稳,这个时候,他才会上书削藩。” 顾长平点头。 李君羡:“要不要我再为王家添把火?” 顾长平:“要,而且不止一把,得好几把。” 李君羡轻笑一声,“子怀的话,我一定听。走,陪我用早膳去!” 顾长平摇头:“不了,我很饱。” 李君羡:“吃了什么?” 顾长平:“一碗面。” 李君羡:“面有什么好吃的?” 顾长平:“我觉得好吃就行。” “怪人!” 顾长平不以为然的笑笑:“明儿我带着他们五个去靖生的庄上,离你温泉庄子很近。” “噢?” 李君羡挑眉笑道:“不做寻芳阁的风流公子爷,要到乡下做农夫了?” 顾长平双手抱臂,“你有意见?” 李君羡又敲敲烟管,“我寻思着,是不是也去温泉庄上避几日清净。” 顾长平:“为什么?” 李君羡:“四九城里这个王,那个王的实在太多,爷烦了!” 第三百一十章 心细如发 靖宝回到府中,直奔陆氏房里,回禀去庄上读书的事情。 陆氏一听,当然乐意,庄上的清净是寻芳阁不能比的。 她立刻派李妈妈先去庄上布置,李妈妈从府里挑了几个老实本份的妇人跟过去帮忙。 阿蛮因着要忙府里过年的琐事,不能跟七爷过去,只得再三叮嘱元吉和狗二蛋二人。 靖宝出发前,去了靖若袖的房里。 刚到院中,就看到姐儿被奶娘抱着在院里晒太阳,三姐在一旁坐着逗弄。 靖宝从奶娘手中接过姐儿,抱着狠狠亲了几下方才还回去,姐弟二人挪到暖阁说话。 靖若袖一听靖宝要去庄上住些日子,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哪怕去庄上不读书,也比在寻芳阁厮混的好。 “还有几日姐姐就要搬家,我就不送了,乔迁酒就让母亲代劳,礼不会少。” “这些俗事你别管,好好读书就成。” 姐弟俩正说着话,靖宝眼尖,见有个生脸的婆子在院门口探头探脑,脸一沉,厉声道:“什么人?” 那婆子忙上前请安道:“七爷,我是丁老夫人的贴身老奴,老夫人昨儿夜里染了些风寒,有些咳嗽,想问四奶奶这里有没有老参。” 靖宝:“咳嗽就去请郎中 ,吃老参有什么用?” 靖若袖用胳膊蹭了蹭靖宝,“你去跟老夫人说,一会子我着人给她送些来。” “慢着!” 靖宝:“大奶奶那边问过了?” 老婆子一怔,“七爷,问大奶奶什么?” 靖宝登时脸一沉,冷冷地看了靖若袖一眼,甩袖离去。 两个媳妇都在身边,丁氏只问三姐来讨要老参,可见这人是欺负三姐惯了。 还有,染个风寒便用老参下药,她这是觉得三姐嫁妆银子陪得多,不花白不花? 哼! 这丁氏,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人! …… 下午吃罢饭,靖宝便往庄上去。 车子晃晃悠悠,她往被褥里一钻,便睡得昏天黑地,忙忙碌碌一上午,她还没捞到睡觉呢! 冰天路滑,整整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庄上,靖宝打着哈欠下车,元吉怕她着凉,赶紧拿出斗篷给披上。 六间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炭盆烧得旺旺的; 厨房里正在杀鸡斩羊,羊骨头已经下锅,架在柴火上烧,咕噜咕噜散着香味儿。 “七爷,高府的马车来了。” 高朝带了三辆马车,小七小九和两个婢女,其中一辆马车装满了上好的银丝碳。 靖宝心道这小子总算没空手来,忙命庄上人去搬 碳。 正搬着,徐青山也来了,带了些吃食和一些野味。 见着靖宝,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家底都给你了,收着。” 靖宝也不客气。 这帮祖宗都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吃的,喝的,用的都得是好的,二百两将将够一个人。 说话间,钱三一和汪秦生乘了一辆车来。 这两人一个是抠门,一个是前些日子伤了姨母的心,被姨母撂挑子不管,所以,这两人甩着膀子就来了。 见着靖宝,好一通奉承,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等以后发达了,再回报她。 汪秦生的话,靖宝是信的; 钱三一的吗,那就呵呵呵! 日头西下时,顾长平姗姗来迟,一车,一人,二仆。 众人把人迎进门,靖宝恭谨的让顾长平选房舍。 顾长平选的房舍在第三间,左手边分别住着靖宝,高朝,右手边则是那三只。 高朝看着齐林将顾长平的东西搬进房舍,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 把靖宝和那三只隔断开,是怕那三只发现靖宝是个女的。 而自己左右是知道的,不用避讳,安排在靖宝旁边,还可以充当烟雾弹,不让那三只发现他此举真正的用意。 顾长平,你对靖七可真是 心细如发啊! 高朝酸酸的想! …… 晚饭,喝羊肉汤,吃烤羊腿,几色蔬菜做点缀。 庄上的厨娘厨艺一般,但胜在食材新鲜,连顾长平都多用了半碗饭。 吃罢,六人往田梗上走走消食。 顾长平背手走在前头,那五人打。打闹闹跟在身后。 上课安排在堂屋,堂屋里一应家私都挪开,只摆六张桌椅,四只碳盆。 刘妈妈见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又与阿砚叮嘱几句,便赶回城中向陆氏回话。 六人从此安心在庄上读书。 鸡鸣读书,子时入睡,午间还有一个时辰的午睡休息,作息时间与在国子监一模一样,再也不用日夜颠倒。 没几日,师生六人的脸色便调养了过来。 京里,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 王家和宁王府闹开了。 王家参宁王纵女逛妓院,纵奴行凶;宁王参王家嚣张跋扈,没了王法。 官司打到新帝面前,新帝头痛欲裂。 帮哪个好? 一个是皇叔父,一个是国丈大人,听公说,公有理;听婆说,婆也有理。 新帝只好将折子留中不发,回到后宫和皇后诉苦。 第二日,皇后立刻召见王家人,叱责王国公小题大作,并让大房一家带着表礼去宁王府 赔罪。 哪知宁王不仅不让人登门,还把表礼都扔了出来。 这一下可把皇后气着了,在皇帝面前哭诉:“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我王家人有错在先,人也废了,礼也赔了,还要怎样?皇上啊,杀人不过头点地。” 皇帝也觉得这一回是宁皇叔做得过份,只是碍着他长辈的身份,不好叱责。 过几日,又有朝臣上折子,提议新帝立太子。 折子一宣读,宁王头一个站出来反对。 理由是新帝年富力强,正是春秋正盛之时,太子太过年少,是龙是虫谁知道,不可早立。 宁王一牵头,昊王也站出来应声, 皇帝一言不发,但立太子的念头却慢慢浮上来。 为君者多疑。 两位皇叔手持重兵,各踞一方,跳出来反对他立太子,为什么?他们想做什么?是不是盼着自己有个闪失,这江山好让别的人坐? 这时,又有大臣跳出来说话,称先帝在时,就是早早立下太子。太子病逝,便传位于皇太孙,这才有了如今的盛世,先帝英明果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皇帝一听这话,立太子的念头越发坚定,散朝后,召来内阁大臣起草太子诏书,只等来年初一祭祀的时候,向天下昭告。 第三百一十一章 除夕之夜 王家用一双断手,换来一个三岁不到的太子,前朝、后宫大获全胜,从此气焰更盛。 王国公为了安抚侄子,将一处贪腐没收的田庄赏给了他,并让人伢子买了十二个有男有女的戏子,供他一人玩乐。 王渊则被他拘在府中读书,并请了国子监诸位博士上门授课。王国公就是想让新帝看看,他王家也是书香门第。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国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连数位亲王都要退避三舍。 又过几日,傅府终于搬家。 乔迁之宴上,丁老太太当着陆氏的面,说起四房嫡子的事情。 陆氏回到府中,立刻派人去侯府,让宣平侯帮着再请些名医,给靖若袖调养身子。 这一回,宣平侯请的是亲家马太医。 问诊的地方安排在侯府,马太医带着庶子马承跃一道过来。 老子诊完儿子诊,就在马承跃三指搭在靖若袖的腕上时,陆锦云在屏风后面探出了半个小脑袋。 马承跃凝神诊完,与父亲低低商议几句后,便提笔一气呵成写下药方。 陆锦云眼尖的看到那笔字矫若惊龙,力透纸背,比靖表哥的字还要好上三分,不由心中微喜。 字如其人。 能写这样一笔字,怕是背后下 了不少苦功夫。 京中的纷纷扰扰与庄子无关。 这里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最好的先生,最新鲜的空气和饭菜,滋养着五位监生。 时间一滑而过,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五。 五人不想早早回京,便又央求着顾长平再上三天课,方才回去。 一入京城,喧嚣热闹扑面而来,靖宝竟觉得有些陌生,直到看到靖府门口红灯笼高挂,听到鞭炮声阵阵,她才蓦然回神-- 一年,又要过去了。 …… 除夕的清晨,靖宝被爆竹声炸醒的,不想起床,就这么懒着。 外间阿蛮在与管事嬷嬷们说话,细细交待过年事宜。 这些日子阿蛮忙到兵荒马乱。 虽说傅家人搬走,事情少一大半,但过年是个大事,七爷不在,太太在临安府累一年,也不太想管事,诺大一个靖府就靠她这个丫鬟撑着。 累死! 里屋传来咳嗽声。 阿蛮立刻把人扔下进去服侍。 “实在不行,我把你收房吧,太能干了,我都舍不得放你出去。”靖宝玩笑道。 阿蛮瞪他一眼,“做爷,就得有做爷的样,别睡饱了就拿奴婢寻开心,真要收房也成,在院里摆几桌酒,向太太禀明了,咱们堂堂正正的。” 靖宝:“……” “哼!” 阿蛮大辫子一甩,“长得好看的男人,说话就不靠谱!” 靖宝:“……” 得! 这丫头的嘴功也是练出来了,如今自己在她嘴下,过不了三招。 “节礼都送出去了?”靖宝赶紧岔开话题。 “送了!侯府的,吴府的,傅府的,还有南边那头。” 阿蛮手快,语速也快:“金陵高府的按大太太的吩咐,多了一成;汪家没送,太太说她没脸送。” 靖宝:“顾府送了没有?” 阿蛮:“送了,太太亲自预备的,足足装了有一车。” 靖宝想了想,问:“那府人怎么说?” 阿蛮:“能怎么说,说靖家七爷是个尊师重教的。” 靖宝心虚地捏捏自己的鼻梁,去陆氏处问安。 母子二人吃罢早饭,便去后院设的一处小祠堂给祖宗们上香。 祠堂里只摆着靖宝她爹一个人牌位。 找人的事情她埋在心底里,谁也没说。 拿到地址后,靖宝前后派了两拨人去找,都无功而返,温卢愈那边也没消息传来。 她打算过完年后再派一拨人过去。 祭拜完,陆氏回房,靖宝领着阿砚、元吉一处院子一处院子的巡府,这是靖家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每年除夕,当家人要把整个府邸走 一遍,一来是看看房舍有没有需要修缮的地方,二来也是想告诫当家人,这份家业得来不易。 这是靖宝巡府的第二年,第一年她巡的是临安的靖府,临安府比京城可大多了。 一圈走下来,阿蛮等在书房门口,呈上府里下人的名册。 这又是靖府在除夕的一项老规矩。 每年除夕,下人们都会集合在院子里,等着当家人点名认人,顺便领红包。 全府有多少下人,红包是大是小,最能直观的看到你这个当家人合格不合格。 前院里,已经站满了人。 靖宝在众人面前站定,阿砚搬来椅子,茶几,元吉端来热茶,她就势坐下,脸上带出些笑意。 阿蛮点到一个,那人上前在蒲团上磕三个头,靖宝掏出一个事先预备下的红包塞过去,道一声:“辛苦!” 话和红包一样暖心。 靖宝一边喝茶,一边发钱,脑子里还在天马行空的想:靖府之所以百年还没倒,估摸着跟这两项除夕鞭打当家人有关。 最后一个红包发完,靖宝清了清嗓子开口: “又一年了,你们跟着我这样不成器的主子不容易,白眼遭了,冷话听了,也算是跟我共苦过,就看以后能不能同甘。没别的话,都散了吧! ” 众人相互看了看,都有些摸不清头脑,七爷这几句话是什么个意思?怎么听着有些牙酸! 靖宝笑笑,走出院子。 听不懂就对了。 都听懂了,主子的心事被你们摸得透透的,这主子还怎么当! …… 日头渐落,除夕晚饭摆上来,满满一桌菜,桌上只有靖宝和陆氏。 小八爷刚刚学会走路,小家伙听到外头的爆竹声,闲不住,拉着奶娘去外头玩了。 刚要动筷子,陆怀奇来了,说是奉了侯爷之命,来陪母子二人过除夕。 侯府人口众多,五张八仙桌都坐不下一府的主子,这头就母子二人孤零零,侯爷这才把小儿子派来。 陆氏喜不自禁,忙让人添副碗筷,又让人温了些米酒,说说笑笑间便开了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怀奇朝靖宝看一眼,笑道:“过了年,小七便十八了!” “可不是十八了吗,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陆氏愁眉,从前还能用读书科举胡弄一下人,开春后就胡弄不了了,亲事得提上议事日程。 儿子这个身份,还是只能从侯府里面找。 五姑娘出门子,侯府就只剩下六姑娘和七姑娘,她相看过,都不是最佳人选。 愁死个人啊!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不能人道 “急什么,我那帮同窗个个比我大,都没结婚生子呢!” 靖宝喝了两杯米酒,脸红扑扑的,眼睛跟浸了春水一样,她托着腮道:“陆表哥,你不也没吗!” “我……” 陆怀奇脸色一变,心道:我这还不是因为惦记你吗? 陆怀奇今儿过来的又一个目的,就是想探一探姑妈的口风,看看她有没有想把靖宝身份扭转过来的意思。 “娶妻生子”四个字出来,陆怀奇就知道这个可能性绝无仅有。 换句话说,只要不被人发现,靖七这辈子都得顶着靖家七爷的身份活下去。 陆怀奇暗下长叹一声,看来,只有我去凑小七了。 可怎么个凑法呢? 又变不成女人! “好好的大年夜,咱们能不聊这些添堵的事儿吗?”陆怀奇愁眉苦脸。 靖宝翻他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先提的!” 陆怀奇:“……” “跟你表哥好好说话。” 陆氏给陆怀奇斟了杯酒:“怀奇,吃完年夜饭,你陪阿宝去西山撞个钟,烧个香,记着一定要烧头柱香。” “母亲,头柱香可得赶早,这么冷的天,咱能不去吗?”靖宝实在是怕。 别说是京城这么大的地 儿,便是临安府灵隐寺的头柱香,也是难得不得了。 哪怕你是临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也得深更半夜去排队,在家围个小碳炉,温二两酒,吃吃喝喝守守岁不好吗? 非要去凑这个热闹? 陆氏:“你忘了,那年你考国子监,本是不成的,就是因为去了趟西山,才又峰回路转的。” 陆怀奇巴不得和小七厮混在一起,“对,对,对,菩萨要早拜,别临了才抱佛脚,心不诚。” 二比一! 完败。 一想到寺庙里人山人海排队上香,撞钟的“盛况”,靖宝愁得连年夜饭都吃不下去。 …… 此刻的顾府,也是满满一桌年夜饭,桌上也坐着三人。 顾长平端起酒盅,向沈长庚看一眼,两人同时向葛氏举杯。 葛氏与二人碰了碰杯,将酒喝完,夹一筷子菜到顾长平的碗里,再夹一筷子菜到沈长庚碗里。 “你们也都年纪不小,该成个家了。” 沈长庚陪了个笑,暗下用脚踢踢顾长平的:一年一度的催婚正式开始。 顾长平咳嗽一声:你也知道一年一度,给我忍着。 葛氏看向沈长庚,“长庚,你还是……” 沈长庚忙道:“嫂子,我, 你就别指望,这辈子也就是打光棍的命。” 葛氏看着他,两滴浊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因为家里穷,葛家的两个女儿,一个进宫做了宫女,一个则做了沈家的童养媳。 沈家也穷,家里兄弟八个,沈长庚是最小的一个,三岁那年沈家把他送给宗族里一个有钱老寡妇做儿子,实在是养不起了。 小葛氏把顾长平交给葛氏的同时,也塞了一千两给她,这是小葛氏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私房。 也正是因为得了这一千两,沈家才同意葛氏把孩子留下来。 太后病重,想再见顾长平一面,便千方百计找到了葛氏。 葛氏抱着孩子藏在恭桶里进了皇宫,被皇帝发现,为了掩人耳目,沈家上上下下二十二口,连同看门的黄狗,都死在锦衣卫的刀下。 这也是葛氏整日吃斋念佛的原因-- 她欠着沈家二十二条命呢! 沈长庚因为被送了人,侥幸留下一命。 但他在老寡妇家的日子也不过好过,老寡妇虽然供他吃喝,供他读书,但一到晚上,便把他搂在怀里摸他下身。 沈长庚年纪小时,老寡妇还收敛着些,不过是摸摸,揉揉,亲亲; 随着沈长 庚年岁一年一年大了,身子一天天抽高,亵/裤能支楞起来时,那老寡妇就开始得寸进尺……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五年,沈长庚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雨夜,把老寡妇用衣服给闷死了。 再后来,顾长平找到他,他读书,科举,进翰林院,进国子监……一步步混得人模人样,但就是再碰不得女人。 葛氏拿帕子拭泪,“我要是有一天嘎嘣一下死了怎么办?” 顾长平脸色一变,“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话。” 沈长庚忙“呸呸呸”三声。 葛氏不太在意道:“这有什么好忌讳的,我只要在死前,能抱到孙子,这辈子就值。长平啊,总不能到你这里……后继无人。沈家的根断了,顾家的根不能断啊!” 葛氏虽是内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是知道世面上的情形,男人甭管有钱的,没钱的,哪个不想三妻四妾。 像顾长平这样的,她也是八辈子开了眼界,连个通房都不要,日子过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他都多大了。 这不得不让葛氏担心。 葛氏的担心有两点,一点是顾长平与他那个老子一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否则 怎么可能连春画那样的姑娘,都瞧不上! 另一点是担心这孩子跟长庚一样,身子有疾,不能人道。 “姨母!” 顾长平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坦承道:“我心里有人了,只是还不到时候。” 沈长庚眼角猛的抽搐。 葛氏心中一动:“那你说,什么时候算是到了时候,你说个时间,姨母等得。” 顾长平脸色慢慢变白,许久方道:“我也不知道,也许要很久。”也许一辈子都等不到。 葛氏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可是……男人?” 顾长平摇摇头。 葛氏顿时长松一口气。 只要不是男人,别的都好说,哪怕娶个风尘女子回来,也能传宗接代不是。 年夜饭吃完,葛氏照例去小佛堂念经。 顾长平与沈长庚对视一眼,慢慢踱步去书房。 沈长庚看着顾长平的侧脸,俊脸陷在明暗搭界的光影里,轮廓极尽完美。 “你刚刚和老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顾长平语气淡淡:“假的,哄哄她而已。” “你他娘的……” 沈长庚愤怒的咆哮:“连老夫人都哄骗,还是人吗?” “你不也是!” 第三百一十三章 烧头柱香 沈长庚顿时哑炮。 没错,他也是。 他不是那玩意不行了,真要给沈家留个根,他行的。 只是心理上厌恶,厌恶到一有人触碰,他就能想到老寡妇那只布满青筋的手,像毒蛇一样的缠过来。 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沈长庚把少年经历的崩溃日子告诉别人,也懒得应酬那些涌上门的媒人,只好对外说自己不能人道。 不想和不能是两回事。 沈长庚心里很清楚,这辈子他是真的就只能这样子了。 这时,前头的顾长平慢慢停下脚步,沈长庚追过去,两人并肩而行。 沈长庚看着他的侧脸,心想:自己还不算最惨的,最惨的是身边这一位,身上背着顾家的血海深仇,还得再附加上沈家的二十二口,他不过得像个苦行僧,谁过呢! “爷!”顾怿的声音在数丈之外响起。 顾长平:“何事?” 顾怿:“温卢愈来了,等在书房。” 沈长庚插话道:“大过年的,他来做什么?” 顾怿:“他请爷去西山撞钟,烧头柱香,说是来年钱庄开业,他得先得个好兆头。” 顾长平斩钉截铁:“不去!” “不去行啊,来年钱庄亏了银子,我就对昊王爷说,不是我温卢 愈没本事,而是顾长平得罪了菩萨,菩萨不保佑!” 温卢愈遥遥而来,手里还捏着一壶酒,走近了,才发现这人脸上有几处胭脂印,也不知跟哪个女人鬼混后过来。 “长庚,你去 !”顾长平才不愿意去山里喝冷风。 沈长庚溜得比猴子还快:“我陪老夫人守岁去,家里没个男人就没阳气,不吉利。” “这老小子!”顾长平咬牙。 “走,走,走!” 温卢愈不由分说地把顾长平一拥,“守岁有什么意思,上香撞钟才能看到大姑娘小媳妇!” 顾长平:“……” …… 除夕之夜,金吾不禁,城门大开。 传说,能烧到头柱香的人,运好三年。 靖宝出了城,才发现官道上的马车一辆接一辆,都在往西山赶。 “看到没有,这么多人,说明那边灵呢!” 靖宝蹭了蹭鼻子,“等你被挤得翻白眼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了。” 陆怀奇笑道:“怎么可能,我只要亮出我宣平侯府的招牌,谁敢不给我陆小爷让个道儿的!” 这话,到了山脚下便被啪啪啪打脸。 山脚下停着的都是上山的马车,别说是宣平侯府的陆小爷了,便是侯爷亲临,也没有人鸟他的。 陆怀奇懵了一瞬,又活过来了,手搭上靖宝的肩头,“小七,这只能说明一点,还是灵啊!” 靖宝甩开他的手,“离我远点。” 陆怀奇:“远不了,人多,咱们俩得手拉……” 靖宝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陆怀奇这才回味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道:“那行,你拽着我的胳膊,可不能走丢了。” 靖宝不理他:“雪青,你前面开路;阿砚,你在后面垫底。要真走散了,我们约在寺门口见。” “是!” “上山!” 靖宝一声令下,四人弃了马车,开始登山。 显然,西山寺对这等盛况有了充份的预判和估计,不仅在山路上挂了红灯笼,每隔几十丈,还有一个小僧弥指路和维持秩序。 再加上时辰还早,大部队还在官道上,整个上山的队伍有条不紊。 “怎么样,小七,这道儿还是挺好走的吧。” 陆怀奇扭头看了靖宝一眼,靖宝正要说“还行”,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 “让开,让开,统统给我让开……啪……啪……” 靖宝扭头一看,只见一驾马车冲上山道,驾车之人将鞭子抽得啪啪直响,速度之快,将上山的人群一下子冲得乱七八 糟。 “啊,撞到我了!” “我的腰!” “别挤我!” “娘,娘,娘……你在哪里……” “爹,大哥……” “啊--啊--” “不好了,有人掉下山啦--”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乱了,有拼命的往山上跑的, 有往山下逃的,有摔倒的,也有哭着说自己受伤的……乱的一塌糊涂。 靖宝伸手去抓陆怀奇,哪还有陆怀奇的影子,吓得赶紧扭头去看阿砚,只见阿砚被挤在人群中,离她有好几丈远。 “阿砚,阿砚?” “爷,爷小心,快避开!” 靖宝看着被人群裹挟着的阿砚,心想要避开什么? 扭头一看,魂飞魄散。 马受惊,驾车之人已经没法控制,横冲直撞的向她这边撞过来,靖宝心里哀嚎一声“完了”。 突然,斗篷被人从后面一拉,靖宝还没看到身后的人是谁,只觉得一股巨力将她往后拽。 “嘶拉--” 斗篷被拽掉,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山下栽下去。 卧槽! 谁要害我? 预想中的万丈悬崖,粉身碎骨没有,反而是一个坚实的怀抱。 靖宝惊魂未定,借着微弱的光扭头一看,是一双熟悉的眼睛--顾长平! 而此刻,他 后背正抵在一颗树上,双手打横抱住了她。 “先,先生,你怎么会……” 顾长平不等她说完,飞速的将靖宝放下来,将她按在树上,“靠稳了,别动。” 说罢,他往上冲了几步,接二连三的接住了几个滚落下来山坡的人。 就在靖宝回神之际,顾长平已经回到她身侧,抓住了她冻成冰渣的鬼爪子,咆哮: “大过年的,你是吃饱了撑的,跑这儿来?求神拜佛有用吗?” 靖宝被他吼得耳膜嗡嗡嗡直响,“我……” “你闭嘴!” 顾长平心火蹭蹭蹭的跟着烧起来。 他一边生闷气,一边解下身上的大麾,不由分说地拢在靖宝身上,靖宝瞪着两只受惊的眼睛,不知道是先认错好呢,还是先道谢好! 算起来,她认识顾长平近三年,从来没有见过他发火的样子。 是真凶啊! 顾长平低下头,长指灵巧的动了几下,帮靖宝系上领扣,借此平息心中怒气。 靖宝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离得太近,好几次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下巴;脸也近,能看到他一根根浓密的睫毛。 这浓密睫毛下面藏着的,是一双担扰的眼睛吗? 靖宝猜想。 否则,他不会那么愤怒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 九死一生 马车横冲直撞,一路向上疾驰,好在上面的山道上没有太多的人。 “快看,是王国公府的马车。” “狗日的,没王法了不成。” “嘘,少说两句吧,惹不起的,小心被抓进牢里。” “作孽啊,佛门脚下,会有报应的。” “报什么应,人家有皇后娘娘,菩萨都怕呢……” 顾长平帮靖宝系好领扣,没理会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去查看有没有人受伤。 因为天太冷,人人都穿得厚实,受伤的只是手和脸擦破些油皮,却有一对母女被挤下了山涧。 那家的男人急得不行,哇哇大哭,几个僧弥闻讯而来,一商议,便与那男人一道下山去找人。 人群又聚拢起来,缓缓向上移动。 顾长平再次折回来,“还能不能走?” 靖宝不答反问:“先生,那对母女还有生还希望吗?” 顾长平看了她片刻,轻轻摇摇头,“九死一生。” 靖宝垂下脑袋,“那……我能往下走吗?” 顾长平没说话,伸手牵住那只冰爪子,拉着她上了山道:“你自己决定。” 靖宝朝下看,几乎头皮一炸。 山下又涌上许多的人群,这会别说是下,便是想站着不动,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就上吧!” 顾长平便拉着她 往上走,走了几步,余光见她还垂着脸,露出巧翘的鼻尖,微抿的唇瓣跟她此刻的表情一样倔强。 顾长平明白,这是吓着了,也是为那对母女担心。 “这个时候,天寒地冻的根本就不应该上山,幸好那马车冲得早,要是再晚一个时辰,人再多一些,必要惹出大祸。” 他的话音轻轻柔柔的,不紧不慢,像在哄小孩子,靖宝听了,头垂更低。 “靖小七!” “嗯?” “刚刚,是我急了,不要和我计较。” 靖宝怔了怔,扭过头,看着他嗡声道:“我知道好歹。” 顾长平身子前倾,像在哄小孩子,“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那对母女不是我不出手帮,实在是……” “先生!” 靖宝打断他的话,一字一顿道:“我只恨自己无用,既不能像医者那样医人,又不能像先生那样救人,眼巴巴地看着恶人横行,百姓遭难。” 顾长平眼中簇起一丛光,正想开口,又闻靖宝道:“我会做个好官的。” 顾长平看了她片刻,终是将话题岔开道:“和谁来了?几个人?” “和陆表哥一起来,雪青和阿砚跟着。” “他们人呢?” “怕是走散了。” 靖宝庆幸道:“不打紧,我交待过他们若是走散了 ,就在寺门口见。” 顾长平笑:“你还挺有先见之明。” 靖宝:“我小时候跟我父亲在除夕夜撞钟,走散过一次。” 顾长平:“这么说你还走散出经验来了?” 靖宝:“……” 想到父亲,又垂下了头,这样的玩笑,她有些开不起。 “抱歉,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顾长平低声道:“温卢愈和我说过,你父亲的事情他会尽全力,还有……他觉得你父亲也许在躲着找他的人。” 靖宝的脸色刹那间苍白,“为什么这么说?” 顾长平摇头,“不知道,他说这是他的直觉,我倒觉得未必,你父亲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靖宝:“他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顾长平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松开手,走到靖宝的另一侧,又顺势牵起她的另一只手,握在掌心。 靖宝不解地看着他,他这才淡淡的补了一句:“我这只手拽得酸。” “那我自己走!” 靖宝信以为真,手轻轻的挣脱了一下。 “怎么?又想走丢一次?”顾长平将掌心紧了紧。 靖宝感动之余,不时拿余光去瞄他,只见他也垂着眼皮,眼尾压出长而好看的弧度,认真地看着脚下。 “对了,先生,你怎么也来了?”靖宝突然想起来 。 “被温卢愈硬拽来的。” “温大哥人呢?” “爬得慢,在后面。” “噢!” 又没话说了,靖宝咬咬唇。 她不说话,注意力都在手上,先生似乎走热了,手心微微渗出汗,两人双手交握的地方有些滑腻。 也有可能是她紧张的出了汗。 靖宝顿感挫败,怎么能出汗呢,人家闺中的女子都不会出汗的。 这时,顾长平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浑身不自在,手松了松,换了个姿势握住, “我晚上喝了点酒。” “我晚上喝了点酒。”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抬眼,目光对上后,又同时笑了笑。 靖宝笑起来的样子清爽干净,眉眼间飞扬的少年气,顾长平看着她,整个人都变得明亮和煦起来。 他道:“我喝了二两,白酒。” 靖宝:“我也喝了二两,米酒,是自家酿的。” 顾长平:“我尝过,不错。” 靖宝眼睛亮起来,给顾府的年礼中,就有一坛米酒,这么说来,那些年礼,先生都一一过目过了。 “太多了!” 靖宝倏然回神,愣了一下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多什么,都是不值钱的玩意。” “那两匹苏绸也是不值钱的玩意?” “那看送谁?送先生,再贵的也不值钱。” 顾长平垂眸看她,心里感受到一点钝痛,忽然抬起手,指尖点在她额头上。 如同一簇火星溅上来,靖宝错愕地看着他。 顾长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淡声道:“以后,不许送这么贵的,嗯?” 音调往上,带出些旖旎。 靖宝的心又开始怦怦怦,他的一言一行对她而言,都是波涛,能在她心里掀起巨浪。 可巨浪还在不停地掀过来。 他道:“回头,我也送样东西给你。” 靖宝忙道:“先生,别破费。” 他问:“什么叫破费?” 靖宝:“……” 他自嘲一笑,“罢了,那还是不送了!” 靖宝没料到他就这么往后缩了,嘟着嘴道:“我不过是想和先生客气客气。” 顾长平忽然转过头,眸色幽深似海,“靖小七?” “啊?” “和我,你不用客气。” 靖宝整个人被掀翻,直到快走到寺庙门口时,她才从浪里艰难的爬上来。 这时,顾长平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自顾自向前走过去。 手上温度骤失,靖宝心一空,看着顾长平的背影,恨不能将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看进眼里。 真能不客气吗? 真能想什么,就要什么吗? 要他这个人,可以吗? 靖宝摇头,在心里苦涩一笑。 第三百一十五章 烧一个吧 “小七,小七?” 陆怀奇冲过来,对着靖宝上上下下看了几眼,“我的祖宗啊,你可……吓死我了,魂都被你吓没了。” 靖宝见他脸色惨白,忙道:“是先生救的我!” 陆怀奇心头那个感激,甭提了,赶紧追过去,冲顾长平抱拳道:“顾大人,多谢。” “叫我顾长平!” 陆怀奇哪敢真连名带姓的叫呢,笑道:“顾大哥,多谢了!” 顾长平似漫不经心地看靖宝一眼,“举手之劳。” 陆怀奇眼尖,“啊,你耳朵上有血。” 顾长平伸手摸了下,“没事,被树枝划破了点皮,已经结痂了。” 太阳穴一胀一胀地跳。 靖宝看着顾长平,用极低的声音道:“刚刚你换个手拽我,是怕我看到你受伤了吗?” 无人听到,陆怀奇已经在热情的邀约顾长平同行。 顾长平没有拒绝,只说等温卢愈来。 说话间,温卢愈和阿砚并肩而来,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披着大麾的靖宝身上。 眼中各有深意。 顾长平上前一步:“介绍下,这是温卢愈,这是宣平侯府的小儿子陆怀奇。” 陆怀奇不确定道:“你就是……” 温卢愈:“没错,贪腐被下了官位 之人,陆小爷,久仰!” 陆怀奇见他年长,忙回礼道:“温大哥,那……咱们就进殿吧!” 温卢愈对顾长平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道:“上个香,都能遇到熟人,缘份呐!” 陆怀奇傻傻接话道:“缘份,缘份!” 温卢愈:“可惜,我们不招人待见,没有人关心冷不冷啊,热不热啊?” 靖宝忙道:“温大哥,你冷啊!” 温卢愈故意抱了抱双臂:“冷啊!” 靖宝见温卢愈穿大麾还在喊冷,余光扫过顾长平,忙要把大麾解下来,“先生,你……” “穿着!” 顾长平眼皮往上一挑,带出些厉色来,靖宝无声看着他,乖乖把手放下。 温卢愈嚷嚷:“靖文若,喊冷的人是我!” 靖宝:“……” 顾长平冷哼一声,“靖文若,堵上他的嘴,我一会给你发压岁钱。” 靖宝顿时眉眼弯弯,冲温卢愈一挤眼睛,道:“温大哥,你自觉点哈,回头得了压岁钱,我分你一半。” 温卢愈:“……” 这傻小子,知不知道我在帮谁? 得! 白操了这份闲心! 四人进到庙里,才发现香炉前排了百来号人,也不知道能不能烧到头柱香。 温卢愈笑 道:“陆小爷,怎么说?” 陆怀奇:“既来之,则安之。” 温卢愈:“陆小爷,你打头! ” 陆怀奇见他谦让,也不客气,打头站第一个。 他决定了,今天无论如何得求求菩萨,多关照一下他和小七的婚事。 温卢愈拍拍靖宝的脑袋,“你站我身后,顾长平,你垫后。” 说完,他趁着靖宝不注意,冲顾长平挤了个眼神:瞧瞧我是怎么对你的,帮你创造机会呢,你还让我闭嘴,良心不会痛吗? 顾长平眯缝着眼睛,生平第一次起了要把这人剁碎喂狗的杀意。 无聊而漫长的等待开始。 冬夜的山林,比着四九城里还冷一些,靖宝就算披着顾长平的大麾,手脚都是冰凉的,只能不停的跺脚哈手。 “还冷?” 男人低沉的声音钻进耳中,靖宝羞得耳朵一红,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躲我身边来。” “不用,不用,还能忍的,一会就到时辰了。” 温卢愈听到动静,看着身后这两人。 顾长平对上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的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一个警告的动作。 温卢愈嘴角带笑的挪开了视线。 陆怀奇转过头,“小七,你的手炉呢? ” 靖宝愁眉:“马车冲来的时候,掉了!” 陆怀奇:“没事,回头我再给你做一个!” “再?” 温卢愈故意皱着眉头道:“难不成,原来那个也是陆小爷送的?” 陆怀奇嘿嘿笑道:“小七怕冷,我就让工部的人做了一个,温大哥,要不要也帮你做一个?” “我?” 温卢愈看看顾长平,脸上的痞气劲儿入木三分。 “我就算了,我有女人暖床,不像某些人,夜夜孤枕难眠,心冷身也冷。” 陆怀奇一脸好奇道:“温大人,某人是谁?” 温卢愈摸着鼻子,答非所问道:“长平,要不让陆小爷也帮你做一个?” 顾长平双手负在身后,人站得笔直又淡然:“你刚刚说什么?没听清,再说一遍?” 温卢愈心说我活腻味了,还再说一遍,忙扭头对陆怀奇道:“某人是我一朋友,瞧着挺正人君子的,实则一肚子坏水。” 陆怀奇:“温大哥怎么跟这样的人结交?” 温卢愈笑道:“没办法,谁让我这人心软呢。对了,陆小爷,你在工部负责什么的……” 靖宝趁着前面两人在说话,悄悄地扭过头,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先生,温大哥现 在怎么变得神神叨叨,讲的话都让人听不懂。” “他有病!” 三个字,顾长平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脚往靖宝的身侧迈了一步,与她并肩站着。 靖宝心口的血,忽然一下子逆流了,温温热热流转过她的整个胸口,再察觉不到半丝冷意。 他站在她边上,挡住了所有刮来的寒风。 …… 子时的钟声敲响的同时,栅栏门打开,小僧弥按着方丈的吩咐,一个一个人头数着,数到一百个,正好到顾长平。 四人被放进去烧头柱香。 “小七,我们的运气可真好,快,快去抢香啊!”陆怀奇高兴的嘴都笑歪了。 温卢愈得意道:“这是菩萨见我心诚!” 靖宝见这两人都去抢香,也正要去抢,余光却见顾长平站立在当场,“先生不烧吗?” 顾长平嘴角牵动了一下,“我是陪温卢愈来的。” 靖宝抿了下唇,一扭头挤到僧弥手中领了六支香,匀三支给顾长平,笑道:“头柱香,能旺三年呢,来都来了,烧一个吧。” 顾长平:“……” 靖宝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样清澈的笑,卷着隐在皮肉里的爱慕,独独给他的。 顾长平乖顺地接过香。 第三百一十六章 真有菩萨 “记得左手点香,右手插香。” 靖宝交待完,转身把香放在烛火上烧,刚烧了一会,顾长平手上的香也凑了过来。 香头挨着香头。 顾长平就着火光细细打量靖宝的脸,白生生的,笑吟吟,染着烟雾,清朗如皓月当空。 他瞧着瞧着入了迷,香烧着了也不知道。 “先生,点过了,快摇灭!”靖宝疑惑地看着他。 他挪开眼睛,将香上的火晃灭,冲着天空拜了三拜,插进香炉里。 这时,身旁的人才将香高举过头顶,阖上眼睛,头微微仰着,露出如天鹅般的颈脖。 顾长平几乎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最后消散在了四肢百骸里。 他在心里说:顾长平,你有什么资格去摸她? …… 皇城,戒备森严。 禁卫军十二人一队,穿梭来回。 子时三刻刚过,两扇厚重城门缓缓打开,数千禁军鱼贯而出,禁军们身着盔甲,腰配长剑,打头的正是禁军统领郭长城。 百余人的朝庭官员跟在后面,均是五品以上。 官员后面跟着的是李家王朝的王室成员,亲王们、郡王们皆穿着朝服,高朝混迹在其中。 最后走出皇城的是皇帝的龙辇。 队伍缓缓而行,直奔天坛而去。 建兴三载,正月初一,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天活动,正在举行…… 皇后宫里。 贴身宫女喜滋滋的走进内殿,“娘娘,国公府来讯,头柱香已经抢到,钟也是咱们国公府第一个撞。” “阿弥陀佛!” 王皇后双手合拾拜了三拜,“老天保佑,我王家顺顺利利,富贵永昌。” “娘娘!” “还有什么事?” “说是上山的路上,因为赶得急,马车撞上了人,其中有一对母子……掉下山涧死了。” “死了就死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是花几个钱罢了。” 王皇后走到殿门口,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天空。 “过了今日,王家不仅有皇后,还多了一位太子,那可是大秦朝未来的皇帝,是九五至尊,是天选之子。”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王皇后脸上再隐藏不住的得意,忽的张开双臂,似要将整个天下,都揽入怀中。 …… 烧了香,撞了钟。 顾长平见庙里的人越来越多,便提议赶紧下山,下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一阵哭声传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原来,是那对母女的尸体被抬上来,早就没了气息,人直挺挺的 躺着,母女二人身上都还穿着崭新的棉袄。 男人抱抱这个,抱抱那个,偌大的汉子哭成个泪人,几个僧弥在一旁颂经念佛,超度亡灵。 靖宝想到要不是顾长平,自己也许就和那对母女一样,气得咬牙切齿道: “所有的车马都必须停在山脚下,凭什么王家人就能驶上山,真真是没了王法。” 顾长平神色阴冷,灯影中看不分明眼眸,“什么是王法?” 靖宝一怔。 “权,才是王法!” 顾长平走到男子身边,“先把人弄回去,一会下山的队伍涌来,只怕又是难。” 男人木讷地抬起泪眼,一把抓住顾长平的手,泣不成声道: “我说不要来,她偏要,说是求了送子观音,替我生个男孩……都怪我……我害了她们,我害了她们!” 顾长平:“你没有害她们!” 男子:“是我害了,就是我害的……”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送你们下山!” 顾长平弯下腰,手臂从孩子腰下抄过,打横抱起,半点都不忌讳大过年的,手里抱着的是个死人。 “多谢施主,佛祖定会保佑你的。”其中一个小沙弥冲顾长平一弯腰。 “这世上真有菩萨吗?”顾长平冷笑 。 小沙弥一怔。 顾长平仍是冷笑:“若真有,为什么不保佑这对母女俩,难不成菩萨也欺软怕硬?” 小沙弥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顾长平不再说话,抱着孩子往下山走。 那男人看着顾长平的背影,狠狠抹了把泪,把妻子往身上一背,踉踉跄跄跟过去。 “七爷,要我去帮他吗?”阿砚问。 靖宝摇摇头:“那是他结发妻子,不用帮,他背得动。你去跟着先生,问问他需要帮什么?” 阿砚一脸不解。 温卢愈朝靖宝看一眼,眼中的赞赏一闪而逝,“这话,你问还不够格,陆小爷,你派人去问一问如何?” “成!”陆怀奇一口应下。 阿砚这时才明白过来,七爷想问顾长平的,不是帮什么,而是他打算怎么做? 若是要讨个说法,必然和王国公府对上,顾长平如今的身份怕是不行;宣平侯府也才勉勉强强能够一够。 片刻后,雪青去而复返。 “七爷,温爷,顾先生说他只是帮着把人抬回去,给几个钱,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靖宝眼尖地看到陆怀奇和温卢愈同时长松一口气,心里霍然明白:此刻的王国公府,已经是手可遮天! …… 顾长平 把那女孩儿送回家,天已微微亮,没回府,直接去苏家拜年。 这是每年初一他必做的事情。 苏太傅一身新衣端坐在内堂,身侧站着苏秉文,苏念梅父子二人,祖宗三代同时迎客。 顾长平进门,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苏太傅拿出事先预备好的压岁钱,顾长平接过来,又磕三个头。 苏太傅等他磕完,起身道:“你跟我去书房。” 顾长平恭敬道:“是!” 进到书房,丫鬟递上茶。 苏太傅直截了当:“你今后有何打算?” 顾长平:“还未想好。” 苏太傅叹息一声:“我活了这个岁数,见过太多的起起伏伏,你如今闲赋在家,未必不是坏事。但是…… ” 他话里有话:“你还年轻,一辈子总不能就这么蹉跎着。” 顾长平说:“先生,我知道的,一切等春闱过后再说。” 苏太傅:“婚姻大事也要想一想,人总不能活在过去里。” 顾长平眸光一紧,旋即又松。 “先生,我已经走出来了。” 他话说得很平静,苏太傅也就不再往下说,这孩子聪慧异常,心思又细,凡事只能点到为止。 两人静静喝过一盏茶,便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第三百一十七章 见过猪跑 昊王推门而入,遥遥一拜。 “学生给先生拜年了。” 苏太傅见昊王一身官服还穿在身上,知道他这是刚刚从祭祀处赶过来,便问:“可用过早饭了?” “还没有。” “我也没有。”顾长平突然出声。 苏太傅赶紧命人端来早饭。 这时,苏秉文找来,说宫里有赏赐下来,苏太傅只得匆匆而去。 苏秉文见这二人就着小菜喝清粥,喝得还很香,气笑道:“就不能吃了早饭再来?” 没人理他。 苏秉文伸手冲这两人点点,在边上陪坐着喝茶。 昊王吃完,擦了擦嘴道:“今日宫里设宴,后宫数位娘娘都会出席,我查过了,婉儿也会,我身为亲王,可带一人进宫,你们俩谁跟我去。” “我不去!” 顾长平不等苏秉文回答,又道:“秉文也不去。” 苏秉文和昊王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顾长平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向着昊王淡淡道:“你也注意避嫌,一来皇宫眼线甚多,二来王家势头正盛。” 昊王的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随后看向苏秉文。 苏秉文看着茶盅里浮浮沉沉的茶叶子,点点头道:“子怀说的对,多一事,不如 少一事。” …… 因为那对母女,靖宝心里堵得慌,整个新年哪都没去,只闷在书房读书。 几日后,有消息说王国公府赔了那男子五千两银子,男子不要银子,要以命偿命,被他娘连煽了三巴掌,大骂不肖。 也是。 死的不过是一个媳妇,一个赔钱的孙女。 自家儿子还年轻,又有了大把的银子,什么样年轻的姑娘娶不进门。 将来新媳妇替她生个大胖孙子,日子美着呢! 靖宝恶毒的想,若死的是她儿子呢? 正月初六,还没到约定的上课时间,靖宝便收拾收拾东西去了庄上,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 温泉庄上。 李敏智歪在榻上,地龙烧得让她晕晕欲睡。 “娘娘!” “何事?”她眼也不睁。 “靖府七爷来了!” 李敏智心里一动,蹭的坐起来:“来人,替我更衣,把七爷带到暖阁去。” “娘娘,七爷是男人,暖阁是……” “你是娘娘,还是我是娘娘?” “是!” 李敏智走到梳妆台前,拿出两枚翠钿,放在手心中瞧了瞧,对身后的丫鬟道:“就戴这个!” 靖宝一进到暖阁,只觉得热气扑面。 京中的 达官贵人,只有少数人家能用得起地龙,地龙一般也都装在主卧里,暖阁这种地方只摆几个炭盆。 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王府,只是别院,这昊王可真他娘的有钱。 半盏茶喝完,李敏智盛妆打扮,款款而来。 靖宝忙上前行礼,笑道:“来向娘娘讨杯茶喝。” 李敏智摒退了婢女,也笑道:“我这里能有什么好茶,不过是些茶末子而已,七爷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儿,喝不惯的。” 靖宝一听这话,知道这李娘娘是在怪自己没早点来看她,忙陪笑道:“怎么喝不惯,主要是王爷在京中,怕给娘娘惹麻烦。” “今儿个怎么不怕了?” 靖宝愣了愣,笑道:“想了,念了,所以就豁出去了。” 李敏智莞尔一笑,上前捏住靖宝的脸,轻轻一拧:“你这张巧嘴啊……真是甜死人不偿命!” 靖宝随即也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玉贵妃手镯,“这东西是我父亲从西域寻来的,料子是好料子,上好的籽玉。 玉这东西,得靠人养,我留着也是压箱底,不如劳娘娘养养它?” 李敏智见上面沁着一层黄皮,便知这手镯不是寻常东西,“你父亲的东西也舍 得拿出来送人?” “看送给谁!” 靖宝目光明亮起来,“旁人,必是舍不得的;但娘娘,没有不舍的。” “我就说你是张巧嘴!” 李敏智接过手镯,放在掌中把玩了好一会,方道:“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这么快就礼尚往来了?” 靖宝故意笑道:“娘娘出手,必不是凡品,我今儿个赚大发了。” “你这……冤家!” 李敏智纤指往靖宝脑门上一戳,冲门外道:“来人,去把给七爷备下的东西拿来。” 片刻后,丫鬟捧进来一套笔墨纸砚。 “这套文物是我父亲当年在大秦朝读书时用的,有些年头了,放着也是放着,你拿去用。” 李敏智笑道:“祝你来年春闱,一举高中。” 靖宝没和她客气,接过来抱在怀里道:“伯父在天之灵,定会保佑我的。” 李敏智把身子往前凑:“春闱搜身你可预备好了,能不能过关?” “没想出新点子,只能用从前的老办法。” 李敏智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穿之前,先让丫鬟把下面的尺寸改一改!” 靖宝正在喝茶,一听,动作僵在半空。 从前在温泉庄子养伤时,李敏智打听过她 蒙混过关的事情,拗不过,只得一五一十的都说给她听。 “男人啊,只有对着女人时,才会跟充了气似的,越变越大,亏你还是个花木兰,混在男人堆里,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吗?” 靖宝臊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已婚的娘们,说话果然口无遮拦。 …… 在温泉庄子用罢午饭,靖宝便回去了。 刚刚到庄上,阿砚递上金陵府的来信,是二姐靖若溪写来的。 阿宝: 新年安好。 我在金陵一切都好,便是有些闲言碎语,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我为高家生了一双双生子,身后又有你和你姐夫,底气足的很。 只苦了你姐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你不必为我担心,春闱将至,用心读书方是正道。正月十五是你的生辰,知你最爱黄白之物,和往年一样,送上两千两银票。 阿宝,生辰快乐! 二姐:若溪。 靖宝看完信,蓦然起身。 二姐报喜不报忧,但字里行间还是能看出她在高府的日子,不比从前,哪怕有二姐夫护着。 只是现在她真的挪不出手来管这些事,等春闱,殿试结束,若有空,她便去金陵府走一遭吧! 第三百一十八章 正月初十 金陵府,栖霞山,千年古刹。 顾长平一身短打,半蹲在树上,手拿一把砍刀,正在砍枝。 这是一株黑胡桃,整个大秦朝只此一株,长在栖霞山的后山腰。 枝砍下来,顾长平点了火折子, 将堆在一起的枯叶点燃,把黑胡桃枝放在上面烤。 这东西烤起来十分需要技术,近了会烧起来,远了便是做无用功,他需将枝木里的水气都烤干。 一旁,段九良拿着帐本,正在口述这一年的流水帐。 口述半天,他看看顾长平,也不知道小少爷怎么想的,把他约这里,这地儿…… 哪是谈话的地方? “怎么不说了?” “小少爷?” “生意做得挺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上回和你提起的钱庄一事,已经有了章程,这次叫你来,主要也是为这事。” 顾长平将黑胡桃枝翻了个身,“京城的钱庄二月底开业,等安稳下来,温卢愈会在临安府,金陵府,苏州府这三处开分铺。” 段九良一惊:“小少爷,这人可靠吗?” “可靠。” 一股微温的胡桃味散开,顾长平又道:“这三处具体由你负责,但凡事你得听温卢愈的,他说了算!” “是!” “温卢愈本来要来见一见你,只是京中事情太多,走不开,人是 极好的人,做事也周全,就是有些贪色,到了临安府,你看着点他。” “小少爷,放心!” 顾长平看他一眼,“还有件事你要帮我。” “小少爷只管说,别说帮不帮的。” 顾长平起身,把树枝往前一横,“教我做木簪子!” 传闻顾府六爷除了书法一绝外,做的木簪子也是一绝。 世人只道是传说,却不知顾六爷做木簪子的绝活,是从栖霞寺主持那儿学师来的,而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主持,出家前曾是金陵府里最最有名的木雕大师。 如今老主持早就驾鹤西去,顾长平想着段九良是打小就跟在顾六爷身边的人,多多少少会一些。 段九良道:“会是会些,只是没有六爷的手巧,怕做出来入不了小少爷的眼。” 顾长平:“粗糙些也行,只要能戴。” 段九良好奇:“小少爷是要自己戴,还是想送人?” 顾长平:“送人!” 段九良沉吟道:“是送什么人?” 顾长平顿了顿,道:“一个监生。” “小少爷,你想刻什么图案?”段九良问。 顾长平想了想,道:“不必太过复杂的,云纹就可以。” “要不要刻字?” “刻一个吧!” “什么字?” “宝字!” 顾长平轻声说。 “噗 !” 旁边,齐林一口热茶全喷了。 所以! 大过年的千里迢迢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就是为了靖宝那小子? 想起来了! 那小子似乎是正月十五的生辰,爷这是打算趁着过寿,送上定情信物? …… “生辰礼,兄弟有兄弟的送法,相好有相好的送法;贵有贵的送法,便宜有便宜的送法。” 高朝将折扇摇了摇,“就看你什么定位。” 徐青山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那……我和靖七现在是个什么定位?” 汪秦生忙道:“你和他现在是兄弟,结拜过的。” 高朝不理这个傻小子,扭头对徐青山道:“如果是兄弟,送什么;如果是相好,送什么?” “贵的,便宜的?” “贵的!” 高朝负手思忖道:“兄弟就送把宝刀,给他防个身。如果是相好,可以送个手镯,簪子什么的。” 徐青山:“手镯和簪子不都是送女人的吗?” 你的相好不就是个女人吗? 高美人冷笑一声,“徐瞎子,木簪子是送男人的!” 怎么又叫他瞎子,他哪里瞎了? 徐青山迟疑:“送木簪子会不会太简陋了?” “简陋?” 高美人嗤笑着伸出一只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翠玉轩里的木簪子,最好的起码这个数。 ” “五十两?”钱三一插话问。 “五百两!” “靠,这他娘的一定是抢钱。” 钱三一一把拽住徐青山:“来,来,来,你给我五十两,我去找块木头帮你做,多下来的钱,你给我!” “滚--” 徐青山把这二百五推开,认真道:“确定送木簪子吗?” 高美人看着徐青山,用一言难尽的表情道:“这玩意,他天天戴在头上。” 徐青山醍醐灌顶,整个人瞬间活了起来,“就送木簪子。” “……败家子啊!”钱三一心疼的肝都疼了。 偏这时汪秦生推了推钱三一:“青山送木簪子,那咱们送什么?” “送狗屎!” “钱三一” 徐青山一寸寸缓缓逼近,钱三一吓得身子往后仰。 “你敢不敢把刚刚的话说一遍?” 钱三一赶紧摇头:“不敢!” 汪秦生给钱三一个白眼,“还兄弟呢,小气鬼!高朝,咱们三个合买个什么东西?” 高朝面不改色:“合买个玉镯。” “别闹了,送个像样的,玉佩怎么样?” 汪秦生瞪他,这高朝什么情况,提议送文若的东西都是女里女气的。 高朝懒懒道:“……你看着办!” 汪秦生一拍掌:“就这么决定了,走,上翠玉轩去。” “……高美人, 玉佩大概多少钱?”钱三一心惊胆战的问。 高朝冲他莞尔一笑:“不多,平常一点的八百两左右。” “八!百!两!” 钱三一“嗷”的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 正月初十的傍晚,靖府庄子又热闹起来。 一进门,钱三一便嚷嚷着要吃羊肉火锅,靖宝见他过了一个年,似乎是瘦了一点,便让小厨房去预备。 火锅预备好,顾长平还没有到,偏钱三一叫嚷着他快饿死了,靖宝索性把菜预留了一部份下来,让这边先开席。 一边吃锅子,一边说着过年的趣事,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散了伙,各自回房。 靖宝读书到深夜,临睡前让人备好热水,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解了乏倦,躺到床上。 头挨着枕头,却没睡意,竖着两只耳朵留神外头的动静。 顾长平说正月初十会来,这会子已经到深夜,怎的还不见他的人? 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靖宝披了衣裳下床,外间的元吉听到动静,问:“爷,可是要喝热茶?” “不用!” 靖宝掀帘走出去,“我睡不着,去外头走走。” 推门出去,吓了一跳,数丈之外站着一个人,瞧背影像是高朝。 高朝转过身,见是靖宝,目光一冷。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与他无关 靖宝走过去也不是,不走过去也不是。 他站在这里,应该也是在等顾长平。 两人对视片刻,靖宝大。大方方道:“要不……一起去路口等他。” 高美人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走!” 他笑什么? 靖宝有些莫名其妙。 出庄子,再走几十丈,便是路口,两人在路口站定,高美人忽然上前一步,“问你个事。” 靖宝,“问什么?” 高美人:“你心中有他?” “有谁?”靖宝下意识问。 “顾长平!” 靖宝先一愣,再眼神一闪,忙掩饰道:“别,别胡说,我对先生只有敬重。” “是吗?” 高美人追着她的目光,逼着她与他对视。 这一刻,靖宝的心情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是的,我……” “嘘!” 高美人竖起食指竖在唇边,“靖七,你对天发誓,如果你心中有他,这次春闱落第。” “你?” “敢不敢?” 高朝嘴角傲然扬起,目光亮如刀刃,刺得靖宝心口一痛,那到嘴的誓言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许久,她垂下脸,轻轻的点了下头。 高朝脸色一沉,手攥成拳,手背青筋爆起。 果然! “对不起!” 靖宝咬唇:“这只是我心里的一段痴心妄想,与先生无关,你别告诉他 ,让他难堪。” 与顾长平无关? 与顾长平无关? 高朝沉着脸,手心忽然传来一阵痛,是指甲嵌进了手心,脑海里,是母亲的话-- “有个叫靖宝的监生过来了,来求我救顾长平。” 四九城有几个人敢冲进长公主府求人的? 哪怕是徐青山、钱三一两个,若公主府大门不开,也不敢贸然闯入,更不敢与长公主直接对上。 他早该想到的。 “这世上,男为阳,女为阴,阴阳之合方是人间正道。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奢想过。” 靖宝顿了顿,自顾自又说道:“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他,仅此而已。” 沉默了片刻,靖宝抬头,鼓足勇气道:“高朝,我不会和你抢的。” 高朝没有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眼神里有一种令人胆颤的冷酷轻佻,像是看透了什么。 靖宝只得又道:“这都是我的真心话,需要我发誓吗?” “你打算发什么誓?” “如果我和你抢先生,春闱必定落第。” 高朝气得冷笑连连,手指哆嗦着,指着靖宝的鼻子道:“你倒是狠得下心。” 靖宝一昂头,把话说得坦坦荡荡: “人生,不只有男欢女爱这一种感情,我有我的责任和担当,这些东西对你来说,也许不重要,但对我来说…… 是身家性命,你相信我!” 信吗? 高朝咬着牙,骂人的话被靖宝这一句堵得严严实实。 许久,他伸手狠狠一推。 靖宝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你……” 话刚起了个头,高朝气冲冲走过来,蹲下,眼神如狼一样看着她,靖宝吓了一跳。 他不会是受刺激大了,想要杀他吧! 对视良久,高朝向她伸出了手。 靖宝不知所措地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目光几度来回后,才试探着把手放进他掌心。 高朝一使劲,靖宝借力起来,还没站稳,便听高朝道:“记住你今天发的誓言。这事,我帮你保密,你谁也不能说,包括顾长平。” “不会说的。” 靖宝长松一口气,冲对面的人陪了个大。大的笑脸。 他的一推,是心上人被窥视后的恼怒;一拉,是知道自己与顾长平绝无可能后的原谅。 “我们现在……算是站在同一条战线里的战友吗?”她说。 “谁和你是战友!” 高朝冷哼一声,“你要继承家业,传宗接代,我不需要。” “所以你加油!”靖宝挥着小拳头。 “你……” 高朝错愕道:“你不酸?” 靖宝摇摇头。 高朝:“不觉得男人喜欢男人有什么不妥?” 靖宝又摇摇头。 高朝:“为 什么?” 靖宝默默地看了他许久,方道:“他活得挺累的,如果你能让他幸福,哪怕你是个太监,我也觉得妥当。” 高朝:“……”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片刻后,风尘仆仆的顾长平翻身下马,看着面前的两人,道:“怎么站在这里吹冷风。” 靖宝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高朝懒洋洋道: “这小子在饭桌上问我们讨要生辰礼物,我们说没有,你瞧瞧,气得连觉都不睡了,还得我哄!”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靖宝咬牙看着高朝。 高朝视若不见,注视着顾长平道:“先生,吃饭了吗?” “没有!” 顾长平扭头看着靖宝,“想先沐个浴,身子冻僵了。” 靖宝这才发现顾长平手和脸冻得通红,发髻上覆着一层白霜。 “大半夜的,这是去了哪里?” 她嘀咕一声,掉头就往厨房跑。 “她……是不是挺傻的?” 高朝面向靖宝离开的方向,余光却看向顾长平。 顾长平脸上那股疲倦的神色慢慢化开,很轻的回了一句:“确实很傻。” 高朝:“……” 砰! 他听到自己的心,裂开。 …… 听说先生回来了,余下三个已经钻了被窝的人,也纷纷爬起来。 顾长平沐浴更衣出来,一抬 头,吓了一大跳,五人穿戴的整整齐齐站在堂下,面前摆着五个蒲团。 顾长平在主位坐下,五个齐齐跪下磕头见礼。 “起来吧!” 靖宝正想起来,被一旁的钱三一拉住,这小子嘿嘿一笑,“先生,发压岁钱啊?” 余下四人齐唰唰瞪他。 太厚颜无耻了! 顾长平掀了掀眼皮,“齐林?” 一帮讨债鬼! 齐林心里腹诽了一句,拿出五个事先预备好的红包发下去。 顾长平起身,居高临下道:“明日开始读书,正月十五是元宵,也是靖生的生辰,放你们一天假。这日过后,再没有假期,二月初五离开庄子,回京做考前准备。” 靖宝猛的抬起头。 先生怎么记得她的生辰? 噢,刚刚高美人说过的。 她忙道:“我作东,请大家伙在楼外楼吃饭。先生,我们能回京吗?” 顾长平:“子时前赶回庄上即可。” 钱三一:“哈哈哈,可以去看上元灯会啦!” 汪秦生:“一年一次。” 徐青山:“先生,看完灯会,我们会更用功的。” 顾长平摆摆手,“都散了吧!” 五人不敢多言,各自回房休息。 靖宝刚进屋,高美人跟着进来,往榻上一坐,二郎腿一翘,像没有骨头似的。 “靖七,帮我拿个主意。” 第三百二十章 好好珍惜 靖宝倒了杯温茶给他,“什么主意?” “古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日我想对顾长平有所表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靖宝:“……” 靖宝的呼吸微微收紧了些,“为什么问我?” 高美人:“因为我们是战友!” 靖宝一噎,嗡声道:“你也不怕我故意使坏。” 高美乜着眼睛看她,“你是这样的人吗?” 还真不是! 靖宝认命的叹了口气。 “如果是我,我什么表示都不会有,会死皮赖脸的跟着他,陪他一道赏灯;我会留意他的眼睛,在哪个灯上多停留一会,我就把那盏灯买给他。” “仅此而已?” “如果他心情不错,我会一边走,一边把自己的所有想法和情绪都告诉他,我的自私、贪婪、虚荣、迷茫、不安,总之我要无保留地讲给他听。” “让他明白你这个人?” 靖宝咳嗽一声,“我不需要他明白,我有的情绪他一定也有,这个世界太孤独,我想告诉他:你有同类!” 高朝安静地看着她。 面前的靖七背抵书桌,身上穿着一件泛了旧的长袍,玲珑的曲线都藏在长袍中,脸上不施粉黛,但细看看,暗觉 惊艳。 难怪顾长平会喜欢。 这才是真正的雌雄难辨。 高朝再次轻轻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靖文若,如果我先认识你,我定不会再喜欢别人。” “什么意思?”靖宝还没回味过来。 “意思就是……” 高朝站起来,摇摇摆摆的往外走,手挥了挥后,道:“没有意思。” “这人怎么越来越神神叨叨!” 靖宝嘀咕一句,在坑沿上坐下,脸慢慢塌下来。 怎么能想到,心事竟然被一个目中无人的贵公子看破,刚刚情急之下自己发了誓言,他说会帮她掩饰。 是真会吗? 万一他不遵守诺言,又信口胡说了怎么办? 靖宝的心极沉的跳了两跳。 自己对顾长平的表现,已经这么明显了吗? 高朝看得出来,那顾长平呢? 若被顾长平发现了,师生之间如何相处? 靖宝用力地拍了几下脸。 阿宝,淡定点! 你不能再沉溺了! …… 一墙之隔。 顾长平靠在窗前,脸上淡的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齐林把热水端进来,“爷,漱口了。” 顾长平转身漱口。 “咳咳!” 齐林咳嗽两声,见自家爷没反应,又“咳咳咳”三声。 顾长平抬头:“喉咙不舒服,去歇着吧!” 齐林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气得扭头就走。 爷啊爷,你站在窗户前半天,不就是在犹豫那簪子怎么送出去吗? 哼! 读死书的男人,果真是不开窍。 书上都说了,公子小姐月下相会,都需有个红娘在边上传个信,递个物。 我齐林都能委屈当个红娘了,你咋的还那么扭扭捏捏呢? 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啊! 齐林猜错了。 顾长平想的并不是如何把簪子送出去,而是他从十二郎那边得到消息-- 新帝十分重视此次春闱,故出题之人,不是从前几位德高望重的内阁大人,而是由翰林院出题。 翰林院都是由科举选拔上来的佼佼者,因为年纪较小,思维方式更激进一些,反射到试卷上,会比秋闱的试题刁钻许多。 后面这十几日的教学,还得在破题上下狠功夫。 顾长平想到这里,走到书案前,一气呵成的写下数道论题。 写罢,他掏出怀中用布包好的木簪子,看着上面的一个宝字,眉头紧皱。 上回秋闱她穿了一套仿真人皮,险险混过搜捡检,这一回,她可有准备? 亦或者还是那 套仿真人皮吗? 那套人皮粗看可以,但经不起细看。春闱的搜检比着秋闱更为严厉,若真碰上一两个较真的,只怕会露馅。 磕磕拌拌的走到这里,他不能让她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 “齐林?” 齐林听爷叫他,赶紧披了衣裳,兴冲冲的走进来。 哈哈哈哈,爷终于想通了! “爷?” “立刻去昊王府上打听一下,今年春闱由谁负责搜检。” 齐林:“……” 顾长平把木簪子往怀里一收,转身便要上炕,可一转头,齐林还站着不动。 他蹙眉道:“还有何事?” “无事!” 齐林抹了一脸,恨恨的走出去。 得! 红娘没做成,做了个跑腿的,这他娘的还是深更半夜? 命苦! …… 命苦的不止齐林一个,还有徐青山。 他困的要死,偏姓高的也不知道哪个神经搭错了,要与他秉烛夜谈。 谈也不正经谈,左一句,右一句的瞎扯。 徐青山忍无可忍,粗鲁的推开高朝,“回你房里睡觉去,明儿还要早起读书。” 高朝这才切入正题:“徐青山,咱们是不是兄弟?” “……” 沉默片刻,徐青山瞪着眼看着他,“你这不是废话吗 ?” 这小子穿开裆裤的时候,两人就在一处玩了,比钱三一还要早上几年。 高朝深吸口气,“我把你当兄弟,所以给你说句掏心窝的话,靖七那小子是个宝,你好好珍惜,好好把握。” 徐青山猛被炸醒,一个激灵坐起来,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问。 “我能受什么刺激!” 高朝不耐烦道:“我是为你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高朝翻了个白眼,“你能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 徐青山摇摇头。 高朝:“你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娶妻生子?” 徐青山又摇摇头。 高朝:“他靖七要传宗接代,要继承家业,多简单的事儿,你吃点亏,做个上门女婿不就得了。” 徐青山挠挠头皮:“那……子嗣呢?” 上门女婿都做了,还怕没子嗣? 高朝冷笑一声,哄骗道:“这事好办,要么从靖府抱养一个,要么从你们徐府抱养一个。” 徐青山怔怔道:“这样也行?” “不行也得行!” 高朝一记毛栗子敲上去,“我们兄弟俩个总要有一个心想事成,你说对不对?” 第三百二十一章 靖七生辰 高朝走出徐青山的屋子,背手站定,瘦削的脸孔在幽暗中靖冷异常。 对不住了,靖七。 若你真是个男子,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随你怎么折腾,顾长平左右不喜欢男人。 但你真实的身份是女人! 而且是整个大秦朝最最与众不同的女人! 我必须趁着现在你们都还没说开,趁着你的身份还是个男子,把苗头掐死在摇篮中。 …… 元宵节,如期而至。 一大清早,靖宝就看到堂屋里摆着两个木箱子。 “七爷,表少爷派人送来的,里面还有侯爷和五姑娘送来的生辰礼。” 阿砚指着另一个箱子道:“这里面是大太太,大姑娘,三姑娘送来的,傅家大爷的也在里面。” 靖宝好奇打开箱子,惊道:“吃的,玩的,穿的都有,够我去开个杂货铺了。” 阿砚从怀里掏出个崭新的荷包,“这是阿蛮给爷做的,里面还有二两碎银子,说是岁岁平安。” 靖宝接过来,直接挂身上,“她没给我算个卦啥的?算算我春闱能不能上榜。” “哦……算过了,大凶!” 阿砚忙补救道:“爷,你别听这丫头的,她就是个二半调子,信不得真!” 靖宝:“大凶就对了 ,她要算出来是大吉,我反而害怕。” 阿砚:“……” 敢情自家妹子的卦,得反着来看? 这时,堂屋里呼啦涌进来一群人。 打头的是钱三一,进门就嚷嚷道:“寿星公,发喜钱啦!” 靖宝向阿砚看一眼,阿砚立刻拿出一吊钱,“钱公子,拿着!” 钱三一的表情立刻像是生吞了大苦瓜。 才一吊钱! 玩儿呢! 汪秦生冲靖宝作揖道:“文若,恭喜啦,这是我和钱三一,高公子合买给你的生辰礼。” “还劳你们破费。” 靖宝嘴上客气,心里却好奇锦盒里装的是什么,打开一看,却是一块绿油油的镂空雕五子登科的玉佩。 这东西没有几百两银子买不来吧! 靖宝扭头去看汪秦生。 “看什么看?卖身的银子都给了你!” “阿砚!” 靖宝笑眯眯道:“喜钱再多一倍。” 汪秦生一脸生无可恋。 他娘的,多一倍也就二钱,买生辰礼掏出去的银子,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来? 高朝把钱三一往边上推开,摇着扇子幽幽看了靖宝一眼,然后傲倨的一点头: “能生在正月十五,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一下 我这没用的皇族后裔。” 这句话把靖宝夸得肝都疼了。 庆幸母亲没把他生在七月十五,否则这高美人就该说:“鬼王,日后阎王殿里相互关照一下。” “娘娘腔!” 终于轮到徐青山祝寿,他笑眯眯的一抱拳,“你今天气色真不错。” “多谢徐兄夸奖。” “新衣裳穿得也好看。” “哪里,哪里!” “笑起来也很可爱!” “客气,客气!” “啧,你们看娘娘腔笑的,就像一束阳光,能把这冰冷的堂屋都照暖哩。” 靖宝眼睛瞪大了一圈:“……” 青山兄,一大早的,你吃错了什么药? 怎的跟换了个人似的,像是蜜水泡了一个晚上,整个人都泡甜了? “这是生寿礼。” 徐青山从怀里换出一只木簪子,“你戴了一定好看。” 靖宝盯着簪子看了好一会,才接过来,笑道:“让青山兄破费了,这簪子可真好看。” “好看就换上!”高朝在一旁摇着扇道。 靖宝忙推辞道:“不用了吧,我……” “这才是卖身的钱,你好意思不戴?”高朝挑眉。 “也不算是卖身,就是……陪我二婶去了趟叶家。” 徐青山红着脸道:娘娘腔你可别误 会,二婶说了,陪她去,她就给我五百两银子,我是为了银子才去的……啊,先生来了!” 顾长平“嗯”了一声。 “先生快帮着看看,徐青山送靖七的木簪子好看不好看?”高朝笑道。 顾长平眉眼唇角的线条有极细微的变化,像是在听到这话的瞬间,无可奈何了一下。 “好看!” 高朝:“连先生都夸好看,靖七,你别忸怩了,赶紧戴起来吧。” 靖宝不理这人,朝顾长平一弯眼,笑道:“先生,我的生辰礼呢?” 她始终没有忘记那日除夕夜,他说要送件东西给她。 今天是正月十五,又是她生辰,他应该会送吧! 顾长平看着她手上的那只木簪子,眼神闪烁了下,“我还真忘了,回头你们去看灯会,看到喜欢的,买下来,算我的!” 还先生哩,怎么说话不算话? 靖光胸口堵得有点发闷,“那我挑了贵的,到时候先生可别心疼。” “不心疼!” “先生,我们也要!”高朝叫嚷道,“钱三一,见者有份,你说对不对?” 钱三一:“对!做先生的不能偏心,偏心遭雷劈!” 顾长平看着他,磨了下后槽牙,“人人有份。” 钱三一激动的 冲到靖宝身旁,重重的拍了下她的肩:“寿星公,我们算是沾了你的光。快,咱们吃了寿面,吃完去城里看灯会。” “今儿真不读书啦?” 汪秦生拿眼睛去看顾长平,顾长平点点头:“记着子时回来。” “先生,你不和我们一道去吗?”靖宝问。 “不去,我有别的事!” 靖宝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 这时,徐青山用胳膊蹭蹭靖宝:“有我在,你不用怕被挤丢的,快去把木簪子换上。” 靖宝摇了一下头,她想说什么,但刚一张口忽然想起什么般去看顾长平,顾长平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 寿面摆在堂屋,六碗面条上各盛着一只荷包蛋,寿星公的碗里是两只。 靖宝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把其中一只荷包蛋夹给顾长平。 顾长平看一眼她发髻上的簪子,道:“上元灯会,四九城的人尽数出动,你们都要留个心眼,别惹了祸事。” 五人齐声:“先生放心。” 顾长平:“十年寒窗,还有半个多月,一点差错都出不得,情绪也好,身体也好,都要调整到最佳状态。”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 情绪她没有问题,但身体的话…… 似乎葵水就在那几天吧!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上元灯节 上元灯节,京城第一盛景。 灯会摆在西市的护城河旁,日落时上灯,流光倒映在护城河中,与对岸的粉墙黛瓦相得益彰。 这一日,京中无论男女,便是高门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可上街观灯。 五人回了京,先各自往各自的府中去。 靖宝赶到府中,原打算陪着陆氏用午饭,哪知陆氏没想着儿子会回来,去了宣平侯府过节。 这会子已近午时,再赶去侯府来不及,她心里惦记着葵水的事儿,便带着阿蛮往傅府去。 傅成蹈一听七爷来了,匆匆迎出去。 在门口寒暄几句,靖宝进到花厅,与丁老太太,大奶奶赵氏见了礼,方才回到男桌上吃饭。 酒是不喝的,饭却是用了两碗。 用罢饭,她与傅成蹈在书房喝了半盏茶,便由婆子带路,领她去三姐的院里。 院子在西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檐下摆着一支小炉子,上面正咕噜咕噜熬着药。 靖宝问:“可是马太医家的药方?” 靖若袖笑道:“正是马家。” 靖宝:“吃了可有用?” 靖若袖笑道:“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哪有那么快!” 靖宝:“什么时候换方子?” 靖若袖道:“这是最后三贴药,吃完 就该换方子了。” 靖宝挥退了下人,低声道:“三姐见着马家人,替我讨一副药,能让葵水提前或者延后的。” 靖若袖一听这话,哪有不明白的,“放心,我讨着了便着人送到庄子上去。” 姐弟二人又坐了一会,奶娘抱着刚刚午睡醒的遥姐儿过来,靖宝一边逗弄姐儿,一边问道:“晚上你们去不去看灯?” 靖若袖道:“老夫人发话了,头一回来京里,带孩子们去见见世面。” 孩子们? 靖宝皱眉:“那三姐你呢?” 靖若袖眼神闪烁了几下,“我就不去了,人挤人,别挤出个好歹来,哪有在家里待着舒服。” 靖宝叮嘱道:“灯会人多,多派几个忠心的人跟着姐儿,可别弄丢了。” 靖若袖:“丢不了,他亲爹带着她。” 靖宝略一思忖,“卫姨娘去不去?” 靖若袖轻轻叹了口气,唇瓣一片无奈:“她是去的。” “哼!” 一旁的阿蛮眼白翻出天际,“大过节的,不说带着正房奶奶去凑凑热闹,带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妾出门,傅四爷好本事!” 靖若袖被说得面红耳臊。 她原是想去的,可婆婆丁氏说,府里总要留个人,大儿媳妇管着一府的人 ,过节就让她松快松快。 留下的,可不就是她这个小儿媳妇吗! 靖宝见三姐脸色难看,心有不忍,朝阿蛮瞪了一眼,又略坐一会,便起身告退,遥姐儿还握着靖宝的手指,咿咿呀呀的不肯松手。 兄弟一走,靖若袖又陪着女儿玩了一会,便恹恹的躺在榻上。 贴身丫鬟玉怀坐在边上绣花,眼神却留意着四奶奶脸上的神情。 阿蛮那丫头整天跟着七爷,哪知道四奶奶的苦。 生不出二子,上头有个偏心的婆婆,再加上一个会挑事的卫姨娘和一个没主见的男人,这日子不好过呢! 夜色渐黄昏。 靖若袖起身净面,往正院去,院里老老少少都已经换过新衣裳,正准备出发。 靖若袖亲亲女儿的脸,又细细的叮嘱了奶娘几句。 傅成蹊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把遥姐儿抱在怀里,冲发妻笑道:“你等着,我给你带个荷花灯回来。” 靖若袖强笑道:“灯不灯的不打紧,好好看着姐儿,今儿人多。” 傅成蹊:“放心!” 靖若袖目送众人,一转身,发现几个婆子拎着食盒往前头去,这才想起刚刚在院里没瞧见大爷。 “大爷院里有客?”她问。 领头的婆子陪陪 笑道:“回四奶奶,有两个临安府来的客人,正在大爷房里吃酒。” 靖若袖道:“既然是远客,就好生侍候着,不可怠慢了。” “是!” …… 靖宝这会坐在楼外楼里悠然的喝着茶,大堂里放着两支紫铜暖炉,炭火烧得很旺。 楼外楼过了正月十五才营业,所以今晚只有一桌客人。 高朝几个陆续进来,靖宝忙起身迎客。 因为一会要观灯,晚上还要赶到庄子,五人一商量,决定不喝酒,只吃些饭菜。 靖宝是寿星公,坐南面北,她算计到这四人回府后,必定大鱼大肉,胡吃海塞,便交待厨房做些清淡别致的。 菜端上来,果然合胃口。 徐青山端起茶盅:“来,我们祝寿星公金榜题名。” 钱三一白他一眼,“你祝你的,我祝我的,我祝寿星公多多发财。” 汪秦生:“我祝寿星公福星高照。高朝,轮到你了!” “我简单,祝寿星公早日结婚生子!” 高朝说完,瞄了徐青山一眼。 徐青山心道你瞄我干什么,我现在可不想扰乱娘娘腔备考的情绪。怎么着,也得殿试以后。 靖宝无视高朝的话中有话,举杯道:“多谢四位兄长,来,我祝大家花好 月圆。” 茶盅刚放下,阿蛮突然推门进来。 靖宝心一抽:“你怎么来了?” “七爷?” 阿蛮匆匆走到靖宝跟前低语几句。 靖宝脸色微变,忙起身道:“对不住,我府里有点急事,得赶紧回去一趟。” 撂下这么让人七窍生烟的一句,靖宝带着阿蛮刺溜就跑了。 那四人:“……” 徐青山回过神,赶紧追出去,迎面差点撞上一人。 抬头一看,脸色大变,竟然是叶筠芷和李郡主,两人还都是女扮男装的模样。 徐青山暴躁道:“你们穿成这个德性来做什么?” 叶筠芷正要说话,被李新慧抢了先,“来吃饭啊,怎么着,楼外楼只许你们几个进来吗?” 徐青山没好气,“是啊,怎么着?” 李郡主秀眉一扬,“不怎么着!要真是这样,我倒要请我父王来看看,这地儿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地儿!” 钱三一一听这丫头搬出了宁王,忙劝道:“行了,行了,一人少说一句。郡主,青山没骗你,今天楼外楼真的不对外营业。” 李郡主手一指:“那你们怎么会在?” 钱三一:“我们这不是为了给靖文若过寿吗?” 叶筠芷双手插腰,“靖文若的人呢?” 第三百二十三章 姐儿不见 “靖文若也是你叫的!” 徐青山对叶筠芷一万个看不顺眼。 先不说老爷子大寿那天,她故意倒在娘娘腔的怀里,想栽赃陷害。只说那天闯入寻芳阁惹出祸事,就不像是正经姑娘该做的。 叶筠芷哪受得这个气,“我叫他怎么了?靖文若,靖文若,我偏要叫!” “你……” 徐青山彻底拜服在叶筠芷这张厚重无双的脸皮下。 怪不得世人都说女人是老虎,瞧瞧,可不是就是老虎吗? 娘娘腔虽然娘,却比她们好上百倍。 至少,人家不无理取闹。 “两位活祖宗,都别闹了,安安生生过个节不成吗?”高朝被这两人吵得头疼。 钱三一:“就是,就是,靖文若家里有点事,忙活去了,刚刚才走的。” 走了? 叶筠芷抬眼去看李新慧,那怎么办?你又见不着了? 李新慧高贵冷艳地哼了一声,“走,咱们就看灯去。” 汪秦生忙道:“你们两个姑娘就这么去看灯挺危险的,一会我们也去,要不……一起吧!” 最后一个字说完,两道视线齐唰唰看向汪秦生。 一道是徐青山的。 徐青山杀了这小子的心都有。 猪队友,专门坑自己人,万一被娘娘腔 看到了,他还说得清吗? 一道是钱三一的。 钱三一想掐死他,找两个母老虎在边上,这灯还能看吗? 万一她们要买这个,买那个,靖七不在谁掏钱? 汪秦生被这两人看得,羞愧的低下了脑袋。 就在这时,高朝拍案而起,“一起看灯,看完灯把你们送回去!” “姓高的?”徐青山和钱三一齐吼。 “喊什么喊?” 高朝面似寒霜,“看不出她们又是偷跑出来的吗?万一出点事,咱们说得清楚吗?” 众人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两位活祖宗身边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胆儿太肥了! “小九!” “爷!” “去那两个府里吱会一声。” “是!” 高朝安排完,也不看徐青山、钱三一那两张阴云罩顶的脸,径自拂袖去了。 李郡主忙朝叶筠芷眨了几下眼。 妹妹,先不管那个姓靖的如何,这么好的机会,咱先把姓徐的拿下。 叶筠芷犹豫了一下,偷眼去看徐青山,心道:这人脸这么臭,拿得下吗? …… 靖宝一坐上马车,脸就沉了下来。 “说,傅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七爷,遥姐儿走丢了!” “什么?” 靖宝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 干干净净,“怎么走丢的?” 阿蛮哭丧着脸,“来人没说,只说姐儿走丢了,让咱们帮着找。” 靖宝:“在哪里走丢的?” 阿蛮摇摇头。 靖宝:“我三姐人呢?” 阿蛮:“三姑娘听说孩子丢了,差点没晕过去,已经上西市找去,傅家大爷也去了。” 靖宝:“一共派了多少人去找?” 阿蛮:“回爷,傅家的人都派出去了,咱们府里的,奴婢来之前,也都遣去了大一半。” “做得好!” 靖宝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侯府那边通知了吗?有没有报官?傅成蹊现在什么地方?” 阿蛮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遥姐儿是三姑娘的命根子,真要走丢了,三姑娘怕是活不成,她只想着赶紧找到七爷想办法,没打听得那么仔细。 “高叔,停车!” 一勒缰绳,马车嘶鸣。 靖宝迅速跳下车,“阿蛮,你速去侯府报讯,让侯爷帮着找一找。” 阿蛮惊道:“那爷你呢?” 靖宝:“我和阿砚直接去西市找人。” “七爷,不妥!” 阿砚突然开口道:“这么多人去了西市,七爷再去也无于事,不如就去傅府坐镇要人。” 靖宝神色陡然凌厉 了起来。 姐儿是跟着傅成蹊去看灯会的,身后还跟着奶娘婆子,怎么会弄丢的? 是不小心? 还是有人故意? 自己身为遥姐儿唯一的舅舅,坐镇,要人,才是她要做的事儿。 靖宝当机立断:“走,去傅家。” …… 西市此刻人山人海。 顾长平走在西市的街道上,与苏秉文一左一右牵着苏念梅的两只手。 “爹,我想要个兔子灯,要那个最大的。” 苏秉文无奈笑了,街市什么样的灯都有,儿子却年年只要一盏兔子灯。 “要不……我们今年换个别的灯买?” “不要!” 小念梅摇头晃脑的说:“我就要兔子灯,娘属兔呢!” 苏秉文一愣,随即笑道:“等着,爹去买!你牵好先生的,别松开!” 顾长平故意叹气道:“你爹对我都不放心!” 小念梅傲娇的翻了个白眼,“我爹这是疼我。” “我难道不疼你?” “先生板起脸的时候,凶哩!”小念梅突然伸出手,“先生,你看,是我外祖父。” 顾长平看过去,果然是梅江清。 梅江清长得高大威严,腰间佩一把长剑,周身有一股不可接近的冷傲气势,身后跟着两个带刀侍卫。 今日 上元灯节,全城出动,五城兵马司管着四九城的安防,连他这个总指挥使都不得不出来巡街。 “梅大人!” “长平!” 梅江清眼神软了下来,揉着外孙的脑袋,“怎么就你和念梅两个人,他爹呢?” 顾长平笑道:“去给他买灯去了!” 梅江清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塞到小念梅手中,“外祖父不能陪你,自个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对了,好好拉着你先生,别到处乱跑,小心被人贩子拐跑了。” “知道了!”小念梅拿了银子,开心的嘴都咧开。 顾长平:“这孩子很乖,梅大人放心!” 梅江清叹道:“乖也没用,这年头丧心病狂的人太多,刚刚还丢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哪家的?”顾长平随口一问。 梅江清道:“说来与你还有些渊源,是你学生的外甥女,上林院左监副使傅成蹈的小侄女。” “怎么会是她?” 顾长平心头咯噔一下,“梅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女孩子原本是由父亲抱着,后来两个庶兄要买灯,他父亲就把人递给了身后的奶娘,买完灯回来再看,大人孩子都不见了。” 梅江清叹道:“你说急人不急人!”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人不见 顾长平皱眉道:“既然是奶娘抱着,应该就在西市上,丢不掉!” 梅江清:“话是这个话,但听说这奶娘也是从外头找来的,心思正不正也不好说,这不,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在找呢!” “梅大人,梅大人!” 有侍卫挤过人群走来,气喘吁吁道:“傅家的小姑娘找到了。” 梅江清长松口气,哪知这口气还没松完,那侍卫又道:“傅家四奶奶不见了。” 梅江清:“你说什么?” 一旁,顾长平眼神陡然一沉。 …… 傅家。 靖宝披着斗篷,背手站在角门口,神色凝重。 她左叮咛,右叮咛,就怕人多了弄丢了姐儿,哪知,还是…… 马蹄声传来,史明翻身下马。 “七爷,侯府已经派人去找了,侯爷还亲自书信给五城兵马司和兵部的熟人,让他们帮着找一找。” 靖宝没吭声,倒是身后的阿砚问道:“太太呢,知道了吗?” 史明忙道:“已经知道了,在赶回来的路上,小的骑马走得快。” 靖宝听着两人的对话,问道:“西市那边呢,还没消息吗?” 史明忙道:“回七爷,目前还没有。” 靖宝“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脑子里不停的想着一个问题:怎么就走丢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阿砚扬声道:“七爷,太太来了!” 马车在角门口停下,阿蛮扶着陆氏走下来。 陆氏脸色煞白,见到儿子就问:“还没消息吗?” 靖宝摇摇头:“母亲先往屋里坐,外头天寒地冻的,我等着就成,你别冻病了。” 陆氏哪里肯移步,抹泪道:“好好的,怎么就走丢了呢!” 靖宝也想知道。 她等在傅府半个时辰,这府里除了几个看门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都派出去找了。 问那几个看门的,吱吱唔唔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看来只有等傅家的人回来,才能问出具体情况。 “太太,七爷!” 史亮翻身下马,飞奔近前:“找着了,找着了,姐儿找着了,没走丢!” 阿弥陀佛! 靖宝心头一喜,冲陆氏笑道:“母亲,没事……” “七爷,三姑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 靖宝脚下一软,差点没倒下,一把揪住史亮的衣襟,“给我说仔细点。” “回七爷,三姑娘在西市不见了,丫鬟玉怀说原本走得好好的,一个眨眼人就没了。” 陆氏眼睛都直了:“那,那怎么可能……” 靖宝大吼一声:“傅成蹊人呢?” 所有人都看着史亮。 史亮抹一头汗,道:“不知道,西市人山人海,根本找不见。小的也是看到了五城兵马司的熟人,才知道三姑娘不见了,就赶紧回来报信。” 靖宝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孩子刚找着,做娘的不见了,这傅家人的丫鬟、小厮、婆子都干什么吃的! “都别慌!” 靖宝沉着脸道:“三姐是个妇道人家,人贩子拐不了,怕又是半道走散了,史明,史亮。” “在!” “你们带几个人去西市的各个路口守着,等下灯,人散了,说不定就能遇到三姐。” “是!” “阿蛮,你扶太太进屋,烧水冲壶热茶给太太暖暖身子。” “是!” “母亲,三姐是大人,身上又带着银子,丢不了,你先别急!” 天际一轮圆月,此刻正照靖宝的脸上,照出了她的平静。 众人莫名心一定,各自按着七爷的吩咐行事,就连陆氏也止了泪,乖乖的进屋等着。 “爷!” 阿砚搬来椅子,“站半天了,坐下歇歇吧!” 靖宝扭头看着他,低低道:“不知 道为什么,心里慌的很,仿佛又回到得知父亲落水失踪的那一夜。” 阿砚心一惊,原来七爷只是外头看着淡定。 “七爷,三姑娘不会是那么命薄之人。”他安慰道。 靖宝嘴里发苦,命不命薄,凡人说了不算,老天说了算! 她在世上至亲的血肉就这么几个,哪一个出事都能要她的小命! 这时,巷子里驶来几辆马车,阿砚眼尖,“七爷,是傅家的人回来了!” 靖宝瞳孔一缩,来的正好。 三辆马车停下,里面的人一个一个被扶下来。 遥姐儿由奶娘抱着,奶娘由丫鬟扶着,颤颤威威的走到靖宝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七爷,奴婢……” “你主子找到了吗?” 奶娘含泪摇摇头。 靖宝心一沉,费力的摆摆手,“你先把姐儿哄睡着,再到我跟前,我有话要问你。” “是!” 靖宝转过身,目光冷冷地看着丁老太太。 老太太脸色灰败,头发凌乱,眼睛混浊地回看靖宝,哀声道:“七爷别急,她一个大活人走不到哪儿去,总能回来的。” 靖宝一言不发。 老太太自讨了个没趣,神情讪讪的。 大媳妇赵氏硬着头皮上前道: “大爷、四爷都在外头找,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在,这会子正是上灯的时候,人多挤不动,晚一点,弟妹就回来了。” 靖宝微一颔首,“希望如此,大奶奶先扶老太太进屋吧!” 丁氏一听这话,气得脸色铁青。 我说话,你不理;别人说话,你倒理了。 合着你靖七爷是故意冷淡我?我哪里得罪你了? 赵氏见了,吓得忙上前扶住人往里走。 紧接着,是卫姨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从靖宝面前经过。 靖宝伸手拦住,“卫姨娘安顿好孩子,还请到我跟前来一趟。” “七爷什么意思?”卫姨娘惊诧的抬起头。 “没什么意思!” 靖宝冷眼看着她,“今儿个本来我也要去看灯,结果在你们傅家吹了半天的冷风,所以想请卫姨娘帮着说一说灯市的热闹。” 卫姨娘:“……” “不是说姐儿找回来,这事就能了的。这回是找着了,下回呢?” 靖宝眯起双眼,不动声色的盯着她: “奶娘没规矩,我找奶娘算帐;姨娘没规矩,我找姨娘算帐;就是他傅成蹊,这一回我也要找他说道说道。” 卫姨娘对着靖宝的威严,半个字都不说出来。 第三百二十五章 喧宾夺主 半个时辰后。 傅府正堂,灯火通明。 靖宝与丁老太太分坐在八仙桌的左右,下首处,是陆氏和靖若素。靖若素得知妹妹不见了人,抛下一大家子,匆匆赶过来。 母女二人的对面,坐着大奶奶赵氏和卫姨娘。 奶娘程氏跪在堂中,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给众人听。 众人到了西市后,丁老太太一看人多,就在西市口头转转,压根没有进去。 程奶娘跟在傅四爷身后,四爷怀里抱着姐儿,大哥儿由卫姨娘牵着,小哥儿骑在小厮的脖子上。 大房的几个儿女都已经大了,拉着赵氏走得飞快,一晃便不见了人影。 越往里走,人越多。 这时,小哥儿吵着要买灯,还说要四爷帮着挑个好的,四爷手里抱着姐儿不方便,于是便把姐儿递给了程奶娘,让她在原地等着。 刚开始还能见到四爷帮小哥儿挑灯,几个错眼后,便没了人影,程奶娘等许久,也不见人来,急了,便往前走去找他们。 “奴婢走了好远,也没见四爷的人,就知道是走散了。这时候,姐儿饿了要吃奶,奴婢只得找个隐蔽的地方喂奶。 喂完奶后,奴婢想着府里总会派人来找,便寻了处亮堂的地方站着,再后来,那些官 差便找到了奴婢。” 靖宝默默看了她许久,方道:“来人,程氏护主有功,赏银一百两。” 出了这当子事,程奶娘只当自己是要挨罚的,哪曾想七爷不仅不罚,还赏了她,激动得连连磕头。 丁老太太看着程氏拿着银子美滋滋的离去,心里有些复杂。 下人忠心护主,这是好事,该赏! 但这赏,该由她们傅家赏,让靖七爷一个外姓人掏银子算怎么一回事! 喧宾夺主! 更何况赏个下人,二两银子也就够了。 偏这小子拿出一百两……这是在暗嘲他们傅家,没有他们靖家有钱? 丁老太太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这时,只听靖七又道:“卫姨娘,你来说说吧!” 卫姨娘忙道:“七爷,说什么呢,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是这样,又不是这样!” 靖宝手里摸着今早刚得的那块玉佩,冷冷道: “哥儿要他老子买灯,这事在理;买完了灯,你们拍拍屁股走了,这事不在理。我就想知道,是四爷忘了,还是四爷和你卫姨娘一并忘了!” 话落,整个正堂里鸦雀无声。 陆氏和靖若素母女二人听得触目惊心。 对啊! 一个人忘说得过去,所有人都忘,这事细细琢磨不对啊! 卫姨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丁老太太哭喊道: “老太太,你为媳妇说句话吧,天地良心啊,媳妇要是起了那起子歹念,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话若是我房里的姨娘说的,管她冤不冤,先一顿乱棍打个半死。” 靖若素一拍桌子,厉声道:“连个正经奶奶都没挣上,就一口一个媳妇,你是哪门子的媳妇?” 卫姨娘吓得连泪都止住了。 在老太太面前,她一向自称媳妇,没觉着有什么错,怎么到了靖大姑娘那里,就要乱棍打死? 这靖家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丁老太太容色一肃,厉声道:“卫姨娘,以后再不可乱说。” 卫姨娘一怔,愣愣地看着丁老太太。 丁老太太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糊涂东西,看我做什么,往日里怎么偏袒你都成,但这会子,得先把靖家的人安抚好才是正经。 “卫姨娘,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靖宝缓缓开口。 卫姨娘忙抚了把泪,哀声道:“回七爷,当时实在是人太多,两个孩子又吵着要去别处看看,一个疏忽四爷和我都忘了。” “都-忘-了?” 靖宝拖长了调子,冷笑道:“忘得可真是时候。若那程奶娘不是个可靠之人 ,若被人贩子盯上,姐儿还有命回来吗?姐儿出事,等于要了我三姐的命,卫姨娘这是打算一尸两命啊!” “七爷啊,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冤枉啊!” 卫姨娘吓得“嗷”一嗓子,哭得更加伤心,连身体都一抽一抽的,几欲昏厥过去。 “你还有脸哭!” 丁老太太不得不叱骂道:“七爷的话句句在理,还不赶紧滚回去好好反思反思。” 想走? 门都没有! 靖宝一脸寒霜地看着丁老太太道:“我三姐不回来,卫姨娘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儿跪着。” 丁老太太脸上带出些愠色:“七爷?” “老太太别劝,回头等傅四爷回来,我还要问问他,什么叫嫡为正,庶为出?” 靖宝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肃杀寒冬般的视线扫过丁氏。 丁老太太见惯大场面的人,都不禁缩了缩,心下有些惴惴的。 这事儿的的确确是自家儿子占不得理。 怎么就能把嫡亲女儿给忘了呢! 一旁的陆氏、靖若素母女俩,此刻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连亲闺女都能忘,这小子可真行! “四爷回来了,四爷回来了!” 靖宝猝然起身,下一瞬就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阿砚怕她摔着,忙追上去扶住,“七 爷,慢点走!” 靖宝把人一推:“你别管我,赶紧先往前头去,问问三姐找到了没有。” 阿砚不敢耽搁,跑得像阵风一样。 片刻后,他又像阵风一样跑回来,沮丧道:“爷,三姑娘没找着!” 猝不及防! 靖宝踉跄着连连后退数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砚:“没找着?怎么会没找着呢?” 阿砚不敢直视七爷含泪的眼睛,低着头道:“回七爷,四爷说整个西市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人。” 靖宝目光阴森森道:“没找着,他回来做什么?” 阿砚:“……说是累了!” “累了?” 靖宝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人呢?” 阿砚伸手一指:“七爷,他来了!” 傅成蹊此刻正垂头丧气的走过来。 “阿宝……”他沙哑道。 靖宝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扬手就是一巴掌,赶来的丁老太太,卫姨娘正正好看见,二人顿时瞠目欲裂。 “人没找着,四爷还有脸回来?” 傅成蹊这一晚上过得心力憔悴,原想着回来报个讯,找人安慰安慰,哪知道迎接他的竟是一记巴掌。 他又气又急,神色扭曲道:“我怎么没脸回来,姐儿我又没弄丢,是她自己要去西市找的,关我什么事?” 第三百二十六章 泼出的水 “啪--” 靖宝又一记巴掌甩过去,眼神狠厉的像把刀。 “关你什么事?你XX妈说的还是人话吗?我三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陪葬!” “靖七爷!” 丁老太太再也忍不住,将拐杖往地上狠狠一竖,“这是在我傅家。” “傅家又怎么样?”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丁老太太咬咬牙道:“四奶奶是写进傅家族谱上的人,与你靖家无关。” “阿宝!” 陆氏也跟着低呵一声,警告她别把事情闹大了。 荒谬和滑稽的情绪席卷了靖宝的心。 没错。 姑娘家出了门子,就与娘家无关,在娘家就是个客。父母兄弟大度一点,是娇客;父母兄弟小气一点,也就是个远客。 这会子人都不见了,还不能和婆家撕破脸皮闹一场。 为啥? 万一靖若袖找回来,还是要在傅家过日子的。 就算靖若袖找不回来,姐儿在傅家也要过日子的。 “……丁老太太!别人家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但在我靖家……” 她一字一顿嘶哑道: “你给我记住了,我靖家的姑娘娇贵的很,就算出了门子,也是我靖家的人。她出了事,我只管你们傅 家要人,你们傅家交不出人,那就只有一条,谁把她弄丢的,谁就陪着去死!” 丁老太太将拐杖敲得砰砰砰直响,连声怒呼道:“反了,反了,这世道……反了!” “反不反的,你说了不算,我七爷说了算!”靖宝懒得再多说一句,大步往前冲。 “阿宝,你要去哪里?”陆氏大喊。 “找我姐!” 靖宝扭头,冷冷地看着所有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已经没了一个爹,不能再没了一个姐。” 靖若素看着自家兄弟纤弱的背影,一边流泪,一边泣声道:“来人,速去给吴家传信,就说我妹子不见了,让老爷帮着找一找。” “是!” “慢着!” 靖若素冷笑一声:“去侯府报个讯,就说四姑爷累得很,没有精力再去找人,劳侯爷操点心,再多派些人去。” “是!” 靖若素缓缓走到丁老太太跟前,秀眉高挑:“老太太,我兄弟这人脾气不好,您多见谅。 不过,他有一点是好的,那便是言出必行。老太太能把傅家拉扯到如今这个地步,想来是个明理的。 治家不严,嫡庶不分,便是祸乱的根本!” 丁老太太一听,心里先是涌上害怕。 靖家,吴家,宣平侯府,还有远在金陵的高府……万一老四媳妇出点事,哪一个能饶过傅家? 再是涌上了后悔。 大儿子的官位都是靠侯府走动才得来的,哪怕那靖氏这辈子都生不出一个蛋来,傅府也不能怠慢了她。 靖氏是好性子,但靖家的人不是,侯府的人更不是! “孽障,还不再去找!”丁老太太拿起拐杖,抽打在傅四爷身上。 …… 上元灯节的热闹,与某些地方无关。 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的气氛,凝重如水银,每个人都轻手轻脚,不敢作声,生怕惹恼神色不悦的长官。 盛望的确很不开心。 五天前他收到密报,鞑靼派出的细作扮成商旅,混进帝都,锦衣卫在帝都九大城门布防,竟一无所获。 鞑靼是北元分裂后的一支旧部。 北元是前朝,大秦的始皇帝带兵起义,北元分裂成三个旧部,一个是鞑靼,一个是瓦拉,还有一个是兀良。 这三个旧部如今生活在大秦的北边蒙古境内,虽各自为阵,却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反秦复元。 “老大,外头有人找。” 盛望面色沉郁:“什么人?” 来人上前附耳低语几句,盛望脸色变了变, “把他带来我的屋中。” …… 屋里,一灯如豆。 盛望推门进去,来人缓缓转身,灯影中看不分明眼眸,却是一张极为俊朗的脸。 “盛大人!” 盛望看着他:“做梦都没想到是你,坐!” 顾长平:“不了,与盛大人说几句话就走!” 盛望:“茶总要喝一杯的。” 茶端上,竟是与宫里一样的贡茶,顾长平拨了拨茶盖,抿了口,道:“想求盛大人帮忙找个人。” “谁?” “我学生靖文若的三姐,上林院左监副使傅成蹈的四弟妹靖若袖。” 顾长平顿了顿,道:“她在西市灯会上蹊跷失踪,如今傅家,靖家,连带着宣平侯府,都在找她。” 盛望指尖压着茶盖,半晌道:“一个内宅妇人看灯丢了,五城兵马司出动既可,我们锦衣卫……” “盛大人!” 顾长平很无礼的打断,“我在刑部当差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犯人,那犯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一看就并非我大秦的人。” 盛望皱眉,他不明白顾长平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一个犯人。 “那人是因杀人而进的刑部,在牢里被折磨的够呛,临死前整个人都开始糊涂了,喊出了一句话。 ” “什么话?” “上元灯节,杀进大秦来救我!” 盛望锋利的眉峰瞬间压成一条线,目光死死的盯着顾长平,“你的意思是说……” “我没有任何意思!” 顾长平起身,冲盛望深作一揖,“就是想请大人帮着找上一找。” 盛望哪敢受他一揖,忙站起来,伸手轻轻扶起。 四目对上,目中各有深意隐隐。 盛望知道顾长平绝不可能随随便便来找他,更不是信口开河之人。 他思忖道:“上元灯节,人山人海,保不齐就有人混进城中,图谋不轨,以至于连累了傅四奶奶,也罢,我便让人找一找。” “如此,我便替我那不成器的学生谢过盛大人!” 顾长平说罢,垂了垂眸,压低声音道:“于大人,也许会是好事一件。” 盛望心头一颤。 …… 顾长平走出锦衣卫司,顾怿迎上来,“爷,怎么样?” “去西市。” 顾长平答非所问,但顾怿从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就知道盛望一定是答应找人。 真不明白。 一个小小傅四奶奶,也值得爷动用盛望这条隐在暗处的线。 要知道,盛望对爷的情份,是看在顾六爷的份上,用一次,就少一次啊! 第三百二十七章 陪你逛逛 顾长平坐进马车中,便闭目养神。 若不是傅四奶奶失踪,他还不会与前世那件事情联想起来。 前世,也是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京中一夜失踪十二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这其中不乏大户人家媳妇、姑娘。 很多年后,有京中的商队进到鞑靼境内贩卖皮草,遇到两个会说官话的年老妇人,细细一问才知道,这些妇人就是在建兴三年上元灯节被掳走的。 掳来后,她们被分配给鞑靼城里最精壮,最勇猛的男子,一旦怀孕便被人看管起来,直到生下孩子。 孩子生下,休息半年,继续侍寝……直至年老色衰,再生不出孩子。 鞑靼的目的很简单,马交配,尚要用优质的母马,况乎人? 大秦朝四九城里的姑娘,不仅貌美,而且聪明。这样交配出来的孩子,文武双全,夺回中原指日可待! 如果他没有料错,傅四奶奶怕也是遭了此难。 光凭几府人和五城兵马司的势力,根本不足以找到这些外族人。 这些人有的已经在大秦潜伏多年,言行举止比大秦人,还像大秦人。 只有锦衣卫。 …… 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狂欢持续着,西市依旧人头攒动。 靖宝手肘撑在膝 盖上,抬起头,眼皮眨也不眨地看着一盏花灯,设想着三姐失踪的几种可能性。 最好的,便是她迷了路; 最歹的,是她着了坏人的道。 前者不用怕,总能找回来;后者,便是要人命! “小七!”陆怀奇气喘吁吁的跑来。 “怎么样,表哥,有消息吗?” 陆怀奇摇摇头:“所有的路口都派人守住了,没见人出来。西市也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恁是没看到人。” 靖宝直起身,一把抓住陆怀奇的胳膊,“会到哪里去呢?” 陆怀奇叹了口气,“我也觉得奇怪,不应该啊!” 正说着,只见几个官差从人群中挤出来,陆怀奇余光一扫,“快看,五城兵马司的人,为首的……” 靖宝早已撒手飞奔过去,抱了抱拳道:“官爷,我是失踪的傅四奶奶的亲兄弟,现在情况怎么样?” 梅江清两条眉毛挤在一处:“你就是靖府七爷?” “正是!” 梅江清神色一肃,“别站在路中间,到边上说话。” 靖宝跟着他到路边,梅江清压低声音道:“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没找着人,我已令手下扩大搜寻范围。” 靖宝脸色苍白,好一会才迟钝地浮现出难过和伤心, “看来,她走丢的可能性不大。” 梅江清眼中锐光一闪,到底是顾长平的学生,这聪明劲儿也没谁了。 傅四奶奶确实不太像走丢的样子。 “官爷!” 靖宝敛了神色,道:“官爷为官这么些年,不知对这种情况可有预判?” 梅江清思忖道:“不太好说,还是先找吧!” 靖宝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大过节的,劳官爷和兄弟们辛苦,这点银子请大人务必收下,就当给兄弟们买杯薄酒喝。” “不必!”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不接,那是不是意味着…… “这事我们定会尽力!” 梅江清顿了顿,又补一句:“你先生顾长平交待过!” “呃?” 靖宝一怔。 先生怎么会交待过? 他怎么知道这事的? 这人和先生是什么关系?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难不成这人就是五城兵马总指挥梅江清? 他是苏秉文的前岳父! “梅大人?” 眼前哪还有梅江清的影子,靖宝茫然抬头,只见一排带刀官差急匆匆在她眼前跑过。 “表哥,出了什么事?” 陆怀奇眼角抽/动了几下,“说是接到个报案,有个府里的大姑娘也不见了。” “又是个女的? ” 靖宝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十指痉挛的绞在一起,直觉告诉他,三姐失踪这事儿,怕是不简单。 “小七,你在这儿等着,我再去打听一下!” 陆怀奇交待一句,带着雪青消失在人群中,靖宝伸手按了下胸口,这里跳得太快,得稳一稳。 “阿砚,帮我去买盏灯来。” “爷,要什么灯?” “马灯如何?” 靖宝一愣,寻声望去,只见顾长平站在路的对面,手里拎着一盏小马灯,眼神专注地望着他,安静而有力量。 那一刻,靖宝很难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懵了几秒,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很轻的扎了一下。 她属马。 顾长平沉稳走过来,把灯塞到她手中,“远远瞧着像你,怎的一个人站在这儿,那几个人呢?” 靖宝看着他,恍然低下头,喃喃道:“梅大人没收我银子。” 没头没脑一句话,顾长平却听懂了,没多解释,只垂眸看着她:“要不要……陪你逛逛。” 靖宝把手里灯往上抬了抬,“不了,我已经有了,没什么好看的。”更没心情。 顾长平却似乎没听见这话,从她手中抽走灯,交给阿砚。 “我陪你主子往前走一百丈便回头,你就 在这儿等着,要有急事来找我们。” “是!” “走吧!” 顾长平顺势牵起靖宝的手,靖宝看他一眼。 “人多,别又弄丢了。”他这般说。 靖宝头皮一炸,心中那点心思差点没藏好,没话找话道:“今天先生的手,也不热乎。” “先生也是人。” “可我从来没见过先生狼狈的时候,倒是我,次次狼狈的时候,都被先生看去了。” “你很介意?”顾长平问。 他的目光太过磊落,衬得靖宝有些小心眼,她咬了咬牙,看向他,“谁都想把好的一面,给人看。” 灯影下,额间的疤痕已经淡得只剩一层浅浅的粉,顾长平挪开视线,道:“你很好。” 三个字,风轻云淡。 老师夸学生,父母夸孩子,朋友夸朋友……都这么说。 靖宝喉间发烫,内心的堤坝像是被什么凿开了一个豁口,“我真要那么好,三姐就不会失踪了。” 顾长平微微叹了口气,“你是觉得四奶奶失踪,是你的错?” “我上头,三个姐姐,三姐是最不受期待的一个。被忽视的人,总想做到最好,做到周全,来取悦别人。” 靖宝自嘲一笑:“可取悦别人,定是要委屈自己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爷失踪 靖宝把泪逼进眼眶。 “我有时候心疼她,有时候又气她,有时候还恨铁不成钢……我总想让她活得理直气壮些,哪怕是生不出儿子。 可我不是她,我从小被所有人包围着,注视着,我体会不到……体会不到活得像个影子的那种感觉。 今儿中午时,她还同我说生辰快乐。 每年的生辰礼,她从来不像大姐二姐那样送到我手上,都是悄无声息的派个人送来…… 可我知道,她是用了心的……是用了心的!” 靖宝的泪,再也逼不进去,哗哗的往外流。 她的话都乱了,毫无章法,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怎么办呢! 那个豁口开了,即便微小,也足够她向最喜欢的人袒露心声,流露出软弱。 对着这样的靖宝,顾长平把他这辈子,连同上辈子的温柔都使上了。 “不是你的错,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再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真的!” 他一边说,一边拿指腹擦着她的眼角,“别哭啊,乖--” 靖宝顾着自己的伤心,丝毫没体味出这一声“乖”里,含着的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情意。 “这个……给你!” 顾长平从怀里掏出那只早就被他体温捂热的簪子,“生辰快乐,靖小 七!” 有很长一段时间,靖宝只是紧紧的攥着那只簪子,没有开口、没有抬头,连动都没有动,死死的咬着牙关。 他说要送的! 他真的送了! “谢谢,先生!” 她低低道,声音有些哽咽,“我就说,先生一定说话算话!多少银子买的?贵不贵?” 顾长平笑笑,没说话。 靖宝抬头去看顾长平,对面的灯映在他的眼睛里,连带着她这个人。 不知道是灯影多一些,还是她这个人影多一些。 “往回走吧,阿砚要等急的!”他说。 “等下!” 靖宝把灯递给他,从怀里掏出帕子,把簪子放进去,一层一层卷起来,然后又塞到怀中。 “这么宝贝?”他故意逗她。 “当然,那可是先生送的!” 靖宝又将灯拿回来,“我先生是谁,大秦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人,可牛逼了!” 顾长平还是笑,转身的时候,抬手拍拍她的后脑勺。 像是安抚,又像是疼爱! 到了路口,阿砚果然已经踮着脚探头探脑,见两人出来,忙上前道:“七爷,不好了,傅大爷也不见了!” “什么?”顾长平表情骤然凝滞。 靖宝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先喊出那两个字,正要开口问,顾长平掌心 按在她肩上,稍稍用了些劲。 “你找傅家的人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去去就来。” “先生,你去哪里?” 顾长平好似全然没听见,只抛下一句:“半个时辰后,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他身形一晃,极快的消失在人群之中。 靖宝等彻底不见了顾长平的人影,才转身问道:“跟着傅大爷的人呢?” “就在前面牌坊下!” “带我去!” 牌坊下,站在两个手足无措,嘴唇发紫的小厮。 “你们如实说来,傅大哥是如何不见的?”靖宝问。 其中一个年长的小厮颤威威道:“回七爷,我们跟着大爷到灯市找人,起先还好好的,走到半道的时候,有人突然喊“抓小偷”。 我们俩个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大爷指着我说‘不是我,是他’,很多人就围住了我们俩,我们左解释,右解释,好不容易脱了身,大爷早不见了!” 这话听得靖宝两条眉毛几乎要打结在一起。 什么意思? 傅大哥被人当成小偷,为了脱身,就把自己的小厮卖了? “然后呢?”她又问。 “然后我们就在这灯市上找人,找来找去也找不见大爷的人,心说他会不会是回了府。” 另 一个小厮插话道:“可不对啊,马车还在路边停着呢!我们只得一个回府里,一个留在灯市上继续找。” 靖宝:“府里没回去,灯市也没有人,所以你们认为大爷也不见了?” 两人同时用力点点头。 靖宝狠狠的震惊了--这话怎么听着像在听天书? …… 顾长平七拐八拐,拐入一个巷子,顾怿和齐林都在这里等他。 “锦衣卫那头怎么说?” 齐林:“回爷,锦衣卫全部出动了,正在一处一处的排查,盛老大亲自领的队。” 顾长平:“傅家大爷失踪了!” 一旁的齐林撇撇嘴:“这傅家是撞了什么邪吗,怎么接二连三的不见了人!祖坟闹鬼了不成?” 顾长平眼睛眯成一条线,沉吟不语。 以他最初的判断,傅四奶奶的失踪和鞑靼有关系,第二个姑娘的失踪也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锦衣卫的触角遍布四九城的每一个角落,暗哨、探子多不胜数。动用他们的势力找一个人,最短只需半个时辰,最长也不过两三个时辰。 所以他才会如此笃定,傅四奶奶不会出大事儿。 但傅家大爷也失踪了! 这就让人匪夷所思。 鞑靼要的是女人,傅家大爷是男人,好好的,他怎么 会失踪呢? 顾长平手心全是冷汗。 是他估算错了? 还是这一世与前一世出现了偏差? “顾怿!” “爷!” “传讯给十二郎,让他派兵在京城各个要道布防。” “这……” “快去。” 顾怿摇摇头道:“爷,出动昊王亲兵布防,先不说昊王同意不同意,只说这后果……” “你只需告诉他,我收到密报,鞑靼今夜有行动。” 哪来的密报? 他怎么不知道? 顾怿不敢多问,电光火石间与齐林的目光撞了个来回:万万没想到,爷会为了靖七那小子做到这个份上? 齐林翻了个白眼:你才知道啊,我他娘的早八百年就知道! 顾怿:这么说来,咱们顾家绝后了? 齐林:兄弟,认命吧! 顾怿一口气堵在胸口,化悲愤为脚力,人瞬间不见了踪影。 这时,顾长平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才慢慢张大。 先不管傅大爷是怎么失踪的,只说自己如果想要把活生生的女人运出城,会选择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辰? 混迹在出城的队伍中! 时辰则是-- 天亮前! 顾长平:“齐林?” “爷?” “传信给盛老大,让他留心出城的马车,尤其是大户人家的马车。” “是!” 第三百二十九章 帮着找找 傅府,此刻乱成一团。 丁老太太瘫坐在太师椅里,脸色跟死人一样,贴身丫鬟正帮她顺着气; 大奶奶赵氏一边抹泪,一边死死的瞪着地上的卫姨娘。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这下倒好,四奶奶丢了不说,还连累大爷都丢了。 四奶奶丢了,他四爷还能再娶,了不得给靖家多陪些不是;可大爷丢了,傅家的天,她大房的天……可就塌了。 赵氏真想上前狠狠煽卫姨娘几个嘴巴子,见上头坐着老太太,只能偃旗息鼓,心里到底不甘,把桌子拍的砰砰直响。 “老太太啊,你快拿个主意吧,这可怎么是好!” 丁老太太这会早就傻眼了,哪还能拿什么主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陆氏母女俩,哀声道: “亲家母,就算老身求你了,帮着找找吧,我儿子可不能丢啊!” 陆氏看了女儿靖若素一眼,心如鼓擂。 丢个靖若袖,还能说是遇到歹人,傅大爷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怎么连他都会丢? 太蹊跷了! 一片死寂中,吴诚刚匆匆走来。 靖若素忙迎上去:“怎么样,有消息吗?” 吴诚刚大冷的天,急出一身的汗,“丁点消息都 没有,不光是五城兵马司,听说连锦衣卫都出动了。” 赵大奶奶吓得魂飞魄散:“出动锦衣卫,是不是大爷遇难了?” “啊……” 丁老太太一声惨呼,身子直往后仰,丫鬟们掐人中的掐人中,灌参汤的灌参汤。 吴诚刚忙道:“大奶奶可别自己吓自己,出动锦衣卫是因为接连又有女子在灯市上失踪。” 靖若素吓得心怦怦跳:“怎么会呢?” “我哪知道!” 吴诚刚口干舌燥,捧起自个女人的茶,一口气灌下。 “据我所知,连傅家大爷在内,已经是第六个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扩大搜查的范围。” “我的老天爷啊!”赵大奶奶一声呼抢,“没王法了!” 靖若素看了眼赵大奶奶,想着兄弟还在灯市上呢,忙拽过男人,问道:“阿宝呢,遇着了吗?他没事吧?” 吴诚刚抹了抹嘴角的茶渍,“没遇着,遇到了陆怀奇,说是刚刚和阿宝分开。你安心,阿宝身边有阿砚,出不了事。” “叫老四回来,快叫老四回来,别找了,别找了!”丁老太太一口气顺过来,呼天抢地的喊着。 靖若素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冲过去就要理论,被吴诚刚死死的拽住。 吴诚刚耳语道:“跟个老太婆有什么好说的,气死了还得找咱们算帐!” 气死活该! 靖若素一跺脚,把男人拉到外间,交待道:“一会你去找阿宝,就说是我说的,咱们家的人,就找咱们家的人!”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分什么咱们家,他们家!” 吴诚刚点点女人的脑袋,“心眼忒小,我先去了。” “你小心些,有事打发小厮回来,别来来回回的跑!” 靖若素看着男人的背影,连连冷笑。 不是她心眼小,而是那老太婆做事不地道,这会子靖府,侯府,吴府……哪个府不都在拼命找人。 怎么着,就数她家小儿子金贵? 我呸! …… 吴诚刚快马加鞭来到西市。 此刻已近子时,灯市上的人少了一半,还没下马,就看到靖宝提着个小马灯,站在入口的牌坊下,神情一脸的凝重。 他的身侧一边站着失魂落魄的傅府四爷,一边站着陆怀奇。 陆怀奇不等吴诚刚走近,一摊手,表示还没有消息。 吴诚刚搓着冷手上前,叹道:“就这么干等着吗? 陆怀奇:“否则呢?刚刚听五城兵马的人说,又多了一个报案的。” 吴诚刚一惊,“七个了? ” 陆怀奇点点头。 吴诚刚恐慌道:“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鬼知道!” 陆怀奇转过身,“小七,你冷不冷,这灯我来替你拿!” “不用!” 靖宝换了只手拿灯,冲阿砚道:“去看看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是!” 吴诚刚又一惊:“顾长平也来了?这与他有什么事?” 靖宝神色一肃,“姐夫,别连名带姓的叫,梅大人那边还是我先生帮忙打的招呼。” “是,是,是,顾先生,顾先生!”吴诚刚心道都这个时候了,这小子还有心思计较这些虚的。 阿砚去而复返,“七爷,先生在那头和梅大人说话。” 靖宝当机立断:“走,我们过去听听!” “我也去!” 傅成蹊像起死回生一般醒过来。 …… “先生!” “嗯!” 顾长平只是极轻的应了一声,手指着傅成蹊,“梅大人,介绍一下,这是宣平侯府的陆小爷,这是吴府的吴大爷,这一位便是傅家的傅四爷。” 梅江清看了傅成蹊几眼,道:“人,我们还没找到。” 傅成蹊一脸死气,“我大哥呢,也没消息吗?” “没有!”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傅成蹊语 无伦次。 “梅大人!” 靖宝插话道:“那几位姑娘都是怎么失踪的?” 梅江清余光看向顾长平,见顾长平微一颔首,方道:“我们调查了一下,除去傅大爷外,这几位女子都是与家人走散的。” 靖宝:“都是年轻的女子?” 梅江清点点头:“不仅年轻,而且貌美。” “这么说来,那些人是有预谋的。灯市人来人往,单身女子即便与家人走散,遇到歹人,也会呼救。” 靖宝蹙眉,“梅大人,可有人听见呼救?” 梅江清的脸色,微微一变,“没有!” 靖宝秀眉蹙得更紧,“既然没有,那就是说她们都是乖乖跟着歹人走的,这似乎……说不通啊!” “对,说不通!”陆怀奇恍然大悟。 梅江清的目光再次向顾长平看去:你这学生忒聪明,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 顾长平给了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低头问:“靖七,如果你是歹人,会如何在这热闹繁华的灯市,把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 靖宝看着他,“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到。” “什么?” “下药。” 靖宝一字一句:“有一种药,无色无味,可以让人迷失本性,乖乖听人摆布。” 第三百三十章 深思熟虑 顾长平的喉咙不由自主的动了动,好一会,才按捺住自己起伏的心绪。 他刚刚找梅江清就是为了说这事。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性,能让鞑靼人把女子掳走。 “再往下说下去!”他命令道。 靖宝舔了舔唇,“据我所知,这种的药性很短,半个时辰左右就会失效。” 梅江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也就是说这些人会在这半个时辰里,把人弄到一个隐蔽的地方。” “否则等人醒来,事情就会暴露。” 靖宝踮起脚尖,手往远处一指,“半个时辰,除去走出灯市的时间,时间所剩不多,闺中女子步子迈得小,走得慢,如果他们没有出城的话,应该就藏在灯市附近。” 梅江清心中一跳,大掌拍在靖宝的肩上:“说得很对,她们就应该在这附近。 行武之人,手劲贼大,靖宝腿一曲,就要扑通跪下时,一只大手稳稳的扶在腰间。 顾长平很快松手,“梅大人,把兄弟们都召回吧。” “我这就去!” 梅江清说走就走,极快的消失在夜色中。 “那我哥……也是被下药掳走的?”傅四爷颤颤威威的开口。 靖宝摇头:“这我还真 不知道!” “你……” “我什么?” 靖宝眼神一厉,傅四爷想着刚刚挨的两记巴掌,讪讪的住了口。 …… 傅成蹈此刻正站在一口枯井里,竖着耳朵留神外头的动静。 脚边的黑影无意识的蜷缩起身体,他察觉到,脱下大麾披在那团黑影身上。 恰好,月光斜照进井底,打在女人苍白的,布满泪水的脸上。 傅成蹈神经突突地跳,“弟妹,你别怕,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找到这里来。” 靖若袖泪流更凶:“大爷,遥儿找到了吗?” 傅成蹈心里难受,答不上来。 时间往前推演两个时辰。 傅成蹈坐在书房里与两个故友谈笑风生,酒过三巡,下人匆匆来报,说是姐儿在西市失踪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故友就往内宅去,哪知刚走到半路,就看到靖若袖踉踉跄跄过来,眼里脸上都是泪。 “大爷,遥儿不见了。” “别急,我这就派人去找,你在家等着!” “等不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看得比命根子还要紧,靖若袖哪能就这么干等着。 傅成蹈见她主意打定,也不好拦着,只得命几个贴身丫鬟小心跟着。 到了西市 ,人山人海。 他将府中下人叫到跟前,排兵布阵,一通叮嘱,安顿好一转身,哪还有靖若袖的影子,早就带着婢女冲进灯市中找人。 他也等不住,跟着往灯市中去。 走出一箭之地,远远瞧见靖若袖又折了回来,他心中一喜,莫非姐儿找到了? 近了才发现有些不对劲,身旁扶着她的两个婢女,竟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竟不曾向他看上一眼。 出事了! 他掩不住心中的震惊,一边喊,一边伸手去抓人,“弟妹!” 他快,那婢女更快,把靖若袖往边上一推,高喊:“有小偷,快抓小偷啊!” 周围看灯的人纷纷围过来。 情急之下,他只得冲贴身小厮一指,“不是我,是他”,然后奋力钻进人群,追了出去。 可哪里还有这三人的影子。 傅成蹈心中大骇,赶紧四下看看地形,心中判断那两个婢女应该是往巷子里钻了。 西市的巷子四通八达,她们钻的是哪一条? 没有时间思索,傅成蹈找了条最近巷子跟过去,哪知那巷子根本没有人影,黑灯瞎火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一个错误: 他根本不应该去追,而是 应该立刻找官差报案!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调头往回走。 然而,四九城的这些街头巷陌他这个外乡人从没走过,几个拐弯,便迷了路。 正恨自己无用时,一抬头,见远处有几道人影打着灯笼一闪而过。其中一人的侧脸,异常熟悉,不是那靖若袖又是谁? 在救人和去找帮手之间,傅成蹈选择了前者。 这一回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因为是长子,丁氏怕他夭折,请过两个拳师教他学了几年的拳脚功夫,自保是没问题的。 其次,女人家的清白最是要人命,要是他走了的这个当口,那些歹人将她…… 这是傅成蹈无论如何都不能承受的后果。 主意打定,他立刻将袍角往腰间一塞,借着院旁的大树,翻身进到院里。 这是一个三进的府邸,有一处的灯最亮。 他不敢走亮堂的地方,只能往暗处贴着墙走。 走到近前,发现院里竟然摆着十几辆马车,有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婆子,正在往车里搬人。 这头一个搬出来的,便是靖若袖。 傅成蹈不由得心惊胆战,他们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把人引走。 傅成蹈主 意打定,飞速的摸黑到柴房,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往干柴里点了一把火。 这帮歹人欲行不轨之事,最怕被人发现,他们定会赶过来先把火扑灭。 这个时候,是他救人的好时机。 果不其然,看到火光,所有人都奔过去救火,隐在暗处的傅成蹈趁机把靖若袖从马车上背下来,往后院跑去。 哪知,刚跑出几十丈,就听到有人喊:“少了一个!” 傅成蹈算了算脚程,知道自己背着人跑不过这些歹人,弄不好两人都得死在这里,只得寻地方先躲起来。 他想到自己跳下墙时,无意间看到的一口枯井,忙调了个头,往墙边跑去。 就在这时,背上的人嘤咛一声有了动静,他怕她醒过来,吓得叫出声,引来那些歹人,忙把人从背上放下来。 这么一折腾,靖若素彻底惊醒,失声尖叫前,他将大掌捂过去,“是我,弟妹!” 靖若袖眼睛陡然睁大,眼里尽是恐惧。 他附在她耳边,“你别叫,咱们这是在逃命,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先得罪了!” 说罢,他将她打横一抱,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井边,把女人放下枯井。 随即,自己也跟着纵身一跳。 第三百三十一章 滴水穿石 靖若袖见他不答,悲从中来,将脸埋进掌心,身子一抽一抽。 傅成蹈攥了攥拳,“你放心,只要我能活着出去,哪怕找遍天涯海角,也定会把姐儿给你找回来。 ” 靖若袖猛的抬起头,不觉怔住。 傅成蹈别开眼,解释道:“她是我侄女,嫡嫡亲的。”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靖若袖只觉得心灰意懒,泪流更多。 傅成蹈知道她是想到了老四,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心底那些压抑许久的东西,像水泡一样,一个一个冒出来。 他颤威威伸出手,想替她擦一擦眼角的残泪,靖若袖吓得忙别开脸。 手骤然缩回去。 傅成蹈眼神一黯,赶紧背过身,一腔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孤勇彻底落空,被摔在地上稀巴烂。 他记得很清楚。 那年四弟大婚,他以长子身份站在母亲身后,新人被扶进堂里拜天地,那红妆女子弯腰磕头的时候,盖头滑动,露出白玉般的一段颈脖。 翌日一早,新媳妇敬公婆茶。 她款款而来,整个内堂里鸦雀无声。 昨日的少女一夜间初为人妇,青丝挽起,玉摇晃动,眼角眉梢都是春色。 “母亲喝茶!”声音也如莺啼。 起身走到他面前,屈膝轻轻一福,面若桃花,她垂首唤道:“大哥,大嫂,安 好!” 他将事先预备下的红包递过去。 她接过来,嘴角轻轻勾起一弯极好看的弧度,“谢谢大哥,大嫂!” 说罢,她转身,冲四弟俏皮的眨了几下眼睛。 他端起茶掩住唇边的浅笑,这四弟妹一言一行自持端庄得体,却还是难掩小儿女神情,到底年轻! 日子流水般过去。 他忙着做官,忙着与人应酬,只有几次阖家吃团圆饭时,才与她打个照面,她依旧是玉骚头,金步摇,如花美眷。 有一夜,他从书房出来,见月色正好,便心血来潮去后花园走走,不料却撞见她与婢女玉怀在桂树下消食。 玉怀问:“奶奶今儿个怎么老打错牌,全给二奶奶赢去了。” 她说:“一点银子,也值得你拿来说。” 玉怀:“什么一点,奴婢算算,这个月都输了近六百两,私房银子都快输没了。” 她笑笑没说话。 玉怀跺着脚恨恨道:“旁人做个好事,还叫人知道,奶奶倒好,闷葫芦一个,只自个摇呢,也不见二奶奶念你的好!” 他等人离开,叫来小厮一问才知道,二弟妹的娘家有了亏空,暗中在当首饰卖呢! 大宅门,便是个小社会,捧高踩低是常有的事。 二弟妹家世一般,嘴也拙,本来就不讨母亲喜欢,若再 闹出亏空之事,别说婆媳妯娌,便是底下的下人,也会另眼相看。 施恩不难,难得是将恩施得不动声色。 傅成蹈从那晚开始,便对她多留了一份意。 生性感,性子柔弱;女红出众,爱吃甜食;不喜争闹,事事隐忍……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这份意便如滴水穿石一般,从皮囊渗透进骨头。 “大爷!” 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回味,傅成蹈转过身,“何事,弟妹?” “会有人来救我们吧?”她问 “会!” 傅成蹈说完,看了靖若袖一眼,继又转过身。 枯井里陷入死寂。 靖若袖听了这话,不觉怔住,心想:大爷是个稳重的人,总不会骗她。他说有,便一定有。 家里头丢了长子,又丢了媳妇,不知是怎样心急? 忽然,小腹一阵涨紧,原是有了尿意。 人有三急,可这方寸之间,又有外男在,可要怎么方便?靖若袖脸一红,决定忍上一忍。 这时,井外头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 傅成蹈神色一变,“弟妹,你起来,贴着墙站。” 靖若袖吓得一跳,想起身,哪身子还有有半分力道。 傅成蹈见她不动,赶紧伸手一拽,再往井壁上一推,自己也贴着井壁站立。 “左右就在这附近!” “对,逃不到天上去!” “#¥#¥#¥#¥……” “#¥#¥#¥#¥……” 后面的话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鸟语,靖若袖胆子小,拿眼神去看傅成蹈,恰好傅成蹈也将目光凝聚起来。 “贴紧了,别动!”他无声道。 靖若袖正要点头,却发现这人的手,还握在自己的腕上。 “放……” 刚起一个音,就见傅成蹈焦急的摇头。 她赶紧收了口,可腕上的那只手还在,带着男人阳刚的热度,靖若袖羞得无地自容,眼睫毛颤抖抖,抖得似折翼的蝶儿。 傅成蹈不是故意要去握她的腕儿,实在是怕这女人身子一软栽下去。 偏这手腕细伶伶,似一折就断,他只得松开手掌,掌心按在她的后背。 靖若袖被他这般大胆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脑子里嗡嗡直响,连上头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都未察觉。 傅成蹈等人走远,手一松,只见女人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吓得又赶紧一把扶住。 靖若袖窘得想死的心都有,连连闪躲,偏又无数躲,只得将手心捂住脸,不去瞧他。 因为太紧张,下面的尿意越来越重,她想说什么又忙咽住,满心委屈地无声哭起来,别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娇娇怯怯的姿容。 傅成蹈又是惭愧,又是 无奈,惟有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大麾,重新披在她身上。 “弟妹,我……不是故意的!”他压低声音。 气息尽数喷在靖若袖手背上,她烫得全身发热,那尿意又急了三分。 “我……我……我……想尿!” 靖若袖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是真的忍不住了。 傅成蹈脸色一红,幸好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那……那你……我不看!” 说罢,他背过身,别过脸。 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她拿下了大麾,细细琐琐的解了褥裙,小心翼翼的蹲下……每个动作都似亲眼所见。 “畜生!” 他暗骂自己,枉你还是读圣贤书之人,岂不知天地人伦。 后面的靖若袖小解好,草草收拾好褥裙,脸烧得飞红,呐呐不能言。 两人正各自尴尬之时,忽听得上面有人高喊一声: “快看,井那边有只金钗。” 靖若袖下意识一摸发髻,魂飞魄散,头上的金钗不知何时没了,还没作出任何反应,肩上的大麾被傅成蹈一把抢过去。 只见他把大麾往身上一披,迈步将靖若袖整个裹进怀中。 “别动,别让他们看到你!” 靖若袖只觉得天旋地转,几欲昏厥。 这时。 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相拥而眠 “回老大,北城门发现两辆可疑马车,马车里截获两个在灯市失踪的年轻女子。” “回老大,南城门也找到失踪女子,还生擒了两个鞑靼头人,现已经带回司里审问。” 盛望倒抽一口冷气。 他娘的! 琅琅乾坤,天子脚下,若不是顾长平警示他,他都不知道狗日的鞑靼人已经胆大包天至此? “找到的人中,可有傅家四奶奶?” “回老大,没有!” “给我再找!” 盛望将马鞭一挥,声色俱厉道:“还有,想办法撬开鞑靼人的嘴,不惜一切手段,把他们安在四九城的桩子给我拔出来。” “是!” 盛望白胖脸抖了几下,朝一旁的心腹招招手,那人上前,低声道:“老大?” “去给顾长平传个讯,就说还没找到四奶奶的人,让他……别急!” “是!” …… 时间飞快的流逝着! 消息不断的在传来! 吴诚刚死死的盯着顾长平,谁他娘的说顾长平被下了官位,不行了? 他行的很! 五城兵马司的消息递给他也就算了,连锦衣卫也给他递消息,从前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被屎糊住了。 送讯人离去,吴诚刚快步上前,“顾先生,什么情况?” 顾长平冲他 微一颔首,扭头对靖宝道: “目前已经找到四个失踪的女子,你三姐不在其中。锦衣卫在审人,时间不会太久,应该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不等靖宝回答,他又道:“梅大人那边,正在挨家挨户搜,也要时间。” 靖宝喉咙紧得说不出话来。 顾长平等了一会,见她不言语,只好转身再去催一催梅江清那边,忽的,胳膊上多出了一只手。 他扭头。 黯淡的光线下,靖宝黑沉的双目骤然迸出光亮,“先生,他们在哪里找到的失踪女子?” “城门口,马车里!” “那麻烦先生转告梅大人,搜宅子时一定要留心前门后院有没有车轱辘轧过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 “嗯!” 顾长平的内心此刻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 没错! 大过节的四九城的老百姓都不会深更半夜往外跑,往城外跑的都是从四九城外赶来看灯的人。 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顾长平用力咬了下后槽牙,立刻招来顾怿叮嘱几句。顾怿片刻不敢耽搁,极快的寻到了梅江清。 梅江清得了消息,大吼一声:“来人,告诉弟兄们,重点看前门后院等马车出入的地儿,有没有新轧的车轱辘印!” 一个时辰后。 “报,梅大人,西市九回巷子的一处宅子后门,发现大量的车轱辘印!” 梅江清心中一动,“来人,立刻去通知顾长平,其他人……跟我去搜院!” 消息极快的传过来。 “靖文若,跟上!”顾长平低喝一声,大步离去。 靖宝朝陆怀奇、吴诚刚瞄一眼,赶紧拎着灯追了上去。 傅四爷一看所有人都走了,也浑浑噩噩的跟过去。 “先生!” 靖宝跟不上顾长平脚步,走得有些喘:“我三姐会在那宅子里吗?” “会!” 简单明了,斩钉截铁! 靖宝心里说不出的安稳和踏实。 …… 宅子里,灯火通明。 顾长平他们赶到的时候,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前前后后都搜了一遍,正向梅江清汇报。 “前院没有!” “后院没有!” “耳房没有!” “后花园里没有!” “梅大人,什么情况?”顾长平走上前。 “长平,你来得正好!” 梅江清神色凝重,手一指树下两个被捆着的仆人道:“找到两个一问三不知的哑仆,一些鞑人的首饰,还有一具刚刚咽气的尸体。” 靖宝瞠目欲裂,“梅大人,什么尸体?” “别紧张,不是你三姐的,是另一 个失踪的女子,应该是咬舌自尽死的。 “那我三姐呢?她在哪里?” “没找到!” “怎么会没找到?” 靖宝的声音都呲了,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这时,一只大掌落在她头上。 “别急!” 顾长平冲靖宝露出一个僵硬却温暖的笑容,扭身,“梅大人,再细细找一遍,每个角落都不要拉下。” “听见没有,再去找!” 兵卫四下又散开,顾长平低头又道:“走,咱们也去找找!” 靖文若听到“尸体”两个字时,三魂已经去了两魂,这会整个人还处在游离状态。 顾长平不等她作出任何反应,牵起她的手便往里走。 游离中的靖宝下意识挣动了一下,却被顾长平更加用力的拽住。 身后,陆怀奇刚与吴诚刚说完话,一抬头,看到两人交握的手,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他,他…… 怎么能握着小七的手呢? 我,我,我…… 还没有握过小七的手呢! 陆怀奇出奇的愤怒了! 嘴里好像被人硬生生往喉咙里塞了个臭鸡蛋,吐不出,咽不下,呼哧呼哧喘了会气后,他懊恼的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头一偏,看到傅四爷一脸懵逼的站着不动,气得上前 一脚踹过去。 “你他娘的还愣着做什么,去找啊!” “你……” 傅四爷太阳穴青筋一根根爆起来,但在对上陆怀奇杀人一样的眼神后,恁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火把统统点上,整个兵马司的人一寸一寸地方找过去,只差挖地三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边传来一声嘶吼声。 “快来看,井里有东西……” “好像是人……” 靖宝一激灵,一把甩开顾长平的手,撒开腿就跑。 刚跑几步,又听有人喊道:“不好,这井里似乎有毒气!” 靖宝一个踉跄,扑通摔倒在地。 顾长平站过去将她扶起,靖宝内心天崩地裂,脸色鬼还难看。 “未必是你三姐!”他轻声安慰。 没错! 三姐怎么可能在井里? 靖宝跌跌撞撞跑过去,枯井前已经竖起了十几只火把,井边上横着一块大圆石板。 “七爷,你等下,等毒气散了再……” 哪还等得及。 靖宝一把推开那人,扒在井边低头看,眼前阵阵发黑。 井下-- 一男一女“相拥而眠”。 男人身着大麾,他怀里的女人缩在大麾里,只露出小半张脸。 靖宝一眼便看出,那怀里的女人是她心心念念的三姐--靖若袖。 第三百三十三章 字字如刀 顾长平一把揪住靖宝的后背,稍一用力将她拖开。 “顾怿,下!” “是!” 顾怿屏息纵身一跃,二指先往靖若袖颈边一探,再往傅成蹈颈边一探,扬声道:“爷,都还有气!” “听到没有,你三姐还活着!” 靖宝缓缓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摇摇欲坠的灵魂在悬崖边被拉了上来。 她“哇”的一声,张开双臂将顾长平死死抱住,哭得泣不成声。 顾长平猝不及防,被抱得一个趔趄。 片刻后,他抬起手轻轻的拍着怀里人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两人的身后,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陆怀奇整个人灰飞烟灭,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她,她…… 怎么能抱着顾长平呢? 我,我,我…… 还是她的嫡亲表哥呢? …… 兵荒马乱的一夜,终于过去。 天色微亮时,老太医从内室出来,冲靖宝微一点头,“七爷,借一步说话。” 靖宝忙道:“老太医,请!” “贵姐和傅家大爷并无大碍,他们吸入的不是毒气,而是瘴气,我开了几剂清肺汤,喝完基本无碍!” 靖宝长松口气,“多谢太医!” 老太医指了指她的手,道:“我帮七爷的手清理一下。” 靖宝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那一 跤把她的手给摔破,“那便多谢老太医了。” 老太医清理完,拿了诊金告辞离开。 靖宝走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靖若袖,低低的交待了玉怀几句。 走出院子,傅成蹊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靖宝看他一眼,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当初三姐结婚的时候,她对这个男人抱有一腔热情,不求夫妻恩恩爱爱,只求他能给三姐一个遮风蔽雨的家。 哪知几年过去,这男人一事无成不说,还因为三姐没生出儿子,事事委屈她。 瞧着,真不是良配。 反观傅大哥,不仅事事处处护着三姐,还…… 锦衣卫已经撬开了其中一个女鞑子的嘴巴。 那人交待了如何把三姐下药掳走,如何遇到跟踪,傅大哥如何点了一把火,趁机把三姐救走,两人又如何被发现,又如何因为时间紧迫,用井盖封死枯井,以达到将二人闷死的目的! 这才是真正有担当,负责任的男人,要是三姐当初嫁的是…… 这念头刚起到一半,靖宝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用力的摇了下头。 “老太太在哪里,我要与她说几句话!” 傅家总管忙道:“七爷,请跟我来!” …… 丁老太太早已撑不住歇下,听闻靖七爷执意要见 她,只得穿戴好了爬起来。 “老太太,我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靖宝半句废话都没有,“整桩事情,都是因为四爷弄丢了姐儿才惹出来,好在是有惊无险,人都平安回来,否则……” 靖宝说到这里,神色一厉,眼中似有嘲讽。 “做人做事,先说一个理,再讲一个度。 我三姐没生出儿子,理亏一分,你们偏宠卫姨娘母子三人,我靖七也就认了。 但姐儿是你们傅家的人,她姓傅,四房嫡出长女,你们若是连她都敢怠慢,这理就说不过去。” 丁老太太两眼冒光的看着靖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三姐是你们傅家明媒正娶的四奶奶,八抬大轿过抬进门的。 她的家世背景,长相教养不客气的说,是你们傅家内宅的门面。这门面的背后,是靖家和侯府。 凡事过犹不及,我七爷不是个好说话的人,翻起脸来,六亲不认的。 老太太,这两家与傅家的情份,都维系在三姐和姐儿身上,以后行事,先掂掂份量,再想想后果。” 靖宝说完,把茶碗“吧嗒”一声重重搁下。 字字如刀,句句如剑,丁老太太又羞,又恨,又气,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又昏过去! …… 靖宝撂下狠话便 往外走,不想在二门的时候,冷不丁遇上梅江清。 “梅大人这是……” “等傅大爷和四奶奶醒来,要问个话。” 梅江清看着眼前的清秀男子,笑道:“不用担心,这是例行公事!” 靖宝想了想,道:“我三姐向来胆子不大,还请梅大人问话的时候,多给些体面。” 梅江清哪能不明白这话中的深意,“我只会问一下被劫的过程,井下的事不会多问。” “如此,便多谢了!” 靖宝深深一揖,直起身,又想到一事,“劳梅大人替我谢谢傅大哥,这事,我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 回到靖家,已过五更,再一会,天就亮了。 还得赶到庄上,睡是睡不成了,靖宝让阿蛮备水沐浴,这大冷的夜,她一身冷汗一身冷汗的出,里衣几乎湿透了。 水备好,靖宝坐进大桶里,舒服的叹了口气。 阿蛮在一旁扒着桶边,打着哈欠道:“七爷对丁老太婆说的那几句话,奴婢在外头听着,真解气。” “傻丫头,这话不是用来解气的,是用来震慑的。” “这次过后,傅家那些人应该不敢了吧!” 靖宝冷笑一声,“丁老太太和傅四爷或许收敛了,但有一个人,绝对不会。” 阿蛮:“ 你是说卫姨娘!” 靖宝点点头。 她甚至怀疑遥姐儿被丢,从头到尾都是卫姨娘做的手脚,否则那些跟着的下人,难不成都是死的? 只是找不着证据! “阿蛮!” “爷!” “我还有一层担心!” “什么?” 靖宝唇瓣动了几下,到底没说出口。 “没什么!” “爷可是担心有人会说三姑娘和傅大爷的闲话?” 靖宝诧异地看着阿蛮,点点头。 孤男寡女呆在井里两个时辰,被救的时候还紧紧相拥在一起,那起子爱嚼舌根的小人,会如何想! 就算小人不作祟,傅四爷心里有没有疙瘩?会不会猜忌? …… 傅家的厢房里,婢女用剪刀剪了下烛心。 “姨娘,你说大爷会不会和四奶奶本来就有一腿?”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卫姨娘翻着白眼。 每次老太太和爷偏心自个的时候,大爷都会跳出来,肯定是这两人早就有了首尾。 否则,他又怎么会冒死救人? 这世上谁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姨娘, 你说,那两个时辰大爷和四奶奶在井下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卫姨娘冷笑道:“我告诉你吧,四奶奶被找着的时候,褥裙都没系好,啧啧啧……你细想想?” 第三百三十四章 父亲儿子 丫鬟羞得脸都红了,半晌才叹道:“哎啊,那咱们四爷要怎么才能咽下这口气噢!” 咽不下才好! 卫姨娘掐着细腰走到窗前。 正是靖府七爷所料的那样,她本来的计划是趁着上元灯节把姐儿弄丢,姐儿是靖若袖的命,姐儿丢了,靖若袖只怕也活不长。 她一死,老太太看在她为傅家生下两个儿子的份上,定会把她扶正。 到时候,正房奶奶是她的,那死鬼带来的嫁妆也是她的。 为此,她叮嘱了小儿子缠着爸爸买灯;又花二百两银子找了个人贩子。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那奶娘竟没有像四爷叮嘱的那样,在原地干等,而是等了一会就找来了。 偏那人贩子因为灯市人多,去的迟一会,阴差阳错之间,姐儿被找着了。 本打算事情是不成了,哪知老天有眼,四奶奶丢了。 她被逼着跪在堂下的时候,脸上凄风苦雨,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 还想着最好那四奶奶和大爷挟带私奔,做下丑事,也省得她还得想计怎么弄死她。 哪知,几个时辰后,就传来大爷和四奶奶都被找着了。 卫姨娘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算计。 找着是找着了,但又如何? 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 搂抱在一处,后面的事情还不好办吗?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够他们吃几壶的了! …… 绞干头发,靖宝坐在椅子上由阿蛮梳头。 “爷,用哪只簪子?” 靖宝从旧衣裳的内袋里掏出用帕子包着的簪子,小心翼翼的递过去。 “用这一支!” “爷,这上头还雕了一个宝字,谁送的?” 靖宝夺过一看,果然一个宝字! 这宝字是原来就有的? 还是先生亲手刻上去的? “爷,谁送的啊!”阿蛮好奇。 靖宝咳嗽几声,板着脸道:“你个丫鬟,梳头就梳头,哪那么多话要问?” 阿蛮的眼神骤然瞪大,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爷,你才说要把阿蛮收房,怎么外头又有了妖精”一行字。 靖宝只当看不见。 “这帕子你洗一洗,熨好了折起来;那小马灯就挂我床头,你每天记得掸掸灰尘。” “爷,你还没说这簪子到底谁送的?”阿蛮锲而不舍的追问。 她就不相信,自己“陪房”丫头的地位,已经坍塌到连簪子主人都问不出来的地步? “别问,梳头!” 阿蛮“含恨”拿起梳子,把头发一根根梳理顺当,插上新簪子,然后“啪”的一声,把梳子往桌上一放,便掀帘出去。 靖宝的心战栗了几下。 从梳子上残留的比平常多了一倍的头发来看,阿蛮已经忍着没下狠手。 从院里出来,靖宝去陆氏房里请安道别,并叮嘱陆氏这几日往傅家去的勤快点。 这边母子二人在说着私房话。外头,阿蛮拉着阿砚也在说着私房话。 阿蛮:“哥,七爷头上的簪子是哪个野女人送的?” 阿砚翻了个白眼。 阿蛮一惊,“不是野女人,难不成是野男人?” 阿砚点点头。 阿蛮:“表少爷?” 阿砚摇摇头。 阿蛮:“是徐公子?” 阿砚又摇摇头。 阿蛮眨巴着眼睛,“难不成……是钱公子和汪公子中的一个?” 阿砚特别错愕地瞅了她一眼,也难怪占卦没一个准的,还是太傻啊! 都不是! 那会是谁? “高公子不太可能移情别恋啊!” 咔嚓! 一道闪电劈中她的灵魂,“等等,难,难不成……是先生?” 阿砚幽幽叹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一管巨大的鸡血,直接打进阿蛮姑娘的心脏。 所以! 给七爷送簪子的是顾长平? “那灯呢,也是他送的?” 阿砚眨了下左眼睛。 “那手帕呢?” 阿砚眨了下右眼睛。 阿蛮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 深深地看了眼自家兄长,然后,手脚无力的扶着墙走了! 先生啊先生!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怎么能连自己儿子都要喜欢呢! 这可是明目张胆的“乱伦”啊! 阿砚见这丫头失魂落魄的离开,心说:也不知道这丫头有没有会错意。 可不是老父亲喜欢儿子,而是儿子暗恋老父亲! …… 和陆氏道完别,靖宝便去庄子,马车还没到城门口,就听高叔道:“七爷,前头是陆府的马车。” 靖宝下车,“表哥,你怎么来了?” 陆怀奇:“小七,你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 “伸出来!” 靖宝只当他要送什么东西,把手伸过去。 陆怀奇掏出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过去。 靖宝:“表哥,你这是……” 陆怀奇撒谎不打草稿:“帮你去去晦气!” 靖宝:“……”还有这种去晦气的法子? “另一只手?” “噢!” 两只手擦完,陆怀奇把帕子往地上一扔,还用脚狠狠踩了几下,遂伸开双臂一把抱住靖宝。 “干什么动手动脚的?”靖宝推他。 “别动!” 陆怀奇恶霸似的威胁道:“我身上的衣服开过光,能给你带来好运气!” 靖宝:“……”这 哪个秃驴扯的谎? “得了,去吧!” 陆怀奇一抱即放,摇头晃脑走了。 手也擦了,抱也抱了,那人留在小七身上的印子都被我清理。 安心的一比! 靖宝看着这人的背影,心想:陆表哥难不成被昨儿夜里的惊险给吓到了?怎么有点精神错乱的意思? …… 快马加鞭到庄上,刚下马车,就见高,徐,钱,汪四人站在屋檐下,一个个“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走到近前,她才发现看错了。 他们的眼神不是“不怀好意”,而是“深表同情”。 高朝:“节哀顺便!” 钱三一:“有惊无险!” 汪秦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徐青山:“嗯!” 还嗯! 靖宝看了这四只一眼,问道:“先生呢?” 钱三一:“一两银子一个答案。” “我昨儿请的那顿饭都喂狗了?”靖宝漠然白他一眼。 钱三一:“……” 徐青山忙道:“先生还没来,让我们自己看书,说是午后才到。” 靖宝感激地看了徐青山一眼。 先生一夜没睡,是该补补眠的。 钱三一气不愤一两银子都没从靖宝身上讹到,眼珠子一转,坏水上来:“靖七,你猜昨天晚上你走后,我们遇到了谁?” 第三百三十五章 狼子野心 一个“谁”字,靖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只听钱三一小钢炮似的发出了直击灵魂的三连问: “那个谁是不是与你有关呢?” “后来,又与我们发生了什么故事?” “我们与她们的上元灯节是怎么过的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付一两银子。” 靖宝:“……”这王八蛋怎么到现在都没被人活活打死?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 钱三一神色大喜,伸手就要去接,冷不丁这银子在空中拐了个弯,落到了徐青山的手上。 “青山,你说给我听听,银子你收着!” 徐青山哪能要娘娘腔的银子,忙不迭的塞回去道:“走,外头冷,咱们屋里说去!” 钱三一气得人都炸裂了,“徐青山,你丫的清醒点,脱贫比脱单重要;赚钱,比感情重要;兄弟比娘娘腔重要!” 靖宝跟着徐青山转身离开的同时,右手竖起了中指。 钱三一先是一愣,随即咆哮道:“姓靖的,你竖个中指是什么意思?你他娘的给我说清楚。” 姓靖的脚步都没停。 钱三一扭头,“……他什么意思?” 汪秦生挠挠头皮:“应该是夸你好的意思吧?” 高朝冷笑 。 两个傻X! …… 一盏茶后,靖宝对昨儿这四只的活动了如指掌。 遇到的人是叶筠芷和李新慧。 两人找到楼外楼的目的,就是想再次会会“情敌”--靖小七。 前脚后脚错开后,为了防止这两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被人贩子拐走,四人迫不得已与她们一道逛灯市。 徐青山还被叶筠芷逼着买了一盏灯,为此,他气到头顶冒烟。 李新慧的灯,本来是由汪秦生买的,结果汪秦生的荷包在灯市被小偷顺走,高大公子出门又习惯不带银子,于是这个重任就落到钱三一头上。 钱三一在怀里摸了七七四十九次,才抖抖索索的摸出一两碎银子。 就因为这一两碎银子,他做一夜的恶梦,梦里还喊出一句肺腑之言: “女人,都他娘的是老虎!” 靖宝笑得直不起身来。 徐青山等她笑够了,压低声道:“那个……娘娘腔,以后遇着难事来找我,我知道消息后,替你担了一个晚上的心,都没睡好!” 靖宝这才发现他的眼底有青色。 “谢了,兄弟!” 她拍拍徐青山的肩,答得豪气万状。 肉眼可见的,徐青山的脸塌了下去。 这时,高 美人走过来,目光像条蛇一样的落在靖宝身上。 靖宝顿时心惊胆战,惴惴不安道:“是在灯市上无意中碰到的,五城兵马司的老大是他的熟人,帮我打招呼来着。” 何止打招呼! 还跑前跑后吧! 还送了灯和簪子吧! 高美人目光扫过靖宝发髻间的簪子,鼻子里呼出两道人气,自顾自坐下,手里拿着书,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他们都这样了,我该怎么办? 徐青山不明就里,“娘娘腔,你碰到谁了?” 靖宝:“先生!” “原是先生啊!” 徐青山大。大咧咧道:“先生也去逛灯市啦,他可不像是会凑热闹的人!” “啪--” 一只砚台砸过来,徐青山敏捷拽着靖宝往边上一躲,砚台在地上炸开,四分裂。 “姓高的,你发什么神经?”他怒吼。 高朝却只当没听到,呼啦一推桌子,回了他两个字:“失手!” “你……” 靖宝一把拉住徐青山,冲他摇摇头。 虽然她心里梗着一口气,气高美人行事不管不顾,但眼下这个当口,她还是决定忍一忍。 走出内堂,她回到自己房里,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用帕子包好了塞到枕 头底下,换上一根平常惯用的木簪子。 元吉一边梳头,一边不解地问:“七爷,好好的为什么要换簪子?” “话真多!” 靖宝的脸上少见的声色厉疾,元吉吓得手一颤,梳子差点滑落下去。 …… 温泉庄子上,地龙烧得火热。 “回王爷,官道上截住一辆马车,车上有昨儿灯会上失踪的女子,还有三个鞑子,两男一女。请爷示下,这几人是送到锦衣卫那边吗?” 李君羡扭头去看顾长平,见他微一颔首,方道:“交给盛老大。” “是!” 门掩上。 李君羡漫不经心的喝着茶,顾长平知道他心里有疑惑,将茶盖轻轻敲了下茶身。 “叮”的一声,李君羡抬起头。 “顾六爷的相好,是盛望的旧友,因着这一层关系,他对我有几分不一般。” 顾长平缓缓道来:“让王爷出动亲卫在官道上侯着,一来是想找到靖生的三姐;二来……” “二来是什么?” 顾长平沉默片刻,“二来是想让王家人参王爷一本,在京中私动亲卫,居心不良。三来也是想告诉王爷,大秦朝看似歌舞升平,实则危机似伏。” “子怀啊!” 李君羡长叹 一口气,“你这一招实在是险啊!” 诸王进京,亲卫只得在城外二十里地安营扎寨,且不许轻举妄动,若轻举妄动,可以以造反镇压。 “让王爷受惊,是子怀的错!”顾长平起身深深一揖。 李君羡扶起他,笑道:“怎么又忘了我说的话,你我二人之时,只称呼十二郎。” “谈论正事时,还是称呼一声王爷比较好!” 李君羡眼底微微有异,“子怀,别与我生分,我只是不想被瞒在鼓里,你有什么都能与我直说。” “事出紧急,没办法一一都说明白了。这与十二郎在外领兵,将在外,军命有所不从是一个道理。” 顾长平看着他,笑笑又道:“此事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十二郎可呈上一折子,鞑子狼子野心,北境需加强防卫,请皇上允十二郎增兵。” 李君羡愣住了,心中的震惊如大江大河般磅礴奔腾。 刚得到消息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一听是傅家四奶奶,心中便有些微愠。 他实在看不出一个傅四奶奶哪里值得他动用亲兵。 但想着子怀总不会害他,方才出了兵,却不曾想,出兵的背后,竟有如此多的一层又一层的深意。 第三百三十六章 何其有幸 “子怀啊!” 李君羡心中太多的感叹,只化作一声轻叹,“我何其有幸与你做了兄弟!” 顾长平淡淡一笑,“我也是!” 李君羡:“对不住,我不该疑你!” 顾长平一字一句:“你只管信我!” 话刚说完,有侍卫进来,“王爷,京中传来消息,朝廷开市的第一天,王家便参了王爷一本,说王爷私用亲兵,其心可诛!” “来人,磨墨,本王也有本要奏!” “是!” “那……我便先回庄子。” “等下,子怀!” 李君羡拦住顾长平,道:“那个靖生到底何等人也,怎么好些事情都与他有关?” “我学生!” 三个字,简单明了。 李君羡噎了一噎,道:“还有件事,你心里有个底。” 顾长平:“什么?” 李君羡:“郡主李新慧似乎看上你了,宁王妃这会子正暗中派人打探你的事情。这事,你怎么看?” 沉默一刻,顾长平冷冷地看了李君羡一眼,大步离去! “嘿--” 李君羡气得眉梢高挑。 他原本想说,宁王这人,虽然他一心想拉拢,但一切只看你的意思。 若你对那李新慧有一两分的好感,那便最最好,正好可以联姻结盟。 若你心中另有别人,也不用忌惮 宁王的来头,左右我会帮你挡了! 哪知他话还没说完呢,这小子就摆脸色走了,跟踩了他尾巴似的…… 怎么脾气现在变得这么大? …… 顾长平走出温泉庄子,顾怿匆匆迎上来,压低声音道:“爷,盛老大派人送来的密信。” 顾长平展信一看,信上只有一个字-- “安!” 天子脚下,四九城内,竟有鞑子密探渗透进来,而且潜伏在皇城这么些年都没有被发现,锦衣卫怎么着都脱不了干系。 盛望这个锦衣卫的老大轻则脱了官帽,重则被皇帝追责。 好在他将功补过,不仅拔出了鞑子安在京城的一个大桩子,还救出了好几个无辜百姓,堪堪让新帝消了心头怒火。 这头才出皇宫,那头盛望便让心腹捎来密信,所有的话都浸在这一个字中。 顾长平把信怀里一塞,“回庄上吧!” “爷?”顾怿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说!” 说什么? 怎么说? 顾怿舔了舔干裂的唇,掩饰道:“爷不说要在王爷这里用了饭再回去的吗?” “菜不合胃口。” 不是菜不合胃口,而是想早点见到那个人吧! 顾怿看着自家爷的背影,头一次深刻体会到齐林所说的焦虑。 除了焦虑,他还多了 一层担忧。 从前爷想什么,要做什么,总不会瞒着他和齐林; 如今爷的心事,谁也摸不透,猜不准。 正如齐林所说的,感觉自己就像个棍子,除了杵在爷身旁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爷从前不这样啊! …… 说好饭后过来的人,这会又出现在饭桌上,靖宝忙不迭的让下人再去添几个菜。 顾长平坐下,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过靖宝的脑袋,慢悠悠地拿起筷子。 他侧颜中不见表情,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所有神色。 靖宝何其敏锐,窘迫的低下了头。 此刻,她终于察觉到自己最真实的心情-- 对顾长平,远不得,近不得,忘不得,想不得,爱不得,舍不得! 高朝的目光在顾长平和靖宝脸上渡了几个来回。 刚才那股砸砚台的劲头一过,看着靖宝头上换过的旧簪子,忽才觉得自己的心眼可真小,明明知道这两人是不可能的! 可…… 喜欢一个人心能大吗? 默然良久,高朝夹了一筷子菜往靖宝碗里,“昨夜受惊了,你多吃些!” 靖宝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在看到高朝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 这人对顾长平…… 也是远不得,近不得,忘不得,想不得 ,爱不得,舍不得! …… 吃罢饭,略休息片刻,便开始上课。 离春闱还有不到二十日,谁也不敢懈怠,需得抓紧一切时间。 苦读之余,也有京里的消息慢慢传过来。 王家参了昊王一本,昊王第二天上了折子,称鞑人狼子野心,对大秦虎视眈眈,他守着国之北门,身负重任,请求皇帝准许他增兵两万,粮草一万担。 他定会把鞑人打得落花流水,以震国威。 皇帝将昊王的折子留中不发。 几日后,盛望用锦衣卫特有的残酷手段,从一个女鞑人口中挖出了几个暗藏在四九城的桩子,其中有两个桩子潜伏的时间长达二十余年。 皇帝得知后,勃然大怒。 果然狼子野心。 第二日早朝,便允了昊王增兵的奏章,但粮草却不曾批下,只让昊王自己想办法解决。 昊王接令,便不在京中逗留,上书欲回封地,顺便控诉了国舅爷王国公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所作所为。 王国公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让昊王当场拿出证据来。 奇怪的是,昊王似乎拿不出证据。 王国公顿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还反讽昊王是小人。 “小人”二字一出口, 昊王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众亲王见王国公嚣张到 口无遮拦,纷纷看向新帝,新帝却只是命王国公回府自省。 翌日,昊王便离了京。 众亲王也纷纷上奏章要求回封地,唯有宁王与所有人唱起了反调,称想在京中多留些时日,理由是还没有给女儿找到如意郎君。 新帝朱笔一批:准! 傅家也有消息传来。 大爷身子无碍,在家歇不住,去衙门办公了。 临出门前,他在丁氏房里坐了一刻钟的时间。 母子二人聊什么不得而知,但大爷一走,丁氏就命贴身老奴往四奶奶院里送了二两老参,让她炖汤养身子。 四奶奶在床上歇了几日后,也能在院里走走。 她命丫鬟把女儿挪到了院里,哪怕姐儿要去园子里玩耍,都寸步不离的跟着。 傅四爷经此一事,似乎也开始奋进了,连卫姨娘的院里都不大去,只在书房苦读。 丁老太太瞧着,心下大慰,被儿子、孙女吓得来的心悸一下子便好。 正月二十四,卢来钱庄在四九城和扬州府同时开业。 所不同的是,京城卢来钱庄的开业悄无声息,只放了两挂鞭炮,但扬州府的却是宾客盈门。 温卢愈在扬州府结交的一帮狐朋狗友都来捧场了。 正月悄然滑过,转身便到了二月。 离春闱开考,仅剩八天! 第三百三十七章 谋定后动 国子监,连空气都凝滞。 监生们恨不得个个头悬梁,锥刺骨,上个厕所都跑出一阵小旋风出来。 二月初一,所有监生集聚孔庙,由新祭酒沈长庚领着,各人手中持一根清香,给孔先祖上香,求孔先祖保佑监生们春闱考试顺顺利利。 上完香,沈长庚转身看着面前一张张年轻的、朝气的脸,清了清嗓子道: “十年寒窗,你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过五关,斩六将,再有几日,你们便要爬到墙顶。 这个顶,是天下读书人的顶,恭喜你们,也祝福你们,待到金榜题名时,不负少年凌云志!” 众监生情绪澎湃,神色激动,齐声高呼-- “待到金榜题名时,不负少年凌云志!” “待到金榜题名时,不负少年凌云志!” 晨会解散,监生们纷纷回到斋舍,打发小厮收拾收拾东西。 国子监惯例,春闱前不会再授课,在京城有家的,都可回家;家在外地的,也不用担心,监里日常供应一切照旧。” 呼啦一下,国子监几乎是人去楼空。 中午开饭,昨日还热热闹闹的馔堂,仅剩几个家在外地的,家境贫穷的监生。 张宗杰草草吃完饭 ,便回斋舍,走到半路,忽然从边上走出一人,穿着上好的锦衣。 “张公子,借一步说话?” 张宗杰心生警惕,“你是谁?” “王家的人!” …… 松鹤楼,人头攒动,一桌难求。 这等盛景从新帝登基就开始了,只因“松鹤楼”这三字,是新帝身为太子时亲笔提下的字。 天字一号包房里。 张宗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谄媚道:“王公子,您找我有事?” 王渊手一指:“坐!” 张宗杰颤颤威威的坐了半个屁股。 王渊鄙夷地看着他,“这一位,是我堂哥,是他想找你!” 张宗杰赶紧站起来,冲王洋作揖道:“见过王大公子。王大公子有事说话,别和我客气。” “先吃!” 王洋朝身后的美婢看了一眼,美婢立刻走上前,一口酒,一口菜的喂他。 张宗杰脸皮微微抽/动,心道:这便是有钱人的好处,哪怕两只手都断了,还不影响日常生活。 怕被别人瞧不起,张宗杰只用了几筷子菜。 酒足饭饱,王洋咳嗽几声,便有人进来将酒菜都撤下,美婢沏了上好的茶端来,掩门离去。 王洋:“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您说!” “我 想报复一个人。” “谁。” “顾长平。” 张宗杰脸上的惊色只露出一半,只听那王洋又道:“你替我想办法把他约出来。” “……我……” 张宗杰一脸为难。 虽说自己是顾长平的学生,但顾长平素来不与他多话,而且,还因为自己秋闱给靖七下药,暗中警告过他。 自己要怎么把他约出来? 王洋见他犹豫,两条八字眉倒竖起来,“怎么着,差使不动你啊?” “哪里,哪里!” 张宗杰忙陪笑道:“小的只是想问一问,王大公子把顾长平约出来,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 王洋把两条胳膊往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弄死他。” 要不是因为这人神龙不见首尾,身边又有齐林,顾怿两个人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特么早下手了。 本来是想通过苏家那边逼出顾长平,但苏老头到底是皇帝的老师,弄不好得连累王家,所以他和王渊商量了下,决定从张宗杰下手。 至于宁王那个老王八蛋…… 等叔叔上了削藩的奏章,再找他算账不迟。 张宗杰一听这话,吓得面无人色。 马上就要春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杀人这种事万一牵连到自己,保不 齐十年寒窗苦读得前功尽弃? 王渊暗下用脚踢了踢王洋。 太粗鲁了! 而且方式不对! 王洋回踢了一下:嫌老子粗鲁,你来! 王渊咳嗽一声,“张宗杰,你知道不知道钱三一,靖七他们现在在哪里?” 张宗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摇摇头。 “据我所知,钱三一、徐青山、高朝、汪秦生都在靖七的庄子上。” “啊?” “而且顾长平也在!” 王渊把头凑过去,冷笑道:“来,你来猜猜他们聚在一起干什么?” 张宗杰的脸色刹那间变了。 还能干什么! 自然是顾长平在帮他们暗下授课。 王渊扫过张宗杰惨白的脸,循循善诱: “按理说,这次的状元肯定是你,逃都逃不掉。但现在吗……顾长平三元及第,咱大秦朝头一份,在国子监的先生中他称老二,没有人敢称老大。 以顾长平的水平暗下辅导他们,别的人我不敢说,一个靖七,一个钱三一必须是前三甲。 啧啧啧……弄不好高朝一发奋,你连前三甲都进不去。” 他越说,张宗杰的脸越难看,跟死人脸差不多。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有钱有势,凭家里的实力妥妥捐个官做做,科举只 是锦上添花。你却不同,你只有进了前三甲,进了翰林院,才能入得了天子的眼。” 王渊拿起茶盅,慢悠悠的喝了一口,“如果再加上我王家人的扶持……张宗杰啊,就看你会不会抓住机会了!” 张宗杰双手死死的握着拳头。 他拼死拼活读书,起得比任何人早,睡得比所有人晚,就为了能上前三甲,然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乡人都跪倒在他脚下。 却不曾想顾长平轻轻的一个举动,就能让他梦想幻灭。 这世道可真不公平啊! 他可真恨啊! 沉默多时。 张宗杰眼中透出寒光,“你们动顾长平,将来高朝、徐青山他们难道就不会替他报仇吗?” 王渊与王洋交换个眼神,随即目光幽幽落在张宗杰脸上。 张宗杰微微错开了王渊的视线,“顾长平为人低调,与人结怨不多,杀了他,别人就想到王大公子与他前些日子的恩恩怨怨,下下策而已。” 王渊:“你有什么好主意?” “谋定而后动!” 张宗杰思索道:“不动则己,动则一招制敌,使敌再无翻身机会。” 王渊与王洋面面相觑。 这读书人要使起坏来,谁都敌不过! 第三百三十八章 他曾有过 二月二,龙抬头。 正是吃散伙饭的好日子。 庄上杀鸡宰羊,包荠菜猪肉饺子,第一盆饺子刚出锅,香得钱三一抓起一只便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还舍不得丢。 汪秦生见了,也去厨房拿了一只,刚放嘴边吹了吹,徐青山低头嘴一张,落了他肚里。 “啊啊啊,畜生啊!” 汪秦生气得难得飙了一句脏话,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扔给钱三一,“帮我拦着他!” 钱三一得了银子,撒泼打赖的抱住了徐青山,嘴里还喊道:“你快点去抓,这人是个蛮牛,我不行的。” 汪秦生飞奔到厨房,又抓了一只饺子跑出来,结果一个踉跄,热腾腾的饺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吧嗒,正正好掉落在高朝的肩头。 风神俊秀,仙气十足的高公子扭头看了一眼,抓起来放进嘴里嚼嚼,还煞有其事的点评了一句: “味道不错,肉少点,荠菜再多点就更香了!” 这一幕,把刚刚从房里走出来的靖宝看愣了。 还仙气呢? 十成十的傻气。 这时,厨娘端着一盘饺子出来,汪秦生抓着一个就想往嘴里塞,被厨娘眼明手疾的抢回来。 徐青山挣脱了钱三一,也去抢。 钱三一与高朝兴致勃 勃地加入战斗。 厨娘心颤颤的看了眼自家七爷,只见七爷嘴角勾着笑,慢慢的撂起袖子,似乎有打算加入这场战斗的意思。 完了! 读书都读疯了! 还世家弟子呢! “先生来了!” 五人同时动作一顿,汪秦生“嗷”的一嗓子哭了起来。 “先生,你一定要替天行道,打断他们一个个的狗爪子,我,我一口饺子都没吃着!” “噗!” 徐青山一个没忍住,嘴里的饺子喷出来,正正好喷了汪秦生一脸。 靖七在边上幽幽插上一刀:“得,这下吃到了吧!” “嗷嗷!” 汪秦生哭得惨绝人寰! 顾长平百感交集地想:我还没被这五只活活气死,算是个奇迹。 默默的消化了一会自己创造的奇迹,他道:“你们,跟我来!” …… 五只挨个在蒲团上跪着。 顾长平一个个看过去,道:“离庄之前,有几句话想与你们说下,汪秦生。” 汪秦生擦了擦嘴角的残泪,“先生!” 顾长平叹道:“书读到这个份上,你已尽力,五人之中,你资质最弱,却心地最纯,世间阴私之事太多,阴险之人太多,以后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谢先生教诲!” 汪秦生说完,朝顾 长平磕了三个头。 “钱三一!” “学生在!” 顾长平起身,抬手放在他的头顶上,“你的心眼要是能匀点给汪秦生就好了。” 钱三一笑道:“匀给他,他也还是笨。” 顾长平:“太过聪明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钱三一一噎。 顾长平:“钱是个好东西,但却是个死物,别被它牵着鼻子走,人这一生中,有比钱重百倍,重千倍的东西。” “谢先生教诲!” 钱三一磕下头的时候,眼里露出迷茫,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吗?比如呢? “徐青山!” “学生在!” 顾长平唇动了动,叹道:“你说你徐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宿命?你可知还有一种宿命,也是武将的下场。” 徐青山皱眉。 顾长平垂首看着他,“你可知你父母为什么不把你带在身边?” 徐青山:“我知道,老爷子说过的,是舍不得我吃苦。!” 顾长平摇摇头,“是为圈着你爹和你娘。” 非皇族之人,手握重兵,哪个皇帝都不会放心,战死是武将的宿命;飞鸟尽,弹弓藏也是武将的宿命! 徐青山听到这一声,抬头死死的盯着顾长平。 许久,他弯腰磕下头,三个头磕得砰砰直响。 “高朝!” “学生在!” 顾长平:“生在帝王之家,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长公主府的独子,不是这么好当的。你能任性一阵子,但不可能任性一辈子,该长大了!” 高朝喉间滑动一下,“先生,什么是长大?” 顾长平用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头,说:“长大就是在你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言语中听不出悲欢,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求,有所舍,有所进,有所退!” 高朝轻飘飘道:“太高深了,我听不懂!” “没事,以后你就懂了!” 顾长平收了手,扭头:“靖文若!” 终于轮到我了。 靖宝用力点了下头,“先生!” 顾长平沉默着,似乎在思索下面的话要如何开口。 靖宝等不及,“先生有话只管说!” “你……加油!” 靖宝:“……” 就这? 还憋半天? 凭什么每次他们都是洋洋洒洒,到我这儿却是言简意赅? 顾长平无视她脸上的震惊,扬声道:“今日我允你们喝几杯酒,来人,开饭。” ……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很神奇,明明在一起读书时,你嫌弃我,我嫌弃你;可真要到了分别时,心里还有些依依不舍。 尽管,他们 只是各自回到京中的家而已。 几杯酒下肚,汪秦生第一个抹泪道:“春闱过后,若是没上榜,我就要回金陵府了;若是上榜,大概也会求个外放。” 他这么一说,靖宝也开始茫然起来。 自己呢? 是继续留在京城,还是回南边? 留京城,南边那一大摊子怎么办? 回南边…… 她无声地看了眼顾长平。 他怎么办? “我也许……也会回南边!”她的声音带了极为轻微的鼻音。 这话一落,徐青山的眼睛暗了。 对啊! 娘娘腔的家在南边,她终究是要回去的,以后山高路远,再难相见,自己该怎么办? “娘娘腔,你留在京中做官,不好吗?” 靖宝余光看着顾长平,很轻的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的情绪变得很淡,很淡。 她举起酒盅。 “先不说将来如何,只说眼下,眼下我敬先生,也敬四位兄台,祝先生身体康健,早日复起;你们春闱顺顺利利,金榜高中!” “金榜高中!” “金榜高中!” “干杯!” “干杯!” 顾长平见这五人将烦事抛诸脑后,蹙起的眉头又松开。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样的青春年少,他也曾有过! 第三百三十九章 谁杀了人 散伙饭吃完,各回各家。 午后,靖宝回到府中,先去陆氏房里请安,问了问傅家那边的情况后,便闭门读书。 府中众人也知道七爷这会是箭在弦上,恨不得连走路都踮起脚尖。 这日晚间,靖宝用罢晚饭,正在苦读,阿蛮掀帘进来。 “七爷,有人往门房扔下一封信便走,信封上写的是七爷的名字。” “拿来我瞅瞅!” 靖宝看完,神色大变,是钱三一让她带银子去一品堂找他。 一品堂? 那不是妓院吗! 带银子? 这小子逛妓院没钱付银子,被人扣起来,等她救命吗? 怪不得这信的末尾还添了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带任何人进来,爷要脸! 不去! 先不说都这个节骨眼上,还在外头拈花惹草;只说这信往她府上送,这小子定是欺负她人傻钱多。 靖宝把信一扔,继续看书,片刻后,她起身走进房里,从箱笼里找出一千两银票揣进怀里。 阿蛮正好进来,见状吓了一跳:“爷,大晚上的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靖宝有苦难言,只得含糊道:“我出去给人送点银子!” “给谁啊?” “别问!” 阿蛮忙追出去喊道:“爷, 把我哥带上,早去早回。” “带着呢!” 靖宝挥挥手,“你别在风口站着,我很快回来!” …… 出府,直奔一品堂。 烟花巷柳之地,门口停的都是马车,挤都挤不进去。 阿砚先下车,“爷,要不我还是跟进去吧!” 靖宝心想钱三一好歹也是堂堂侍郎之子,又是前三甲的有力候选人,终归是要面子的。 “你在门口等我,若我一刻钟不出来,你再进来找我!” “是!” 靖宝拾级而上,见门口站着两个龟公,便问道:“请问,钱公子在哪间房?” 其中一个龟公冲靖宝嘿嘿一笑道:“钱公子啊,您跟我来!” 靖宝跟着龟公大步流星穿过正堂。 龟公手一指:“爷,前面穿过小花园右拐第三间,钱公子就在里头。” “辛苦了!” 靖宝扔过去一文钱,继续往里。 “过了小花园,向右拐……” 靖宝还没看清楚面前是什么,只觉得后颈一阵剧痛,人已经晕了过去。 埋伏的人立即动手,麻利的将她拖进了一间屋子,扔在地上。 若靖宝此刻还能睁开眼,就能看到青石板的地上除了她之外,还睡着一人! …… 阿砚在寒风中等了一 刻钟的时间,见七爷还没有出来,有些心急。 “老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里头看看!” “去吧!” 话刚落,只见门口涌出来许多人,惊慌失措的往外跑,阿砚只得闪到一旁。 “不好了,里头出命案了!” “杀人啦,杀人啦!” “快去叫官差来!” “看,官差来了!” 阿砚抬头一望,心道:这官差来的速度可真快! “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为首的官差高喊一声,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两侍卫一左一右守着门口,余下人飞速的冲进去。 阿砚进不去,只得在外头等七爷出来。 哪知等了一会,却听见里头有人高喊道:“让开,让开,别在门口挡着!” “快看,杀人犯抓到了!” “他们要出来了!” “谁杀了人啊?” 凌乱的脚步渐近,阿砚探头往里面看。 呼啦啦!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扑过来,阿砚顿时浑身冰凉,他猛的冲过去,却被侍卫横刀拦住。 “七爷,七爷?” 七爷被人押着,缓缓抬起头,目光与阿砚的对上,眼中尽是茫然。 “七爷,七爷……钱,钱公子!”阿砚吓得音调都变了。 钱三一也被人押着,神情 痛苦看了阿砚一眼,眼里的茫然和七爷一模一样。 “这,这,这……” 阿砚瞠目欲裂,耳膜和血管咣咣咣的跳跃着,表情和脑海里完全空白。 片刻后,他似还了魂一般,大叫一声,身子高高跃起来。 “出事了,出事了,找谁,找谁……先生,找先生!” “老高,老高,快去先生家!” “不对,你去侯府,我去先生家!” 阿砚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顾府,一问门房,只觉得当头一棒:顾长平刚刚赶去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怎么了?”他问。 “小的哪里能知道,爷匆匆忙忙走了。” “齐林可在?” “齐爷和小顾爷都跟去了。” 阿砚暗暗叫苦不迭,赶紧翻身上马,直奔北定侯府。 他心想,找徐公子也是一样的! 哪知到了徐府,正门后门紧锁着,敲了半天,也没见人来开。 正一筹莫展时,雪青打着马疯狂奔来,“阿砚,阿砚!” 阿砚赶紧迎上去,“你怎么来?” 雪青跳下马,一把揪住阿砚的前襟,“快,快,快,侯爷找你,跟我走!” 阿砚一个跃身上了马,马鞭一抽,疯了似的跑起来。 到了侯府,竟然见侯爷、陆表少爷 顶着寒风站在角门口,吓得直接从马上跌下来,连滚带爬上前道:“侯爷,七爷他……” “见到顾长平了?” “没有,说是去了长公主府,定北侯也没见着,小的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来开。” 阿砚说完,眼尖的看到宣平侯唇角狠狠的抽/动了几下。 “父亲?” “闭嘴!” 宣平侯难得的声色厉疾,吓得陆怀奇老老实实把到喉咙口的话都咽了下去。 漫长的寂静中,宣平侯缓缓开口:“我刚刚得到消息,阿宝和兵部侍郎的儿子钱三一在一品堂奸杀了一名女子。” “奸杀?” “奸杀?” 阿砚和陆怀奇失声惊叫。 “现在人已经押进了刑部大牢,钱侍郎派人送来消息,他已经动用关系在四处打听。” 宣平侯顿了顿,道:“刑部是王家人的天下,这事不太好办。” “我再去找顾先生!” “等下!” 宣平侯叫住他,“长公主府也出事了,顾长平分身乏术……” “再分身乏术,也得救我家小七,阿砚,你赶紧去!” 陆怀奇想着小七的身份,赶紧冲阿砚挤了一下眼睛。 等人离开,他扭头问道:“父亲,长公主府出了什么事?” 第三百四十章 看错了眼 “亥时一刻,你人在哪里?” “我接到钱三一送来的信,他说他在一品堂,让我赶紧送银子过去,还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带任何人进来,他要脸! 审问的人身子前倾,眼神阴鸷:“然后呢?” 靖宝干裂的双唇动了动:“然后我带着银子就去了,小厮阿砚要跟进去,我没让。找到门口的龟公问了问,他领我进去的。” “说下去!” “进去后,有人从背后把我敲晕,醒来,钱三一在我边上,那女子躺在床上,身下一滩血。” 靖宝摸了下后颈,这会颈子还一抽一抽的疼。 “你知道那女子是谁吗?” “谁?” “郭巧儿!”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像是在哪里听过! 靖宝眼睛涣散了下,突然一下子又锃亮起来,“郭培乾的女儿!” 审问的人厉声说:“郭培乾被国子监解聘后,日子难过,女儿郭巧儿本来就被正房不容,郭培乾为了打发她,收了五千两银子把她许配给了一个鳏夫做老婆。” 靖宝怔怔地看着那人。 “那鳏夫五十有一,可以做郭巧儿的爷爷,郭巧儿不肯,被下药抬上了花轿。鳏夫那玩意早就废了,和太监没两样,床上只 会折磨人,郭巧儿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几次后,鳏夫见她实在烈性,就把人捆了卖给一品堂,赚了二千两银子。” 审问的人猛的一拍桌子,“你和钱三一在国子监就与郭培乾不对付,所以把她玩够了,又联手杀了她?说,是不是?” 靖宝很想说一句:“官爷,你闹着玩呢?就我?还奸杀?” 但面对审问人冷沉的脸,靖宝认真的摇了摇头:“我说过了,我是被钱三一约去给他付钱的,我根本不知道巧儿姑娘就在一品堂。” “你说谎!” 审问人伸出手指,对着靖宝点了点:“钱三一交待说,根本没有给你写过那样一封信,而且,他说是你约他来一品堂的,说是要在春闱前松快,松快!” 什么? 靖宝脑中一片混乱。 怎么会这样? 她幽幽醒来,一睁眼,看到钱三一坐在地上,手揉着后脑勺,表情痛苦道:“靖七,你怎么约我到这里,寻芳阁不好吗?”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约你的,是你……啊!” 她一声尖叫,吓得从地上蹭的坐起来,“钱,钱三一,你看那是什么?” 钱三一也吓得“啊”了一声,“好,好像……是个人!” “她身上 是,是不是……在淌血!”靖宝的声音都颤栗了。 “是,是,在淌……血!” “去看看……” “我起不来!” “我也起不来!” 两人搀扶着,颤颤威威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前挪,忽然,门被一脚踹开,有人冲了进来…… “还不如实交待!” 审问人再次一拍桌子,“你是怎么杀的人?” 靖宝抬头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我没有杀人,钱三一没有杀人,我们醒来时,郭巧儿就已经死了,人不是我们杀的。” “给脸不要脸!” 审问人一脚踢翻椅子,“来人,给他上刑!” 靖宝一拍桌子,厉声道:“我说过了,人不是我杀的,按照大秦法律,有功名在身的人,不可以用刑。我是举人,你若敢给我用刑,我定让你家破人亡!” 那审问人见着靖宝眼中如刀锋般的目光,吓得一哆嗦。 “来人,关入大牢,明日再审!” ……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烛火一闪一闪,地上铺着草席,草有潮气,屋有霉味,几只耗子哧溜穿过。 墙角蹲着一人,正是钱三一。 钱三一抬头见是靖宝,没说话,等狱卒哐当一声把栅栏门锁上离 开后,方才幽幽开口道:“姓靖的,我被你害死了!” 靖宝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 这牢里哪儿哪儿都漏风,可真冷啊! “你听到没有,我被你害死了!”钱三一怒吼,“我本来在家里温书温得好好的!” “你给我闭嘴!” 靖宝龇了龇牙,“你也不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是那种深更半夜会找你去逛妓院的人吗?” 钱三一一噎。 对啊,靖七不是这种人! 那他是怎么脑子一昏,就相信了呢?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我是怎么去的一品堂?” “怎么去的?” “我也是收到了你的信,说你在一品堂欠了银子。” “我……” 钱三一咬咬牙。 好吧! 这事,是他做事的风格! 怪不得精明如靖七,也最后着了道。 靖宝起身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压低声音道:“我想是有人给我们设了一个局,让我们一头往里钻。” “哪个龟孙子在背后阴咱们?” 钱三一恨得咬牙切齿,“等爷爷出去了,挖他家祖坟!靖七,那……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阿砚就在一品堂外头等我,我出事,他一定先去找先生,再去找高朝、徐青山他们。” 靖 宝抬起头,自言自语:“他们肯定会来救咱们的。” …… 顾长平站在屋檐下,屋里的烛光在他脚前斜出条阴阳线。 一旁的高朝垂头,拇指微扣。 屋里,传来长公主的骂声和高驸马低低的啜泣声。 高驸马在梨园坊有个唱戏的相好,锦衣玉食的养了几年,养得皮白肉嫩,不想前些日子与王国公勾搭上了。 高附马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喝多了酒,便在酒桌上骂王国公,骂着,骂着,又骂到了皇后,接着又骂了皇帝一句。 若摊开来说,也算不得真骂,只不过是埋怨。埋怨皇帝性子太柔,行事太弱,先帝看错了眼。 话传到宫中,经王皇后这么一挑唆,新帝勃然大怒。 先帝在时,便因为新帝性子柔弱,耳根子软起过废弃之心,如今旧事重提,便是在新帝心口插了一把刀。 新帝岂能容他? 若不是看在长公主府的份上,早下了大狱。 “啪--” 驸马捂着脸从屋里走出来,扭头看了看高朝,一言不发地走出院子,紧接着屋里传来呼啦啦一阵脆响。 婢女们你看我,我看你,无一人敢上前。 高朝右脚刚迈,被顾长平一把拽住。 “在外头等着!” 第三百四十一章 只有三天 顾长平一撩衣袍,跨进门里,站在棉帘外先清咳一声。 “殿下,事已至此,生气无益,还得先拿个主意。” 静了一阵,里头传出声音。 “进来吧!” 顾长平掀帘进去,垂首行礼道:“男人醉后说的话,都是酒话,当不得真。” “人家可不这么想!”长公主冷笑一声:“会说他酒后吐真言。” “真言不真言,且先不说,但这个事儿,得马上解决!” 顾长平舔了下嘴唇,轻声道:“殿下,尽早不尽晚,防止被人拿来做文章,小事变大。” 长公主脸上阴云密布。 她又何尝不知,驸马的话往轻了说,是骂言;往深里再重一层,便是谋反。 先帝看错了眼的人是新帝; 那么先帝看对眼的人是谁? 驸马在为谁说话?在为谁放出风声?又在为谁鸣不平? “依你,当如何?” 顾长平凝着眉没回话。 长公主沉默片刻,“只管说!” 顾长平叹了口气,“请公主进宫请罪!” 长公主脸色大变,“为了那么一个不成器的男人?” “夫妻一体,驸马的话,便是长公主的话;驸马的意思,便是长公主的意思。” 顾长平顿了顿,“唯有长公主出马,新帝看 在往日的情份上,才能将此事情抹去,否则……” “否则便要将我长公主府围禁起来吗?” “世道变了,长公主总不能还活在过去里。” 长公主滴着冷汗。 没错! 这世道变了。 和她血脉相连的人走了,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和她隔了两代的人。 她再也不是那个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人生死的长公主了。 公主府的荣华富贵,儿子的前程未来,如今都捏在别人的手上。她不为着驸马,也得为她的儿子想一想。 “来人,更衣,备轿!” 顾长平长松口气,行礼离开。 “子怀!” 长公主突然叫住他:“你可恨我?” 顾长平脚步一顿,转身,看着长公主那张明艳的脸,慢慢吐出一口气。 当年先帝动顾家,长公主在背后是出了力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初衷。” 顾长平面上笑,笑却不达眼底,“公主能留我这条贱命活着,已是开恩,我只有感激。” 长公主看着他的脸,喉间沙哑道:“朝儿对你……你可知道?” “知道!” “你对他呢?” 顾长平抬眼看向窗外,窗外静立的人手捻着拇指,一动不动。 “ 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我把他……当弟弟!” 说罢,他转身走出去。 经过高朝时,两人目光交汇,顾长平低喃出四个字:“仅此而已!” 高朝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一呼一吸,许久,慢慢垂下的眼睛。 哼! 兄弟! 这时,管家匆匆忙忙跑来,“不好了,不好了,禁……禁军围上来了。” 高朝心一紧,一把抓住顾长平的手,“怎么会这样?” “这么快,必是王家人的功劳!” 顾长平挥开高朝的手,转身,对着屋里一字一句道:“长公主,被你料中了!” 屋里,一片死寂。 “顾长平,该怎么办?”高朝脸色明显急了。 他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了二十年,头一回感觉到天要塌下来了。 顾长平站立不动,心下百转。 禁军围上来,若是围而不攻,那便是警告;若是破门而入,那便是拿人。 “管家,你去前头看看!” 管家匆匆去,匆匆来,“先生,没进来,就在外头守着!” 顾长平皱眉道:“那便是警告。” 管家:“老奴使了些银两,问公主府到底犯了什么事?那官儿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奉命守着。” 顾长平:“守多久?” 管家摇摇头 :“没说!” 顾长平:“今日初几?” 管家:“初五。” 离春闱开考还有三天。 顾长平微微闭了一下眼。 眼下的局势,棘手的不是长公主府被围,而是三天后,高朝能不能走出府邸,参加考试。 他睁眼看了高朝一眼。 前世,他是没有参加春闱的,原因是与自己闹了矛盾,也正因为如此,他进了锦衣卫。 这把火绝对不能烧到高朝身上。 否则又是走了前世的老路。 春闱……他必须参加。 这时,管家似想到了什么,忙把手一摊,露出一个纸团。 “先生,我出去和禁军交涉的时候,门口的小叫花子撞过来,趁机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你看!” 顾长平一看,倏的变脸,“高朝,靖七和钱三一出事了。” 高朝心惊:“什么事?” 顾长平:“两人合谋奸杀一女子。” “奸杀?”高朝一脸的不可思议,那靖七有这功能吗? 顾长平:“我得马上离开!” 高朝猛的抓住他,十指死死的扣着,“顾长平,那我呢?”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 顾长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 …… 打开角门,禁军首领一看是顾长平,眼露不屑道:“你怎么 会在这里?” “来给学生补课!” “还补课呢,这都什么时候了?” 顾长平浅笑道:“我可以离开吗?” 那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主从三人一同离开,走到拐角处,隐在暗处的阿砚跳出来,“先生?” 顾长平看了眼身后的禁军,阿砚识相的闭上了嘴。 “上车!” 顾长平钻进马车,阿砚跟进来,不等车启动,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 “先生,事情迫在眉睫,侯爷和钱侍郎都在想办法,侯爷让小的务必找到你。” “他们人关在哪里?” “听说是刑部大牢!” 竟然越过了顺天府尹,直接由刑部接手? 顾长平怒火攻心,将指尖用力扣在小几上。 “对了先生,还有一件事,定北侯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的去敲门,敲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 阿砚小心翼翼地看着顾长平:“不会连徐公子也出事了吧!” “啪--” 小几四分裂。 顾长平咬牙道:“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人竟丧心病狂的在春闱前几天动手!” “先生的意思是……”阿砚的心几乎快要停止跳动,根本不敢再往下说。 还有三天! 只有三天! 错过了,那便又是三年! 第三百四十二章 心脏停了 顾长平没接话,五个弟子,四个出事,他不由的带出几分慎重。 “顾怿?” “爷!” “你去定北侯府跑一趟,若不开门,你直接越墙进去,务必要知道那府里出了什么事!” “是!” “齐林?” “爷?” “你去找侯爷和钱侍郎,把他们打探到的消息,一一汇总起来!” “是!” “阿砚!” “爷?” “你身后还有史明史亮两兄弟,手脚功夫不错?” “对!” “你让史明史亮趁黑去趟一品堂,想办法找到那个给靖七带路的龟公,还有打听郭巧儿生前的所有事情。” 阿砚:“那我呢?我做什么?” 顾长平大掌落在他肩上:“你的任务最重,混进刑部,找到尸体,把尸体身上每一寸都给我瞧仔细了,然后回来告诉我。” 阿砚脸一红,“是!” …… 漆黑的夜里,一人一马疾驰而行。 在一间五进的大宅院门前停下,顾长平敲门,有小厮探出半个脑袋。 “找谁?” “盛老大!” “你是……” “顾长平!” “跟我来!” 半晌后,落锁的书房大门骤然打开。 灯亮,盛望指了指榻,“坐。” 顾长平心急如焚:“不了,长话短说。” 盛望微微愣了愣,看来是急事。 “我学生靖七 和钱三一出事了,在一品堂奸杀一妓女。” “听着怎么这么刺耳!” 盛望嗤笑道:“两个即将春闱的监生,跑一品堂奸杀一妓女,疯了不成?” “现在他们被关在刑部大牢。” “刑部?” 盛望手在小几上点点:“按理,这事还没轮到刑部管的时候啊!” 顾长平点点头:“帮我做件事,别让人碰他们,尤其是靖七。” 盛望皱起眉来:“就这事?” 顾长平:“就这事!” 盛望深深地看他一眼,“不用查案,还他们清白?” 顾长平摇头:“你在锦衣卫最近也难得很,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盛望:“死的是谁?” 顾长平:“郭培乾的女儿郭巧儿!” “这个人?不是什么好鸟!” 盛望虚咳了声:“你有没有往深里多想一层?” 顾长平:“本来没有,但刑部的人插手,让我不得不想到一个人。” “他?” 盛望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小几上写了一个“王”字。 顾长平看也没看,只道:“王洋的一只手,是我弄断的。” 盛望面无表情的端起茶盅,到了唇边又放下:“刑部大牢我安下过两个人,至交,能做的不止这些。” 顾长平低声道:“愿意帮我?” 盛望一笑,抖了抖脸上的胖肉,“锦衣 卫是皇帝的狗,狗也分好狗,坏狗,我这人一来念旧,二来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三来……” 他眼中露出阴狠:“对于看不上的人,狗有时候也想咬上一口。” 顾长平静了片刻,笑道:“我旧年收了个老帖,王羲之的,明儿着人给你送来。” 一般无根之人,喜欢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女人,一个是钱。 盛望是个奇葩,只爱临帖。 他笑眯眯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马上准备准备。” 顾长平:“做什么?” 盛望:“跟咱家去那刑部大牢走一趟!” 顾长平:“……” 盛望冷笑道:“咱家这条老狗从前在四九城里撒欢的时候,可还没他王家什么事!” …… 春寒料峭,出口成霜。 大牢里两人背靠背,相互取暖。 更鼓敲四下,已经四更了,外头却没有任何动静。 从最初的震惊,迷茫,到慢慢冷静下来,靖宝将事情梳理出一个框架。 设局! 陷害! 审问! 下狱! 后面呢? “还有三天就要春闱,老爹啊,为了你儿子的前程,你可得使把劲啊!” 钱三一的话让靖宝突然一惊。 没错。 后面是春闱! 那些设局的人是想阻止他们参加春闱。 “钱三一,大秦的律典有没有关于杀人 犯羁押的时间?” “没有。” “我们想出去,要么认罪;要么洗清冤枉。” “这不明白摆着的吗!” 靖宝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苦笑道:“钱三一,大年初一你有没有去西山上香?” 钱三一扭头端详了靖宝一会儿,说:“钱爷我敬畏天地,却不信鬼神。” 靖宝哈出一口气,“我劝你以后还是信。” 钱三一:“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靖宝冻得打了个喷嚏,“三年以后,我们再战吧!” 刑部查案,需要时间。 查看现场,仵作验尸,传唤证人,走访知情者……三天时间远远不够。 设这个局的人,根本就不是想置他们于死地,而是……想把他们关在这大牢里拖时间。 到时候,刑部的人只需说一句“对不住,我们抓错了人,谁让你们两个晕倒在房里呢”,就可以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她和钱三一就是想喊冤,也没地儿喊去! “设这个局的人,很清楚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更清楚你爱钱,而我习惯了掏钱。” 靖宝一字一句,语气坚定:“这个人就在国子监!” 钱三一一轱辘跪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靖宝:“王渊,肯定就是这小子,除了他,没别人!” 靖宝听到此处,似是自嘲的冷笑 ,“光凭他,怕是难,这里头应该有王家人的手笔,否则……” “否则不会把咱们关刑部!” 钱三一只要不钻进钱眼,脑子动得非常快,“那现在怎么办?咱们是立刻喊冤,还是用钱开路?” 靖宝道:“得先把咱们推理出来的事情,想办法传到外面去,让先生他们知道,好对症下药。” 钱三一叹气:“别想了,这是刑部的大狱。” “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栅栏外响起。 靖宝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直冲过去,一把抓住栅栏,“先……” “嘘!” 顾长平做了一个噤声动作,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天冷,给兄弟们买点酒喝。” “别介,给多银子也是一刻钟时间。”牢头假意推辞。 “放心,不让你难做!” 顾长平钻进牢里,目光扫过靖宝完整无缺的衣服,长松口气。 “时间不多,你们把一品堂里面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先 ,先生,我,我们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分析出来了……”靖宝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 顾长平头皮一乍,眼睛里全是深沉浓烈,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伸出手轻轻地掐了一把靖宝的脸,“说!” 靖宝:“……” 说什么? 心脏都给他弄停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分两步走 “先生,我来说,我来说!” 钱三一将语速调到最快,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偏又没水,只舔了舔嘴唇,又道:“先生,快想办法把我们弄出去,我们要参加春闱,来不及了!” 顾长平垂头看着靖宝:“后续的事情,想好了吗?” 靖宝眼神一黯,“想了,束手无策。” 郭巧儿死了是真! 命案很多人目睹是真! 他们在案发现场,作为第一嫌疑人也是真! 三天的时间,根本不够脱罪,想要参加春闱几乎是难以上青天的事情。 怎么办? 她心中一悲,垂着脑袋道:“先生,对不住!” 顾长平没吭声,伸手摸了下靖宝的手,冰凉,脱下大麾披在她身上,“夜里凉,你先披着。” “先生,那我呢?”钱三一在一旁眼巴巴。 顾长平眼风都没扫过去,看着靖宝,低声道: “总有办法让你出去的,你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这三天之内,调整好情绪,准备上阵。” “真的能吗?” 靖宝眼露诧异,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顾长平不说话,只是温柔的看着她。 这眼神像有一把火,烧着她,五脏六腑都被点燃了,靖宝有点受不了。 她突然很想踮 起脚,不管不顾的在他耳朵边说一句:“先生,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时间到了!”脚步声近,是牢头走过来。 “能!” 顾长平帮她拢了拢大麾,转身走出牢房,没回头。 靖宝只觉得眼睛很涨,涨到发酸发疼。 “我说……”钱三一探过来半张好奇的脸,“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靖宝扭过身擦泪。 钱三一跟过来,“我怎么感觉……” “你闭嘴吧!”靖宝恼羞成怒。 钱三一闭了闭嘴,半晌后,又张开。 “对不住了靖七,我还是忍不住,我就想问一个问题,先生他为什么不把大麾给我,而给了你!” 靖宝胸口起伏几下:“因为你贱!” 钱三一:“……” 钱三一:“不是我贱,而是你们之间有点……” “钱三一!” 靖宝一脚踹过去,“我要和你割袍断义!” 钱三一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拿去,别割了,说好做兄弟的,就得做一辈子兄弟!” “你……” 靖宝咬咬牙:“二两!” 钱三一白眼翻出天际,扣扣索索在怀里又掏出一两,放在靖宝手心。 “瞧兄弟我多宠着你,快,和兄弟说说你和先生到底是个 什么情况?” 靖宝反应过来,气得把银子都砸这人的脑门上。 这什么兄弟? 就是一坨狗屎! …… 顾长平回府,齐林、顾怿都还未归。 尚未推开书房门,便知道有人在。 沈长庚披着斗篷,喝着茶,蹙着两条眉道:“总算等来个活物。” 顾长平推门进去,掌了灯,才发现沈长庚的脸色十分的难看,“为靖七他们来?” 沈长庚把茶盅一放,叹气道:“我最近夜里总睡不好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没想到,是这几个小崽子!” “我也没想到!” 顾长平在他边上坐下,沈长庚给他倒了杯茶:“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顾长平感觉到冷,起身往炭盆里加了几块炭,“我想着,无论如何都得把他们弄出来。” “和我想一块去了!” 沈长庚看他一眼,“我坐这半天,脑子里乱得很,前思后想,后思前想,都不得章法。子怀,这事难了!” “是难!” 顾长平回了座,搓了搓手,“但也不是没有章法。” 沈长庚眼前一亮:“你有主意?” 顾长平目光刺了刺,“算不得主意,我在等那几个人的消息,也该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 就到。 顾怿第一个回来。 他沉着脸道:“爷,边沙突然发兵,大将军领兵出征,仗打输了。死三千,伤五千,大将军也受了伤,消息这会应该到了宫里。” 大将军便是徐青山的父亲徐议。 上一世,徐大将军与边沙一战,也输了,但人没回京,而是向朝庭递折子,请求措粮草,等待再战。 半年后,徐议病死帐中,一代战神就此陨落。 “怪不得侯门紧闭。”顾长平叹道:“老侯爷怎么说?” 顾怿伤怀道:“老侯爷说大浪拍沙,代代更替,是时候了。” 西北是大秦的边陲重防之地,定北侯守了十几年,徐议守了十几年,守成了大秦的铜墙铁壁。 可只要是人,都会老。 顾长平知道,老侯爷这是要把徐青山送往边疆锤炼的意思。 和上一世如出一辙。 徐青山出战边疆,一夜之间长大,仅仅用了五年的时间,便把边沙三个部落给灭了,成了大秦新的铜墙铁壁。 后娶妻叶筠芷,夫妻二人性子都烈,过日子跟打仗似的,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 至于后来有没有走到白头,顾长平脑袋落地,也就不得而知! “爷,我回来了!” 齐林的话打断 了顾长平的思绪,“快说!” “宣平侯和钱侍郎都没打探出什么消息,两边家中都急疯了,钱侍郎说银子递不进刑部大牢,没人敢收。” 一趟刑部走下来,顾长平已经料到,以盛望的本事,也只换来一刻钟的时间,若没有人事先打过招呼,绝不可能如此。 这也恰恰证明了王家的人,是整件事情的操控者。 “阿砚人呢,还没回来吗?”他问。 顾怿往外头探了探,“爷,还没!” 顾长平起身,走到檐下。 天空飘起了雨,一滴一滴落在叶子上,昏暗的光线下,顾长平长久的垂首不动,无人能看到他双目中锋利的刀锋。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道:“这事分两步走。” 沈长庚,齐林,顾怿不由自主的站在他身后,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第一步,我们必须在这三天之内,查清郭巧儿真正的死因。第二步……” 顾长平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沈长庚身上: “第二步,你至关重要!” “我?” 沈长庚指着自己鼻子,“为什么会是我?顾长平,你想干什么?” “我想!” 寒光漾在顾长平的眼睛里,像是盛夜里的流萤,“唱一出大戏给王家人看!”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天生将军 春雨自打昨夜落下后,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旧瓦乌黑,白灯高悬,整个四九城都笼罩着萧瑟寒意。 街头巷陌,酒坊茶肆都在议论国子监监生杀人案。 靖府门口,有人探头探脑。 阿蛮气得命人把所有前门,后门,角门,小门都锁好。 内宅里,陆氏头戴抹额,两只眼睛布满血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靖若素、靖若袖姐妹俩在跟前侍候。 靖若袖泣声道:“实在不行,就把阿宝的身世说出来,也好过她人头落地。” “也是个办法!”靖若素跟话。 “不行!” 陆氏用力拍着床板,脸急涨得通红,“这样一来,不止她一个人,咱们大房统统完蛋,我宁可舍了她!” 两姐妹你看我,我看脸,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宣平侯府里,也是死寂一片,端茶的丫鬟一个个恨不得踮着脚走路,生怕惹怒了像困兽一样在屋里团团转的陆怀奇。 陆怀奇此刻心头,千回百转。 这事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小七脱身,那就是把她的身世露出来; 但-- 露出来后呢? 欺君之罪啊! 露出不得,露不得,还得想别的法子! …… “阿砚!” 顾长平拎起一颗白棋,“你把查探到的事情,一一说来。” 阿砚搓搓冷手:“回先生,小的昨夜细细探过了,郭巧儿身上都是伤,大的、小的,新的,旧的!” “可致死?” “都是皮外伤。” “那就说明这人生前常被毒打,没过上几天好日子。”顾长平说,“致命伤在哪里?” 阿砚红着脸道:“刑部呈尸堂看管很严,小的匆匆看了几眼,一共有两处,一处是颈脖;一处下体。颈脖有勒痕,下体有血渍。” “倒是符合被奸杀的样子。” 顾长平眸中思索:“还发现了什么?” “按着先生的交待,我特意留意了巧儿姑娘的指甲缝里,确实有血渍,还有一丁点皮肉。别的就再没有发现了。” “几个指甲有?” “除两个大拇指外,别的八指都有!” “很好!” 顾长平把棋盘一抹,“说明这姑娘死前用力挣扎过,指甲里的血渍皮肉,应该都是凶手的。我去牢里见过人,靖七和钱三一衣服完整,手背、颈脖上也没有抓痕。” “那……是不是我家七爷有救了!”阿砚眼露惊喜。 顾长平沉默不语。 惊喜在阿砚眼中沉下去:“是不是要我找出真正的凶手才行?” “不必!” 顾长平的眼神飘忽了一瞬,片刻吸口气道:“你去和宣平侯, 钱侍郎说,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使银子也好,做假也好,明天的街头巷陌,酒坊茶肆议论的必须是:这是桩冤案!那两个监生是无辜的!” “这……” “或者找陆小爷也行,他脑子活,点子多,这事他拿手!” “是!” 阿砚应声,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顾长平从墙上拿下长剑,扔给顾怿,“子时过后,把一品堂堂主给我敲晕了拿来!” “是!” 齐林一看就他没分派任务,忙道;“爷,需要我做什么?” “你去趟定北侯府,就说……” “爷,徐公子来了!”顾怿去而复返。 顾长平拍拍齐林的肩,“不用了,他来了!” …… 徐青山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把伞放在檐下,走进书房。 “我家里出了点事,昨儿晚上脱不开身!” 徐青山接过齐林递来的茶,“先生,这会需要我做什么?” 顾长平不答反问,“你父亲伤得如何?” “当胸一箭,离心口只有三寸。” “母亲呢?” “她没事。” “宫里可有旨意下来?” 顾长平说:“是召你父亲回京养伤,还是怎么说?” “老爷子一早被召进宫,还没回来,我在府里呆不住,过来看看,可有办法还他们清白?” “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顾长平看着他的侧脸,“回去吧,准备准备去接你父亲的班,京中的事情我会解决。” 徐青山手中的茶碗险些拿不稳,“先生……猜到了?” “嗯!” 大秦重文轻武,又安逸太久,能派出去的武将屈指可数;徐家军是定北侯一手创立的,徐家人是这支铁骑的魂。 小一辈中,除了徐青山,谁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顾长平两手交握在一起,“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和你说!” “先生请讲。” 顾长平看着他,“身为一方统帅,需有千锤百炼的韧性,还要有定如磐石的毅力,这两样,你都欠缺。” 徐青山垂着头,不作声。 “但你有一样好。” “什么?”徐青山抬头。 “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儿。” 顾长平叹了口气,“把你追娘娘腔的本事,用到领兵打仗上,你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青山咬了下唇,“先生,我能行吗?真的能行吗?” 父亲的信一来,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有合眼,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他一箭穿心的样子。 他是跟着老爷子长大的,父亲几年才能看到一次。 小时候,他看父亲的眼神透着敬畏,这人太高,太壮,周身透着从尸 山血海里千锤百炼出来的气质,一眼,便让人胆战心惊。 慢慢地,他再看父亲,已没有畏,只有敬,自己能与他比肩,在他手下能过几十招。 再后来,自己高出父亲半个头,父亲长出了白发……他有的便只有担心了! 可比过父亲,不等于会打仗。 他怕! 从心里害怕! “你是天生的将军。”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你身上流的徐家人的血,徐家人是天生的狼王,你也是,别怕!” 徐青山蹭的起身,跪倒在地,冲着顾长平响当当地磕了三个头,“先生,我会努力的。” 顾长平扶他起来,“若有时间,我会去送你!” “我等着先生来!” 徐青山肆意的笑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请先生转交给娘娘腔,顺便再替我传句话,他日金榜题名,替我多饮一杯酒!” “你不担心她……” 徐青山摇摇头,“有先生在,我谁都不担心,高朝也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你是先生!” 徐青山撑着伞离开,顾长平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 “爷?” 齐林压低声音道:“徐公子成了狼王,说不定到了那一天就会反咬爷一口,爷何苦说那些激励的话?把他圈在京里不好吗?” 第三百四十五章 要做什么 不好吗? 极好! 但-- 顾长平睨了齐林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宁肯被狼王咬,也不想被家犬咬。” 齐林:“……” 顾长平薄唇一碰:“我是想带着十二郎造反,但这之前……大秦寸土不能失。” 当年顾家也是狼王,而且是大秦最大的狼王,只在徐家之上。顾家军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如今顾家虽亡,他还在。 顾家的血性还在。 把人圈起来,不战而胜的事情,他做不到! 夜幕降临。 定北侯带着宫中的旨意回府,徐青山接旨一看,果然是命他即刻去西北。 徐青山把旨意往怀里一揣,说了声“去去就来”,便扭头就走。 老侯爷看着孙子背影,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徐青山一口气奔到公主府邸的巷子口,弃马跃上高墙,片刻后,轻轻落到了高朝院中。 高朝正在看书,见他来,把书一扔,“你怎么来了?” 徐青山笑道:“要走了,来和你道个别,去我爹那里,我爹伤着了。” “不打算春闱了?” “我一武将,本来也不需要,陪娘娘腔玩儿呢!” “那娘娘腔呢,也不要了?” “当然要,可要不起!” 徐青山苦笑,“如今我才知道,娘娘腔为什么 总拒绝我,他身上挑着靖家,要传宗接代,我也一样,总不能让我爹绝了后!” 等我老了,打不动仗了,也想有个儿子千里奔过去,对我说一声:“爹,你回吧,这里我来守着!” “你……” 高朝又想长叹,又觉得头疼,有种一股脑儿把靖七身世说出来的冲动。 但话到嘴边,他生生咽下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应下的,便是应下的。 “你自个保重,你爹的事情也别着急上火,大秦兵强马壮,外敌不也再犯。” “你也一样!” 徐青山想了想,道:“就算将来落魄了,先生,靖七,钱三一,汪秦生他们也不会不管,再说还有我!” 高朝用力推他一把,“滚,谁说高爷爷要落魄了?” 徐青山嘿嘿笑笑,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高朝,轻声道:“替我照顾好娘娘腔,还有……常去看看老爷子!” 高朝眼珠子愣愣的,许久,手轻轻拍拍徐青山的后背,“你也给我全须全脚的死回来!” “一定!” 徐青山松开他,“你身上有银子吗?”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做什么用?” “给我爹请个好郎中,开几副好药!” 高朝走进里屋,再走出来 时,手里拿了一叠银票。 “都舍得给我?” “算娘娘腔头上!” 高朝翻了个白眼,“我找她要去!” “成!” 徐青山把银票往怀里一塞,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没什么!” 徐青山跨出门槛,扭头,目光炯炯:“高朝,你和先生,还有那几个说,国子监这三年,是我徐青山活得最开心的三年。” 也是我最开心的三年! 高朝看着他跃上墙头,喃喃自语,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匆匆追出去,“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送你!” 人,已经走远了! …… 子时三刻。 顾怿扛着个麻袋落在院里,把麻袋往地上重重一扔,里头发出“哎啊哎啊”的惨叫。 顾长平坐在檐下,手里拿着一片薄薄的刀。 无人说话,周遭一片安静。 麻袋里的许成龙从地上爬起来,“谁?是谁暗算你家爷爷,说话!” 一品堂客散,他回到自个房里,还没脱衣,就被当头一棒。 无人回应他。 许成龙脊背发凉,试探性的往前走了两步,“哪位好汉,我们坐下来说话,别伤我性命!” 仍然没有人回答。 他吓得一个哆嗦,高呼道:“我背后有人,你们敢伤我,一个个小心一点!” 话落,眼前一 亮。 只见正前方坐着一男子,黑衣,黑发,一手搭着椅把手,一手拿着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是……我想起来了,你是顾长平,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顾长平一言不发,只黑漆漆的眼睛注视他,然后慢慢的将手中的刀翻过身。 许成龙摸不透他的意思,吓得浑身一哆嗦。 “大秦有一种刑罚,用薄刀一片一片割下人的肉,割满九千九百九十九刀后,才能让这人咽气,这个刑罚叫千刀万剐。” 顾长平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今天想试试,一个人能不能撑过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才死。” 顾怿走过去把这人身上的衣服剥了个干干净净,“爷,开始吧!” “那……就开始吧!” 顾长平冲他莞尔一笑,手起刀落,许成龙疼得哇哇大笑。 “第一刀!” 顾长平端详着他畏惧的神情,轻轻道:“我会尽量轻点,慢点,让你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刀!” “你……你……饶命,饶命……你想知道什么,我说,我都说!” 顾长平的眼神骤然阴戾,一刀又割下去,那人疼得几欲昏厥,忙顺着粗气道: “是有人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让我把那两个监生骗过来,然后打晕……” 顾长平迅速 掐住他的脖子,眼中寒光如刀,“说,那人是谁?” “不,不认识……面……面生的很!” “银票在哪里?” “在……在……床头!” 顾长平把手一松,扭头道:“顾怿,立刻找到那张银票!” “是!” 顾怿转身离开,与刚进来的齐林擦身而过,齐林冲他挤了下眼睛,无声道:“小陆爷来了!” …… 陆怀奇还没进屋,便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推门一看,吓傻了,看向顾长平的眼睛,顿时变得不一样。 “先,先生!” 顾长平把薄刀往他怀里一扔,“这人收了一千两银子,把靖文若和钱三一敲晕。来,剜两片肉下来给你解解恨!” “我……我……我……” 哪敢啊! 小陆爷吃喝玩乐一把好手,杀人放火可没这个胆。 顾长平拿热毛巾擦手,一根一根擦,“来做什么?” “我……” 陆怀奇咽了下口水:“我就是想来说一声,按着先生的吩咐,酒肆茶坊都已经安排好了。” “花的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 顾长平在椅子上坐下,手臂搭在膝盖上,冲陆怀奇一点头,“把刀横在他脖子下。” 陆怀奇一哆嗦,刀差点从他手中滑掉。 这,这,这是要做什么? 第三百四十六章 学生跪请 陆怀奇抖了两下哆嗦,还真就把刀横过去了。 顾长平目露狠戾:“许成龙,把你刚刚所说的,一字一字写下来,按上手印,再起个毒誓,若此言有假,许家天诛地灭,永生永世入十八层地狱!” 许成龙看着脖下明晃晃的刀,哪敢不依。 手印按下,顾长平把纸交给陆怀奇。 “虽花了钱,但无凭无证还是不能服众,有了这个……你可事半功倍。” 陆怀奇接过来,看了眼顾长平,真真切切的认清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这人连人肉都敢剜,是个狠角色。 …… 翌日清晨,雨势依旧。 一大早,茶肆酒坊就热闹起来。 “你们听说了没有,一品堂的那个妓女不是被那两个监生弄死的。” “不会吧,真凶都抓起来,怎么又变了!” “李老头,别打哈哈,赶紧说说!” “听说是有人栽脏陷害!” “李老头,你行不行啊,凡事得讲个真凭实据,可别信口开河!” “就是,就是!” “嘿,我李老头说话,什么时候假过。跟你们说吧,是一品堂的老板亲口/交待的,他从中作的鬼!” “说得跟真的似的” “别不信。我们家二表舅的娘家小姨的女儿在宣平侯府当差,从她那儿听说来的。 ” “快看……陆府的马车!” “这条路是往刑部的必经之路,陆小爷难不成为他家表弟讨说法去了?” “……诸位,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什么?” “好好的,谁要陷害那两个监生?李老头,你说说!” “不可说啊,不可说!” “说说吗!” “就是,别吊人胃口!” “我说,你们可别往外传。” “放一百个心,快说,快说!” “你们想啊,那两个监生拜在谁的门下?” “前祭酒顾长平啊!” “顾长平因为什么被下了官?” “朴质子……还有……得罪了王国公府!” 王国公府四个字出来,四周一片安静,针落可闻! 许久,有人幽幽叹出一口气:“怪不得这两人现在被关在刑部大牢呢!” “走,刑部衙门看看!” “快去看热闹噢!” 众人一哄而散,只有李老头还悠闲的喝一口茶,“老板,茶钱放这儿!” “李老头,您咋不去瞧瞧热闹啊!” 李老头哼哼转身。 瞧什么瞧,得到雪青小爷那里讨赏呢! …… “大人,大人!” 衙役连滚带爬的冲进来,“衙门外头……有个浑身是血的人,老爷快去看看吧!” 张长寿把手中的书一扔,匆匆往外走。 那 人双手被绑着,坐在麻袋里,一声比一声叫得惨。 “他,他是谁?”张长寿问。 “一品堂老板,许成龙。” 顾长平撑着伞走上前,表情比着往常冷厉三分。 “许成龙交待,有人给了他一千两银子,把靖文若和钱三一骗到一品堂,并且打晕。一千两银子在这里,是赃款。” 张长寿:“所以……” “所以郭巧儿不是他们俩杀的,请张大人放人!” “给我放人!” 小陆爷双手插腰,腰间配一把长剑,威风凛凛。 张长寿一瞧这阵势,当即变色。 刑部上上下下都知道那郭巧儿不可能是靖、钱二人所杀,前儿夜里审讯二人,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走走流程。 王尚书直接把话撂给他了:“关着,不打不骂,好菜好饭,关到二月初十,再把人放了!” 张长寿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不想让这两人参加春闱的意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屁点大的小官得罪不起,自然帮着做假。 他料到陆,钱两家会来闹,但闹又怎么样? 口说无凭! 刑部办案是要有时间的,缓个几天,合理合法。 万没想到,短短时间内,顾长平竟逼得一品堂堂主开口,还敢跑到他府上来要人。 怎么办? “顾长 平,先不说你动用私刑,合不合大秦法律,只说这放人,可不是你一斗小民说了算的。” 张长寿黑脸唱完,唱白脸:“刑部办案有办案的规矩,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回去等着,事情总会查个水落石出!” 顾长平静静地看着他,“这么说,张大人不打算放人?” 张长寿硬着头皮道:“案子没查清,当然不能放!” “哪怕靖文若和钱三一是冤枉的?” 张长寿一噎。 “很好!” 顾长平冲他展颜一笑,打着伞离开,穿过人群的时候,他幽幽道:“光明正大的陷害国子监监生,这世道,乱了! ” 这话说得声音不大,但却清楚的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众百姓一想到王家那些欺男霸女的行径,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人群中也不知道哪个“英雄好汉”怒火攻心,拿起一棵烂菜叶,就往张长寿脑门砸过去,还喊了一句:“狗官,放人!” 张长寿气得肺都要炸了,匆匆退回衙门内。 一整天,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棵砸他脑门的菜叶,而是顾长平那一笑。 总觉得那笑里……有什么。 有什么呢? 他猜不出来! 心惊胆战了一整天,临上床时竟无风无浪,不 仅牢里那两人安分守己,连那几个府邸也都没声音。 定是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认命了! 张长寿在小妾的侍候下,喝了两盅酒解解乏,兴致来了就想搂着小妾干一场,刚脱衣服,却听外头管家大声喊道: “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刑部来人传话说,国子监所有博士,还有监生在御史台门口绝食跪请。” “什,什么?” 张长寿吓得从小妾身上滚下来,慌乱道:“快,快备马!” …… 春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此刻,更是越发的大起来,竟成瓢泼之势。 张长寿连滚带爬的跌下马,一抬头,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领头的竟然是祭酒沈长庚。 张长寿冲到领头的沈长庚面前,怒道:“沈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国子监监生含冤入狱,我率国子监在学的两千学生跪请,要求刑部放人。” 沈长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张大人,放人吧!” 放人? 放屁! 张长寿气得肺都炸了,大声道:“来人,快去通知尚书大人,请他拿主意。” 且不说那些博士们,只说国子监的监生,一个个都是来日朝中备选啊,又能调动地方儒生的风向,这种烫手山芋谁能碰? 碰了就是作死!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一出好戏 王国公府,灯火通明。 “父亲,父亲,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国公眼皮一跳。 王渊冲进书房,“国子监师生绝食跪请,要求刑部把靖,钱二监生无条件释放,事情太大,宫里怕已经得了消息,父亲,赶紧拿主意吧!” 王国公冷笑道:“一帮文弱书生,能顶什么事?来人!” “父亲!”王渊吓得大叫一声。 “调动刑部侍卫,顺天府衙役,今天晚上必须给我驱赶了!” 王渊头皮炸裂,“父亲,那可是国子监啊……” “怕什么!” 王国公用力一拍桌子,“现在的读书人就是欠收拾,长刀长枪往他们面前一竖,立刻就怕了,保证乖乖的滚回去!” …… 王国公料错了。 长刀长枪顶到监生的胸口,没有一个怕的。 众监生们一边磕头,一边齐声高呼:“外戚横行,草菅人命,奸臣误。国,众怒难平。” 一把火,直接烧到了王国公的身上,顺天府尹的老大冯章吓得两腿直哆嗦。 不行了! 上书辞官吧! 再来这么几次,他活不长! 刑部也为难啊,真刀真枪干下去,没这个胆子;放任不管,万一上头追查下来,吃不了兜着走。 可怎生是好! 角落里。 顾长平撑着伞,一动不动。 陆怀奇就站在他身后,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顾长平,沈长庚是怎么说动那些博士和监生的?” “不用说动,唇亡齿寒。” “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要,要怎么收场?” “你怕了?” “为了小七,我没有怕的!” 陆怀奇咽了口水道:“我就是忐忑宫里的那位,是会帮咱们,还是帮国公府!” “就是一个赌字!” 陆怀奇胸口起伏,原来他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可万一……赌输了呢?” 陆怀奇不是没见过世面,但这等箭拔驽张的架势,他平生还是头一次见。 “愿赌服输!” 顾长平淡淡说完四个字,抬头向远处看了看,“如果我没有料错,一会锦衣卫要来,禁军也要来!” 我的个祖宗啊! 这可是四九城里两个唯一听命于皇帝的军队! 陆怀奇喉咙口倏的发紧起来。 …… 锦衣卫铁甲冒雨赶到,盛望走在最前面。 他在伞下看了一会,拿着马鞭走到沈长庚面前,“祭酒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长庚垂首不语,仿佛老僧入定。 “妈的!” 盛望将鞭子甩得啪啪啪直响,“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他们拖 走!” “谁敢!” 一头白发的席泰安颤颤威威的从地上爬起来,他身后的汪秦生吓得赶紧上去扶住了。 席泰安站稳,一把推开汪秦生,怒目道: “文死谏,武死战,外戚专权,横行朝野,连国子监监生都敢诬蔑,是谁给了他们这样大的胆子。今日他们诬蔑的是微不足道的监生,他日呢……可是要对忠臣下手?” “可是要对忠臣下手?” 汪秦生颤着身子喊出一句,随即,又立刻将脑袋缩回席泰安身后。 席泰安仰天长叹:“皇上啊……你可不能受人蒙蔽,昏聩行事啊,先帝把这大好的江山传给你,江山不能毁在外戚的手中啊,皇上!” “席老执意不退?” “不退!” 席泰安挺起胸膛,气吐山河道:“今日国子监师生,愿血溅当场,以死明志!” “那我就成全你!” 盛望拿起马鞭,照着席泰安身上就是一鞭。 汪秦生顿时瞠目欲裂,高喊道:“打人了,锦衣卫打人啦,兄弟们,我们和他们拼了!” 席泰安在国子监那是泰斗一般的存在,监生们一看老泰斗挨打,顿时一阵骚动,纷纷冲过去拼命。 盛望被逼得连连后退,道:“来人,来人,都给我抓起 来,统统给我抓起来!” “谁也不许动!” 随着一声大吼,禁军统领郭长城大步走来。 与盛老大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幽道:“这些学生皆是国之重器,少一个谁也担待不起,不可莽撞!” 盛望皮笑肉不笑道:“郭大人,我们锦衣卫也并非莽撞,这些人以死来逼皇上,锦衣卫是皇上的狗,主子受损,狗自然要出来护主的。” 郭长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且退下,奉皇上的令,这里由禁军接手了!” “那就有劳郭大人了!” 盛望不甘不愿的大手一挥:“锦衣卫,给我撤!” 他一声令下,数百个锦衣卫顿时撤得干干净净。 盛望摒褪左右,脚下一滑,便滑到了某个暗处。 他钻进伞下,看着伞外的磅礴大雨,低声道:“怎么样?刚刚的戏,我唱得还行?” 顾长平将伞往他那边挪了挪,“唱念坐打俱佳!” “咱家也是这么认为的!” 盛望松开握刀的手,叹道:“真是一场好戏啊!” 身后的陆怀奇惊得目瞪口呆。 打在席泰安身上的那一鞭子,是假的? 他们装腔作势的要镇压监生,敢情是为了逼龙椅上的那一位做决断? 陆怀奇看看顾长平,再看看盛 老大,最后的目光又落在顾长平身上。 这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国子监,锦衣卫都在他的调控之下,若他真的对小七有意思…… 自己完全没有胜算! “陆小爷!” “啊?” 顾长平微微偏头,用一种甚是纯善的目光看着他,“既然禁军来了,宫里怕有了决断,你帮我再看下去,我先走一步!” “你去哪里?” 顾长平对他微笑:“我先去送个人,再去接个人!” …… 风波亭,的确是个送人、接人的好地方。 亭里站着三人:顾长平,徐青山,还有一个爬墙逃出长公主府的高朝。 齐林把酒碗放下,顾长平亲自把酒斟满,举杯道:“山高路远,保重;刀枪无眼,小心!” “先生保重!” 徐青山一口饮尽,“听说国子监在御史台静坐?” “嗯!” “我竟不能参加,人生一大憾事!” 顾长平笑而不语,又给他斟满,这次轮到高朝举起杯。 “青山,话不多说,都在酒中!” “好兄弟!” 徐青山一饮而尽,冲二人抱了抱拳,与十八护卫一道,消失在茫茫的大雨中。 高朝眺望着远处,说:“顾长平,你为她连国子监都煽动了,当真是喜欢啊!” 第三百四十八章 无知至此 “是喜欢!” 顾长平转过身看着他,心平气和道:“这回不瞒你!” “我倒宁愿你瞒我!” 高朝也侧眸,一脸哀伤道:“你非得在这个时候,往我心上戳刀吗?合适吗?” 顾长平看着他:“你没那么脆弱。” 高朝:“你倒是看得起我!” 顾长平:“我一向看得起你!” 高朝咬牙,“那……为什么对我的事,不置身事外?为什么我一喊,你就来!” “说过了,当你是弟弟!” 顾长平轻描淡写,“你从小就跟在我身边长大,叫我一声哥,不辱没你!” “你喊我一声弟,我便要认吗?” “叫不叫在我,认不认在你。” “可她现在是个男人,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男人!” 顾长平勾着唇:“你管太多,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我和她的事,而是你长公主府的事。” “我……” “你母亲从宫里回来了吗?” 高朝眼神一黯,“……还没有!” 顾长平疾步下台阶,扭头,冷眼看着他:“她是生你养你的人,宫里那是什么地方?你不急吗?” 这话,再平整不过,却在高朝心里掀起巨浪。 亭外刷刷落着雨,从他这里看,能见到雨滴斜砸在青石砖上的一个印子,密密麻麻。 他急! 比任何时候都要急! …… 深夜。 王皇后掀起帐帘,披衣道:“御史台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贴身婢女将帐帘挂好,扶她坐起,细声道:“回娘娘,靖府和钱府的人把证据拿出,一品堂的许成龙被押过来,郭统领当着所有博士和监生的面,审问了他。” “交待了?” “交待了!”婢女叹了口气道:“郭统领立刻勒令刑部放人。” “刑部放了?” “不放不行。” “那些人散了?” “回娘娘,还没有!” “他们还想要做什么?” 婢女将温茶递过去,“说是要请刑部给天下所有的儒生一个交待。” “给他们便是!” 王皇后推开茶盅,冷笑道:“不过是找个替死鬼,现成就有人选!” 婢女眼珠子一转,“张长寿?” “这人原是曹贼的人,曹贼已死,还留着他做什么?”王皇后平静道:“我现在担心的是,是顾长平这个人!” “顾长平?” 婢女惊道:“娘娘怎么会担心他,他现在可什么都不是!” “若什么都不是,这场风波从何而起?天底下有几人能鼓动国子监的先生和学生?宣平侯没这个本事;钱侍郎也没有,只有他!” “娘娘的意思是,这一切 都是他在背后指挥筹谋?” “他筹谋救他的两个学生还在其次!” 王皇后一把抓住婢女的手,“就怕他是冲着本宫来的!” 后头那位苏娘娘还等着复起呢! “那娘娘要不要让国公爷……” “不行!” 王皇后斩钉截铁的打断,“皇上即位后的第一次春闱,重中之重,若再出事,他心里绝对不会痛快,传讯出去,让他们把屁股上的屎擦干净,有些人该弃弃!” “是!” “慢着!” “长公主这会可曾出宫了?” “回娘娘,长公主不曾出宫,还住在先太后寝殿里。” “哼!” 王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这老妖婆是想用先太后的功劳,提醒皇上:你的皇位,你老子的皇位,都是先太后和她筹谋来的!” 婢女轻声道:“那皇上会不会心软!” “皇上本来就是个心软的人!” 王皇后沉默片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用这一次来扳倒公主府,那是做梦,缓缓图之吧!” …… “皇姑奶奶!” 长公主回首,见李从厚一身明黄锦袍,背手立在她身后,忙撑着蒲团站起来,“臣,参见皇上!” 李从厚默视她良久,举手示意,殿中婢女都无声退下。 “皇姑奶奶是不是也觉 得朕是个昏君,不配坐在那张龙椅之上?” 长公主叹了口气,“皇上,你可知当年先帝为什么要动顾家?” “臣强君弱,受制于人。”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长公主说:“先帝继位以来,备受牵制,一举一动,犹如顾家与顾太后傀儡,我与母后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窝囊。” 李从厚深吸一口气。 “如今顾家已倒,太后已死,先帝给了你一个能独断朝纲的大秦,不曾料到,顾家倒了,还有另一个王家。” “皇姑奶奶!” 李从厚情绪有些激动,“顾家是手握兵权,王家有什么?不过是些虚职罢了!皇后与我结发夫妻,又为我生下太子,她不会害我,王家不会害我!” 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脸色一分一分变白,变青,然后又慢慢白回来,薄如一张纸。 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帝临了临了,还想着要把他换下。 竟天真至此! 心软至此! 无知至此! 她喘息几声,道:“臣与驸马错了,请皇上责罚。” 李从厚掷地有声道:“既然先帝留给朕一个人独断的朝纲,朕不希望朕的一举一动,有人在边上指指点点,朕有分寸,会做一个明君。 先帝陵前孤寂,皇姑奶 奶是先帝唯一的手足,就请您去皇陵陪他些时日吧!” “高朝,朕想留下,三省六部的职位三品以下随他挑,只要他乐意。” 一压,一抬,这倒是为君之道。 长公主沉默许久,紧着嗓子道:“臣,遵旨!” 李从厚转身离去,走到殿门口时,又顿足。 “国子监静坐一事,我已经让郭长城去处理,若那两个监生是冤枉的,必还他们清白。皇姑奶奶,朕不是黑白不分之人!” 长公主心底一片死寂, 皇上啊! 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那两个监生,本来就是冤枉的! …… 刑部大牢,“咔哒”一声响,牢房门打开。 “两位公子,受委屈了,你们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们计较,我们是拿俸禄吃饭,都要养家糊口,身不由己啊!” 伏低做小到这个份上,靖宝和钱三一还能说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臭! 靖宝钻出牢房,第一时间闻了闻衣袖。 身后的钱三一见她做这个动作,气笑,“能出去,就谢天谢地了,还管他什么香臭!” 跟着兵卫穿过长巷,走过中庭,跨出门槛时,看见数丈外立着个人。 顾长平打着伞,伞下的眼睛,犹如猎豹一般盯着她。 第三百四十九章 来送我吗 他这般看着,排山倒海的情绪压过来,靖宝想,自己是冲过去扑进他怀里? 还是就地跪下来,感谢他的恩情? 正筹划着,钱三一“啊”的一声,像道离弦的箭冲过去,一把抱住顾长平。 “先生,先生,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先生,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顾长平睨了眼齐林:“把人送回钱家!” “先生,我话还没说完,你是不知道啊,那牢里的老鼠有多大,一个个的……哎,别拉我,我要和先生说话,我要和先生诉苦!” 轮得到你诉苦? 齐林手下一用劲,直接把人扔进马车里。 钱三一坚韧不屈的爬起来,抻着脑袋大喊道:“先生,靖七他骗了我二两银子,你帮我要回来,算我孝敬你的……” “谁骗你二两银子,没有的事……” 靖宝偏头打了个喷嚏,“先生,你别听他乱扯,是他……” “过来!”顾长平言简意赅。 靖宝忙走到伞下,又往边上挪了一点,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着他。 “怕我?” 顾长平故意问。 靖宝又赶紧再挪过去,“我们靖家的人呢,怎么没来?阿砚呢?” 顾长平鬓如浸墨,“我来接你,便让他们在府里等 着!” 靖宝看看走远的马车,“我们是要走回去吗?” “只有坐这个了!” 顾长平指了指一旁的大马,把伞柄往靖宝手里一塞,翻身上马后,弯下一只手。 靖宝:“……” “不敢?” 顾长平挑起眼角,用余光瞟着靖宝,带着点欲说还休的意思。 “谁不敢?” 靖宝脚步虚浮的走过去,索性把伞一扔,就着他的手劲,也翻到了马上。 马前蹄高高抬起,她吓得赶紧伸手抱住他。 哪怕穿了厚厚的棉袄,顾长平还是能感觉到她身子的起伏,不由身子一颤,肩膀往下垮。 “抱紧了!” 他大吼一声,双膝一夹马腹,“出发!” 马飞奔起来,靖宝闭上眼睛。 她听见了风声,雨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般的迷恋他。 因为这个人和此刻自己抱着的宽阔后背一样,哪怕风雨再大,都能让她-- 依靠! 靖宝以为只有她心跳如擂,谁知道顾长平心里错综复杂的诸多滋味都能写一篇“八股文”。 不过是这文章打的腹稿而已,愣是一个字都没敢往外吐。 他忽然想到前一世在楼外楼吃面,她在柜台里面和几个伙计说话。 这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她冲出去,站在屋檐下怔怔出神。 他付了钱从她身旁走过去。 她叫住了他。 “顾大人,你知道下雪天最适合做什么吗?” 他扭头,匪夷所思地看她。 “最适合和喜欢的人在雪中漫步。” 她眉眼低垂,略显清冷,眼中却簇着一簇光,“因为,走着走着,就到了白头!” “因为……” 顾长平将一点苦涩深藏在瞳孔之中。 他这辈子,有机会和她在雪中走一走吗? …… 夜风夜雨,凉意砭骨。 靖宝翻身下马,冻得连骨头都在打颤,“先生,要不要进……” “不了!” 顾长平抬头看了眼等在门口的阿蛮,“给她泡个热水澡,一碗安神汤,加足料,让她睡到自己醒,什么话都别和她说。” “是,保证完成任务!” “靖文若!” “在!” 顾长平居高临下,“上场之前,不用再看书,学问都在你肚子里,自信点!” 靖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先生,上场之前你会来送我吗?” 尾音绵绵,生生听出一丝祈求,顾长平轻轻的挣脱开,扔下一个字:“会!” …… 沐浴! 更衣! 喝安神汤! 靖宝一沾枕头,连个挣扎 都没有,便沉沉睡去。 阿蛮、阿砚兄妹俩一个在里间守着,一个在外间守着,寸步不离。 阿蛮看着自家七爷瘦了一圈的小脸,心道:谁说自己算卦算不准,瞧瞧,果然是大凶吧! 除他们两个外,院里还有一个陆怀奇。 陆怀奇向上司递了假条,说身子有恙,收拾收拾东西便在靖府住下来。 一个人嫌冷清,还把大表姐夫吴诚刚也叫来了。 吴诚刚一来,靖若素哪里在家坐得住,也收拾收拾东西回娘家小住几日。 这时,陆续有侯府的,傅府的亲眷上门探望,靖若素拿出陆氏的派头,先把人请进来喝一盅茶,再把人客客气气请出去。 想见阿宝,门都没有! 陆氏去了哪里? 天不亮就去了西山,春闱前出这么大的事儿,她得再去求求菩萨,再给菩萨添点香油钱。 此刻,离春闱开考,不到十二个时辰,比起靖府的沉寂,锦乡伯府则是鸡飞狗跳。 叶筠芷留下一封书信,带着贴身婢女,一路往西北,追随徐青山去了! 信的末尾,她写道:“这是我看中的男人,我想与他生死相依,谁也拦不住!” 叶氏气得赏四个儿子一人一个毛栗子,“没用的东西,连自个的 妹子都看不住,我生你们做什么?” 四个儿子素来是孝子,一听这话,赶紧跪下。 可心里也冤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腿长在自家妹子身上,他们能怎么办? “还不赶紧派人去追!” 叶家四公子忙不迭的带着下人去追,一口气,追出五百里,茫茫官道上,哪还有自家妹子的影子。 四人一商量,去定北侯府家要人。 到是到了府门前,可心里总没有底气,转念一想,这和徐家有什么关系呢? 是人家徐青山把刀架在妹子的脖子上,逼着她走的吗? 四人灰溜溜回了家,又挨了叶氏一顿骂,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锦乡伯,等着他来救命。 锦乡伯对付叶氏还是有一套的,一边柔言蜜语的哄着,一边磨墨。 女儿是追不回来了,可信还是要给大将军夫妇写一封的,求他们夫妇俩看在往日两家的情份上,派人找一找。 …… 顾长平沐浴出来,绞干头发,换了一套干净的锦袍,便往外走。 “爷,你去哪里?” 齐林从净房追出来,“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眼睛都充血了,在家歇歇吧!” 顾长平眼底都是青色,淡淡看齐林一眼,“去找一个人!” “谁?” 第三百五十章 黑心黑肺 刑部,天牢。 顾长平第二次走进这里。 杀巧儿的凶手已经伏法,就是那个鳏夫。 这个老男人把巧儿卖后,又娶了个黄花大闺女,那姑娘性子弱,床上只一味的逆来顺受,反倒让老男人失了乐趣。 于是,他就来一品堂花银子睡巧儿。 巧儿恨他一个底儿朝天,宁肯日日挨打,也不想再受这个老男人的折磨。 几次把人拒之门外后,把老男人的心火给勾上来,那日一发狠,就把人给弄死了。 一发狠? 弄死了? 顾长平冷冷一笑,这个证词他是不信的,于是又拜托盛望,往刑部天牢走一趟。 牢头低声交待:“牢里换岗,只有半刻钟的时间,你抓紧!” 顾长平手一指:“凶手是他?” “正是,连刑都没用,便统统交待了。” “会怎么判?” “十恶不赦,秋后问斩。” 顾长平掏出银票,“问斩前,我想做件事!” 牢头笑眯眯接过,又递上钥匙,“只要不把人弄死,想做什么都行!” 老鳏夫像头死猪一样半倚半躺,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勾起头。 仿佛看到一个颀长人影。 人影走近,隔着栅栏看他,让他无端生出股战栗。 “你是谁?” 顾长平拿钥匙打开牢房的门,走到他面前,蹲下: “ 郭巧儿身断两根肋骨,下身被塞进三个拳头大的铁球,活生生流血而死,是你做的?” 老鳏夫一怔。 这人是谁? 怎么进的天牢? 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细节? 顾长平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掏出四样东西,一一摆开-- 一把刀,三个拳头大的铁球! 老鳏夫脸都绿了:“你……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 顾长平把匕首放在眼前看看,“我就想划开你的肚子,把这三个铁球放进去,然后再用针线缝上,看看你能活多久?” “你,你敢!” “下了天牢的人也敢这么横的说话,我还是头一回见,也难怪你毫发无伤,原是仗着背后有人啊!” “有,有什么人,我统统交待了,为什么要动刑!”老鳏夫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顾长平冷冷看他片刻,笑道:“不仅不动刑,那人还答应秋后问斩之前,给你找个死遁的机会,然后你就可以拿着那人给的银子,远走高飞。” 老鳏夫混浊的眼睛骤然睁大。 这人到底是谁? 怎么会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可惜啊,这世上只有一种人,不会说话,那就是死人!” 顾长平把刀抵在老鳏夫的肚子上,一点点使劲,“来吧,时间还多,我们试试看!” 老鳏夫顿时 吓得屁滚尿流,肥胖的身子拼了命的往后缩,一边缩,一边高声叫喊道: “死爹死娘的王八羔子,我就算进了地府也要化作厉鬼,也要来找你算帐,你他娘的骗我!” 顾长平眼神一厉,拎起老鳏夫的衣领,“王八羔子是谁?” 老鳏夫还没反应过来,顾长平拳头已落了下来,鼻梁碎裂的脆响从指缝中传来。 “说!” 血顺着鼻腔嘴角不断涌出来,老鳏夫疼的嗷嗷直叫,忽然,他觉得肚皮一凉,棉衣被刀划开。 “别开我的肚子……我哪知道他是谁……他穿着一件旧袍子,自称,自称是王家的人,还给了我三千两银票,我没想杀她,一夜夫妻百日恩,我……” “闭嘴,那人长什么样?” 顾长平手中的刀,往肚皮上压下去。 “疼,疼,疼,我说,我统统都说……很,很普通,没什么特别……啊……疼……我想起来了,这人大拇指上有一颗黑痣,他给我银票的时候,我看到的!” 顾长平收了刀,取而代之的是一记铁拳,又重又狠,直接把老鳏夫打飞出去。 把刀一收,他大步走出牢房,牢头迎上来,“这么快?” “问出来了!” “谁啊?”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个熟人!” …… 夜,渐深。 张宗 杰把明日春闱备考的东西,再次检查一遍后,落下帐子,早早上床睡觉。 春闱也分三场,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各一场。 略等些时日,便有成绩出来,随后是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到时候他不仅可以入宫面谏皇帝,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放异光。 想到这里,张宗杰心底涌起万丈豪气,心里幻想着自己中状元,配红花,身骑大马,被万人景仰的场景。 忽然,耳边传来细微的声音,好像是个女人在说话。 张宗杰猛的睁开眼睛。 国子监都是男人,哪来女人说话? 可那声音却由远及近,竟是从门缝里传出来。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一声比一声惨! 张宗杰不信鬼神,忙掀起帐帘,披上棉袄,趿着鞋子走到门口: “谁?” “还我命来!” 定是国子监有人嫉妒他成绩好,想考试前吓他一吓。张宗杰猛的拉开房门,目光所及,吓得魂儿都飞远了。 门口,站着一长发女子,白衣,白发,白脸,那脸上不停地流着泪。 不对,那不是泪! 是血! 张宗杰吓得大叫一声,头皮都炸起来,“你,是人是鬼?” “张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来害我!” 那女子嘴一 张,竟是血盆大口:“我死得好惨,死得好惨!” 张宗杰连连往后倒退,“我没害你,我不认得你!” “你认得我,我是巧儿,我是巧儿,我死得好惨!” 那女子飘进屋子。 飘? 张宗杰目光往下,一阵哆嗦。 这女人根本没有腿,而是浮在半空中。 “鬼啊--” 他惨叫一声,跌跌撞撞滚到床里,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瑟瑟发抖。 “别来找我,是王洋王渊他们想害你……我是被逼的,你找他们去,找他们去……不是我……不是我!” 忽然,被子一掀。 张宗杰回头,那女人的血脸近在咫尺。 “啊--” 张宗杰死命的往后缩,“不要过来,不是我,是你老子害得你,谁让他总拿从前的旧事逼我,我……我……” 两眼一翻,张宗杰直挺挺的吓昏过去。 那女子把面具一摘,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正是顾怿。 顾怿抬起张宗杰的手,冷笑道:“爷,大拇指上有颗黑痣,果然是他!” 顾长平站在门口,月色照在他身上,显得很清瘦。 “爷,这人黑心黑肺,一刀结果了他吧!”顾怿咬牙切齿。 “罪不至死!” 顾长平冷冷一笑,“但活罪难逃,这次的春闱,我会让盛望好好‘照顾’他的!” 第三百五十一章 见字如面 二月初九,阳光甚好! 陆氏到庙里问过了,今儿是个黄道吉日,而对属马的特别旺,所以一早上,她便点了香炉拜菩萨。 靖宝在做什么? 在穿那件紧得她透不过气来的紧身衣,连阿蛮看着都在一旁嫌弃起来: “让女人们爱得死去活来,真想不明白!” 靖宝缓缓吸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等你以后有了男人,就明白了!” “哼!” 阿蛮长辫子一甩,“姑奶奶这辈子只伺候七爷,不用明白!” 靖宝“感动”的纨绔上身,“等七爷中了探花,立刻就把我家阿蛮姑娘抬了房!” “那可有些难,人家叫我阿姨娘,我嫌弃难听;叫蛮姨娘,像我多蛮横似的,不要!” 靖宝笑道:“那就叫阿蛮姨娘!” 阿蛮帮她梳着长发:“阿蛮姨娘哪有阿蛮好听,姨娘都不是省心的玩意,我还是本本份份做七爷的管事大丫鬟,捏着七爷的钱袋子更好。” “这话说得好!” 陆怀奇掀帘走进来,走到靖宝身旁,看着面前的铜镜道:“昨晚睡得怎么样?瞧着气色还行?紧张不紧张?东西都备全了没有?” 靖宝乐了:“陆表哥,你让我先答你哪一句的好?” 陆怀奇:“马上就要上 场了,我这不是替你揪着心吗!” 靖宝在镜子里与他对视:“别担心,我好着呢!” “阿宝,阿宝,早饭来了,梳洗好了没有?” 是大姐夫吴诚刚在院子外喊话。 “马上来了!” 靖宝看看镜子里的人,满意的理了理衣裳,起身道:“陆表哥,走,吃早饭去!” 早饭是芝麻馅的汤圆,整整六个,象征六六大顺。 靖宝一口气吃完,正要去陆氏房里请安,陆氏带着靖若素走进院中,母女二人出奇一致的,都穿着大红的衣裳。 吴诚刚道:“红色象征吉利和喜庆,这身衣裳你姐去年就让绣娘做了,还去庙里开过光。” 陆怀奇笑道:“这有什么用?得把小七穿的衣服开光才行。” “怎么不说把我整个人开个光?” 吴诚刚:“……” 陆怀奇:“……” 靖宝上前给陆氏请安,笑道:“母亲都别紧张,一切都会顺利的!” 过了一会,她又想起了什么,蹭蹭鼻子道:“大姐和大姐夫这些日子就别回去了,陪母亲说说话,等我考出来了,再回去不迟!” 吴诚刚夫妻自是一口答应。 出角门,上马车,高叔驾马,阿砚和元吉寸步不离的护着,车轱辘轧过一条条青石路,很快便 到地方。 靖宝刚下车,就看到汪秦生向她跑来。 “文若,你来了!” “秦生!” 靖宝冲他一笑,“怎么就你一个,他们几个呢?” 汪秦生无奈道:“我等了半天,也没见别的人,只看到你来,怕是都还在路上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叫他们。 “靖七,秦生?” 钱三一背着文物匣子走过来,“走吧,咱们进去吧!” “走什么?”汪秦生笑道:“高朝和青山都还没来呢!” 钱三一皱眉:“你们不知道吗?” 靖宝下意识问:“知道什么?” 钱三一沉默很久,眉头蹙了一下又松开。 “说啊!” 靖宝急了,推了钱三一一下。 “他们……” “他们不会来了!” 靖宝茫然看过去,顾长平一身红衣站在人群中,格外打眼。 “先生!” 三人齐齐走过去,将他围住。 顾长平的目光一一扫过,“皇帝有令,六部三品以下的官儿,随高朝任选,所以,他不用来参加春闱。” 靖宝脱口而出,“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长平看着靖宝默然片刻,声调沉沉,“长公主去守皇陵,今日出发,他去送行。” 三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好好的长公主为什么要去守皇陵? “那 青山呢?” 靖宝茫然片刻又问,“他又出了什么事?” 顾长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他奉皇命去守边疆,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守边疆? 这么突然? 靖宝愣住了,魂不守舍的拿出了信。 娘娘腔: 见字如面。 因父亲受了伤,故不能参加春闱,你又困于牢中,只能写下此信,托先生转交给你。 我曾多次问你,为何对我不喜? 京中男风盛行,当时我想,若再坚持坚持,徐家这头不是问题,只要你肯。 你却与我说,身后有靖家,需为靖家添枝散叶,留下血脉,为是担当。 我是个混人,家中兄弟姊妹多,完全不曾体会到你话中的无奈,只当是你敷衍我的一种方法。 如今…… 是我错了! 得知父亲受伤时,心如刀割,坐立不安,直到圣旨落下,命我出征,一颗心才安稳下来。 临近出发,心中有不舍。 但, 兄弟也好,学业也好,即便是你娘娘腔,都没有我父亲和大秦的江山安危来得重要。 先生说,这是因为我身上流着徐家人的血,徐家人是天生的狼王。 我很自豪是狼王的后代,也不畏惧马革裹尸,这是徐家人的宿命,也是你说的担当。 娘娘腔,我头一回 见你,心中十分不屑,大丈夫受了点惊,怎可在母亲怀中撒娇,不是娘娘腔又是什么? 如今想来,大错特错,你小小年纪挑起家业,打理楼外楼,是我这堂堂七尺男儿比不过。 前路多如芒草,我选了此道,是不悔的,你在京中要好好的,中探花,上朝堂,娶娇妻……不必等我! 只一条请你记得,那女子定要贞娴幽静,是大家出身,这样的人方能配你。 娘娘腔,我猜先生会把此信在春闱前给你,如此,请你收好眼中的泪,好好走进考场,别因为我的事情分了心。 我走前曾对高朝说过:国子监三年,是我徐青山此生最快活的日子;这话,同样也对你说! 娘娘腔,我们会再见的! 愚兄:青山落笔。 豆大的泪珠落下来,打湿信纸。 见所有人都看着她,靖宝咧嘴强笑道:“我今日才知道,这家伙竟写得一手好文章,都把我给写哭了!” 顾长平揉揉她的脑袋,温声道:“进去吧!” 靖宝吸吸鼻子,道:“先生,还有什么可交待的?” “记着!” 顾长平一字一句道:“我有五个弟子,最后只有三个上场,另外两个身不在此,魂在此,你们可辜负我,但不可辜负他们!”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一生一次 春闱由礼部主持,宣平侯身为礼部侍郎,早早的递了避嫌的折子。 因此,真正主持大局的人,是苏太傅。 同考以及提调等官,比着秋闱又高了一个级别,连搜身,维持秩序重任,都交给了锦衣卫。 锦衣卫老大盛望背手站在大门里,与人群中的顾长平遥遥对视一眼,他微微点点头。 靖宝虽然有了秋闱搜身的经验,却还是心惊胆战。 哪知轮到她的时候,那两个锦衣卫侍卫只是象征性的让她脱了件外面的袍子,然后将吃食看了看,便把她放过。 这么轻松的? “脱衣!” “……” “再脱!” “……” “上衣脱光!” “官爷,这天还冷着,若脱光了,定会感冒,我是解元出身,定不会做那偷鸡摸狗之事。” “你说不会就不会了?解元了不起吗?” 那锦衣卫冷笑一声:“锦衣卫搜检是奉了皇上的命令,你难不成想抗旨?” 张宗杰哪敢呢,抖抖索索的脱了最后一件里衣,像只被剥了毛的鹌鹑。 “自大秦朝开设科举以来,春闱搜检从不会搜检到解元!” “就是,人家一听说这人是解元,连篮子都不会掀开。” “怎么今儿个……变 了!” “难不成,张解元有什么问题?” 在寒风中快要冻出鼻涕的张宗杰咬牙道:“官爷,还有问题吗?” “裤子脱一下。” “什么?” 张宗杰声音拔高八度,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厉声道:“我乃堂堂解元,你竟敢羞辱我至此?” “怎么了,怎么了?” 盛望尖着嗓子走近,“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老大,这人说自己是解元,不用脱裤子。” 盛望冲张宗杰笑眯眯道:“既然是解元,那就更应该接受搜检,为天下读书人做表率,来日若中了状元,也能更理直气壮不是?” 张宗杰一听是锦衣卫老大,屁都不敢放一个,乖乖的脱下裤子,露出光溜溜的两条腿。 侍卫正要去摸,被盛望一把拦住,“行了,我们锦衣卫也就是走个流程,张解元,赶紧穿上吧,小心着凉!” 张宗杰此时已冻得跟孙子一样,呼拉拉拉起裤子,穿上衣服,羞愧难当的背起文物匣子,一头冲进门里。 急促中,裤带没系好,裤子哗啦又掉下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怎么了,毛毛糙糙,眼圈黑的跟个碳似的!” “脸色也难看,有点像……像鬼!” 靖宝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钱三一和汪秦生,摇摇头道:“不管他,咱们进去。” 走几步,靖宝踮脚回头望去,顾长平站在阳光下,周身上下透出一种让人心定的沉稳来。 靖宝的心,一下子静了! 顾长平直到目送三人没了踪影,方才转身,不料面前站着一人,眼神癫狂地看着他-- 正是被他敲碎了膝盖骨的朴真人。 “顾长平,你给你等着,等我父王进了京,我让他敲断你的膝盖骨!” 顾长平眼中带着凉凉的嘲笑,“让你父王出马,算什么本事,想动手,自己来!” “你……” “你还是好好先顾着眼前吧!” 顾长平把头低下去,压低声音:“顺便再多说一句,离王家的人远一点,别到时候是怎么死的,都没弄清楚!” 朴真人紧绷的弦“啪”的断掉,冲着顾长平的背影怒吼道:“你才会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 你以为,我会放过他吗? 钻进马车里的顾长平,终于撕扯掉了那张伪装的面皮,露出好滚烫的恨意。 大喜的日子,扔给我姑母一纸休书,逼得她只能做妓女自保,她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 …… 靖宝找到自己的号舍。 运气好的是,她的号舍又在墙边上,且边上就是汪秦生,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顿觉安稳。 靖宝将东西一一拿出摆好,又将布帘打开钉上,有着秋闱的经验,一切都有条不紊。 时辰一到,礼部官员开始发放试卷。 拿到试卷,靖宝没有去看,而是将卷子合起来,把帘子落下,钻进被窝里,把那身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的人皮衣裳脱掉。 身上一松,脑子也跟着松弛起来。 她把帘子打开,点上蜡烛,一圈一圈磨着墨。 闭目睁目,睁目闭目。 过往的点点滴滴都抛在了脑后,心中剩下的只有这十八年来读过的书。 每一篇! 每一章! “加油啊,七爷!” 她自己对自己说,语调是无比的平缓和宁静,“你可是答应了侯府老太太的!” 这时,钟鼓齐鸣,建兴三年的春闱正式的拉开序幕。 三场,九天。 日子既慢,又快,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靖宝叫来了考官,把卷子整整齐齐的交到他手上,自己则不紧不慢的把帘子收起…… 她把文具匣子背起,拎着篮子走出号舍的那一瞬间,一束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十八年的寒 窗至此落下大幕,一生一次,再不能回头。 她最后看了眼号舍,没有丁点留恋的往外走去! …… 顾长平没有来接她,她并不觉得有太多的失落,看到陆怀奇的时候,还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不等头发绞干,便眼睛一闭睡得昏天黑地。 顾长平去了哪里? 他此刻正在皇陵,与长公主面谈。 “想想,还是得把你叫来!” 长公主坐姿很随意,脸却绷得很紧,“这孩子和我说想去锦衣卫,那是个什么地方,最低贱的奴才,没活路了才往那里去,他这是在往我心头戳刀。” 顾长平心中一震,手中的茶盅险些泼出来。 这一世,看着事事都变了,却似乎又都没变,难不成他也将走上一世的老路? “你也觉得震惊?” 长公主眼尖的察觉,叹道:“我劝不动他,他听你的话,你帮我劝一劝。” 顾长平放下茶盅,思忖片刻,道:“殿下,他可有说原因?” “说是锦衣卫权力大!” 长公主鄙夷道:“再大能大到哪里去,还不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 “除此之外呢?” 长公主摇摇头。 顾长平起身:“他人在哪里?” 第三百五十三章 重蹈覆辙 春天的山里,还带着薄霜。 高朝刚把弓拉起来,有脚步声走进,回头,见是顾长平,冷笑道:“怎么着,长公主把你请来当说客了?” “我能说动你吗?” 顾长平话峰一转,“我只想知道你去锦衣卫真正的原因。” “原因?” 高朝掏出帕子擦汗:“锦衣卫多威风啊,这四九城哪个不怕他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公主的儿子,要么不做官,要做,就做这天底下最威风的官!” 顾长平:“可是因为我?” “别他娘的往自个脸上贴金了,谁会为了……” 高朝对上顾长平黑沉的眼睛时,他有点无所适从的改了口,“不光因为你,也是为了王家。” 如今的王家,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整个四九城能与之抗衡的几乎没有。 但王家再厉害,对上两个人,也会三思而后行。 一个是禁军统领郭长城。 这人是先帝的人,先帝把他磨成把好剑后,又交给了新帝,新帝对他器重有加。 另一个,便是锦衣卫指挥使盛望。 这人也是先帝留下来的,负责监视天底下的官儿,和四九城的安防,无根之人,只对主子忠诚,新帝信之,用之。 这两个人,一个在明, 一个在暗;他们手中的军队,一个行事周正,一个阴私无赖,都是皇帝手中最有力的两把刀。 他不想在明,只想在暗。 因为暗箭难防; 也因为无孔不入。 “高朝,锦衣卫分四种人,一是民户选拔;一种是得大内公公的推荐,叫“中官推封”,盛望便是如此;一种是术业有专攻,会奇门异术,那都是下流的人;最后一种是军户出身,荫恩世袭,但也不过是五品以下的军户。” 顾长平厉声道:“高朝,你是什么身份!” “我什么身份?” 高朝冷笑连连:“没了权力,再高的身分都是虚的。” 顾长平没有答话,高朝就接着说:“王家不是想踩死长公主府吗,不如让他们得意。” 这话,顾长平听出一点深意,“你是想故意……” “说狠点,就是伺机反咬一口!” 高朝把弓往前一横,“我爹不过是讲了句大实话,他们便逼长公主府至此,祸水引过来,我爹我娘能甘心,我不甘心,” 高朝用力拉开弓,扭头道:“顾长平,你从前教我,这弓想要射得快、准、狠,拉弓的手要用力,拳头缩回来,是为了更好的打出去。” “我的话,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 “你的话,我一向记得清楚。” 手一松,箭离弦而去,正中靶心,高朝扭头,冲顾长平挤了下眼睛,顾长平顿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最主要的……” 高朝深吸口气,“刑部,锦衣卫的大牢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你为了救那两个货,求爹爹告奶奶,我不忍心。” 顾长平那样清风明月般的一个人,如何能向那些下流的人,低三下四。 他心疼! 顾长平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我的话,你还是没听进去吗?” “正是听进去了,所以才更不能忍,我的兄长,岂是别人能欺负的?”高朝一字一句。 顾长平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半点迷茫和傲气,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支破土而出的翠竹,直冲云霄。 顾长平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一夜长大”。 尽管他的面孔看起来还嫩,但,他的未来势不可挡! …… “长公主!” 窗外天已昏暗,屋里还没有点灯,长公主临窗而坐的影子有些落寞。 顾长平叹了口气,“劝不动,公主不如随他去吧!” “他连你的话,都不听吗?” “并不是!” 顾长平在昏暗中沉默少顷,“而是他说了一 句话,让我动容!” “哪一句?” “我爹我娘能甘心,我不甘心!” 顾长平正色道:“狼崽子为了护家想咬人,那就放出去试试他的牙口锋利不锋利。” 公长主的身子轻轻一颤。 许久,她幽幽叹出口气,“那……便试试吧!” “长平告退!” “这就走?” “嗯!” 顾长平缓缓行礼,“这是皇陵,非皇族之人,不易久居,公主保重。” “长平!” 长公主叫住了他:“狼崽子没经历过风雨,你好歹……看着点!” “他是我学生!” 顾长平只扔下一句话。 …… “住一夜,也应该没事吧,这会赶回去,什么时候才能到京中?” 齐林驾着马车,冻得瑟瑟发抖:“若不是长公主的腰牌,咱们连四九城都进不去!” “再快点!” “还要再快?” 齐林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车里一眼,“这车都快飞起来了!” “再快!” 齐林无可奈何的一扬鞭子,“驾--” 顾长平一掀帘子,“你坐进车里,我来驾车!” “爷,外头飘雨了,还是……” “下来!” 两人交换位置,齐林刚坐稳,车子便疾驰起来,吓得他手心后背全是汗。 这样的跑 法,估计还没到四九城呢,马就得累死! 爷这是怎么了? 顾长平感觉自己疯了! 没错,是疯了! 明知道那人进了锦衣卫,便会一路往上爬,最后取代盛望,坐上锦衣卫老大的位置。 锦衣卫在他的手上,磨成一把无往而不利的长刀,不仅满朝文武百官害怕,连禁军都被死死的压制住。 长刀最后砍的人,是自己。 如果自己聪明,此刻就应该用先生的身分压制住他,可偏偏…… 可偏偏他心软了。 是因为那一声“兄长”吗? 还是当平时吊儿郎当的男人脊背如枪时,有种惊心动魄的刺眼,他不忍压制? 都不是! 统统不是! 顾长平嘴角微动,勾勒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苦笑。 他把这几个小崽子收入麾下,陪着他们成长,在他们一次一次跌入泥潭,一次次陷入困境时,伸出援手,让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 殊不知,这一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这些朝气方刚的年轻人,也都入了他的心。 所以,当徐青山奔赴边疆时,他也没有拦。 顾长平反手甩了自己一记耳光。 前一世,自己死于心软与无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一世呢? 还想重蹈覆辙吗?! 第三百五十四章 闲杂人等 靖宝是被人从床上揪起来的,揪她的人是阿蛮。 阿蛮一脸惊慌失措的看着她,“七,七爷……那个……先,先生来了,说,说,说要借……借……借……” “阿蛮,你怎么结巴了?” 靖宝睡眼惺忪:“要借什么啊?” “借净房!” “谁借啊?” “顾先生!” “什么?” 靖宝一个激灵,骤然惊醒,直接从床上跳起来,“他人呢?” “咱们院子里。” 靖宝赶紧下床,一着地,胸口颠几下,才发现那团白布儿还没裹上,不敢叫嚷,指着搭在衣架上的白布儿一个劲的喊: “快,快,快!” 主仆二人手忙脚乱裹白布儿,手忙脚乱穿了衣裳,手忙脚乱冲到院子,…… 只一眼,靖宝便呆住了。 眼前的顾长平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再往下,是他最出彩的眉眼,和往日的深幽不同,这会的眉眼显得有些落魄。 话没过脑子,靖宝道:“阿蛮,快去备水,给先生沐浴。先,先生,你冷吗?” “冷!”顾长平说。 先生说他冷! 那,那,那…… 靖宝脱下身上的斗篷,踮起脚尖给他披上:“怎么就淋着雨了?” 顾长平把斗篷拢了拢,答非所问,“泡完澡,能不能吃 一碗楼外楼的素面!” “阿砚,阿砚!” 靖宝高声尖叫起来,“快去把谢柏接来!” “这大半夜的,谢……啊……” 阿砚摸着脑袋,看着七爷,七爷怒目道:“看什么看,差使不动你了,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还不快去!” “我……” 阿砚咬咬牙,只得冲进夜色中。 走出院子,见妹子就在前头,他脚下一使劲,飞快的赶上去,压低声道:“完了!” 是完了! 阿蛮心里重重叹气。 哪有做先生的深更半夜跑学生院里来泡澡的? 泡澡是假,泡妞才是真吧! 这么看来,先生对七爷果然是动了真情的。 还是不能够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阿蛮一步三回首,心说:现在这个局面,只有寄希望自家爷争点气了! …… 自家爷很不争气! 男人的身形印在帘子上,嗯,身材非常挺拔,屁股也很翘,肩宽腰健腿长,整个人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脸长得好看就算了,怎么身材也这么好呢! 真是要了命! 靖宝一时有点挪不开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 “七爷!” 阿蛮掀帘进来,扯了扯靖宝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出去吧,让齐林进来侍候!” “ 好!” “不用齐林,靖文若留下,闲杂人等离开。” 阿蛮指着自己的鼻子:“……”她是闲杂人等? “七爷,先生的衣服湿了,恰好表少爷留了几套衣裳在咱们府里,奴婢去拿来,给先生换上!” 阿蛮冲靖宝挤了下眼。 爷,听出来了没有,这话可是一语双关。 抬出表少爷,让先生知道你们感情不错,麻烦他不要来掺合一脚;自己拿完衣服又能光明正大的再进来,好防止先生对爷有什么企图! 靖宝看着阿蛮一副“爷,我是不是贴心小棉袄”的神情,心说自己要有蜡烛在手上,能把小棉袄给当场点了。 衣服拿来了,谁送进去呢? 阿蛮麻利的去,麻利的来,见帘子外,帘子里的两人相安无事,吊着的心才归了原位。 把衣服交给七爷,阿蛮手往外一指,神秘兮兮道:“他们是翻墙进来的!” 爷啊,你品品,细品品,戏本子上说的,夜半三更翻墙进来的,可都是登徒子! 说完,这丫头一扭头就走了。 趁着先生还在泡澡,她得去齐林那边吹吹风,大道理讲不来,就讲讲礼仪廉耻这四个字,怎么写吧! …… 靖宝看看手里的衣服,再看看帘子后头,一脸的便秘。 “ 靖小七!” 里头的人喊她,靖宝忙道:“先生,要什么吗?” 没人回她。 等了一会,靖宝感觉木桶里顾长平换了个姿势,这时,又听他道:“你进来!” 靖宝心尖突地一跳,胆战心惊道:“先生圣体,学生不敢亵渎!” “刚刚,你还亵渎的少了?” 靖宝急得直跺脚,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这人明明背对着她,怎么就……难不成后脑勺长了眼睛? 他会不会把自己归纳到和王渊他们是一路货色中去? “我让你把衣服拿进来!” “噢!” 靖宝一咬牙,抬脚走进去,眼睛都不敢乱瞄,直冲着衣架子走过去,反正这净房里的每一样东西,自己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靖小七!” 顾长平两手架在木桶沿上,露出宽阔的肩膀,“如果有一天,我与你们五个都站在对立面,你会如何做?” 靖宝耳边一炸,一时竟有点晕。 什么意思? “你会拿起刀杀向我吗?” 靖宝蓦地一偏头,只见顾长平抬头看着她,烛火透过水雾折射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深沉而俊朗。 “不会!”她说! “哪怕我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甚至是起兵造反,毁天灭地?” 靖宝眉尖难以抑制的跳了起来 ,胡谄道:“你是先生,不能总逮着我这种温厚又柔弱的书生欺负?” 这话,让她要怎么答? “出去吧!” 顾长平眉间倦色乍现,漫不经心的又补了一句:“刚刚我是说笑的!” “那……衣服放下了!” 靖宝垂首匆匆走出净房,纤细的手指端起茶盅,一口气喝光,末了,轻声自言自语道: “顾长平,你真的是在说笑吗?” …… 灶间。 齐林烧火,阿蛮掌勺,不一会,一碗香喷喷的油炒饭便出锅了。 齐林饿惨了,正狼吞虎咽的时候,只见阿蛮往他面前一坐,把茶盅端过去。 “谢了,阿蛮姑娘!”齐林接过来,就往嘴里送。 “甭客气!”阿蛮笑眯眯道:“打听个事儿,你家爷怎么还不娶媳妇?” “噗!” 刚到嘴的热茶喷出来,有几滴喷在阿蛮的脸上。 阿蛮一抹脸,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知道吗?” “知道!” “咱们做下人的,又都是主子的心腹,多少也得劝着些,你说是不?” “是啊!” “都是读书人,读书人要脸的,明白吗?” “……不是!” 齐林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疑惑道:“阿蛮姑娘,你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的,到底想说什么?” 第三百五十五章 尊师重教 说什么? 阿蛮腰一直,胸一抬:“我知道你家主子是个极好、极好、极好的人,但好人做事也得有个度,你说是不是!” 原是为着这个! 大半夜的翻墙到人家家里洗澡,的确是过了。 “劝啦,没用!” 齐林拿起筷子,“我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阿蛮心里急得要命,心道:这小子怎么吃的下去,有那么没心没肺吗? 今儿来洗澡,明儿呢? 是不是要与我家七爷共浴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记住了!” “嗯!” 齐林嚼着饭,含糊应了声。 心道:我记住有什么用啊,我家爷和你家爷如今都已经嚣张的连规矩和体面都不顾,咱们做下人的,省省吧! “齐林,你家先生要走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 齐林无奈,只能把筷子一扔,“来了,来了!” …… “顾先生怎么就走了?” 阿蛮皱着眉头思忖良久,露出会心的笑容。嗯,一定是他听懂了我的一语双关。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阿蛮吓得“嗷”一声惨叫,扭头,七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我出去一下!” “爷,你去哪里?” “顾府 !” 靖宝眯了一下眼睛,“他面条都没吃便走了,一定还饿着!” 阿蛮:“爷,先生是个大活人,他……” “你也知道他是先生?” 靖宝故作一脸正气的摆摆手,阿蛮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笃定地想-- 爷还挺争气的,瞧瞧,一点私心都没有,单纯的尊师重教! …… 靖宝尊师重教个屁! 顾长平一走,心里涌上无数的问题。 他为什么会来? 怎么淋得雨? 脸上的落寞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说那几句大逆不道的话? 胸口长着的是心,不是秤砣,于是她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来了。 穿过长廊,走过小院,靖宝推开书房的门。 顾长平坐在书桌后,自顾自写着什么,连抬头的意思都没有,身上那件陆怀奇的旧衣裳,不知何时已经换了。 “……”靖宝无声的叹了口气,把食盒拎到桌上,“楼外楼的素面,还热呼着呢,吃!” “不饿!”顾长平脸色有些疲惫,向后靠进扶手椅里。 “你点了我楼外楼的面,一句不饿就想赖账,也太不把我这个掌柜放在眼里了吧!” 顾长平猛的瞪大了眼睛。 “看什么看!” 靖宝挺了挺胸脯,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靖生,而是靖老板,二文钱,先付钱,再吃面。” 说罢,小手伸出去。 “我一定是胆儿肥了!”靖宝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会我的胆儿会更肥!” “先生!” 她仰起头道:“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那都不是什么事,先生如果想干一票,我本人可以出谋划策,我家阿砚可以帮忙,但有一点,咱们杀富济贫如何?” 顾长平定定地看着她,发梢和眼睫被她带进来的寒气浸染得微微湿润。 “至于起兵造反,毁天灭地? 靖宝咳嗽一声,“咱们是凡人,毁天灭地做不到,起兵造反还有点可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先生若是自个想当皇帝,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定是站在先生的身后。” 顾长平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心口绞痛,比任何时候都要痛。 “不过,话又说回来!” 靖宝忽然深吸口气,“皇帝有什么好?孤家寡人一个,三宫六院那么多的女人,铁杵都要磨成针,先生说是不?” 顾长平撑着桌角起身,走到靖宝面前。 “……”靖宝慌忙退后两步。 顾长平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 淡淡道:“铁杵磨成针?” 靖宝:“……” 靖宝:“……” 顾长平:“刚刚不是很能说,怎么这会哑巴了?” 靖宝:“……”老司机开车,她跟不上! 顾长平的脸再往下压一点。 头与头相距数寸,却像是无间无隙,彼此的呼吸纠缠到对方的鼻端,靖宝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小七!” 对视良久,顾长平的手无声的过来,轻轻的握着她的手心,是试探,是小心,是克制。 “如果你选择站在我身后,请一定坚定,否则……” 否则什么,顾长平没有说,他松了手,转身从食盒里拿出瓷碗,端着碗一口一口把早已涨干的面条吃了个精光。 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话说一半,留一半! 靖宝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这时,旁边的油灯的小火苗闪烁了一下,他垂下的脸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流光。 他真想要造反吗? 靖宝内心激烈的挣扎,手背上像是被火烤着了,很烫。 …… 靖宝又做到了那个梦。 梦里,一片人山人海,断头台上跪着一人,是顾长平。 顾长平看着她,嘴角含着一抹冷笑。 突然,刀起头落,头颅 打了几个滚,好巧不巧地落在她的脚下,魂飞魄散。 靖宝扶着自己的出汗的额角,心一点点往下沉。 顾长平不是一个会随便说笑的人,他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每一句话,必是都是深思熟虑。 这么说来,他心里是藏了反意的,靖宝心惊胆颤的想:一定是因为顾家! 靖宝头一次清楚的察觉到,自己对顾长平没有半分的了解。 他的过往是什么? 经历了哪些伤痛和不堪? 他在夹缝中是怎么活动现在的? 先帝为什么没有将他斩草除根…… 额头又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靖宝呆坐了许久,才把气匀顺。 “爷,陆五姑娘三月三出门子,爷的添妆礼还没送,明儿个是黄道吉日,爷得过府一趟。” 阿蛮掀棉帘进来:“后儿个,是傅家赵大奶奶的生辰,贴子送来了,请爷过去吃酒,寿礼奴婢已经备下。 对了,金陵府昨儿来了信,二姑娘和二姑爷已经在路上了,奴婢算算日子,还有十日定会京城,同行的还有汪家太太孔氏。” “汪秦生的娘?” “嗯!” 阿蛮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爷的脸色:“汪二爷和咱们靖府的五姑娘也一并来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傅家寿酒 靖宝彻底惊到了,“这两人来做什么?” 阿蛮面露讥诮,“这……奴婢哪能猜到!” 靖宝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再过十日咱们靖家要热闹了?” 阿蛮:“太太也这么说!” 靖宝:“先不理这些烦人的事,把给陆锦云添的妆拿来我瞧瞧?” 阿蛮捧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对华贵的金凤簪子。 “再添一千两银子!” 靖宝想了想,叮嘱道:“私下给,别记在帐上。” 阿蛮笑道:“爷对五表姑娘可真够大方的。” 靖宝略摇摇头,“她差一点成了我靖七的媳妇!更何况,她嫁的人是马承跃,这人,我想好好结识结识。” 老太医总有一天是要西去的,自己的身份,得再培养一个心腹太医,马承跃是个很好的人选。 “二姐,二姐夫定是住咱们府上的,你交待下人,房舍要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哪用得着七爷交待,太太都叮嘱了奴婢两回。” …… 侯府五姑娘的添妆礼,办得热热闹闹。 一明一暗两样添妆礼拿出手,陆锦云激动的两眼泪汪汪,硬是顶着不合规矩这一说,把靖七拉到一旁说私房话。 “表哥,你的事儿我替你盘算 过了,不成的!你还是把心收起来,找个好姑娘,安份守己的过日子。 还有一件事,我悄悄说于你听,我爹和你娘关起门来谈了好几回来,多半是在说你的亲事,你自个留心。” 靖宝苦笑。 哪还用留心啊,三月十五殿试以后,自己的婚事便会是靖府最首要的大事。 二姐这回进京,除了吃喜酒之外,多半是母亲要与她商量从侯府剩下的两个姑娘中,选哪一个更好。 真要娶吗? 靖宝抬头看看天,自己还能不能有别的选择? 回过神,她问,“马承跃见过了,感觉如何?” 陆锦云俏脸含羞道:“见过了!” 因为是太医,府里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请他。 那人也不嫌烦,总是一趟一趟的往这边跑,尽心尽力,为着这一点,府里哪个不高看她五姑娘一层,便是嫡母刘氏,对她都和以前不同,嫁妆更是备得足足的,半点没委屈。 这门亲事看着自己是下嫁,实则大有实惠。 陆锦云想着从前自己从前那些风花雪月,不合实际的念头,不由笑道:“虽比不过表哥,却是挺踏实的一个人!” 靖宝一听,笑道:“谁当初要死要活来着?” “呸!” 陆锦云啐道 :“谁要死要活啊,反正不是我!” 靖宝哭笑不得,心说不能和快要成亲的女人一般见识! …… 想着自己的婚姻大事,靖宝一夜没睡好,第二日去傅家吃寿酒的时候,顶着两个黑眼圈,脸色也有些发黄。 丁老太太见了,心中乐开花。 瞧着这样,这靖七多半是春闱没考好啊,再偷偷瞅一眼儿子-- 两眼炯炯有神,脸色白里透红,整个人透出贵气,瞧着就是有喜事的样子。 儿子这一回,可算帮她争了口气。 赵氏今年三十有五,与傅大爷同岁,因为是小生辰,又远在京中,便没大操大办,只请了靖府母子二人过来乐呵乐呵。 酒席摆在水榭里,两个圆桌,因为都是自家人,也没用屏风挡着。 靖宝一落座,目光便去找三姐。 三姐出事以后,她忙着春闱,姐弟二人还不曾好好说过话,她心里想着,得找个机会好好聊聊。 恰这时,靖若袖的目光也正看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靖宝稍稍安下心来,没瘦,瞧着气色也不错,看来那件事算是过去了。 再看那卫姨娘,低眉顺眼的坐在下首处,妆扮得也不花里胡哨,倒像是安分守己了不少。 酒菜端上来, 靖宝起身冲傅成蹈举杯,颇为感动道: “傅大哥,大恩不言谢,一切都在酒中,这杯酒,我干了,你随意。” 傅成蹈见他一口气喝完,心里极是高兴,道:“这酒,我也干了,祝七爷榜上有名,大展宏图!” “傅大哥,我们连干三杯如何?” “好!” “来,干!” “干!” 一旁,傅四爷见小舅子只顾着跟大哥说话,连个眼风都没给他,心里郁闷得不行。 怎么着,我他娘的是透明人啊! 傅四爷心思一动,夹了一筷子菜往靖宝碗里:“阿宝,春闱文章做得如何?” “三姐夫,做得一般!”靖宝懒得多说。 她虽是八面玲珑的性格,但这份玲珑并不愿意再给到傅成蹊,这人在她心里,已经一文不值。 若不是看在三姐和遥姐儿的份上,她连一声“三姐夫”都懒得称呼。 傅成蹊洋洋得意道:“我却感觉甚好,下笔如有神助,其中有一道题,教我的先生还押对了。对了,顾先生押题了吗?” “我先生不押题。” “瞧我这记性!” 傅成蹊一敲自个脑袋,“顾先生正忙着把阿宝从牢里救出来,自然是没时间的。” 这话一出,除了孩子们仍兴高采 烈的吃着,大人的脸上早变了颜色,便是丁老太太,也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大好的日子,哪有揭人伤疤的,更何况七爷还是个客! 我了个去嘞! 靖宝心中冷笑,七爷我还没来找你傅四爷算帐,你傅四爷反倒来咬我一口? 找打! 靖宝冲傅成蹊莞尔一笑: “好在我国子监二千监生个个出来请愿,连老泰斗席先生都站了出来,啧啧啧,汗颜啊汗颜,你说我一个小监生何德何能? 三姐夫要是能进国子监,想必也是第一个为我站出来的人!” 这话,别人听不懂,傅成蹊如何能不懂:他这辈子最大的痛,便是没进国子监,身后没有一帮富贵滔天的同窗帮衬。 傅成蹊心里酸得不行,找不到回击办法,余光一斜,看到靖若袖在别一桌端坐着,不由高喊道: “四奶奶还不过来敬两杯酒,一杯敬你家兄弟有惊无险,闯过了难关!一杯敬大哥智斗坏人,护你平安。” 靖若袖一听这话,握着帕子的手不住颤抖,脸上一片惨白,看得一旁的陆氏不由的心下一酸,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 这个傅成蹊,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屎吗? 哪有内宅奶奶跑男桌来敬酒这一说? 第三百五十七章 结发夫妻 傅成蹈更是心里咯噔一下。 老四应该是起疑心了,否则不会说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 傅成蹊何止起疑心,自打女人被救回来,疑心就在他心里头常住,没有一日离开过。 前头是因为春闱,忍着没有发作; 如今春闱已过,靖七又当着众人的面讽刺他,那些暗藏在心底的怀疑如同洪水一般,泛滥成灾。 傅成蹈有心想说一句“不必过来敬了”,又怕老四多想;眼睁睁看着她过来,又心下不忍。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在折辱她啊! 傅成蹈正心下焦灼时,只听靖宝说话了:“三姐快坐着别动,最该敬酒的人是我!” 靖宝端着酒杯起身过去,先冲赵大奶奶一颔首:“大奶奶生辰,阿宝祝大奶奶花好月圆,事事如意!” 赵大奶奶笑眯眯道:“七爷客气,我祝你和四弟都能金榜题名。” “多谢,多谢!” 靖宝一口气干完,又让丫鬟倒了酒,绕到靖若袖面前,意味深长道: “三姐,傅大哥的酒,我已经替你敬过了,三姐若觉得救命之恩三杯还不够,今日我便与傅大哥一醉方休。” “阿宝……”靖若袖眼眶渐渐泛红。 “弟弟遭坏人诬陷, 身陷囫囵,三姐为我揪着一颗心,这酒应该我敬你!” 靖宝一饮而尽,命丫鬟又倒了酒,转身冲丁老太太道: “老太太,我三位姐姐中,就是三姐人笨嘴拙,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看在我的份上,我舅舅的份上,大人有大量。 一国昌盛,是政通人和;一家昌盛,夫妻和睦,互敬互信,您说是不是?” 我的个菩萨哎! 这三杯酒既解了四媳妇的尴尬,又给老大媳妇添了兴,还暗戳戳的警告了老四一番,怪道靖家能昌盛。 丁氏不是蠢人,哪怕她料定靖七春闱考砸了,但别地儿的战斗力,都让人望而生畏。 老大还得靠着侯府往上爬呢,可别把人给得罪狠了。 丁氏不急不徐道:“七爷的话说客气了,四奶奶出身大家,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的。” “多谢老太太偏疼她!” 靖宝笑眯眯的把酒喝完,回了男桌,没落座,而是站在了傅成蹊的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三姐夫,让女人敬酒这种事情,寻芳阁有,一品堂有,内宅可不作兴这样! 回头等三姐夫中了榜,七爷我作东,让陆怀奇作陪,咱们一道寻芳阁玩玩,别说让女人 敬酒,便是脱光了……” 靖宝故意一掩口,不再往下说,只笑眯眯地看着他。 傅成蹊被看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忙掩饰道:“我说错话了,自罚三杯。” “三杯不够!” 靖宝忽然言辞锋锐:“上回你弄丢遥姐儿的事儿,还没罚呢,六杯如何?” “六杯就六杯,我喝,我喝!” 傅成蹊被说到痛处,痛快的跟什么似的。 靖宝等他把六杯都喝完,才笑眯眯的回到座位上,脸上跟没事人似的。 身后,阿砚学着自家妹子的样子,无声地冲傅成蹊翻了个白眼。 七爷可不是平白提起遥姐儿走丢的事,这是在提醒傅四爷,所有事情的源头,是因为你弄丢了遥姐儿。 靖府、侯府还没找你算帐,你就别没事瞎逼逼,跟我家七爷斗,你傅四爷还太嫩了些! 我家七爷事事智商在线,只遇着一个人,才会成呆子,傻子。 傅成蹈看看靖七,再看看自家老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那一口气叹到一半,余光扫到女人正拭着泪,那口气顿时卡在了喉咙口,再叹不出了。 靖若袖拭完泪,抬眼去看自家兄弟,不料正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睛。 她心头一震,慌不 择路的闪躲开。 …… 一场寿宴,宾主皆欢。 靖若袖送母亲兄弟离开后,便懒懒的歪在榻上,贴身丫鬟玉怀进来,“姐儿玩累了,已经睡下,奶奶也沐浴休息吧!” 靖若袖点点头。 主仆二人进到净房,玉怀一边帮四奶奶洗头发,一边低声道:“爷今儿个说话,忒不像样!” 靖若袖何尝不知,他这是在把她比作外头那些轻浮的女人,若不是阿宝替她解了围…… 想到这里,悲从中来。 自打救回来,她深知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便越发的谨言慎行起来,等闲不往外头去,只在自个院里逗弄逗弄姐儿。 便是每日给老太太晨昏定省,也想方设法避着大房的人,就怕让人嚼舌根。 整整一月,只阿宝出事那日,与傅大爷打了个照面。 若这话从别的人嘴里说出来,靖若袖还不会如何,偏是枕头边的结发夫妻,这让她如何不悲。 他信不过自个,也得信着自家大哥啊! “水凉了,奶奶起吧!” “嗯!” 靖若袖穿戴好,从净房出来,刚歪在床上,男人踢开门进来,浑身酒气熏天。 “回来了!” 靖若袖忙起身侍候。 傅成蹊打了个酒嗝 ,朝玉怀冷冷看一眼,玉怀忙匆匆离开。 “爷,可要喝茶?” “哪敢差使四奶奶帮我倒茶?若传到你家兄弟耳边,还不拿把刀杀了我!” “爷怎么说这种话?” “怎么不能说这种话,还是我来侍候四奶奶更衣吧!” 傅成蹊说完,把女人往床上一推,上手就去撕她的衣裳,一边撕,一边冷笑道: “你也不用装出这个样儿,从前我不碰你,你还怪我负心薄幸,今儿,我哪里也不去,如了你的意!” 靖若袖哪受得了这个,一边去推他,一边泣骂道:“你把我当什么?” “哪敢把你四奶奶当什么?” 傅成蹊与她脸儿对脸儿,冷笑道:“爷这是在侍候你,让你爽呢!” 说罢,他把靖若袖翻了个,一撂袍子,直接便干了起来。 “你那兄弟再牛逼算什么?你便是死了,牌位上写的也是傅家靖氏,是傅家的鬼,是我傅成蹊的鬼!” 靖若袖痛得要死,又给男人按住了,动弹不得,只管悲啼娇泣,哪里说得出话来! 外头的玉怀听着里头的动静,急得眼泪直流。 这四爷真真是个混人,竟敢如此对四奶奶,回头定要告诉了七爷,让七爷好好治治他! 第三百五十八章 真不缺吗 一刻钟后,房里没了动静,玉怀等不及冲进去。 屋里,男人早已呼声大作;女人衣衫半褪半遮,伏枕哭个不停。 玉怀扶起靖若袖,恨恨道:“四奶奶,奴婢明儿告诉……” “嘘--” 靖若袖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道:“谁都别告诉,什么人都别说,爷不过是喝多了。” “奶奶!”玉怀急得直跺脚。 “去,让人再弄两桶水进来!” “奴婢……” 玉怀还想再劝,一对上四奶奶满是泪水的眼睛,竟什么话都劝不出口。 片刻后,靖若袖泡在滚烫的水里,话未说,两行热泪先流出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玉怀,你要明白一点,阿宝管得了他宠妾灭妻,还能管得着他床上的事?更何况,我也是要脸的!” 这种事情说出去,她在傅府里还有什么脸面? 到时候再勾来大房的人,又是扯不清的嘴上官司,那她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玉怀心头大震,心里把这话过了两遍,暗道没错。 就算七爷过问,傅四爷也只会说是夫妻闺中的乐趣,你七爷管得着吗? 想骂不能骂,想怒不能怒,玉怀被生生憋红了脸,心里咬牙切齿道: 菩萨啊菩萨,千万不能让姓傅的 中了举,就算中了举,也得让七爷压他一头! …… “姨娘,四奶奶要了两回水!” 卫姨娘恨得心头直起火,手一掀,一整套上好的盖碗碎成渣渣。 这一个月来,爷除了书房,便是靖氏房里,自个房里八百年都没抬过脚了。 “靖若袖,你好大的本事!” 卫姨娘瞪眼骂了一句,便往外冲。 “奶奶去哪里?” “去看看老太太睡了没有!” 看老太太是假,滴眼药水是真。 “不是我心眼小,宫里的皇帝还讲究个雨露均沾,我也不是非要四爷往我院里来,孩子们眼巴巴的等着呢!” 卫姨娘坐在榻前,抽抽嗒嗒道:“谁让我没个能说会道,又读书好的兄弟撑腰呢!” 这个点已经是丁老太太想睡觉的点,恹恹的抬起头来:“老四素来往你房里去的多,你可别这么没出息,她是妻,你是妾,记住自己本份。” 卫姨娘没想到老太太竟会这样说,连哭都忘记。 细细一想,似乎老太太的态度从四奶奶失踪回来,就好像变了。 不仅对四奶奶和气许多,连姐儿也常常抱在身边,自己的两个儿子,反倒落了后头。 “老太太,你不疼我了吗?”卫姨娘掐了自己一把, 泪水涟涟。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说这些酸话!”丁老太太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我……” “去吧!” “……是!” 卫姨娘一步三回头,一脸委屈的去了。 走出院子,脸上哪还有半分委屈,脸色青红转色,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 若一个四爷变了,她还不怕;偏连老太太都变了…… 不能忍! 再不能忍! 卫姨娘朝身后的心腹丫鬟看一眼,压低声音道:“找几个能说会道的婆子,想办法把大爷和四奶奶的事情在赵氏面前嚼一嚼。” “是!” “慢着!” 卫姨娘想了想,“还得给咱们的好四爷也听一听。” …… “大爷来了!” 赵氏一听,喜不自禁,忙起身相迎。 今日是她生辰,大爷到底是疼她的,早早的便回房里来陪她。 哪知傅成蹈一进房,便道:“这些日子衙门里诸多公务,特意来和你说一声,不必等我,我歇在书房,你早点安置。” “那……我让厨房给大爷送些宵夜?” “不必了!” 傅成蹈摆摆手,直奔书房。 赵氏对着男人背影看了一会,不知怎么,心里泛起酸。 这些年过得养尊处优,身子胖了 ,皮肉也不大紧实,岁月对女人尤其残忍,残忍到她想和大爷同个房,都得看大爷有没有兴趣。 “去,看看大爷是不是真去了书房。” 片刻后,小丫鬟颠颠跑回来,“大奶奶,大爷就在书房,没别人。” 赵氏吁出口长气。 比起两个姨娘来,大爷歇在她房里的次数,还是多的。 床下相敬如宾,床上也相敬如宾,这世间大多数的夫妻不都是这样的吗? 便够了! 傅成蹈其实并没有什么公务,只想独自在书房呆着,内宅是个让他透不过来气的地方。 他不爱那些女人! 是的! 不爱! 婚姻素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是长子,身后有弟有妹,还需挑起一家家业,更是任性不得。 赵氏是母亲为他选的,母亲说这女人腰细屁股大,一看就能生儿子。 两个姨娘都是丫鬟抬上来: 一个是从小侍候他,一个是母亲房里的。前者辛辛苦苦侍候多年,他想给个名份给她;后者,是母亲用来牵制赵氏的棋子。 他活了三十五年,生命中就这三个女人,酒色财气是不沾的,一来母亲不允,二来也怕沾得一身荒唐,无趣的很,也下作的很。 细细想来,自己妻妾成群,儿 女成双,又做了京官,可谓顺风顺水,什么都是不缺的。 真不缺吗? 傅成蹈想到这里,轻按额角,心底泛出无能为力之感。 缺的! 但也只敢在梦里想想。 井底之事是阴差阳错,是造化弄人,回归到现实,他依旧是傅家大爷,她依旧是四弟的娇妻。 只是为何心里还这般堵得慌? 傅成蹈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忽然坐起来,“来人,去拿些酒菜来!” “是,大爷!” “慢着,再去看看靖府的七爷得不得空,若得空,请他来府上喝酒!” “是!” …… 靖七此刻正歪在陆氏炕上,听陆氏议论傅家的事。 “我从前念他是个读书人,性子也柔,这才把你三姐嫁过去,今日瞧着,他不是性子柔,而是心眼小!” 陆氏咬牙道,“有些话是不能瞎说的,说出来,会毁了你三姐。” 靖宝把茶水递到陆氏手中,陆氏推开,又道:“我听丁老太太的意思,他儿子这回是必定高中的,想托托你舅舅,看看能不能外放到南边。” 靖宝皱眉。 傅成蹊在靖家的眼皮子底下,都对三姐这副德性,若求了外放……以后山高路远,鬼知道会怎么样? “母亲,万万不能答应!” 第三百五十九章 早就布局 陆氏一怔,“为何?” “丁老太太求,我们就得应吗?母亲忘了当初三姐不能生育,老太太是怎么对她的?” 靖宝冷笑道:“南边的官位,最有油水,一等一的抢手货,舅舅权势再大,手也没办法伸那么远,傅家左右还有傅大哥,傅四爷的事,咱们少管。” “说得也有道理!” 陆氏思忖半晌,又道:“阿宝啊,你是打算留在京,还是打算求个外放?” 靖宝没料到陆氏会突然问起这事,不由心头一颤。 求外放,先生怎么办? 留在京中,临安府那边怎么办? 京城和临安隔着山高水远,一转身也许就是一辈子。 靖宝颓然靠在锦垫上,心想:今后我连偶尔看他一眼,都是奢侈吗?想当年,他们在美人岛…… 美人岛! 靖宝“嗖”的坐起来。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临安府美人岛的岛主是段九良,有一回阿砚说曾在顾府看到过段九良,自己还曾提醒过他。 “先生,你留心府里的下人,美人岛那个地方都行龙阳之好,我担心府上的下人里,也有好这一口的。” 他怎么答的? 他说:“也许是我呢!” 她当时只当这话是句玩笑话,现在看来, 根本不是。 只是…… 他怎么会和美人岛暗中有联系呢?风牛马不相及啊! 难不成也是为着造反? 想到这里,靖宝再坐不住, “母亲,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 “先生家!” “七爷!” 这时,阿砚迎面走来,“傅大爷派人来问,七爷得不得空,得空……” “不得空,快陪我去趟顾府。” 阿砚:“……” 坐进马车,靖宝心头那股火急火燎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只是想问个清楚!” 靖宝自己对自己说,毕竟她的身后不是一个人,有靖家,有侯府,还有吴府,高府和傅府。 她可以义无反顾的站在顾长平后面,他们不行。 若顾长平真是起了这个心思,那么……自己势必要与这些人斩断联系! 真能斩断吗? 靖宝把脸埋在手中。 她虽女扮男装,却是从小在父母姐姐的关爱下长大,这份亲情融入骨血,无可替代。 她为了心中那份遥不可及的奢念,就把骨肉亲情抛了吗? 抛得掉吗? 靖宝心里涌上一阵一阵的后悔,那天她冲动之下跑去顾府说的话,太欠妥当! “爷,顾府到了!” “噢!” 靖宝艰难的咽 了一口唾沫,“去敲门吧!” …… 齐林一看是七爷,乐了。 前几日自家爷不管不顾的去,隔几日七爷又大半夜的来,这一来一去,可都是没法说出口的柔情蜜意啊! 看来,离这个府多个女,噢不,男主人为时不远了! “七爷,我家爷有客,劳你在小花厅等上一等,我给你上壶好茶,” “这么晚了,谁来见先生?” 齐林手上殷勤,嘴里也殷勤,“你认识,是温卢愈!” “温大哥!” 靖宝本能的问了一句:“他是为着钱庄的事情来的吧?” “七爷怎么知道?” “我……” 靖宝眼神闪烁道:“我瞎猜的,你去忙吧,我等等就是。” 齐林狐疑地看了靖宝一眼,想着话本里佳人才子那点事,心道:瞧七爷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多半是吃温卢愈的味了,果然啊,恋爱中的人,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靖宝何止魂不守舍,她心里简直就是掀起了狂风巨浪。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 人如此,家如此,国如此,造反更如此。 他并非皇亲国戚,谋权篡位绝对不可能,想要造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起兵。 起兵,需要养兵养马、囤粮囤草 ,这是最费钱的。 而钱庄,如果做得好,能遍地开花,可将天下所有的钱财都汇拢过来。 温卢愈为人八面玲珑,官场、江湖都有他的影子,又与顾长平是同窗之谊,是开钱庄最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顾长平说过,钱庄他占三成利,换句话说,跟着顾长平造反的,还有一个温卢愈。 “先生他……原来早早的就在布局了!” 靖宝扶着茶几的手微微颤抖,由于太过用力的原因,指甲甚至都泛出了白色。 她望向茶碗,茶叶在滚烫的水中浮浮沉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也如同这茶叶一样,浮浮沉沉,欲破水而出。 造反的理由呢? 是为着被灭族的顾家? 还是为着深宫里的那位苏娘娘! 不可能是苏娘娘! 先生说过的,他对苏娘娘早已断情。 那就是为了顾家? 可顾家姓顾,大秦的江山姓李,哪怕他想毁天灭地,这天下的大位都轮不到他来坐。 文臣不会答应,武将不会答应,整个天下不会答应。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都懂,先生不可能不懂! 钱庄先生占三分利,还有七分是谁占的? 不可能是温卢愈一人,他和先生在一起,明显是先生压制着他,必 定还有一人。 这人才是真正想要登顶之人! 会是谁呢? 他必须姓李! 必须要有野心! 必须是个王爷或者皇子! 必须离那个高位仅是一步之遥…… “是……昊王!” 靖宝苍白的唇里溢出三个字,过往的事情一件件浮在眼前。 庄子前,她遇到蟊贼,顾长平不是从天而降,而是路过,离庄子不远的地方,便是昊王的温泉山庄。 自己在墓园被石虎暴打,顾长平杀了石虎主仆,把她送到温泉庄子,对外却说是李娘娘夜里上坟偶遇救的她。 如果顾长平和昊王没有那层关系,他怎么可以把自己送到李敏智那儿?李敏智又怎么可能帮他撒谎?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我早应该就想到的!” 靖宝喃喃自语,“我和李敏智非亲非故,她……” 轰隆隆! 十八道天雷再次打在靖宝身上,把她打得里嫩外焦,手一用劲,茶碗翻了过来。 “你是女孩儿的事情,我谁也没有说。” “连先生也没说吗?” “……没说!” 此刻,若靖宝能看到自己的脸,会发现脸色是青白的,跟鬼没有两样。 茶水,一滴一滴,滴落在青石砖上。 她又记起来一件事! 第三百六十章 他知道的 靖宝又想起一件事: 她忐忑不安的躺在温泉山庄,害怕自己的身份有没有被顾长平发现时,顾长平来了。 他说-- “后头你要把注意力都放在春闱上,我顾长平的弟子,再不济也得榜上有名,别给我丢脸!”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话,她才松了口气:先生不知道她是女的! 真不知道吗? 靖宝身子突然战栗起来,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如同狂风从每一根血管中呼啸而起。 怎么可能呢! 连石虎都发现了,他顾长平会没发现? 就算他真的没发现,李敏智说“不说”,就当真不说了吗? 现在回想起来,顾长平跑过来说这样一通话,分明就是想让她安心!而自己只沉浸在劫后余生和身份保住的喜悦中,跟个傻子似的,压根没往下细想! 细细一想,都是破绽,都是漏洞! 他!一!定!是!知!道!的! 靖宝脸色剧变,心底的恐惧就像一盆冷水泼在了烧沸的油里,轰然全爆了起来。 既然知道,他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还要放任她混迹国子监,眼睁睁地看着她欺上瞒下? 这和他想着要造反,有什么联系呢? 活了十 八年,靖宝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 顾长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书房里,温卢愈和顾长平都褪了大麾,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中间置着一张小几,几上四盘凉菜,一壶酒。 温卢愈坐姿随意,懒懒道:“这个春节差点没把老子累死,段九良见过了,话不多,事做得很踏实,连地方都帮我选好,就在西湖边上。” 顾长平笑而不语。 “金陵府和苏州府那头,我也已经看好铺子,就是掌柜的人选,我有些吃不准。” 温卢愈喝了半盅酒,“我这头分身乏术,但信得过的人又没几个,你有没有好的人选推荐一下。” 顾长平帮他把酒斟满,“目前没有!” “上次你提起靖文若的二姐夫高正南,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不如请他如何?” “不妥!” 顾长平一口否定:“他要接手高家产业,怕是腾不出时间,实在不行,我问十二郎要人,他身边能人颇多。” “成!” 温卢愈双手撑着膝,“有件事情,搁在我心里很久,一直没敢问出口,事情到这个份上,你总得给我一个明白。” “你问。” 温 卢愈看他半晌,拿手沾了点酒水,在小几上写了一个“反”字:“你和昊王,可是想做这个?” 顾长平目光扫过,轻轻点下头。 温卢愈只觉得背上凉飕飕,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怕了?”顾长平看着他。 温卢愈真想把酒盅砸过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他轻飘飘来一句“怕了”? 屁话! 谁都他妈会怕啊! “为什么?”温卢愈眼神冷峻起来。 “该从哪处说起呢?” 顾长平稍作思量,“哪处都不说了吧。若你不愿意,钱庄就只是钱庄,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沾到你身上。” “这么大的事情,你他娘的连个理由都不说?你……” “师兄!” 顾长平沉默片刻,“如果理由只是因为我想让昊王坐上那个位置,你可信?” “你与他有龙阳之好?你暗恋他入骨?你没他活不下去?” “都不是!” 温卢愈猛的一拍小几,吼道:“你他娘的就不能对你师兄说句真话吗?” 顾长平缓缓前倾,眼神发冷: “繁华红尘中,权势如山,美人如玉,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坐上君主的宝座,那坐上去的人,为什么不是个 能者?” 温卢愈一噎。 “更自私一点的说,他坐上去,于我更有利,因为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从生下来那天,性命都吊在别人的手上。” 顾长平低下头,冷笑道:“为什么不能由我,决定我自己的生死?” 温卢愈眼错不眨地看着顾长平。 因为喝了酒的原因,他面上绯色犹存,可真奇怪啊,明明就是个儒雅俊朗的世家公子,偏又生了这样的反骨…… “顾长平!” 他连名带姓的叫:“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最恨什么吗?” 不等顾长平说话,他自己先给了答案:“我最恨规矩二字,最喜欢离经叛道,有人说,做官不能太好色,色字头上一把刀,偏我最爱女人;又有人说官有官道,匪有匪道,偏我既走官道,又精匪道。” “所以我们是同类!”顾长平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是,又不是,你比我还狠!” 温卢愈与他碰了碰杯:“他日若成大事,我只有一个要求。” 顾长平眼中发出亮光,“若真能成大事,扬州知府给你留着!” 温卢愈眼睛骤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顾长平,许久,才骂了一声:“他娘的,你 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爷!” 齐林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七爷还在小花厅里等着!” “走!” 温卢愈起身:“好久没看到那小子,我和你一同去见见!” “你来凑什么热闹?” “哟,这口气有点酸的意思?” 顾长平不想搭理这人,这人嘴里就没有一句正经话说出来。 两人推开花厅的门,哪还有靖宝的影子。 “人呢?”顾长平问。 齐林挠挠头皮,“刚刚还在的,怎么一会就不见了?” “这小子定是打翻了茶盅,畏罪潜逃了!”温卢愈手一指。 顾长平微微皱了下眉头。 …… 靖宝逃了,逃得很仓皇。 回到房里,她把门一关,连阿蛮都关在了外头。 进到屋里,她没掌灯,在黑暗中脱下外袍,里衣,碰到胸前的长白布儿时,手指不由的颤了颤。 一圈一圈的解开,胸前的丰盈跳出来,她缓缓抬起手……心里数不清的难言涌上来。 陌生;害怕;担心;难过…… 突然,夜光被闪电撕裂,世界在霎那间一片雪白,随即再次沉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靖宝收回手,握成拳,握在掌心的指尖深深陷进去。 第三百六十一章 靖宝病了 院子外头,两个脑袋挤在一起。 “哥,七爷这是怎么了,连灯也不点?” “从顾府出来就这样了!” “受委屈了?” 阿砚摇摇头,受什么委屈啊,不就是顾先生有客,没及时见爷,爷便闹脾气回来了! 这副样子,哪像是个读书人,分明就是受了男人冷落的小媳妇!爷啊爷,你活回去了! 阿蛮一看他哥摇头,心里更疑惑了,既然没受委屈……难不成,是顾先生对爷说了什么? 不会是表白了吧? 阿蛮怔怔地看着他哥-- 我天,顾先生这人简直看不出来,竟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啊! …… 靖宝病了,病在春天的第一声响雷里,等阿蛮第二天进来伺候时,她已经烧得人事不知。 阿蛮吓坏了,一边去通知陆氏,一边让阿砚去把老太医请来。 老太医诊了脉,只说着了风寒,用几副药便好。 哪知几副药吃完,连烧都没退下去,这一下,连老太医都急了,不能够啊,明明就是那个脉相! “实在不行,还请太太另请高明吧!” “不必了!” 靖宝舔了舔烧裂的双唇,“我是前些日子累着了,养一养就好,母亲,叫大姐回来陪 我住两日吧。” 从小到大,只要靖宝生病,必是大姐靖若素亲自照顾,不假他人之手。 陆氏一听,忙着人去请大女儿。 靖若素午后匆匆的来了,一来便扯着嗓门叫嚷开:“阿蛮,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阿蛮:“……”窗户透着缝呢! “元吉,这粥哪个厨娘做的,这么干巴巴,喂狗呢,倒了重做!” 元吉:“……”这粥没见几颗米粒啊! “小菜做得也不清爽,狗二蛋,退回去!” 狗二蛋:“……”刚厨房塞给他吃了一口,脆着呢! “还有你,阿砚,七爷病了,你怎么还往他手里塞本书,你也是个老人了,生病之人不能劳神懂不懂啊?” 阿砚:“……”他连七爷的房门,都还没进去过! 一通吹毛求疵的挑刺,把阿蛮、元吉几个累得人仰马翻,靖宝看着大姐风风火火的样子,忽而涌起股极强的泪意。 所有人以为,靖府大房的主心骨是七爷,殊不知,七爷的主心骨是靖若素。 靖若素稳稳的往那儿一站,靖宝便是遇着个天坑,也能慢慢的爬上去。 人间走一遭,没有回头路。 靖宝发狠的想,后悔是没有用的,只能往前 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两天后,靖宝的烧退了,府里迎来三个不速之客。 汪秦生“啧”了一声:“怎么就病了呢,瞧瞧,小脸都瘦没了!” 钱三一撇撇嘴:“你不会是因为青山走了,相思成病的?” “不对啊!”汪秦生挠挠头皮,“青山都走了好多天,她怎么才病?” “幼稚!” 钱三一毫不客气的批评道:“难不成就不允许他把病气存一存,攒一攒?” 靖宝:“……”我他娘的是在攒钱吗? 靖宝抬头看着另一个人:“高朝,你怎么一言不发,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 我看到你这张脸,就是心事! 高朝收回落在靖宝脸上的视线,动了动嘴唇道:“我有个事情要宣布。” 三人赶紧竖起耳朵听着。 “我受封五品锦衣卫镇抚,三天后去锦衣卫报到!” “锦……锦……衣卫?” 汪秦生一口热茶喷出来,眼睛死死的瞪着高朝的下身,“你,你,你把自己给切了?” “他把你切了,也不会把自个切了,你个蠢货!” 钱三一赏了汪秦生一记毛栗子,难以置信地伸手,摸摸高朝的额头:“没发热啊,怎么尽说 胡话!” “拿开你擦屁股没洗的手!” 高朝一把挥开,冲靖宝一抬下巴:“能不能起来,晚上楼外楼请你们喝酒,算是替我庆祝!” “你请,我爬也得爬起来,但是……” 靖宝胸口一起一伏:“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去锦衣卫?” “对,为什么!”那两人同时反应过来。 高朝深深地看了靖宝一眼,牙齿缝里迸出来两个字:“你猜?” “是为了王家吧!”靖宝垂下眼睛,“换了我,我也不服气的。” “既然猜到了,那还问什么!” 高朝曲着手指敲了一下桌面,脸上的表情在笑与不笑的边缘,“以后你们仨哪个再进牢里,找我就行!” “你可盼着我点好吧!”钱三一一想到牢里的老鼠,没好气道。 “我应该没那个机会,我是老实人!”汪秦生认真想了想。 靖宝抬抬眼看着高朝,这人脸上仍旧一副傲慢轻佻的样子,眼神却变了,变得…… 有些男人味儿! 靖宝慢慢的眼尾勾出一丝笑意。 …… “顾长平,顾长平!” 锦衣卫老大盛望长驱直入,吓得齐林忙迎出来,“大人,我家先生……” “我不管你家先 生是在拉屎,还是正在女人身上忙活,都给我赶紧的叫过来。” 盛望走得急了,说话喘个不停。 齐林抬手冲他身后一指,盛望扭头,顾长平一身粗布衣裳,手里还拿着把镰刀。 盛望抹了一把脸,陪笑道:“你这是……” “说,什么事?”顾长平打断他。 “你学生要来锦衣卫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都不给我报个讯!”盛老大的声音陡然拔高三分,“他可是长公主府的爷!” 顾长平扔了镰刀,接过齐林递来的热帕子擦手。 “长公主府的爷怎么了?你三品,他五品,你是他上司,他是你下属,你怕他吃了你?” “……不是!” 盛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祖宗,这是尊大佛,我是供着,还是哄着,总得有个章程。” “都不用,正常差使着!” 顾长平勾着盛望的肩,往书房里走,边走,边从容道:“他这样的人能到你锦衣卫,不会是混日子。既然他想学,你便教,将来哪天他上去了,也能念你的好不是!” 盛望什么人,一听便听出这里头的深意,敢情这小崽子是有野心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我怎么办 “不是坏事!” 顾长平知道他心里明白,“千里搭长台,哪有不散的宴席,这些年你得罪的人也多,事也多,你坐的那个位置,从来没有人善终,但我希望你是。” “顾长平?” “你若想压,只管压,就怕你压不住。” 顾长平松开手,“长公主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他一堂堂皇子皇孙为什么要曲尊降贵来锦衣卫?锦衣卫能做什么……这些你比我都清楚。” 盛望缓缓顺着气,一个字一个字消化顾长平说的话,看来,这小子是铁了心的要和王家对打啊!” “能忍气吞声做到这个份上……” 盛望抬头看顾长平:“你这个学生,不是一般人!” “所以我说你压不住!” 顾长平垂下眼帘-- 我也压不住! …… 楼外楼的这顿大酒,还是没有吃成,原因在于汪秦生叫了一嗓子:“咱们把先生叫上,一起乐呵乐呵!” 靖宝一听这句话,原本退下的烧又冒上来,很快,脸都烧红了。 她如今听不得“先生”二字! 汪秦生一脸遗憾道:“要不,咱们等春闱成绩出来再聚,到时候也能痛快些!” 钱三一笑骂道:“青山的绰号起得对,你还真是个 娘娘腔!” 话落,连钱三一自个在内,脸都耷拉下来。 汪秦生见气氛一下子低落,忙道:“文若,你好像还没给青山回信,要不,咱们一起给他写封信?” “好主意!” 钱三一一拍掌,“靖七病着,我来执笔,你们口述,高朝,你看怎么样?” “啰嗦什么,快磨墨!”高公子美人傲气上身。 汪秦生自告奋勇:“我来磨!” 钱三一提笔说道:“开头就写,青山兄:别来无恙,匆匆一别,甚是想念。后面,谁说,汪秦生,就你!” 汪秦生愣了一下,道:“我很想他,让他在那边好好的,刀枪无眼,能躲就躲,别逞能!” “你行不行啊,我家青山以后可是要当将军的人,还能躲就躲?你快给我闭嘴吧!” 钱三一冲高朝眨眼睛,“下一个,轮到你,说点好的,激励人心的。” 高朝想了片刻,“我和汪秦生一样,还是能躲就躲!” “听到没有,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汪秦生补了一句。 钱三一看着这两个完全没有觉悟的人,直摇头:“娘娘腔,你呢?” 靖宝也认真的想了片刻,就当钱三一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只听他柔 声道: “让他把腿脚练练好,躲不过就跑,死命的跑!” 得! 又是一个没觉悟的! 钱三一大笔一挥,写下自己的话,汪秦生好奇他写了什么,把头伸过去,嘴里读出来: “青山兄,如果跑不掉,我再教你一招--装死,记住要领,眼睛一定要睁着,让人觉得你死不瞑目!” 汪秦生抖了个寒颤:“这比我们的招,还下三滥!” “能活着就行,管他下三滥,还是上三滥!” 钱三一落下大名,得意的看着这封信道:“我也只要我的兄弟,活着回来!” …… 去不成楼外楼,靖宝留三人吃饭,没一个人理她,都说有事。 三人一走,屋里空下来,靖宝方才全部的克制平和,都褪去了外衣。 如果有一天,他们几个知道了顾长平要做的事,会如何? 旁人她猜不出来,但徐青山…… 以他的个性,定是忠君爱国,誓死不退。 靖宝仿佛看到徐青山与顾长平手持长剑,为着各自的主子备水一战…… 这一幕,摧枯拉朽般击中靖宝的五脏六腑,经及每一根神经,她的病比着前几日,还要来势汹汹,甚至烧得开始说胡话。 陆氏和靖若素急坏了,母女 二人细细一商量,推演出一个结论:阿宝这场春闱定是没考好,否则放榜在即,不会病得起不了身。 陆氏甚至反过来劝靖宝:“别想太多,保重身子更重要,别的都可以再重来!” 能重来吗? 靖宝伤心的想,那过去三年的点点滴滴不是桌上的灰,抹布一擦,就能不见的。 她记得,那几个也都记得。 顾长平啊,你到底长着何等的心肝,明明知道有一天他们也许会狠决的站在你的对面,你却还与他们朝夕相处,师生情深? 你不痛吗? 想想,我都替你痛啊! 还有,你让我怎么办? 让我怎么办? 靖宝含着泪,晕晕睡去。 梦里刀光剑影,顾长平的脸,高朝的脸,徐青山的脸,钱三一和汪秦生的脸……不停的出现在她面前,最后定格的,是她那个不成器的父亲的脸。 “爹,我想你了!” 床前的陆氏听到这一句,心如刀割,这孩子梦见了他老子,不会是他老子想带他走吧? “阿砚,阿砚,再去请老太医来!”陆氏慌了,“阿蛮,把这孩子给我摇醒,摇醒他!” 阿蛮赶紧上前,被阿砚往后一拉。 “太太,别急,您想啊,这一两年,国子 监里,家里出了多少事儿,七爷这是累的,从前攒着的,一股脑儿发作了。” 阿砚顿了顿道:“小的这就去请老太医来,顺便再去趟顾府,请先生来看看,咱家爷最听先生的话,知道先生来看他,这病啊,说不定就好!” “对,对,对,你快去!”陆氏急病乱投医,哪还会细想。 阿砚见太太同意,立刻飞身出去。 自家七爷这场病,是从顾府回来后发作的,多半与先生有关。 他虽想不出这里头究竟有什么蹊跷,但心病还需心来医,把先生叫来,也许爷的病就好了! …… 夜色深沉。 靖宝身上出了一层虚汗,被子黏糊糊的压在身上,十分不舒服,浑身的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又酸又疼。 “阿蛮?”她闭着眼喊。 无人应答。 靖宝懒懒睁眼,一激灵,汗毛根根竖起来。 顾长平就坐在不远处的榻上,正安安静静地翻看着她的书,他凝神执卷,眉目如画,有说不出的好看。 是梦吧! 她心中苦笑,阖上眼睛。 听到动静,顾长平扔了书,走过来,“醒了?” 靖宝猛的睁开眼睛,藏在被窝里的手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 嘶-- 疼! 不是梦! 第三百六十三章 心里有事? 靖宝挣扎着坐起来,抬手想拢拢乱发,让自己的形象看上去好些,抬到一半时发现顾长平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索性把手放下。 生病的人,还能有什么好形象? “先生怎么来了?” 这嗓音,像是被刀劈过一般,说不出的嘶哑,听得顾长平脸色微微一沉,“怎么病成这样?” 说罢,他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手快要碰到的时候,靖宝的背都僵了,下意识的往一旁偏了偏。 顾长平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怕我?” 他笑看着靖宝,笑意却不抵眼底。 靖宝手指捻着被子,眉目低垂,“怕把病气过给先生,先生离我远一些。” 顾长平反而在床头坐下,抬眼细细打量靖宝,这人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小脸狠狠瘦了一大圈。 靖宝被他打量的很不自在,“先生不说,怎么就来了?” “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也有话想问。” 顾长平挪开眼睛,“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走了?” “我……” 靖宝将一点苦涩深深地藏在瞳孔里,好一会,才哑声道:“我打翻了茶盅,怕先生骂我,就溜了!” 顾长平皱了下眉 ,“你不像是会溜的人!” “再不溜,我这场病就该生得更重!”靖宝几不可闻道:“我当时就感觉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了!” “那你找我什么事?” 面对顾长平的锲而不舍,靖宝不得已只得又扯谎道:“我来是想和先生说,考得不错。” 顾长平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仿佛在分辨这话里的真假。 他目光深沉的近乎有压迫感,靖宝再受不住,下巴往被子里一缩,半张脸都躲进被子里。 顾长平看了她一会,见逼不出真话,实在无计可施,只得转身绞了块热毛巾,“我给你绞块毛巾擦擦汗!” 靖宝想说不用,又怕他看出来,只得扯着嗓门唤道:“阿蛮,阿蛮!” 阿蛮就守在外面,一听七爷叫,忙掀了帘子进来,“爷,什么事?” “帮我绞个帕子擦擦汗!” “你去吧,我来就行!”顾长平冷声道 阿蛮看看他,再看看床上的七爷,心里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碍着顾长平周身的凛冽,才没敢说出口,只得讪讪离开。 顾长平拿着热毛巾走到靖宝跟前,靖宝眯眼装傻笑:“先生有五个弟子,都要病了,先生怕忙不过来 !” “自己擦吧!”顾长平把毛巾递过去。 靖宝伸出手,目光却不敢与他直视,这个小小的动作,像是触到了顾长平的那一个点,他故意将帕子往边上歪一歪,胳膊横了过去。 靖宝一把手抓过去,触手的感觉让她猛的抬起头,顾长平此刻不再与她周旋,手腕一翻,扣住她的手,开门见山道: “靖文若,你心里有事?” “我……” 所有到嘴边的话,都死死的咽回喉咙里,没说出来,靖宝随口搪塞道:“我……没有!” “你有!” 烛火跳动,窗外是漆夜的凛冽。 屋里,两人一坐,一站;一俯,一仰,各有姿态。 顾长平眼中有逼视的寒芒,靖宝眼中有躲闪的心虚,她脸皮微微抽/动。 “我来其实就是想和先生商量,以后是留在京中,还是回临安府。” 她说话的样子透着些委屈,眉眼间少了飞扬、明亮的少年气,多了一份独属于女子的缠绵悱恻。 最后半句话的欲盖弥彰,连顾长平都听得出来。 和他藏在梦里的,眼里的,欲盖弥彰的那些心思一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在嗓子底笑了一声: “春闱过后还有殿试,若是中了一等前三甲 ,你没的选择,只有进翰林院;二等前十,也在翰林院,你连考进前十三的自信,都没有?” “本来有!” 靖宝轻声道:“后面想多了,就没了,总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没答好,心里没底。” “傻啊!” 顾长平喉结微滚,口吻稀疏平常道:“为师的半分淡定都没学到。当年我考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第一是我的!” 顾长平轻轻揉了揉她的头,“谁也抢不走,必须是我的。” 靖宝听到自己的心,咔哒裂成两瓣,他说这话的口气,像极了君临天下的霸主-- 这江山是我的,谁也别想动! 顾长平见她沉默着不说话,便偏过头去看她,不料猝不及防的遇到了靖宝的目光。 顾长平微微错愕。 他从来没看过靖七的眼神居然是这样的,那目光透着委屈,透着狐疑,还有…… 戒备! 顾长平飞快的移开视线,也缩回了手: “再有三天便是春闱张榜,接着就是殿试,殿试过后才真正分出个高低上下来,你这病……病得不是时候。” “先生,殿试要注意什么?” “需要……” 顾长平又抬眼去看他,靖宝立刻飞快的挪开眼,虽然她挪得很快,但到底 没能逃过顾长平的眼睛。 “殿试需见天颜,虽说人不以丑美盖棺论定,但长得好的,气度佳的,皇帝怎么着也会多看几眼,你如今……” 他脸上是略略嫌弃的表情,靖宝只觉得半空砸来一块石头,“咣当”砸在自己脑袋上,把她砸了个耳聪目明。 他娘的,我还没殿试呢! 对啊,我怎么能病死? …… “错觉吗?” 顾长平坐上马车,脸上的表情便沉了下来,总觉得那丫头身上有什么变了? 是什么呢? 他说不上来! 顾长平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将这些日子与她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 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顾长平睁开眼睛,淡声道:“顾怿?” 正在驾车的顾怿回首问道:“爷?” “一会你去苏府见一下大爷,让他侧面打听一下春闱的事,这个点应该有着落了。” “是!” 顾怿顿了顿,又问道:“七爷病成这样,要不要再去求求太傅大人,请宫里的名医来瞧瞧?” “不用,她会好的!” 他太清楚那丫头的脾性,这世上没有她爬不出来的坑,哪怕那坑再大,只要她有口气在,终有一天会爬起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 第一章 二 靖宝的病在顾长平走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 并不是她有了主意,知道了如何进退,而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面前--殿试! 顾长平的那一番话,透着宠溺,句句动心。 她病得就算快死了,也从这话里听出了浓浓的暖意。 所以,不要慌! 七爷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管如何,先生对你没有恶意,且不说他一次一次救你于水火,只说他隐而不告你七爷的身世,便是大恩。 你跟了他三年,怎么连这些最基本的都忘了呢! 不该忘啊! 至于其他的,等殿试完了再说! 三日后,春闱张榜的日子,靖宝从床上爬起来,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睛里到底有了亮光。 “爷,今儿看榜,换件新衣裳吧!” “不用,穿旧的!” 阿蛮神神秘秘的凑近了,压低声道:“奴婢昨儿闲着没事,帮你算了一卦……唔……唔……” “爷不想听,行吗?” 被捂着嘴的阿蛮姑娘眨了几下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说:爷,你真的对奴婢的算卦技术,一点都不相信吗? 靖宝不为所动:“不相信!” 阿蛮又眨了一下眼睛:可如果准了呢? 靖宝:“准了我也不想听!” 好吧! 阿蛮终于露出心如死灰的表情。 靖宝松开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说了四个字:节哀顺便! 阿蛮差点儿呕出一口血来。 更衣,洗漱,用早饭。 早饭摆在陆氏房里,陆氏见儿子下巴尖尖,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让小厨房添了几样小吃来。 靖宝什么都吃不下,就喝了几口山药粥。 “母亲如今也不求什么,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陆氏一边拭泪,一边宽慰儿子道:“一会去看榜,旁人说什么闲话,你左耳进,右耳出,别往心里去,等喝罢侯府的喜酒,咱们娘俩就回临安府,有你在,母亲也能松快些!” 靖宝有心想说几句体恤的话,又觉得多说无益,只点点头。 陆氏目送儿子离开,那眼泪便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下人们个个屏息敛声,没一个敢上前劝的。 七爷这次春闱没考好,落榜是铁铁定定的事,太太望子成龙这么多年,是该哭一哭! …… 马车到了礼部的胡同口儿,便进不去了,靖宝只得自己走进去。 阿砚怕有人挤着七爷,与元吉一道,一左一右的护着。 “阿宝!” 有人喊,靖宝扭头一看,是傅成蹊,穿着一件崭新 的锦袍,头戴冠玉,风流倜傥。 傅成蹊走近,才发现靖宝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憔悴,忙掩了心中的喜悦道: “阿宝啊,你还年轻,凡事别灰心,谁还没个时运不济的时候!” “说的好像你中了似的!”元吉翻着白眼,小声嘀咕。 靖宝瞄了元吉一眼,淡淡道:“多谢三姐夫宽慰。” 这么谦虚恭顺啊! 傅成蹊被小厮嘲讽的心情,得到了治愈,故意道:“晚上来姐夫家吃酒,就摆在你三姐的院里,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这话,连一向老成的阿砚都听不下去了。 会说人话吗? 噢! 你上榜了,我家爷落榜了,然后你把爷请去喝酒,看你在那儿上窜下跳,这不是成心在剜我家爷的心吗? 狗日的畜生! 阿砚正盼着爷好好刺这傅四爷几句,哪知自家爷只是轻描淡写的来了句:“好的,一定!” 阿砚顿时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 “张榜啦,已经张榜啦,大家快去看啊!” 随着一声喊,人群像疯了一样往前涌。 靖宝赶紧往墙上一贴,“我们不急,让别人先去。” 傅成蹊却等不及,一边往前冲,一边扭头冲靖宝喊:“阿宝啊,你等着,姐夫帮 你去看看,运气好的话,后头几名应该有你!” 不能忍,不能忍! 阿砚和元吉气得咬牙切齿。 “气什么?” 靖宝舔了下嘴角,冷笑道:“还不作兴让我看个乐极生悲!” 谁乐极生悲,傅四爷吗? 这么自信满满,不能够啊! 阿砚和元吉面面相觑! …… 挤啊,挤啊! 傅成蹊死命的挤到前面,头榜不用去看,他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不可能在上面,直接从二榜上找自己的名字。 从上往下,前二十名,没有! 前四十名,好像也没有! 傅成蹊汗如雨下,又往边上的榜挤过去。 嗯,这一张榜上肯定有他的名字! 找了一圈,恨不得连眼睛都挤成了斗鸡眼,还是没找到他的名字,傅成蹊只觉得有些天昏地暗。 不可能啊,会不会是自己看漏掉了! 或者,他在头榜? 傅成蹊只觉心跳砰砰砰,死命的向头榜挤过去,这时,只听有人高喊道:“快让让,锦衣卫来了,锦衣卫来了!” “让开,让开,统统让开!” 十几个带刀侍卫簇拥着新受封的五品锦衣卫镇抚高朝,硬生生在如流的人潮中,辟出了一条道儿。 高朝高傲的拢了拢大麾,冲一旁的小七 看了眼,小七立刻高喊道: “锦衣卫受命维持看榜秩序,为防止踩踏,由我一个一个报上名字,众位考生不要着急!” 咳嗽了一声,他大声喊道:“第一名,钱三一。” 在人群中,被挤成一条鱼干的傅成蹊心想:钱三一,这个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曾是国子监监生,师从顾长平!” 顿时,人群中爆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高朝不动声色的挑了下眉:嗯,这小子总算替他争了口气。 小七看到下一个名字,喜得声音都呲了: “第二名,靖宝,国子监监生,师从顾长平!” 短暂的沉默后,掌声比着刚才还要更热烈…… 嗯,这个名字也很熟悉! 不对啊! 傅成蹊的头突然剧烈作痛,两片唇抖得跟什么似的,“是,是,是……阿,阿,阿……宝!” “我的天啊,头两名都是顾长平的学生,太厉害!” “我这回要是落榜,怎么着也得拜在顾长平的门下。” “我也是!” 小七听着议论声,不屑的撇撇嘴:先生厉害,也得苗好,就你们两个歪瓜裂枣……算了,我得赶紧报第三名了。 “第三名是……” “慢着!” 高朝突然出声打断。 第三百六十五章 爷好着呢 高朝突然出声打断:“帮我找找汪秦生是第几名!” “呃?” 小七心虚的看着自家爷:爷啊爷,你这以权谋私,谋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些,也不怕御吏台参你一本,天下学子都看着呢! 高朝嘴角上翘,一副“你管得着吗”的表情,小七碍着“淫威”,眼睛不停的往下看。 “找到了!第四十二名,汪秦生,国子监监生,师从顾长平!” 四十二? 哼! 这小子还算争气,他没丢顾长平的脸! 高朝大麾一甩,嫌弃的掩住口鼻,走了,这么多迂腐的学子体味,差点没把他熏死! 小七踮脚看着自家爷的后脑勺,心道:怪不得自家爷要进锦衣卫,原来……是这么威风的! 潮水般的人群又蜂涌上来,人群中有人高喊,“怎么又不报了,赶紧报啊,真真急死个人!” “我们要知道第三名是谁?” “第三名是不是我!” “应该是我……” 小七咳嗽一声,大声道:“第三名,杜齐刚!” 咦,这人是谁? 名字生的很,国子监好像没有这号人物,难不成是地方上的学子? 那解元张宗杰呢? 他考了第几啊? 此刻的张宗杰正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欲 哭无泪。 二十五名? 他竟然只考了二十五名,这怎么可能? 他可是堂堂的解元,秋闱的第一啊! 张宗杰掩面哽咽。 要不是那夜遇到鬼,吓得一夜没睡,他怎么能考这么点分数? 还怪锦衣卫的那个死太监,竟让他堂堂解元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衣服…… 恨啊! “哟,这不是锦衣卫新受封的五品镇抚高大人吗?您这是……来维持秩序了?” 张宗杰一听到这个声音,忙止住了哽咽,起身踮脚去看热闹。 只见王渊一身崭新的锦衣,手里摇着把折扇,拦住了高朝的去路,王渊身后是质子朴真人。 朴真人眯了下眼,笑道:“高大人穿这身衣裳……啧啧啧,可真是神气啊! ” “当然得神气啦!” 王渊摇着扇子,“也不看看人家拜的师傅是谁?盛望啊,一个没根的老……太……监!” “不会吧!” 朴真人神色突然一变,“那咱们的高公子不会也没了……根吧!” 王渊色眯眯道:“有没有,回头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朴真人眨巴了下眼睛,“我哪敢啊,我这人最怕死了,万一高公子发起火来……” “一条我姐夫的狗而已!” 王渊 “啪”的一收扇子,目光逼视高朝,“应该是不敢……再发火的吧!” “爷?” 小九已经气到额头青筋根根爆出,手往腰间一放就要拔刀,被高朝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住。 高朝摸摸腰间的挂牌,眉间冷然,却作一笑,道:“我惜命,自然是不敢的。” “看吧,我没说错吧,他不敢的!”王渊得意的哈哈大笑。 “俗话说的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高朝看着王渊轻叹一声,“这些日子我受王公子恩惠许多,以后定当一一回报,王公子可不要急噢! “找错人了吧?” “那不能!” 高朝笑眯眯道:“我这人,认人的!” 说罢,他挺了挺胸,笑眯眯的扬长而去,脸上竟没有半点不开心。 反倒是王渊,被他那句“一一回报”惊了神,脸上一会青,一会白,半天没缓过劲来。 高朝走出人群,翻身上马,小九怕他被王渊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拉住缰绳。 “爷?” 高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放心,你爷好着呢!” 前所未有的好! …… 傅府,正门大开。 往常都在内宅活动的妇人们,这会统统站到了门口。 卫姨娘扶着丁老太 太,笑道:“老太太别急,我昨儿做了个梦,梦见爷高中了;今儿一早出门,枝头喜鹊喳喳叫,都是好兆头!” 丁氏今儿穿了一身崭新的衣裳,越发的喜上眉梢,早上,她也听见喜鹊叫呢! “老太太,四弟妹,我先恭喜啦!”赵大奶奶赶紧奉承,“ 咱们傅家啊,看样子又要出一个举人了!” 靖若袖想着自己兄弟,怎么样也笑不出来,只强撑道:“大嫂,同喜,同喜!” 卫姨娘见靖若袖一脸倦色,故意道:“四奶奶瞧着好像是不大开心,也是,听说七爷因为落榜都病得起不来了,啧啧啧,真真是可怜啊!” 靖若袖目中的恨意一闪而过,转过身逗弄一旁的姐儿。 丁老太太瞪了卫氏一眼,但眼中却并无多少责怒,自家儿子能把靖七爷压一头,她心中还是欢喜的。 谁不知道靖府七爷曾经是临安府院首,书读得顶顶好! “大爷来了!” 随着丫鬟的一声喊,傅成蹈大步而来,余光扫过靖若袖,微微皱了下眉。 脸色惨淡,眼底浮现青色暗影,显然是为着靖七那孩子愁的。 傅成蹈心里不由又惋惜起来,靖七做的文章,他是瞧过的,非常有灵气,若没 有那场牢狱之灾,那孩子必定是前三的料! “母亲,跟去看榜的人,还没回来吗?” 丁老太太看着大儿子,心又稳了稳,“还没呢,怕就在路上了!” 话音刚落,只见有个灰衣小厮像阵风一样跑过去。 傅成蹈扫一眼,觉得眼熟,“这人……瞧着像是七爷身边的?” 靖若袖一听,忙踮脚去看,只看到一团青色的背影,不由失望的垂下眼帘。 傅成蹈有心想安慰几句,却半个字都无法开口,只笑笑道:“瞧着倒是欢天喜地的样子!” “妾瞧着,怎么像是跌跌爬爬的样子?”卫姨娘冷不丁的开口。 傅成蹈脸色一沉,“这当口,有你一个姨娘说话的份吗?” 卫姨娘吓得直往丁老太太身后缩,丁老太太一心惦记着小儿子,只拍了拍卫姨娘的手。 卫姨娘恨得咬牙切齿,目光幽幽地向赵大奶奶看过去,心道:你是个死的吗?你男人帮着靖若袖说话,听不出来吗? 赵大奶奶眼观鼻,鼻观心,跟个老僧入定似的。 卫姨娘见她没反应,只得扭过头。 若她得空再看赵大奶奶一眼,定会发现赵大奶奶的眼睛偷偷的在大爷和四奶奶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 第三百六十六章 四爷落榜 “太太,太太,我的太太啊!” 元吉像个疯子似的跑回来,到院门口时,脚底一滑,“扑通”摔了下去。 陆氏正指挥着下人在院里晒被褥。 喜酒吃完,这京城也就呆不了几天,趁着今儿个天气好,把被褥拿出来晒晒太阳,回头等人走了,也好收起来。 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你这孩子,疯了不成,走路都不好好走!”陆氏心里不痛快,声音带出几分厉色。 “小的是疯了,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元吉语无伦次道:“太太,乐疯的,哈哈哈哈……乐疯的……乐疯了!” 阿蛮一只脚刚跨进院里,听了这话,手里的帐本“吧嗒”掉在地上,冲过去,一把揪住元吉的前襟: “爷是不是中了,快说,爷是不是中了?” “中了,中了,中了!” 元吉抹了一把泪道:“爷中了第二名,太太,是第二名啊!” 陆氏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身子晃了晃,竟一头栽下去。 “太太!” “太太!” 人中一掐,陆氏悠悠醒来,眼睛转一圈,突然放声大哭,“她病成那样,我以为是不成的了……菩萨啊……菩萨啊……菩萨啊……” 菩萨 要怎么样? 陆氏早已泣不成声,哪还能说得下去! “哇……我就算到是中了!” 陆氏一哭,阿蛮也跟着哇哇大哭。 昨儿算卦,卦相大凶,爷说她的卦反着来,那就是大吉,一早上她想说给爷听来着,偏偏爷不听! 爷啊,爷! 阿蛮冤哩! 怎么就哭上了呢,元吉心说,不对啊,这是大喜事啊,得报喜去啊! “太太,您可别哭了,赶紧往侯府报喜去啊,侯爷还在府里等信呢!” 陆氏一听这话,才算是真正的回了神,忙不迭道:“快,快去侯府送信,慢着,还有吴府和傅家别忘了!” “忘不了!” 有老仆上前提醒,“太太,撒喜钱的银子预备下了吗?爆竹买了吗?一会儿官差就会到咱们府里报讯,茶水酒席得预备起来?这么大喜的日子,您也得换身喜庆的衣裳,别给七爷丢了脸面!” “哎哟,我的菩萨啊!” 陆氏一拍腿,又哭上了,自己都准备灰溜溜的打道回府,哪还顾得上这些! “阿蛮,阿蛮!” “太太别急!” 阿蛮用帕子狠狠擤了把鼻涕,“咱一样一样事儿来做,保证把爷的喜事办得风风光光,狗二蛋!” “阿蛮姐! ” “过年的炮仗还有剩的,赶紧先到门口放些个!” “是!” “秋香!” “在!” “扶太太进屋重新梳妆打扮,从头到脚都必须是新的,顶顶新……” “太太,太太!” 一向稳重的高叔呼天抢地的跑进来,“二姑娘,二姑爷的船提前到了码头,让咱们赶紧派车马去接呢!” …… “来了,来了,老太太,管家来了!” 丁老太太喜得见牙不见眼,“快,让他跑快点,怎么这么慢!” 管家硬着头皮上前,丁老太太一把抓住管家的胳膊,“爷中了第几名啊?” “老太太,四爷……” “爷”字还没说出口,只听耳边传来一阵巨响-- “砰!” “砰砰!” “砰砰砰!” 卫姨娘撇撇嘴道:“这是哪一户啊,大白天的乱放炮仗!” 管家看了看炮仗升起的地方,苦笑道:“定是那家高中了!” 炮仗放个不停,炸得人耳朵嗡嗡嗡直响。 丁老太太急着知道儿子中了没有,怒火成功被点燃,“春闱取进士二百三十人,若是二百名开外,也不值当什么。” “就是,咱家爷还没准备放那么多呢!” 卫姨娘一扭头,“哎啊,你倒是快说 啊,四爷中了多少名,真真急死个人!” 管家抬眼看了丁老太太一眼,一咬牙,一跺脚道:“老太太,咱家四爷……” “第几啊?”丁老太太的眼睛瞪得跟铜铃般大,眼神殷切。 “落!榜!了!” “什么?” 丁老太太两眼一翻,身子直挺挺的往后倒,傅成蹈眼明手疾,赶紧扶住。 “快,快把老太太扶回房!” 丁老太太喉咙口梗着一口气,哪甘心进屋,强撑着从儿子怀里站起来,抖着唇道:“末等都没中吗?” 管家哭丧着脸:“老奴把榜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的确没见着咱们四爷的名字。” 丁老太太突然想到了什么,“靖府七爷呢,中了没有?” 管家看看老太太,再看看一旁默不吱声的四奶奶,重重的点了下头。 “中了第几?”卫姨娘急了。 管家颤颤威威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百名?” “是第二名!” “……” 一片死寂中,赵大奶奶“啧”了一声,不知死活的来了一句: “怪不得要放炮仗,要是咱家四爷中了第二名,那炮仗还不得放它个一天一夜?” “你……” 丁老太太再受不住,身子一歪,直接气晕了过去。 “老太太!” “母亲!” 傅家门口乱成一片。 忙乱中,傅成蹈扭头看了眼靖若袖,却见她低着头,眉眼一弯,嘴角一扬,嘴角绽放的浅笑如空谷幽兰。 靖七那小子,可真替他姐争气! 傅成蹈弯了下嘴角! …… 靖七这会在哪里? 正躲在礼部巷子的角落里,与另外两个人头挨着头。 汪秦生抹了一把激动的眼泪:“我总算能向汪家列祖列宗交待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钱三一,文若,恭喜你们,你们真的是太厉害了!” 钱三一眼露不屑:“囊中之物,何喜之有!” 靖宝也没觉得有多开心,倒真心替汪秦生觉得宽慰,“秦生,你得了这个名次,我都想夸你!” 汪秦生哭够了,指了指不远处:“刚刚高美人这样徇私,不会被人打吗?” 钱三一:“没见他腰上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随驾’二字吗,天子的人,谁敢?” 靖宝握起拳头:“美人,威武!” 汪秦生吸吸鼻子:“可是他见了王渊还是……” 钱三一脸露鄙夷:“急什么,这叫忍得苦得苦,方为人上人。” 靖宝则若有所思:“高朝他变了,我们不用担心他!”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一举中榜 汪秦生最听靖宝的话,又问:“先生呢,先生怎么没来,回头我要给先生多磕几个头,要不是他,我定是不成的。” 钱三一:“我敢断定,顾家的门槛一定会被踏平三寸,先生收学费收到手抽筋!” 靖宝:“咳咳咳咳……” 汪秦生皱眉:“先生呢, 怎么没看到他的人?” 钱三一得意:“估计在家里偷着乐吧!” 靖宝继续:“咳咳咳咳……” 那两人同时看了靖宝一眼,心道:这小子的病,怎的还没好? 汪秦生压低声音:“不知道王渊和朴真人他们,考了第几名?” 钱三一翻白眼:“关我屁事!” 靖宝接着翻白眼:“关我屁事!” 汪秦生拿眼睛瞪他们,“说脏话也分得时辰,被别人听去,你们这第一名,第二名的脸面还要不?” “关你屁事!”钱,靖二人异口同声。 汪秦生气得耳根子都红了,“话说,我们三个躲在这里行不行啊,你们两个好歹第一、第二,得出去见见人!” 钱三一:“见什么人?你们不就是人 ?” 靖宝:“我病着,见不得人!” 汪秦生:“你们这种行为,比起高美人,更该挨打!” 钱三一:“第二名 ,这话,你认同吗?” 靖宝:“不认同挨打,但认同第一名挨打!” 钱三一手叉腰,气呼呼:“姓靖的,我招你惹你了!” 姓靖的捂着嘴偷笑。 她一笑,汪秦生也跟着笑。 钱三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忍不住笑起来。 十年寒窗,一举中榜! 他们不笑,谁笑? “三位爷啊,可都别笑了,赶紧回府吧,官差要上门报讯了!”阿砚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府里头还得迎客呢,正主不到怎么成?” 钱三一一听迎客二字,小脑瓜子转得跟风火轮似的:这么多道喜的客人,一人骗上一两银子,这日就有几百两银子的进帐,发了,发了! “秦生,文若,我走了,等我骗到银子,请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汪秦生和靖宝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涌上三个字:鬼信哩! “别忘了晚上去先生家磕头!”汪秦生突然想起来,追在后面喊。 “忘不了!” 这时,汪秦生的小厮富贵匆匆跑来:“爷,爷,夫人到码头,赶紧的回府吧!” “娘来了?” “我二姐,二姐夫他们也应该到了!” 靖宝眼睛一亮,正要与汪秦生道别,忽见傅成蹊像个游魂似的走过 来。 “三姐夫!” 她笑眯眯的走上前,“中了第几名啊?” 傅成蹊一看是靖宝,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半天没迸出个字。 “姐夫啊,你还年轻,凡事别灰心,谁还没个时运不济的时候!” 靖宝拍拍他的肩,“反正也考了这么多次,不在乎再多失利一次,三年后,加油噢!” 傅成蹊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牙齿咬得咯咯咯响。 还敢咬牙? 靖宝心中冷笑,道:“晚上来我家吃酒,正好二姐夫到了,咱们再把大姐夫叫上,一起乐呵乐呵!” 傅四爷,什么叫乐极生悲? 这就是! …… 靖府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阿蛮一身酒红色花袄,手里挎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喜钱,正一把一把的往外撒呢! 七爷哎,阿蛮我跟着你这么些年,就数今儿个最扬眉吐气。 “来了,来了,靖七爷来了!” 也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原本正在抢喜钱的人群纷纷围了过去,把个靖七团团围在中间。 “啧啧啧,如今的书生,可真是秀气啊!” “七爷,多大了,定亲了没有啊,我二表叔家的闺女刚满十六,长得花容月貌一样,七爷要不嫌弃,收个房啊!” “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七爷是什么人,读书人,能看得上你们家的?七爷,我家闺女长得不行,但厨艺好,最拿手的就是红烧肉,您要不……” 靖七羞得听不下去,冲元吉看了一眼,元吉会意,一个炮仗点着,巨响声中,靖宝趁机溜进去。 “这些三姑六婆,一个个真不得了!” 靖宝抚着心口阵阵后怕,没走几步,只见对面直冲过来一个人,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不够,还当场转了好几个圈。 “陆表哥,我要吐了!” 陆怀奇吓得赶紧把靖宝放下,喉结轻微滑动,像是狠狠地咽下了什么? 咽下了什么呢? 嗯下了一句话:宝啊,哥哥我……特么的喜欢死你了! “阿宝!” “舅舅?” 靖宝大吃一惊,忙上前行礼。 宣平侯神色动容,“快去给你娘磕个头,你娘她……都哭过好几场了!” 靖宝一撩衣袍,便往正堂走去。 正堂里,陆氏坐北朝南,正勾着脖子往外看,见到靖宝来,坐不住,想站起来迎一迎,念着规矩,只得稳稳坐下。 靖宝跨进门槛,就着丫鬟递来的蒲团跪下,冲陆氏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 “母亲,春闱儿子拿了 第二,这些年母亲为儿子揪着一颗心,儿子不孝,让您受累了,以后,您只管放宽心享福。” “我的儿啊!” 陆氏今日哪能听得了这些话,扑过去抱着靖宝又哭了一场。 “这下好了,春闱第二,他日殿试准差不了!”宣平侯哈哈大笑道:“妹子,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 “给你舅舅磕过头了吗?”陆氏含泪问。 “见过礼,没磕头!” 靖宝忙又撩衣跪下,给宣平侯夫妇磕头。 宣平侯冲发妻刘氏看一眼,刘氏会意的点了下头,心里立刻开始盘算着还有未出门的两个庶女,哪一个更适合靖七。 得抓紧了,否则殿试成绩一出来,靖七这小子就成了整个四九城的的香馍馍,没侯府什么事了! “太太,七爷,二姑娘,二姑爷到了!” “二姐到了!” 靖宝蹭的站起来,“我去迎迎!” “阿宝你慢着点,身子骨刚好,别乱跑,阿砚,阿砚,快在边上扶着些!”靖若素急得在后面喊。 “大姐,我又不是七老八十!”靖宝头也不回的摆摆手。 走到二门口,远远就见二姐夫高正南领着一盛妆丽人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第三百六十八章 鸠占鹊巢 靖宝便站着不动了,就着春光细细打量丽人的脸,白生生,眼角眉梢含着笑-- 一年未见,二姐还是从前的模样。 她瞧得入迷,冷不丁那两个虎头小子冲过来,正是高家的双生子高大宝,高二宝。 “快叫舅舅!”靖若溪在后边教。 两个宝对视一眼,一人冲靖宝叫了一声舅舅。 靖宝欢喜得真想上去“吧唧”亲一口,又怕自己太热情,把孩子吓坏了,忙冲阿砚道:“快领他们去给母亲看看。” 哪知两个宝压根不愿走。 大宝黑亮的眼珠子咕噜一转,“舅舅,听说你拿了春闱第二名?” 二宝接话:“第一名为什么没拿到?” 大宝:“舅舅怎么长得一点都不阳刚之气?” 二宝又接话:“而且还瘦不啦叽的!” 大宝:“舅舅,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们娶个舅妈回来?” 二宝再接话:“不好看的,我们可不要!” 靖宝被这两个宝说出了一身战栗的鸡皮疙瘩,心道:吃什么长大的,嘴皮子竟那么利索? “怎么跟你们舅舅说话呢?”靖若溪目中含嗔。 “别,二姐,我就喜欢他们这么说话,觉得亲!” 靖宝眉眼一弯,冲高正南笑眯眯道:“二姐夫,别来无恙啊 !” 高正南一下船,就听说小舅子得了第二,正想好好夸上几句,走近了细细一打量,这小子比着从前的确是瘦不啦叽,话锋一转道: “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看?” “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好了,再养几天准胖回来。” 靖宝不愿意多说,粗粗一带而过,“姐姐,姐夫快进去吧,侯爷他们都在呢!大宝,二宝,要不要舅舅搀着你们?” “要!” “要!” 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握上来,靖宝一手牵一个,心里那个满足啊。 “舅舅,你分得清我们谁是大宝,谁是二宝吗?” 靖宝:“……” “考第二名的人,怎么连看人都不会呢?” 靖宝:“……” “怪不得世人都说书呆子,原来是真的!” 靖宝:“……” “我将来可不想做书呆子,我想跟爹一样,走南闯走,一身的见识!” 靖宝扭头,冲高正南笑道:“二姐夫,你的两个宝已经在为将来不好好读书做铺垫!” 高正南正要说话,只听靖宝又说:“从明儿开始了,我要亲自为他们启蒙,两个宝啊,寅时三刻我在书房等你们,我们一起过三人世界啊!” 寅时? 三刻? 三人世界? 两个宝“嗷”的一嗓 子,哇哇大哭! 靖宝一脸的得意。 哼! 跟我斗? 你们这两个小屁孩子还嫩了些! 高正南看了靖若溪一眼,心道:若能得你兄弟启蒙,那可真是这俩孩子的造化了! 进了正堂,又是一番行礼,诸人对两个宝喜欢得不行,你逗弄一下,我逗弄一下,两个宝这才暂时从“寅时三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就在众人欢笑盈盈时,靖若溪暗暗用胳膊蹭了下靖宝:“你三姐呢?怎么没见她人?” 靖宝沾了茶水,在小几上写了一个“落”字,靖若溪顿时心知肚明。 兄弟丈夫都是参加春闱的人,一个高中,一个屡试不中,就算她心中替兄弟高兴,也不能表露在脸上,更不能过来道喜。 这便是为人媳妇的难! “傅家大爷来了!” 傅成蹈姿态沉稳的走来,进门便先与侯爷夫妇,陆氏行礼。 众人此刻都已经知道傅四爷落了榜,不免言语上安慰几句。 傅成蹈坦然道:“他若有七爷的一半用功,也不至于如此。七爷,我给你道喜了!” “多谢,多谢!” 靖宝拉着他坐下,“午饭备了水酒,傅大哥一定要多喝几杯,陆表哥,你替我招呼好!” 陆怀奇在官场混了两年, 话说得油滑,“都是自家人,招呼什么招呼,喝就完了!” 正说着,便有礼部官员来送第二名的文书,靖宝只得迎出去;接完文书,上门道喜的人一波一波闻讯涌来…… 忙忙碌碌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正欲坐下来歇会,想着还得到顾府走一趟,靖宝便回房换了身衣裳,带着一车的礼直奔顾府而去。 刚到顾府的巷子口,就见钱三一和汪秦生无可奈何靠在墙上,上前一问才知道,巷子里一溜排马车上坐着的,都是想拜顾长平为师的莘莘学子。 “先生呢,收吗?”靖宝问。 钱三一:“挤不进去,让铜板去前面打听了。” 汪秦生眼尖,“快看,铜板来了!” “三位爷!” 铜板气喘吁吁,“顾府大门,角门紧闭,他们敲了半天,里头的人只回了一句‘先生出门访友,请改日再来。’” “真不在啊?”钱三一脸露失望,“我娘还给先生备了一车的礼呢!” “我的礼还是我娘从金陵府带来的呢!”汪秦生叹气,“现在怎么办,文若,你说!” 靖宝想着顾长平的性子,觉得不会是假,“先回吧,改日再来,先生总不会避着我们几个!” “也只能这样了!” 三人不再逗留,各自回府,半月后是殿试,还不到肆意行事的时候。 靖宝来的时候心里忐忑,有些怕见到顾长平;这会确定见不到了,又觉得空落落的,心绪乱得很。 …… 顾长平这会正散发歪在软榻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神情懒懒的。 沈长庚看着这个鸠占鹊巢,还占得如此怡然自得的家伙,恨不得上前挠花那张俊脸。 “起来,吃饭了!” 顾长平把书一扔,便像个大爷似的坐着不动了。 “你就不能帮忙搭把手?” “不能!” “你……” 沈长庚咬咬牙,认命把饭菜一样一样从食盒里端出来,末了还把筷子递到这个祖宗手上。 祖宗尝了一口,嫌弃地给了两个字评价:“难吃!” 沈长庚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回头,你搬我府里住吧!”顾长平放下筷子:“别搞得跟个苦行僧似的,连个下人都舍不得用!” 沈长庚从小苦到大,银子是存了些,但抠抠索索舍不得花,总觉得自己花天酒地了,对不住那些死了的沈家人。 二进的小宅子,里里外外就两个老仆人,沈长庚堂堂一祭酒,有时候还亲自下厨做饭。 “先不说这个,你打算在我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第三百六十九章 有怕的吗 沈长庚皱眉道:“趁着你的几个学生争气,赶紧想办法复起,实在不行就到国子监来教书,也好替我分担分担!” “殿试过后,王家必上削藩的奏章,了不得三年,天下局势就会有变化,我复起不复起,意义都不大。”顾长平道。 沈长庚思忖着这话里的深意,凑过身子道:“皇帝真会动手吗?” “会!” 顾长平抿了口茶,“当年始帝为了巩固大秦的江山,把大秦分给他二十个儿子镇守;如今江山稳固,这些藩王便是定时炸弹,新帝早在太子时候,就上书要削,如今他皇位坐稳,怎能容忍各王拥兵自重?” 沈长庚叹了口气,“真要动手,那可就太平不了几年了!” 顾长平正欲说话,却见齐林推门进来,“爷,靖七爷来了,说来给爷磕头谢恩!” “怎么就找到了这里?”沈长庚嘀咕。 …… 怎么就找到了这里? 还不简单吗! 顾长平在四九城就没有几个能去的地方,苏府算一个,但他不会去,因为苏娘娘! 温卢愈算一个,这人自己在京城还没个住所,在各个客栈厮混着呢! 算来算去,只有一个沈长庚。 靖宝表面上找来的 理由是,这一车的礼不想再带回去,内里的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见也痛,见也痛,却还是想见! 而且,这么大的喜事,她想与他分享,也必须与他分享! 进了屋,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磕三个头,她开口道: “先生,春闱我中了第二名,一路走来,都靠先生的含辛教导,所以这才厚着脸皮寻来,感谢先生的大恩大德。” 话说得冠冕堂皇,顾长平听完,亲手扶她起来,顺势打量一眼,唇色依旧苍白,脸上还透着一点未治愈的病气。 “吃了吗?” 靖宝摇摇头。 “坐下来一道吃吧!” 顾长平看齐林一眼,齐林立刻添了副碗筷。 靖宝坐下,见顾长平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先生是早就知道了吗?” “嗯,苏家大爷偷偷递来的消息。” “先生……替学生开心吗?” “我料到了!” 靖宝偷偷打量这个人……他好像总是这么一派自然的模样,喜也不喜,怒也不怒,垂下的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想造反吗? 顾长平见靖宝眼观鼻,鼻观心,盯着桌上的菜“视死如归”,跟木偶人似的。 “怎么不吃菜?” 他夹了一筷子菜到 靖宝碗里,“趁热吃,吃完,我送你回府。” 怕自己的心意露得太明显,他又添了一句:“顺道再和你讲讲殿试要注意的事,这里面是有门道的。” “多谢先生!”靖宝扒了口饭,用力的嚼着。 沈长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把筷子一扔,“我吃饱了,到外头散散食,你们慢用!” 桌上只剩下两人。 靖宝心思游离的问道:“先生打算在这儿躲到几时?” 顾长平苦笑了一下:“能躲一时是一时。” 靖宝默然。 顾长平:“为着能活得久一些,不想再收弟子了。” 所以,他们五个是唯一吗? 靖宝拿筷子的手一顿,抬头冲顾长平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喔,刚才是逗你的!” 顾长平缓缓给她把茶盅倒满,“人啊,若阅尽山水,眼睛也挑,表面的东西就再也入不了眼。做先生也一样,我到哪里再找你们五个呢?” 我也是,靖宝想! 我到哪里再找一个顾长平,她自己问自己。 找不到了! …… 顾长平说的送,是两人并肩散步回去。 靖宝一路很安静,听顾长平说着殿试的事,半个字都不插话。 等 他说完,她忽然顿步,抬头,看着他道:“先生,我有一事相问!” “你说!” “考科举,上朝堂这些事,为什么只有男子可做?” 靖宝深吸口气:“若有个女子,聪明勤奋,能比肩天下男儿,你觉得可以吗?” 顾长平抬眼去看她。 这人一双凤眼狭长上挑,里头全是深沉浓烈。 故意的! 顾长平面色平平:“你说若有?那便是假设。如果真有,我倒想亲眼看看,可惜……没有!” 靖宝头皮一炸,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脚一跨,挡在顾长平的前面。 “你……欲何为?”顾长平皱眉。 “我……” 靖宝仰着头,眼睛犟得像头牛,到嘴的话却说不下去:我就想让你看看。 两人对视许久,一个心绪万千,咄咄逼人;一个人压着内心的涟漪。 许久,顾长平有点无奈的笑了笑道:“为师身无分文,想打劫换个人去。” 一句玩笑话,让靖宝败下阵来,怯了场,醒了神。 我刚刚做了什么? 顾长平却已低下头,与她对视,低声道:“……若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我只想说三个字:不容易。” 靖宝的心一酸,热泪几乎夺眶而出,怕 被瞧出来,只得快行几步,离他远远道:“先生别送了,天冷,回去吧!” “再陪你走一段!” 顾长平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眼尾往上勾起,走路的姿势也轻快。 靖宝等眼中的湿意褪淡下去,也放慢了脚步。 四九城的夜,很浓,浓到可以看见夜空中的星星。 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顾长平从远处某个虚空收回视线,瞥向靖宝低垂眉眼,轻声道:“家里热闹吗?” “嗯!” 靖宝有点走神,愣了一下才抬头。 “热闹!我二姐,二姐夫也进了京,他们都替我高兴,觉得我不容易!” 最后三个字,几不可闻,顾长平却听得清清楚楚,偏揣测不到她说这话的用意,只泛泛道: “这世上,大概是没有人容易的!便是那云端的人,也担惊受怕着!” “先生呢?” 靖宝干咳一声,“有怕的东西吗?” “有!” 顾长平压着声,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怕死,怕病,怕苦,很多很多。” “可我倒觉得,先生的骨血里,没生出一个怕字!” 顾长平一怔,眼神直视靖宝,锋芒一下藏不住,露了三分,靖宝吓得心漏半拍。 第三百七十章 不应该有 靖宝怕他看出端倪,忙解释道:“先生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学问又是天下第一,哪怕不做官,也照样能活得风生水起。” 顾长平眼中的锋芒淡下两分,“就送到这里吧!” 靖宝咬了下唇,“那……先生,再见!” 走了两步,她又突然折回来,眼睛干干的,“先生怎么也不问问,我有没有怕的?” “不想问!” 顾长平根本不给机会,扔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街巷黑黑沉沉,唯有惨淡月色照路,月光洒在顾长平的背影,更显寂静萧索。 靖宝心酸的不行,泪唰的落下来。 先生,我有怕的! 我怕连累家人; 怕你行事失败; 怕你不得善终; 怕到最后,你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可是先生,我更怕自己站在你的对面,成为你的敌人。 我怎么能成为你的敌人呢? 我是那样的喜欢你! 靖宝泪如雨下! …… 顾长平罕见的失眠了! 刚开始,他觉得是沈长庚的床太硬,被子太薄,嫌弃来嫌弃去,静下心才明白,是因为那丫头的一句话: “可我倒觉得,先生的骨血里,没生出一个怕字!” 她一定是猜出了什么! 顾长平此刻几乎能百 分百确认。 这话的引子,应该是那夜他不管不顾说的那句话:“哪怕我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甚至是起兵造反,毁天灭地?” 知道多少? 猜出几分? 顾长平烦躁的披起衣裳,走出房间,转到西厢房里,一脚踹开西厢房的门,沈长庚吓得从床上跳起来: “谁?” “我!” “大半夜的,你这是做什么,吓死……” “我五个弟子中,你最中意哪一个?” “你他娘的……” “说!” 沈长庚挠挠头皮,一脸痛苦道:“最中意靖文若。” “为什么?” 顾长平像个幽灵似的,站在床前,也不掌灯,“论聪明,他比不过钱三一;论刻苦,比不上汪秦生;论家世,高朝,徐青山的边都碰不上。” “顾长平!” 沈长庚睡眼惺忪,“我就看他顺眼怎么了?你有意见吗?” “哪里顺眼?” “哪里哪里都顺眼!从头到脚都顺眼!” “很好!” 幽灵一阵风似的没了,沈长庚颓然倒在床上,“大半夜的,这人疯了,一定是疯了!” 骂了两句,又继续会周公。 顾长平并不是疯,而是心中起了一股凶猛的火。 这股火势头猛烈,熊熊灼烧,烧 得痛心痛肺! 活了两辈子,他努力让自己成为冷情冷性之人,每进一步,都有退路;每退一步,也有生路。 他用时间给自己堆积起一堵墙,喜怒哀乐都挡在墙外,可谁知…… 脑海里,有两个声音: “不应该啊,顾长平,成大事者,向别人泄露一点心绪便是万劫不复!” “可她不是别人,是靖小七。” “向谁泄露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你送走徐青山那刻开始,你的心如薄冰一样,一点一点化了。” “……” “想想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 “想想先太后,想想你那捧痰盂的娘,想想你那被人逼疯的姑母……” “……” “顾长平,不可再对任何人心软了,心软对你,对十二郎都是地狱!” “可……可我是个人啊,有七情欲,有喜怒哀乐,有软肋,有……” “你不应该有,你也不配有!你只有离她远远的,才是为她好,才是保护她!” “……” “否则,你便是害了她!顾长平,你只能护她到这里,明白吗?” “……” 顾长平死死握紧拳头,垂了垂眼,复又抬起,最后慢慢又垂下。 眼里,一片死寂。 …… 春日, 天亮得很早。 刚过卯时,清透的晨光就从窗户外折进来。 靖宝翻了个身,一睁眼,便看到二姐靖若溪坐在床榻前,含笑看着她。 “从小睡觉就不老实,一只手在里,一只手在外,能不生病吗?” 靖若溪把靖宝放在外面的手拿进去,“大宝二宝昨晚求了我半宿,让亲舅舅手下留情,我瞧着他们可怜,便应了。” 靖宝连人带被向她靠过去,趴在靖若溪的膝上,像一只温顺的猫,“二姐可太宠着他们了!” “没宠你吗?” “宠的!” 靖宝闭上眼睛。 长姐如母,大姐照顾她吃喝拉撒的同时,也担负着教养督促的责任。 二姐看着厉害,心却是软的,为了让她每日早上能多睡一会,常帮着她一同骗大姐。 “二姐,高家对你如何?有没有人欺负你?” 靖若溪揉着阿宝的头发,“刚开始是有些闲话的,后来你教我与小姑子多亲近,我便照做了。” “如何?” “是个聪明的女人,也讲理,并不迁怒于我。” “怕也是二姐做了种种忍让!” “一家子姐妹,虽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却都姓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靖若眉做出这种没脸的事,我 不忍让,谁忍让!” 靖若溪回忆起最难的那些日子,叹道:“阿宝,你相信困果报应吗?” 靖宝摇摇头,她是不信的! 好人并不长命;坏人也并没有太多的遭报应。 更何况什么是好? 什么是坏? “我信!” 靖若溪看着阿宝静静道:“你且看好,他们那样早晚会遭了报应!” 他们? 靖宝撑着床沿起身道,“二姐可是知道了什么?” 靖若溪冷笑着点点头。 她的性子可以忍,却得忍得明明白白,容不得半点和稀泥。 靖、汪两府为着脸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不,她非得查个清清楚楚。 她想查,高正南更想查。 从哪查起呢? 自然是从靖府先查起,因为事情发生在靖府。 高正南借着几次在靖家寄宿的由头,暗中花银子贿赂当日在园子里当差的小厮丫鬟。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不过是筹码多少的问题,几百两银子摆在面前,哪个小厮丫鬟不心动。 那日陆氏叫来几个侄子陪席。她走后,厨房又端了两道菜上来,一道是鹿血炖肉,一道是碳烤生蚝。 高正南喝酒极少用菜,汪家二爷却是头一回尝这两道菜,不由多用了些。 第三百七十一章 是个隐患 这两样菜若是单吃,不会如何;配着热酒,壮阳的威力就大了,没多久,汪家二爷只觉得小腹热腾腾,心头说不出的燥热。 他想借着上茅厕的机会舒缓一下,哪知碰到个小厮,小厮东引西引,不知怎的,就把他引到了靖若眉面前。 靖若眉眉眼间勾勾搭搭,露出媚态,汪家二爷见她穿了个丫鬟的衣裳,便胆大起来…… 靖若溪连连冷笑道:“一个以为是靖府丫鬟,再不济花点银子买回去;一个连女儿家的脸面都不要了,再加上一个暗中添油加醋的老太太,好戏就这么唱成了!” 靖宝心头咯噔一下,“这么说来,老太太是知情的?” “何止知情!” 靖若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两道菜是老太太吩咐送来的;靖若眉胆子大成这样,八成也是她挑唆的,想用咱们大房的笑话,给她大儿子出口气呢!” 她们自以为做得不着痕迹,天衣无缝,却不知汪家二爷不是傻子,就算汪家二爷是个傻子,我和正南也不是傻子。” 靖若溪一想起这事,便觉得阵阵后怕。若是高正南多用了那几口菜,指不定上钩的就是他。 “真真其心可诛啊!”她恨声道。 靖宝早已听 得两眼冒火光,“我竟没想到,那老妖婆折了个大儿子,还敢再兴风作浪,倒是小瞧了她!对了,这事娘知道吗?” “还没和她说。” 靖若溪叹了口气道:“阿宝啊,你若进了翰林院,在京城的时间少则三年,多少五六年,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临安府那头,始终是个隐患。” 靖宝深以为然。 娘再厉害,到底是个内宅妇人,而老太太膝下儿子孙子一大把,都是爷们,到底势单力薄啊! “二姐,实在不行分家吧!”她道。 “若是从前,那房人必是愿意的;只是现在……” “现在如何?” “现在你高中第二名,日后的前程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他们未必会肯。” 靖宝连连冷笑,“又要抱着我这条大粗腿,又来算计咱们大房,莫非,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要他们全占了不成?当我是个傻的吗?” 话落,阿蛮掀帘进来,“七爷,二小姐,四姑娘回来了。” “她还有脸回来!”靖若溪勃然变色。 “二姐,少安毋躁!” 靖宝扭头问:“汪家二爷跟着来了吗?” 阿蛮:“没有,就四姑娘一个人,说是给七爷道喜来了!” 靖 宝拧眉想了想,“就说我身上不好,怕过了病气,不见了!” “是!” 阿蛮匆匆出去,又匆匆进来,脸露愠色道:“爷,四姑娘跪在太太的院子里,哭着求太太可怜可怜她呢!” 靖若溪什么脾气,一拍床板,怒骂道:“她要可怜,这天底下就没有可怜的人!” …… 靖宝去的时候,靖若眉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本就长得风流婉转,再配上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竟还真有几分楚楚可怜之色。 靖宝见陆氏房门紧闭,知道母亲是恨毒了她,不想见,于是走上前道: “汪二奶奶请回吧,这里不该是你哭的地儿!” 靖若眉见是靖宝,脸色决然:“阿宝,我今日是横下一条心的,太太若不原谅我,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我兄弟大好的日子,你跑这儿来要死要活,打算死给谁看呢?”靖若溪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 “二姐,我做错了什么?” 靖若眉泪如泉涌,凄声道:“我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被人脏了身子,我若不嫁他,只有死路一条! 我知道我托生在姨娘肚子里,比不得你们来的尊贵,可我也姓靖,也是爹的女儿,你们难道就不能心疼心疼我 !” 靖若眉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竟把靖宝隐了好久的火,给勾了上来。 她淡笑道:“汪二奶奶,后儿个是侯府五姑娘陆锦云的大喜日子,你与她也算是表姐妹,到时候和汪二爷早些去吧!” 靖若眉做梦都没料到靖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一记铁棍直夯在了脑门上,疼得她晕晕欲绝。 陆锦云的丈夫是马承跃,是她扔弃的男人,侯府竟把他招做女婿,就相当于硬生生的往她脸上甩了两个大嘴巴! 脸面全无! “忘了与你说!” 靖宝接着道:“马承跃已经正式进了太医院,以后见着,得尊称一声马太医,而且马太医向侯爷表态说,只要不是陆锦云生不出子嗣,他便不会纳妾。” 靖若眉一张清丽的面孔又羞,又愧。 靖宝却觉得不够,蹲下来与她眼睛对眼睛,用只有两人的声音道: “你是大房的人,当年老太太怎么逼的大房,怎么逼的我,你应该都看在眼里。 脑袋长在你头上,不光光是为了让你看起来像个人,是要让你分清对错。 胳膊肘往里拐,谁都不会痛;胳膊肘往外拐,那就活该你痛死!” 靖若眉猛的睁大眼睛,盯着靖宝的眼神甚 至有些狰狞,楚楚风情半点不剩。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靖宝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不知道四姐午夜梦回,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靖若眉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跟被雷劈中了似的。 “来人!”靖宝起身高喊。 阿蛮见爷脸色不好,忙道:“爷?” “备上半车年礼!” “爷要给谁送?” “汪二奶奶的婆婆,孔夫人!”靖宝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阿宝!” 靖若眉听到“孔夫人”三个字,跟诈尸似扑过去,一把抱住靖宝的脚,哭得声嘶力竭道: “七爷,是真真要逼我去死吗?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错了,我悔了,我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一下一下的磕起头来,磕得砰砰作响。 本来孔氏就不待见他,若靖宝再把她和老太太串通的事情一说,她就真没活路了。 靖宝连眼风都没给她,只对着靖若溪道:“二姐,麻烦把二姐夫请出来,陪我一趟!” 靖若溪也纳闷了,“阿宝,你这是……” “既然做了亲家,总要见一见的!” 靖宝扫了眼地上靖若眉,冷淡道:“汪二奶奶,你说呢!” 第三百七十二章 聪明过头 汪秦生寄回的家信中一次一次描述过靖宝,但孔氏亲眼见的时候,还是惊着了。 一身浓浓的书卷气不说,五官也是异常的出众。 靖宝行完礼入座,正色道:“在国子监,我与秦生住一个斋舍,一月中总有几个晚上,能听到秦生在梦里喊娘。” 孔氏一听这话,不由觉的心酸酸。 儿子为着求取功名,已经寄宿在京城好几年,实打实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又何尝不是朝也想,晚也念。 母子连心啊! 一旁的高正南见小舅子一上来就打亲情牌,暗中不由叫了声好。 “伯母!” 靖宝又道:“如今秦生高中四十二名,真可谓是苦尽甘来,今日我来,一则是为恭喜,二则也是有些肺腑之言,想与伯母说一说。” 孔氏一听这话,脸上的动容之色褪去了。 不用猜! 定是为着靖若眉而来! 那女子她实在厌恶的很,这次把她带过来,也实属无奈,侯府那位五姑娘怎么说也是靖若眉的表亲,不看僧面看佛面。 靖宝起身,冲孔氏深深一揖:“靖家没有教养好四姐,我替我母亲,还有我失踪的父亲给伯母陪个不是。” “这……”孔氏有些码不准靖宝的用 意。 “此事连累无辜者甚多,我二姐,二姐夫都深陷其中,若我知晓,宁肯让四姐青灯古佛一辈子,也断不做拆人姻缘的事。” 靖宝又深深一揖:“这一礼,还是向伯母您陪不是,我靖家处理这事,太草率了!” 孔氏这礼受得心惊肉跳。 靖家处理的草率,那么汪家呢?汪家为着儿子的名声,也是急不可耐的想遮掩过去,如今想想也是错了,愧对高氏不说,也使得一双孩子没了亲娘教养。 “七爷言重了!”她由衷的叹道。 “伯母,这世上的事大多逃不出一个理字,前理已经说不明白谁是谁非,但后理定要把话讲得清清楚楚。” 孔氏忙道:“七爷请讲!” 靖宝道:“事发后,我二姐,二姐夫自责到现在,尤其是我二姐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备受煎熬,善良的人总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这其实很傻,还请伯母不要归罪他们。” 一旁的高正南听得心头一酸,堂堂七尺男儿,差点落下泪来。 他亲手毁了自家妹子的婚姻,家中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没有一个不怨他的,唯独这小舅子替他说话,为他叫屈。 高正南幽幽看了靖宝一眼:阿宝 啊,你让我跟着来,原是让我听这些啊! 否则呢? 靖宝冲他微微颔首,又继续道:“汪、高二家是旧交,有着多年的情份,亲家做不成,也不要做冤家,否则让汪二爷的那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岂不难做,高家到底是外祖家,也不是普通的门第,将来对那两个孩子也是一份助力。” 孔氏双手放于膝上,脊背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下却是大惊。 汪高二家因为这个事就差反目成仇,汪家恨高正南没看住二爷;高家恨汪家行事软弱,恨汪二爷定性不够。 心中存了龌龊,自然也就不来往,孔氏虽然觉得惋惜,又无计于事。 如今看来,还是目光太过短浅。 高家那样的人家,岂会放任两个孩子不管,便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将来,自己这头还得碍着脸皮凑上去! 说到底,还是自家儿子没管住下半身。 “至于我四姐,伯母,若她安份守己,孝顺公婆,体恤妯娌,伯母看在我与秦生同窗一场的份上,请善待她,毕竟木已成舟,再无回头路可走,家和万事兴;” 靖宝一脸诚恳道:“若她心术不正,行事不周,还请伯母严加管教,哪怕是休弃,靖家 也无半个不字!” 话落,孔氏扶着椅把的手都在些颤抖,心中的赞叹几乎要脱口而出。 一桩剪不断,理还乱的冤孽官司,被她这么一说,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且半个字都没提到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 孔氏暗暗咬咬后槽牙,他靖家没有教养好女儿,自个汪家就教养好儿子了吗? “怪不得我家那傻小子对七爷左一句夸,右一句夸,从前我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是真好!”孔氏由衷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靖宝笑眯眯道:“秦生那样好的人,才能把我这样好的人引过去,这才是真正的缘份。” 这话明着自夸,暗着却是夸了汪秦生,孔氏一听,心里的喜抑不住,从嘴角流出来。 “七爷的意思我明白了,请转告亲家母,无论如何这门亲事算是做下了,汪、靖二府也该走动走动,没的生分了。” “我与秦生既是同窗,又是同斋,便是冲着这个,伯母您想不走动,我娘都不答应!” “好孩子,好孩子!” 孔氏眼圈儿微红,哽咽道:“要走动,要多走动。” 靖宝一撩衣袍,走到门口。 门外边,靖若眉直挺挺的跪着,惨白着 一张脸,垂着头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才的话,汪二奶奶都听到了?” 靖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厉声道: “你素来聪明,只是做人,还是笨些比较好,莫要仗着几分聪明,把别人都当傻子,好好与汪家二爷过日子,姐弟一场,虽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但我还是盼着你好!” 靖若眉缓缓抬起头,看着靖宝的脸,泣不成声。 她只当他想在孔氏面前揭穿她的把戏,却不曾想会是如此。 “阿宝,我错了!” “事可错一,错二,不可错三。” 靖宝冷冷道:“再有一次,不管汪家如何,我这头定不会饶你,汪二奶奶,落子无悔四个字,你给我记好了!” 靖若眉脸色惨白,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来时是一车一马,靖宝坐车,高正南骑马, 如今回去,高正南弃了马,非要和靖宝同坐一车。 “阿宝,说是两府要走动,秦生留你吃饭,你怎么就拒了呢?”高正南跪坐在马车里,替小舅子倒了半盅茶。 靖宝接过茶盅,道:“姐夫,我们在厅里说半天的话,可曾见到汪家二爷?” “倒没见着!” “他是无脸见咱们,还是不想见?” 第三百七十三章 锦云出嫁 高正南一下子被问住了,想想,迸出两个字:“无脸!” 靖宝挑眉:“那姐夫想见吗?” 高正南黯然道:“便是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留下吃饭,孔氏是女眷,不能作陪,汪二爷定是要落座的,所以这饭不吃也罢!” 靖宝顿了顿,又道:“姐夫,老太太一事,我总会给你一个交待,给高家一个交待,你且等我些日子。” 高正南心一惊,“若溪都对你说了?” “嗯!” 靖宝冷笑道:“今日这个局面,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我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等我殿试完了,差事稳当能腾出手了,再把前帐旧帐好好同她算一算!” “需要我做什么?”高正南问。 靖宝:“时机到了,总是用得着姐夫的。” 高正南:“那就只管说话,这一回我是哑巴吃黄连,左右不是人,心里也恨得紧!” 靖宝起身,冲高正南郑重一揖,“姐夫,我知道你为着二姐脸面着想,老太太一事定是瞒着高家的长辈兄弟的,我替二姐谢谢你。” “都是一家人,何苦说这话!” “要说的!” 靖宝端起茶盅,“我有三个亲姐夫,唯有与二姐夫在一起,才最投 机,二姐夫的为人,我也最佩服。今日以茶代酒,话都在这杯茶里,姐夫,我敬你!” “阿宝!” 高正南深目看着自家小舅子,突然笑了下,一口饮尽了茶。 痛快啊! …… 从孔氏处回来,靖宝到陆氏处用午饭,饭后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 陆氏听罢,只叹了声道:“就不知那四丫头听不听得出你在帮她?会不会改过?” “那是她的事情。”靖宝一句带过,没有任何聊起靖若眉的欲望。 陆氏也压根不想提这些个糟心事,看了儿子一眼,另起话头道:“你舅母暗下问我,侯府还有两个丫头,你相中哪一个?” “儿子暂时不想这些事,等殿试以后再说吧!” 靖宝平静道:“后面府里再有人上门道喜,母亲一并帮我推了,推不掉的,就让二姐夫出面。对了,那戏台子咿咿呀呀的我也嫌吵,明日就让他们散了吧,我想安静读个十几日书。” 陆氏见儿子这般冷静自律,心下欢喜还来不及,自是一一应下。 母子二人又说了会话,靖宝便回到书房。 一本书摆在面前半天,半天没翻过一页。 殿试后,议亲的事便不能再拖了,自己到 底该何去何从呢? …… 三月三,侯府五姑娘陆锦云出嫁的好日子。 天不亮,靖宝便往侯府那头去。 她答应要看着陆锦云盛妆打扮出门子的,也顺便去看看四姑娘的生母刘姨娘。 刘姨娘见靖宝来,喜得不知如何,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拿出藏了许久的好茶,冲给靖宝吃。 靖宝慢悠悠的吃完一盏茶,方才去了陆锦云的院里。 房里都是女眷,靖宝挤不进去,只好在院外用脚捻着青石砖,与陆怀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陆怀奇神情恹恹,半点没有嫁妹子的喜悦。 自打从靖府回来后,他心里就藏了事,五妹都出嫁了,自己这亲事再耽搁不得,听说母亲心里早就有了媳妇的人选。 偏他…… 陆怀奇抬眼看了眼靖宝,压低声道:“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小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靖宝耷拉着脸,与陆怀奇对视,眼里尽是无奈。 陆怀奇用手蹭了蹭鼻子,故意问道:“我还有两个妹子,你说吧,挑哪一个!” “一个都不想!” “为什么不想?”陆怀奇试探道。 “不想就是不想,哪有什么为什么?” “可是心里有人了?” “ 胡说,哪有!”靖宝脸色微变。 没有就好! 陆怀奇长松口气,道:“我也不想娶妻!” 靖宝顿时来了兴趣:“为什么?” 陆怀奇学着靖宝的样子,用脚捻青石砖,就是不答。 “你不能人道?” “你才不能人道呢?” 陆怀奇气得脸都绿了,“你那身衣裳,还是照着我的尺寸做的呢!” “噢,我竟忘了这一茬!” 靖宝一拍额头:“那是……心里有人了!” 陆怀奇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靖宝这一回长了眼色,忙纠正道:“我可没说你私相授受!” 陆怀奇心说:我倒是想呢,你敢吗! “哪家的姑娘啊!”靖宝觉得有戏,用胳膊蹭蹭他,“我见没见过?” 陆怀奇忍无可忍,“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娶,要不咱们俩个搭伴过日子得了!” 靖宝:“……”什么个意思? 陆怀奇对上她眼里的迷茫,咬牙道:“要不我扮做女人,嫁到靖府,你也不用和别的女子唱假戏,完完全全可以与我做成真夫妻,到时候,你主外,我主内……” “陆表哥!” 靖宝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尽说糊话! “你能扮 成女人吗?”她问! 陆怀奇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 废话,必须不能啊! 要能的话,他还用像现在这样的发愁啊! “碰……砰……” “来了来了,新郎官儿来,新娘子快做准备啊!” 陆怀奇忙掩饰道:“刚刚跟你说着玩的,你站着别动,我进去背五妹!” “等下,我跟你一块去!” 两人挤进房里,喜娘刚要帮新娘子把红盖头盖上。 在红盖头落下的瞬间,靖宝与陆锦云的视线对上,她清楚的看到陆锦云的眼睛里,含着泪。 按照京里的习俗,新郎官要被拦在门口,塞红包是小事,戏弄是大事。 马承跃显然是有备而来,伴郎团有文,有武,有医,还有一个连小曲儿都会唱,没人能难得住。 闹了一会,陆怀奇把妹子背进正厅,一对新人跪在蒲团上拜别侯爷夫妇,在爆竹声中走出了侯府。 靖宝目送陆锦云上了八人抬的大花轿,不知为何涌出股极强的泪意。 女人这一辈子,都是想坐上这花轿的,唯独她,没有这个资格。 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一回头,是宣平侯。 舅甥二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的避开众人,去了书房。 第三百七十四章 背水一战 书房里。 宣平侯开门见山道:“三月十五殿试,我暗下打听,这次的试题由诸位内阁大学士拟定,皇帝选中哪一题,无人知道。但皇帝是苏太傅亲自教出来的,我猜他多半会用苏太傅的题。” “先生与我们说过了,苏太傅这人极为务实,不喜欢词藻华丽的文章。” 靖宝顿了顿,道:“先生还说,新帝在读书时,文章常常不得苏太傅的喜欢,原因就在于太过华丽和歌功颂德。殿试前三由皇帝御批,他让我们遵着皇帝的喜好来写!” “看来,是我多操心了!” 宣平侯笑道:“顾长平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去吧,晚上少喝些酒,早点回去温书。” “是!” 三朝回门,靖宝懒在书房没往侯府去。 她在为最后的殿试-- 背水一战! …… 三月十五,如期而至。 寅时不到,靖宝就爬起来洗漱,早饭只用干的,一口稀的没喝。 殿试是在皇帝跟前写文章,一般不允许上厕所,否则会被认为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临出门的时候,所有人都来送了,连高大宝、高二宝都被他们娘从床上死拽起来,一脸的睡眼惺忪 。 靖宝揉揉两个宝的脑袋,利落的钻进马车里。 车子进奔皇宫而去,闭目,脑海里都是顾长平的话。 “殿试设在保和殿,只考策问。卯时,所有中榜者在礼部侍郎的带领下,穿过千步廊,齐聚承天门。 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门前值守的禁军例行抽查,准备入宫。前三名的抽查,禁军通常会手下留情,只象征性的搜查一下。 事毕,继续跟着礼部侍郎穿过承天门,入到端门。过了端门后,便可望见午门,最后走进奉天门,静候皇帝的到来。 辰时一刻,皇帝会在千呼万唤中走出来,所有人跪拜在地,行五拜三叩礼。 随后会由礼部尚书,也就是你的舅舅宣读圣旨,策问的题目也包含在了制诰内,这时,你便可以在心中构思起来。 宣读完毕,众考生依次入座,等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 记着,不要指责朝政,更不要想靠着谏言搏出位,这种文章在读卷官这关便会败下阵来,根本连皇帝听见的机会都没有。 皇帝兴致好的时候,会下来走走看看。这个时候你须得沉住气,脸上不能露出怯色,握笔的手更不 能抖。 这是一个加分项,皇帝会觉得此学子性子沉稳,将来必是栋梁之材。 答完,你不必干等着,提前交卷,这样做的结果是可以引起内阁大学士们的注意。 若你的文章做得足够好,内阁大学士会忍不住把你的卷子呈给皇帝先看一看。 你出了大殿,到承天门外的金水桥等候,与钱三一,汪秦生一道出来。” 靖宝缓缓睁开眼睛,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当年,顾长平走到金水桥,与谁一道出来?又有谁等在宫门口? 他的脸上可有喜色,眉梢唇角是否藏着笑? …… 寅时三刻,靖宝从马车上下来,在众多考生中一眼便看到了钱三一和汪秦生,两人同他一样,都穿着国子监的校服。 靖宝走过去,三人相视一笑。 汪秦生深吸口气:“我紧张死了,手脚都在发抖!” 钱三一却美得屁颠屁颠的理了理衣裳:“我兴奋极了,离我高中状元仅有一步之遥!” 靖宝乜眼看钱三一一眼,等见到钱三一脸上的神色时,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人骗钱为什么屡骗屡中。 他脸上的神情根本不是离状元仅一步之遥的神情,而是我就是状 元本人。 这份自信天下无人能敌! 于是,靖宝表现出了万分的赞赏,笑道:“状元郎,加油!” “时辰到,众考生依次排队……排队啦!”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汪秦生一看马上的人,咧嘴笑道:“快看,美人来送我们了!” 靖宝抬眼去看。 美人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长发散乱着,像是刚被人从床上揪起来的样子。 浑身上下唯一像样的是他手里的折扇,但估摸着也是用来遮挡那来不及洗漱的祸国殃民的脸。 高朝勒住缰绳,面无表情的在人群中寻到那三只,然后拿下折扇,僵尸般的脸上露出大尾巴狼似的一点笑。 那三只忙冲他挥挥手,脸上的表情近乎于感动落泪。 高朝皱了下眉。 顾长平说过,殿试前千万不能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否则会影响发挥。 于是,他很不客气的将那一点笑收回,换上一副晚娘脸,冲那三只竖了竖拇指。 没完,竖完拇指的手收回去,对着自己的脖子往下一切。 “美人这是要宰了我们?”汪秦生感觉脖子一凉。 靖宝眉眼弯笑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加油,别 给先生丢脸,否则,他会宰了我们!” “错了,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加油,如果辜负了他的早起,就宰了我们!”钱三一晃了下脑袋。 “一个意思!” 靖宝踮起脚尖,抬起手,冲美人伸出了食指和中指。 马上的高朝心头一震:这小崽子冲他比划这个剪刀的手势,什么意思? 要剪了他? …… 承天门前,值守的禁军已排成数列,禁军统领郭长城站在最显眼的位置,由他亲自为春闱前三的学子搜查。 轮到靖宝的时候,郭长城的手只在她肩上拍了拍,眼睛却是将靖宝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心里对顾长平肃然起敬: 第一名钱三一相貌已算上乘,这第二名靖宝更胜一筹,顾长平挑学生的眼光真没得说! “过!” 一个过字,让靖宝长松口气,她紧跟着钱三一往里走,一直走到奉天门。 奉天门里,三省六部的文武百官俱已等候在此。 靖宝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钱三一身旁,与所有人一道静等皇帝的到来。 略等了一会,她便感觉到了不自在,总觉得有道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打转,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谁会这么注意她? 第三百七十五章 国之栋梁 明黄城墙的一处角落里,沈姑姑低声道:“娘娘,打头站的两人,都是顾长平的学生。” 苏婉儿的视线自始之终只落在第二名的身上。 “他便是那个临安府的靖七?” “没错,春闱高中第二名。” “长得……可真好!” 苏婉儿浅淡的笑意中有嘲讽的意味,沈姑姑不由微惊,这话听着怎么一味子酸味儿? 沈姑姑不知,其实苏婉儿也是心头一颤。 奇怪,若是个女子,我说这话也就罢了,怎的对个男子,我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疯魔了不成? 苏婉儿忙笑着掩饰道:“他素来这样,从小看人的眼睛就刁,颜色不好的,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沈姑姑轻声道:“娘娘,好看不好看,都在其次,得用不得用,才是关键。等殿试成绩出来后,娘娘可适当的试探拉拢,让他们为娘娘所用。” “我今儿冒险来看,也是为着这个!” 苏婉儿叹道:“如今王家兴旺,皇后只手遮天,我在宫里寸步难行,这些人既是他的学生,便就是我的人,不用试探,只管拉拢!” “真盼着他们殿试能像春闱一样出众才好!” “子怀调教出来的人,错不了!” 苏婉儿的视线再次落在靖宝 脸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靖七这张脸,让她没由来的不舒服! …… “皇上驾到!” 靖宝见四周的人纷纷下跪,忙也跟着跪下,三呼万岁。 余光中,她看到一道明黄的衣角,在她面前站定,头只能压得更低。 李从厚朝宣平侯看一眼,宣平侯忙爬起来宣读旨意。 靖宝此刻的心思都在那道旨意上,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掰开了,揉碎了才好。 旨意宣读完,皇帝才叫起。 靖宝跟在钱三一的身后,进入到殿内。 殿内很大,摆着五十张长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前五十名俱在殿内答题;五十以外的,则在殿外。 位次也是按着名次来的,靖宝坐下后,意外发现朴真人也在这殿内,王渊则不见人影。 看来这个朴真人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朴真人一抬头,见靖宝正在打量他,冲他龇了龇牙,随即翻了个白眼。 靖宝只当看不见,开始拿墨条慢慢磨墨。 顾长平说过,一圈又一圈,磨的不是墨,是你的心,心静了,文章自然而然就有了。 远处,张宗杰嫉妒地看着靖宝等人,心里想着自己要如何搏出位。 春闱二十五位的名次,哪怕他文章做得再锦绣,都不可能冲到首 榜。 因为受卷官会先把春闱前十的试卷挑出来,先一步呈交给内阁,一甲前三名往往会在这十份试卷中产生,其他的七份也会占据二甲的前几名。 想要冲进翰林院,唯有冒险激进一次。 要激进吗? 张宗杰死死的咬着唇,心里犹豫不绝。 时辰到,钟鼓声响,唱礼官大喊一声:“殿试开始。” 众考生纷纷拿起笔,开始答题,唯独靖宝还在磨着墨,她的心还没彻底静下来! 李从厚坐在龙椅上,目光不由被离他最近的靖宝吸引住。 这名秀气的考生有点意思,磨个墨,磨出了怡然自得来,瞧瞧那神情,竟有些沉醉其中的意思? 还要不要答题了? 李从厚嘴角微动,勾勒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目光环视一眼,发现还有两人也在磨墨。 谁啊? 钱三一和汪秦生呗! 顾长平这话可不只对靖宝一人说过。 太监王中见皇帝落在靖宝身上,压低声道:“皇上,那三人都是顾长平的学生。” 话落,三人同时放下墨条,拿起笔蘸蘸墨汁,开始答题。 因为靖宝和钱三一就坐面对面,两人提笔前,还冲对方挤了下眼睛,相视一笑。 这可把李从厚给看乐了。 怎么着! 当他 这个皇帝是摆设吗? 一点紧张害怕都没有的吗? 李从厚在皇位上憋半天,实在憋不住,扭头看了眼王中。 “皇上?” “朕能下去转转,看看吗?” 王中陪笑道:“这天下都是皇上您的,有什么不可以,来,老奴陪您一道下去看看!” “你不许动,别惊着那些考生!” 李从厚从龙椅上站起来,提了口气走下台阶,在钱三一和靖宝之间,他慢慢走向靖宝。 走得近了,才发现这小子长得是真好,下巴和略显瘦削的颈脖连成一道微妙的弧线。 低下头一看,又乐了。 这小子的字怎么跟顾长平的一模一样,只是力道不如顾长平,欠了三分火候。 再看文章…… “咳咳咳……” 谁敢打断皇帝看文章? 李从厚抬眼一看,竟是苏太傅。 苏太傅摆着一张棺材脸,眉目的褶皱仿佛更深了,李从厚只得挪开脚步,缓缓走了一圈后,回到了龙椅上。 做皇帝万般好,却有一样不好:一举一动都落入别人的眼睛,哪怕一个无心之举,有人也能揣摩出几百种意思来。 张宗杰看到皇帝在靖宝书案前站了片刻,条件反射般的停下了笔,前面的犹豫不决在这一刻有了取舍。 他一 咬牙,决定拼了! 靖宝压根不知道皇帝已经在她身边溜达了一圈,更不知道因为这个溜达,让张宗杰破釜沉舟。 她的心思都在笔下,脑子里都是文章。 时间于她来说,过得很快,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长松口气,放下笔,露出一记笑容。 这笑,清爽干净,眉眼间是飞扬的少年气,像鸟雀跳跃在夏日林梢,整个大殿都变得明亮和煦起来。 李从厚不动声色的挪开视线,心里猜测着这人下一步是坐着等,还是提前交卷。 这时,钱三一也放下了笔,抬头看一眼靖宝,两人同时起身,冲皇帝深深一揖,然后风度翩翩的走出了大殿。 这!就!走!了? 李从厚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怎么就不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走题。 太不严谨了! 王中岂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忙朝苏太傅递了个眼色。 苏太傅本不想动,但扛不住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哀求眼神向他看过来,只得硬着头皮把两份卷子拿起来,呈给皇帝看。 李从厚看完,一声不吭的站起来,背手扬长而去。 王中不知何意,忙追了出去。 走到无人处,李从厚顿下脚步,看着王中,沉默片刻,道:“国之栋梁也!” 第三百七十六章 踢出一个 从金水桥走向宫门口的一段长路,靖宝三人默然无语。 就这么结束了? 像是做了一场梦! 这个梦可真长啊,用了人的小半辈子。 跨出宫门,三人齐齐抬眼去寻。 “先生没来!”汪秦生眼露失望。 “怎么能不来呢,我有一肚子话要对先生说!”钱三一叹气。 汪秦生:“先生访友还没回来吗?” 钱三一:“不应该啊,今儿个是咱们的大日子!” 靖宝不作声,万般感觉砸摸不出一个味道来,只能默默走向自家的马车,头也没回的向身后二人挥挥手。 “就这么散了?”汪秦生顿觉索然无味,“要是青山和高朝在,就好了!” 钱三一“啧”了一声,看着靖宝的背影没有说话。 车窗一落,靖宝的脑袋也颓然垂下。 先生没来,是生她气了吗?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其实那天她质问出那几句话后,就后悔了。 人有时候冲动起来谁都拦不住,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也没指望能听到什么答案,可…… 可就是想问。 她错了吗? “阿砚!” “爷有什么事?” “我……” 靖宝大脑空白了瞬间,摇头道:“算了,没事! ” …… 夜晚的卢愈钱庄,门口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二楼的房间里,温卢愈把算盘往边上一推,身子往前:“顾长平,今儿是你得意弟子殿试的日子,你跑我这儿干杵着,算怎么一回事?” 顾长平眼皮都没掀,自个和自个下棋。 “喂,你聋了,还是哑了?” 温卢愈走过去,手一指,把棋盘拂乱,“要不,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逛个妓院如何?” “一百两,太少!” 温卢愈“哎啊”了一声,“很懂行情吗?” “寻芳阁就是妓院!”顾长平把棋子一扔,走到窗户前,“我等的人,应该来了!” “你等谁啊?” 温卢愈好奇的凑过去,一低头看到沈长庚匆匆走进钱庄,“等他!” “正是!” “有什么事?” “一会就知道了!” 沈长庚走楼梯上楼,看到温卢愈,皱眉道:“当着他的面说吗?” 顾长平点点头:“可以说!” “我刚从文华殿过来,二百三十封卷子经我手,交给了弥封官。” 沈长庚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道:“一共是十七位读卷官,其中十人和王家关系密切。” 温卢愈一下子被吊起了胃口,“难不 成他们暗中要做手脚?” 沈长庚:“钱三一、靖宝春闱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卷子直达内阁大学士那边,这个手脚做不了。” 温卢愈:“那他们是想……” “他们是想让王渊和朴真人的卷子往前挪。”顾长平抬眼看沈长庚:“王国公这几天进宫没有!” 沈长庚:“正要说呢,被你们打断,昨儿个国公夫人进宫了,我出宫的时候,听说皇帝在皇后宫里用的晚膳。” 温卢愈:“这么说来,王渊和朴真人之间,必有一个进前十。” 顾长平顿了顿,平静道:“弄不好,还会是前三甲!” “哎哟喂!” 温卢愈冷冷一笑:“连前三甲的主意都敢打,这胆子也忒肥了些!” 顾长平看他一眼,“殿试猫腻最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年他的状元之路,也是磨难重重,且不论文章好坏,只说他顾家后人的这个身份,先帝都不可能让他拿第一。 后来,是苏太傅力排众异,再加上大秦从无三元及第的人,多方角逐之下,先帝为了展示他的胸襟,不得不妥协。 沈长庚:“春闱前三的文章我都看过,第三名的杜齐刚文采不俗,钱三一和靖宝能压他一 头,是因为他们国子监监生的身份。” 温卢愈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如果王家人要做手脚,前三名中必有一人会被踢出来。” 顾长平闭了闭眼,“不是钱三一,便是靖文若!” “为什么?”温卢愈和沈长庚异口同声。 “因为!” 顾长平骤然睁眼,“头榜上如果有我两个弟子,王家人不会答应。” 沈长庚这才回过神:“怪不得春闱一放榜,你就躲我府里来。” “钱三一和靖文若两个,已经在风口浪尖上,若此刻我再出风头……” 顾长平淡淡道:“前三甲,他们俩一个都别想进!” 温卢愈后知后觉,“那你今天躲我这里,也是为这个!” “否则呢!” 顾长平用手指点了点桌面,“现在就看他们俩的文章,谁的更合皇帝的胃口。” “你觉得会是谁?”温卢愈追问。 顾长平起身又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浓重的黑,抬头能看到一些星星,或明或暗。 “只论文章高下,应该是钱三一!” 沈长庚颇为以然的点点头。 “顾长平,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温卢愈收了下嘴角,“王家人已经富极,贵极,为什么还要在科举上出 风头?” “一来,这是王家人德性!二来……” 顾长平缓缓转身,轻声道:“上一回国子监在御史台的静坐抗议,让他们察觉到读书人一旦结党营私,很可怕!” …… 三月十六卯时,十七位读卷官入东阁开始评审试卷。 春闱前十的试卷,已送入内阁大学士的手中,连同一起送入的,还有王渊与苏绿质子朴真人的试卷。 苏太傅看到这两份卷子,眉头紧皱。 这时,有人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苏太傅眉头皱得更紧了。 十份卷子在五个内阁大学士的手上一一传阅,傍晚时分,按文章好坏取了前三名。 这时,大学士们都不再说话,所有眼睛都盯着苏太傅。 这两份卷子怎么办? 放进前三,那是违心之举; 不放进前三,国公府那边没法子交待。 苏太傅冷笑一声,拿起朱笔在王渊的卷子上打了个叉,“若这样的文章能得前三,明日文华殿跪读给文武百官听,我这老脸没地儿搁,只有钻地洞了!” “太傅大人,舍了一份,还有四份,三甲席位还多出一位!” 苏太傅昂首道:“这便不是我们能定夺的,四份都呈给皇上吧!” “是!” 第三百七十七章 他怎么做 三月十七,辰时。 李从厚来到文华殿,与文武百官一道听读卷官御前跪读。 三份读完,读卷官颤颤威威看了皇帝一眼,又开始读第四份。 李从厚的脸唰的沉了下来,阴森森地扫了眼几位内阁大学士:让你们选三份,你们偏给朕选四份,一个个都干什么吃的? 内阁大学士们羞愧地不久而同的垂下头。 读完,四份卷子呈到天子御案上。 李从厚目光一一扫过,后悔刚刚的脸没绷住,沉得太快! 卷子的名字依次是-- 靖宝,钱三一,杜齐刚以及朴真人! “爷,七爷!” 阿蛮飞奔进来,“礼部差人把进士服预先送来了,二姑爷替爷接下了,爷快起来试试!” “有什么好试的!” 靖宝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阿蛮愣在当场。 爷这是怎么了? 从殿试那天回来便闷闷不乐,连房门都没出,难不成殿试考砸了? 考砸了也是进士啊,不过位次没那么前罢了! “怎么就没什么好试的呢?爷,明儿就是传胪大典,衣服若不合身,还得请礼部的人调换呢!” “阿蛮,你能让我清静会吗?” “爷?” “闭嘴,出去,门带上!” 阿蛮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没气死过 去。 走到外间,见自家亲哥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忙把人拉到角落里。 还没开口呢,就听亲哥压着声道:“殿试那天先生没来送,也没来接,爷心里不得劲呢!” “为什么不得劲?”阿蛮一脸懵。 阿砚丢给自家妹子一个“你是个二百五吗”的眼神,扬长而去。 阿蛮一愣,随即双手一拍,无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 定是先生领悟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的精髓,所以知难而退了! 不对啊,那爷为什么不得劲呢? 阿蛮眼珠子一转,笑容僵在了脸上。 难不成…… 爷心动了? …… 靖宝现在的状态,就像是被人灌了两大杯米酒,整个心口都是凉的,但血和大脑却是热的。 如果不是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她定会管不住自己的脚,跑去找顾长平。 可找他做什么,说什么呢? 靖宝把头埋进被子里,心里却堵得慌。 “我必须做点什么? 她想:“实在不行,就不要绕弯了,直接开门见山的找他吧!” 这念头刚一起,她就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心道:“混账,是疯了吗?” 静了片刻后,她把被子一掀。 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她才要疯了! “阿蛮 ,替我洗漱,我要出去!” 阿蛮闻声进来,“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找顾长平!” 阿蛮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完了! 七爷守了十八年的老房子,这下了要彻底烧起来了! …… 顾府正门依旧紧闭,敲了半天,也没见人来开门。 靖宝的心被针扎了一样的疼,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人怎么可以在她心里点了一把火,然后就跑得无声无息了呢! 这不对的! 这真的不对的! “阿砚!” “爷?”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帮我找到顾长平!” “爷!” 阿砚一肚子话实在忍不住,硬着头皮道: “先生也许有事出门了,明儿就是传胪大典,爷不如先……以大局为重。”别为着顾长平,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大局为重! 很难描述靖宝听到这四个字后的感觉。 她没吭声,像某种沉默的反省,又像是冲动的懊悔。 她垂下头,眼也不抬的慢慢走到马车前,轻声道:“你说得对,我是该以大局为重!” 阿砚一听这话,只觉又心疼,又难受,“爷?” “回吧!” 靖宝答的有气无力。 马车驶远,顾府的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高朝从里面走出 来,向远处看一眼,又折回来。 “为什么不见她?” 顾长平站在数丈外,注视了他片刻,平静道:“正如你所说的,他是靖家七爷!徐青山做不了的事,我一样也做不了!” 高朝长眉一挑:“所以,先生可以再考虑考虑我!” “你想多了!”顾长平咳嗽一声,“说,找我什么事?” 高朝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来,“皇帝在文华殿,到现在还没出来,据说有四份试卷摆在了龙案上,其中一份,是朴真人的!” “锦衣卫果然无孔不入!” 顾长平顿了顿,道:“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钱三一和靖七之间,必有一人被踢出首榜。” “猜得很对!” “我觉得会是靖七,先生觉得呢?” “我觉得也是!” 高朝吊儿郎当一笑:“先生可知道靖七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中探花!” “那先生可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要中探花?” 顾长平:“……” 高朝:“为了侯府过逝的老太太,她说,她答应她的!” 顾长平心底掀起波澜:“你怎么会知道?” 高朝:“别忘了,我与她同住一间斋舍足足两年!” “所以?” “所以 ,她中不了探花会很伤心。” “那么你打算?” “我打算帮她一把!” 高朝走到顾长平面前,“我想把她架到那个高位上,然后……” 他笑了下,笑得很坏。 “然后,她一辈子只能以男人的面目活着,再无穿回女装的可能!” “你就这么恨她?” 顾长平说到这里,语气微微停顿了一下,“男人的气度,不要那么小!” “我只是不想先生和她这么容易的走到一起,我为你灼心灼肺了这么多年,她也必须受着!” 高朝垂下眼睫,轻笑道:“这天底下只有一个顾长平,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谁也甭想取到真经。还有一点……” 高朝把头凑过来,一字一句:“我们五个从前说好的,三甲之位,必有两席属于顾长平的弟子,天皇老子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顾长平猛的扭头去看他。 高朝莞尔一笑,讳莫如深道:“顾长平,我进锦衣卫不光是为了长公主府,也为了你,我不会让任何人骑到你头上拉屎,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说罢,他转身离去。 顾长平立在春日的阳光里,眼神阴鸷地看着他的背影。 “爷?” 顾怿上前,一脸担忧道:“他会怎么做?” 第三百七十八章 钦点探花 顾长平答非所问,“小狼崽子,终于开始要咬人了!” 顾怿:“……” 沉默了片刻,顾长平看着顾怿,道:“想要把这事翻盘,只有一个可能性。” “什么?” “怏怏大秦,万千学子,十年寒窗,竟然连一个苏绿质子都考不过,说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嗤笑!” 顾长平轻轻叹道“如果抓住这一点,王国公府在背后的功夫就算做到了天上,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那爷的意思是……” “我原本是想等王国公府提出削藩一事,再与他们对上,殿试一事便忍了,但……” 顾长平缓慢的挪了挪脚。 但她答应老夫人的。 她应下的事,岂能儿戏! 他话峰一转,“告诉盛望,盯着些他,别让他太出格!” “是!” …… 文华殿里。 李从厚伸出一个手指抵着额头,双眉紧皱,朱批的御笔搁在一旁。 王中把冷茶撤下,换了热的上来。 茶碗放下时,发出“砰”的一声响,李从厚抬头,冷眼看着他。 王中脸色一白,立刻跪下垂首道::“老奴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李从厚摆摆手,示意他起来。 王中是服侍先太子的人,先太子病逝,詹事府解散,先帝便把王中赐给了他。这些年他用得颇为顺手, 一日也离不了。 王中爬起来,小心翼翼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该用午膳了,前三甲的位次比着您的龙体,那都不是事!” “胡说!” 李从厚心又生怒,“朕登基以来第一次钦点状元,岂能儿戏?” 王中吓得忙又跪下,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瞧老奴这张嘴,又说错话了,老奴是瞧着皇上愁眉不展,心疼的紧!” 李从厚起身走下台阶,心烦意乱的踱了几步,见身后没动静,扭头一看,王中还垂首跪着,哼一声道: “朕虽是天子,九五至尊,有些事也是难啊!朴质子的文章好是好,可比着那几位,到底差了些;但若不把他放在前头,皇后那头,国公府那头又难交待。 王中一听,笑道:“依老奴看,不如就把朴质子点了前三甲,一来能讨皇后的欢心,二来也好杀杀咱们大秦读书人的威风,看他们还敢不敢跟皇上您对着干!” 这话,让李从厚凛然一惊,脸色顿成青白之色。 先帝在世时曾与他说过,治国如治家,家里人再如何,也不能被外人看了笑话。 李从厚走上台阶,拿起御笔蘸了些朱水,在四张试卷上分别写下名次。 地上的王中偷偷掀起眼皮的同时,心里长松口气。 天下人只知道是先帝把 他调到皇上身边的,只有他自己清楚,真正器重他的人,是长公主。 若没有长公主在先帝跟前的提一嘴,先帝根本不会把他这个死了主子的太监放在眼里。 这个情,他从来记得,也一直想还! …… 三月十八日,辰时。 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在皇极殿正式举行。 己时。 等在承天门外的新科进士们依次入宫,打头的三位,依旧是钱三一,靖宝和杜齐刚。 此刻的皇极殿广场前,文武百官分别站立于丹墀之内两侧,礼乐响起,内阁大学士手捧皇榜置于黄榜案上。 钱三一与靖宝没去看皇榜,而是趁机对视一眼,钱三一从靖宝的眼睛里看到了担忧。 靖宝的担忧来自宣平侯。 昨儿傍晚,宣平侯派心腹来传话,让他做好不在首榜的心理准备,靖宝听罢,竟是一夜没闭眼。 她答应过老太太的。 殿内,鸿胪寺官员开始宣读制诰。 “建兴三年三月十八,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 随即,试卷官拆卷,冲上首处的皇帝作一揖后,便开始大声宣读: “第一甲,第一名,钱三一!” 声音一重一重传到殿外,钱三一昂首挺胸的出班上前,露出一个“老子早 在八百年前就知道自己是状元”的表情,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入殿拜谢皇恩。 “第一甲,第二名,杜齐刚!” 杜齐刚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能高中第二名,不敢相信的又听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方才出班进殿。 身边两个位置空落下来,靖宝只觉得万般感觉咂摸不出一个味道来,手心里慢慢渗出冷汗来。 这时,身后有道视线向她瞧过来,靖宝敏锐的察觉到,稍稍偏了偏身。 竟是王渊。 只见那王渊咧嘴一笑,带着凉凉的嘲讽,无声吐出两个字:“活该!” “第一甲,第三名,靖宝!” 靖宝紧绷的弦“啪”地断掉了,那已经汹涌的泪轰然涌出,止都止不住。 泪眼中,她看到王渊的脸色大变,眼神癫狂…… …… “当,当,当!” 锣鼓声响,窗口的雪青扭头冲自个主子喊道:“爷,来了,七爷他们过来了!” “别催,别催!” 陆怀奇把剪刀一放,手忙脚乱的把桌上的花一把抱起,嘴里还叼着一支。 “给爷让开!” 陆怀奇冲到窗前,低头一看-- 只见靖宝身骑高马,胸戴大红花,在无数人的簇拥下,正向这边慢慢驶来。 “探花郎好俊啊!” “探花郎娶妻了没有?” “探花郎,房里还缺 丫鬟吗?暖床的缺不缺,打粗的缺不缺!” “探花郎,奴家倒贴银子给你,只求与探花郎春宵一度!” 探花郎的脸,不争气的红了。 陆怀奇心想,这帮老娘们的脸皮可真够厚的,敢调戏我家小七? 小七,你等着,哥哥给你造势来了! 说罢,他拿起手中的花,用力向探花郎砸过去。 靖宝的脸红,根本不是为着那几句调戏,而是因为前头的钱三一。 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太过喜欢状元郎的英俊潇洒了,扔了几把扇子到他怀里。 状元郎打开来一看,上面画的竟是男男女女的春宫图。 状元郎想扔不敢扔,想怒不敢怒,瑟瑟发抖的好一会,扭头向后面的靖宝打开了其中一把扇子,投来崩溃般求救的目光。 靖宝乐疯了,所以脸是憋笑憋红的! 咦! 有什么东西向她砸过来。 别也是春宫图! 靖宝赶紧伸手一接,还没来得及细看,又有东西砸过来。 “哇,你们快看啊,有人向探花郎示爱了!” “竟然是牡丹!” “这个季节有牡丹,谁这么大的手笔!” 是小爷我! 陆怀奇等靖宝来到他的窗户下,一股脑的把花洒向她。 这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小七啊,哥哥送这个花,是有寓意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此生无憾 靖宝领会不到这么深的寓意。 她用前襟兜着一堆的牡丹花,目光却向不远处的卢愈钱庄看去。 先生会在钱庄里吗? 他高兴吗? 会不会正从某个窗户后面看着她? 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在他的眼里,会心生怜惜吗? 顾长平不在钱庄。 他正在书房里,给十二郎写信。 前三甲批定,进士们游街,文武百官则上朝议事,这头一件议的,便是王国公刚刚新上的折子--削藩。 削藩是个老生长谈的话题,自打先帝病时,朝中就有人提出,却被先帝以种种理由驳了回去。 此蕃王国公郑重其事的提出来,皇帝虽留中不发,但却冲着文武百官说一句:“王国公有心了!” 顾长平想到这里,蘸了蘸墨水又写道: “此言一出,大戏即将开唱,我揣测皇帝的性情,刀子不会先向十二郎砍来,定是要找个闲散王爷,试试水深水浅。 宁王此刻正在京中,应由他开始……” 最后一字写下,顾长平把信从头看了一遍,等晾干后装进信封,交给顾怿。 顾怿没急着离开,反而上前一步道:“爷,苏绿王已经入了大秦边境,再有半月必到京城。” 顾长平想了想,道:“朴真人殿试被点了第四?” “ 正是第四。” 顾怿又道:“今日早朝,皇帝已经赐下一座宅子,让朴真人开府,不用再寄宿在王家。” “这个表面功夫做得好!” 顾长平咳嗽一声,“你去寻芳阁那头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让姑姑务必小心着些,别让姑母知道苏绿那头的事情。” “是!” “等下!” 顾长平叫住已经走到门边的顾怿:“张宗杰被点了多少名?” “回爷,被点二百名。” “定是为了搏出位,剑走偏峰!” 顾长平冷笑道:“也是他的命数。” 话落,齐林进来,开口就道:“爷,外头又有许多人来敲门,求爷收学生,门都要敲坏了,爷见不见?” “不见!” 齐林一噎,只得从怀里掏出三张请帖,“钱府,靖府都在摆流水席,请先生务必去府吃酒;汪府的酒席在楼外楼,这是帖子。” “推了,不去!” 齐林只得掩门离开,牢骚话却从门缝里钻进来: “人也不见,酒也不吃,这是受了哪门子刺激?本来今儿还打算去看看状元、探花巡街呢!哎,再这么下去,这府里清冷的鬼都懒得出来吓唬人!” 顾长平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蠢蠢欲动,被这一句话勾了上来,游走在四肢百骸,搔得 人浑身都躁。 去看一看吧! 他想! 看一看那张脸春风得意是个什么动人模样? …… 顾长平在心里想过无数种的“春风得意”,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 那人骑在高马上,手里捧着无数的花,明明是笑着的脸,眉间却有一抹浓郁的忧色。 这丫头! 是因为他! 顾长平指尖轻轻扣了一下掌心,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得身后一句:“先生!” 靖宝从马上连滚带爬的跳下来,几乎是冲到顾长平的跟前,目光在顾长平脸上几度来回后,扯下胸口的大红花,硬塞到他手中。 “我有今日都是先生给的,先生怎么就要走了呢!” 语气平平无奇,顾长平却听出,这丫头的语气中尽是委屈。 这时,钱三一也滚下了马,做了与靖宝如出一辙的动作。 顾长平看着手里两朵绸花,叹了口气,终是柔声道:“你们能有此成就,是你们自己的努力,我倍欣慰,无话可说,快上马吧!” “我请先生上马!” 靖宝倔强的看着顾长平,一字一句道:”“我与状元一左一右给先生牵马。” 钱三一:“……”这是个什么骚操作? 礼部众官员:“……”这也行? “靖文若,别任性,这是你和钱三一的好日 子,别做不合规矩的事!”顾长平小声呵斥。 礼部随行官员也吓得赶紧冲进来劝慰。 靖宝却像豁出去了似的,冲着看热闹的百姓深深一揖,朗声道: “我与状元,都由顾先生手把手教导,今日高中,唯有为先生牵一牵马,才能报答恩情,这合不合规矩?” “合,太合了!” “这是尊师重教!” “这孩子有良心啊!” “做人啊,就是不能忘本。” “先生,上马吧,别辜负了你学生的一番心意。” “教出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咱大秦朝可又是头一份!” 靖宝见所有人都向着自己说话,跑过去把马牵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顾长平看着她,像是看透了这少年翻滚煎熬的心一样。 她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隐晦又固执的表达她对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意。 “你和钱三一上马,我牵着你们走一段!” “先生?” “听话!” 靖宝看到顾长平的脸沉了下来,默了半晌后,脸上到底是屈服了他,但眼神却还在坚持着。 顾长平低头看她一眼,想着前世这丫头苦苦恋他而不得,心中不由又似油煎般难受起来。 他真的能看着这颗滚烫的赤诚之心,而无动于衷吗? 如果不能,他又该如何 ? “顾长平,上马吧,这是两个孩子的心意。” 宣平侯笑眯眯的走过来,“若不合规矩,本官自会向皇上请罪!” “合规矩!” “合规矩!” “合规矩!” “上马!” “上马!” “上马!”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大喊。 “先生,快请上马!” 汪秦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容灿烂道:“对了先生,忘了说,殿试我发挥一般,退了一名,四十三名,还算没丢您的脸!”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终于不再坚持,在所有人的期待下,翻身上了马。 “啪啪啪……” 人群中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连一旁看热闹的榜眼杜齐刚都不由自主的鼓起掌来。 自己三元及第不说,还教出两个前三甲,这个顾长平绝非常人! 游街队伍继续前行。 钱三一和汪秦生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靖宝亦步亦驱跟在马的身侧,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马上的人,随即低下头抿唇偷笑,漆黑的眸子里藏着东西。 他在人群中向她看来的瞬间,她几乎就察觉到了,见他转身离去,想也没想就叫住了她。 先生! 我的痛苦不会与你说,但喜悦一定想与你分享。 这一段属于靖家七爷最辉煌的路,有你陪着走一走,此生无憾! 第三百八十章 是敌是友 靖宝正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却听得人群中一阵骚动,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全身的汗毛却先竖起来。 正诧异着,顾长平已经一个翻身下马,身子挡在她面前。 这时,靖宝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叫道:“我是状元,我是状元,让开……统统让开,状元在此,还不跪下……放开我……放开我……我才是状元!” 靖宝惊得探出半个脑袋。 只见张宗杰被五六个侍卫压着,身体死命的挣扎,手里的匕首“咔哒”落地。 “他怎么了?”靖宝小声问。 “八成是疯了吧!” “他身上不是穿的进士衣裳,明明是中了举的啊!” “就是,好好的怎么会疯?” “你也不瞧瞧他是谁?秋闱的解元,春闱还取了二十五名,殿试却只被点了二百名!” “那也不至于疯啊!” “鬼知道!” “有鬼啊,鬼来了,鬼来吃人啦!” 张宗杰就跟诈尸似的,“腾”一下挣脱了侍卫,向顾长平冲过来。 顾长平一直提防着他,飞快地退后两步把红绸往靖宝怀里一塞,手在她后背轻轻一提,把人提到了马背上。 刚上马,侍卫们蜂拥而至,又将张宗杰按住。 张宗杰就跟 鬼附了身一样,恶作剧般朝顾长平吐口水,一边吐一边破口大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罢了; 郭巧儿,你别来找我,不是我害你的,是你那个狠心的爹,要不是他用钱诱着我,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鬼啊,有鬼啊…… 娘,娘,我做了大官,你快看,你快看哪,他们一个个给我跪下了……做官真威风啊……我是大官,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官。” 只言片语中,靖宝似乎察觉到什么,但来不及细想,张宗杰已经被人拖走了。 “先生!” 她低下头看着顾长平,“郭培乾用钱诱着他什么?” “疯话不用管!” 顾长平扭头将钱三一提上马,转身拉着汪秦生闪到一旁,冲马背上的二人挥了挥手。 马车缓缓往前,靖宝没由来的一阵难受,频频扭头去看他。 他背手立在春光里,整个人仿佛镀了一圈金光,目光幽深而专注,千言万语藏在里面,却内敛的不透露出分毫。 终究只有一段! 这一段终究是要走完的! 以后,她进翰林院,他蜷居在顾府,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像什么呢? 像两根平行线,只能远远的看着,却永无交集 的可能。 我不要这样! 靖宝最后看了顾长平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真的要做些什么! 收回视线,忽然,一张熟悉的面孔闯入眼神,她的瞳孔骤缩,耳朵里“嗡”的一声。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进了京城? 还是男子打扮? 她不应该在金陵府呆着吗? 她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这个时候出现…… 是敌是友? 胡思乱想中,那道小巧的身影往后一缩,很快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 靖宝再也顾不上伤春悲秋,立刻拿眼睛去寻阿砚,寻了半天,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阿砚等在游街的终点! 要命了! …… 靖府的流水席摆在暖阁,请的是楼外楼的大师傅谢柏。 谢大厨一想到东家中了探花,挥勺的动作都比平常利落三分。 鞭炮放过后,陆氏立刻命两个女婿散钱舍米,四九城的读书人家,今次落榜的学子们纷纷赶来拿米拿钱,只为沾沾探花郎的好运气。 热闹中,十来个媒婆打扮的妇人登门。 陆氏吓得赶紧借口府中有贵客去房里躲清静,把招待媒人的事交给两个女儿。 靖若素、靖若溪姐妹俩耐着性子听了半日,把人打发走后,直奔陆氏房中。 “母亲, 阿宝的亲事得赶紧定下来,否则咱们靖府的门槛要被踩平三寸。”靖若溪道。 陆氏拍腿道:“左右是侯府的那两个人,你们的意思呢?” 靖若素思忖道:“六姑娘陆锦月三句话打不出个闷屁来,倒是个好拿捏的,只是她那个姨娘不是省油的灯;七姑娘陆锦玉性子跳脱,姨娘是从胭脂粉堆里赎出来的,咱们阿宝堂堂探花,娶这么一位,也是不妥。” 陆氏何尝不知道,犹豫不绝也是因为挑不出来。 要不是女扮男装,就凭着探花这个名头,四九城里什么样的高门小姐娶不到。 “母亲,大姐!” 靖若溪道:“阿宝与别人不同,不能有那么高的要求,咱们只求娶进门的姑娘是个好的,嘴是牢的。” 靖若素叹道:“这世上真正嘴牢的有几个?成家娶妻是好事,可万一娶个不省心的回来,那便是最大的祸事。” 这话一出,陆氏脸黑如锅底,儿子高中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不少。 “太太!” 阿蛮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傅家大爷来道喜了。” 陆氏一听,脸又黑了几分,“三姑爷来了吗?” 阿蛮掀帘进来,“回太太,傅家大爷说了,三姑爷身上不痛快,就不过来道 喜了。” 靖若素:“那我三妹呢?” 阿蛮:“大姑娘,三姑娘也没来!” “哼!” 靖若素一拍桌子,冷笑连连道:“他身上不痛快都半个多月了,实在不行,咱们府里出钱找个好点的太医,帮他把把脉,年纪轻轻的,可别得了什么绝症!” 这话尖酸之极,却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这个傅四爷自打落榜后,便整天缩在房里酸生梦死,靖若袖顾及他的颜面,整整半月没敢往娘家来。 但今天是什么日子? 连拐了八.九个弯的亲戚都上门道贺,他一句身上不痛快,便连个面都不露,说得过去吗? “三妹的性子也太软了些。”靖若溪不管妹夫如何,只说自家妹子的不是。 “得了,你们一人少说一句!” 陆氏起身,理了理衣裳吩咐道:“阿蛮,你派人拿着七爷的帖子去马太医家走一趟。” “府里忙得热火朝天,哪抽得出……” 阿蛮一看陆氏的脸沉下来,忙改口道:“太太,阿蛮这就去办!” 等她走了,陆氏才扭头看着两个女儿,一字一句道: “一个女人想要过好日子,须得嘴甜心狠办事稳,三丫头反着来,不仅嘴笨,心还软,是要吃大亏的。” 第三百八十一章 杀人诛心 傅四爷哪是身上不痛快,根本就是心里不痛快。 春闱落榜以后,他就在心里默默求起了菩萨,保佑靖七殿试落榜。 为此,他还暗戳戳的上了一趟香山。 佛也拜了,香油钱也捐了,怎么半点没效果呢? 一个是皇帝钦点探花,一个是考了三次还落榜的落魄书生,冰火两重天,傅四爷能痛快吗? “你也甭给我哭鼻子抹眼泪,脚长在你身上,你想去就去,没人拦着你。” 傅四爷重重的将茶碗顿在炕几上,“更何况如今你有个探花的兄弟在背后撑腰,我是拦不住,也不敢拦!” “我已经说不去了,你又何苦再拿话来刺我!”靖若袖忍无可忍,反唇相讥。 傅四爷一听这话,索性把茶碗摔地上,双目一立道: “我刺你了吗?真要拿话刺你,就该说你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不配做女人!” 靖若袖只觉得万箭穿心,两眼森森,眼泪瞬间飙出来,哭倒在炕沿上。 玉怀站在门外边,进也不好,不进也不好,心里正火烧火燎时,只听里间“呕”的一声。 玉怀吓得忙掀帘进去,冷不丁与傅四爷撞了个正着。 “滚开!” 傅四爷用手掩着鼻,一脚踹 过去,踹中了玉怀的小腿,疼得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屋里,地上一摊污秽。 玉怀强撑着上前抚着靖若袖的后背,劝慰道:“四奶奶别把这些混账话放在心上,保重身子要紧。” 靖若袖抽泣不停,又吐出些早上喝的药汁来,好半天才缓过劲。 “玉怀,杀人不过诛心!” 她哽咽道,“我比着母亲,更命苦一层。在子嗣一事上,父亲可从来没说过母亲半个不字。” 说完,又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玉怀听了,心里越发的难过,咬牙道:“奶奶索性到老太太面前去哭一场,让老太太瞧瞧四爷的德性!” “她只会说,爷们心里不痛快,你做妻子的多忍让忍让!” “奶奶?” “我这会哭得头昏脑胀,扶我去园子里透透气,你让人把房里清扫透气,不要往外声张!” “奶奶,我这腿动不了!” 玉怀把裙角一提,拉起一条裤腿,只见白嫩嫩的腿上,赫然一大片青紫。 靖若袖脸色变白,紧掐住手,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片青紫良久,然后干着嗓子道:“他是这把你当成了我啊!” 玉怀疼得额头冷汗涔涔,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靖若袖顾不得 擦泪,一边叫来小丫鬟清扫屋子,一边亲自扶玉怀去里间上药。 红花油揉在腿上,疼痛不减反增。 靖若袖看着玉怀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心口犹如窒息般沉抑。 这一趟她进京,是为着陪男人赶考来。 有了靖家和侯府的撑腰,不仅老太太的态度有了转变,便是厉害如卫姨娘,被阿宝言语治过几次后,都不敢造次。 如今尘埃落定,他们四房必是要回海安的。 回去以后呢? 这日子又该如何过? “四奶奶,小马太医来了,说来给四爷请个平安脉!” 丫鬟的声音打断了靖若袖的思绪,她惊了一跳,“谁请的?” “说是受陆太太所托!” 靖若袖听得心惊胆战,定是母亲因为她没回去,心中动了怒,这才把马承跃请上门。 她幽幽地看了玉怀一眼,眼里都是痛。 众人只知道靖府七爷擅长以言杀人,本事一等一的好;殊不知,真正厉害的是母亲陆氏,把她惹急了,这脸也就打上来了。 可是,母亲啊! 你这不是打的姑爷的脸,你这是在打女儿的脸! 果不其然。 傅成蹈强忍着怒意让马承跃诊了脉,等人一离开,便又冲进了靖若袖的房里 ,也不管什么青天白日,直接就把人压在了桌上。 做到最激烈处,他猛地扣住她的后颈,将她的后颈生生扭过来,一字一句道: “你给我记住了,靖家辱我一次,我便辱你一次;靖家辱我十次,我便辱你十次。四奶奶,别怪我狠,要怪,就怪你靖家逼人太甚!” 靖若袖被男人如寒霜般的目光绞碎,待男人抽身离去,身子一歪,再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玉怀踉踉跄跄跑进来,将四奶奶抱在怀里,正用手掐着人中,却见一道刺目的血迹自四奶奶双腿间缓缓流下。 玉怀吓得魂都没了,尖声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 进士游街从金銮殿至长安左门,一路热闹非凡。 无数达官贵人把沿途的酒楼茶肆包下,只为在这些新进的进士中,找出个乘龙快婿,以至于快到长安左门时,最俊俏的探花郎连帽子上,都被掷满了花。 游行结束,礼部左侍郎迈着方步上前叮嘱: “明日礼部赐宴,二十日新科进士再次入宫,上表谢恩;二十一日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诸位进士勿忘勿忘!” 靖宝心里有事,等不及交待完,便想 开溜,却不想被二甲的进士们团团围住,非拉着她去酒楼喝酒。 靖宝急中生智,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往钱三一手里一塞,“三一,我有急事回去,这顿酒我做东,你做陪,余下的给你做小费。” “什么是小费!” “就是好处!” “好处就好处,说什么小费,这小子……” 钱三一脑子一激灵,忙道:“去酒楼喝酒多吵啊,走,上我们钱家喝去!”省下的钱还能进自个兜里。 汪秦生大概是中了进士,底气足了,嚷嚷道:“文若给了银子,说去酒楼的!” 钱三一二话不说,照例赏了他一记毛栗子。 “我他娘的是状元,状元作陪很贵的,这点银子给我塞牙缝都不够,兄弟们,去钱家,菜管够,酒管够,走啊!” “钱状元,女人管不管够啊?” “就是,女人管不管够啊?” “你们一个个的……” 钱三一气骂道:“刚中进士第一天,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好歹藏几天再说啊!” 身后的热闹越来越远。 马车里,靖宝深思片刻,冲一旁的阿砚道:“我刚刚看到杜钰梅了。” “什么?” 阿砚头皮一炸。 这姑奶奶怎么跑京里来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刚刚着胎 “你立刻帮我办两件事。” “爷快说!” “杜钰梅在京中没有亲人,落脚之处只可能是客栈,你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找到她。这事可以找表少爷帮忙,一来他知道我的身份,二来他在京中人脉广。” “爷,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立刻让史明收拾收拾去一趟金陵府,看看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 阿砚应完,跳下马车,靖宝见他走远,方冲高叔吩咐道:“高叔,立刻回府,我要马上见到二姐!” …… “靖府七爷回来了,探花郎回来了!” 靖宝强撑起笑,冲堵在门口的街坊邻居抱了抱拳,又亲自洒了一把喜钱,方才走进正门。 一进门,她便问道:“我二姐在哪里,去把她叫到我书房来,有急事!” 刚留头的丫鬟看了眼七爷的脸色,没敢说话。 靖宝扭头望向她,不悦道:“怎么,是没听清我的话吗?” “七爷,二姑娘……” “阿宝!” 高正南从里头匆匆走来。 “我二姐呢?” 靖宝撇开丫鬟迎上去,走得近了,才发现高正南的眉头是皱着的,“怎么了,府里可是有什么事?” 高正南为难的抿了 下唇,压低声道:“三妹怀孕了,你大姐、二姐跟着表妹夫马承跃在那头守着。” “我三姐怀孕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靖宝先是喜出望外,忽的又一惊,“不对,为什么要守着?” …… 为什么要守着? 马承跃硬着头皮,红着脸道出了缘由: “七爷,四奶奶体虚宫寒,又只怀孕一个月,刚刚着胎,这个时候宜静不宜动,更不可再有激烈的房事。我开了几副安胎药,先吃吃看,如能在三天之内止血,便是一件好事。” 靖宝这会才算明白过来,忙道:“若止不住呢?” 马承跃愣了一下,道:“若止不住,这胎怕是……保不住。” 靖宝简直意外。 倒不是意外靖若袖有身孕,马家的医术素来是好的,她一直坚信只要调养得当,三姐怀孕是早晚的事。 她意外的是,三姐和傅成蹊成婚多年,怎么还可能在房事上像新婚夫妇一般干柴烈火? 若真是这样,那几个姨娘还要来做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靖宝深吸口气,欲进房里看三姐一眼,不想被丁老太太拦在当场,“七爷啊,你是个爷们,沾了血气的房里污秽,爷们进不得 。” “我……”靖宝语塞。 丁老太太又道:“你放心,我已经下过死命令,从今往后,那个孽障不准再踏入这房里半步。” 话音刚落,靖若素、靖若溪姐妹俩从里头出来,两人面色悻悻。 靖宝只作不察,扭头对丁老太太道:“阿蛮是我的得力丫鬟,我不能亲自照顾三姐,就让她代为照顾几夜,老太太不会不允吧!” “哪能啊!” 丁老太太忙陪笑道:“老身听说这丫头能当七爷的半个家,只怕委屈了她!” 阿蛮嘎嘣利落脆道:“奴婢不委屈,能侍候三姑娘几日,是奴婢的福份。” 靖宝看了眼缩在角落里失魂落魄的傅四爷,淡淡道:“大姐、二姐、表妹夫,我们先走罢!” 靖若素、靖若溪对视一眼,与丁老太太行礼道别,靖宝深目看了阿蛮一眼后,与马承跃并肩走在后头。 “表妹夫,我三姐的身子……” “七爷,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为医者,不敢有假!” 马承跃顿了顿,又道:“别担心,只要止住血,我总有法子能保住这一胎。” 靖宝长松口气,“如此,就多谢了!” “都是亲戚,不必言谢,内子她……对七爷 赞赏的很。” 马承跃像是怕引起误会似的,又补了一句:“七爷小小年纪就高中探花,我也……我想与七爷多亲近亲近!” 靖宝望着身侧的人,心中微惊,言语间反倒坦荡。 “我对表妹夫也怀着一颗亲近之心。学医与读书一样,都是滴水穿石的慢功夫,你能在马家出头,除了天赋外,一定是吃了很多苦。” 马承跃目光微微闪烁,人也站直了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所以,我们是同类,对吗?”靖宝含笑看着他。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光影游走在他眼窝与眉骨处,照出了他的平静和柔软。 马承跃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新婚妻子的梦里会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太出众了! 两人走出院子,远远瞧见傅家大爷背手站在树荫下。 靖宝想了想,道:“表妹夫略等我下,我与傅大哥说几句话。” 傅成蹈见靖宝走过来,忙迎出去,抱拳道:“七爷,恭喜了!” “其实该是双喜临门的。” 靖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曾想又节外生出一枝来!” 傅成蹈咬咬后槽牙,违心道:“小夫妻许久没在一处,贪着些也正常,七 爷放心,弟妹怀的是我傅家的骨肉,我与老太太总是护着她的。” “对大哥,我从来是放心的!” 靖宝抱拳道:“家中还有客,就不与傅大哥闲话了,回头得空,傅大哥来我书房喝酒,咱们兄弟俩不醉不归如何?” “一定来!” 傅成蹈看着靖宝走远,脸唰的一下沉下来。 …… 回到靖府,戏鼓子敲得绑绑响,客人更是络绎不绝。 这样的热闹,靖宝无心欣赏,偷偷冲两位姐姐递了个眼神,三人撇开众人躲进书房。 一关门,靖若素便道:“问了半日也没问出个什么来,只说是男人劲儿用得大了些。” 靖若溪冷笑:“他不是得了病,身上不痛快吗?怎么着,一沾女人劲就来了,就痛快了!” 靖宝心里有比挤兑傅四爷更重要的事。 她扯了扯靖若溪的衣袖,压低声道:“二姐,刚刚游街,你猜我瞧着谁了?” “谁?” “杜钰梅!” “怎么可能!” 靖若溪吃了一惊,“我来京之前,还去看过她,她还与我说,若是七爷高中,替她道声喜。”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阿宝?”靖若素狐疑道。 “我看错谁也不可能看错她!” 第三百八十三章 算算日子 靖宝想着那张脸,斩钉截铁道:“她穿了件灰色的男人长衫,头发梳的也是男人的发髻,远远看我一眼,便不见踪影,我已经让阿砚去寻了!” 靖若溪见自家兄弟说得肯定,将信将疑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京里?她来京里做什么?不对啊,她身边我是安了人的,怎么一点讯儿都没收到呢?” “会不会……” 靖若素往深里一想,只觉毛骨悚然,不敢再往下说。 靖宝知道大姐要说什么,这也是她的担心。 人心隔肚皮,不是所有人都会知恩图报,也有人会恩将仇报。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得不多个心眼。 “这事先别让娘知道,等寻着人再说!三姐那头,我把阿蛮留下来,是想暗中打听打听,那丫头着实机灵,也有法子笼络人,那府里是甜的,是咸的,她应该能辨出个滋味。” 靖若素抬眼望向阿宝,但见她嘴角衔笑,一双黑黝黝的瞳仁却是冰凉的,半张面孔映在夕阳里,半张面孔笼在屋内的阴影中。 一生中最得意的日子,本该畅怀大笑,这样一张脸如果真心笑出来,不知勾得多少闺中少女怀春。 可是现在看上去,愁眉紧锁。 靖若素与靖若溪对视了一眼,不着痕迹的把议亲 的事情咽下去。 原以为中举做官,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如今看来,不过只是个开始。 “舅舅,吴府,马府的人怕都到了,我先去招呼!” 靖宝起身道:“正主再不出现,两位姐夫定要累死了!” 靖若素叮嘱,“你少喝些!” 靖若溪也道:“就让你两个姐夫喝!” …… 傅府,书房。 傅成蹈一脚踹开木门,惊得房里的野鸳鸯赶紧分开。 “滚出去!” 傅四爷怀里的丫鬟羞得满面涨红跑开了。 “大哥!” 傅四爷拢了拢衣裳,涎笑道:“怎么不去靖府吃酒,反倒跑兄弟书房来了?” 傅成蹈未表现出丝毫情绪,只是沉着脸看着他。 傅四爷被看得极不自在,笑道:“不就是玩个丫鬟吗?至于大哥把脸拉这么长。” 傅成蹈上前,每走近一步,眼神的刀刃亦逼近一寸。 傅成蹊只觉心惊肉跳,忙道:“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没想到她会有身孕。” 傅成蹈每看老四一眼,心里的怨恨憎恶就多一分。 他当他是傻子吗? 自打成婚后,与靖若袖蜜里调油一年多,便很少再往正房里,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雷打不动。 与房里的丫鬟倒是打得火热,只要有点姿色的, 都被他弄上手。 “老四,你实话与我说,是不是因为靖七?” 傅成蹊一怔,“什么因为靖七啊,大哥,你想多了,我真的是……” “是什么?” 傅成蹈面若寒霜,嘴角带着薄薄的笑意。 是了然于心的冷笑。 “是!” 傅成蹊被逼得无所遁形,心口的沸血翻腾,血色慢慢涌上眼睛。 “没错,是因为靖七。明明我比他努力,比他用功,凭什么他就能上国子监,我却不行;凭什么他榜上有名,我却一次又一次落榜?你告诉我,凭什么?” “你竟然还有脸问凭什么?” “我怎么没有脸问为什么?他还天天逛妓院呢,哪一天歇过?不过是凭着运气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怎么着,我们傅家难不成个个都得看他的脸色?” “所以!” 傅成蹈以一种极致冷傲的语气,“你在靖七面前吃瘪,就拿四奶奶出气?” 话到这个份上,傅成蹊索性豁出去了。 “她嫁给我,就是我的人,别说一个没成形的胎儿,就是她这个人,我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谁也管不着!” 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 一刹那。 傅成蹈理智全失,抬起拳头便往老四的脸上砸过去。 “噗!” 傅成蹊倒下的同 时,一口血喷出来。傅成蹈却像是打红了眼似的,又一脚踹在他的心口。 “来,打死我,有种你就打死我,打死我啊!” 傅成蹊费了好大劲儿才撑起半个脑袋,面目狰狞的狂喊,“我没错,都是他们逼我的,逼我的!” 傅成蹈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费了好大劲儿才让周身的血冷下来。 “傅成蹊!” 他冷冷道:“父亲死得早,我念你最小,纵容母亲宠着你,如今看来,竟是错得离谱。从今天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在书房温书,若再惹是生非,我定打断你的腿!” 说罢,他拂袖离开。 “你是我亲哥吗?” 傅成蹈脚步一顿,回首。 傅成蹊撑着身子,死死的看着他,“你为什么帮着一个外人说话?” “我倒希望……不是你亲哥!” 傅成蹈头也不回的拉开了门。 门边,卫姨娘吓了一跳,忙让出身位。 傅成蹈冷冷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卫姨娘等人走远,迫不及待的冲进去,一把扑到傅成蹊的身上,“爷啊,你怎么了?疼不疼?” 傅成蹊推开卫姨娘,索性身子往下一躺,两只空洞的眼睛盯着头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姨娘眼珠子一转,泣声道:“要我说,大爷下手也太狠了 些,到底是自家的亲兄弟,四爷就算有千般错万般错,也不能下如此狠手。” 傅成蹊鼻孔里“哼”的冷笑一声。 “知道的,是大爷教训自己兄弟,不知道的,还只当大爷在打仇人。大爷只知道拿爷和靖府七爷比,却不知道爷为着功名恨不得头悬梁,锥刺骨,已经是尽了全力的!” 卫姨娘拿帕子抹眼泪,“这份用功的劲儿,我瞧着都心疼,那七爷不过是命好些罢了。爷若有个当礼部尚书的舅舅从中周旋,别说一个探花,就是十个探花,爷也能高中!” 傅成蹊只觉得卫姨娘的话,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喃喃道:“大哥他从来看不起我!” “爷今儿个做得也不对!” 卫姨娘嗔怨道:“四奶奶都怀孕一个月了,爷怎么还……四奶奶金玉一样的人儿,哪能受得住!” “我……” “爷啊!” 卫姨娘突然话峰一转,“你还是多疼疼四奶奶吧,四奶奶一个月前才遭了大难,要不是大爷死死护着,她连命都没了!” 话落,傅成蹊的脸突然变了几变。 卫姨娘却像是没瞧见似的,自顾自拍着胸口叹道:“算算日子,原是那几日怀上的,也真是巧了!” 傅成蹊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裂开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这个人渣 夜深。 靖府最后一点闹腾沉寂下来。 正门口,靖宝把宣平侯扶上马车,宣平侯拉着他的手,醉醺醺道:“非翰林不入内阁,阿宝啊,你替舅舅争气啊!” “舅舅都夸了阿宝一个晚上,再夸下去,阿宝的尾巴要翘上天了!” 靖宝笑眯眯道:“快回去吧,不早了,明日礼部宴请我们,还请舅舅弄些好酒好菜来!” “你啊!”宣平侯手点点外甥。 帘子一落,马车缓缓而行,靖宝笑得僵硬的脸彻底沉了下来,扭头冲身后的史亮问道:“阿砚、表少爷那头有没有消息过来?” “回爷,还没有!”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一马飞驰过来。 来人一身武将打扮,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靖宝手中。 “你是?”靖宝脸露狐疑。 “我是兵部的人,这是徐小将军给七爷的信!” 徐青山? 靖宝表情空白了一下,忙道:“他怎么样了?徐将军如何了?” “无可奉告!” 来人给了靖宝一个“军事秘密,你小子少问”的表情,便翻身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靖宝正要打开,却见陆怀奇骑着马远远驶来,与那人交错而过时,陆怀奇还扭头看了一眼。 “小七!” 陆怀 奇跳下马,压低声道:“还没找着人,四九城里的客栈都找了个遍,我怀疑她会不会掩人耳目,住在郊外。” 靖宝的表情有些复杂,不管住哪,都要先找到这个人。 “表哥,还得劳你再找,哪怕大海捞针!” “这事……” 陆怀奇踌躇道:“要不要找高公子帮个忙,他如今在锦衣卫,锦衣卫要找个人,易如反掌!” “不用!” 靖宝一口回绝,“这事不能声张。” “得,那我就出城再找。” “若有人问起,表哥就说府里跑了个丫鬟!” “这还用得着你交待!” 陆怀奇翻身上马,刚要扬鞭,裤管被人扯住,低头,是靖宝水汪汪的黑眼睛和一段白到耀眼的颈脖。 “咋了?” 靖宝抿了下唇,“表哥,辛苦你了,这么好的日子,我们本该一醉方休的,我……” “我俩谁和谁!” 陆怀奇朗朗一笑,“这酒先欠着,等办完正事咱们再喝,不醉不归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靖宝松了手,冲着马屁股用劲一拍。 陆怀奇转过身,摸了摸怦怦直跳的心口,暗道:怪不得古人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改明儿得想个办法让小七换身女装让他瞧瞧。 …… “娘娘腔: 见信安! 写这封信时,帐子里有些冷,我罩着氅衣,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偶尔还有几声狼叫。 有一回我遇着狼群,你想象不到身边围着数百头狼,那是怎样一副恐怖的画面,反正我差点吓尿了! 吓尿我的,可不止狼,还有漫天的风雪和冻死人的温度。 娘娘腔,你是不知道哇,我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冲澡了,身上臭的,能把你熏死! 吃得也差,饭里的石子大的能把人的牙迸掉!他娘的,老子没被敌人干掉,早晚一天死在这小石子上。 我爹死活不肯回京城,非要赖在军中,我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我,想把我再磨一磨。 我娘也不肯回去,她说了,父亲在哪,她在哪! 所以,就算饭里的石子把我的牙一个个都迸掉,我还是开心,那个谁说的,爹在,娘在才是家,我活这么大,还第一次感觉有家的味道。 只是夜里有些难熬,常常梦到国子监,梦到你,有时候醒来,总觉得自己还在国子监里,先生在上头讲课,你坐我前面。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颈脖。 你说一个大男人的颈脖怎么能长那么细,那么白,白到我只要一想起,就有反应,你可真是个妖孽!” 靖宝下意识 摸摸颈脖,心道:这人可真会瞎说,哪里白! “算算日子,你们应该殿试了。别怕,皇帝也是人,没长三头六臂,眼睛一闭,胆一横,就过去了,只要你照着我的法子去做,探花郎妥妥是你的!钱三一那个货必是状元,他要中不了状元,我弄死他! 写到这里,突然生出豪气万千,先去干三碗烧刀子再写。烧刀子是军中的烈酒,那真叫一个烈啊,以你酒量,一口就倒了! 探花郎,我好像有点醉了,怎么眼前都出现了无数个你啊! 不写了,笔握不住。有空帮我回趟国子监,替我好好看看里面的一草一木,老子太特么的想了! 青山 落笔! “这个家伙!” 靖宝只觉得又好笑,又辛酸。 她仿佛看到大雪拂在铁甲上,年轻的小徐将军一手扶刀,一手抚额,嘴里慢慢吐出一句话道:“不该醉酒的,还有这么多狼要杀呢!” 她把信折起来,塞回信封,小心翼翼地放进木匣子里。 突然,门被推开,阿蛮气乎乎的冲进来。 靖宝忙把匣子收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阿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爷啊,三姑娘都快被欺负死了,爷赶紧替三姑娘做主吧!”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 般,落在靖宝耳中,“你说!” 阿蛮说得干脆利落,如同玉怀说给她听一般。 靖宝听罢,只觉得手足冰凉,半晌才举起手,指着傅家的方向道:“那狗日的,真这么对我三姐?” “那还有假!” 阿蛮恨声道:“刚开始问玉怀,她还不肯说,后来我见她腿脚不利索,逼问之下,瞒不住才道出来的。” “她腿怎么了?” “被三姑爷踹了一脚,整个小腿都青紫了!” “啪!” 靖宝拍案而起,冲出书房。 院外,夜凉如水,一轮圆月挂在树梢,带着寒意的风一吹,靖宝突然冷静下来,慢慢顿下了脚步。 “七爷,怎么不走了,可是要奴婢去把大姑爷,二姑爷叫来?” “不用!” 靖宝缓缓转身,冲阿蛮轻轻一笑,这笑容不抵眼底,“阿蛮,去把二姐、二姐夫叫来!” “是!” “慢着,你是怎么从傅家出来的?” “奴婢翻墙出来的!” “那你再翻墙过去,这些天务必守着她!” “是!” 片刻后,周正南夫妇并肩而来,两人显然已经歇下来,靖若溪的头发都是披散着的。 “阿宝,大半夜的什么事?” 靖宝一字一句:“傅成蹊这个人渣,我想让他去死!” 第三百八十五章 故地重游 狠话谁都会说,但怎么死法,却不是谁都能做出来。 更何况,这个人渣还是遥姐儿的亲爹。 唯有和离。 “只是和离也不是那么简单,首先一个遥姐儿姓傅,带不走,得留在傅家。” 靖若溪叹道:“三妹千辛万苦才生下她,母女连心,怎么割舍得下?” “若溪这话说得对!” 高正南道:“傅四必是要回海安的,三妹不管回临安,还是留在京中,中间都隔着距离,不像我妹子,孩子就在金陵府,想了接过来住上几日。” “三妹一直这么忍让,估摸就是因为这孩子。” 靖若溪道:“若是和离,这孩子落在卫姨娘的手上,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卫氏善待她,孩子这么小,如今也就会叫声娘,过不了几年,只认得卫氏是亲娘,这不是又往三妹心头戳刀吗?” 高正南接话:“更何况那卫氏也不是省油的灯!” “所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靖宝一锤定音,“如今三姐怀着身子,阿蛮又在那边,那人渣必是不敢再放肆的!” 靖若溪咬牙道:“明儿个我去探探三妹的口风,看看她有什么章程!” “不必!” 靖宝 站起身来,在房里踱了几步,回首道:“她如今的身子那样艰险,别让她情绪波动,这事咱得慢着来,一步一步的来!” …… 说是慢着来,但靖宝还是火急火燎的想了一晚上,以至于第二天起床时,眼睛下面一片青黑。 元吉一边梳头,一边心疼道:“爷这个形象半点都不像探花郎,倒像是落了第的。” 靖宝没心思和他话闲篇,只问阿砚回来没有。 元吉摇摇头,靖宝的心又揪了起来。 府里的热闹仍在继续,戏台子上唱得是“五女拜寿”,媒婆又打发走了好几拨。 午后,礼部敲锣打鼓的送来靖宝高中的文书,靖宝着正装跪地接过文书,口里三呼万岁! 刚送走礼部的人,马承跃从傅家问诊回来,冲靖宝说了两个字:“有戏!”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看来三姐她也是千方百计想保着肚子里的孩子! 靖宝长舒出一口气,弯腰深深一揖,吓得马承跃连连摆手道:“探花郎,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心口压着的一块石头落下,靖宝赴礼部宴请时,脚步松快了许多。 宴请设在松鹤楼。 席间,所有进士除了议论几句张宗杰发疯的事外 ,都在四处打听各自的前程。 靖宝只觉无趣,见状元钱三一被人围着灌酒,忙向汪秦生递了个眼神,两人借口出恭,去外头透透酒气。 “秦生,你是打算考试翰林院的庶吉士,还是外放?” 一等三甲妥妥的进翰林院,二等上榜进士想进翰林院,则要通过考试,一共就十几个名额,竞争十分惨烈。 汪秦生摇摇头:“这事我问过先生,先生说我考不上,不如通通路子求个外放,我想最好是在金陵府,如果不在金陵府,离家近点也是行的。” 不考庶吉士,那么就意味着分别在即,五人行中又少一个,这支队伍接近支离破碎。 “就不能留在京城吗?”靖宝低语。 “留京城做什么呢?” 汪秦生摇头,“京城除了姨母和你们,我还认识谁,父母年纪都大了,我想离他们近些,好尽尽孝道。文若,你呢,是铁了心打算留在京城了吗?” 靖宝沉默了片刻,道“我想留下来。” “那临安府那头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 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听起来闷闷的。 汪秦生只当是舍不得他,忙笑道:“你可别舍不得,千里搭长席,哪有不散的道 理,以后书信来往也是一样的。” 一样吗? 不一样了! 徐青山想看一眼国子监,只能拜托她,岁月往前,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秦生,我想再回国子监看看!” “我也想!” “咱们溜吧!” “得叫上钱三一!” “还有高朝!” “带上酒!” “还有肉……” …… 对于旧地重游这件事情,靖宝的主张光明正大,但高美人说了,不翻墙,不偷偷摸摸,不叫旧地重游。 翻过墙,直奔孔庙的碑林。 汪秦生冲靖宝挤挤眼,靖宝无奈的笑笑,两人都同时想到了第一次被那三人“逼上梁山”的情形。 不消片刻,四人已经坐碑林前吃酒、烤肉。 高美人像是有心事的样子,懒懒的拿着个杯子,一杯酒一杯酒的往嘴里送。 钱三一在松鹤楼被灌多了酒,脑子还糊涂着,双手撑着下巴醒酒,嘴里碎碎念。 汪秦生则忙着替他们倒酒、烤肉,靖宝则默默的一旁帮忙。 “顾长平可能要复起了!” 高美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三人吓了一大跳。 靖宝脱口就问:“复起哪里?国子监还是刑部?谁的意思?皇帝吗?” 高美人给了她一个“ 就数你小子问题多”的眼神。 “应该是国子监,这次你们仨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个二甲四十三名,太替他争气,朝中想让他复起的呼声很高,很多人都上了求情的折子。” “皇上怎么说?” 靖宝追问,“会不会同意?” 高美人盯着靖宝的侧颜看了一会,才慢吞吞道:“这就看你们明日入宫,上表天恩时的表现了。” “我会好好表现的,一定把先生吹成一朵花!”钱三一摇头晃脑。 “我也是!”汪秦生附和。 靖宝若有所思了一会,低声道:“不用提,更不用吹成一朵花,我们昂首挺胸的站在皇帝面前,就是最好证明,过犹反而不及!” “就照靖七说的办。” 高美人突然笑了笑,“还有一件事情,你们想不想知道!” “关于谁的?”汪秦生把肉塞到靖宝手中。 “还是顾长平的!” 靖宝心头一颤,怕露馅,忙用脚踢了踢高美人作掩饰,“赶紧说,别吞吞吐吐的故作神秘。” 高美人慢慢抬眼与靖宝对视,“也因为你们太争气,宁王府相中了顾长平,打算把李郡主下嫁给他!” “吧嗒--” 靖宝手里的肉,掉落在地上! 第三百八十六章 痛快一回 “阿嚏!” 书房里,顾长平忽然偏头打了个喷嚏。 温卢愈递上帕子。 顾长平一看这帕子上绣的鸳鸯戏水,嫌弃的推开了,起身从外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 温卢愈气骂道:“你马上就能鸳鸯戏水了,有什么可嫌弃的!” 顾长平不理这人,扭头冲沈长庚道:“宁王府这事,你怎么看?” 沈长庚慢慢放下茶碗,“若是从前,我会说好事,就冲宁王的身份,这份亲事不辱没你。” “现在呢?” “现在……” 沈长庚思忖道:“王国公上削藩的折子,皇帝很明显是动心了,按兵不动不过是在找个恰当的时机。这事文武百官心中有数,宁王心中也有数。” 顾长平:“所以?” 沈长庚:“所以,宁王选择了你,一来是李新慧的的确确看中了你;二来就是宁王在用你向皇帝表态,毕竟你如今就是个教书先生,无权无势。” “这个态度是:我宁王府没有野心,请皇帝放过的意思?”温卢愈皱眉问。 沈长庚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温卢愈道:“可惜,皇帝是铁了心的要削藩,根本不会因为宁王这一举动,而动恻隐之心。” 沈长庚:“所以这 桩婚事,子怀你最好应下。” 温卢愈:“为什么?” 沈长庚:“昊王需要同盟军,宁王是个极好的人选,而联姻则是最牢不可破的结盟的方式,我想,这也是昊王所想见到的!” “如果我不应呢?”顾长平低垂着眸。 那两人对视一眼,温卢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不应的理由是什么?” “心里有人了!” 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在沈长庚心里掀起狂风骤雨,“谁啊?哪家的姑娘?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话落,顾怿推门进来,走到顾长平身边耳语几句。 顾长平脸色骤变,“我有急事,出去一会。” “哎,等下,你还没说是谁家的姑娘呢?” 沈长庚在后头追着喊,不想,顾长平早就没了踪影,只得讪讪回到屋子,冲温卢愈抬抬下巴,“你知道不知道他心里的人是谁?” 温卢愈拧着眉沉寂了很久,久到沈长庚以为这小子也被瞒在鼓里,无奈只得端起茶盅。 “应该不是姑娘!” “噗!” 一口热茶喷出来。 沈长庚急得把茶碗一扔,冲过去揪着温卢愈的前襟,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他娘的说什么?不是姑娘,那他娘的是什么?” …… 夜色溶溶,烤肉喷香。 靖宝却已经吃不出什么滋味,如同嚼蜡一般。 “都散了吧!” 高美人起身,踢了踢已经烧尽的灰,“靖七,我送你回去!” “谁送我?” 钱三一踉踉跄跄站起来,汪秦生忙扶住了,“走,走,走,我送你,状元郎!” “别叫我状元郎……状元郎有什么好的,还不是要娶妻生子,我他娘的只想娶钱……生钱!” 汪秦生:“……” 靖宝拍拍他的肩,“别理他,这人醉了,说的都是醉话,走吧!” 说是送,其实两人是并肩而行。 靖宝和高朝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突如其来联姻的消息把两人的喉咙口都堵得严严实实。 许久,高朝叹了一声开口道:“这次和谢家那次不同,顾长平若不同意,便是生生打宁王的脸。” 靖宝扭头,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若是个女人,便是撒泼打滚,用尽天下毒招、恶招,也得让顾长平从了我,可惜,我不是!” 高朝与靖宝的视线对视,“世人都说男为阳,女为阴,阴阳调和方是人间正道。可什么是正道?谁规定的是正道?” “高朝?”靖宝下意识的唤了一声。 “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只要这颗心是真的。” 高朝神情寥落道:“靖七,人这一辈子能活多少天,多少年,若醒来怀里人不是他,也不过一枕黄梁,一场旧梦,苟活罢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一地,锥心刺骨的痛。 本来就无法再掩饰的情欲,在四经八脉里翻涌。 我是个人! 是个女人! 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的人生难道就只配做靖府的七爷? 父亲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阿宝啊,父亲这辈子在别人眼里一事无成,但自己是活痛快了,半点都没委屈!人啊,千万不要委屈自己,有一次,就有一百次,没有尽头! “高美人,我也想痛快一回,就一回!” 哪里还有高美人的影子,只有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街巷,靖宝定定地看了一会,决绝道:“史亮,送我去顾府。” 史亮还没来得及作答,只见阿砚狂奔过来,喘着粗气道:“爷,人找到了,在寻芳阁!” “怎么就到了寻芳阁?”靖宝惊骇。 “不知道,是顾先生送信过来的。” “先生?” 靖宝脑子里嗡嗡轻震。 …… 寻芳阁,后院。 几只红灯笼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 靖宝陡然 被石头绊了一下,险些五体投地时,一只大手伸过来。抬头,是顾长平的脸,冷冷淡淡,染着烟雾。 顾长平挑眉,“你走路能不能看着些脚下?都探花郎了,还这么毛毛糙糙!” “这不是心里急吗!” 靖宝挣脱他的手,“人在哪里?” “跟我来!” 顾长平徐徐迈步,靖宝跟过去,默默走了一阵后,她道:“我听高朝说,先生要复起了?” 顾长平扭头看了她一眼,“捕风捉影的事,别听他瞎说!” “那和宁王府联姻呢?” 靖宝深深吸了口气:“也是捕风捉影吗?” 顾长平沉默不语。 靖宝垂下眼,长睫将某些情绪遮住,他什么都没说,却像什么都说了,联姻的事情,竟是真的! “到了!” 顾长平指了指院门,声音有些发沉,靖宝“嗯”了一声,脚下却没动。 “还不进去?” “我……” 靖宝抬头看他,咬牙道:“先生,有句老话你听说过吗?” “什么?” “抬头嫁女,低头娶妻!” 靖宝咬着牙,“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先生要多方面的考虑考虑,不可……不可……义气用事!” “我先陪你进去!” 顾长平压下心头微动。 第三百八十七章 算计先生 两年半的时间,能让一个女人脱胎换骨吗? 答案是:能! 靖宝近距离看到杜钰梅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女人变了,没有了从前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沉稳得如同她此刻的这身打扮--一个男子! 也难怪她能摆脱二姐的眼线。 “你来京城做什么?” 杜钰梅看着靖宝,眼中含泪道:“来看一眼救命恩人身骑大马,威风凛凛的样子。” 靖宝皱眉:“看到了,为什么不回去?” 杜钰梅低下头,避开靖宝目光,“不想回去,想留在七爷身边。” 靖宝抬了下眼皮,“你留我身边做什么?做丫鬟吗?” 杜钰梅看一眼靖宝身后的顾长平,靖宝会意,忙道:“先生,容我和她私聊几句。” “我在外头等你!” 顾长平扔下一句,便掩门离开。 杜钰梅等他一走,忙一把抓着靖宝的手道:“我就想做个丫鬟,侍候七爷一辈子。” “你……” “七爷容我把话说完。” 杜钰梅深吸口气,道:“七爷是女子之身,将来却要上朝堂做大官,七爷身边有阿蛮、阿砚、高叔他们,阿蛮照顾七爷衣食起居,阿砚护着七爷安危,高叔驾车,个个忠心耿耿,但还 少了一人。” “少了谁?” “少了一个文书,一个师爷,一个无话不谈的心腹。” 杜钰梅双眸微动。 那年,七爷把她的手按在胸口-- 我活在男人堆里,不为谋锦绣前程,就想着为父母亲姐,活出个人样来,成为他们的依靠。 这话如一刀切断心脉,将她当场切了个血肉飞溅,魂飞魄散。 一路逃回金陵的路上,北风透过帘子刮进来,刮在她的脸上,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她决定也要活出个人样来,不为父母兄弟,只为七爷! 隐居的两年半时间,她每日只做一件事:读书。 读四书五经,读孙子兵法,读史记、后汉书,三国志,资志通鉴…… 书上不说了吗,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她想明白了,如果有一天,七爷能堂堂正正站在朝庭上,上呈皇帝,下对百姓,那么她定要做她身后的军师,出谋划策,劈风斩浪,护她左右。 “七爷,为了这一日,我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这些书我已倒背如流。” 杜钰梅见靖宝脸色狐疑,急急道:“七爷的身份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连喜儿都不知道。” 所以,这女人是来报恩的人! “那你……” 靖 宝一开口发现嗓子呲了,清了清嗓子道:“好好的跑寻芳阁来做什么?” “这些日子我混迹寻芳阁,是想打听朝中文武百官的动向。书读得再好,不通事务,不知朝政也是枉然。” 杜钰梅道:“我本打算在这里混一个月,再去松鹤楼混些日子,等把京中官场人脉摸熟了,再来见七爷,却不想还是被顾先生身边的人发现了。” 靖宝简直哭笑不得。 怪不得陆怀奇和阿砚他们找不到人,谁能想到她一个女子会女扮男装躲在这里? …… 门外。 顾长平背着手,慢条斯理的踱着步,姿势挺拔,高大的身形如同一片化不开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拉开,靖宝从里面走出来,走到他跟前,仰头道: “先生,我这会不方便把人带回去,能不能麻烦你先帮着安置下?” 顾长平看着她眼底的青色,点点头。 “太晚了,明儿还有事,先生,我先走了!” 靖宝冲阿砚递了个眼神,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匆匆离开。 走得这么干脆利落? 这大。大出乎顾长平的意料。 他蹭了蹭鼻子,嘲远处的婢女招了招手。 “爷?” “去把我旧年住的院 子打扫下,一会把人安置到那边,派两个身手好的暗中保护。” “是!” 顾长平一偏头,冲喜儿道:“你去陪着你家主子,一会儿会有人领你们过去。” “多谢先生!” 喜儿深深道了个万福,方才推门进去。 顾长平回首看了眼映在窗户上的两道影子,转身离开。 走出一箭之地,发现自己少交待了一件事,寻芳阁人来人往,万万不可让她们往前头去,免得被人瞧见惹出祸事。 他忙又折回去,正欲推门时,忽听得屋里有细微的交谈声。 “小姐,七爷就这么相信了?” “当然!” “也容小姐留在京中?” “容了!” “怎么可能,小姐的身份根本不能见人,万一被大房的人瞧见了……小姐是怎么说服七爷的!” “不用说服,我握着七爷的命脉,她不答应也得答应!” “小姐,这话奴婢怎么听不懂?” “你不用懂,总之以后,咱们再也不用困在金陵府那间小宅子里……”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门口的男人眉宇紧锁,瘦削的脸孔在幽暗中清冷异常。 杜钰梅心里一突,说话都结巴了,“先,先生,你怎么还没走?” “ 我若走了,又怎么能听到你这番话?” 顾长平跨进门槛,脸上的的微笑却更深了,“说说看,你握着七爷什么命脉?” “我……” “你可知道,握着这个命脉的人,一个个都成了刀下鬼?” 顾长平望着她,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本该能在金陵府苟活到老死,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这条贱命我替老天收走,不冤枉你!” 最后一个字落下,顾长平眼中杀气顿现,突然发动。 杜钰梅吓得眼睛一闭,尖叫道:“七爷,你还不快来救我!” 七爷? 顾长平身形一顿,不知道为什么,心骤然开始狂跳。 杜钰梅睁开眼睛,伸出纤指颤威威的冲他身后指了指。 顾长平没回头。 门口站立的人未开口。 漫长的静寂中,顾长平不怎么明显的笑了一下,他的五官本来就俊朗,笑起来的时候眉宇间阴霾尽散。 “……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都算计到自家先生的头上来了!”他在心里低喃。 “先生!” 门口的人低低的叫了一声,顾长平转身,目光对上她的,一边逼着自己镇定,一边又若无其事的淡淡道: “靖小七,你怎么折回来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死得闭眼 怎么又折回来了? 靖宝看着他,“想到还有些话没说,所以就折回来。” 顾长平从容的收起匕首,向一旁挪动:“那你们聊,我先走!” “先生留步,这话是要对你说的!” 靖宝一脚跨进门槛,朝杜钰梅看了眼,杜钰梅一个激灵回过神,拉着还跟个二愣子似的喜儿走出去。 门掩上,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很静。 靖宝就这么仰头看着顾长平,顾长平抱着手臂,也不悲不喜的盯着她。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打在窗户上,吧嗒,吧嗒,吧嗒…… 靖宝再忍不住,走过去,在顾长平面前站定,“先生刚刚说的话,我一个字一个字听得很清楚。” “是吗?” 顾长平眼神闪烁了下:“听出了什么?” 靖宝艰难的动了动唇,“听出了握着我命脉的人,一个个都成了先生的刀下鬼。” “你听错了!” 顾长平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是成了刀下鬼,不是先生的刀下鬼。” “那么……我的命脉,先生知道?”靖宝一字一句,艰难吐出。 “不知道!” 顾长平虚咳了咳,反问道:“对了,你的命脉是什么?” 靖宝:“……” 靖宝又笑了,笑中 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悲意,他问这个是笃定了自己不敢说吗? 若是从前,的确不敢; 只是现在…… “先生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吗?” 顾长平默不作声的打量着靖宝,她仰着头,嘴角不住发抖,满脸皆是遮掩不住的倔强和决绝。 “靖小七,人糊涂点更好!” “我不想再糊涂了!” 靖宝逼上前一步,直对上他的眼睛,“钝刀子割肉,虽不见血,却疼;我喜欢快刀斩乱麻,顾长平……” 她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道: “我!是!个!女!子!” 说完,她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无数次,她在夜里看着四角的帐顶,想象着自己向他坦承身世的情形,每一种她都模拟过成千上万遍,最后都卡在喉咙口,难以启齿。 原来! 真说出口是这样轻松的。 就像是一个战士,把自己的战刀交到对方的手里,顺带交出去的,是自己的命运。 来吧,下面由你选择。 你选择是杀我? 还是救赎我! 顾长平什么都没有选择,一只手落下,轻柔的搭在她的发间,揉了揉:“果然中了探花,连勇气都不一样!” 既没有惊奇,也不说他早已知道,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带而 过。 他举重若轻的样子,让靖宝很想剖开他的胸膛,看看里面长得是怎样的一副铁石心肠?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 “为什么不戳穿我?” “……” “为什么还要帮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面对步步紧逼,顾长平再傻也看出这丫头今儿个是铁定了心的,不达目的不罢休。 “靖文若!” 他收回手,淡笑道:“我为什么要戳穿你,你是我的学生,你有事,靖家倒霉,我要连坐,全身而退好过两败俱伤,你说是不是?” “我……” 靖宝语塞了,崩溃了,懵懂地看着他,不敢相信答案竟会是这么简单的。 说与不说,帮与不帮,告发与不告发之间,他难道就没有经历过心绪的起伏和翻涌,痛苦和挣扎,煎熬和反复吗? “只是因为我是你学生吗?”她咬着唇问。 顾长平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脸很白,两条剑眉扬起,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等着对手的最后一击。 “是的,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 他给了她最后一击,自己先痛得偏过了脸,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说谎!” 靖宝失声尖叫起来,“石虎主仆是你杀 的?石舜的死是你帮我掩饰的?我在靖安府被大房所逼,你千里迢迢赶过来,这些也是因为我是你学生?” “是!” “那么初一进香呢?” “你与我近在咫尺!” “朴真人呢?” 顾长平一怔,好半天,才迟钝的咂摸出一点滋味。 靖宝的眼睛慢慢充血:“也是因为我是你学生,所以你怕他识破我的身份,就不管不顾的把他的膝盖给弄碎了?” “否则呢?” 顾长平眯了下眼睛,“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身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然后看着你以欺君之罪被下狱?天底下有这样狠心的先生?” 靖宝的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是的,不是的……” “那是什么?” 顾长平嘲讽般讽笑一声,“还是你想让我承认,我这个先生对你这个学生有不一样的情谊?” 难道不是吗? 靖宝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甩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靖文若! 你在做什么? 你利用杜钰梅的目的是什么? 你是来逼先生喜欢你的吗?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顾长平,上面我说的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是……” “靖文若,不要再说了!” 顾长平突然心慌如麻, 骤然出声打断,可话已经到了靖宝嘴边,再咽下去,比登天还难! “我喜欢你啊--” 你笑的样子,我喜欢; 你蹙眉的样子,我喜欢; 你拿着书在内堂授课,满腹文采的样子,我喜欢; 你病得缩在被窝里,苍白无力的样子,我也喜欢! 靖宝又上前一步,逼视得顾长平无所遁形,“顾长平,不是我为了说这句话,才把自己的身份露出来,而是……” 她吸了吸鼻子:“我把身份露出来,才能说出这句话,才死得闭眼。” 顾长平心中如惊涛骤起。 他突然发现这一世的靖宝比着上一世,孤勇了很多,哪怕他一路走来不停的躲闪,她都坚定的将自己推到他面前。 “靖文若,人生在世,谁也没有办法任性着自己的一颗心。” 他慢慢归于平静,心疼地看着她脸上的五个指印。 “就像你明知前途艰难,还一意孤行的女扮男装考科举,进朝堂;而我……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你想选择的命运……是造反吗?” 顾长平勃然变色,手已经卡在靖宝的脖子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 靖宝的唇边浮上一抹惨烈的笑意:“你想造反吗?”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一直跟着 顾长平的呼吸明显一窒,一向俊朗的脸狰狞到几乎变了形,手上的劲加三分,靖宝感觉呼吸一下子困难起来。 靖宝却痛快到想大笑三声。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会哭,会笑,会怒,会痛;这些表情在顾长平身上统统没有。 他就像一尊佛,高高在上的俯瞰着这个世界,周身永远是慈悲的,冰冷的,不带温度的,哪怕火烧眉毛,他也只会慢条斯理的拂一拂衣衫。 终于啊,她看到顾长平表情炸裂的样子。 很…… 难看! 但…… 有人味! “你问我最快的赚钱法子,我说是钱庄。” 靖宝艰难的舒出口气,“短短三月,温大哥就在京城,扬州府连开两家,如果我没有料错,金陵府,临安府,苏州府也应该在布局。造反最关键的一点是兵马粮草,而这些,都要钱。” “靖宝!” 顾长平脸上充满阴霾,把唇凑过去,似是耳语。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哪怕你和我是再好的师生情份,哪怕我一次一次帮你,救你的命。” “顾……长……平!” 靖宝觉得他的手再用力三分,自己的脖子就要被拧断了,“你想帮着造反的人,是昊王。” 这话如雷霆般 隆隆刮过耳畔,顾长平眼中的杀意四起,周身的骨头挣得咯咯作响。 “我受了伤,你把我安置在温泉庄子,李娘娘明明知道我是个女的,却帮我遮掩,这是你要求的。” 靖宝脸色涨得通红,一字一句艰难道: “你和昊王有同窗之谊,表面上因为苏妃而反目成仇。昊王有实力,有野心,那个位置与他只有一步之遥,就算他不想要,皇帝日后削藩的雷霆手段,也会逼得他走投无路。而你……” 烛火突然跳动了下,顾长平目光一低,惊觉自己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 “而你,或者是想为顾家报仇,或者只是想活命,又或者只想昊王上位,不论哪一种,都不要重要!重要的是……” 靖宝看着他的眼睛,泪从她眼中滑落下来。 “重要的是,就算你要把这个天掀开来……我还是愿意跟着你,一直愿意跟着你!”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消失,靖宝身子一软,咳了个惊天动地。 顾长平用尽所有力气想让自己颤抖的手稳下来,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潮湿阴森的大牢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苏婉儿款款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他用力挣扎,铁链当当作响。 谁都可以用那种眼神看她,唯独她不可以,他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她! 苏婉儿蹲下来,冷笑。 “为……什……么……” 他不知从何处升起一股力量,哪怕被毒哑了,还能吼出这三个字。 为什么要背叛他? “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意过你!” 苏婉儿噗嗤一声笑道:“那时候我天天往你书房跑,只是为了看一眼他,只有他才是我这辈子想一直跟着的人!” 顾长平听得眼睛都直了。 常在他书房里的有三人,除了自己外,一个是十二郎,一个是苏秉文。 自己和十二郎都做了她的棋子,那么…… 疯了! 这女人一定是疯了! “顾长平!” 苏婉儿尖锐的指甲,像毒蛇一般划过他的脸。 “女人是个奇怪的动物,心里装下一个人,就再容不下别的人,她愿意为了那人做任何事,哪怕是死,你说,蠢不蠢!” 蠢不蠢? 靖小七你蠢不蠢? 屋里,死寂一般,片刻都呆不下去。 顾长平完全站不住,只能夺路而逃。 靖宝看着他背影,一边咳嗽,一边大笑:七爷,你他娘的干得可真漂亮! “爷?” 阿砚冲进来, 靖宝晶亮双眸看着他,“快,快扶我一把,我腿软。” 阿砚一把扶住,眼睛扫过七爷的颈脖,登时惊得跳脚。 “七爷,你脖子……” “别吱声!回家再说。” …… “砰!” 门被踹开,顾长平拎着两坛酒走进来,温卢愈惊得直接跳起来,“他娘的,你这是要灌死谁?” 沈长庚打着哈欠:“难不成你真打算和宁王联姻,所以想来个结束单身前的狂欢?” “少费话,喝不喝?”顾长平脸一沉。 “必须喝啊!” 温卢愈抬腿想去拿酒盅,却听顾长平冲着门外大喊一声:“齐林,拿碗来!” 用碗的? 温卢愈暗戳戳与沈长庚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长庚,这人什么毛病?” “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受什么刺激?” “谁能刺激他,千年一张不变的棺材脸!” “难不成就是你说的那个男人?” 温卢愈无声翻了个白眼:什么男人,我有说过吗?我只说不是姑娘! “怎么着,你们俩打算用眼神交配?” 眼神? 还交配? 沈长庚心惊胆战道:“哪有,哪有,我只是在衡量一下自己的酒量,温卢愈,你呢?” 温卢愈:“我打算陪子怀一醉方休 !” 沈长庚顿时觉得自己要疯,这种关键时候出卖朋友的王八蛋,怎么还没有被雷劈死。 “喝酒吧!” 温卢愈见齐林摆好碗筷,拉着顾长平坐过去,“来,这第一碗咱们干了,先祝贺你教出五个出色的学生。” “对,对,对,一起干了!”沈长庚附和。 “我和他先干,你凑什么热闹?” 温卢愈暗下用脚踢了沈长庚一脚, 有没有点眼色,懂不懂怎么灌? 一个一个来啊! 沈长庚这才马后炮似的道:“哎啊,我肚子饿了,得先垫垫东西,你们先喝着!” 几碗下肚,顾长平脸色越喝越白,话却一句没露。 温卢愈打了个酒嗝后,终于忍不住,“刚刚出了什么急事?” “去了哪里?”沈长庚迫不及待:“是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喊你有事?” 得! 套话都不会套! 温卢愈气得只想叹气。 果不其然,顾长平反问,“我心里哪个人?” 沈长庚:“……” 沈长庚:“……哎,不是你自己说你心里有人了吗?” “我心里有你!” “姓顾的,我没有断袖之癖!” 沈长庚死死的抱着自己,活像个誓不改嫁的寡妇,“你这辈子想都别想!” 第三百九十章 困不住的 顾长平看他的眼神,像看白痴似的,开口道:“王家的富贵荣华也该到时候了。” 温卢愈闻言心中一动,似乎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顾长平:“借刀杀人!” 温卢愈:“谁的刀?” 顾长平:“宁王的。” 温卢愈拇指扣着中指,发出咔哒一声:“你打算怎么杀?” “王家提出削藩,外戚与大秦王族的对抗一触即发,王家没有退路,宁王更没有退路。” 顾长平随即一笑:“皇帝想借王家的手,先拉下宁王,好为后面的削藩铺路;宁王为着自保,必要先将王家除掉,还以皇帝颜色看看!” 沈长庚接话:“所以,这是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 顾长平看着沈长庚,“你想谁死?” 沈长庚一噎:“宁王吧,这样余下各藩王才有起兵的理由!” 顾长平摇摇头:“不对,必须是王家死!” “为什么?” “只有这样,皇帝才会意识到藩王的势力实在太大,不削不行;兵马太多,不收不行;野心太大,不杀不行!” 顾长平把沈长庚碗里的酒倒满,端给他,“明日你抽空去趟宁王府,与他说:顾家只剩顾长平一个,他还想多活两年,怕要辜 负了王爷的厚爱。” 一旁的温卢愈皱眉,“这似乎份量不够啊!” “再加上郡主前面被调戏羞辱够不够?” 顾长平看着温卢愈:“不够的话……皇帝接下来的动作,会帮我们补够。你们慢慢喝,我先去睡了。” “子怀!” 温卢愈一把拉住他,“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真的要在大秦掀……” “温卢愈,你信不信这江山在新帝手中撑不过五年,就会改朝换代姓王?” 顾长平冷笑一声,走出了书房。 书房里,余下的人面面相觑。 沈长庚哭丧着脸道:“还是没有套出他心里的人是谁?” 温卢愈闻言给了他一个微笑:“他不说了吗,他心里的人是你!” “滚--” …… 屋里,没有点灯,顾长平就这么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这世上有两种女人。 一种如苏婉儿那样,一开始就把所有优点都展现在你面前,让你为她痴迷疯狂。 一种便如靖小七那样,凡事收着、敛着,一点一点展示出她的美好。 前者,男人会飞蛾投火; 后者,却是滴水穿石。 顾长平心想,便是没有前世敛尸的恩情,这一世他这块顽石,也会被她捂热。 太聪明! 太无畏! 但,也打 破了他原来的计划。 原来,他打算在十二郎的事情没有明朗之前,只是默默的守在她身边,护她左右。 倒不是笃定这丫头非他莫属,而是她的身份,没有办法与人做成真正的夫妻。 若十二郎兵败,她不会受自己牵连。 若十二郎坐得大位,他便还她一个女儿梦,十里红妆迎娶过门。 现在,他要怎么做? 是向她坦承自己心事,锁她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道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是推开她,为她和靖家留条后路? 黑暗中,顾长平眼睛漆黑发亮,许久,他无声叹道:“靖小七啊,这下,你真的把我逼到了绝路上!” …… “我是把我自己逼到了绝路上!” 靖宝把头埋进掌心。 刀交出去了,他既没有选择杀她,也没有选择救赎她,而是逃了! 怎么就逃了呢? 靖宝内心升起一股灼烧般的焦急。 “爷?” 靖宝抬起头,看着推门而入的阿砚:“何事?” 阿砚把瓷瓶放下,“这是去淤化痛的药,你擦点,明天还要进宫!” “表少爷那边,信儿递过去了吗?” “回爷,寻芳阁来讯时,我就派人给表少爷送讯了,表少爷累了两天,说改天再过来和爷说话。 ” “我知道了,下去歇着吧!” 阿砚脚下没动,神情欲言又止。 靖宝知道他要问什么,只淡淡道:“并非先生要杀我,是我做错了事,惹他生气!” “爷喜欢顾先生?”阿砚看着自家爷脖子上的淤青,决定破釜沉舟。 靖宝心里一紧。 也是,阿砚与她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心事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他。 她点点头。 阿砚不曾想七爷半点不遮掩,心下几个回转后,道:“阿砚是个下人,分不清黑白对错,爷喜欢的人,定是极好的,阿砚只盼着爷和从前一样开开心心的,别整天愁眉不展!” 靖宝抬头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主子开心了,下人的日子才好过!”阿砚扔下一句,脚底抹油溜了! “溜得可真快!” 靖宝苦笑着摇摇头,“还有,七爷我整天愁眉不展了吗?竟有这么夸张?” …… 许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靖宝一夜好睡,连个梦都没有。 翌日,天不亮,她便去了二姐的院里。 为了掩饰脖子上掐痕,她特意穿了件高领的长衫。 靖若溪刚刚起身,见兄弟这么一大早来,便知道杜钰梅的事情定是有了下文。 寒暄几句后,她把高正南和 丫鬟都打发走,压低声道:“人找着了?” “瞒不住二姐!” 靖宝把如何找到的人,那人为什么上京,未来的打算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二姐,她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 靖若溪敛起脸上的惊色,“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杜钰梅还有如此心性,倒是小瞧了她。只是留在你身边……这事怕不妥!” “是因为她的身份?” “二叔那一门只是外放,没有死绝,将来总有一天能见着,到时候怕瞒不住,这是第一重;第二重,你从小便作男子打扮,她却是半路出家,寻芳阁为什么露馅,定是扮得不像,反而会连累于你!” 靖若溪摇摇头:“依我看,还是回金陵府隐居更妥当。” 靖宝知道这话句句都对,但还是道:“二姐,她还年轻!” “阿宝,娘不会同意的!” “没试过,怎么知道娘不同意?” “你……” 靖若溪被怼得哑口无言,脸变了几变。 “二姐,你别动怒,咱们一起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靖宝轻轻叹气,“那个宅子困她三年、五年可以,难不成真困她一辈子?” 不等靖若溪开口,她又补了一句: “二姐,困不住的!” 第三百九十一章 胆子太大 一时半会商量不出什么来,靖宝索性在二姐院里用了早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阿砚进来回话:“爷,傅家那边传来消息,三姑娘的身子比着昨儿,又好了些。” 靖宝挑眉道:“这几日傅四歇在哪儿?” 阿砚:“三姑爷连着两天歇在书房,没往三姑娘房里去!” “算他识相!” 靖宝扭头,“二姐,你昨儿去探三姐的口风,她怎么说?” 靖若溪道:“一来,她是舍不得遥姐儿,二来她说真要和离,就是给咱们大房抹黑,她怕被别人瞧笑话去。” “后面的话,我不耐烦听。姐夫?” 靖宝转身:“遥姐儿就没有办法跟着三姐吗?府里完全有能力养活她,还能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高正南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傅家只要不肯放人,哪怕阿宝你官至一品,也行不通。” 靖若溪叹道:“遥姐儿必须留在傅家,三妹就不可能和离,现在只有寄希望傅四痛改前非,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狗改不了吃屎,我先把这话撂下!” 靖宝放下筷子,话峰一转道:“二姐,二姐夫,你们在京城打算住多久?” 夫妻俩对视一眼,高正南道:“我把京中的产业巡查一遍,就 回去。” 靖宝想了想,道:“两个孩子启蒙的事情,我不和你们说着玩,这事我仔细盘算过了,若我好友汪秦生外放到金陵府,就让两个孩子拜在他门下。秦生这人,最有耐性。” “那感情好!” 靖若溪脸上露出点喜色,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就怕他娘会不会因着靖若眉的事……” “他娘是个明理的人。” 靖宝掏出帕子拭了拭嘴,“这事只要秦生同意,就好办,我去与他说。大宝二宝都是极聪明的孩子,可别耽误了!” 夫妻二人目送阿宝离开,高正南扭头看了眼发妻,叹道: “你家兄弟想对一个人好,真是处处为她思量;若心里瞧不起谁,也是真瞧不起。” …… 第二次跪在金銮殿里,靖宝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她就是大秦文武百官中的一员了。 “平身!” 众进士忙爬起来,敛眉垂眼的站立着,谁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前三甲进士何在?” 最前面的钱三一等人忙上前一步出列。 皇帝李从厚的目光慢慢滑过,“王中,朕听说状元郎和探花郎同出一师门?” “回皇上,他们都是顾长平门下学生。” 李从厚一笑,“一下子教出两位国 之栋梁,也难怪朕龙案上都是请他出山的奏章,两位说说吧,朕是允呢,还是驳呢?” 皇帝是笑着说的,但听到钱三一和靖宝耳中,却有如鼓锤,原本他们昨日已经商议好,对顾长平复起一事,不提,不议。 两人余光悄无声息的对上。 钱三一忙道:“臣不敢妄议朝政!” 靖宝忙补了一句:“臣只知道先生的学问,是极好的!” 李从厚面无表情没说话,一时间殿里气氛有些微妙。 有几个胆大的进士不明就里,纷纷拿眼睛去看龙座上的人: 只见李从厚若无其事的拿出一本奏章,晃了晃道:“前些日子王国公上书给朕,说藩王势大,需得削减,这事,三位首榜进士如何看啊?” 这话一出,靖宝顿时明白,进宫并非只是叩谢皇恩那么简单,皇帝是想借他们这些新晋进士的嘴,把削藩的事往前推进一步。 “状元先说说!” 钱三一嘴角抽搐,心道;我他娘的考什么状元啊?这不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吗? “回皇上!” 他硬着头皮道:“藩王的确势大,可适当削减军费以及各项财政开支。” “榜眼呢?” 杜齐刚颤颤威威道:“皇上,臣无任何想法,皇上是天下的 皇上,是明君,一切只凭您作主。” 李从厚脸色拉下来。 还天下的皇上? 朕要能作主,还用得着借你们的口? 靖宝偷眼看着皇帝的表情,只觉心跳如擂。 鼓动皇帝削藩,先生和昊王交好,无异是背叛了先生; 与杜齐刚一样的混水摸鱼,皇帝怕要动怒? 劝皇帝不要削藩,自己的仕途彻底结束! 要怎么选? “探花郎,你有何想法?” 靖宝的脚是虚浮的,急出一身的冷汗,众目睽睽之下,她咬牙道: “臣从前一心读书,并未涉及朝政,不过臣旧年曾跟着先生读过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开宝八年》,其中有句话是这般说的: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话落,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别说那些进士,便是连一旁数位站立着的大臣,脸上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这个探花郎,胆子太大了! “臣口出妄言,死罪!” 靖宝忙跪倒伏地,她应该不会答错,皇帝是铁了心的,至于先生那里…… 这是一盘决定天下命运的棋局,对弈的双方是皇帝和昊王,皇帝如果不先下一子,昊王则无法跟进。 先生…… 应该不会怪罪她吧! 满殿的诡异中,李 从厚缓缓开口,“你叫什么?” 靖宝忙道:“臣姓靖,名宝,字文若,临安府人士,家中排行第七。” 李从厚冷笑一声,“你不应该叫靖文若,该叫靖大胆!” 靖宝吓得一动不敢动:“臣,罪该万死!” 李从厚深深看她一眼,没叫起,而是对着一旁的王中道:“靖文若虽口出狂言,却熟知百书,学贯古今,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先生功不可没。” 王中忙打哈哈道:“皇上,这一桌子的奏章,可都是奏请顾长平复起的。” …… “靖七,你他娘的……” 钱三一手指痉挛般抓着靖宝的衣襟,“差点被你吓尿了,真捅出篓子,我看你怎么和先生交待?” “不是没出吗,先生还复起回国子监教书了。”汪秦生帮腔。 “你他娘的就宠着他吧!” 钱三一咬牙切齿,“他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 靖宝拂开他的手,“下次我也运气好!” “你……” 钱三一气得差点晕过去,正要破口再骂时,忽见一个小内侍跑过来,“三位进士留步,苏娘娘留三位一见!” 三人吓得心头大颤,内嫔冒然见外臣,这,这,这……可是杀头的罪。 “三位放心,苏娘娘是请了圣恩的。” 第三百九十二章 苏妃送礼 半盏茶后,靖宝才明白苏娘娘这圣恩请得有些仓促,因为见面的地点就在宫墙下。 苏婉儿身着一身宫装,高鬓未冠,鬓上插着二对金钗,颜色娇媚可人。 她的身后是七八个内侍及宫女。 三人只能跪在青石砖上行礼。 行完礼,沈姑姑捧着锦盒走到三人面前,笑道:“这是娘娘为三位进士备下贺礼,恭贺三位金榜题名,前程万里。” 三人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不敢冒然去拿。 “顾先生师从苏家,你们师从顾先生,按辈份本宫比你们大一辈,长者赐,不能辞。” 苏婉儿的声音如歌似水,“本宫只是尽到一个长辈的礼数,收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靖宝只能接过锦盒,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来:里面是三支狼毫笔。 “多谢娘娘!”三人齐声道谢。 苏婉儿颔首道:“文人手中的笔,便是武将手中的枪,本宫希望你们用好这支笔,替皇上分忧解难。” “臣等,遵旨!” 三人再次行礼,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身后喊道:“探花郎留步。” 靖宝心下漫生出淡淡的厌恶来。 本来苏婉儿见他们三个,已让别的进士心生酸意,这会又把她留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娘娘还有何吩咐?”她恭敬问道。 苏婉儿看他一眼,笑道:“劳你给你家先生带个话,皇上惜他才华,容他复起,望他以后谨言慎行,万不可再辜负皇上一片爱才之心!” “臣,一定带到!” 靖宝转身时,大着胆子看了苏婉儿一眼。 那张脸笑语焉焉,果然绝色,只不过这脸上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等他们走远,沈姑姑摒退左右,悄声道:“娘娘刚刚的话,说得漂亮,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一定感动娘娘的温柔体贴。” 苏婉儿略笑笑。 这出戏她谋划了很久,第一重为着笼络那三个进士;第二重是告诫顾长平不可再意气用事;重头戏却是演给皇上看的。 她隐隐有个预感,这场殿试过后,她的青云路会慢慢顺利起来。 …… 走出宫殿,同行的进士们早就不见了踪影。 靖宝从匣子里取出一支笔,余下的往汪秦生怀里一塞,“我去先生府上,替苏娘娘传个话。” “一起!” 汪秦生笑眯眯道:“我们给先生报喜去!” 靖宝心说你个棒槌,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去顾府,好像有点逼迫顾长平的意思,三人 一道去,还能遮掩一下心思。 我什么心思? 我不就是想看看先生有没有被自己吓出病吗! “走,一起!” 靖宝挺了挺腰板,心说路上还能把大宝、二宝的事情和汪秦生敲定敲定。 汪秦生老好人一个,岂能不应好友的请求,更何况还许诺了酬金。 一旁钱三一起哄道:“靖七,你京里有没有要启蒙的孩子需要我这个状元出面教的,只要银钱给得足,一切好说!” “钱三一,我十分好奇你小时候是不是做过要饭花子,所以对银子这么看中?”汪秦生笑道。 钱三一翻个白眼,轻飘飘道:“何止做过要饭花子,我还吃过观音土呢!” “你就吹吧,你就!” 汪秦生扯了扯靖宝的衣袖:“文若,你信吗?” “呃?”靖宝茫然抬头。 “怎么魂不守舍的!”汪秦生嘀咕一句,转头又与钱三一说话。 靖宝并非魂不守舍,她只是在想先生果真复起,那么他与宁王府的联姻,是不是板上钉钉? …… 顾长平正与沈长庚坐在饭桌前。 “王府我去过了。” 沈长庚看着桌上的菜,半点食欲都没有,“宁王与宁王妃的脸色很不好看,也没与我说什么 ,当场端茶送客。出府的路上,碰到郡主,郡主她……” “直说吧,不必吞吞吐吐。” “郡主让我带句话给你:万没想到,顾长平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你怎么答的?” “还能怎么答!” 沈长庚叹了口气,道:“我只说,顾家只剩他一个,他不贪生谁贪生,他不怕死谁怕死!” “答得好!” “你也甭夸我,以后这种事情可千万别让我做,我他娘的太难了!” 沈长庚顿了顿,又道:“对了,来的路上接到消息,皇帝命你到国子监教书,稍后宫里就有旨意来。” “爷?” 齐林推门进来,“宫里有圣旨来。” 顾长平若有所思了片刻,“你稍坐,我去去就来!” 旨意很简单,三言两语读完,送走宣旨的太监,顾长平一转身,便看到了从马车上跳下来的靖宝。 四目相对,顾长平飞快的移开眼睛,刚移开,又觉得自己表现的太心虚了一些,忙再看过去。 “你们如何来了?” 靖宝大。大方方走上前,眼神笔直,“一来是给先生道喜,二来是在出宫的路上遇到苏娘娘,她有句话让我带给先生。” 顾长平被她眼中清净晃了眼,“ 什么话?” “还没吃饭儿!” 靖宝静静地看着他,“先生赏个饭呗!” 汪秦生嚷嚷,“就是,饿死了!” 钱三一直接点菜:“我想吃肉丁炒双笋丝,油煎豆腐!” 片刻后,顾长平挪开眼,对身后的齐林道:“让厨房多上几道菜。” …… 人多,吃饭的地儿就摆在了暖阁。 沈长庚见是这几个替他争气的,顿时有了食欲,还让齐林烫了一壶酒。 顾长平放完圣旨走进暖阁,就只有靖宝身边的位置还空着。 靖宝见他身形有瞬间的犹豫,往上挑了挑眉,心道:可不是她故意的, 顾长平走过去坐下。 正好齐林将热菜端上来,他就着热气看了靖宝一眼,随即藏起眼光,道:“你们几个少喝些。” “先生是怕我们酒后吐真言吗?”靖宝冷不丁开口。 顾长平正喝酒入口。 然后,就被呛着了, “咳咳咳……”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苍白脸皮通红一片。 一方巾帕递过来。 顾长平低头看了看,没去接,靖宝却直接塞到他手里,“这帕子还是先生的。” “你竟然还私藏先生的帕子!”钱三一开玩笑道:“说,私藏先生帕子的目的是什么?” 第三百九十三章 挺能耐啊 “目的是……” 靖宝睨了眼身侧的人,笑了笑道:“卖钱啊,教出状元、探花的先生的帕子,怎么着也值个七八十两吧!” 钱三一正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时,忽然又听靖宝道:“其实七八百两我也不卖的,留着只是为念想,先生,你说呢?” 她看着顾长平,模样既乖巧,又轻佻,真正的雌雄难辨。 无人知道顾长平心里几乎溃不成军。 真是个妖精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顾长平自己先吓了一跳。 戏本子里用妖精打架来形容男女性事,他自诩清高,也一向洁身自好,竟然会…… 一定是太久没有舒缓的原因! “既然是念想,那就收起来吧!” 他把帕子塞回她手中,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碗中,聪明的转移了话题,“娘娘让你传什么话给我?” 靖宝的失望全敛在眼睛里,“娘娘说,皇上惜先生才华,容你复起,望以后谨言慎行,万不可再辜负皇上一片爱才之心!” 顾长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靖宝见他脸上连个波痕都没有,心里不知道是酸呢,还是甜,有股焦躁上下翻涌。 她吃下顾长平给她夹的那口菜,忽然不着边际的想: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不如胆子再大些。 “先生和宁王 府联姻成了吗?” 顾长平索性放下筷子看着她,“你觉得该成吗?” “应该成不了!” “为什么?” “因为……” 靖宝对上他的视线,又飞快的撤回,盯着面前的酒盅道:“郡主配不上你!” 她心里其实还有一句:“我也配不上,没有人能配得上你!” 顾长平尚未做出反应,同桌上的那三人脸色都变了变。 汪秦生:今儿个文若他有些反常啊! 钱三一:我似乎嗅到了诡异的味道! 沈长庚: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都管起先生的终身大事来了! 顾长平嘴唇微微动了动,看着靖宝的侧脸,简直坐不住。 这丫头! 故意的! 偏这时,汪秦生那个二百五似的说了一句话:“文若,那你觉得谁配得上先生?” 靖宝先是一愣,随后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那得问先生呀!” 那个“呀”的声调往上翘,像涟漪一圈一圈荡在水面上。 汪秦生怔了怔,心说:今儿个文若不仅反常,怎么说话语气都有点像娘们似的。 太拨动人心了! 汪秦生能察觉,别人又岂能察觉不出。 靖宝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忙起身道:“我吃饱了,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先生,恭喜复起!” 靖宝几乎是逃出 顾府的。 上了马车,帘子一落,她立刻用掌心捂着滚烫的脸颊,七爷啊,你胆子可太大了,简直大上天了! 暖阁里。 除了顾长平外,另外三人面面相觑。 汪秦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钱三一:不仅气氛诡异,连靖七都诡异! 沈长庚:不仅管起先生的终身大事,还敢拿先生开涮,小兔崽子翅膀硬了,一个个要上天还是怎么地? 唯有顾长平不紧不慢的把最后一粒米嚼醉,咽下,放下筷子道:“我也吃饱了,你们慢用。” …… 足足热闹了三天的探花府,彻底安静下来。 晚饭时,阿蛮从傅府回来,带回一个好消息:三姑娘的血止住了。 马承跃说只要三天之内血止住,他就有法子把这一胎保住。靖宝一高兴,与高正南喝了两杯,回到房里沐浴更衣,倒头就睡。 半夜口渴醒来,正要喊阿蛮,忽然见床前站着一黑影,吓得魂飞魄散。 “是我!” 顾长平居高临下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折出深浅不一的光。 靖宝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低声道:“先生怎么半夜三更站别人床前吓人?” “你不是胆子很大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重重刮过靖宝耳朵,她耳朵“轰”的一声,脸瞬间就红 了。 这是在说她白天干的那点事儿! “先生,我……” “怎么不喊顾长平了?” “……” “不是喊的挺顺口的吗?” “……” “做了探花挺能耐啊!” “……” “现在那点能耐呢?” “……” 靖宝内心是咆哮的。 师生三年,顾长平给她的感觉是儒雅如君子一般,却不想,这人……这人也咄咄逼人! 仗着黑灯瞎火,顾长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 “穿好衣服,我在院子里等你!” 他转过身,用火折子点了蜡烛,头也不回的离开。 外间,阿蛮听到爷房里有动静,正披着衣服坐起来,冷不丁看到一个男人从爷房里走出来,“啊”的大叫一声。 顾长平回首冷冷看她一眼,阿蛮吓得赶紧用手捂着自己嘴,片刻后,她狠狠心,用力的掐了自己一把。 嘶-- 疼! 不是梦! 不是梦,那顾先生怎么会从爷房里出来? 阿蛮直跳起来,赤着脚冲进去,“爷啊爷,刚刚……” “嘘,别伸声! 靖宝一边穿衣服,一边道:“先生找我有事!” “……不是,我……” “你继续睡,不用管我!” 靖宝拍拍她的肩走出去。 阿蛮表情十分空白了片刻,然后猛的一跺脚,仿佛当场抓到贼 似。 自己在傅家三天,是不是他们已经幽会了三天? 完了,完了,完了…… 这都熟门熟路了! …… 月色如水。 靖宝跟在顾长平身后,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心虚虚的。 跟一段路,她再忍不住,低声道:“先生半夜找我,有什么事?别拿钝刀子磨我。” 前半句话,说给顾长平听。 他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干出半夜站别人床头的事情。 中午在顾府时她就看出来了,他的眼神在闪躲她;她说话,他也不接茬。 所以,应该不会有好事。 后面句话,说给自己听。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反正脸已经丢尽了,哪怕这刀子砍得她血脉寸断,她也能受着。 果然,顾长平停下来,转身,深深看着她,神色有些肃然,“靖家你打算怎么办?” 靖宝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下子噎住了,半晌才反问一句:“什么怎么办?” 顾长平看着她迟疑而为难的表情,只觉得心底一阵难过。 什么都没想明白,就跑来和他说愿意一直追随,她知道不知道“追随”两字意味着什么? 知道不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要面对什么,失去什么? 若是失败,又该是怎样的万劫不复! “真是个傻子啊!”他在心里叹道。 第三百九十四章 他喜欢我 顾长平的沉默,让靖宝一瞬间几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是的。 靖家怎么办,她没有想好! 她一向最恨画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一个女子凡遇到个俊朗出众的男子,便家也不要,爹娘都不要了,就一门心思想要跟着那男人。 如今,她也成了那样的人,而且那人还要造反。 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啊! 顾家只剩他一个,靖家不是。 她难道忍心让靖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为她的这段情陪葬吗?她做不出那样畜生的事情来! “先生,咱们能不造反吗?”她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 顾长平却迟迟没有应声。 那片刻的安静微妙极了,像是两股劲儿在无声的较劲,拉扯,搏弈。 终于,靖宝失望的垂下眼,这时,只听男人发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众人只知道我与十二郎同出苏门,却不知道他是因为我才拜在苏太傅门下,因为只有这样寸步不离,我的性命才无碍!” 靖宝猛的抬起头,眼神倏的变了。 “先帝因太后临终所求,又有养育一场的情份,所以留下我一条命,但先帝从小是在顾家的阴影下长大,他有多恨顾家,就有多恨我,斩草不 除根是心头大患。” 顾长平的嗓音已经判若两人,“每次他想起顾家,想起平乐公主,就会对我起杀意,若不是那点子誓言,我早就……所以自我记事之日起,我就知道我是有今日,没明天的人。 按理说,我一小屁孩,没那么大的求生欲,死了反而是种解脱。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活。 为了活命,我不敢笑,更不敢哭,不敢吃任何陌生太监、宫女送来的食物,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接近自己的每一个人。有一回刀已经出鞘,若不是我机警的喊了一声太后,那刀便落下来了。” 靖宝听得手脚冰凉。 她仿佛看到一个孤苦无依的小男孩,在满院紧闭的残阳中,蜷缩在角落里,眼里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那时候,他还不能称之为小男孩,只是个刚满三岁的孩子。 “十二郎知道这件事后,便与我同吃同睡,寸步不离,去苏家也是为了护着我,只因为他学武的启蒙先生是我大伯,我大伯教了他三天的时间。” 往事如风,扑面而来。 顾长平声音在风里慢慢平静下来: “在苏家,我、十二郎、苏秉文情同手足,婉儿是苏秉文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我们的妹妹,天 真烂漫,才情绝绝。少年情窦初开,我与十二郎都暗暗喜欢她。” 现在还喜欢吗? 靖宝在心里问! “少年的眼睛,是藏不住事的,十二郎知道后,与我打了一架,几乎是两败俱伤,我对天发誓说不会和他抢,但后来先帝指婚,十二郎不敢违命娶了昊王妃,大婚前他让我好好待婉儿,算是把婉儿让给了我。” “这不算让,只能算放手。”靖宝一针见血。 顾长平低头看了眼靖宝,“这就是让,他贵为王爷,正妃之位听之于人,侧妃总能自己说了算。一个护我性命的人,又成全我幸福的人,他想要这个江山,我便给他这个江山?” “他想要先生的命,先生也给吗?” “给!” 话落,靖宝心里有说不出的惘然,那分兄弟情,有那么重吗? “那么顾家呢,顾家占几成?” “三成!” 顾长平看着地上的月光,继又说道: “我能活到现在,靠的是顾家的庇佑,在别人眼里,顾家是乱臣贼子,是功高震主,是卧榻之上不容他人鼾睡;但在我这里,顾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是马革裹尸尽忠良,是我的根。 人不能没有根。君君臣臣的道理,在我看来狗屁不通 ,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的把戏而已。” 他满怀伤感地说:“为顾家,我只想正名。正名的唯一办法,只有让十二郎上位。靖文若,人活一世,终归是要死的,我做不到这些,没脸见顾家的烈祖烈祖,这便是我所有的理由。” 靖宝心中突然惶恐,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他说得都对,没有一个字是错的。 这时,顾长平又道:“我曾经的一颗心,的确是在苏婉儿身上,那样一个讨巧聪明人儿,世上没有几个男人能不喜欢。只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 顾长平静了静,目光柔起来:“后来你出现了,女扮男装进国子监,和男人比肩,为了撑起靖家冒着被识破、被杀头的危险。 我忽然就觉得这是另一个自己,明知挣脱不开命运,只有义无反顾的往前走。” 他情不自禁的一路看着,一路帮着,然后让自己陷了进去。 陷进去了,就不想再出来。 “小七!” 他忽然伸出手,扶上靖宝的脸,指尖微有凉意,“我不是凉薄无情的人,你对我什么心,我便对你什么心。” 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几个字,顾长平隐在了喉咙口,没说出来。 靖 宝晕晕乎乎的,像喝了三大碗米酒,又像做了一场梦。 耳边的声音像隔着一层纱,每一个字都听得见,但连起来什么意思,却不真切。 他说什么啊! 什么你的心,我的心? 还有,这人胆子怎么这么大,手怎么能摸她的脸…… 靖宝抬头看他。 他眉眼鼻梁的轮廓被月光勾勒的异常清隽,眼睛里清晰的拢着自己的影子。 所以! 他在说,他喜欢我! 他!喜!欢!我! 当靖宝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时,顾长平微凉的手已经缩回去。 “我们之间,仅凭喜欢是不够的!” 他说:“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有你身上的担子,我替我们想过了,找不到一条能融在一起的路。我对谁都可以自私,唯独对你……” 顾长平渐渐词穷,不知道下面的话要如何说,只得叹了一声。 “先生?” 靖宝的声音哽咽了。 她有种预感,那条帕子的的确确是他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小七,先生再教你一个道理!” 忽然,风起沙沙,顾长平陡然吸下一口夜风,肺腑清凉,人也彻底清醒了。 于是,他说: “福不可享尽,话不可说尽,我们能走到这里,是最好的结果。” 第三百九十五章 求而不得 建兴三年,三月二十日晚。 那个万籁俱寂的夜,无人知晓,靖宝的心里经历了怎样的一场天崩地裂。 等她回过魂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阿蛮把七爷从床上拽起来;元吉端着脸盆进来;阿砚在院子里教狗二蛋打拳…… 大家伙都和平时一样忙碌着,七爷除了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外,也无任何异常,早饭的时候还和陆氏几个说说笑笑。 只有七爷心里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今日一早要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把一众进士的名字刻在碑上,午后得去翰林院报到! 靖宝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的官位,从报到到正式入编上班,还有三月的时间,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回临安府一趟。 临安? 离他够远的吧! 国子监依旧是那个国子监,但人已经换了一茬,见新科进士回来,监生们纷纷围上来。 “瞧,那就是钱状元!” “啧啧啧,天庭饱满,耳阔鼻大,果然是状元之相。” “呀呀呀,我看到靖探花,我的天,靖探花的皮肤可真白,眼睛可真水灵。” “他是江南才子,不水灵才怪!” 钱三一和靖宝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冷气。 钱三一:眼瞎吗,这小 子哪里水灵? 靖宝:呸,耳阔鼻大,是贪财之相! 两人身后的汪秦生挺了挺腰板:算你们这帮小学弟有眼色,看得太准了! 众进士一路往里,直奔孔庙。 此刻的孔庙焕然一新,祭酒沈长庚为了这一天,已命人彻底清扫,连孔子他老人家的圣像,都擦过了。 靖宝进殿,第一眼就在众博士中找到了顾长平。 他穿一件天青色旧衫,不卑不亢地反剪着手,目光静静的与她的对上,嘴角微不可察的弯了弯。 靖宝下意识的也跟着弯了弯。 随即两人同时默契的挪开视线。 他(她)心里有我,所以,哪怕只能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都想给他(她)一记浅笑。 祭祀由沈长庚主持。 这人是一板一眼的性子,做事也是一板一眼的做。 点香,宣读圣旨,插香,叩拜…… 一系列流程走完,便由等在一旁的工匠开始刻碑,沈长庚报一个名字,他刻一个。 报到探花郎时,顾长平抬眼,不想靖宝也正向他看过来。 这一回,靖宝逗留的目光久了些。 她看着顾长平的眼睛,胸口憋闷的要炸了, 昨夜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甚至倒背如流,可有什么用? 能抵什么用? 顾长平很聪明的只说他自己,只字没提到她,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不容许她做回女人。 求而不得的情愫在这瞬间疯狂生长,靖宝颓然垂下头,自己对自己骂了句粗话:这特么操X的! …… 祭祀结束,已近午时,进士们都聚在馔堂用饭。 这一回,靖宝他们坐的不是往常坐的餐桌,而是和博士们坐一起。 顾长平因为教出两个首榜,坐状元和探花中间,靖宝的目光就落在他交握的手上,沉默的出神。 直到端上菜,她才抬起眼,把筷子递到顾长平手中,“先生,请用!” 顾长平接过来的时候,指尖顺着筷子往下滑了毫厘,碰到了靖宝的手指。 他没有立刻挪开,而是轻轻往下一压后,方才抽手。 没有人看见。 这份偷来的、片刻的亲昵是属于他们的。 靖宝勉强克制着呼吸,手指僵硬着去扒饭。 这时,忽听得有人噗嗤一声笑道:“顾博士好福气,被罢了官还能靠学生复起,这可是咱们国子监头一份。” 说话的,是新晋的博士,姓王,王国公的远房亲戚,靠着王国公的关系硬塞进国子监做了博士。 靖宝心里正憋得慌,毫不犹豫地怼了回去,“这话说得太对 了,我先生就是福气好,不光有我们这三个替他争气,还有锦衣卫的高抚镇和小徐将军也替他争气。” 钱三一笑着接话道:“先生啊,小徐将军昨儿还来信了,特意问有没有人欺负先生,若有人,先记着,等他回了京再算帐。” 汪秦生忙挺胸抬头道:“高抚镇也说过,欺负先生就是欺负他,只求菩萨保佑那人屁股上是干净的,否则落在他手里,就先试试他的手段。” 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那王博士只是王家的远房,到底不敢造次,一张老脸青一阵,紫一阵,半个字都不敢往下接。 他哪里知道这三人进国子监前,就暗戳戳的凑在一起商量。 先生是罢了官又复起的,官职仅仅是个博士,国子监就是个小社会,肯定有人会迎高踩低。 如果有人能跳出来挑衅一下就好了,正好趁着他们三人都在,来个杀鸡儆猴。 这不,就有人撞到枪口上了。 对面的沈长庚伸出脚,踢踢顾长平的:小崽子们没白养,一个个都护着你呢! 顾长平夹了一筷子菜到钱三一碗里,再是汪秦生,轮到靖宝时,他把鸡汤里的鸡腿整个夹给了她。 然后,跟个慈蔼的长者一般,拍拍靖宝的肩,“少说话 ,好好吃饭。” 他掌心的温度隔着衣裳透过来,靖宝这才很缓慢的抬头看他一眼,嗡声道:“先生,你也多吃些!” …… 吃罢饭,按理进士们就该各自离开。 顾长平突然开口道:“你们几个要不要去先生房里喝盏茶再走。” “要!” 靖宝胸口发闷,“以后再想喝到先生的茶,怕是难了!” “什么难了,顾府你还去得少了!”钱三一瞪眼。 “我才是真正的难了!” 汪秦生冲顾长平撇了撇嘴,“请先生赐茶。” 三人簇拥着顾长平走路,靖宝因为最矮小被挤在中间,肩膀抵着顾长平的左手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顾长平的心跳似乎很快,心里既有些窃喜,又有些难过。 原来,他也和我一样翻涌着! 顾长平从前院子给了沈长庚,因为头一天入职,他还没有自己的院子,四人便去了沈长庚院里。 想到那几年,他们无数次的在这个院里被罚跪,三人不由相视一笑。 汪秦生指着地上:“这处是我常跪的!” 钱三一笑道:“你的边上就是我,咱们俩称不离砣,砣不离称,靖七,你一般跪这儿!” “都坐下,我有话说!” 顾长平撩起衣衫坐在太师椅中。 第三百九十六章 话还没说 “秦生外放,你们两个下午去翰林院报到,算是正式踏入官场。” 顾长平默了默道:“走出这个门,你们心里有我这个先生就行,以后嘴上不用提,也不必再到我顾府来。” 钱三一和汪秦生瞬间都呆了。 唯有靖宝,抬头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出神。 顾长平看她一眼,“顾长平学生这五个字,在官场上对你们没有任何用,反而是阻力。” “先生,这是为什么?”汪秦生不明白。 顾长平眉头蹙了一下又松开,“王家在官场上势大,我又与王家有过节,你们为着自个的前程,就应该这么做。” 汪秦生:“可是先生!” “没有可是!” “逢年过节总能送个节礼吧!”钱三一嘀咕道:“要不成什么样了?都像成叛出师门了。” 靖宝偏过头望向顾长平,眼里的情绪克制的收敛回去,“只要心里有先生,哪怕一辈子只能远远看着,我也愿意。” 汪秦生:什么叫远远看着,这话他怎么听不太懂! 钱三一:又来了,又来了,那股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一盏茶喝完,客走,沈长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沉默了一会道:“是不是把他们踢得太早些?” “不早!” 顾长平很轻的眨了 一下眼,“今日早朝,皇上命宁王在十五日内交出兵权和大印,戏要开场了。” 沈长庚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很诧异?” 沈长庚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皇上这步棋,走得有点急啊!” “好久没去温泉庄子了,虽说这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但泡一泡还是有利身心的。顾怿?” 顾怿从院外走近,“爷?” 顾长平:“以李娘娘的名义,约一下宁王妃,请她到温泉庄上一聚!” “是!” 顾怿转身就走,沈长庚收回视线,落在顾长平身上,“那个……你还没说你心里的人是谁?” “说过了。” “谁?” “你!” “我信你个鬼!” 沈长庚气得哇哇大叫,哪还有半点祭酒大人的风度。 姓顾的,你给我等着,早晚一天我会把你心里的人揪出来。 国子监正门外。 钱三一和汪秦生围着靖七。 钱三一:“你和先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汪秦生:“你刚刚说的话是几个意思?” “傍晚我在楼外楼请你们吃饭,一会我派人去请高美人,一来替秦生饯行,二来算是个散伙饭!” 靖七所答非所问,“这一回,咱们不醉不归!” 说罢, 她扶着阿砚的手钻进马车。 钱三一:“秦生,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汪秦生:“发现了。” 钱三一:“什么?” 汪秦生:“靖七不对劲!” 钱三一:“哪里不对劲!” 汪秦生:“处处不对劲!好了,轮到你说了!” 钱三一:“你的话,就是我的话!” …… 因为是探花,翰林院的上司对靖宝客客气气。 出翰林院,她直奔楼外楼,一来盘帐,二来好几个月没研制新菜谱了。 待到掌灯时,那三人陆陆续续来了。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气氛却是淡了不少,高朝吃到一半,锦衣卫突然来任务,他匆匆去了。 所有人诧异发现,这个曾经目中无人的美人,竟然连半句牢骚话都没有。 连高美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汪秦生感慨着多喝了几杯,醉了,抱着钱三一哇哇大哭,嘴里叫嚷着舍不得,舍不得。 钱三一被胡了一身的眼泪、鼻涕,跟着醉了,敲着筷子埋怨谁定的规矩,状元非要去翰林院呆几年,他现在只想去户部做个管钱的小史。 靖宝神色平静的一杯一杯喝着酒。 她知道,时间会治愈一切,只是此时,她的伤口还露着血肉,还没有愈合。 门被推开,阿砚 走进来,“爷,隔壁包间来了人,是温卢愈和先生,要了四个菜,一壶酒。” 靖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阿砚见爷竟没有别的表示,忙提醒道:“要不要……我再给他们添几个菜,或者把帐单免了?” “咱们楼外楼是做慈善的吗?又添菜,又免帐,你是打算让你家爷喝西北风?” 阿砚被骂得一声不敢吭,心里却一百个不服气。 爷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更何况那包间里坐的是顾长平! 正想着,却见七爷把酒盅往桌子上一顿,起身指着那两个鬼哭狼嚎的醉鬼道:“送他们回去,我去隔壁包间看看。” …… 门,砰的一声推开。 顾长平瞥一眼来人,眉目间暗潮涌动。 他是被温卢愈拉过来的,说是好久没尝楼外楼的菜,却不想,她会在。 脸色潮红,说明喝了酒; 脚步虚浮,说明酒喝得还不少。 “啊,靖兄弟也在啊,快坐下,哥哥还没正而八百地敬你一回酒,恭喜你高中探花。” 温卢愈一边去拉人,一边吩咐小二道:“再添两壶酒来。” 靖宝往顾长平身旁一坐,看着他,眸光里有纠缠难抑的情绪。 顾长平薄唇抿成薄薄一条线,把自己的茶盅放在靖宝面前, “别喝酒,喝茶吧!” 他看出自己薄醉了。 靖宝别开脸,眼中的倔强慢慢变作难过,双眸染上一层潮意,“茶有什么好喝的,不像酒,能解千愁。” 顾长平哑口无言。 温卢愈叫他来,他就一定来吗?只因为这楼外楼是她开的,心里隐隐盼着,或者在这里能见她一面。 一旁的温卢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放下酒盅笑道:“这屋里太闷了,我简直待不下去,出去透透气一会再来。” 话落,他冲顾长平露出一个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笑容,掩门而去。 他一走,这屋里更闷了。 顾长平迟疑了一下,声音变得很轻,“和谁喝的酒?” “高朝,钱三一他们。” “人呢?” “高朝衙门里有事,先走一步;那两个醉了,阿砚送他们回家了。” 靖宝画蛇添足的又补一句:“我也醉了。” 顾长平沉默不语。 “醉酒的人,有权说不着调的话吗,先生?” 靖宝抬头看着他,顾长平只觉得那双眼眸似要望进他心里一样,“你忘了我昨儿和你说的话了吗?” “话还没说,来何尽?” 靖宝拿过他面前的酒盅,一口喝完,把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搁,“顾长平,你能抱抱我吗?” 第三百九十七章 我是疯了 包厢里,安静着。 唯有心跳声。 “靖小七,你胆子一向那么大吗?”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不是!” 靖宝指了指酒盅,眼神亮得灼人,“得分事,得看人,还得借着它。” “靖小七!” “我娘我姐他们都唤我阿宝,如珍似宝。” 过了一会,她又道:“你一定是觉得我疯了。” 没错,我就是疯了! 那块帕子,那只簪子,那只小马灯不该只是唯一的念想,她还想要更多。 顾长平忽然觉得胸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为自己,也为她。所有的东西,包括天下都能算计,唯有人心不能。 不仅不能,更无法掌控。 就像此刻,他自己的心也想疯一次。 “阿宝--” 顾长平低下头看着她,鼻尖的距离近在咫尺,温柔道:“其实,你的胆子还能再大些。” 呼吸,都乱了。 乱透了! 原来只要他愿意,竟有如此勾魂摄魄,盅惑人心。 窗外,灯火三三两两,食客们划着拳,有人叫嚷着,有人哭着,有人笑着,都融在夜色里。 屋里。 他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颈。 她双睫战栗,并不是惧怕,而是感觉一颗心悬于 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温润的唇落下,是柔软到极致的触感,像一片流云,一滴微雨,一阵清风…… 靖宝觉得,她的心这才有所依,有所靠! 夜,可真美啊! …… 顾长平走出楼外楼,挑帘上了马车。 车里,温卢愈双腿盘坐,端着一盏温茶看着他,眼神笑眯眯。 没理这人,顾长平自顾自上了车。 “口渴吗?”温卢愈倒了盏新茶,递过去,一语双关。 顾长平知道这人是在风月场里厮混惯的,一双眼睛又毒又狠,必是瞧出了些什么,倒也不想瞒着。 “我心里的人,是她!” 温卢愈咧嘴笑了,伸手点点,“我若有断袖癖,也会选他,这小子的确挺勾人的!” “刚刚分了!” 温卢愈的笑僵在了脸上,“为什么?是因为他是男人?还是因为他是你学生?” “都不是!” 顾长平摇摇头,“因为我要做的事,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他知道了?” “猜到了!” “果然是探花啊!”温卢愈叹了一句,“瞧他的样子,似乎放不下!” 顾长平自嘲的笑笑,“可见也是个明白混帐人。” “他应该是为着靖家,不像我,孤家寡人一 个,随心所欲惯了,上天入地只凭自己性子。” 温卢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道:“他既猜出,又不能与你同路,你能笃定他,不会卖了你?”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她是靖七!” 这叫什么话! 有情饮水饱吗? 听着真他娘的酸牙齿! “顾长平,你知道我为什么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 温卢愈冷笑一声,露出了少见的、狠辣的一面: “那是因为人一旦陷进情情爱爱里,脑子就昏了,热了,糊涂了。烽火戏诸侯的下场是亡国,你太相信一个人的结果是连累大家一起掉脑袋!” 见顾长平没有任何反应,温卢愈登时怒了,“姓顾的,我他XX的现在还不想死,你必须给我杀了她!” 顾长平看着这人眼底的疯狂,心知就不该与他说太多。 但这人把命都交到自己手上,若连他也瞒着,似乎说不过去。 “你不好奇一下,我从前喜欢的是女人,为什么现在喜欢的却是个男人?” “不就是被苏婉儿刺激的吗,这还用好奇?” “苏婉儿没那么重要!” 顾长平压着声道:“她主动告诉我,她是个女的,命脉递过 来,我能不信她吗?” 温卢愈整张脸像被雷劈中似的,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女人? 女人? 探花郎竟然是个女人? “啪!” 他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疼啊! “她,她,她……真的是……” 顾长平一把揪住他,眼中杀气顿现,“这事你要敢透半点风声,我先杀了你!” “我……” 温卢愈头一低,将额头在小几上敲得砰砰砰响:“哎哟我的靖兄弟,你可真他娘的……比我还疯啊!” …… 这一夜的温卢愈睁着两只眼睛到天亮。 他实在想不明白,靖七这小子是怎么一路女扮男装混成探花郎的。 这一夜的靖宝连个梦都没有,睁开眼的瞬间,手抚上唇。 “昨天”是真实存在的,这唇上还有他的温度,还有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靖宝把头钻进被子里,在快窒息的时候才坐起来:“阿蛮?” 阿蛮匆匆进来,“爷?” “让你哥去把大姐叫回来,就说我有急事。” “是!” “一会,你吃罢早饭,把母亲与二姐也叫来。” “是!” 阿蛮欲言又止的跨出一只脚,只听身后的人低声道:“阿蛮,我不会做糊涂事的,你们都放心罢!” 阿 蛮浑身一震,扭头去看自家爷。 晨曦里,七爷散着发,半倚在床头,脸上是落寞的神色。 想着前夜的不速之客,昨夜自家爷的醉酒,阿蛮终于正确的认识到一点:爷与先生的感情,刚冒出一点头,就要无疾而终了! …… 书房里,人已齐全。 靖宝开门见山:“叫母亲和两位姐姐来,是想说几件事。这头一件,是我的婚姻大事。” 陆氏忙道:“阿宝,母亲正想与你说这个事,我和你两个姐姐盘算过来……” “母亲!” 靖宝打断:“我已经做出决定,这辈子不打算成婚生子。” 话落,陆氏手边的帕子飘落在地,两姐妹也都露出惊恐的表情。 这消息,太震撼了! “假的就是假的,做不了真,娶进来那人哪怕拿捏得再好,终不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人,母亲姐姐们可以为了阿宝把秘密带进棺材里,那人呢,也行吗?” 靖宝摇摇头:“我怕输,不敢赌!” “阿宝?” “大姐,你先听我说完!” 靖宝吁出口气,接着道:“一个谎言,需得用一千个,一万个谎言去圆它。 娶妻必要生子,到时候母亲还得为阿宝的子嗣发愁,子嗣哪里来?”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不可分家 陆氏的脸变了几变。 “从外头抱来的,那不是我靖家的血脉,根不正,百年后我把家业给他,与赠与一个外人有何区别?从靖府大族里过继一个,我不还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靖宝的目光渐渐空洞起来。 “我先生说过一句话,福不可享尽,话不可说尽,我想了想,这话还少了一句:事不可做尽!” 靖宝的笑容有些苦涩。 “我一路顺风顺水的走到今天,掌靖家,中探花,入翰林,已是老天在暗中庇佑。若再‘深谋远虑’未来的事,坑人姑娘,抢人孩子,怕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 靖宝起身,走到陆氏面前,缓缓跪下。 “母亲,就此打住吧,日后我好好做官,替您争气。至于子嗣,咱们大房还有小八,总断不了根的。” 陆氏垂首去看儿子,看得心头一紧,那眼珠深得像一口井,叫人怎么都见不到底。 不知不觉,她的阿宝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 陆氏不由泪如雨下,瞧着两个女儿道:“阿宝的话都听见了,你们心里是个什么章程,也都说说。” 靖若素刚刚急着有话,这会反倒无话。 靖若溪把兄弟那番话又细细琢磨了一遍,半晌方道:“我倒觉 得阿宝说的有些道理。” “可不成婚,对外也得有个说法不是!” 靖若素瞪了妹子一眼,“这不明不亮的,反让人生出疑心。” 靖宝一听这话,知道两个姐姐这头算是说通了,不由松出口气: “说法有很多,只看用哪一种。可以说我是天刹孤星,命硬无比,不仅克妻,而且克父;也可以说我不能人道;还能说我好男风,不喜女人!” “你倒是舍得把脏水往自个身上泼!”陆氏恨得牙根痒痒。 “母亲!” 靖宝轻声道:“我情愿这脏水往我身上泼,也不想再去祸害别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我更想为自己,为母亲,为三个姐姐积点福报。” “你……” 陆氏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半晌才叹道: “你如今大了,有主意了,再不是从前母亲说东不往西的孩子。我不是不同意,只是想着日后我两眼一闭,你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靖府,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真真可怜。” 这话说得靖若素、靖若溪眼眶泛红,唯独靖宝没事人似的,笑道: “哪里可怜,阿蛮、阿砚、高叔他们不都在我身边;再不济,还有三个姐姐,虽说三姐夫不中用,大姐夫,二姐夫 待我是极好的,我若有事,他们岂能眼睁睁看着?” “你……” “母亲!” 靖若素扯着靖若溪上前,在兄弟身旁跪下,哽咽道:“阿宝为着这个家,牺牲这么多,您成全她吧!” 靖若溪吸吸鼻子:“左右还有我们姐们仨,就算我们仨都走在她前头,他还有一干子外甥、外甥女,更何况还有小八!” 陆氏的脸色就像霜打过的茄子,顿时萎了。 “求母亲成全!” 靖宝深深伏了下去。 陆氏只觉得一颗心都被这孩子揉碎了,“罢罢罢,到时候我眼睛一闭,也管不了身后事,随你们怎么折腾去。” “谢母亲!” 靖宝从地上爬起来,后背冷汗涔涔,浑身竟无一丝力气。 与交人较量,可比读书累多了,后者只动脑子,前者却要用心。 “我想说的第二件事,是靖家的事。” 靖宝坐回原位,稳稳心神,又抛出一记重磅炸弹。 “我入翰林,三年之内怕回不去临安府,母亲一人管着偌大的府邸,劳心劳力,不如索性就把家分了,跟着儿子在京城过活!” 这话正中靖若素、靖若溪的下怀。 姐妹俩暗下商量过,父亲不在了,母亲一个人寡居,不如就住在京 城,还有一个娘家可走动走动。 至于分家,也不是什么坏事。给那房分出些银子、房产、土地,却能省了很多的烦心事。 哪知,陆氏想都不想,便摇头道:“你们父亲若在,决计不会同意。他虽不中用,但老太爷是把靖家交到他手上的。交给他,也是交给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这个家就不能分,我得替他守着。” “母亲?” 陆氏冲靖宝摆摆手:“这事不必再说,我已经拿定主意。你们母亲不是没经过事,从前藏着忍着,是因为儿子还没有挺直腰板,如今儿子中了探花,只有他们忌惮的,没的说我怕的。阿宝?” “母亲?” “等京中事定,你与我一道回趟临安府,一来族里人盼着;二来,老祖宗和你父亲坟头前,也得吱会一声。” 靖宝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她提出分家,就是想试探一下母亲,看看能不能把她们这一支与整个靖族剥离开来。 这是她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却没想到母亲一口拒绝,而且起因竟是为了父亲。 靖宝与两个姐姐偷偷交换一记眼神。 姐弟三人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母亲虽然对父亲百般看不上,心里却是有情 的。 …… 既然决定要动身,那就尽早不尽晚,陆氏见时辰还早,便命人备车去侯府。 联姻不成,总要给那府一个交待,借口就按儿子是天煞孤星的说法来,反正他已经克死了陆家四姑娘。 陆氏一走,靖宝让两个姐姐坐近了说话。 她心里还有一块石头没落地:杜钰梅如何安置? 这会子,她还寄住在寻芳阁里,总不能让她一直这么住下去! 靖若素和靖若溪的意思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靖宝却想把人留在身边。 其实杜钰梅分析的很对,出入官场,自己身边少一个可以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师爷。 只是要怎么留呢? 靖宝思忖道:“这府里还有些老奴仆是认得她的,我想给她在外头典一处房子先住着。” “阿宝,你是铁了心的要让她留下?”靖若素叹气。 “铁了心的!” “老二 ,你怎么说?” “她都铁了心,我能怎么说?” 靖若溪一脸的无可奈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兄弟是个主见大的。” “你可真真是吃了秤砣!” 靖若素纤指往靖宝额头一戳,恨声道:“我在京中有处房舍空着,你让他……” “大姐,万万不可!”靖宝脱口而出! 第三百九十九章 欠着就行 “这又是为何?” “得另寻一处与咱们毫无干系的房子让她住着,哪怕有一天被二房的人发现,咱们也有退路说她是从土匪窝里自己逃出来的!” 靖宝轻轻叹了口气,“凡事,未雨绸缪总没错。二姐,你回金陵府后,把那处宅子处理一下。” 靖若溪点头道:“倒是挪走了我一块心头大石,那宅子回去就处理。” …… 事已商定,靖宝便立刻派阿砚去顾府。 把人从寻芳阁挪出来,这事总得与先生打个招呼,哪知顾长平并不在府中,只让齐林带话说,事情已经交待给了温卢愈。 靖宝马不停蹄的直奔卢愈钱庄。 温卢愈顶着两只熊猫眼,看一眼靖宝,又看一眼靖宝,心里恨不得把自己两个眼珠子挖出来当球踩。 “甜水巷进去,右手边第二间宅子。” “呃?”靖宝一怔。 “顾长平没和你说吗?” 温卢愈两只眼睛粘在了靖宝身上,雌雄难辨,难怪自己瞧不出来。 “那是我在京城置的一处二进二出的小宅子,你把人挪进去就成,一个月五两租金,顾长平已经付了一年。我住东南角,回头你让你朋友从西北角的那个门出入,这样两不干涉。” “温大哥?” “你也甭和我客气,我的生意不光在京城,那宅子一年最多住两三个月,空着也是空着,你朋友搬进去正好帮我看着点。” “温大哥,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 “说什么说,他与我开口,难不成我还不答应!” 温卢愈赶苍蝇似的,挥手赶人道:“去吧,去吧,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这会子我头晕的很!” 就差一点晕死过去了! 这小子……不对,这女子…… 我呸! 怎么这么不顺口的! 靖宝走出钱庄,心底有暖意涌上来。 应该是顾长平早就料到自己会把杜钰梅留下,也料到她不会把人带进靖府,所以才拜托了温卢愈。 “爷!” 阿砚见靖宝犹豫不决,“依我看,先生这样安排挺好的,若让大奶奶和喜儿单独典处房子,两个女人怕不安全。” 靖宝慢悠悠的拢了拢袖子,“走吧,我们去寻芳阁接人。” “那银子,回头我给先生送去!” “不用,欠着就行!” 欠的越多,这辈子都完不清,才好呢! …… 温泉庄子。 宁王妃郑氏看着面前温润的男人,怒道:“顾长平,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将我骗到这里,想干什么 ?” 顾长平面不改色道:“不想干什么,只想陪王妃喝完这杯茶。” “你……” 话刚起了个头,门“砰”的一声从外面关上,郑氏吓的脸色大变,捏着帕子的手不住的战栗。 若这顾长平对她生了歹心,这一遭她怕逃不过。 顾长平无视她的害怕,拨了拨碗里的浮茶,喝了一口,开口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王妃处于弱势,我若生了歹念,您该如何?” 郑氏勃然大怒,厉声道:“顾长平,你敢。” “您此刻有两个选择。” 顾长平放下茶碗,自嘲的笑了笑,道:“第一,是大声呼救,但门口都是我的人,您便是叫了,也白叫!” 郑氏心中大骇,一股寒气从足底蔓延至心底。 “第二是与我殊死一搏,只是男人女人之间,体力悬殊太多,你搏不过!” 见郑氏望着自己瑟瑟发抖,顾长平一笑又道: “其实,还有第三种法子可救一命。这里是昊王的温泉庄子,昊王与宁王同为皇室,可谓一脉相承。您此刻可假意与我周旋,然后想办法走出这个屋子,向李娘娘救助。” 郑氏心中突地一跳,似感觉到这话里有什么不对,却又捕捉不到。 “李 娘娘与您同为女子,必会出手相帮,共同对付我这个贼人!” 顾长平起身走到宁王妃面前,郑氏惊慌失措的想躲开,却发现竟无所可躲,无所可逃。 “你,你,你……” “王妃回到府上,尽可把今日的事一字不落的告诉王爷,长平就等着这庄上,等着王爷发落。” 说罢,他深作一揖,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郑氏惊魂未定,捂着突突直跳的心口呆坐片刻,忽然冲出屋子,尖叫道:“来人,回府,赶紧回府。” 宁王妃一行气定神闲的来,惊慌失措的走。 李敏智站在高处看着那支队伍,扭头冲顾长平道:“她悟出来了?” “就算她悟不出,她身后的人也会悟出。” “那她身后的人,会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 顾长平眼里的光芒微微收敛:“据我所知,宁王的胆子不是太大!” …… 宁王李君权做皇子时胆子就不大,从来没有想过要争什么,抢什么。 生母杨妃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妾,虽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却无家族、兄弟的支撑。 她常常告诫儿子,在皇族中想要活得久一点,定要安份守己,万万不可作死,惦记那些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正是因为如此,李君权早早的去了封地大宁,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无诏绝不入京城半步。 封地虽然偏僻寒冷,但每年朝庭都有钱粮拨下来,吃香的、喝辣的,没事跑跑马,打。打猎,天高皇帝远,快活逍遥似神仙。 哪知,新帝竟然在王家人的蛊惑下,要削他的藩,拿他的兵马,这是李君权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凭什么? 他可半点想夺皇位的念头都没有! 李君权不是笨蛋,一下子就明白皇帝并非冲着他来,只是柿子捡软的捏。 大秦朝这么多的藩王,就数他最弱了吧唧! 搬离封地,交出兵权,无异于把自己放在肉板上任人宰割; 抗旨不遵,那也是杀头的死罪。 两难啊! 李君权这两天火急火燎,嘴边长出一长窜的水泡,张个嘴就疼。 这日,他刚刚忍痛用了碗菊花粥,正打算去书房和几个幕僚再商议商议,只见发妻怒气冲冲而来。 “王爷,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连个顾长平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他把臣妾骗过去,竟然起了歹念……” 歹念? 对个半老徐娘妇人? 宁王心头猛的一突,“你快把事情一一讲来!” 第四百章 往死里打 甜水巷,垂柳依依。 “爷,里里外外都瞧过了,这宅子确实安静,东路住温大人;西路住大奶奶,互不干涉。” 阿砚又道:“宅子刚刚翻新过,纱窗什么都是新糊上去的,稍稍清扫清扫,就能住人。” “那便住下了,你立刻陪喜儿姑娘上街,采买些衣食住行的东西来,再去人伢子那边买两个老实本份的打粗丫鬟。” 靖宝顿了顿,又道:“银子从我私帐上走。” “七爷,使不得,我有银子……” “我说使得便使得!” 靖宝看了杜钰梅一眼,“你且陪我走走,有几句话我要交待下。” 宅子虽是二进,后院却还有一方小小的花园,无人打理,里面杂草丛生。 靖宝话不绕弯,“温大哥虽没个正形,但人是极好的人,你在这里安心住着,不必拘束。” 杜钰梅心里有着另一层担心,“他可曾成亲?我住这儿会不会影响他的名声?” “他无妻无妾,颇爱女色,是风月场里的老客,又是被罢了官的,没什么好名声。” 靖宝索性把话说开:“如今开着钱庄做着买卖,一年在这府里只住两三个月,他与顾先生是好友,先生的人品是极好的,这人你也可以相信。” “那他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靖宝不由把声音放柔道:“从前的事,没必要与任何人提起,就当是做了场梦,你如今是我靖七的师爷,不是靖府大宅门里的大奶奶,不用觉得低人一等!” “我知道了!”杜钰梅将所有的话都隐在喉咙里,只说了这四个字。 “过几天我回临安府一趟,最迟五月底回来,这些日子我不在京中,你自个照顾自个,初一、十五大姐若得空,会过来与你说说话。” 靖宝叹了口气,道:“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足够了!” 杜钰梅努力将眼泪逼回去,清了清嗓子道:“七爷不必急着回来,如今京中不太平,想削藩的,想活命的必有一番殊死较量,七爷远远避开才是正经。” 靖宝愣愣看着杜钰梅半晌,才颔首道:“好!” …… 靖宝从甜水巷子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杜钰梅的事情一妥,她心里只剩下三姐这一块石头没挪开,也是时候去傅府走一趟。 正想着,马车突然一顿。 阿砚掀帘探进来半个脑袋,急道:“七爷,刚刚雪青来传话,说表少爷挨打了,让你快去侯府救命!” “为什么挨打?” “说是为 了爷!” “什么?” 靖宝颈后乍起寒毛,惊得眼睛都直了! 陆怀奇为什么挨打,这事还得从陆氏上门说起。 因侯爷去了衙门,陆氏就先在嫂子刘氏跟前陪不是,把话一一说开了。 刘氏听了有几分恼火。 她本来的算盘打得挺好,府里两个庶女,随便靖家挑哪一个; 若靖家那头嫌弃是庶出,她打算把自家的亲侄女,刘家嫡出的六姑娘说给靖七。 刘家虽比不上侯府,也是官宦人家,还占着一个嫡出的名份,不辱没了靖七。 哪知一片好心换来一个天煞孤星的幌子,哄谁呢? 不就是你家靖七中了探花,眼睛长到头顶上,想另攀高枝吗! 陆氏见嫂子不悦,聪明的止住话,借口府中有事,就先回去了。 一来是口说无凭,得去寺里找个和尚,花些银子做场假;二来需靖宝亲自出面,跟他舅舅诚恳的谈一谈。 傍晚,陆怀奇回府,给刘氏请安时,刘氏的火还没消,把事儿统统说给儿子听。 陆怀奇是知道内情的,一听就知道小七不想祸害侯府两个姑娘,这才扯出天煞孤星的说法,心里不由的又是怜惜,又是辛酸。 偏这个时候,刘氏忍不住骂了靖七几句。 陆怀 奇哪容得下心上人被骂,梗着脖子顶了几句嘴,把刘氏气得肺都要炸了,等侯爷从衙门里回来,立刻差人把他叫来,添油加醋的好一通说。 宣平侯听罢,虽然气恼靖府那头的变卦,却碍着是自个的亲妹子,亲外甥,不好多说什么,只拿言语去哄刘氏。 哪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陆怀奇冲进来,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小七是天煞孤星,我也是,赶紧的,把这个府那个府的姑娘统统回了去,小七这辈子不娶妻,我这辈子也不娶。” 你道那陆怀奇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混账活来? 一来,靖七是他的心头好,梦里都想着念着; 二来,他觉着靖七一个姑娘家都能豁出去,自己一大老爷们,还怕这个,怕那个,像话吗? 第三,议亲的事情迫在眉睫,只要这亲事做成了,那他和小七这辈子就再无一丝可能。 索性趁着这当口闹一场,也好让二老明白他不想娶妻的决心。 刘氏本来的火还没消,上去照着儿子的脸便是一记巴掌,口不择言道:“好的不学,学坏的,都是靖七给带坏的!” “他把我带沟里,我也愿意。” “听听,老爷听听,这叫说的是什么话!”刘氏气得 花枝乱颤,揪着侯爷的衣襟不依不饶。 宣平侯无奈,只得怒斥儿子几句。 陆怀奇若这时不吭声,也不会挨打,偏他梗着脖子,豁出去道:“也不瞒二老,事实上,我对小七是动了心思的。” 这话,无异于睛天霹雳。 侯爷再宠着小儿子,也容不下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更何况他动心思的人,是自家的外甥。 哇啊啊,这小子什么时候有了龙阳之好? 气死了,给我打! 往死里打! …… 靖宝赶到的时候,三十记板子已经打完,皮开肉绽的陆怀奇被人七手八脚的抬进房里。 候在一旁的马承跃赶紧扒下他的里裤,清理伤口。 陆怀奇疼得半死,还不忘哼哼道:“刚刚一抬眼,瞧着像是小七来了,他人呢?你快去跟我爹娘说,这事跟小七没关系,是我一厢情愿!” 马承跃气道:“这个时候你还有空管七爷,你先顾着你自己的屁股吧!” 还一厢情愿? 我看你是二五不着调啊! 靖宝这会子跪在书房,看着怒意未消的舅舅,垂首不语。 明知道此刻她应该开口说话,可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下子疲惫的不行,半个字都不想说。 说什么呢? 这事她也震惊着! 第四百零一章 这小妖精 温泉庄子上,顾长平正在灯下看书。 顾怿缩在椅子里,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爷真是好耐心,都等了大半天的时间,脸上半点着急都没有。 忽然,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一侍卫走进来,“先生,宁王来了。” “果然来了!” 顾怿“腾”的一下站起来,顾长平却只是从书里抬起了头:“请他去泡会温泉,我看完这页书就来。” 顾怿气笑。 人来了,爷还不着急见,这谱摆得有些大啊! 贴身侍卫尚且这么想,何况风尘仆仆赶来的宁王。 李君权紧绷着嘴角,脱去外衫,走进温泉池子,脸沉得跟什么似的。 正在他等得心急如焚,怒火中烧时,顾长平缓步而来,俊秀的脸上浮出一抹歉意,“劳王爷久等!” 李君权神色稍霁,依然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让我好等!” 顾长平笑笑,脱去外衫,走进池子。 李君权暗暗吃惊,一个教书先生,怎么的有这样一副如武将般工整的身材? 记忆中,这人打小就赢弱不堪,连宫里的野猫,都要比他壮上三分。 顾长平坐进水里,舒展了一下筋骨,将手搭在了池沿上,懒懒道:“王爷与我此刻,算得上坦 诚相见吗?” 一语双关。 李君权不由冷笑道:“你今日白天把内子约到庄上,孤男指的是新帝,寡女指的是我宁王府。 新帝要削藩,我宁王府孤苦无依,所以你才会说叫了也是白叫;殊死一搏,我宁王府势微,无异以卵投石;你教内子还有第三种方法,向昊王求助,联合昊王对付敌人!” 李君权脸色一沉,低呵道:“顾长平,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话若传到皇帝耳中,别说你的死罪跑不掉,便是昊王府,也是满门抄斩的大祸!” “所以,王爷是打算去告发我吗?” 顾长平低头一笑,“我不过是顾家仅剩的一只野鬼,死了也就死了,倒是王爷您上上下下几百口,被削了封地,收了兵权,以后是死、是活啊!” 这话,如同一把匕首,直戳中李君权的心门。 “死,怕不太可能,皇上要脸;但活,怕也活得憋屈。头一个看您不顺眼的,便是王家人,王洋的一只手腕断在您手中,一旦失势,王家会不会报仇,用什么法子报仇?” 顾长平欣赏着李君权青白交加的脸色,继续道:“这第二个看您不顺眼的,怕是藩地的诸王们? 您是交了权,交了兵,成了闲散王爷,他们呢?他们和您一样甘心吗?” 李君权眼皮激烈的跳了跳。 “怕不会甘心吧!” 顾长平自嘲地笑了笑,“换了我也不甘心,规矩是太祖定的,封地是先帝给的,凭什么要交出去?” 是啊,凭什么要交出去? 当初太祖打下江山,为了抵御强敌,江山稳固,才把地分给自己的儿子们。 怎么着,这太平日子没过多少年,就要卸磨杀驴? 顾长平见他脸色一片灰败,知他心中已是惊恐到极点,于是叹道:“王爷,这交与不交,可都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李君权心悸连连。 是死路! 往前往后都是死路! 顾长平慢慢挪到他身边,压低声道:“这可不是您一个人的死路,是所有藩王的死路。” 李君权心惊胆战地看着他,顾长平扯下闲谈的面皮,露出凝重的神色: “王爷,我受昊王所托,请您过来共商千秋大计。昊王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你们……” 李君权完完全全失了分寸,身子不停的打颤。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不就是要造反吗? 造反是灭九族的大罪啊! “王爷!” 顾长平 深深一叹道:“此事事关重大,您一时犹豫,一时难下决断,都无所谓,只是十五日后,便是皇上给您最后的期限,该何去何从……天下人可都看着呢!” 李君权浑身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了似的,久久不语。 …… “爷?” 顾怿把干净的衣裳递过去,“宁王应该是心动了!” 顾长平将最后一粒扣子系好,才开口道:“只是心动还远远不够,需得再给烧上一把火。” “这火要怎么烧?” 顾长平静片刻,道:“就从那断了手的王洋烧起来!” “爷的意思是?” “王洋的手因郡主而断,两家结下仇怨,若此刻有传言说,王家欲等削藩后,替王洋求娶郡主,你猜宁王府会如何?” 顾怿顿时眼前一亮,这把火一烧,那宁王再软弱的性子,怕也要狗急跳墙起来。 “爷,我这就去办!” “慢着!” 顾长平叫住他,“人已经搬进温宅?” 顾怿一怔,才明白过来爷问的是七爷的事。 “回爷,已经搬过去了。对了,爷怎么放心把个娇滴滴的人安置在那处,温卢愈是个好色的,万一……” “他只玩风月中的女人,不沾良家妇女!” 顾长平顿了顿 道:“也只有安排在那处,将来有个万一,也能说是温卢愈把人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 顾怿这才恍然大悟。 温卢愈黑白两道通吃,可不是有能力把人那地儿救出来吗!爷为着七爷,可谓机关算尽! 顾怿默默看了顾长平一眼,道:“刚刚暗卫传来消息,宣平侯的小儿子挨打了。” “为何?” “据说是为着七爷。” 话没说透,顾长平却听得明白,眼中的酸意瞬间凝聚起来。 前世,陆怀奇与陆家一道被流放,他命好,既没死在半路,也没死在流放之地,活到了天下大赦。 回到京中,靖宝收留了他,世上再无嚣张跋扈的陆小爷,多了个四处做买卖、赚银子的陆爷,一直陪在靖宝的身边。 这小妖精! 果然招人啊! …… 招人的小妖精还是一声不吭的跪着,倒是宣平侯先沉不住气,一拍桌子,怒道:“阿宝,你和那畜生到底……” “舅舅也疑我吗?” 靖宝抬起头,理直气壮道: “我一读圣贤书的人,岂会做出那种不知天高地厚,有辱门风的事情? 哪怕真有,我放着国子监那些个青年才俊不祸害,偏来祸害自家人? 我这图什么?” 第四百零二章 他算什么 宣平侯一听,顿时气焰消了三寸,敢情是自家那傻儿子一厢情愿呢! 畜牲啊! “我跪舅舅,不是因为怀奇表哥,而是为着两家联姻的事。我知道舅舅、舅妈疼我入骨,想两家亲上加亲,我也想做舅舅的女婿。但……” 靖宝深深吸了口气,“天煞孤星不是我胡诌出来的,是庙里的和尚批的,舅舅您想,府里这么多出众的姑娘,偏偏那两个畜生只动了四姑娘!” 宣平侯陡然一惊。 “六姑娘、七姑娘都是清凌凌的好姑娘,何必嫁给我冒这个险!” 靖宝看着宣平侯的神色,“我既不娶侯府的,自然也不会娶别府的,我与母亲、姐姐们都说过了,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子嗣一事交给小八。” 宣平侯难以置信的表情,半点没遮掩。 刘氏只说这小子要攀高枝,可没说他这辈子一个人过啊!这不是绝了后吗? “至于怀奇表哥?” 靖宝沉默片刻,道:“他不过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一会我去他房里劝劝;若劝得动最好,若劝不动……舅舅也别怪我,左右我心里是没他的!” 宣平侯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在官场上,情场上素来老道的男人半晌 才道:“和尚道士的话你们也信,什么天煞孤星,不过是唬人的玩意;就算是真,也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我还克没了我爹呢!” “……” 宣平侯吓了一跳,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话很有几分道理。 那桩水匪案发生的蹊跷,妹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不成真克没了? 靖宝见宣平侯脸色松动,不再多言,“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后,起身道:“我去表哥房里瞧瞧!” …… 疼得迷迷糊糊间,陆怀奇听见耳边一声幽幽轻叹,不用想,也知道是小七。 他不敢睁开眼,怕挨骂,只得继续装睡。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心事能藏得天衣无缝,只是我的眼睛瞎了,全看不见!” 陆怀奇心里的弦悄悄绷紧,不由自主竖起两只耳朵听她说什么。 “表哥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叹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没法子……” 有法子! 陆怀奇在心中呐喊。 我这回不管不顾的豁出去,就是为了咱们俩的将来找法子,我都盘算好了,你不用就我,我来就你。 反正他们又舍不得打死我,到时候等他们招使完了,妥协了,我便搬到靖 府和你一处过活。 外头,你就做你的探花七爷;内里,你做我陆小爷的娇妻。咱们快快活活、恩恩爱爱的,比什么不强,还不用从外头抱个小子充嫡子养活,咱们自个就能生一个。 不对,一个不够,得生一双,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小七啊,我都替咱们盘算好了! 这绝逼是一步妙棋。 天衣无缝! “就算有法子,我也不愿意,因为……我心里有人了!” “你心里有人了?” 陆怀奇猛的睁开眼睛,刚要挣扎着坐起来,“哎哟”一声,又跌趴下去。 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他硬是咬出了一个字:“谁?” “我先生!” 三个字,像惊雷。 陆怀奇目光跟火把似的,能把面前的人灼出个洞来。 果然是他! 他就看出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对。 等等! 陆怀奇瞳孔骤缩,表情顿时一片空白。 当初小七来劝陆锦云时,说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原来那个男人不是胡诌的?原来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他了? “表哥!” 靖宝蹲下去,目光与他平视,柔声道:“我上头只有姐,没有哥,我是真把你当亲哥。” 陆怀奇把头扭向床里, 被褥下的身子一起一伏,显然是怒到了极致。 “这世上什么都能勉强,唯独感情不行!” 靖宝伸手揉揉陆怀奇的脑袋,“表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 陆怀奇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 他为他连脸面都豁出去了,都心甘情愿做断袖了,结果只换来一句“对不起!” “陆怀奇!” 靖宝看着这人的后脑勺,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你冷静点!” “冷静不了!” “你……” “那人有什么好?” 陆怀奇冷笑一声:“不就是个破教书的吗?值得你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他算是彻底想明白了。 什么天煞孤星,根本就是这小子自己胡诌的,为的就是想有朝一日,和那个姓顾的做成夫妻! “值!” “靖!小!七!” 陆怀奇心痛欲裂,口不择言道:“滚,滚,滚,赶紧给我滚!” “真让我滚,我可就滚远了!” “滚--蛋--” 靖宝冷冷看着他,随即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子。 “小……” 陆怀奇慌忙扭过头,屋里哪还有靖七的影子。 一个荒诞的事实让他心底里瞬间涌出一股子寒气,这小子不会再也不 理他了吧! 不理才好! 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陆怀奇心里堵得慌,抬起手就把床边小几上的药盏给砸了。 外间,刘氏正一只脚踏进院子,听屋里一阵霹雳啪啦,脸色大变,恰这时靖宝像阵风一样的从她身边走过。 刘氏看看屋里这个,又看看夜色中的那个,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是自家的小畜生缠着人家靖七。 作死啊! …… 马车里,靖宝低垂着头,面有菜色。 “爷!” 阿砚看了看爷,张嘴道:“表少爷这人看着不怎么着调,可心是实的,对爷那也是没的说。” 靖宝抬起头看着他。 阿砚在良心的煎熬下,沉默了一会,“他如果愿意就着爷,爷也可以就势应下,到时候……” 靖宝二话不说,腿一伸就是一脚死踹。 “他就着我,保全我七爷的名声,跟我到靖府生活,我与他暗下作起夫妻,说不定还能生下个一男半女为靖府传宗接代。” 靖宝眉眼凌厉的挑起,“似乎所有事情都能凝刃而解,他呢?他算什么?” 阿砚委委屈屈:“……” “一个为我撑场面的工具,一个贡献精子的父亲,一个牺牲自己成全我的好人?” 第四百零三章 可真苦啊 靖宝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冷笑:“这世上最他妈难做的就是好人。我宁肯他堂堂正正做个人!” 阿砚羞愧的垂下头,嗡声道:“爷,表少爷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就能利用吗?” 靖宝真的怒了,“阿砚,哪怕顾长平愿意为我这么做,我也不会同意。” 阿砚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靖宝眼底的厉色褪去,浮出一丝心灰意冷:“一个人能心甘情愿一时,绝不会心甘情愿一世。” 我若知道前面有一个顾长平,无论如何都不会心甘情愿再做靖家七爷! 阿砚:“……” “罢了,和你说了也不懂!” 靖宝掀了帘,“高叔,去傅府。” 阿砚看着爷的侧脸,眼神微微一黯,心想:爷对顾长平,不就是心甘情愿吗?怎么轮到表少爷,就不行了呢! …… “四奶奶,四奶奶,七爷来了,还没到二门。” “快,快请进来。” 靖若袖撑着床坐起来,用手拢了拢头发。因为保胎,她已经在床上静卧了七八日,全身的骨头都躺散架了。 “对了,去把姐儿抱来,让他舅舅看看。” “奶奶小心着凉!” 玉怀上前替靖若袖披了件衣裳,笑道:“奴婢这就去。” 靖宝 掀珠帘进来,见遥姐儿也在,忙从奶娘手里抱过来,吧唧吧唧在粉脸上亲了几口。 这小脸可真嫩啊! 亲两口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遥姐儿冲靖宝一咧嘴,奶声奶气的唤道:“爹爹,爹爹!” 靖宝一惊,笑道:“哎啊,我家小遥遥竟然会开口喊人了呢,来喊舅-舅-,舅-舅-” “爹-爹-” 靖宝轻轻刮了下遥姐儿的鼻子,“小没良心的,光会叫爹爹,舅舅难不成对你不好!” 玉怀在一旁笑道:“七爷快别酸了,娘都不会喊呢,四奶奶都酸好几天了,说别人家的孩子头一个会叫的都是娘,这孩子偏叫爹,没良心。” “什么没良心,说明我家遥遥与众不同!” 靖宝把孩子递给奶娘,坐到床前,仔细打量三姐脸色--白里微微透着红。 气色瞧着不错,看来这几日傅家是尽心替她调养的,那个王八蛋也没再过来惊扰她。 “三姐,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 “就是躺得累,骨头酸,别的倒没什么?” “血都止住了?” 靖若袖点点头,叹道:“表妹夫的医术真真没话可说,说三天,就三天。” “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告诉我,我去让人寻了来 。” “想吃咱们南边的桑果果,酸酸甜甜的,够味儿。” “酸儿辣女,怕是个男胎!” “男胎女胎都不打紧,只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成。” 靖宝看着三姐眉眼间的轻笑,只觉得连日来的焦灼伤心都淡了不少。 “过几日,我与母亲要回临安府一趟,特意过来和你说一声。” “阿宝!” 靖若袖万千思绪翻转在心间,半晌才道:“这会时辰还早,你去老太太那里请个安,顺便提一嘴回南边的事。” “三姐想回去?”靖宝诧异。 “京城再好,也不是自个的家,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靖若袖略有迟疑道:“再说他既落榜,还留在京中做什么呢?” 靖宝“哦”了一声,扭头看了孩子一眼,“回了海门,遥姐儿再想见着舅舅,可就难了!” 这话,话中有话,暗指以后那王八蛋再欺负三姐,我这个小舅子想为你出面,可是山高路远。 靖若袖咳了咳,指着肚皮道:“就是看在这个的份上,我想他也会改吧!” 靖宝听在耳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目光扫过三姐的脸,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惘然。 “既如此,我便去替你问问。” “爹爹,爹爹!” 遥姐儿见靖宝要走,张着手要她抱,两只眼睛还巴巴的望着。 靖宝的心软成一团水,忙过去抱住了。 “还是我的遥遥最乖,知道舅舅是处处为她好,心里舍不得呢!走,陪舅舅一道去给你祖母请安!” 靖若袖看着舅甥二人的背影,半晌没有言语。 玉怀端着药盏过来,低声道:“四奶奶怎么不告诉七爷,咱们是因为府里的那些闲言碎语,才想要回南边去的。” “又不是什么好话,告诉他做什么,白白惹他生气。” 靖若袖蹙眉道:“你没瞧见七爷的脸色也不好看吗?” 玉怀恨得牙根痒痒,啐骂道:“回头哪个小蹄子再敢嚼奶奶与大爷的舌头,看奴婢不撕她们的嘴去!” “把药给我!” 玉怀忙递到她手边,靖宝袖端起,一口气喝光,帕子没先拭嘴角,倒先拭了眼角的泪。 拭完,她轻声道:“可真苦啊,眼泪都被苦出来了!” …… 靖宝一进丁老太太的院子,就听到里头传来热闹声,跨过门槛一看,除了她三姐外,傅家所有人竟然都在。 “七爷来了!” 傅成蹈忙迎过来,笑道:“有几日没见你,想你定是忙着礼部的事儿!” “没一日是闲的!” 靖宝蹙眉道:“整天就是瞎忙活。” 傅成蹈叹道:“人生寒窗苦读十几年,不就是为了这几日的瞎忙活吗。” 靖宝笑笑不语,余光向傅成蹊扫去,这人一身旧衫,满脸胡茬,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爹爹……爹爹……” 遥姐儿奶声奶气的喊,靖宝只当她看到了自家亲爹,却不曾想遥姐儿张着双臂直扑向傅成蹈。 这惊吓来得猝不及防,傅成蹈脸色倏的变白。 靖宝不曾多想,用鼻子蹭蹭遥姐儿的脸,朝傅大哥眨了下眼睛,把人抱到傅成蹊面前,“这小调皮,你爹在这儿呢!” 傅成蹊眼中的阴厉一闪而过,顿了片刻才从靖宝手上接过女儿。 遥姐儿胖呼呼的小手捏着傅四爷的脸,又“爹爹、爹爹”的乱叫起来。 傅成蹈这才掩下心惊胆战,笑道:“咱们家的遥姐儿,竟是会叫人了!” “可不是吗,听着就讨人喜欢!” 赵大奶奶附和了一句,忙起身让座道:“探花郎坐这里,我去让丫鬟沏盏好茶来。” “辛苦大奶奶!” 靖宝飞快的瞄了眼角落里的卫姨娘,发现她垂着脸,竟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是怕了,还是拿大? 靖宝一时竟有些码不准! 第四百零四章 这个贱妇 赵大奶奶亲自捧上茶,靖宝起身再三道谢后,扭头看着丁老太太,笑道: “老太太,京中诸事已了,我和母亲打算回南边一趟,母亲让我过来问问老太太是个什么章程?若是也要回南边的,不妨一道走,路上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丁氏八百年就想回去了,儿子落榜,眼睁睁地看着人家靖府一会请客,一会唱戏的,糟心都糟心死了,不如回老家落个安稳。 搭靖家的顺风船,还能检省下一大笔银子,是个大好事。 “我这也在盘算着回去呢,只是担心老四媳妇的身子,禁不禁得起折腾。” 丁老太太把话说得漂亮:“要是禁不起,我宁愿在京中多呆些日子。” 靖宝想了想道:“明儿个我让马妹夫再过来诊个脉,听听他的意思再说。” “那敢情好!” 丁老太太话刚落,傅成蹊怀里遥姐儿不知为何“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奶娘忙从四爷怀里接过来哄着,傅成蹊脸色泛青,冷冷道:“七爷再坐会,我有事就不陪着了!” 说罢,也不等靖宝说话,自顾自扬长而去。 内堂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唯独靖宝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靖宝不是没听见,而是心里越 发肯定了一件事:靖若袖和遥姐儿,坚决不能回海门。 这个男人自她进门,既不起身行礼打招呼,又没给她个好脸色,还一口一个七爷,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不是什么好事。 “老太太,七爷,遥姐儿困了,奴婢先下去哄她睡觉。” 丁老太太看姐儿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忙打哈哈道:“去吧,路上小心着点。” “是!” “等下,我陪你们一道走!” 赵大奶奶冲靖宝道了个万福,笑道:“她娘卧床不能动,我这个做大伯母的可不得关心着些。” 靖宝总觉得赵大奶奶今儿晚上热情的有些过了,忙笑道:“大奶奶有心,遥姐儿有你这个大伯母,真真是她的福气。” “也是姐儿招人疼!” 赵氏冲自家男人一颔首,跟在奶娘的身后走了。 刚走出院子,赵大奶奶的脸慢慢的阴沉了下来,“哎啊”一声道:“我这头一吹风,怎么疼的紧。” 奶娘忙道:“大奶奶快别送了,几步路,眼瞧着就快到了!” “嗯,小心去吧!” 奶娘走远,角落里走出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在赵大奶奶耳边低声道:“大奶奶,四爷往后园子去了。” …… 傅家搬进这宅子没几月,后园子还没清理彻 底,一半是花团锦簇,一半是杂草丛生。 凉风清透。 傅成蹊坐在长椅上,脸色阴沉得吓人。 忽的,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成蹊要面子,怕被人看到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忙起身躲到蔷薇丛后头。 “刚刚在老太太那里,遥姐儿冲大爷叫了一声‘爹’,我这心里头真不是个滋味。” “大奶奶,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能认得几个人,瞎叫罢!” “若真是瞎叫,倒也罢了,你们不觉得遥姐儿的眉眼,长得像极了大爷吗?” “这……” 贴身丫鬟顿了顿,踌躇道:“这倒让奴婢想到了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有一回奴婢去四奶奶院里玩,听见四奶奶和玉怀在房里说话。” “都说了什么?” “四奶奶说,四爷看着血气方刚,却是画上的春牛,中看不中用,比不得……” “比不得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四奶奶见奴婢来,就闭了嘴,奴婢也没往深处想,一转眼就忘了,要不是大奶奶今日提起……” “不要再说了!从此给我彻底忘记,不许再对别人提起半个字。” “奶奶?” “闭嘴!她四奶奶不要脸,我却还想替大爷遮掩遮掩,回去!” “是!” 主仆二人匆忙离开,片刻后,傅成蹊从蔷薇丛里走出来。 月色透过树影,映在他那张脸上,如刀刻一般的嘴角,露出一抹惊人心魄的狠厉。 靖!若!袖! 你!这!个!贱!妇! …… 靖宝回到府里,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胸,才想起来了晚饭还没吃。 “摆二姐、二姐夫房里,跟他们说我换身衣裳就来!” 高正南夫妇正看两个宝贝儿子耍刀玩,一听这话,就知道阿宝是有事要商量,忙让下人把儿子领去睡觉。 靖宝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高正南夫妇吓了一跳。 “无论如何我要让傅老四留在京中。” 靖若溪惊道:“他又做了什么?” 靖宝拿起调羹,喝了几口汤,“倒是没做什么,左右是我不放心这人。” 高正南思忖道:“要怎么留?” 靖宝端起饭碗,“法子我已经想好了,劳二姐明日一早去趟马家,跟马承跃说,就说是我说的,三姐身子太虚,不适合长途跋涉,若非要一意孤行,孩子八成保不住。” 靖若溪:“这倒是个好办法。” 靖宝将口中米粒嚼碎咽下,“还有,我和娘回南边,京中的宅子无人看管,就让三姐回娘家来住几个月。二姐夫,有酒吗, 一起坐下喝两杯。” 高正南气笑,“你来我房里,是来谈事的,还是来找我喝酒的?” “谈事,喝酒两不误!” 靖宝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傅四爷,我还不能深刻体会到二姐夫的好,这真是人比人,气死;货比货,得扔!” “得,就冲阿宝这话,今儿的酒也不能不喝,来人,拿两壶酒来。” “姐夫!” 靖宝伸出两根手指:“我就喝两杯,多一滴也是不喝的!” 高正南气得鼻子都歪了,朝自个女人递眼色:瞧瞧你兄弟,把别人的酒兴都勾起来了,结果自己只喝两杯! 靖若溪一勾唇道:“余下的,我来陪你喝!” 又忽然想到一件事,又问道:“阿宝,陆怀奇怎么挨打了?为的是哪门子事啊?” 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过听二姐的意思,挨打的理由还不知道,应该是侯府要脸面,下了禁声令。 靖宝不愿意多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过去瞧了瞧,打得还挺重。” 靖若溪:“他这两年挺上道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靖宝顶着千锤百炼过的脸皮,装作若无其事道: “二姐,不聊他了,两个孩子读书的事情,秦生已经应下,回头找个机会拜师门吧!” 第四百零五章 什么东西 傅家内宅,落了栓的门被敲得砰砰直响,负责看门的婆子披了衣裳出来。 “谁?” “我!” 一听是四爷的声音,婆子忙把门栓拉开,傅成蹊一把将婆子推开,直向后院飞奔而去。 后院,奶娘正歪在榻上打磕睡,冷不丁被踢了一脚,她猛的惊醒,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仓皇间看见四爷高大的身影,站在床头。 “四爷?” 奶娘赶紧爬起来,有些戒备的看着面前的醉酒男人,“您怎么来了?” “滚开!” 傅成蹊抬起脚,照着奶娘的心窝子便是一脚,随即大掌往姐儿颈脖上用力一掐。 奶娘吓得魂飞魄散,爬起来去掰四爷的手,“四爷,放手,快放手啊!” 傅成蹊赤红着眼睛,哪里还听得进去,又是一记窝心脚踹过去。 奶娘疼得爬不起来,只好冲着外头撕心裂肺的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四爷要杀姐儿,救命啊,救命啊!” 那看门婆子见四爷怒气冲冲进来,就觉得事情不妙,赶紧去敲四奶奶的房门。 靖若袖听到敲门声,心头突突的跳,立刻披了衣裳下床;再听到奶娘那句吼,惊骇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玉怀冲进来,“四奶奶!” “快,快去救人!”靖若袖急得声音都呲了。 “奶奶你慢点,奴婢这就去!” 还能慢得了吗?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靖若袖扶着墙踉踉跄跄跑出去。 此刻院里灯火通明,几个打粗婆子蜂拥上去,抱脚的抱脚,拦腰的拦腰,玉怀更是一口咬在傅成蹊的手臂上。 偏偏傅成蹊跟鬼上了身似的,死活不松手,喉咙发出了可怕的“咯咯”声。 靖若袖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副场面,顿时吓得血都凉了。 她想也没想冲到窗台前,抄起美人瓶,脸上露出孤注一掷的勇气,照着傅成蹊的后脑勺夯过去。 “当--” “啪哒--” 美人瓶碎了一地,傅成蹊吃痛,缓缓转过脸, 空气瞬间凝固起来。 “你要杀她,先来杀我!” 靖若袖竭力忍着腹部一阵一阵的痉挛,“虎毒不食子,傅成蹊,你还是个人吗?” 一块碎渣子落在玉怀面前,她当机立断,拿起碎渣子就往傅成蹊手上扎。 傅成蹊吃痛,手一松,猛的站起来,几个打粗婆子都被他甩开。 玉怀扑到早已昏厥过去的姐儿身上,哇哇大哭,“遥姐儿,遥姐儿,你醒醒了,醒醒啊,遥姐儿--” 哭喊声中,傅成蹊已裹挟着满身的戾气冲到靖若袖跟前。 靖若袖吓得浑身 不住的颤抖,还不等她咬出半个字,傅成蹊眼底浮出一丝狰狞的笑意:“贱人,你去死吧!” 旋即,他弯下腰,头向靖若袖的腰部重重一撞。 这一撞,根本猝不及防,玉怀甚至连头都没来得及回,等回过头时,靖若袖已被撞翻在地上。 “四奶奶--” 靖若袖只觉得自己像片残布一样,缓缓的掉在地上,身下剧烈的痛意袭来,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冷汗浸透发髻。 恍惚中,有人冲过来,有人对着她拼命的喊,还有人想将她拉起来…… 这是梦吗? 可那撕心裂肺的痛,为什么这么真实! 这不是梦吗? 那一年杏花微雨,他在窗下读书,她在榻前做女红。 四目相对,他弃了书,将她捞入怀中。 “若袖,给我生个儿子吧,眉眼长得像你,我保证一辈子都看不厌。” 原来男人嘴里的一辈子,是这么短的? 靖若袖眼角缓缓有泪流出。 …… 内堂里,坐满了人。 傅家的,靖家的,高正南、吴诚刚……所有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层铁青色。 马承跃深吸一口气,才敢走进去。 见他进来,陆氏和丁老太太异口同声问道:“怎么样了?” “不仅孩子没保住,四奶奶以后怕也不能再……生 育了。” “啊--” 陆氏一声惊呼,跌坐在太师椅里,两眼发直,半晌才哭出声来。 “我可怜的女儿啊,当初是我猪油蒙了心,要她嫁过来,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丁老太太慌里慌张拿眼睛去看大儿子,想让他赶紧帮着说几句话,却发现大儿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方寸之地,整个人像根木头。 “母亲,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靖宝面沉如水,“承跃,你说下去。” “姐儿这一掐,喉咙怕是会受些损伤,影不影响说话还不好说,这几日吞咽是一定困难的。淤青是外伤,半个月会消下去。” 马承跃轻咳一声道:“明儿个我让我爹再来瞧瞧。” 靖宝逆光而坐,以至于抬眼的时候,马承跃发现她的眼神格外冷幽,脸上的血色都往眼圈处聚拢而去。 “辛苦了,承跃,二姐夫,你替我送送。” “不急、不急!” 马承跃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我陪七爷坐坐再走。” 这姿态,分明是想帮靖家撑腰。 靖宝朝靖若溪看过去,靖若溪忙起身让座道:“妹夫,来,这边坐。” 马承跃倒也不客气,端端正正往高正南身旁一坐。 丁老太太一看这个架势,喉咙阵阵发紧,恨铁不成钢道:“七 爷,这事是老四做错了,你就是一把刀杀了他,我老婆子没有半个不字。” “阿砚!” 靖宝不咸不淡的搁下茶盏:“拿刀来!” “是!” “使不得,七爷使不得啊!” 丁老太太一见靖七动真格的,立刻哀哀欲绝道:“是我老婆子没有管教好,他刚刚几岁,就没了亲爹,我念他可怜,这才偏宠些,哪知竟宠出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亲家母,七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娘,你别求他!” 傅成蹊梗着脖子,咬牙道:“让他杀,我倒要看看,他靖七有几个胆子杀人!” “啪--” 靖宝将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搁,冷笑连连:“我的确没胆子,一来脏我的手,二来还得我偿命,来人!” 阿砚上前一步:“爷?” “拿我的帖子,去请锦衣卫的高抚镇来。” 靖宝目光如火:“就说傅家四爷杀了我未出世的外甥,若能偿命,就让他偿命;若不能偿命,就让他下半辈子,在锦衣卫的大牢里过吧!” 傅成蹊听了破口大骂:“姓靖的,你他娘的除了狗仗人势,还会什么?” “啪,啪--” 阿砚左右开弓两记巴掌,打得傅成蹊满口流血,“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家七爷口出狂言。” 第四百零六章 偷我大哥 傅成蹊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挨过一个手指头,顿时被打懵了。 靖宝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我除了狗仗人势,还真不会其他。可是,怎么办呢,我的势就是大啊!” 说罢,她扭过头,看着吴、高二位姐夫。 吴诚刚已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高正南见他不动,也顾不得长幼次序,忙道: “阿宝,你想做什么,姐夫都支持你。高家虽不是什么官宦之家,但弄倒一个傅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 吴诚刚回了神,忙拍拍胸脯道:“阿宝,你就说吧,要姐夫怎么做?” “七爷!” 马承跃放下茶盏,“马家世医之家,宫里的贵人多少认识几个,若要真刀真枪的干,七爷也不用怕!” “王八蛋,你都听见了?我现在要人有人,要势有势,拿你的性命如同踩死一只蚂蚁般简单,你拿什么跟我横,跟我斗!” 傅成蹊抬起头,恶狠狠的看着靖宝。 “你敢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一下试试?” 靖宝戾气遍布眼底,朝阿砚撇一眼,阿砚立刻把匕首从刀鞘里拔出,冷笑道:“我数到三,一……二……三……” “七爷,七爷!” 丁老太太一把 扑到儿子身上,呼天抢地道:“看在我老婆子的份上,就饶他一命吧!” “饶他一命,谁来还我外甥的命?老太太,死的可是你未出世的亲孙子!” 靖宝的声音发冷,但更冷的是她的眼神,没有一点温度。 两个时辰前,她还在殚精竭虑的安排三姐和孩子的未来,两个时辰后,不仅孩子没了,三姐这辈子都没法再生育了? “真当我靖七是泥捏的性子吗?不过是看在三姐、遥姐儿的份上忍着罢了。 原指望他能悔过,哪知狗改不了吃屎,我真后悔没早点弄死他,才祸害的我三姐如今这副模样! 火焰在靖宝眼中灼烧:“今儿个我若再放过,我他娘的靖字倒过来写!” 丁老太又气又急又无能为力,用力捶了儿子两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天抢地道:“老大,你倒是替你兄弟说句话啊!” 傅成蹈抬起头,灯光下,脸色比白纸好不了多少,仔细看似乎还有一点失魂落魄。 “七爷!” 他起身跪在靖宝面前,“杀了他也换不回小侄儿的一条命,也不能让弟妹的身子……” 傅成蹈说不下去,痛苦的喘息了几下后才又道:“也不能让弟妹的 身子再恢复到从前,凡事得往前头看,七爷你说是不是?” 靖宝素来敬重傅成蹈,见他不得不向自己跪下,不禁一股气血上涌,伸手就把人扶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大哥快起来,这事和你……” “用不着你在这儿充好人!” 傅成蹊冷哼一声,“要不是你……” “四爷!” 卫姨娘尖厉的声音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嘴软求个饶吧,非要把这个家都毁了才甘心吗?” 你道这卫姨娘为何突然刺出这一句? 原来她心里也虚啊! 老大和四奶奶的事情,是她故意散出去的,她心里清楚的很,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 现在孩子没了,四奶奶这辈子也没办法再生育,就算顶了一个正室的名声,又如何? 四房的家业妥妥的落在她的两个儿子手里没跑的。 卫姨娘所有目的已经达到,就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才急赤白脸的打断了傅四爷的话。 但,已经晚了! 靖宝敏锐的从这话里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不对! 那王八蛋虽是个畜生,但从来没对遥姐儿动过一根手指头,好好的为什么连女儿都要杀? 这里面必 定有什么事! 靖宝瞬间冷静下来,蹲下去,目光直视傅成蹊,“遥姐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三姐肚子里的是你的亲生孩子,你想杀他们,为什么?” 空气突然寸寸凝结。 是啊,为什么? 总要有个原因!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恨。 杀子? 那真的是畜生才做的事! “为什么?” 傅成蹊冷笑着看着靖宝的眼睛,“那得问你的好三姐去啊,问问她都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她背着你做了什么?”靖宝一字一句从齿缝里咬出来。 傅成蹊冷笑一声,满脸的讥讽。 靖宝瞬间就怒了,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说!” “她背着我偷人!” “你他娘的放屁!” 靖若素像阵风一样冲过来,指着傅成蹊的鼻子破口大骂:“别想着脏水往我妹子身上泼,倒是你傅四爷,奸了一个又一个,好好的书生不做,做淫/虫,我呸!” “姐,你给我坐回去。” “阿宝!” “回去!” 靖宝语气森然,靖若素胸口剧烈的起伏两下,不甘不愿的被吴诚刚拉了回去。 “女人的名节大过天!” 靖宝怒到极致,反而压不住脸上 的冷笑:“傅四爷,空说无凭,你告诉我,奸夫是谁?” 傅成蹊冷笑一声,“奸夫是谁,你自己去查!” “啪!” 靖宝甩手赏了他一记耳光,回以冷笑道:“凭什么我查?不是你说她偷人吗,怎么着,敢情没有真凭实据,血口喷人啊?” “打得好!”靖若素一口恶气终于吐出来。 “这种人,就该活活打死!”靖若溪也恨声道:“往三妹身上泼脏水,连畜生都不如!” “我他妈畜生不如!” 傅成蹊彻底被激怒,火冒三丈的指着傅成蹈喊道:“她!偷!我!大!哥!” “……” “……” “……” 天崩地裂,山呼海啸都没办法形容所有人听到这句话后的震惊。 大伯子和弟妹有染? 这,这,这,这他娘的是疯了吧! 靖宝呼吸一顿,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靖成蹈。 靖成蹈显然已经怒到极致,连眼睫毛都在打颤,两只拳头更是握得咯咯作响。 “老四,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遥姐儿是你的种,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的种!” 傅成蹊眼色发狠:怒吼道:“大哥,你当我是兄弟吗?你当不当我是兄弟!” 第四百零七章 算算旧帐 “兄弟?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傅成蹈的拳头猝不及防的挥出去,一下又一下,跟发了疯似的。 卫姨娘见四爷被打得满地滚,哪还记得什么节外生枝,冲过去一把推开傅成蹈,口不择言道: “你个奸夫倒还有脸打四爷,要不是你和四奶奶勾勾搭搭,四爷至于这么惨吗?” “啪--” 清脆的巴掌声听得人心尖发颤。 “贱人!” 傅成蹈赤红着眼睛,“再乱说一个字,你XX妈杀了你!” “我的老天爷啊,大爷要杀人啦!” 丁老太太见自家人杀起来,眼睛一翻,头一歪,身子直挺挺的往后倒仰了过去。 “母亲!” “老太太!” 马承跃赶紧冲过来,扣住老太太的脉搏,一边掐人中,一边大喊着:“快拿针来!” 一时间屋里乱作一团。 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口,两个丫鬟搀扶着奄奄一息的靖若袖,正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三丫头!” 陆氏眼尖,“你怎么来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扭头去看,可不是刚刚死里逃生的靖若袖吗? 只见她穿得整整齐齐,头发绾得一丝不乱,只是脸上、唇上无半分血色,比鬼还惨白上 三分。 靖若素、靖若溪两姐妹赶紧含着泪上前扶住,一左一右架着她坐下。 靖若袖刚坐稳,目光便向靖宝看过去。 靖宝喉头酸楚的一阵阵痉挛,上前握住她的手。 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靖宝生生打了个寒颤,极力维持的镇定,被这气味砸得稀巴烂。 “三姐?”她眼眶红了。 “阿宝!” 靖若袖的声音气若游丝,“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你……替我证……一个清白!” 靖宝深目看着她,“三姐,我不会让你身上溅上半点脏水,承跃!” “放心,三表姐交给我!” 靖宝这才松了手,转身坐回太师椅中,带着刀锋的目光一一扫过傅家众人,最后落在傅成蹈身上。 “傅大哥,我姐说,她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傅成蹈额角青筋微微一跳,“七爷,我与弟妹是清白的!” “很好!当事人都说是清白的,那么就是有人在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她微微一顿,眼底浮出嗜血的狠戾,“这人是谁?我今日定要揪出来!” 卫姨娘被这话里的阴森吓得浑身一颤,忙低下头遮掩住心虚。 “阿砚,把傅家所有下人 都叫来,一个不许拉下!” “是!” “史明、史亮。” “爷?” “回去搬一千两银子来。” “是!” 靖宝回首,冲面目扭曲的丁老太太抱了抱拳道:“老太太,得罪 了!” 片刻后,所有下人齐唰唰跪在院里,他们的面前是垒得高高的银子。 靖宝手指着银子,眼底裹挟着凌厉,道:“有传言说,四奶奶和大爷有染,为着这个,四爷连遥姐儿都要杀,很显然是有人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而且这人,就在你们中间!” 下人们一听这话,个个噤若寒蝉。 “如今,我要找到源头,这话你们谁听说过,听谁说过,一字不拉的告诉我,每告诉我一个名字,就在我这里领五两银子。 瞒着不说的,一旦被我查到,那就别怪我七爷心狠手辣,我不让你们死,但我一定让你们生不如死!” 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这时,丁老太太被人扶着颤颤威威走过来,站到靖宝身旁,将拐杖在地上敲得梆梆响,决然道:“七爷的话,便是我老太婆的话!” 大儿子和四媳妇通奸? 这消息若传出去,别说傅家颜面扫地, 大儿子官位不保,儿孙受累,就是她老太婆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傅家列祖列宗? 她为这个家殚精竭虑的几十年,要强了几十年,今日便是靖宝不出头,她也要将这个事情彻查到底。 玉怀第一个抬起头道:“奴婢是听洗衣房的孙婆子说的,那天奴婢去拿洗好的衣服,孙婆子在和刘婆子闲扯,我听了几句,气得肺都炸了。” “来人,赏五两银子。” “奴婢不要银子,奴婢只要七爷还四奶奶一个清白。” “好丫头!” 靖宝目光一扫,“哪个是孙婆子和刘婆子!” 玉怀这一嗓子,早把孙婆子和刘婆子吓得魂飞魄散,见七爷点名,赶紧自证清白。 “回七爷,老奴是从厨娘张大娘那边听说的!” “回七爷,老奴是从……” 几句话下来,高正南与吴诚刚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赞赏的表情:阿宝这一招,绝了。 傅家刚进京不过短短数月,连两房主子在内统共不过百来人,下人粗粗一算,也就几十个。 不出半刻钟的时间,这流言的出处,必定能找出来。 果然,半刻钟不到,流言最后的出处,落在一个叫淑兰的婢女身上。 “你是谁的 人?” “……” 玉怀一看是她,怒火中烧,干脆道:“回七爷,她是卫姨娘的贴身婢女。” “卫姨娘?” 好的很! 靖宝嘴角勾起一道弧度。 “妾身冤枉啊!” 卫姨娘飞扑过来,两腿一曲便跪倒在丁老太太跟前,哀声道:“老太太,妾身从来不知道这丫鬟背地里乱嚼舌根子,要知道的话,奴婢早把她打出去了,绝不会留到现在。” “淑兰,你主子的话听见了吗?她说她不知道这个事!” 淑兰垂着头,面色惨白。 “在你和你主子之间,淑兰你猜我会相信谁?相信你主子,你便是整桩事情的罪魁祸首,无论如何,你一个死字逃不了。” 靖宝冷笑道:“但我还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你,死的是我的外甥,你是条贱命,赔不起,所以,我必须得拉上你娘老子,你的兄弟姐妹一起陪葬!” 淑兰心里“嘎嘣”一声,几乎是不会呼吸了。 “你唯一活命的机会,是自证清白。这样,你不仅不会死,我还会向老太太讨个恩典,把你放出去。” 靖宝抬起淑兰的脸,森然道:“是死,是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我数十个数:十、九、八、七……” 第四百零八章 我要和离 淑兰惊惧道:“七爷,你说话可算话?” 靖宝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言出必行!” “是姨娘,是她让我这么做的!” “放屁,放他娘的屁!” 卫姨娘扑过去照着淑兰的脸便是一巴掌。 “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我给你吃给你穿,小姐一样的供着你,巴巴的把你带到京里,你竟然敢诬陷我!” 淑兰眼泪滚滚,“姨娘,对不住,奴婢虽然贱命一条,可也想活命啊!” 卫姨娘气得怒火中烧,啪啪又是两记巴掌,“你有什么证据?你个不得好死的贱货,你血口喷人,我打死你,打死你!” 淑兰肿着一张脸,泣不成声道:“七爷,嚼舌根的事情,奴婢没有证据,但元宵节遥姐儿被丢,奴婢有证据!” 轰隆隆! 哗啦拉!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滚滚而下,劈得内堂所有人魂飞魄散。 什么? 敢情遥姐儿被丢是人为的? 幕后黑手竟然是卫姨娘? 这女人不过是个妾啊,哪来的狗胆谋害嫡女? 但更让他们惊异恐惧的是,是淑兰接下来说的话: “上元灯节前,卫姨娘就在老太太跟前求情,说她和两个哥儿头一回进京,还没见识过京里的热闹,又 说四奶奶是大户人家出身,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见识过,老太太这才把四奶奶留在府里看家。” “哼,什么时候一个贱妾说的话,也这么管用了?”陆氏突然冷笑着插了一句。 丁老太太听她这么一说,连太阳穴都突突的疼,又是悔,又是气,一张老脸没地儿搁,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卫姨娘这一招是想把遥姐儿和四奶奶分开,好趁机下手。两个哥儿缠着四爷买花灯,也是她教的。 人贩子是奴婢找的,找的是城北鱼市上的林瘸子,给了五两银子,那日人多,林瘸子走得慢,与姐儿错过了。七爷若不相信,可找鱼市林瘸子问一下。” “我知道那个林瘸子!” 吴诚刚一拍桌子,怒道:“这孙子做的是绝户的买卖,专门把小姑娘拐了,养在家里,养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拿出来卖,好一点颜色的卖给大户人家做妾,差一点的就卖到妓院窑子。” 众人听得后脊梁发冷,根本不敢相信这个看似娇滴滴的卫姨娘,竟狠毒至此。 还是人吗? “奴婢说的句句是真,求七爷饶奴婢一命。” 淑兰一边磕头,一边哭喊:“奴婢对不起四奶奶,对不起遥姐儿,奴 婢知道错了,七爷您大人有大量,放奴婢回去吧!” “你先到外头跪着,我自是会放你回家去的。” 靖宝转过脸看着面如死灰的卫姨娘,忽然很轻的笑了:“卫姨娘,下面轮到咱们来好好算一算这笔帐。” 卫姨娘活这么大,从未如此害怕过,仿佛血液都被吓得停止了流动,整个人的眼神都是直的。 “老太太,卫氏是你娘家的人,这帐怎么算,你给我个主意。”靖宝看着丁老太太,特淡定的笑了。 卫姨娘的胆大,有一半是这个妇人纵容出来的。 丁氏一张老脸比鬼还白上三分,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偏疼的卫氏竟然会背着她做这些阴私事。 丁氏就差自挖双眼,原地去世得了! “呸!” 她冲着卫姨娘啐了一口,怒火中烧道:“你个搅家精啊,我要休了你!” 卫姨娘一听这个“休”字,眼中露出了恐惧,扑到丁氏跟前,声嘶力竭道: “您要休我,就是逼我去死,我可是为四爷生了两个儿子的,我是有功的!” “你还有脸来邀功!” 丁氏抬手对着那张脸就是一记巴掌,“你这个毒妇,你这是要把整个傅家都断 送在你手里,来人,给我休了她!” “慢着!” 靖宝眯起眼睛,“坏事做绝了,就只是一个休字?看来你们还是觉得七爷我性子太弱。这会不防把话再说得透亮些,这帐算好了,我给四房,给卫姨娘两个儿子留一条活路;算不好,我连你们傅家都连根拔去!” 丁氏被这话里的杀气吓住了,身形摇摇欲坠,又要昏厥过去。 “七爷--”傅成蹈突然喊出声。 “傅大哥对不住!” 靖宝冷冷打断他的话:“这一回我是铁了心,谁求情也没用,若得罪之处,我回头再跟你赔罪!” 傅成蹈神色一哀:“我不是求情,我只想让七爷心肠硬一点,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 这话,让角落里正在看好戏的赵大奶奶脸色顿时惨白起来,她看着自家男人,捏着帕子的手,青筋根根爆出。 无人注意到她的神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七爷身上。 靖宝冲傅成蹈点了点头,转过脸对着丁氏道:“卫姨娘我定是要让她坐牢的,至于她的一双儿子……” “我不要坐牢,我不能坐牢!” 卫姨娘突然站起来,往靖若袖面前扑通跪下: “四奶奶,求你看在我替四房生了一双 儿子的份上,饶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以后两个哥儿都是四奶奶的亲儿子,我就给四奶奶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再不敢争什么,抢什么了!” 靖若素目光一沉,怒中心底起。 这个卫姨娘可真真好算计,知道三妹不能生育了,就拿两个儿子来诱惑她,换自己一条生路。 “卫姨娘,就算你把烂了的心肺肠子翻出来晒一晒,洗一洗,拾掇拾掇,那心肺肠子也是黑的,臭的。” “合着当我们靖家的人都是蠢的,傻的?” 靖若溪怒骂道:“阿宝,还跟她啰嗦什么,把她送官,下半辈子就让她在牢里过!” “不必算!” 三个字,声音很淡,很弱,靖宝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了,她猛的扭过头去看靖若袖。 靖若袖歪在太师椅里,身形如同一片化不开的阴影,又单薄又可怜。 “三姐,你傻吗?” 靖宝这一声叫,简直肝肠寸断,她都被欺负成这样了,怎么就不必算呢! 若不必算的话,那前头她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还有什么意义? “阿宝!” 靖若袖惨白着一张脸,额头点点冷汗,几不可闻地说出了如惊雷般的四个字-- “我要和离!” 第四百零九章 恨之入骨 靖宝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了,一股子巨大的喜悦呼啸而来,她怕听错,急急问道: “三姐,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要和离,嫁妆带走,遥姐儿也带走!” 靖若袖越说脸色越白,最后的声音几不可闻:“眼下我没什么力气,做不得什么,阿宝,你帮姐一把。” “帮,帮,帮!” 靖宝激动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三姐,咱们和离,我养着你和遥姐儿一辈子,别怕的,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的!” 一旁的高正南飞快的与发妻靖若溪交换了一记眼神-- 三姑娘总算聪明了一回。 正常的和离,她无论如何带不走孩子,哪怕最后闹到公堂。 而现在,丁氏为了傅家的脸面,那王八蛋为了自保一定会对孩子做出让步,这样的选择其实对她是最有利的。 靖若溪却有着更深一层的想法:恐怕三妹对那个王八蛋,彻彻底底死心了,杀子,是她最后的底线! 卫姨娘做梦都没有想到,四奶奶竟然提出了和离,巨大的喜悦从天而降,她眼巴巴的看着丁氏,就盼着从她嘴里说出一个“好”字。 丁氏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她舍不得的不是孙女,而是靖家的这一份势力。 但再舍不得有什么 用呢? 到了这个份上,她拿什么去和靖家争? 没听见七爷说吗,他连傅家都要连根拔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还能给大儿子的谋点好处。 老四,左右是不中用的了! 丁氏想明白这一点,狠了狠心,正要点头同意,忽然,傅成蹊从地上爬起来,急红了眼道:“我不同意,我死不会同意的!”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事还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程咬金还是那王八蛋本人。 靖宝嘴角勾出一记意味深长的弧度,冲傅成蹊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同意?” 傅成蹊一噎。 一切的祸都酿下了,他的确没有资格。 但-- 他是被人挑唆的! 他是无辜的! 傅成蹊抬起脚,照着卫姨娘的心窝就是一脚,“贱人,要不是你挑唆的我,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我都是被你害的!” 那一脚用了八成的力,卫姨娘“哎啊”一声,趴在地上半天没顺出一口气来。 傅成蹊看都不看她一眼,扑通跪在靖若袖面前,一把抓住靖若袖的手,哀声告饶道: “若袖,袖儿,都是我的错,你打我,你骂我都可以,就是不能不要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道这靖成蹊怎么会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 转弯? 一来,他做梦都没想到,一向对他柔情蜜意的卫姨娘会是这么一个包藏祸心的女人。 二来,纸包不住火,自己干的那些个龌龊事儿若传出去,哪个大户人家还敢把女儿嫁给他?自己岂不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 三来,靖若袖虽然不能再生了,但家世好,后台硬,他只要把卫姨娘一休,让两个儿子管靖若袖叫亲娘,这事儿不就圆满了吗? 最重要的是,他既没高中,又被发妻和离,连亲生女儿都被靖家抢走,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袖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傅成蹊后悔的简直泣不成声,“我们重新开始,我把卫姨娘休了,从此以后再也不纳妾,只守着你一个人。你让我往东,我就往东,你让我往西,我就往西,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靖宝恨得想杀人。 这个杀千刀,竟然用求饶这一招。 “三姐,你可别听他的,他是码准了你心软。” 靖若袖神色怔怔的,像是在犹豫。 傅成蹊一看这个情形,觉得有戏,立刻左右开弓,把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啪”响。 “若袖,我错了,我该死,我错了,我该死…… 若袖,我们从前要好的时候,你是 怎么答应我的,咱们要和和美美一辈子,你都忘了吗?你不能不要我啊,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一定会忙乱的!” 一辈子? 三个字像是一把刀,一寸寸的凌迟着靖若袖的心脏,从前的点点滴滴,如走马观花似的浮过。 许久,她轻声道:“别打了!” 傅成蹊一听这话,只觉像是劫后余生,“若袖,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你放心,以后我好好读书,我……” “靖成蹊!” 靖若袖温和的笑笑,“我……没力气……说话,你……凑近点!” “三姐!”靖宝急得直跺脚。 “你说,你说!” 傅成蹊怕女人反悔,赶紧把耳朵凑过去,“我都听着,都听着!” 靖若袖的唇擦着男人的耳朵而过,慢慢低下去,眼看就要贴着颈脖时,她忽然张嘴,发狠般的一口咬下去。 傅成蹊痛得战栗,想呵斥不敢呵斥,想推开更不敢推开,只得硬生生的忍着。 女人吗,骂一骂,咬一咬,气消了就好! 靖宝这时反而不急了。 她离得近,瞧得最清楚,那一口几乎是冲着那王八蛋的颈动脉去的,这让她想到了四个字-- 恨之入骨! 就在这时,靖若袖松开了牙齿,薄唇上沾了殷红的血,更显得那张惨白的脸鬼 气森森。 “晚了,四爷。” 靖若袖的声音跟个幽魂似的,“咱们的缘份,到头了!” 傅成蹊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还是那个无论他怎么搓揉,都逆来顺受的女人吗? 靖若袖不再看那男人那副嘴脸,冲上首处的陆氏低唤道:“娘,回家吧!” “回家,回家!” 陆氏泪流满面,“走,娘带你回家!” “带着姐儿……” 话说一半,她再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靖宝吓得一把抱住了。 跳动的烛火下,靖若袖的眉眼浸在光影中,柔弱的不堪一击,却又坚强的刀枪不入。 “阿砚,抱三姐回府!” “是!” “承跃,你快跟过去。” “好!” “大姐,你回府去把三姐的嫁妆单子找出来。” “大姐就这去!” “二姐,你去把遥姐儿抱上,安置在我房里!” “还是安置在我房里吧,你个大男人,怎么会照顾孩子。” “史明,史亮,这府里谁敢上前拦一步,给我杀!” “是!” 没有人敢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 靖宝目送一行人离开,扭头时,目光扫过傅成蹈的脸,这张脸上有担心,有心疼,有不舍,还有……心如死灰。 她心头忽然咯噔一惊,难道,傅大哥对三姐她…… 第四百一十章 仗势欺人 无人知道,傅成蹈此刻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她走了! 从此与傅家再无一丝纠葛。 我呢? 我该怎么办? 我这颗心该怎么办? “靖若袖可以走,但我女儿必须留下!” 傅四爷突然惊醒过来,发疯一样的冲出去,高正南与吴诚刚眼明手疾,赶紧一左一右架住他。 “放开我,你们不能仗势欺人,你们抢我女儿,我要去顺天府告你们,放开我,还我女儿……啊……啊……” 凄厉的叫声让人不寒而栗,但高正南与吴诚刚的眼中却都是不屑。 同是男人,他们对傅成蹊使的这一招心知肚明:拿住女儿,就是捏住了女人的七寸,后头才有翻盘的机会。 可惜啊,七爷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如他们所料。 靖宝敛了心神,大步走到傅成蹊面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道: “下面,就让你这个王八蛋见识一下,七爷我怎么仗势欺人!” 靖宝的仗势欺人,就好比千军万马碾压过来。 “傅成蹊,你宠妾灭妻,这是第一重罪;听信下人谗言,不分是非,诬陷兄长、发妻这是第二重罪;心狠手辣,杀子杀女,这是第三重罪。 三罪加在一起,这事无论闹到顺天府,还是刑部,和离 是一定的;除了和离之外,你恐怕还要坐牢!” 靖宝声音淡淡:“进了牢里,那可不是你想活就能活成的。锦衣卫能找出一百种法子,让你死得不明不白;就算我看在傅大哥的面上,想放你一马,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对上傅成蹊的视线,眼底裹挟着凌厉-- “傅成蹊,你知道这世界上最痛苦的是什么吗?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你想试试吗?” 傅成蹊顿时被这话吓得溃不成军,别说试了,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这种货色,也就是窝里横的主! 靖宝的眉眼比真正的男人还硬气:“老太太,和离的事情,你可有意见?” 有,也要敢呢! 丁氏灰败着一张脸,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靖宝一扭头,“傅大哥,遥姐儿和嫁妆的事情,你有意见吗?” “我--” 傅成蹈忍着心口的剧痛,摇摇头:“没有!” “傅大哥,麻烦你起草和离文书,高姐夫、吴姐夫做见证人。” 靖宝眉心一拧,黑漆漆的眸看了眼如死狗般的傅成蹊-- “天亮前,我要我三姐是个自由身。” …… 天,终于亮了。 高正南和吴诚刚从傅家走出来,走到门口时,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 眼睛里看到了惊惧之色。 吴诚刚此刻心里想的是-- 幸好啊幸好,我虽然纳了几个妾,但对靖若素从来敬重,更不敢纵容小妾放肆,否则傅老四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 高正南此刻心里想的是-- 妾这个玩意,就是坏事的源头,以后若找着机会,还得把房里那个打发了出去,若溪对我一片心,我也不能辜负她。 两人收回视线,一前一后翻身上马,直奔顺天府去。 怕傅成蹊那头再起波澜,这份和离文书还得去官府备个案,并盖上印章。 他们一走,靖宝与傅成蹈走到门口,并肩而立,谁也没有开口。 一个是有话要问,但却问不出口,一个眼神不代表什么,也许傅大哥只是心疼三姐呢! 一个是万念俱灰,往后再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他这一颗已托付的心,往哪里安置? “傅大哥,两家闹成这样,我始料不及,但无论如何,你还是我大哥,这一点不会变!” 傅成蹈微微失神,“七爷,好好照顾弟……三姑娘,请她……宽心一些。” “会的,告辞!” “七爷,等下!” 靖宝回首看着他,傅成蹈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只道:“七爷脸色不好看,请多保重 身子。” “大哥也是!” 靖宝的身影在晨曦中走出很远,靖成蹈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样。 许久,他冲身后的管家冷冷道:“把人都叫到母亲房里,我有话要说!” 傅成蹈的话,很简单。 靖家大度,便不再追究后头的事,但这不代表傅家就能把这事揭过去。 卫姨娘毒蝎心肠,无论如何不能再呆在傅家,唯有休弃。 老四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杀子休妻,德行有亏,立刻启程回海门,由老二、老三严加看管。 傅成蹈对老四的处置,带着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他怕老四又去缠着那女人,让她痛上加痛,伤上加伤。 卫姨娘一听自己还是逃不脱被休的命运,想着反正被休也没活路,心一横,直接一头碰了墙,脑袋上碰出个窟窿,血滋滋往外冒。 傅成蹈看着浑身是血的卫姨娘,脸一沉,道:“别用要死要活那一招来吓唬我,哪怕你真死了,我也会命人把你的尸身抬回你卫家去!” 卫姨娘万没想到这男人心硬得跟块石头,又气又疼,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傅成蹊蜷缩在角落里,对眼前的一切毫无知觉,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该死的女人,怎么敢跟 他和离? 她怎么敢? …… 靖宝回府,直奔陆氏房里。 陆氏虽然累了一夜,但毫无睡意,正睁着两只眼睛,失神地看着某一处。 见儿子进来,陆氏的眼里有了些光彩。 靖宝在床边坐下,“母亲,三姐和遥姐儿这个样子, 我就不回临安府了,留在京里照顾她们娘俩吧!” 陆氏其实也在愁这事。 回临安府迫在眉睫,偏老三出了这一档子事,若把她带走,一来是她和遥姐儿的身子受不住,二来马承跃也不能跟着去。 若把老三留下,孤儿寡母的守着一个偌大的靖府,真真可怜! “母亲回去后,可与族里人这样说,苏绿王进京,京中诸事繁忙,上司要求我们早些入职。” 靖宝想了想,道:“我把这两个月的假挪到春节,到时候三姐和遥姐儿的身子也养好了,还能带她们一并回临安府散散心,到时候再请族人吃酒庆祝,再给祖宗烧香磕头也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 陆氏叹了口气道:“你好好宽慰她,日子还长着呢,将来……将来……” 后头的话,陆氏说不下去了,眼泪簌簌而下,一个和离又不能再生育的女子,还能谈什么将来? “老三这孩子,命苦啊!” 第四百一十一章 爱屋及乌 “哪里命苦!” 靖宝轻笑道:“离开了渣男,回了娘家,不愁吃,不愁穿,守着姐儿好好过日子,还有我这个弟弟帮衬着,只会越来越好,母亲只管安心。” “你年纪轻轻哪里懂,人这一辈子长着呢,她才二十出头,还有几十年要过!” “母亲啊,饭一口口吃,事一件件做,万一三姐将来命好,遇到个真心疼她爱她不嫌弃她的人,也说不定!” 靖宝话峰一转,又道:“启程的日子不必再往后挪,五天后出发吧!” 陆氏欲言又止。 靖宝知道她要说什么,“母亲昨儿个还担心儿子将来孤身一个人,如今三姐回来,正好与我做个伴,遥姐儿我当她是亲生女儿,将来还能为我养老送终。” “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快!” “我不是算盘打得快,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靖宝握着陆氏的手道:“母亲,顾眼下,别想将来,将来谁也说不准!” …… 因着五天后要启程,靖宝回房换件衣裳便去找高正南夫妇,她希望二姐他们先陪着母亲在临安府住些日子,再回金陵府去。 他们夫妻俩一个泼辣能干,一个有手段,有脑子,有他们陪在母亲身边,二房那帮人不敢造次。 高正南自是一口答应。 三人正商量着,汪秦生的 母亲孔氏派心腹妈妈来问靖家启程时间,她想与靖家一同往南,好路上有个伴。 靖宝哪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必是那孔氏听说了三姐与傅家和离的消息,怕母亲伤心,想陪着在路上说说话。 那妈妈还带来一个消息,说孔氏替小儿子花银子上下打点,朝庭授官的诏书刚刚下来,汪秦生被封了从七品的县丞,外放临安府富阳县。 靖宝一听,简直大喜过望。 富阳县在临安府的西南面,到靖府快马加鞭只需一天的时间,汪秦生在那边做官,无异于给了母亲一个大靠山。 这下,可缓了她的后顾之忧。 靖宝立刻让阿砚封了一千两的贺礼给汪秦生送过去,并转告孔氏:五日后出发归南,盼与她一路同行。 一旁,靖若溪叹道:“母亲是有了靠山,我两个儿子却没了先生。” 靖宝轻嗤,“把你两个儿子留下,我给他们亲自启蒙!” “我可舍不得!” “二姐,你……” “我是舍不得你!” 靖若溪掐了把靖宝的脸,心疼道:“你瞧瞧你这张脸,比你三姐也好不了多少,赶紧少操些心,回房歇着去吧!” 靖宝搓了把脸,“姐夫,我脸色不好看吗?” 高正南实话实说:“嗯,跟个鬼似的!” …… 脸跟鬼似的七 爷到底支撑不住,回房倒在床上,眼睛一闭,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梦里,感觉有人在她床前幽幽叹气。 若靖宝此刻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床前的确有人,那人也的确在叹气。 叹气的人,正是顾长平。 这丫头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眼底一圈浓浓的青色,唇上裂了两个小口子,其中一个还隐隐透着血丝。 那天他是怎么亲下嘴去的? 还亲得如痴如醉? 顾长平眸色渐深,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从里面勾出些润润的油脂,轻轻涂了上去。 他是半夜时分才知道靖府三姑娘出事,想出面帮忙,不合适;不出面,又等得心焦,生怕三姑娘被人欺负狠了。 这便是爱屋及乌! 生生煎熬了一晚上,才等到了和离的消息。这消息一来,他便再也坐不住,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来了。 前世三姑娘的下场如何,因为远在海安府,他不得而知,但这一世他码准了,有小七在,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的。 靖家背身上,杜钰梅背身上,这会子又添了一个三姑娘…… 她也不怕把自己累死! 顾长平感觉心底像漏了一个洞,吹进来的都是心疼两个字! “哎--” 他幽幽叹出口气! …… 院子外的蔷薇林边,齐林也幽幽叹气。 爷要私会七爷,非得让他把院子里的人都引开,元吉和狗二蛋两个是二傻子,使个小把戏就成了; 偏眼前这位姑奶奶,圆脸,柳眉、杏眼,薄唇……一看长相就不是个好打发的主。 想到这里,齐林骚包的一仰头,一副“不是我非要来找你,而是我家爷的确要话让我带到”的表情。 阿蛮没功夫听他扯闲篇,一勾笑,道:“齐爷,甭说些有的没的,大老爷们痛快点。” 齐林头皮一炸。 靠! 这姑娘笑起来,还真他娘的带劲儿! 齐林拢了拢中衣领子,咳嗽一声道:“那个啥啊……” “啥啊?”阿蛮瞪大眼睛,等着下文。 我要知道啥啊,还用得着在这里跟你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齐林摸了摸鼻子,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倒也没啥,就是我有些想阿砚兄弟了,咦,怎么没瞧见他的人?” 阿蛮一听,目光像两只灯笼一样在他脸上照来照去。 这人一大早鬼鬼祟祟来找她,说是顾先生有话要对七爷说,还说要找个僻静地方私下说。 结果这人吱唔半天,却说是想她哥了……莫非这人与他主子一样,都有喜欢男人的癖好? 他主子还情有可原,毕竟七爷骨子里是个女的,撑死了也叫异性相吸。 “我哥出去办事了 !” 阿蛮嘎蹦利落脆道:“对了,我哥性别男,爱好女,用我家七爷的话说,是直男,笔直的直,麻烦齐爷您高抬贵手,别把他给掰弯了!” 齐林:“……”这话,他怎么听不懂? “什么叫直男?” “什么叫掰弯?” “还有,我哪里弯了?” 齐爷发出了直击灵魂的三连问。 这人还跟她装蒜? 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阿蛮的火眼金睛!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别打我哥的主意!” 我,我,我打她哥的主意? 齐林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怒道:“扯你娘的蛋,你……” “我娘早死了,你要扯她的蛋,得钻到地下去,而且,我娘也没有蛋!” “你……” “你什么你?” 阿蛮的手指就差几寸戳到他脸上,“多跟你主子学学,别好的不学,学坏的,回头丢你主子的脸。” 说罢,姑娘大辫子一甩,扭着细腰走了。 齐林愣了半晌,两只手把自己的头发揪成马蜂窝。 这话他又听不懂了,什么叫多跟主子学学,他主子不就是喜欢男人吗? 怎么主子喜欢男人可以? 他喜欢男人就不可以? 更何况,他也没喜欢男人啊! “……他娘的作孽啊,这个看脸的世界……” 齐林扯着头发,呜呜想哭! 第四百一十二章 别离在即 靖宝是被外头的电闪雷鸣吵醒的,睁眼一看,整个天地都像被黑幕笼罩着。 “阿蛮,什么时辰了?” “回爷,申时二刻。” 阿蛮掀帘进来,“三月底就打起了雷,这鬼天忒不正常。” 靖宝从床上爬起来,手下意识的摸了摸唇,奇怪,唇上润润的,一点都不裂了。 想着梦里的事,她问:“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房里?” “没有啊!” 阿蛮原本还想吐槽一下齐林的事,又一想,这事也不光彩,不说也罢! “替我洗漱更衣,我去看看三姐!” 靖宝脚刚碰地,突然想到了什么:“这几日让小厨房做些滋补的食物,再去庄上牵几头奶羊回来。” “爷是打算让遥姐儿喝羊奶?” “母女二人都要喝,这东西最是养人!” 洗漱穿戴好,趁着这雨还没下下来,靖宝直奔靖若袖的院中,玉怀见他来,抹了把眼泪迎上去,“七爷来了?” “可醒着?” “奶奶醒着。” “靖家没有奶奶,只有三姑娘。”靖宝拍拍她的肩,“以后记得改过来。” “瞧奴婢这记性!” 靖宝在床前坐下,眼角微微挑起,笑道:“想吃什么,想 喝什么只管对下人说,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靖若袖眼珠子动了动,没说话。 “五日后母亲和二姐她们回南边去了,我得去衙门当差,这一府的事情没人打理,定是乱得不成样,三姐养好身子,也好早点帮衬兄弟一把。” 这时,玉怀端着药盏进来,靖宝接过,放在唇边吹了吹,等温了将靖若袖扶起,一边喂她药,一边又道: “姐儿的喉咙定不会有什么大毛病的,等她到了三岁,我亲自帮她启蒙,女人多读点书总是好的,哪怕不考状元,也能明事理。” 靖若袖眼中笼着一层悲意,“阿宝,我……” “三姐啊!” 靖宝轻声打断:“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什么不能过去,新的悲伤会覆盖掉旧的,旧的悲伤则会被时间一重重覆盖,到最后什么都剩不下。” 她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很低,末了化作唇边一点淡笑:“阿宝只能帮你走出傅家,你的心,得靠你自己走出来,三姐,别忘了你还有个姐儿。” 一盏药喝完,瓢泼大雨突然落下来。 靖宝把空了的药盏递还给玉怀,忽然,阿蛮匆匆走进来,朝自家主子递了个眼色。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三姐的面说的?” 阿蛮只得硬着头皮道:“回七爷,傅家四爷跪在咱们府门口,说要见四奶奶一面。” 靖宝不说话,目光与靖若袖对上。 就猜到这孙子不会死心! “阿宝!” 靖若袖语气十分的缓慢,“回头,帮姐儿换个名字吧,姓靖!” 靖宝顿时展眉笑起来,冲阿蛮道:“你去告诉他,这府里只有靖三姑娘,没有他要找的什么四奶奶,让他上别地儿跪去。” “是!” “等下!” “爷还有什么吩咐?” “去给丁老太太捎个信,三日后七爷我要在京里还能再见着那孙子……” 靖宝顿了顿,“我的字典里可没有手下留情四字。” “是!” 阿蛮喜滋滋走了,最喜欢这种痛打落水狗的差事! “阿宝!” 靖若袖极虚的一声,“你们总怕我会心软,会回头,不会了,从他的手掐住姐儿的时候,就已经不会了!” 从前的喜欢是真的,快乐是真的,心酸是真的,眼泪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也是真的。 如今,失望是真的,撕心裂肺是真的,绝决是真的,永远不会回头也是真的。 “ 我住在这里,前所未有的很安心!” 靖若袖眼中慢慢涌出泪,“你不必为我揪着一颗心,好好忙你的去。从前的四奶奶死了,你看到的是靖家三姑娘,我会好起来的!” 说完这一句,靖若袖喘息着又闭上了眼睛,一只温暖的手慢慢握住她的。 “三姐,姐儿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靖一宁!” 靖宝用一种极为柔软的语气道:“她舅舅要保她一世安宁!” …… 接下来两天,傅家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 卫姨娘碰墙一次,救回来后又上吊一次,结果还是没死成。 丁氏怕再出人命,求大儿子看在两个小孙子的份上,放卫姨娘一马,就当养个闲人。 傅家大爷气得无话可说,正好衙门里有个往西北的远差事,他主动揽下来,当夜便出发了。 眼不见为净。 丁氏怕靖家七爷真的下狠手,赶紧收拾收拾东西,租赁了条船回南边。 傅老四呢? 据说这人在大雨中跪了半个时辰,受了阿蛮几句嘲讽,回家便病倒了,整整一宿,嘴里喊的都是靖若袖的名字。 临出发那日晚上,这人胆大包天的来爬靖府的墙,打算最后再见靖若袖一面 ,被史明史亮两兄弟发现,狠揍了一顿扔出去。 靖宝知道后,给史明史亮各赏二两银子,还夸了一句:“打得好!” 从前是给脸不要脸,这会又是下跪,又是生病,又是爬墙的打算干什么? 覆水重收吗? 想得美! 傅家是在三日后的清晨,悄无声息的离开京城,无一人去送。 靖宝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楼外楼给汪秦生饯行,钱三一和高朝都来了。 这一夜,四人都喝醉了。 喝醉的汪秦生呜呜哭道--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想着我,有机会来南边,定要来看我。尤其是你文若,还有你高美人,千万不能忘了咱们仨是同一个斋舍的缘份。” 喝醉了酒的钱三一后槽牙都咬碎了,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来十两碎银子-- “十两送别银子,不能再多了,再多,你拿根绳子把我勒死得了。哎约我的心啊,怎么这么疼! 秦生啊,到了富阳县好好做官,好好存钱,别学那些贪官连老百姓的银子都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得做个清官儿。 还有啊,记着哥哥一句话,勿近女色,色字头上一把刀,那刀可是冲着你的钱袋子来的!” 第四百一十三章 赵大奶奶 喝醉了的酒的高朝开始山崩地裂-- “汪秦生,勿近女色的同时,也勿近男色,女色要你的钱,男色要你的命;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你他娘的就到阴曹地府哭去吧!” 对了,南边官场最近不太平,我们锦衣卫奉旨在查一些东西,查什么,我不能和你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自个小心些,千万别落到高爷爷我来捞你的地步。” 喝醉了酒的靖宝笑得像个无赖-- “秦生,我娘就是你娘,我娘有事,就是你娘有事,你得给我死死罩着。还有,你别听他们的,他们俩说的都不对! 你啊,听你娘的,找个可心的姑娘踏踏实实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听听,多美啊!” 三月二十八,大吉,宜出行。 码头上,靖宝与所有人一一道别。 轮到靖若眉夫妇时,靖宝看着面前与汪秦生有几分相像的汪家二爷,那声“四姐夫”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 “二爷!” 她抿了下唇,笑道:“这一路顺风顺水。” 汪二爷耷拉着眉眼,扯了扯嘴角,道:“听说府上三姑娘与傅家和离了?” 靖宝点点头。 “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汪二爷冷笑一声,扔下呆立在一旁的靖若眉,转身背手走上甲板。 一旁,靖若眉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欲言又止了好几下,只道了句“七爷保重”,便急急忙忙跟过去。 走到甲板中间时,她突然又折回来,匆匆走到靖宝面前,压低声道:“七爷,让母亲小心二房那个老妖婆!” 靖宝整个人一哆嗦,寒气从五脏六腑里蹿起来。 她看一眼靖若眉的背影,忙走到陆氏跟前低声交待,仍不放心,又和汪秦生,高正南再交待一通。 闲话再多,终需一别。 两艘大船慢慢驶离码头,渐渐在靖宝的眼中变成一个点,她叹了口气,收敛情绪走到宣平侯跟前,道:“表哥的伤,怎么样了?” 宣平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叹道:“这小畜生伤是好了大半,就是那个倔脾气,不知道像谁,油盐不进。” 靖宝正欲劝上一两句时,只见宣平侯摆摆手道:“不说他,随他去。你下月入职翰林院,有几句话舅舅要交待一下。” “舅舅请说!” “这头一件事便是谨言慎行,官场不比国子监,监生之间没什么利害关系,一团和气;官场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坑都不会有。你既要占 住自己的坑,也要想办法去抢别人的坑。” “阿宝都记下了!” “不要轻易站队,时局不明时,自保要紧,哪边都不能靠,哪边都不能沾,别犯傻。” 靖宝郑重点头。 宣平侯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道:“这几天坊间有传言,说王国公打算替侄儿求娶长安郡主。” 靖宝脸色突变! 侄儿? 那个断了双腕的王洋? 宁王府会同意吗? 不可能吧! “其实这个时候,你跟你娘去南边避避风头最好,但……” 宣平侯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这孩子素来聪明,早些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若有不明白的,只管与我来商量,咱们舅甥总是在一条船上的。” 这话一入耳,靖宝顿时觉得筋疲力尽。 朝堂之斗,与内宅争斗是一个德性,轻一点,你占上风,我落下风;重一点,你死,我亡! 光听着,就已觉得累,偏那人还要把这天地都掀过来…… “舅舅……” 靖宝抬头,眼前哪还有宣平侯的人影,早乘马车走了。 一旁,靖若素撇开吴诚刚,袅袅走过来,“阿宝,你先上我的车,我有几句话问你。” “什么事?” “上了车再说!” 靖宝见大姐神情凝重 ,忙跟过去坐进车里,还不等坐稳,就听靖若素问道: “阿宝,我问你,那傅家大爷对你三姐是不是……” 靖宝心下大震,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靖若素。 原来,她也察觉到了! 靖若素有些费力道:“我瞧见傅家大爷看三妹的眼神……有些……有些不一般,再联想到上元灯节他救人的事……” “大姐!” 靖宝几乎是声色厉疾的打断这话,“不管是,还是不是,这事你都给我咽到肚子里,咱们现在是占着理,才顺顺利利的和离,若扯到这上头,那可真是……” “我当然知道!” 靖若素也急了,“我这不是给你提个醒吗,以后要是傅家大爷上门,你给我仔细些,千万别让那两人见面,那赵大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女人厉害着呢!” 靖若素说这话,不是空口无凭。 虽说谣言的源头来自卫姨娘,但傅四发狂,是听了赵大奶奶和她婢女的那几句话。 赵大奶奶明面上呵斥了婢女,让她把话烂进肚子里,可谁知道这一主一仆的话,是不是故意说给傅四听的。 靖若素长期在大宅门里混,最知道人心是个什么德性,要说只是巧合,她是不信的。 只怕是赵大奶奶 认定了三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男人的,为了保全大房的脸面,也为了以绝后患,故意借傅四的手除掉那孩子。 “这话你也甭和你三姐说,从我嘴,入你耳就算完了。” 靖若素苦笑道:“我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但小心着些总没错,你三姐经不起折腾!” 靖宝眉梢一跳,郑重的点点头,心道:若有机会,还是得找傅大哥问问清楚!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 回到府中,前一天还热热闹闹的宅子空落下来,诺大的靖府,又只剩下三个主子。 “把午饭摆在三姑娘房里!” “是!” 靖若袖的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睛里已经有了几分光彩,这光彩来自于马太医的几句话。 前几日,马承跃领着马太医上门问诊,马太医反复检查了姐儿的喉咙,最后下定论说:不会影响说话。 这不,姐儿这几日哭的声音,都比前些日子要响亮。 靖宝在三姐房里用了饭,看着奶娘将姐儿哄睡着,才慢慢踱步回到书房。 走出一箭之地,她顿足,扭头看着身后的阿蛮道: “把咱们府里最幽静的院子清理出来,回头找个机会让三姑娘搬进去,就说是我说的。” 阿蛮心中一惊。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不太平了 “还有!” 靖宝顿了顿道:“日后若有傅家的人来,不论男女,都不必告诉三姑娘,我若在家,我出面迎客;我若不在家,你出面打发。” 阿蛮更懵了,“七爷这是要……” “要避嫌!” 靖宝转过身,脸上晦暗一片。 大姐这人从来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能看出赵大奶奶厉害,那这女人一定是厉害的。 站在赵大奶奶的角度,所作所为没有错,换作任何一个正室,就算为了家族的脸面,也要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书房。 书房里,日头透过窗纱打进来,昏昏沉沉的照在地上。 靖宝撑着下巴盯着窗纱看了一会,打开抽屉,拿出木匣子,把里头的两封信展开,又读了一遍后,方才提笔写字: 青山兄: 展信悦! 诸事纷纷扰扰,终于得闲。 一个时辰前,我在码头送别秦生,这小子临上船之前,对我叹了又叹道:“文若,回去吧,别送了,你这一送我眼泪又要掉下来!” 忘了与你说,他外放富阳县当县丞,说要造福一方。 如你所愿,我中探花,钱三一做了状元,我们都 进翰林院。 这人贪财本色不变,给秦生包了十两银子的喜钱。你是没瞧见他掏出这十两银子的表情,跟千刀万剐了他似的。 高美人没有参加春闱,而是直接进了锦衣卫,个中原因太过复杂,可等你回京后再详说。 虽然瞧着挺威风凛凛的,但我莫名心疼他,身在云端的贵公子,本应该左手是诗书,右手是风月。 若你在就好了,你们从小玩到大,没有不能说的话,我想他应该很想你! 其实…… 我也时常会想到你。 你蹴鞠的样子,狷魅狂野的样子,还有嘲讽我的样子……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你。 我想,如今的你应该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千里之外,万里长风,尸山血海里千锤百炼出来的,应该是让人看一眼都生出畏惧之心的小徐将军。 向小徐将军汇报,国子监帮你去过了,里面的一草一木也都替你瞧过,没什么好瞧的,比不得塞外的山山水水。 对了,我们几个还摸黑翻墙去碑林烧烤,肉还是那个肉,酒还是那个酒,可你不在,我们都吃得没滋没味。 所以,刀枪无眼,请好好照顾自己,我们国子监五兄弟,得相伴走下去,少了哪一个都 不行。 最后,也请替我看看大秦的万里河山,看看沙漠草地、雄鹰快马,那么广阔,那么自由,那么令人向往! 娘娘腔 落笔。 信写完,再看一遍,塞进信封,封了口/交给阿砚,让他送到徐家。 阿砚犹豫着,“爷,这信会送到徐公子手里吗?” “会!” 靖宝笃定道:“对了,顺便去茶肆酒坊打听一下王家求娶郡主的事,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 有什么呢? 她想不大明白,但在削藩的这个节骨眼上,王家这么做是不是逼人太甚? 十五日的削藩之期已过一半,王家难道连这几日都等不及吗? …… 阿砚打听回来的消息,让靖宝根本坐不住,长衫一撩,直奔甜水巷。 杜钰梅见她来大吃一惊,靖宝三言两语把三姐的事情说完,也不管杜钰梅消化没消化,便道: “坊间传言,王家人求娶郡主是为报王洋的断腕之仇,而且王家人还放狠话说不怕宁王府不肯,说等把人娶进门,是死是活便由不得谁了!” 杜钰梅对上靖宝的眼睛:“七爷是觉得王家不至于嚣张至此,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靖宝先是错愕,随后是震惊。 杜钰梅微微 一笑道:“其实这消息两天前就有了,七爷忙着府里的事无心深思,我却是冥思苦想了整整两夜,才想出这么一点东西。” “你这个师爷,开始干得有模有样了!” 杜钰梅学着靖宝的样子,抱了抱拳:“还请七爷多担待!” 靖宝眼角抽搐几下,“说吧,这两夜都想出了些什么?” “王国公成了精的人,就算狂妄,也不可能狂成这样。只两种可能……” 杜钰梅正色道:“一种是宁王在为自己不交出兵权寻找借口,故意放出这样的风声;另一种,是有人不想宁王交出兵权,故意用这样的风声来刺激宁王。七爷,你觉得呢?” 靖宝寂然不语,目光深深地看着某一处。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是有人想与宁王结盟,故意放出这样风声,逼宁王造反。 这人,应是顾长平。 想到这里,靖宝脸上晦暗一片。 这四九城,到底要开始不太平了! …… 宁王府,人人噤若寒蝉。 皇帝要拿走王爷的兵权、藩地,王家对郡主放出狠话,把郡主气得要上吊自杀,王妃气得病倒…… 可怎么得了啊! 书房里,宁王李君权看着下首处的心腹谋士,骂道:“一 个小小的王家都欺负到本王头上了,谁给他们的狗胆?” 谋士面色阴沉道:“所以王爷啊,这兵权可万万交不得啊!” 李君权面露怯色:“不交,那可是欺君之罪!” “交了呢?” 谋士摇头道:“王爷真的要一辈子被圈养起来吗?新帝为了显示容人之度,会善待于你,王家呢?我看王家这德性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的!” “这他娘的硬是逼着本王上梁山啊!”李君权咬牙切齿。 “福之祸所仗,祸之福所兮!” 谋士抚须沉吟道:“皇帝把皮球踢过来,王家唱的这一出,正好可以让咱们把皮球踢过去。” 李君权一惊:“此话怎讲?” 谋士思忖道:“新帝召安王爷,是为了震慑其他藩王,新帝把王爷的后路安排的妥妥当当,还承诺了诸多好处,就是怕您不肯。王家却在此刻跳出来大放阙词,王爷不防往宫里走一趟,狠狠告王家一状!” 李君权顿时明白过来:“若告倒了,可出出心头这口恶气;若告不倒,我也能窥探皇帝的意思,早早做决定!” “王爷聪明!” 谋士冷笑道。 李君权慢慢点了点头,道:“来人,给本王更衣,备桥!” 第四百一十五章 国公府倒 季春的国子监,处处生机。 顾怿走到内堂,低声道:“爷,宁王刚刚进宫了!” 顾长平放下一颗黑子,略笑笑道:“这是要和王家人真斗起来!” 对面的沈长庚抚着棋子,深思了一会,方道:“不出意外的话,王家人会喊冤枉。” 顾长平“这冤喊了也是白喊,皇帝势必会顾全大局。” 沈长庚:“这么一来,王洋那一房要倒霉,弄不好,连王国公都要低头。” 顾长平浅笑,“如果我是皇后,必会想办法向皇帝求情,要求查清外头流言的来胧去脉,为王家正名。” “无影的事,查来查去也是无影,皇帝反而会疑心是不是宁王为了不交出兵权,自己在贼喊捉贼!” 叭的一声。 沈长庚将手中的棋子放下,“这个时候,需要子怀你再添上一把火。” 顾长平看了看棋局,思忖道:“通知那几个由十二郎一手扶上位的朝臣,让他们立刻上书弹劾王国公府。” 沈长庚吸了口气道:“会有人跟进吗?” 顾长平不可置否淡淡一笑:“别人不知道,但诸位藩王一定跟进,一会我会密信给十二郎,让他上弹劾王国公的折子!” “昊王的奏章一上,别的藩王不会 无动于衷,这样一来……” 沈长庚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心悸到了极处,“皇帝被逼要在王家和诸藩王之间,做一个抉择。” 顾长平面色平静道:“皇帝要保王家,那削藩的事情就进行不下去;要削藩,就只能弃了王家。” 沈长庚长叹了口气道:“这一下,皇帝见识到藩王真正的势力,削藩的决心更彻底,将来的手段也会更雷霆!” “不谈将来,只说眼前。” 顾长平低声道:“眼前,也该轮到王国公府倒霉了,这一府人做的恶,太多!” …… 王国公的倒霉来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跌瞎所有人的眼睛。 宁王进宫的第二天早朝后,皇帝把王国公叫进御书房,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王国公心里那个冤啊,都特么的快冤死了,忙不迭的辩解外头那些混帐话,绝对不可能出自国公府。 是夜,皇后请皇帝夜游御花园,正尽兴时,皇后跪请皇帝彻查流言的出处。 皇帝无奈之下,只得叫来锦衣卫指挥使盛望。 哪知,刚查了不到两天的时间,朝中就有人上书弹劾王国公,奏章里列举近十条王国公府的罪状。 紧接着,各地诸王也纷纷用加急密信上折子,称王 国公把持朝政,野心勃勃,是为奸贼,需清君侧。 诸王的这一举动,顿时让宁王有了底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铿锵有力的对着龙椅上的皇帝说了十二个字: “奸贼不除,藩王不撤,军权不交。” 皇帝听完,脸黑成锅碳。自登基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的他,第一次尝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他只能叫来禁军统领郭长城,及督察院诸人,彻查王国公府。 这一查,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国公府的罪行哪只奏章上的那十条,仅王洋一个人,身上便背了五六条人命官司。 皇帝震怒不己,当着皇后的面,骂王家包藏祸心。 皇帝与内阁大臣们商议了几夜后,下旨削去王国公的爵位,禁足三月,王洋直接入天牢,被判了秋后问斩。 王家呼啦啦大厦倾倒,快得没有丁点儿征兆。 宁王此刻上书,请求皇帝将削藩之事再宽限半月,等为小女觅得良婿后,再交兵权。 “李君权!” 皇后靠在榻上,接过心腹宫女递来的参茶。 “本宫听说此人素来胆小?” “回娘娘,的确是的,但这次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胆大至此,定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心腹把香插进香炉,道:“ 昨儿个皇上又召苏妃侍寝,已经连续三天了,听说皇上就等着她有身孕,好将她的位份往上抬一抬,娘娘,不得不防啊!” “防不住!” 皇后道:“从春闱顾长平弟子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开始,本宫就知道这女人要复起了,正是为了压制她,本宫才让父亲赶紧上书削藩,好抢个头功,哪知……哎……” “娘娘何必叹气,老爷的爵位没了,但刑部尚书的职位还在,可见皇上还是念旧情的。” “他的确不想将王家赶尽杀绝。” 皇后垂眸,思道:“但虽说只是做做样子,我王家还是因此元气大伤。” 心腹宫女宽慰道:“只要有娘娘在,有太子在,王家的复起是早晚的事。” “但愿吧!” 皇后端起参茶,送到嘴边突然又放下:“传讯给老爷,让他给皇帝上一道密奏。” “什么内容呢?” 皇后纤纤玉指沾了点茶水,在小几上写了八个字--削藩之事,刻不容缓! 心腹大惊,“娘娘,怎么还提这事,王家就是因为……” “你懂什么?” 皇后眉眼一挑,“本宫就是想让皇上看看,谁才是对他真正忠心不二的人!” …… 四九城的纷乱杂扰中,靖宝 与钱三一于四月头入了翰林院,榜眼杜齐刚则衣锦还乡去了。 两人主要负责文献修撰工作,通俗的称呼是史官,没什么实权。 上司叫冯淑君,五十上下,长相颇有些一言难尽,他将二人安置在一个院里,然后甩甩袖子便走了。 靖宝一愣……这是让他们放羊的意思? 这话说得早了些,不过片刻,冯淑君去而复返,手里多了把钥匙,他向两人招了招手,便往另一个院子去。 两人赶紧跟过去。 冯淑君拿钥匙打开第一重院门,再打开第二重木门,靖宝探头一看,差点没熏晕过去。 这屋里长常不通风,一股子霉味,除了书外,到处是厚厚的灰,还有各种形状的蜘蛛网。 “十天之内,你二人把这些书整理出来。” 钱三一不干了,“凭什么是我们整理啊,我可是……” 冯淑君头嗤笑一声:“年轻人,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状元,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我当年中状元的时候,你娘还没投胎呢!” 钱三一:“……” 冯淑君不留情面又道:“腿长在你身上,想走,立刻滚蛋;想留,老老实实干活,别他娘的废话比你的臭屁还多!” 钱三一听得脸都绿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嫩点好啊 靖宝赶紧把话岔开,躬身陪笑道:“冯老,这些书需要造册吗?” 冯淑君打量靖宝一眼,揣着袖子道:“你娘生了你,要不要给你穿衣裳,还是光着屁股就成了?” 靖宝:“……” “现在的读书人一茬不如一茬,长相像小白脸,脑子是小白痴,都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 靖宝的脸肉眼可见的也绿了。 气归气,恼归恼,上司安排的事儿还得做。 一个上午干完,钱三一顶着一头蜘蛛网走出屋子,往怀里挖出一两碎银子,忍无可忍道:“靖七,我的银子你想不想赚?” 靖宝掩住口鼻,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不多,三天的工钱,你干,还是不干?” 钱三一气咻咻的吸了口气,脑子在“活命”和“赚钱”之间游移了半天,最后狠狠搓了把脸,冷笑道: “不干!我选择与你‘同归于尽’!” 两人“同归于尽”了整整三天,冯老头扰着袖子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内侍小太监。 小太监见到两人,尖着嗓子喊:“奉皇上口谕,召新科状元、探花入宫进谏。” 靖宝和钱三一听得额头青筋直跳,下巴都快掉地上。 好好的,皇上召他们进宫做什么? …… 忐忑一路,靖宝率先走进上书房,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修长的男人身影,垂手而立。 从窗户钻进来的阳光酒在他的身后,一地璀璨。 靖宝的心,轻轻的抽/动了下。 “先生也在!” 身后的钱三一惊呼一声,语调还没扬起来,突然又沉了下去:“怎么还有他?” 他是朴真人,穿着苏绿国的衣裳,头上还戴了顶轻薄的帽子,与往常的样子大相径庭。 靖宝睨他一眼,下跪行礼。 “免礼!” 李从厚的嗓音有些哑,脸色也不大好看,显然是为王家和削藩的事情所烦。 “苏绿王三日后入京,他派使者向朕请求,希望此次进京,由国子监博士顾长平亲自接待。” 靖宝喉眼发紧。 先不说顾家与苏绿王的恩怨情仇,只说顾长平与朴真人的过节,也不应该让顾长平接待。 难道…… 苏绿王这一趟入大秦,不只是简单的为拜谒新帝而来? “你们二人身为新科状元、探花,与朴真人又同在国子监读书,此行,就由你们二人代表大秦,也代表国子监,陪伴朴真人左右,一同迎接苏绿使团。” 李从厚顿了顿道:“望你们尽心尽责,展现出读书人的风采,扬我大秦国威! ” “是!” “顾博士?” “臣在!”顾长平上前一步。 李从厚看着顾长平的侧容,道:“先有国,再有家,个人私怨与家国大事比起来,不足一提,这些道理你都懂的罢!” 顾长平躬身道:“臣,明白!” 李从厚满意的点点头。 苏绿王提出这个要求,他是慎重考虑过的,之所以同意,有两个目的: 一来他对顾长平素有好感,否则也不会在太子时,就对他示好,更不会钦点他出任刑部尚书一职。 只因为朴质子一事,顾长平深陷其中,几番较量之下,不得不让他隐退。 二来,王家一倒,他身边无可信能用之人,在婉儿有意无意的提醒之下,顾长平这人再次进到他的眼中。 这次苏绿王一行,他有心想看看顾长平的为人处事,看看他能不能在困境中扛住压力。 一旦削藩的大刀往下砍,他需要能扛压的能臣,与他并肩作战。 李从厚瞥了顾长平一眼,“都去吧,靖探花留下!” 靖宝忽然感觉不寒而栗。 皇帝把她单独留下干什么? 是福? 还是祸? 一只大手落在她肩上,扭头,是顾长平沉静的眼睛,“好好陪皇上说话,先生在外头等你!” 靖宝 的心莫名定下来。 …… 沉重的朱门,缓缓合上。 靖宝生平第一次与皇帝面对面,不免暗暗抽了口气。 “靖探花不必害怕!” 李从厚看出靖宝的不安,“朕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你抬起头来说话!” 靖宝把脸抬起,与皇帝的目光缓缓对上。 她整个人一震。 一个帝王的目光,应该是凝着杀意的两把利刃,哪怕是从血山尸海里走出来的大将军,也会不由自主的被折服,从而俯首称臣。 但这双眼里…… 没有杀气,只有浓浓的疲倦! “皇上有话,只管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从厚扫了眼一旁的密奏,慢吞吞道:“朕记得你说过卧塌之上,岂容他人酣睡这话?” “回皇上,臣的确说过。” “如今呢,你还是这话吗?” 靖宝后背的冷汗慢慢渗出来。 皇帝与诸藩王之间的第一次较量,皇帝落了下风,代价是王国公,皇帝满腔踌躇,自是不甘心,才来问她这个无名小吏。 并不是要寻求答案,因为答案就在皇帝心中,他需要的,是一个支持的态度。 靖宝想明白这一点,什么话也没说,轻轻的点了下头。 “很好!” 李从厚疲倦的摆摆手,“你 且去吧!” 靖宝匆匆行礼离开,脸上至始至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表情。 “皇上,探花郎还稚嫩着呢!”王中将热茶捧上。 李从厚“哼”了一声,道:“嫩点好啊,至少还会说真话。” 王中把茶放下,垂着脸不敢往下接话。 “王中?” “皇上!” “传朕旨意,再宽限宁王半月,半月一到,若再不把兵权上交……” 李从厚喉咙里发出“呵”的一声响, 话都隐了下去。 …… 靖宝走出大殿,见顾长平在等他,心中一暖,忙走过去。 “先生!” 顾长平扫了一旁的朴真人一眼,道:“苏绿王入城,是在四月初六,礼部都有章程,你若不明白其中的细节,可问宣平侯。” “怎么不来问我?” 朴真人突然吊起了嗓子,冲着顾长平似笑非笑,“顾先生可是怕我……吃了你那两个得意门生?” 顾长平连神色都没有波动一下,冷冷地看了朴真人一眼,拂袖而去。 不料,刚走几步,身后便传来靖宝难得嘲讽的声音: “朴质子,听说此次进京的,还有一位苏绿王子,是你的弟弟吧?啧啧啧,能让苏绿王千里迢迢的带在身边,这份恩宠可真让人羡慕呢!” 第四百一十七章 被你气死 顾长平无声勾起嘴角,绷直的肩膀微微柔软了下来。 苏绿王好几个儿子,最受宠的当属锦贵妃所生的儿子朴新良,此子年方十七,聪慧异常,长相更是苏绿王的翻版。 这人应该是朴真人心头的一根刺吧! 拿刺当针去戳人,这丫头是在替他鸣不平呢! 没错! 靖宝就是在替顾长平鸣不平,鸣完,她还趾高气昂的看了看朴真人: “知道皇上刚刚把我留下来说什么吗?他说……” 朴真人不得不竖直耳朵去听。 哪知靖宝话峰一转,“就是不告诉你!” 说罢,她拉住钱三一的袖子,扭头就走。钱三一也好奇着,压低声道:“皇上说了啥?” “他让我点了个头!” 就这? 钱三一扭头往回看,只见朴真人还站在原地,胸口起起伏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快被你气死了!” “那敢情好!” 靖宝冷笑,省得他拿顾长平作妖。 …… 顾长平走出宫门,径直上了等在宫门外的顾家马车。 车里坐着沈长庚,见他全须全尾的坐在面前,长长松出口气,“我这条老命,早晚一天得交待在你身上。” “顾怿,去礼部!” “是!” “好好的去礼部做什么?”沈长庚吃惊。 顾长平落下帘子,低声道:“让我负责苏绿王的接待,对方要求的。” 沈长庚毛骨悚然地看他一眼,“这朴云山想干什么?” “不好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长平向后仰坐,“但……皇帝却是有用我的意思。” “哼!” 沈长庚冷笑一声,皇帝若知道子怀有反他的心,只怕肠子都要悔青,“朴云山到了哪里?” “六日抵达!” “你得小心啊,这孙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长平偏过脸,光影中的面容带着摄人心魄的寒意:“要小心的人是他,旧年的帐还没和他算呢!” 沈长庚表面的镇定维持不住,一把抓住顾长平的手腕,“你可别乱来!” “我什么时候乱来过!”顾长平几不可闻道。 沈长庚揉着心口:“寻芳阁都安排好了?” 顾长平点头,“早一个月前我就让锦姑布置下了!” “那就好哇!” 沈长庚又揉了几下心口,心道:可千万不能让顾幼华知道朴云山进京的消息,否则…… 又是一场大祸! “对了,宁王府的事会有下文吗?” 沈长庚感觉自己这颗心不够用, 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他会不会因为皇帝处置了王家,就乖乖把兵权交上去?” 顾长平垂下眼,看着小几上的一滩水渍,低声道:“尽人事,听天命,话已说到那个份上,再多说反而无益,只看他自己如何选吧!” 沈长庚点点头。 “一会你先下车,去找温卢愈,他马上要往南边去了,希望谁来送行?” 啥意思? 沈长庚挠挠头皮,什么叫谁来送行?还能有谁,不就你和我吗? …… 回到翰林院,众人看靖宝、钱三一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变化。 虽说非翰林,不入内阁,但真正能过五关斩六将,官至内阁的,大秦朝也不过十来人。 大多数的进士连天子的圣颜都瞧不见,一辈子在翰林院熬日子呢! 这两个监生入朝才几天,就被天子钦点去,可真是祖坟冒青烟。 “别指望着见了天子就能一飞升天,我劝你们俩还是好好在翰林院呆着,四九城是不允许疯狗乱跑的。” 冯老头一边毒舌,一边笑眯眯的眨眨眼:“当心被人一通乱棒打死!” “冯老,您说这话,我……” “我说给你听了吗?” 冯老头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我说给疯 狗听的,可惜好,狗听不懂人话,只会摇尾巴!” 钱三一一听,气得头皮都炸了起来,若不是被靖宝死死拽着,他非得和这个嘴巴臭得跟粪坑似的冯老头干起架来。 倚老卖老也不能这个卖法! 骂谁是狗呢? 靖宝并非脾气好,而是心里藏着事。 她把钱三一死命拉到房里,门一关,低声道:“朴真人素来和王渊要好,我们和他怎么说也是半个仇人,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拉着?” 钱三一还沉浸在被冯老头气死过去的状态中,没好气的回道:“我哪知道?” “王渊授了什么官位?” “原本听说是要去刑部他爹那里当差的,后来王家倒霉,这事就搁浅了下来。” 靖宝松了手,郑重交待道:“总而言之,这趟差事咱们得小心,朴真人这人,阴的很。” 钱三一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有些觉得不对劲,“不行,一会放衙之后,我得去找下高美人,他和朴真人认识这么多年,应该最了解他的为人!” “那我去舅舅家,把礼部迎接苏绿使团的章程抄录一份,也好心里有个数。” “成,分头行动!” 钱三一刚要转身,突然想到什么:“这一趟 差事,朝廷会有补贴给吗?” 靖宝给了他一记“你自己领悟”的眼神。 …… 下了衙,靖宝直奔侯府。 宣平侯还没回来,靖宝心想与其干等,不如去看看陆怀奇,也不知道这小子的伤好了没有? 进到院里,院里安安静静,只一个雪青坐在板凳上剥花生米吃。 雪青见七爷来,他忙要开口叫人,却见七爷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靖宝上前,低声道:“别叫嚷,我一会就走,你家主子人呢?” 雪青用手指了指里屋。 “伤好些了吗?” “嗯,再养几天就下床了。” 靖宝在板凳上坐下,开始剥花生,剥好了也不吃,放在衣服上存着。 雪青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一声不吭的坐根木头,杵着不动。 靖宝剥了几十粒,用双手手捧起来,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花生皮,交到雪青手上。 “这个给他送去,别和你家主子说我来过了。” “七爷?” 七爷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改主意了。 有些事情与其自己凑上去,不如等他想明白了再说,否则无休无止的纠缠。 何苦呢! 雪青捧着花生米进屋,一抬眼,吓得差点花生米散一地! 第四百一十八章 宴无好宴 陆怀奇直勾勾地看着雪青,眼里聚焦的阴鸷,让人瘆得慌。 “他人呢?” “谁啊?” 陆怀奇拿起枕头就砸过去,怒骂道:“当我是聋的?我听到她说话了,人呢?” “爷,他走了!” 雪青躲得那叫一个利落,又怕再有东西砸过来,忙颠颠的把花生米捧过去,“这是七爷亲手剥的,让小的给爷送来,爷尝尝,香呢!” 香个屁! 陆怀奇一脑门子不爽。 原本他听到小七的声音,心里甭提有多痛快,到底是把这人给盼来了。 正伸着脑袋等着她进来,结果这人给他剥点花生米,悄末声走了? 就不能进来说几句好话,哄他一哄? 他顺着台阶下,两人自然而然和好如初,也省去自己灼心灼肺的难受。 “还不给我拿个碗装起来,掉了一粒我要你的命!” 雪青被主子吼出的口水,糊了一脸。 陆怀奇仍不依不饶的骂道:“干什么?吊丧着一张脸给谁看?一点都不知道揣摩主子的心!” 十成十的蠢货! …… 日头落下去的时候,宣平侯从衙门里回来。 得知靖宝在等他,便让下人把饭摆在书房,舅甥两个边吃边聊,一顿饭的时间,靖宝便把礼 部接待苏绿使团的流程摸了个八.九分熟。 “章程这东西是死的,没多大用处,会有很多突发的事情,需要临场的应变。” 宣平侯抿了口酒,“朴质子胆子再大,这会没了王家做靠山,蹦跶不出什么东西来,你也不必担心太过!” 靖宝见舅舅这样说,倒也安下几分心来,又喝了半盏茶,方才离去。 回到靖府,刚下马车就有个等在门边的灰衣小厮跑过来,“七爷,这是我家温爷的帖子。” “好好的送什么帖子?” “我家爷要往南边去了,没有三五个月不会回来,想请七爷吃个饯行酒。” 靖宝脸色微变。 温卢愈往南边去,定是张罗钱庄的事情,钱粮充沛,诸多事情才能进行起来。 先生的鼓点子越敲越快,都有些密集了。 …… 进府先去看三姐,陪着说了会闲话后,靖宝方才回房。 净房已经备下热水,她脱了衣裳坐进木桶,一起一落,胸前两只白兔上下跳跃。 已然是熟透了! 靖宝无心多看一眼,心思落在那张帖子上。 明日替温大哥饯行,若无意外顾长平一定在,见了面说什么呢? 故作坦荡,可使两厢自在,可自己坦荡得起来吗 ? 次日一早,靖宝起了个大早,洗漱时,阿蛮打开漆盒,问道:“爷,今日戴哪支簪子?” 靖宝扫了几眼,拿出顾长平送的那支木簪子,“戴这个!” 阿蛮露出了然的神情,皮笑肉不笑的一呲牙,“奴婢也觉着这支好!” 靖宝没搭话,梳完头换上七品常服,用了早膳便往翰林去。 钱三一姗姗来迟,见到靖宝便凑过去道:“昨晚没碰到高美人,我已经让小七递话,让他得了空务必来找我。” “礼部的章程我都摸清楚了。” 靖宝一个眼神扫过去,“走,边干活边说。” 话,三句两句能说完; 活,却不是三下两下就能干完的。 堂堂前三甲做打杂苦力的活儿,人生境遇谁又能说得准? 下衙时间一到,钱三一脚底抹油先溜了,靖宝则到井边打水洗漱,又在马车里换了件素净的衣裳,方才去赴温卢愈的约。 穿过两三条街,又过一座桥,便看到一处繁华的酒楼。 引路的堂倌一听客人姓靖,忙笑道:“公子爷,温爷的酒局不在楼里,请随我来!” 说罢,堂倌便往外头走,下了几层台阶,指着泊在岸边的一艘游船,侧身让路道:“靖爷,温爷 就在船上,您请!” 竟然把酒局设在船上,没看出来这个温卢愈还是个雅致的人。 靖宝上船。 船里明灯如昼,摆着一张四方桌,桌上除了温卢愈外,还坐着两个打扮得妖娆的陪酒女子。 没有顾长平! 靖宝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又觉得失落得太明显,想补救一下,没补救过来。 温卢愈被她的表情逗笑,故意轻嗤道:“是不是我今天打扮得太好看,把探花郎比下去,所以你才露出这么一副鬼样?” 靖宝缓了缓,陪笑道:“没办法,还需要点时间来适应温大哥的花容月貌!” 温卢愈手冲她点了点:“用花容月貌来形容我,嗯,你很有眼光!” 靖宝笑着坐下。 温卢愈轻描淡写地看了船外一眼,笑道:“其实,温大哥除了花容月貌外,还有很多优秀的地方,要不要试着了解一下!” 话音刚落,一道锋利的视线射过来。 温卢愈懒得没回头,靖宝却吓了一跳,扭头-- 顾长平背手站在舱门外,眉梢眼底裹着凌厉。 他在! 巨大的喜悦扑面而来,靖宝抿了下唇,故作淡定道:“先生也在啊,快来坐!” 顾长平走进舱里,在靖宝身旁坐下,扭 头冲温卢愈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别的优秀的地方?” “眼瞎了呗!” 温卢愈吊着眼睛看他,眼神还很不善。 怎么着? 明明是你想见心上人,自己不约,非要以我的饯别宴做借口,把我当冤大头也就算了,还不让人嘲讽几句? 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温卢愈不怀好意的递了个眼神,妖娆的红衣女子立刻往顾长平那边挪了挪椅子,身子软软的依偎过去。 “顾爷,开席了,巧儿先喂你一盅酒。” 顾长平一双桃花眼轻轻扫过去,温卢愈轻咳一声,“三个大男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总得找几个姑娘助助酒兴。” 眼看顾长平的神色要变,他又补了一句:“探花郎还不到弱冠,风月之事就算了,我就叫两个!” 靖宝听罢,心里对温卢愈好一通感激。 她哪里知道,温卢愈这话是对顾长平的说的。 心里守着个天大秘密,是会疯的,这几天他一闭眼,就能梦到靖宝那张亦男亦女的脸,心里还有无数个问题要问: 为什么女扮男装? 胸前那两坨东西你是怎么处理的? 在国子监如何撒尿沐浴? 撒尿是站着撒,还是蹲着? 葵水来了怎么处理? 第四百一十九章 逢场作戏 顾长平不让温卢愈好过,他当然也要还击一下。 姓顾的,瞧什么瞧? 我还没给你的心上人找个妞儿陪呢,已经算是手下留情! 你就给我受着吧! 顾长平有种想把温卢愈千刀万剐的冲动,碍着靖宝在,没发作。 “顾爷定是嫌弃奴家蒲柳之姿,所以连酒都不肯喝一杯!”巧儿嘟着嘴柔媚道。 顾长平仍旧没有回应。 “各花入各眼,巧儿姑娘啊,看来你还是没那个福份了!” 温卢愈眼珠一转,叹道:“算了,你去陪我们的探花郎吧,探花郎风流俊俏,陪好了说不定晚上还能买你一夜春宵。” 说着,他瞄了眼靖宝,咂嘴道:“我们家探花郎说不定啊,还是个雏儿呢!” “温大哥,你……”靖宝羞得连脖子都红透了。 “空着肚子不喝酒!” 顾长平突然出声,修长手指在碗边点了几下。 巧儿莞尔一笑,赶紧夹了一筷子菜,送到顾长平的嘴边,“爷,来,吃一口!” 顾长平神情懒懒的,就着巧儿的手,吃下了那口菜。 这才对吗! 温卢愈吃吃的笑起来,乜斜着眼睛问道:“怎么样?巧儿姑娘夹的菜,香不香啊?” 顾长平对上温卢愈的目光, 温卢愈颇有些胆肥的耸耸肩。 看我做什么? 是你自个要护着你的心上人的! 还骗我说分了,哼,看你们勾勾搭搭的眼神,就知道奸情还在! 顾长平顿时明白过来,这小子是为那句“我杀了你”而耿耿于怀,自己这般扭扭捏捏,反而入了他的套。 于是,他懒懒道:“确实很香!” “爷,那就再吃巧儿一盅酒吧!” 巧儿整个人依偎过去,酒盅送到顾长平嘴边的同时,还嗔添了一句:“其实……人也香着哩!” 巧儿杏眼桃腮,红唇微启,饱满白嫩的胸口春光无限,整个人仿佛是最新鲜的果肉,滴着水,散着香,在细微处诱人。 真是又甜又骚! 靖宝僵在座位上,心头轰轰激跳。 连她这个假男人都被这巧儿勾出几分情动,那顾长平呢? 顾长平还没作出任何反应,温卢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笑道:“顾爷啊,听到没有,还不赶紧闻闻,香着哩!” 你个猥琐老男人! 顾长平在心里骂了一句,就着巧儿的手,喝了半盅酒,“嗯,果然很香!” “爷啊,酒香还是人香啊?要说酒香,奴家可不依!” “这会子还没闻出来,再喂一盅酒,兴许就闻 出来了!” “我的俏冤家啊,你好坏!” 靖宝外表四平八稳,心里却山崩地裂,简直片刻都呆不下去。 “我去外头透口气!” 说罢,也不等温、顾二人说话,径直走出船舱。 若她此刻回头,定能看到温卢愈那张老狐狸似的笑脸:果然是个姑娘啊,一试就试出水深水浅来。 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靖宝心头的酸意去了几分,却又涌上来几分悲意。 二姐与二姐夫的感情最好,情到浓时,当着她这个小舅子的面也会打情骂俏几下。 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晚看着那个巧儿,她突然发现,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么一面。 可心里是想的! 她想让顾长平看看,自己的身子也有春光,也会撒娇发嗲,骨子里也是个妖精变的! “怎么酒还没喝,脸就红了?” 不知何时,顾长平站在她身后,靖宝想也没想,扭头假笑道:“里头太热了,先生怎么出来了?” “来看看你!” 顾长平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脸上的假笑,忍不住嫌弃道:“还真丑!” “自然是比不得人家巧儿姑娘!” 这话一出口,靖宝自己都惊了。 像什么样? 十成十的柠檬精,还 能不能有点出息! 她忙咧嘴又笑道:“这话先生可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口一说,那巧儿姑娘的确长得好看。” “是很美!” “……” 这一下靖宝连假笑也笑不出来。 偏这时鼻尖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从顾长平衣裳上飘过来,不由一阵恶心,身子往后退了一大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划出一道渭泾分明来。 顾长平上前一步,手伸到她脸颊边,把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手收回来的时候,拇指在她耳垂上轻轻捻了一下: “逢场作戏这四个字听过吗?” 说罢,手立刻松开,转身回到了舱里。 所有的酸涩,难过,自怨自艾,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只余耳垂上他指尖残留的温度。 可真烫啊! 靖宝捏着耳边,用力的搓了几下,可还是烫。 阿宝,阿宝! 你的心眼可真小! 靖宝再回到舱里时,巧儿和另一位姑娘不见了踪影,温卢愈捏着酒杯,见她进来,嘴角一勾道: “哟,回来了!咦,身上一股什么味儿?怎么闻起来酸酸的?” 靖宝微笑不变,从嘴角里咬牙切齿,“温大哥你鼻子有问题!” “我何止鼻子有问 题,我眼睛也是瞎的……嘶!” 温卢愈疼得眉头都挤在一处,“顾长平你个老流氓,你踩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巧儿姑娘,哪儿哪儿都是软软的,踩踩捏捏都不会疼!” 说罢,他也不去看顾长平那张阴雨密布的脸,端着酒盅起身,笑得就像个游荡子似的道: “这回轮到我出去透透气,巧儿姑娘,巧儿姑娘,我不与你逢场作戏,咱们找个地儿交交心啊……” 靖宝一张脸红透了,心说:温大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相比而言,顾长平就冷静很多,“这人素来没个正形,不必理他,你先吃点东西,一会我有话说。” “噢!” 靖宝确实饿了,闷头吃起来。 其实顾长平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淡定,给靖宝夹菜的时候,手还抖了几下,不过是装得好罢了。 这时,有唱小曲的姑娘咿咿呀呀亮了嗓,顾长平看一眼吃菜的靖宝,又替她夹了几口菜,周身透出一种懒洋洋的欢喜来。 哪怕温卢愈再冷嘲热讽,再看他笑话,能与她一道吃饭,他还是高兴的。 吃到七分饱的时候,靖宝放下了筷子,一边端茶,一边道:“吃饱了,先生有话直说吧!” “簪子很漂亮!” 第四百二十章 担心吃亏 “……” 靖宝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脖子都红了。 顾长平眼神有些许笑意,一闪即过。 其实他看她第一眼,就察觉到了那只簪子,昨天在宫里碰面,她戴的不是那一只。 应该是料准了今日会见到他,所以特意换上的。 他伸长桌下的腿,声音压低了几分:“今儿这个饭局,是我攒的,一来替温卢愈送行,二来有两件事叮嘱一下。” 原来是他想见她! 原来他也忍不住! 靖宝表情剧烈的波动了一下,随即托腮勾唇,面对面和他对视。 她这么一来,顾长平反而挺不住,挪开了视线道: “翰林院就是个小朝堂,好的,坏的,香的,臭的……都融在其中。你的上司老冯头嘴虽然臭了些,但心不坏。要防的是那些脸上对你笑,嘴里说着好话的人!” 靖宝看着他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谬感,仿佛他们已经相互喜欢了很多年。 “是担心我吃亏吗?”她提声问。 “是!” 顾长平承认得坦坦荡荡,“读书人的算计,比着地痞流氓阴险狠毒一百倍,我在翰林院吃过亏!” “谁算计的?” “这人已经不在了!” 顾长平顿了顿,又道:“第二件事,是关于朴真人。” 靖宝知道自己了解的那些 不过是皮毛,所以听得格外的仔细。 “如今的苏绿王叫朴云山,他是老苏绿王最小的儿子,他的生母金妃,是老苏绿王最心爱的女子。” 顾长平娓娓道来:“老苏绿王的王后出自李氏,李氏一族是苏绿最大的贵族,与王室三代联姻,李氏一族权势滔天,位极人臣,严重威胁到王权。金妃受宠,李氏一族容不下她,就设计把人杀了。” 靖宝思忖道:“这么说来老苏绿王把朴云山派到大秦来,是为了保护他!” “聪明!” 顾长平嘴角微扬,“朴云山年纪虽小,但为人极为聪明,深得老苏绿王的喜欢,派他来大秦目的,一是避开李氏锋芒,保住性命;二是想让他在大秦接受好的教育,学习治国之道。” “后来呢?” “朴云山入了大秦后,遇到过几次生死险境。” “看来,李氏一族的手伸得很长。” “赶尽杀绝是为了免除后患,站在李氏的角度,这做法没错;但对于老苏绿王来说,此举无异于造反,恨之入骨。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求顾家庇佑他儿子。” 靖宝恍然大悟,原来顾家与朴云山的纠葛,是这么来的! “有了顾家的保护,朴云山在大秦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他也没辜负他父亲的期望,习 武、读书样样出色。” 顾长平稍作停顿,只字不提朴云山与姑母顾幼华之间的恩怨情仇: “后来他回到苏绿,娶李氏一族的贵女做妻子,这才在老苏绿王去世后,顺利的接手王位。但就算与李氏联姻,朴云山与李氏一族的矛盾始终存在,他也一直暗中做着准备。” 靖宝抬起头仰看他,一双眼睛胭脂似的,听得如痴如醉。 顾长平望进她的眼里,平静道: “二十年前,朴云山联合近臣,欲铲除李氏一族,却遭到失败,导致宫阙被焚,他也被软禁起来。软禁后,他设计离间了李氏与其亲家拓家的关系,通过拓家扳倒了李氏,翌年又除掉了拓家,恢复了王权。” 寥寥数语,靖宝听得目瞪口呆。 皇权之路,处处血腥,每往上一个台阶都是累累尸骨堆积起来的。 忽然她脸色一变,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先生,李娘娘是苏绿人,那她……” “她的父亲是李氏远亲中的一支,在那次血洗中,李氏一族近千人,除了她外,没有一人活下来。弄权的是云端的人,雪崩时,无一人能躲得开。” 轻描淡写的一句,道尽了所有的争夺、杀戮和残酷。 胜王败寇,朴云山做作的一切,无非二字:集权,与新帝的削藩 何其相象! 顾长平怕吓坏了她,转了话题道:“朴真人的母亲姓李,李氏一族覆灭后,她吞金自尽,朴云山很快又娶了新的王后,生下嫡子。” 靖宝心想:怪不得朴真人虽然与王渊混在一道,无恶不作,但在读书一事上是真的用功,母族是他的软肋啊! “朴真人让你和钱三一作陪,是为了让他父亲朴云山看看,他是出色与努力的,也是给自己增加筹码,二甲第一名,多少大秦国的进士都不如!” “他有野心,也想坐那个位置?”靖宝追问。 “有没有野心不好说,只是这人做事有些不择手段,阴险的很。” 顾长平静了一会,道:“他与王渊那么好,王家一倒,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何等凉薄。你与钱三一伴他左右,要处处小心。” 靖宝想着在国子监时,朴真人对徐青山的算计,心有恻恻。 “先生!” 她看着顾长平的神色,又问道:“朴云山让你做接待,你猜出其中的用意了吗?” “不必猜,见招拆招!” 顾长平把茶盅一推,起身道:“夜了,回去吧!” 忽的,袖子被拽住,低头,是靖宝浓得像夜色的眸:“朴云山这人,你也要小心!” 像一只柔软的手,搓捏着顾长平的一颗心,将 他的心都搓软了。他低头瞅着她,半晌才答非所问道: “一会,我送你回去!” …… 所谓的送,不是坐马车,而是慢慢走回去。 走了一段路,空中开始飘起小雨,阿砚与顾怿对视一眼,最后阿砚壮着胆子递过去了一把伞。 伞不小,但两人之间隔着距离,顾长平怕她淋着,将伞往靖宝那边斜过去。 不一会,他半边的肩便打湿了。 靖宝偷眼瞧着,脚往他那边挪了几寸,见他的肩还露在外面,又再挪几寸。 顾长平扭头看看她,无声笑了。 “府里的事,都妥当了?” 靖宝愣了半晌,方知他问的是什么,低低道:“差不多都妥当了。” “陆小爷的伤呢,好些了没有?”他又问。 靖宝眉头扬起来,又落下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他明知你的身份,还能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可见这人是可靠的!” 靖宝一把抓住了伞柄,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一半在伞外,一半在伞下,明暗似将他切割成两个人: 一个是阴谋诡计,大逆不道的顾长平; 一个是悄无声息关注着她的顾长平。 靖宝心里被某种难以描述的心绪塞得满满当当,她低下头,嗡声道:“再可靠,也不是我心里的。” 第四百二十一章 以谁为主 顾长平听完,没吭声,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只有身后的阿砚和顾怿看到,那把伞几乎都在七爷的头顶上。 回到靖府时,夜已深,雨更密。 靖宝一走进院里,阿蛮便迎上来,手指了指身后的堂屋,“爷,高公子来了。” 大半夜的,他怎么来了? 屋里,高朝穿着很素净,正翘着二郎腿懒洋洋的喝着茶,见靖宝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抬:“听说你找我?” “本来想问问朴真人的事。” “本来?” 高美人一下子听出了话里的破绽。 “这么说来,你现在应该是知道了,谁告诉你的?徐青山不在,知道朴真人过往的只有顾长平,你这么晚回来,是去见顾长平了?” 锦衣卫的人都这么可怕的吗? “温大哥要离开京城,我替他送行,先生也在!” 靖宝走过去,朝他微微一笑:“有件事情不瞒你,我向先生坦承了。” 坦承了什么,高美人心里清清楚楚,没管住自己的嘴,问道:“先生怎么说?” 靖宝不想让这人伤心,于是撒谎道:“和你一样,被先生拒绝了。” 谁他娘的和你一样! 高朝心头大怒。 我特么的是一厢情愿,你和顾长 平是两厢情愿! 你当我蠢吗? 顾长平之所以拒绝,是顾忌你女扮男装的身份,不想让你暴露! 他处处维护着你! 想到这里,高朝把手里的茶盅重重往地上一摔,吓得外头的兄妹俩心惊肉跳,双双冲了进来。 “都给我滚出去!”高朝大吼一声。 兄妹俩见七爷朝他们颔首,方才不甘不愿的退出去。 “好好的,发什么火?” 靖宝不知内情,“许你敞开说,就不许我敞开说?” “……” 高朝被怼得哑口无言,只有冷笑,那笑容说不出的戏谑,靖宝被这笑搞得心惊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高朝看着她,苦笑道:“我不如去对牛弹琴得了,何苦坐在这里自找没趣。” “高!朝!?”靖宝实在听不懂他的话。 “别喊!” 高朝命令道:“再帮我去泡杯茶来,我缓缓就好!” 靖宝想着自己今儿在船上看到巧儿姑娘,也是这么莫名其妙,不疑有他,亲自给他泡了杯茶。 高朝半杯茶喝完,那股酸劲缓过来,方才开口道:“既然顾长平都与你说了,那就没必要我废话,苏绿使团的安防由我们锦衣卫负责,有事你让小七 传讯。” “嗯!”靖宝点头。 “还有,徐青山的信,你回了没有?” 靖宝第一个反应是,他怎么知道徐青山给自己写信;再一想,这人是徐青山死党,又是锦衣卫,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回了,送走母亲后我回的,大约有五六天的时间,你问这个干什么?” 高朝露出古怪的表情,起身,一脚跨过门槛,身子顺势扭头道:“不干什么,小徐将军的第一次带兵打仗,输了!” 输了? 靖宝只觉心里一阵难过。 早知道这样,就多写几句励志的话。 高朝走出靖府,小七迎上来,“爷,去哪里?别院吗?” 自打长公主和驸马爷去守皇陵,爷就很少再回公主府,他说公主府太大,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冷清。 “去找钱三一!”高朝轻声道。 …… 睡得鼻子冒泡的钱三一察觉身旁有人躺了下来,以为又是府里那些想爬床的丫鬟,有气无力道: “倒贴一千两,爷勉为其难的睡你们一睡!” 无人应答。 也无人离开。 哟,还有打算霸王硬上弓的? 钱三一猛的一睁眼,见是高朝,“哎啊”着头一缩,翻了个身继续睡。 睡了一会,见身 后没有动静,只得恨恨爬起来,“大半夜的,你又抽哪门子的风?” 高朝双手枕着头,眼珠子定定地看着帐顶,就是不说话。 钱三一没辄了,翻过这人,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温茶,然后往竹榻上一躺,继续睡。 这小子从小就是这么个狗德性。 半夜睡不着觉,就跑来骚扰别人,以前是徐青山,现在徐青山不在了,就来毒害他。 就在钱三一迷迷糊糊时,忽然听高朝开口道:“你觉得靖七……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男人……哎啊!” 钱三一疼得跳起来,一看砸他脑袋的是只鞋,气得肺都要炸开了,“姓高的,靖七是男人,我哪里答错了?” 高朝这会已经盘腿而坐,眼神像杀人犯。 钱三一忙跌软道:“你问的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他要是个差的,我们怎么能和他要好这么久? 就算徐青山瞎了,我瞎了,你也不会瞎。 你他娘的是谁啊,眼睛长在头顶的主儿,眼里容得下谁?” “她也喜欢顾长平!” 高朝的声音融进夜色里,“你帮谁?” 卧操! 怪不得他总觉得靖七和顾长平之间,总有那么一丝诡异之处呢,原来,原来这小子 是高朝的情敌! 那么也就是说--徐青山从头到底就是个炮灰? 乱了! 太乱了! 钱三一用力的扯着头发,一脸痛苦道:“你们这些人有意思吗?有意思吗?钱不香吗?女人不香吗?他顾长平又不是唐僧肉,你们一个个的稀罕个什么劲?” “少废话,你就说吧,你帮谁?” “我……” 钱三一脑子里的一根“弦”吧嗒接上了,“不对啊,先生喜欢的是女人,那小子还不是和你一样,只能惦记着,吃不着?” “啪--” 又一只鞋子砸过来,要不是钱三一躲得快,脸要被砸成大饼,正欲破口大骂呢,一抬头-- 只见高朝的眼神像一只猛兽,蛰伏着,铺垫着,随时准备冲过来咬一口的样子。 秒怂。 “帮你,一定帮你!但是--” 钱三一敛了所有神色,一本正经道:“除去我们多年的兄弟情,你不如靖七讨人喜欢!” “姓钱的……” “喂喂喂,我说大实话,你不带动怒的。高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钱三一咳嗽一声,“我们五人,以谁为中心?” 不等高朝回答,钱三一自顾自道:“以靖七为中心!” 高朝一怔。 第四百二十二章 四月初六 “汪秦生自不必说,靖七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徐青山也是,别看这小子好像是对他放下了,但实际上,放不下的。” 钱三一语气、眼神都十分坦荡: “我也喜欢靖七,为什么?大方,钱掏得爽!想当初咱们在他家庄子上,吃的喝的用的……哪一处不是他掏钱,他跟谁算计过了? 寻芳阁的夜宵,他细心的连咱们的下人都想到,我家铜板到现在都念他的好,说七爷把他当人看!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和先生都是同一类人,都活在云端,他不一样,他接地气,知道柴米油盐,懂人情世故,也拿捏分寸进退。” 钱三一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若喜欢先生,是先生的福气;而你……你这人太钻牛角尖,太自以为是!” “我他娘的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无事处?” “不是一无事处,而是……” 钱三一眼里有细碎的光:“难相处!” 高朝此刻心中的震惊,没办法用词来形容,他怎么就难相处了呢,他明明…… “兄弟啊,从小到大,青山和我……其实一直都让着你!” 烛火映着高朝阴沉的脸,有山雨欲来的趋势。 钱三一无声与他对视。 这小子没穿外 衣,只一件里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衣袖挽起半截,手臂匀称结实,如果他挥拳上来…… 钱三一挠挠头皮,自己挨两下还是能挨得起的。 高朝没有任何动作,只咬着牙道:“你说得都对,徐青山是我逼他,才和我做兄弟的;你也是。你们都是我看上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看看,看看,这人多霸道!” 钱三一低头,发现自己里衣贴在后背上,全是冷汗。 …… 翌日。 靖宝发现今天的钱三一,似乎有些不对劲,总偷偷摸摸的盯着她看,视线一对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挪开。 几次下来,她忍不住了。 “我欠你钱了?” “没有!” “我脸上有东西?” “也没有!” “那你老看我做什么?” “靖七,在我钱三一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残疾。” “什么?” “脑残!” 钱三一扔下两个字,趾高气扬的走了,留下靖宝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姓钱的脑子有坑吧! 简直莫名其妙! 中午时分,靖宝早早用完饭,趁着“脑子有坑”的钱三一午休时,直奔定北侯府。 定北侯见到靖宝,神色带着几分复杂。 丫鬟捧上茶 。 靖宝抿了一口,润润嗓子道:“老侯爷,青山来信说,他吃的米里总有石子,我想着边疆寒苦,打算捐给钱和粮过去。” 定北侯一哂。 “若有可能的话,我还想再筹集一些药材,刀枪无眼,别伤着青山才好!”靖宝说这话时笑眯眯的,眉眼隽秀。 定北侯此刻的神色更复杂了。 药材? 探花郎必是从高朝嘴里知道那小子打了败仗! “老侯爷,我刚进国子监的时候,做的文章连自己都读不下去,心想这写的叫什么玩意。后来在先生一次一次指导下,才慢慢有了长进,打仗和读书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靖宝放下茶盏起身,嘿嘿笑了几下,“下午还得回衙门里点卯,就不打扰侯爷午休了,三天后,我把东西送到府上来。” 老侯爷看着靖宝的背影,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自家孙子的眼光一等一的好,只可惜啊,是个男的! “老爷,靖公子的东西收吗?” 管家有些犹豫,送往军中的东西,都要经兵部查验,麻烦的很。 “收,为什么不收!” 定北侯抚了抚花白的胡须道:“这次不走兵部的明路,走咱们徐家的暗道,也别瞒着,就说是探花郎送的!” …… 马车 里。 阿砚肉疼道:“爷,真要送啊,那可不是几百两银子就能打住的。” “我像是出尔反尔的人吗?” 靖宝瞪他一眼,“粮就从庄上的粮库里拿,挑上好的米;银子用我的私房,不用多,三千两足矣。药材从两处地方买,一处是马家药房;一处是谢家医馆。” “爷打算买多少钱的药材?” “也是三千两!” 阿砚算算总的花费,这才稍稍缓了脸色,“爷,咱们这一点东西杯水车薪,送了也不顶什么用啊?” “你懂什么?” 靖宝白他一眼,“送东西是其次,给徐青山打气是真,你瞧好了,下一回他再出战,必打胜仗!” “爷怎么知道?” “猜的!” 阿砚无语了,心说:打仗这事,哪能靠猜啊,七爷定是被阿蛮那丫头影响了! 再说了,打一次气花近万两,这代价也忒大了些! …… 四月初六,风和日丽。 靖宝身着从七品官服,头戴梁冠,站在迎接的队伍中,眼睛盯着某处一眨不眨。 钱三一顺着靖宝的眼神看过去,尽头处果然是顾长平。 顾长平身穿儒服,站在众官员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难怪连靖七都沦陷了! 作孽啊! 高美人呢? 钱三一转着眼珠子去寻,这小子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偷窥着先生? 正想着,有人蹭他的胳膊。 靖宝冲他努努嘴,示意他看前面的朴真人。 钱三一心说朴真人有什么好看的,抬头一看,怔住了,朴直人整个后背,都被汗浸透。 “他怎么了?”钱三一无声问。 靖宝摇摇头,无声回道:“不知道,估计是紧张。” 忽听得一阵鼓乐齐鸣。 “来了,来了!” “苏绿使团来了!” “骑马走在前面的,可是苏绿王,真是……” 靖宝忙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去看,这一看,她惊了。 要如何形容呢? 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边有许多白发,眉间、眼角的皱纹藏不住。 但这些岁月的痕迹,并未影响这个男人的容貌,甚至让这张脸看上去更有味道。 靖宝在这一刹那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曾经风华绝代的顾幼华会栽在这个男人手上。 太出众了! 顾长平从人群中越出,在马头前站定,深深一揖。 “国子监博士顾长平,携礼部官员,代表我皇恭迎王上!” 朴云山没动,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顾长平。 六爷的儿子。 在这张脸上,他能捕捉一些久远到已经模糊的记忆。 第四百二十三章 突发事件 “王上?” 在随行官小声提示下,朴云山翻身下马,用十分标准的大秦官话道:“顾博士,久等了!” “应该的!” 顾长平望向朴云山,目光重而有力。 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朴云山,皮囊的确是好的,内里吗…… 小人一个! 这时,朴真人整整衣衫,从队伍中越众而出,扑通跪倒在朴云山的面前,哽咽的叫了声:“父王!” 朴云山上前扶起,用力的拍拍儿子的后背,“你的膝盖如何?” 朴真人脸露委屈,“阴天下雨总是疼。” 朴云山:“一会让随行的医官帮你瞧瞧!” 朴真人眼眶泛红:“谢父王,儿子扶父王上马!” “好,好,好!” 朴云山脸露欣慰,正要翻身上马,却见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穿着苏绿服,捧着茶盅缓缓上前。 “王上远道而来,请喝了这杯热茶,消消渴再上马!” 大秦朝的待客之道吗? 果然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朴云山脚下一顿,笑眯眯的伸手去接茶。 此刻大秦官员们的心里却疑窦陡升。 按礼部章程,并没有献茶这一说,难不成是苏绿那边自己安排的人?否则也不可能穿 着苏绿的衣裳。 众官员纷纷向宣平侯看过去,宣平侯也是一头的雾水,碍着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多言,只掩唇咳嗽了几下。 那女子走近了,忽的莞尔一笑,从袖中拔出匕首,向朴云山刺过去。 瞬间的变故谁也没有料到,而且快得只在眨眼之间,所有人惊得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唯有顾长平脚下发动,率先冲了过去。 然而。 还是晚了! 刀光一闪,匕首扎进肉里,发出“噗嗤”的声音,倒下的却是朴真人。 他在最关键的时候,挡在了朴云山的面前。 朴云山惊得双目赤红,抱头大叫,“来人,抓刺客,快抓刺客,真儿,真儿,医官,医官………” 叫喊声中,那女子又从袖中掏出一刀,雪芒寸闪,寒煞逼人。 她反手向自己心窝狠狠一扎,血喷涌出来,溅了刚刚冲到跟前的顾长平的一身。 那女子冲着顾长平无比亲切的一笑,唇动了动,一头栽下去。 顾长平瞳孔骤然紧缩,刹那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女子。 四周人影纷乱,有锦衣卫,有五城兵马司……时间仿佛被无限抻长,长到没有尽头。 “先生!” “顾 长平!” 顾长平的目光一寸一寸转过去,他看到向他飞奔而来的两个人,一个是靖宝,一个是高朝: “先生,你有没有事?” “顾长平,你怎么样?” …… “啪!” 青花瓷的茶盅应声而碎。 李从厚从龙椅上站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王中硬着头皮道:“回皇上,苏绿王遇刺,质子挺身救父,身受重伤,刺客则当众自尽。” “好,好,好!” 李从厚一连说了三个好,显然已怒到极致。 他撑着桌案,瞠目而视道:“朕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胆子太大了!” 王中的腿都在抖。 何止胆大,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两国交战,还不斩使者,苏绿王千里迢迢进京,气还没喘上一口,就遭人刺杀,这让皇帝的脸面,大秦的脸面往哪里搁。 “来人!” “皇上?” “把锦衣卫总指挥使盛望,五城兵马司梅江清,礼部尚书宣平侯统统给朕叫来。” 李从厚拍着桌子道:“一个个都干什么吃的,让朕丢这么大一个脸!” “是!” 王中吓得赶紧小跑着去叫人! 一盏茶后,盛望,梅江清,宣平侯齐齐跪 倒在殿中,三人脸色都暗沉发青。 尤其是盛望的脸,青中还带着黑。 苏绿使团的安防,是由他们锦衣卫负责的,如今出了刺杀一事,锦衣卫难辞其咎。 李从厚目光一个一个扫过,阴声道:“就算把四九城的地掀开,也必须查出幕后指使者是谁,否则,你们头上的官帽也不必戴了。” 三人一惊。 梅江清壮着胆子问道:“皇上,三部查案谁为主,谁为辅?” 李从厚冷冷道:“锦衣卫为主,兵马司为辅,礼部吗?” 宣平侯额头细汗密布,对上李从厚含怒的目光:“皇上?” “礼部重新拟定章程,将后头的行程安置妥当,并安抚好使团的情绪,若再有差错……” 李从厚森然道:“就请侯爷告老还乡吧!” 宣平侯身子一颤,“臣,遵旨!” …… 使团驿站,十几名太医站在院里,等着里头的动静,与他们一同等着的,还有顾长平。 院外的树荫下,靖宝、钱三一并肩而立,靖宝看着脚下的方寸之地,神色晦暗不明。 有脚步声传来,她心中不由心惊胆颤,抬头朝院内看过去。 马太医领着数位太医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拿帕 子拭汗道:“顾博士!” 顾长平抱拳:“马太医,情况如何?” 马太医把帕子塞进袖中,“离心口只有半寸,惊险之极,好在朴质子福大命大,算是救了回来。” 顾长平:“可有后遗症?” 马太医:“调理的好的话,没有后遗症!” 顾长平:“现在谁在里头?” 马太医往院里看一眼,“苏绿国的医官在里头,他们不放心,还要再诊一遍。” 顾长平:“马太医,辛苦啦!” 马太医看了眼顾长平身上的血渍,叹道:“顾博士,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你这样子……忒吓人!” 顾长平面色有些苍白道:“无事!” 马太医回头看了儿子马承跃一眼,“承跃,这一晚会比较凶险,你留在这里亲自照看,我回宫里复命。” “是!” 太医们呼啦啦一走,靖宝提起衣角迫不及待的冲进院里,“先生,这事……” “嘘!” 顾长平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冲远处抬了抬下巴。 靖宝顺势看过去,顿时心乱如麻。 只见盛望带着一众锦衣卫正向他们走来,锦衣卫个个身穿盔甲,腰间配刀,面色凝重。 高朝走在中间,身形格外引人注目。 第四百二十四章 见招拆招 这是要查案子吗? 靖宝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升起不安来。 走到近前,盛望朝身后的高朝看一眼,自个越过顾长平,往院子里去。 高朝摸了下鼻子,声音有些嘶哑道:“先生,锦衣卫查案,你跟我走一趟。” “高朝,你疯了吗,为什么查先生?”钱三一炸了。 高朝用看“你个傻X”的眼神看着钱三一,“何止先生,你和靖七也要!” “你竟然还怀疑……唔……” 靖宝一把捂着钱三一的嘴,“走吧,我们会配合你们锦衣卫查案的。” 高朝根本不理这两人,冲身后的人冷冷吩咐道:“一个我先生,两个我兄弟,你们都给我客气点。” 那人忙不迭的陪笑道:“是,是,是,高公子放心,一定客气,一定客气!” “高朝你呢?”靖宝问。 高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靖宝,“避嫌两字听没听说,会不会写?” 锦衣卫办案还有这一说? 靖宝忙笑道:“没进过锦衣卫,还是头一回听说。” “负责审你们的人是盛二。” 高朝对着靖宝说话,眼睛却看着顾长平,“这人,你们小心些!” “盛二,怎么会有这么接地气的名字!”钱三一嫌弃的摇摇头,“这地气 都快接到地府去了。” 靖宝真想拿块布封住钱三一那张嘴,太聒噪了。 锦衣卫的马车很小,三人进到车里,脚都伸不开。 顾长平倚着车壁,唇线紧抿,眼神有些发硬,似在沉思着什么。 顾长平在想着什么? 他在想那个女子最后与他说的那句无声的话-- 她说:爷,我尽力了。 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呢? 这女子难不成是寻芳阁的? 那么也就是说,锦姑已经知道了朴云山要进京,这场刺杀是她安排的? 不太可能! 他早在一个月前就让锦姑切断顾幼华与外界的联系,生怕她听到朴云山三个字,疯病更厉害。 难不成,是锦姑背着他做的? “先生,你没事吧!” 顾长平看着靖宝担心的脸,冷静道:“我在船上与你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还记着?” 那天在船上,其实顾长平说过很多的话,但靖宝瞬间就明白他要她记起的,是什么话-- 见招拆招! 她胸口吊着的那口气在此刻重重的吐了出来。 大秦朝,有谁恨苏绿王恨得要死? 据她所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寻芳阁的阁主顾幼华;还有一个是温泉庄上的李娘娘。 前者与顾长平脱不了干系;后者与昊 王脱不了干系。 先生提起这四个字,是在告诉她,这事他也蒙在鼓里,摸不清方向,只能见招拆招。 摸不清方向好啊! 至少能证明他与此事无关。 “我记得!” 靖宝重重点了下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先生不必担心!” 顾长平冲她温柔的笑笑,没说话。 一旁,钱三一的心里像是被几千只猫爪子挠过般的难受。 船上! 说话! 记得! 这三组词联系起来,就是一副勾人的场景:先生和靖七头颈交割,轻声细语,情话连篇…… 我的个娘咧! 怪不得那天晚上高美人跟疯了似的,敢情是这两人早就暗戳戳的私定了终身! 那我以后叫靖七,得叫师母? 钱三一乜了眼靖七,又乜一眼,再乜一眼……心里慢慢一句话: 统统毁灭吧,赶紧的! ……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锦衣卫府门口停下。 靖宝进到里头才发现,几乎所有参与到迎接使团的文官武官,都排着队,一一被问话。 有的时间极短,片刻功夫就出了那屋子;有的时间长一些,好半天那屋里都没动静。 一致的是,所有人脸上都是忐忑。 有了高朝叮嘱,靖宝三人不用排队,直接被带到一处庭 院。院里鬼气森森,门口背手站着一人。 那人身形单薄,黑瞳,黑发,黑衣,唯独一张脸是白皙的。 “我是盛二,在锦衣卫专门负责查案,你们三个谁先来!” 这人的声音有些发尖,钱三一把头凑到靖宝那边,“一听就是个太监。” 还有心思管这些? 靖宝推他一把,“你先去!” 钱三一在心里叹口气,不就是想和先生单独你侬我侬一下吗,靖七,你赢了! “我先来!” 钱三一举手示意,盛二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率先走进屋里。 屋子不大,四四方方,只右侧上方开了一扇小窗。中间摆着一桌二椅,桌上点着几只蜡烛,一跳一跳的。 盛二指着面前的椅子,“钱大人,坐!” 钱三一看一眼这个不男不女的太监,一屁股坐下。 记录官咳嗽一声,示意盛二可以开始。 盛二冲钱三一颔首,“钱大人,这趟差事,是谁安排的?” 钱三一:“皇上啊,是皇上让我们陪着朴真人,一道迎接使团。” 盛二:“案发当时,你在做什么?” 钱三一心道,这太监会不会审案啊,什么叫我在做什么?搞得我好像是是刺客一样的! “我就站在原地,喘气!” 哼,这 话看你怎么接! 盛二若有所思的眯起眼睛,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好好配合我回答问题,这银子……” 足足五两! 钱三一眼睛蹭的发亮,“你倒是早说啊,放心,我一定配合!” 盛二:“你站在原地,看到了什么?” 钱三一:“我看到那女子突然跑出来要献茶,然后就掏出了匕首向苏绿王刺过去,朴真人挺身而出,挡在了前面。” 盛二:“然后?” 钱三一:“然后那女子又掏出一把匕首,自己杀了自己,啧啧啧,可真狠啊!” 盛二:“说说你和朴真人之间的事!” 钱三一耸肩:“我与他没什么可说的,不是一路人。” 盛二:“你们似乎与他有过节?” 钱三一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什么意思?我与他有过节,然后我雇了凶手,去刺杀他父亲?盛公公,你不仅骨骼清奇,脑子也清奇啊!” 盛二心中冷笑一声,面无表情的捻起那块银子…… “放下,快放下,不许动!” 钱三一忙不迭的笑道:“你看看你这人,一点玩笑都开不起,我这不是见气氛太过沉重吗。我们有过节!” 盛二目光冷锐,一字一句: “什么过节?” 第四百二十五章 什么银子 钱三一先一怔,再咬咬牙道:“他惦记过定北侯的孙子徐青山,还设计陷害过他,当然,徐青山也不是好惹的主,也还击了他几回。” 盛二:“就这些?” 钱三一眉梢高挑:“难不成还有别的!” 盛二默了默,又去拿银子。 钱三一心道这还没完了,忙改口陪笑道:“真没有别的了,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情。” 盛二皱下眉头,“事发时,可有看到可疑的人,比如刺客的同伙之类?” 钱三一震撼:“他娘的,还有同伙?谁啊?” 盛二目光微凉的看了眼身后,记录官“咳咳咳”几声,陪笑道:“钱大人,你可以走了?” 钱三一:“就这么结束了?” 记录官玩笑道:“怎么着,是想我们锦衣卫留大人你吃饭呢!” 钱三一:“可以啊,我想吃烤全羊!” 记录官:“咳,咳,咳……” 总算扳回一城。 钱三一面露得意,伸手去拿桌上的银子,手伸到半路,僵住。 “银子呢?”他变了脸色。 盛二面色淡淡:“什么银子?” “你答应给我的银子啊!”钱三一急了,“刚刚还放在桌上的。” “你说的是它啊!” 盛二把银子在手里掂了几下,“藏在怀里咯得慌,我把它放桌上 透透气。” “你……” “我说过这银子给你了吗?” 钱三一:“……” 好像! 似乎! 的确! 没说! 钱三一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戏弄了,他咬着牙,勉强道:“成,成,成,算你狠 !” 你个死太监! “死太监”拍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道:“钱大人,请吧!” 钱三一嘴角抽了抽,恨恨的瞪了盛二两眼,双目喷火的走了。 到了院里,他看到靖宝与顾长平,忙不迭的走上去,正要开口,却听那“死太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下一个,就你吧……” 靖宝一只腿已经迈出去。 “顾博士!” 靖宝眼神一刹那失衡,“那我呢?” 盛二嘴角显出一丝不可见的微妙上扬,“靖大人,你可以回去了!” “我还没问话!” “你不用问,也问不出什么,可以节约些彼此的时间!” 靖宝看着盛二平静的面容,觉得头皮发麻。 怪不得高美人提醒说要小心些,仅凭他说的那几句话,就知道这人的确厉害。 “顾博士,请跟我来!” “先生?”靖宝一把抓住顾长平的袖子。 “靖文若!” 顾长平冲靖宝慢悠悠地说道:“这里不是好地方,和钱三一先回去,听话,乖 !” …… 里屋。 盛二深目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坐在烛光里,脸部线条立体,本是轮廓温和的双眼,此刻反倒显得清淡寡情。 与自己对视,不卑不亢,经纬分明。 是个人物! 盛二咳嗽一声:“和我打过招呼的人,不止高朝,还有一人!” “我知道!” 顾长平一颔首道:“盛望很多年前收过两个干儿子,大的叫盛大,小的盛二。盛大在盛望身边呆了几年,被人下毒弄死了;后来那小的就被送到了外面养着,半年前才回了京。” 盛二:“既如此,我便直接问了。” 顾长平:“请问!” “这趟差事,是谁安排的?” “苏绿王向皇上要求,请我做接待官。” “你并非礼部官员,苏绿王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邀请?” “这你得问苏绿王,我不是很清楚!” “刺客从前可曾见过?” “没有!” “确定没有?” “确定没有!” 盛二目光一冷,脸色微不可察的变了变,“迎客的章程中,并没有献茶这一项,身为总接待官,你竟没有产生一丝怀疑?” “产生了。” “为什么没有制止?” “因为刺客穿的是苏绿国的衣裳,我以为这是朴质子他们安排的,还想着这也许是 他们国的迎客之道,所有没有制止。” “在所有人都没有作出反应的时候,你已经冲了过去,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离得近!” “只是因为你离得近吗?” “我还有别的目的吗?” “难道顾博士……就不害怕?” “我会几招自保的功夫,自认身手还不错,因此不害怕。” “有人看到,刺客自尽倒下的同时,与你说了一句话。” “我没有听到,我只看到她的唇动了几下。” 盛二微眯眼睛,不紧不慢道:“顾博士,下面我要问话,可能会引起你一些不适,但公务在身,还请见谅!” 顾长平虽然表面维持着平静,但心却揪了起来,他能猜出,下面要问的是什么! “顾博士,您的姑母是顾幼华?” “是!” “也是寻芳阁的阁主?” “对!” “顾幼华大婚那天,顾家抄家,花轿没进门,顾幼华就被夫君休了,她应该很恨吧!” “换了是我……” 顾长平终于撕掉了温润的面皮,冷笑道:“是会恨的。” “顾幼华堂堂娇女,从天堂掉到地下,最后又做了妓女,二十五年过去,这恨应该是淡了,还是浓了?” “若能放下,自是淡了;若放不下,便是浓了。” 顾长 平语调平平,落的每一个字都清晰透亮,不偏不倚,盛二几乎忍不住要为这个男人呵一声“好”。 “苏绿王就是二十五年前顾幼华的未婚夫,他刚到京城就遇到了刺杀,这事你不觉得蹊跷吗?” 顾长平的脸色当即一沉,“你是想说,我姑母是幕后指使者?”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在进行推理和分析!” 盛二顿了顿,突然换了话题道:“刺客自尽后,尸身立刻被拉回了锦衣卫,我们请来了刑部的两个老仵作进行验尸。” 顾长平:“验出了什么?” 盛二:“我们从这女子的牙齿缝里,还找到毒药。也就是说,她的主子给她准备了两个自尽的方案,以确保万无一失。 除此之外,我们发现她的右手掌心有薄茧,是长期拿刀练武留下来的。据我所知,寻芳阁养了很多的戏子,其中不乏女扮男装的武生。” 顾长平:“确实有几个武生,但都是未满二十的年轻姑娘,岁数一大,身段就藏不住了。” 盛二扭头看了眼身后的人,那人立刻走到外间,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盛二把匕首放在顾长平面前,指了指刀柄,示意他看。 顾长平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刀柄上刻着一个字:华! 第四百二十六章 少说一句 傍晚时分,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 靖宝和钱三一谁也没带伞,只得躲在屋檐下避雨。 这时,只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无数带刀的锦衣卫从衙门里冲出来。 靖宝惊了一跳,眼看队伍中有个熟人,赶紧冒雨冲出去,一把拉住,“盛老大,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盛望一看是探花郎,只觉头大。 他不动声色的把伞往下一压,眼睛往身后扫了扫,贴身侍卫忙领悟道:“查抄寻芳阁,捉拿顾幼华!” “我先生顾长平呢?” “他还在审,谁知道他是不是共犯?闲杂人等赶紧离开!老大,请!” 盛望意味深长的看了靖宝一眼,连人带伞消失在雨中。 靖宝看着他的背影,冷汗唰的就流下来,若不是事关重大,何必要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动手抓人。 “靖七,莫非先生他……” “你闭嘴!” 靖宝打断他,“先生他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定是有人陷害他的。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找高朝,告诉他寻芳阁和先生都是被冤枉的。” “靖七,你去哪里?”钱三一急得跳脚。 “我……” 靖宝已经冲进雨中,刚要张嘴,呛了一口的雨水。 我得先换 件干净的衣裳,不然身子得露馅,然后再想办法把真正的幕后凶手找出来。 “七爷!” 雨中,阿砚驾着车疾驰过来,靖宝跟见到了救星似的,“快,快去买身干净的衣裳来,然后咱们去寻芳阁。” …… 寻芳阁,红色的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疾雨中,黑压压的锦衣卫冲进来,整个寻芳阁乱作一团。 盛望淋了些雨,发缕贴在颊上,衬得那张胖脸更白嫩了,“来人,封阁,找出顾幼华!” “是!” 贴身侍卫搬了张椅子请盛望坐下,盛望摆摆手道:“你替我在这里看着,我找个屋子换点东西!” 换什么? 做太监的都心知肚明。 命根子没有了,那地儿常常漏尿,只能用布兜着,时辰到了就换一块,否则便是一身的尿骚味儿,没法子见人! 小半盏茶的时间,盛望去而复返,刚坐下接过茶盅,只听有人回话道:“老大,找不见顾幼华,只找到了顾幼华身边一个姓沈的贴身老奴。” “什么?” 盛望勃然大怒,当下砸了茶盅道:“再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 “爷,打听到了,说是顾幼华不见了!”阿砚抹了把脸上的 雨水,这雨下得太大了。 “不见了!” 伞下的靖宝那口气又被吊起来。 她数次出入寻芳阁,甚至在寻芳阁上过半月的夜课,知道有一处地方是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的。 那地方三面环水,有护院站岗,是顾幼华的院子。 如今顾幼华不见了,锦衣卫会不会朝着一个方向思考问题:畏罪潜逃? 那事情岂不都落到先生的头上? 靖宝脸色倏的苍白,当机立断道:“阿砚,回锦衣卫,找高朝。” “七爷,这么大的雨……” 靖宝立刻毛了:“这么大的雨也得去找,天上下刀子也得去找!” 阿砚一见七爷动了怒,赶紧老老实实闭嘴。 …… 高朝看到靖宝时,心头那股压着的无名火骤然高涨。 怎么着,风里来雨里去就数她最积极,衬得旁人跟二傻子似的? “你来做什么?” 靖宝无暇体会他话里的冷淡,撑着伞道:“高朝,我想知道那刺客跟寻芳阁有什么关系?你们锦衣卫抓人,不会平白无,一定是有证据的。” “我跟你说得着吗?”高朝讽笑。 “说得着!” 靖宝捏住他的七寸,“你也不想顾长平有事!” “你……” “好了,好了,一人都 少说一句吧!” 钱三一见气氛剑拔弩张,忙做和事佬,“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刺杀苏绿王,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你们也不想去阴曹地府和先生谈情说爱吧!” “你怎么知道……” 靖宝把伞往上掀掀,不可思议的睨着他,钱三一不敢卖了高朝,只一脸无奈道: “指着我是瞎子?我长眼睛的,好吗?骂你脑残是为你好,你说你学点什么不好,非要学高美人和徐青山,何苦呢!” 钱三一唤了口气: “还有你,姓高的,你忘了进锦衣卫是为着什么?现在是紧急关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和靖七,一个状元,一个探花,脑子都好使的。” 高朝冷笑,“我不想说吗,我是不能说,别指着我是长公主的儿子,就能在锦衣卫为所欲为,在这地儿站住脚,得凭真本事。” “不用你说,我来问,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 靖宝把头往前一凑,伞顺势压下来,“你们应该是在那女人身上,找到了一些证据。” 这还用问? 高美人头一扭,算是点点头。 靖宝:“再加上顾幼华与朴云山的旧怨,所以你们锦衣卫就出动了。 ” 高朝看了靖宝一眼,眨了下眼睛。 靖宝垂着的手,用力的捻了下指腹,“我猜想,那证据应该是非常明显,直指顾幼华。” 高朝剑眉微拧。 靖宝不等他点头,冷笑道:“二十五年的仇,积在顾幼华的心里,不知道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算计过多少回,幻想过多少回。我若是她,别说露出马脚,压根都不会让人瞧出一丝一毫来。” 高朝心里咯噔一下。 钱三一心里咯噔咯噔两下。 靖宝不去看这两人的脸色,“不过是有人利用了她和朴云山的旧怨罢了。你可以找你们盛老大好好聊聊,若能找出真凶,说不定也是功劳一件。” “匕首上刻着一个华字!” 高朝扔下这一句话,撑着伞转身就走,忽的,手被人死死拽住,扭头,是靖宝黑沉的眼睛。 “高朝!” 她说:“顾幼华是先生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若有事,我不敢想象先生他……” “就数你话多!” 高朝一把将靖宝掀开,面露嫌弃道:“你们俩个傻X,去楼外楼呆着,等我的消息。” “傻X?” 钱三一一脸愤怒的看着高朝远去的背影,“这孙子怎么有脸骂状元是傻X?” 第四百二十七章 我见靖七 比起白天的人头攒动,夜晚的锦衣卫府更显阴沉。 盛二从外头折回来,往椅背上一靠,悠长的呼出口气。 安静窒息的房间里,这一声叹格外的令人心惊肉跳。 顾长平等了会,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不由蹙眉,很显然,这口气是叹给他听的。 这个不露声色的蹙眉,全部看在盛二的眼里,审案和打仗是一个道理,攻心为上,以退为进,如果一味的猛攻,只会适得其反。 有时候心机和手段才是成功的关键。 他就是要他心有所乱。 “顾长平,你可知道寻芳阁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 “我们查封了寻芳阁,缉拿嫌疑犯顾幼华,然而……” 盛二直视着顾长平的目光:“顾幼华不见了。” 果不其然,顾长平面色一僵,落在桌上的手骤然握成了拳头,“怎么会不见了?” 盛二:“这个问题,我正想请教你,人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顾长平的拳头握得更紧,口气极为不耐烦道:“你们锦衣卫查案,除了推理,余下的是靠逼问人的吗?” “也不全是!” 盛二笑了笑:“我只是想阐述一个事实,锦衣卫行动之迅速 连禁卫军都自叹不如,顾幼华在重重包围中还能消失不见,除了让人匪夷所思外,还让人有一个猜想。” “你是想说她畏罪潜逃?” “否则呢?” 顾长平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盛二,拳头松开,在桌上用力点了几下: “她能潜逃去哪里?她在寻芳阁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踏出过半步,她能去哪里?” 顾长平冷笑一声,“我劝你们好好找一找,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她要真出了什么事……” 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盛二对自己脸色的变化毫无察觉。 他在惊叹面前的男人。 明明声音很平静,目光也很淡,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却让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锦衣卫最擅长的是找人,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们都会把她找出来!” 盛二猛的站起来,手撑着桌子身子前倾,眼神往下一压: “我想知道的是,你顾长平在整件事情中,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无辜的、不知情的路人,还是同-谋-犯?” 轰! 巨响在空气中爆炸。 顾长平眼神情绪翻涌,如刀的目光与盛二对视。 在良久的死寂中,他忽的一笑。 “我若是 同谋犯,你以为那把刀上还能明目张胆的写着一个‘华’字,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刀是我姑母顾幼华的吗?” 盛二一惊。 这时,门被推开。 高朝站在门口,脸色阴沉道:“盛二,你出去,让我和顾长平聊一聊。” “不能够吧,高公子,就算你是长公主之子,这个节骨眼上,也要避嫌吧!” “你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明堂,这么蹩脚的办事效率还有脸再审下去?” 高朝走近,眼神硬得跟石头一样。 “这案子涉及到苏绿国,我有几个胆子敢徇私舞弊?你干老子盛望都同意了,怎么着,你比你干老子的官儿还要大?” 盛二双目喷火。 “还不快滚!” 高朝不耐烦的踢了下椅子,盛二咬牙,“高朝,别太狂……” “路还长,人生指不定谁辉煌?” 高朝邪气的笑笑:“我再怎么着,也是长公主的人,辉煌依旧,但你盛二就很难说,至少,一个审案不利是妥妥的,你干老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弄进锦衣卫,是想接他的班的吧?” 这个纨绔竟然也知道打蛇七寸? 没错! 干爹把他叫回来,就是想让他接班,哪知道这个顾 长平油盐不进。 盛二冷笑着走到门口,回头凉飕飕道:“那下面就看你高公子的本事了!” 他一走,记录官在高朝眼神的威逼下,也只能讪讪离开。 “砰”的一声,门关上。 高朝迅速的坐下来,压低声道:“人确实不见了,消息已经送到宫里,估摸着一会就有旨意下来。顾长平,你给我透个底儿,这事儿是不是……” “不是!” 顾长平答得非常迅速:“原本我还不确定,但盛二说那把刀上有个华字,我就知道不是她做的。” “为什么这么笃定?” “顾幼华这三个字,早随着顾家的覆灭埋土里了,现在活着的,只是寻芳阁的阁主,一个靠出卖自己苟活的人,她没脸把华字刻在匕首上!” 顾长平胸口起伏。 姑母不仅没脸露出自己的名字,更没脸去死,怕见着顾家的列祖列宗。 “那会是谁呢?” 高朝皱眉问,“还有,顾幼华到底去了哪里?她这么一走了之,就算不是她做的,也让人怀疑! “只有她一个人失踪吗?她身边有个老奴,我唤她锦姑,她呢?” “她与你一墙之隔,盛望亲自在审。” 顾长平的表情瞬间 裂开了。 锦姑与姑母素来寸步不离,姑母不见了,她却还在,可见姑母的失踪非常突然。 只有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在锦姑不知情的情况之下; 另一种,是在锦姑知情的情况下,换句话说,锦姑是那人故意留下来的。 顾长平的心脏怦怦直跳,事情在向着他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能想办法让我出去吗?” 高朝为难:“恐怕不行,现在上到皇帝,下到百姓,注意力都在你身上。” 顾长平动了动,舒缓了一下直得发僵的后背,“可以让我见靖七一面?” “你见她做什么?” “有事让她去做!” “我也可以帮你去做!” 顾长平犹豫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一些,“这事,只有她能帮我做。” “是什么事?” 顾长平盯着他看了一会,缓缓的挪开了视线。 “顾长平!” 高朝心里窝着火,“我们之间这么些年,我对你什么感情,你竟然不相信我?” “……” “他XX的到底要她做什么事?” 高朝一拳砸在桌子上,茶盅跳几下,倒了,他的心也慌了。 活这么大,从来没敢对顾长平大声吼叫过。 第四百二十八章 想到一人 顾长平看着窗外的雨,轻声道: “高朝,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前面的路就越走越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进的锦衣卫。” 他缓缓回头,“你对我期待多一分,其实心里失望多一分,听我一句劝,把心收回去!” 高朝迎上顾长平的目光,无端生出股战栗。 然而,顾长平什么也没做。 甚至眼神是柔的。 高朝在这一刻替自己叫了一声“委屈”,我为了这个人把自己低到了泥里,为什么他还是不喜欢我? 就因为我不是女人吗? …… 楼外楼。 钱三一已经往茅厕跑了三趟,消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只有不停的喝茶水。 “靖七,咱们就这么干等下去吗?” “否则呢?”靖宝反问。 她早就在心里反复盘衡过很多回,身边除了高朝外,没有人能把触角伸到锦衣卫,只能干等! 但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这都已经后半夜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钱三一,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趟顾府。” “你去顾府做什么?” “找顾怿和齐林打听些情况!” “两个下人有什么好打听的,喂……喂……万一高朝 那边有消息来,我怎么办?” 靖宝头也不回道:“来顾府找我!” …… 顾府书房,灯火通明。 沈长庚、齐林,顾怿三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齐林咬牙道:“实在不行,就给昊王捎信吧。” 顾怿的头发湿了一半,显然刚从外头回来:“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得先把阁主找到,这才是要人命的。” 沈长庚不甘心,又问道:“你寻芳阁里里外外都找了吗?” 顾怿苦笑:“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更何况锦衣卫也在找,这天底下还有锦衣卫找不着的人吗?” 沈长庚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本来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按照原计划进行,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仅把顾长平给折进去,还弄丢了顾幼华,这不是飞来横祸吗? “沈爷!” 管家匆匆推门进来,“七爷来了!” “靖七?” 沈长庚吃惊,心道这小子怎么会来? 不等他反应过来,齐林和顾怿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快把人请进来!” 靖宝见到沈长庚的时候,也一愣。 从前她就觉得沈长庚与顾长平的关系不简单,国子监没有一个人,敢对顾长平大呼小叫,只有他! 现在看来,何止不简单,只怕是先生密谋造反的同伙。 四目相对,沈长庚也突然福至心灵。 顾长平心里的人不会是这小子吧! 齐林见两人光瞪眼,不说话,急了,索性摊开来道:“沈爷,你猜的没错,先生心里的人,就是他;七爷,你也猜得没错,沈爷与我家爷,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顾怿也道:“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七爷来得正好,帮着一起想想办法吧!” 靖宝显然比沈长庚先回过神,“锦衣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高朝会通知我的。我这会来,是想到了一个人。” “谁?”齐林忙问。 “温泉庄上的李娘娘!” 靖宝顿了顿道:“我听先生说,李家是被朴云山灭的族,这是深仇大恨,李娘娘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 顾怿断然否认道:“李侧妃与我家爷素来交好,就算她要报复,也不可能栽赃爷。” 更何况她也没有这么大的胆,万一被昊王知道,下场是什么? “你也是这么觉得吗?”靖宝看向齐林。 齐林头一回觉得顾怿的话中听,“报复说得通,栽赃说不通。” “且不说栽赃不栽赃,我倒觉得她很有可 能会动手!” 沈长庚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心头的疑惑说出来:灭族之恨呢! 靖宝看着沈长庚,没有丝毫犹豫:“我想去趟庄子。” “你去有什么用?” 沈长庚此刻已经完完全全确定自己的“福至心灵”,而且还有了另一个发现:这小子心里也有顾长平。 “不去,更没什么用!” 靖宝起身,“高朝那边若有消息,会送到楼外楼,钱三一等在那头,我会这出发,赶到北城门,正好城门开。” “七爷,我陪你一道去。”顾怿跟着起身。 靖宝想想自己身边就一个阿砚,遂道:“行,你陪我去!” “慢着!” 沈长庚伸手拦住靖宝:“寻芳阁阁主的去向,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这会她不见了,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不用被锦衣卫逼问,眼下,找出真凶更要紧!” 靖宝说罢,也不去看沈长庚微微诧异的表情,推门走进夜色里。 沈长庚:“……” 半晌,沈长庚收回目光,“呵”了一声道:“这小子……我还是小瞧了他!” 身后,齐林喃喃,“早点娶进门就好了!” 沈长庚一脚踹过去,怒吼道:“男人怎么娶男人?” 齐林 露出一个悲壮的表情,心道:算了,和你沈爷也说不清,我还是去楼外楼等消息吧。 …… 楼外楼。 钱三一恨不得拿棍子把自己的两个眼皮撑开来。 太困了! 窗户咔哒一声响,小七从窗户里跳进来,不等看清屋里有几个人,便道: “七爷,先生要见你一面,我家爷正在安排,让你先在锦衣卫外头找个地方候着。” “为什么只见靖七?” 钱三一顿时睡意无全,“我呢?先生就不想见我吗?” 小七一怔,才发现屋里没有七爷的影子,忙问道:“七爷呢?” “去顾府了!” “早说啊!” 小七拉门就往外冲,不想门外头齐林正要冲进来,两人同时吓了一大跳,齐齐顿住脚步。 “你来得正好,七爷呢?” 齐林不好直说靖七去了温泉庄上,只含糊道:“七爷去了庄上。” “这个时候去庄上做什么,不是让我家爷白安排了?锦衣卫眼线这么多,我家爷容易吗!” 小七埋怨了一句,把齐林往边上一推。 等齐林反应过来,想把人拉住多问几句自家爷的情况,那小七早就不见了人影。 齐林一跺脚,“钱公子,我跟去看看!” 第四百二十九章 另一个人 “噢!” 钱三一糊里糊涂的应了一声,随即整个脑子打结成一团。 顾长平为什么只见靖七? 哪怕有情饮水饱,这个时候不也应该先见见他吗?他是状元,可比靖七聪明多了! 其次,为什么靖七会去庄子? 他靖家的庄子哪怕这个时候发生了火灾,也没有先生来得重要啊! 怎么一切都乱套了! …… “靖七去了庄上,不在京中。” 高朝极轻的扔下这一句,转身离开,到门口的时候,他没忍住回头。 最关键的时候,那个女人跑去了庄上,显然是把顾长平扔下了。 你失落吗? 不曾想,顾长平的脸上干净的没有半点情绪。 无人知道,他此刻从五脏六腑到骨髓血液,都在叫嚣着一句话:阿宝,好样的! 他想见靖宝,其实就是想让她去温泉庄上跑一趟,问一问李敏智刺杀的事情,是不是她做的! 李敏智对朴真人恨之入骨,顾忌着十二郎,才一直没有对朴真人下手。 朴云山遇刺,她有很大的动机。 若真是她做的,麻烦就大了,势必会把十二郎扯进来,在削藩这个节骨眼上,这简直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不是她做的…… 顾长平目光微微闪动,那么他几乎可以确认,真正的幕后黑手是那个人! 顾长平十指交叉着,半垂的眸子里是一层淡淡的柔光,若此刻靖宝在,那柔光定能把她给看化了。 这丫头没和他通过气,仅仅凭着那天在船上自己的话,一步一步的做出反应,聪明且有智慧。 这样的女子,他如何能压着自己的一颗心,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我是不是做错了? 顾长平自己问自己! …… 天欲亮时,下了一夜的雨终于止住。 雨后的行路艰难异常,车轱辘带出的都是泥,根本走不快。 靖宝一夜没闭眼,眼珠子充血,但脑子是清醒的,李敏智平白无故不可能承认,得想个办法套一套话才行。 她抬头看顾怿:“李娘娘最怕的是什么?” 顾怿想了好一会,“应该是最怕昊王爷忘了她。” 同为女人,靖宝一点就通。 李敏智因为是身份的关系,昊王不能将她带在身边,只能偷偷安置在庄子上。 昊王长年不在京中,偌大的温泉庄子李敏智一人寡居,只有在男人回京后,才能得片刻温存。 昊王龙子龙孙,位高权重,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投怀送抱 的年轻女人,虽然距离产生美,小别也能胜新婚,但-- 女人最好的年纪也就那么短暂的几年,她又没个孩子傍身,危机重重。 靖宝沉默了一会,突然凑近了,道:“顾怿,你这一趟来对了,李娘娘的话,还得你来套!” 顾怿心头一跳,“怎么套?” “很简单!” 靖宝扯了扯唇,“你只要说:爷从锦衣卫带出一句话,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请娘娘想好退路。” 顾怿骤然睁大眼睛。 这不是套话,这是诈话。 爷在昊王心中的份量,李娘娘比谁都清楚,她若真预谋了刺杀,把寻芳阁拉下水,无异背叛了昊王,后果是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顾怿,你说完这一句,扭头就走。” “然后呢?” “然后你就跃上屋顶,冷眼旁观娘娘的一举一动。” 靖宝抚了抚额角,“她若失魂落魄,惶惶不安,那这事几乎可以肯定是她做的。若她急得跳脚,大呼冤枉,指天发誓,自证清白,那这事就与她没关系。 靖宝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光,有些冷。 对不住娘娘,我不得不用这样一种卑鄙的方法,来排除你的嫌疑,唯有这样,我才能把怀 疑的目光毫不犹豫的落到另一个人身上。 …… 马车在温泉庄前停下。 靖宝看着顾怿走进庄上,车帘子落下来,她再撑不住困意,“阿砚,我先睡一会,有事你叫我!” “爷只管睡!” 说是睡,其实脑子里都是事,走马观花一样的掠过,睡也睡得不踏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砚的声音在帘外响起,“爷,顾怿回来了!” 靖宝一轱辘爬起来,理了理头发,从马车上跳下来,跳得急了,眼前一阵发黑,阿砚忙一把扶住。 “怎么样?” “回七爷,李娘娘当场就跳起来了。我走后,她把所有近身的丫鬟奴仆都叫来,厉声叱问谁要害她……” 顾怿把所看到的,听到的,没敢漏一个字的说出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靖宝黑眸一闪:“得了,不是她,咱们速速回程。顾怿,你想办法把高朝约到楼外楼来,有重要的事!” …… 皇宫,御书房。 盛望看了眼龙椅上的皇帝,道:“回皇上,臣连夜审了顾幼华身边的贴身老奴,那老奴矢口否认刺杀一事与寻芳阁有关。” 李从厚问道:“顾幼华的失踪,她怎么说?” “回皇上,她交待 说,得知锦衣卫封查,她急着向顾幼华汇报,刚进门,就被人从后头敲了一记脑袋,醒来顾幼华就不见了!” 盛望顿了顿,“臣查看了她的后脑勺,的确有敲打过的痕迹。” “寻芳阁其他人的口供呢?” “没有挖出有价值的线索。” 李从厚心生诧异,“顾长平呢,他怎么说?” 盛望抬头看皇帝,“顾博士说,二十几年的旧怨,若他姑母真要报复,也应该将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万无一失,绝不可能露出马脚。” 李从厚微微一哂。 “臣也觉得这话并无依据,所以还将顾博士扣在锦衣卫。那个老奴的话也不可信,需得用刑才能逼她说出真话。” 李从厚示意他闭嘴,目光一斜,看着一旁跪倒在地的宣平侯道:“苏绿国那边,可曾安抚好了?” “回皇上,苏绿王是个明理的人,他只提出一个要求:找出真凶,严惩不怠。” 李从厚的目光再次落到盛望身上,盛望忙正色道:“皇上放心,臣定会尽早找出真凶,给苏绿国一个交待。” “我再给你一天时间,若再找不出真凶,锦衣卫指挥使的这个位置……” 盛望耳边嗡的一声。 第四百三十章 找到证据 哪怕是快马加鞭,靖宝赶到楼外楼的时候,都已经中午了。 “钱三一还在吗?” “回七爷,还在的。” “他吃过了?” “不光早饭已经吃了,午饭也用过了,还嫌弃咱们的茶叶有梗子,说是不如从前。” “速速弄个四菜一汤来,还有,我要吃肉!” “是!” 钱三一打了个饱嗝,正要眯一会,突然见靖宝带着阿砚走进来,忙跳起道: “你跑庄上去做什么?高美人都安排好了,就是找不着你的人,你说你这人……” “你们两个,谁让他闭嘴!” 阿砚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扔到钱三一怀里,钱三一心道不愧是靖七的人,对他的爱好简直了如指掌。 片刻后,伙计上菜。 靖宝:“都饿了,也就别顾着什么主仆不主仆,一起坐下来吃,吃完还要大事要做。” 大事? 钱三一的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大,很想问一句什么大事?但看看手里的银子,又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一顿饭,靖宝几乎吃的狼吞虎咽,饭菜撤走,茶还没端上来,门被一脚踹开。 她头也不抬便道:“高朝,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说;阿砚,你到外头去守着;顾怿,你进来听听。” 高朝见顾怿越过 他,乖乖在角落里坐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顾怿这人,素来只对顾长平一人忠心不二,什么时候竟然对靖七言听计从了? 门一关,他冷声道:“有话赶紧说,锦衣卫那头还有事!” “我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了!” 靖宝开口第一句话,就往屋里扔了一只巨大的炮仗,炸得所有人的耳鸣阵阵。 高朝冷笑道:“靖七,你不是在说天书吧!” 靖宝不理会这人话里的讥讽,“是朴真人!” “什么?” 这一下,银子也封不住钱三一的嘴,“怎么可能是他?他都挨了一刀,差点小命没了!” “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 靖宝灌了口烫心的茶水,“我先问你们,整件事情受益最大的人是谁?是他!为什么是他?” 钱三一:“……” 得! 这小子还自问自答! “顾怿,你把朴真人的处境说一说。” “不用说,我都知道!” 高朝看着靖宝:“你继续往下说!” 靖宝回看着高朝:“去年,先生把他的膝盖打碎,这个仇看着他是忍下了,但细想想,谁能忍?你还记得他见到苏绿王说的话了吗?阴天下雨膝盖就疼。” 这个疼必定是真的,每当腿疼发作时,朴真人 必会想起始作俑者顾长平。 “还有一件事!” 靖宝几乎是没有停顿的说出心中的判断:“朴真人一直寄养在王家,殿试过后才开的府,他与王渊朝夕相处,肯定是有感情的。但王家出事后,他几乎都没有回去过,对王家的事情也不闻不问。” “所以,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算计好了,要为王家报仇,要让顾长平倒霉?” 钱三一拧眉:“但王家倒霉和先生没关系啊!” “王家和先生没关系,但最近复宠的苏妃和先生有关系。” 靖宝一针见血道:“后宫连着朝堂,苏妃在朝中能依靠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苏太傅,一个是先生。” “靖七,这些只是你的推测,证据呢?”高朝挑眉, “证据我没有。” 靖宝拿起茶盅喝一口,“所以我把你们都叫来,下面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证据,揭穿朴真人的阴谋,还先生一个清白。”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屋里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钱三一嘴巴张成一个圆形:难怪先生饥不择食,对自己的学生都下手,原来这个学生……是这么出众的? 顾怿深吸一口气:若是七爷能帮爷就好了。 高朝这会的心里,像开水滚了几滚一样,翻过 来覆过去的难受。 旁人不知道靖七是个女的,他是知道的。 一个女子,不光书读得好,连破案这种男人最拿手的事情,她都不输。 不是因为自己是男人,顾长平看不上,而是……有个人事事处处都比他出色,比他努力,比他执着。 这人入了顾长平的眼,别的人再好,他都看不见了! 一向高高在上的高美人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叫做自卑情绪,抛开这身皮囊,其实他什么也不是! 靖宝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通话,会在三人心里掀起巨浪,她撑着下巴道: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下面怎么动手,咱们商量下,依我的意思,得做一个局才行。”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睫毛一颤一颤的,显出几分可爱。 钱三一冷笑道:可爱个屁,幸好我和他是同窗,是兄弟,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以后在她面前,得收敛着些! 顾怿问道:“七爷,做什么局呢?” 靖宝用手揉着两个太阳穴,“我这会脑子很疼,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朝:“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钱三一:“高朝,你快说!” 高朝不去看钱三一,两只眼睛炯炯看着靖宝:“靖七, 留守的太医是马承跃,他和你还有些亲戚关系?” …… 驿站。 禁军三步一岗,四步一哨,整个驿站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庭院最深处,是朴真人养伤的院子,院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禁军。 有人走近,是锦衣卫扶镇司高朝,掏出一块腰牌:“奉旨询问朴真人。” 锦衣卫与禁军一样,直接听命于皇帝,他们要查案,谁也不能拦,便是皇亲国戚都得乖乖配合。 两侍卫对视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 里屋,朴真人刚刚伤口换完药,正躺在床上哼哼,见高朝进来,脸色一撂。 “锦衣卫问话,闲杂人等离开。” “大人?” 床前的马承跃壮着胆子道:“朴公子刚刚脱离危险,您看是不是换个时间……” 高朝冷笑一声,“马太医,问几句话而已,凶手找不着,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这……”马承跃面露犹豫。 “半盏茶的时间足矣。” “那……麻烦还请快些!” 马承跃担忧地看了朴真人一眼,“公子若有不适,请立刻叫我,我在外头候着。” 交待完这一句,马承跃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高朝走近,在床前坐下,“朴真人,我长话短说,那刺客你认识不认识?” 第四百三十一章 设一个套 朴真人虚弱的摇了摇头。 “想你也不会认识!” 高朝眼睛一眨,不以为意的道:“有人看到那刺客最后嘴唇动了动,你离得近,有没有听见什么?” 朴真人又摇头,“当时……太乱了!” “能再具体说一说吗?” “可……以! 朴真人缓缓说完,高朝起身道:“得了,也问不出什么,你好好歇着吧!” 话刚落,有侍卫探进一个头,“高大人,有人来认尸,盛老大请您赶紧回去。” “哟,看来是那巨额的悬赏起了作用,走吧,我倒要看看那刺客什么来路。”高朝头也不回的离开。 床上,朴真人维持着平躺的动作,但脸上的神色已经变了。 那个女人是一年前他在半路捡回来的,说是家里发大水,父母兄弟都被水淹死了,无依无靠,所以逃难来了京城。 他瞧她很有几分力道,就偷偷养在外面,让贴身侍卫教她功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谁会来认尸? 认尸的人是冲着那巨额的银子去的,还是当真是她的亲人? 这女人会不会对他说谎了?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理作用,明明前一刻还笃定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的朴真人,此刻冷 汗涔涔直下。 荼酷之下,何狱不成。 锦衣卫查案,是无孔不入的。 有脚步声,抬头,是马太医。 马太医一脸担心的坐下来,抓住他的手便凝神诊脉。 诊了很久,马承跃方才松手,“公子不要想太多,思虑过甚对养伤无益,我总是会尽最大的努力的。” 朴真人心狠狠的跳了一下,“我的伤……如何了?” 马承跃闻言表情似乎突然变了下,有些慌张道:“很,很好啊!” “既然很好,你慌什么?” “我没慌啊!” “你慌了!” “我……” 朴真人看着他的欲言又止,心里的惊疑大到了极点,“你快说,我的伤到底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马承跃动了动唇,像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不敢欺瞒公子,公子的伤其实……” “你!快!说!” “其实,其实……” 马承跃看着朴真人脸上的挣裂,索性豁出去了。 “刀其实刮过了心脏,左边心脉伤得厉害。父亲不让我说,怕引起两国之间的纷争,但为医者,良心第一,医术第二,我不想瞒你。” 朴真人瞳孔骤然扩大,“我会死?” “倒也不是!” 马承跃期期艾艾道:“只是 ……公子的病哪怕是治好了,也……也活不过五年。” 这怎么可能? 朴真人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 这一刀他和侍卫反复讨论过,轻了,显不出危急;重了,会伤及性命,所以入刀的角度,用刀的力道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那个女人预演了成千上万遍,还用好几个活人试验过,最后才练到了分毫不差。 怎么会伤及心脉? 难道说…… 那女人根本不是无依无靠,而是有人精心安排到他身边的,目的是不动声色的取他性命? 朴真人只觉得连尾椎骨都一寸寸凉了下来。 马承跃发见他满面阴鸷,一双眼睛冷冷的盯着自己,忙咬牙道:“朴公子,你别怕,我这就去如实回禀皇上,皇上定会集整个大秦之力,想尽一切办法替朴公子延命的!” “不,不要去!” 朴真人声音沙哑,“你,你让我想想……想一想!” 还能想什么呢? 一个人只有五年可活,哪怕这人天纵奇才,哪怕他高中大秦的状元,父王都不会让他登上皇位。 从此以后,自己这颗废棋,拖着一条残躯,只能了度余生。 真不甘心啊! 他还没有尝到登顶的滋味,还没有为母后报仇,还 来不及杀光那些窥视他王位的人! 最可恨的是,他还没查出是谁设下了这局中局,套中套? 不能说! 死都不能说! 哪怕他只有五个月的性命,他都要想办法爬上那个位置,否则,他这些年的隐忍,屈辱,煎熬……不就白白受了? “马太医,你去把我贴身侍卫叫来!” 朴真人喘了口粗气,“我有话要交待他一下!” “公子等着!” “马太医,你一会也来,咱们商量下要怎么说。” “好,好,商量下。” 马承跃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的男人,正是朴真人的贴身侍卫。 “替我给马太医斟杯茶,这几天他辛苦了。” 朴真人的声音很慢,一字一句:“我的伤多亏了他!” 侍卫眼中微波一闪,又定定地看了朴真人两眼,在看到他微微颔首时,方才转身去倒茶。 “小马太医,请不要推辞,你是个有良心的人,我,我……这都是我的命!”朴真人说着,眼泪簌簌落下来。 马承跃也觉得心酸无比,年纪轻轻就只有五年寿命,换谁,谁不哭呢! 他接过茶盅,向朴真人举杯示意道:“公子放心,我会尽量想办法的,公子孝心感天动地,命 不该绝于此。” 话落,他用茶盖拨了拨茶叶末子,抿了一口。 忽的,马承跃脸色变了变,哆嗦地看着手里的茶碗道:“你们在茶里放了什么……” “对不住了小马太医!” 朴真人愤而撑起身子,嗓音与刚刚已经判若两人,“这世上有良心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你……” 马承跃捂着腹部,扑通一声跪倒,茶碗滚在地上,滚了几滚,“你为什么要害我?” “因为没有哪个帝王,会让一个只有五年寿命的王子上位。” 朴真人额头一层薄薄的冷汗,“我已经挨了这一刀,就得让这一刀体现出它的价值来,小马太医,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只有牺牲你。” “你,你瞒不住的。” “你父亲比你聪明,为了两国交好,他会守口如瓶。至于我苏绿的太医,他们那破水平诊不出的!” “那也不需要我死啊!” 马承跃脸色煞白,“我,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需要的。只有你死了,我才能说有人在茶水里下毒,想致我于死地。这世上想致我死地的,只有我那个兄弟。” 朴真人淡淡一笑:“你替我把他拉下马,这条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第四百三十二章 别人的局 “你,你可真狠啊!” “不狠点,替我父王挨的那一刀,我又怎么能挨得下去!” 朴真人微微一笑,“史书上,武帝杀了自己的女儿,才登得后位;我若不自己给自己一刀,又怎么将这盘棋翻过来!” “好一个自己给自己一刀!” 一道声音凭空横出来,落入朴真人耳中,他顿时手足冰凉。 靖宝大步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高朝和钱三一。 靖宝噗嗤笑了一声,“我就说,他是幕后黑手吧!” 高朝冲她翻了个白眼,“你说有什么用,还得靠我妙计,让他现原形!” 钱三一冲高朝翻了个白眼,“再好的妙计,如果没有我的精准推演,以及手把手的教学,小马太医会演得那么逼真么?” 马承跃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冲钱三一抱了抱拳:“的确是先生教得好!” 朴真人耳边嗡鸣,鼻息错乱,仿像是溺水一般地无法继续呼吸。 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妙计,什么逼真,难道这一切…… “朴真人,刺客是你安排的吧?” 靖宝冷笑一声道:“那把刀上的‘华’字,也是你故意刻上去的。” 高朝接话道:“你利用寻芳阁与苏绿王从前的过节,设计 这样一出贼喊捉贼的毒计,一来是想让搏出位,二来是想栽赃给顾长平。” “你算计的很好,可惜啊,有人比你棋高一招。”钱三一悄末末看了眼靖宝。 “我也没有棋高一招!” 靖宝很谦虚道:“只是刺客穿着苏绿服献茶行刺,我就在琢磨谁会这么聪明的利用两国礼仪不同这一漏洞呢?” 排除了李娘娘,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朴真人,因为只有这两人,在苏绿国和大秦都生活过。 “你们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朴真人紧压着瞳孔,突然朝侍卫看了一眼,几乎是同一时间,侍卫的身形就动了。 然而,下一瞬,他腿一软,轰然倒地,眼里充满了恐惧。 马承跃得意的揉了揉鼻子:“真不好意思,你刚刚递我茶的时候,我乘机在你手指上抹了点粉末,那是我千方百计照着古方配来的软骨散,看样子药效还不错。” 高朝上前一步,“朴真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朴真人看着前面一张张面孔,想和他们拼了,但身子无力,甚至连起个身都困难。 许久,他反而笑了,笑得唇都是冷的,“小马太医,我只有五年的寿命……” “假的!” 马 承跃带着几分深意的看了眼靖宝:“调养得当,你能活到七老八十。” 所以,这几人先用有人认尸来搅乱他的心,引起他的怀疑; 然后再用“只能活五年”进一步加深他的怀疑和恐惧,逼他在短暂的时间里,做出错误的判断。 “哈哈哈哈……” 朴真人挣扎着坐起来,又重重的跌落下去,喉间疯狂的呜咽着。 他设了一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局,结果栽倒在别人设的局里。 报应! 报应啊! 朴真人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头慢慢的低垂了下去。 …… 门,骤然拉开,刺目的光从外面照进来。 顾长平下意识用手遮了下眼睛,再睁眼时,那人已经到了近前。 “顾博士,得罪了,现在幕后真凶已经找到,你可以走了!” 顾长平起身看着盛二,“我姑母找到了吗?” “不好意思,暂时没有找到人,不过放心,人是在锦衣卫手里失踪的,锦衣卫自然会管到底,现在已经有三四拨人散在外面,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盛二顿了顿,“宫中刚刚有了旨意来,寻芳阁明日就可以营业,所有被拘搏的人,统统释放。” 顾长平定定地看他一会,转身离开。 “顾大 人不问一下幕后黑手是谁吗?” 顾长平脚步一顿,扭头。 这一眼望过来,盛二感觉自己身体抑不住的有些发抖。 “幕后黑手是朴真人,揪出他的人,应该是我那几个不成才的学生。” 顾长平说完,一脚跨出门槛,雨后的阳光游走在他身上,从皮相到骨相,无处不引人。 盛二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心道:干爹暗中相帮的男人,果然不一样。 …… 数丈开外。 一脸憔悴的锦姑见顾长平出来,迫不及待冲过去,“爷,小姐她……” 顾长平眉眼往下一压,锦姑骤然收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带着所有人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是!” 锦姑重重的咳嗽几声,寻芳阁的姑娘们忙不迭的跟过去。 顾长平目光一一扫过,才发现这些人虽然受了惊吓,但手脚自如,并没有受刑。 等人全部离开,他回首深目看一眼,方才走出锦衣卫的府门。 角落里,盛望悄无声息的从暗影中走出来。 “干爹,他这是在谢你!” 瞟了盛望一眼,还想再说时,盛望袖子一拂,“我有事先走一步,你不用跟着,晚间也不必给我留门。” “干爹,你去哪里?” “别 问!” 盛望一记警告的眼神,匆匆从后门离开。 …… “来了,来了,先生出来了!先生,我们在这里!”钱三一激动的挥手。 顾长平的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靖宝身上。 他想到了姑母的一句话:“人啊,若阅尽了山水,很多东西就再也入不了眼了!” 是的! 面前站了很多人,高朝,沈长庚,钱三一,顾怿,齐林,阿砚……但他眼里只有一个她。 刚刚他对盛二说,揪出幕后黑手的人是三个不成器的学生,其实后面还有一句-- 真正的主导者,是靖宝。 她能想到李敏智,自然能想到朴真人;去温泉庄子,只是为了排除李敏智的嫌疑。 顾长平活了两世,前世自诩聪明,这一世隐藏聪明,但他很明白聪明解决不了任何事,用心才行。 她对他,用足了心。 顾长平看着靖宝的同时,靖宝也在看着他,连日的辛苦在这一刻只化作了两个字:值得。 她眯着眼抬了抬下巴,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还没来及得收起来,便有忽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的禁军一勒缰绳,居高临下道: “传皇上口喻,宣顾长平进宫面圣。” 靖宝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再睡一会 顾长平走到靖宝面前,眼里的某种情绪不言而喻。 “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吃点东西,回头去寻芳阁等着我,别担心,我不会有任何事。” 若是平常,这简简单单的一句交待,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此刻…… 钱三一重重叹了口气:我要去寻芳阁等着吗?自己为着先生上窜下跳,偏先生的眼里只有靖七,没天理啊! 顾怿:爷这个样子,怎么与七爷保持距离。 沈长庚:这他娘的算是官宣吗? 齐林:以后要真走到一起,爷和七爷到底谁压着谁啊? 阿砚:再这么下去,这干柴烈火的两个人早晚有出事的一天! 就在所有人在心里发出感叹时,小七扭头看了看自家的爷-- 此刻他家爷的脸上有说不出的失落。 应该是死心吧! 高朝死心了吗,没有人知道。 当所有人都散去时,他一把拉住钱三一,“找着了顾幼华,陪我一醉方休!” 钱三一深深叹息道:“兄弟,节哀!” 靖宝听话的回了趟靖府,头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来来回回的奔波,身上都馊了。 沐浴后她换身新衣裳,便匆匆往外走,被阿蛮一把拦住。 “爷,三姑娘和姐 儿已经搬了院子,你要不要去瞧瞧?” “搬了就好!” “再过一月就是端午,节礼……” “你自个作主就行。” “还有,表少爷打发雪青来问……” “问什么问,哪有那么多的问题?” 阿蛮:“……” 阿蛮看着自家七爷的背影,不知为何,脑海里浮出一句话:女大中不留! …… 寻芳阁门口,顾怿亲自等着,见靖七爷来,恭恭敬敬的把他领到爷落脚的院子。 “这床是我家爷平常睡的,床单和枕头都干净,七爷若累了,就上床歇一会。” 齐林端着茶水瓜果进来,“这瓜果都是国子监的监生送的,七爷尝尝鲜。” 靖宝有点受宠若惊:“多谢,多谢!” “谢什么谢,都是应该的!”顾怿:“七爷若有事,就直接说话,不用客气。” 齐林见顾怿原本一张棺材脸,笑得像朵花,怕自己落了下乘,忙道:“对,对,对,不用客气,尤其是不用同我客气。” 未来顾家的女主人,谁敢得罪! 不对啊! 齐林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 他都没搞清楚七爷和爷谁在上,谁在下,怎么就判定七爷是顾家未来的女主人? 我一定是累糊涂 了,齐林心有余悸的想! 靖宝被这两人一唱一和弄了个面红耳臊,“我可以见见锦姑吗,说不定还能帮着找找阁主。” 顾怿:“七爷少安毋躁,等爷从宫里回来自会有安排。” 齐林:“对,对,对,这两天七爷为爷来回奔波,都没睡个好觉,歇会吧!” 靖宝只好点点头。 她是真累了,虽然顾幼华还没找到,但顾长平安全了,有他在,她整个人就像有了主心骨,就算天塌下来都不怕。 门关上,靖宝身子往床上一歪,眼皮子挣扎几下便睡得不省人事。 她并不知道,只过了短短半刻的时间,顾长平就从宫里回来,进房站在床边静静看了几眼后,才去了隔壁房间安排事情…… …… 靖宝是突然惊醒的。 房里有人。 睁眼。 那人头微偏,侧脸削瘦立体,烛火明明暗暗,把他的轮廓勾得像一道完美的剪影。 “醒了?” 他走过来,毫无预兆的往床上一躺,吓得靖宝忙往后缩了缩,“先生,你……” “有点累!” 顾长平平躺着,头枕着胳膊,“陪我再睡一会!” 陪他? 睡一会? 他是疯了吗? 我到底是个女人啊! 靖宝额头的 青筋跳了跳,“我有点渴,你睡吧!” “别动!” 顾长平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了她的,手指以强硬的姿势一根一根插入她的指间。 十指紧扣。 他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阿宝,我两天两夜没闭眼,真累了!” 这话里有藏不住的疲倦,也有藏不住的委屈,那么多年蹉跎的岁月,孤寂的光阴,都是虚空的梦一场。 只有这手,才能温暖他。 顾长平重生后第一次,起了想要用力抓住这手的念头,不管不顾的那种。 靖宝这会子光顾着心跳了,压根没察觉顾长平的手抓得那么紧。 “皇上叫你进宫,是有事吗?”她声音极微。 顾长平嘴角抿成一条线,“就是安抚一下,顺便问问如何处置朴真人。” “你应该说,一切听凭皇上处置。” “我就是这么说的。” 靖宝扭头看他,不想顾长平也正扭过了头,眼里尽是嘲讽:“皇上想了想说,既如此,那就谁养的孩子归谁管。” 靖宝眼神冷的像冰渣,“这是要委屈先生,委屈寻芳阁的意思。” “我不怕委屈!” 他头枕着手臂,瞧着近在眼前的姑娘,头一回现了软弱,“我怕姑母出事,到 现在还没有找着,她和一般人不一样,阿宝,怎么办?” 他的脸在暗处,两只蜡烛在他身后,摇曳生姿。 “别怕,吉人自有天相,你姑母一定不会有事。” 靖宝怕自己的话说得太空,又补了一句:“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的,我这么聪明。” 顾长平笑了,翻了个身朝向靖宝,又将她的手从被窝里扯出来,手背贴在脸上。 靖宝几乎要落荒而逃,这动作太亲密了,亲密到…… “我把寻芳阁解散了。” 他的脸颊一动一动,靖宝的手背也跟着一动一动,“锦姑说可惜,那些姑娘、小倌也不肯走。” 靖宝心里沉了沉,刚刚所有的心悸都被这一句“解散了”摧枯拉朽般的给说没了。 “是怕以后连累他们,所以索性借着这个机会解散?” 顾长平盯着她,眼角勾出个弧,很勾人。 他说结果,她就猜到原因,沈长庚跟了他这么些年,都达不到如此默契。 “其实也用不着解散!” 靖宝也翻过身,与他面对面,“临安府的美人岛可以安置。” “阿宝,我们想到一处了。”他说。 靖宝的脸因为这一句又不争气的红了,她想:自己可真是没出息啊。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太监心事 “如果姑母找到,我也想把她安排在美人岛,岛上有段九良,他是我父亲从前的侍卫,忠心耿耿。” 靖宝听着他对以后的安排,体味出他对她的亲近感。 仿佛他正一寸一寸的剖开自己的心,让她慢慢的走进来,看到心里藏着的东西。 “阿宝!” “嗯?” “临安府是你的地盘!” 顾长平的声音很轻柔:“我把我最亲的人,安置在你的地盘,是放心的。”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靖宝心里一排排窟窿,漏风了。 “先生?” “嘘,别说话了,我眯一刻钟,时辰到了,你叫我。” 顾长平把她的手放回被窝里,松开,轻轻环住了她纤细腰肢。 靖宝一刹屏息。 “帮我把头发解开。”他呢喃道:“咯得疼!” 不仅动作亲密,连话都说得那么暧昧。 散发,那是妻子才做的事情。 靖宝颤颤威威伸出手,摸到他的发后,将簪子轻轻拔下。 第一次取男人的簪子,她根本没有经验,顺带拔下了两根长发,以为会把顾长平惊醒,不想他只是皱了下眉,便沉沉入梦。 “睡吧,有我呢!”她说。 说完,她伸手将他脸上的碎发一 根一根拨开,好让这张脸完完全全展露在自己的眼前。 我们这算什么呢? 靖宝心想。 是余情未了,还是情难自禁? …… 夜幕低垂,万家灯火。 城南的一处小宅子里,漆黑一片。 门吱呀一声推开,来人在门口站了站,机警的回头左右看几眼,见无人跟踪,方才迅速的掩上门。 他一路往里走去。 过影壁,穿长廊,由长廊的门洞而去,后边豁然开朗,竟是个极大院落。 院里也没掌灯,门口坐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是个哑巴,见他来上前好一阵比划。 他指了指屋檐下的灯笼。 老妇人会意,忙去掌灯,他便趁机往里走。 这时,院里的灯突然亮起,一束光打过来,正好照在他微胖的白脸上。 盛望搓了搓脸,露出一记笑容,脚跨进了门槛,“小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窗前的顾幼华转身,漆黑的眼珠看着有些疹人。 盛望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块喷喷香油饼。 “三味斋买来的,还热呼着,小姐尝尝?” 有谁知道,顾家千宠万宠的娇小姐,最爱吃的不是山珍海味,仅仅是块油饼。 顾幼华动了动 鼻子,“这不是三味斋的,香味不一样。” 盛望陪笑道:“张师傅今儿个身子不舒服,没出工,这饼是他徒弟做的。” 顾幼华登时大怒,“这张老头是故意和我作对,还是怎么着,怎的每次我要吃的时候,他总是不上工,定是我太惯着他。” 几十年过去了,哪还有张师傅,连三味斋都没了。 盛望龇牙一笑,“我的小姐啊,你就是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啊!” 顾幼华这时的脸色,才好看些,“拿来,我尝尝。” 盛望递上油纸包,顾幼华接过咬一口,嚼了几下,脸上有了笑。 “回头你去和那张老头说,他徒弟已经有他七分本事,再这么下去啊,本小姐抬他徒弟去。” “小姐抬谁,都是谁的福份!” 盛望长松口气,沏了热茶来,用嘴吹温了才送到顾幼华手里。 顾幼华蹙着眉看他,慢慢的眼神中有了迷离,“你是……” “我是小望子啊,小姐忘了,那年元宵六爷带着小姐去看灯,小望子就跟在你身后。小姐看中了一盏荷花灯,一盏鱼灯,小望子帮小姐买来了,提着走了一路。” “小望子,原来你是那个烂手的小望 子。” 她还记得! 盛望的心像被狠狠的揉了一下,有些发麻,也有些甜。 那年元宵,她在六爷身侧,笑颜如花。 他和六爷的心上人跟在后面,六爷时不时的回头看那人一眼,看多了,小姐察觉,问:“六哥你看什么?” 六爷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看小望子呢,你瞧他,多机灵的一个人。” 小姐转身,盯着他上上下下的看,然后轻笑了一声,“什么机灵,我看呆透了,也不知道把两个灯并在一起拿着,非要一手拿一个。” 他忙陪笑道:“这不是怕把小姐的灯,给挤坏了吗?” 她轻笑一声道:“手都冻僵了,拿得稳吗?六哥,家里还有冻疮膏吗,给他一支,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就是手太丑,瞧瞧,都烂了。” 那一刻,无数的火树银花在他心里炸开,若不是强压着,那颗心澎湃的声音怕是要响彻云霄。 他原姓孙,家里穷得叮当响,大冬天的连件破棉袄都穿不起,手上生满了冻疮,脓化成血,烂得能瞧见里面的骨头。 后来,父母把他卖给了一个老太监,卖了二两银子,老太监把他带进宫,一刀切了他的命根子,他成 了小太监,虽然能吃饱穿暖,但一到冬天,还是烂手。 谁会管一个阉人烂手烂脚,哪怕是他干爹,看到他那双手也只有嫌弃和恶心的份。 她瞧见了,也嫌弃了,却想帮他治! 她没把他当阉人看,她把他当人看。 那一夜的小望子寸步不离的跟着,每走几步就偷偷打量一眼前面明艳高贵的姑娘,然后渐渐滋生出卑微的、阴暗的、愚蠢又可笑的一点悸动。 当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烂手摸到下身,悸动竟化作了欲望,他能感觉到那一处的鼓起。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 后来,他就魔怔了,恨不能把心都挖出来给她看。 可惜不敢,他只敢想尽办法见她一面,看着她笑,看着她悲,然后躲在黑夜里,继续着自己猥琐的,不可告人的把戏。 “小望子,云山是不是来了?他们说他来了!” 回忆戛然而止,盛望笑道:“小姐听错了,他被苏绿王接回去了,你忘了,他是要继承王位的。” 顾幼华只觉得嘴里油饼也不香了,“王位有那么好吗?我可不想做王后,天天跟一大堆的女人争宠,六哥说这样很没意思。” 第四百三十五章 藏不住的 “是没什么意思!” 盛望绞了块热毛巾,替她擦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干净。 “小望子侍候小姐睡觉吧,夜深了。” “不用你侍候。” 顾幼华听话的爬上床,“你去六哥房里看看,问他要用什么宵夜,太油腻的不要给他吃。对了,长平呢,长平睡了没有?” 盛望:“……” 顾幼华勃然变色:“把他叫起来,让他练武,五百个踢腿还没完,他怎么能睡!” “小姐?” “快去!” 顾幼华的眼神像要杀人。 “好,好,小望子这就去叫人。” 盛望走出屋子,一个人孤幽的站在屋檐下,眼眶渐渐发红。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她疯了。 顾家突如其来的崩塌,未婚夫的遗弃,六爷的惨死,世人的践踏…… 她的第一个客人是曹明康。 这个借着顾家上位的狗贼,一转眼,张开了血盆大口,把顾家曾经最风光,如今最低贱的女人压在身下。 那一夜,他躲在冰冷的湖水里,听着船里高低起伏的喘息声,五脏六腑,到寸寸骨节,丝丝毛发,都痛不欲生。 那是他愿意匍匐在她脚下,用尽他所有供养的小姐啊! 刻骨的怨毒像陈年 老酒,越放越浓,最后他亲手杀了曹明康。顾长平只知道自己是因为六爷的相好而动的手。 其实,他是为他自己。 这些年,他杀戮成性,狠辣毒厉,一步步从最卑微的小太监爬到了锦衣卫的老大,脚下堆满了尸山血海。 他一点都不怕下地狱。 因为只有这样强大的权力,寻芳阁才不会受人欺负,能光明正大的存活在四九城里。 那日搜查寻芳阁,他借口换兜布把她敲晕了掠走,藏在这处小宅子里。 他不是怕她在锦衣卫受了委屈,有他在,没有人能给她委屈,而是怕朴云山这三个字,再一次翻开她千疮百孔的伤口。 疯了挺好的,至少每一天都快活。 那些往事对于她来说,是生不如死,他怎么舍得她生不如死呢! 盛望无声叹了口气。 但现在呢,他该怎么做? 是把她继续藏下去,任由锦衣卫和顾长平把四九城都掀过来?还是送她回去? 盛望走到窗下,用手指捅破一点纸,将眼睛贴过去。 屋里的女人翻了个身,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少女似的颈脖,岁月折磨着她,但也优待她。 高贵的小姐啊,小望子把你囚禁一辈子吗? … … 盛望满腹心事的走出院子,没走几步,突然脸色大变,他闻到了生人的气息。 “谁?” 盛二从暗影里走出来,盛望目光发凉,神色微妙的变了变,“你跟踪我?” “干爹当差,什么时候憋不住了要换兜布?儿子细细一想,总觉得不对。人是你藏起来的吧!” 盛望目光一凝,生出一股煞意。 盛二压着声道:“回头跟儿子说说,你和那顾幼华是什么交情,竟然敢冒死出手帮她。但现在咱们得把人还回去,锦衣卫早晚一天会找来,你藏不住的,到时候……” 盛二坦荡的望着他,道:“干爹给我一条命,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干爹为了个女人断送大好的前程。” “……”盛望面皮一抖。 “爬上这个位置不容易,一旦跌落下来,有多少人想看着干爹死。” “拿什么理由送?” 盛望神情有些讪讪,这小子素来聪明,眼睛还毒,什么都瞒不过! “简单!” 盛二忽的咧嘴笑道:“对顾长平,就实话实说,他会念你的好;对外,就说她敲了锦娘的脑袋,自己跑出去了,毕竟,她是个疯的!” “不许说她疯。” “不疯,又怎么跑 得出去?” “你……”盛望没好气道:“速速去安排。” “是!” “回来!” “干爹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我对她……” “明白,一段念想而已。” “不是念想,是还债!” 盛望看着他,慢慢道:“情债。早晚一天,你也会有!” 盛二不屑的瞥瞥嘴,他才不会有什么情债呢,男人都特么是什么玩意! …… “爷!” 顾长平猛的坐起来,“哎啊”一声,头皮疼得他打了个寒战。 “缠上了!” 靖宝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忙不迭的去解胸前盘扣上的头发,“马上好!” 顾长平看着她,有片刻的忡怔,等想起入睡前自己干的那点子“坏”事,脸也微微泛红。 “不急。” “嗯!” 她轻轻应声,心里更急了,好在缠得不紧,三下两下就解开。 顾长平下床,披衣拉开门,齐林眼珠子在爷身上打了个转,不敢再看,忙低头道:“爷,盛二说要见爷!” “姑母有消息了?” 顾长平大喜过望,衣服都没扣好便冲出去,冲了几步,想着屋里还有人,忙折回去道:“快下床,一起去听听。” 这话靖宝听着没感觉有什么, 齐林的脸肉眼可见的塌了。 虽说爷和七爷是早晚的事,但…… 这他娘的还没成婚,怎么就能共睡一床呢! 顾家是有礼数的大户人家,哪怕娶个男人回府,也要三媒六礼先行起来。 这,这不是让人说闲话吗! 一道身影飞过来,齐林眼明手疾的拉住,一脸便秘道:“七爷,等一下。” “怎么了?”靖宝不明所以。 “你……,他……,我……” 齐林脑子里一时乱成一团,跺脚道:“算了,你们开心就好!” “开心,开心!” 靖宝心里着急,压根没听清齐林在说什么,敷衍的一句,人便匆匆跟过去。 这两人还真睡了? 齐林探头看着那张凌乱的床,骤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会怀上吧? “啪--” 齐林甩手就给了自己一嘴巴。 两男人,怀个屁! …… 盛二见到顾长平,只说一句话:“人是他藏起来的,跟我来!” 他是谁,顾长平根本不用细想,他目光如火地看着盛二,随即冲他深深一揖,“替我谢他!” 算你有良心! 盛二轻眨了下眼睛,转身就走。 顾长平欲跟上去的时候,手臂被靖宝拉住。 “先生?” 第四百三十六章 她是疯的 “先生,既然有了下落,我便回去了。” 越是隐密的关系,越少人知道才好,靖宝看出顾长平与锦衣卫的盛望关系不一般,知趣的避嫌。 顾长平闻言心中一暖,这丫头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缓缓俯身,额头碰了她的,又轻轻抵了抵,“阿宝,先生谗了,想吃楼外楼的素面。” 仿佛闪电劈过脑海,电光石火间靖宝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能这么勾人? 靖宝还在发愣的时候,顾长平已经追上了盛二的步伐。 两人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默契的跃上墙头,一前一后施展脚下功夫飞檐走壁。 顾长平看着前面的盛二:这人脚下异常轻盈,显然轻功了得。 盛二也回头看了顾长平一眼:这人绝不是他自己所说的,仅会自保的功夫。 一盏茶后,二人同时落在院里。 “他呢?”顾长平问。 “我让干爹回锦衣卫坐镇,免得牵扯进来。”盛二顿了顿,“这事他冒了风险。” “我欠他的……” 顾长平突然住嘴,数丈之外,一老妇人躺在地上。 盛二也瞧见了,惊呼一声“不好”,两人飞奔进屋子。 屋子里, 哪还有什么顾幼华,只有幽幽暗暗的光。 …… 驿站,原本三步一岗的禁军已经撤离,只留前门后门数十个侍卫。 书房里,气氛凝重。 朴云山正与随行的大臣们议事。 他的脸阴沉着。 做梦都没有想到,这场刺杀到头来是自己儿子亲手设计的,畜生啊! “王上,处置真人王子还在其次,当务之急是修复苏绿国与大秦的关系。” “王上,大秦皇帝把处置真人王子的事情交与您,其实是客套,如何处置,还得与他商议着来。” “王上不如借这个理由进宫面圣。” 朴云山想了想,“来人,更衣,你们也随我一道进宫。” 众随行大臣:“是!” 片刻后,一行人匆匆走出驿站。 朴云山一脚踩在椅子上,正欲登马车时,余光扫过某处,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冲。 数丈开外,有人立在墙下,目光冷冷的地看着他。 那人……是顾幼华! 四目相对,顾幼华全身刺骨发寒。 往事如浮光掠影一般在脑海中闪过,那双原本茫然的眼睛瞬间充血,变得赤红。 她毫无征兆的尖叫起来。 这“啊”的一嗓子,惊得侍卫们以为有 刺客来了,纷纷围在朴云山的身旁。 顾幼华一边尖叫,一边眼中的血色欲滴下来。 “华华,老天可怜我,让我在大秦遇到了你。” “华华,嫁给我,我会对你好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 “顾幼华,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顾家小姐吗?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娶你,你能给你带来什么?灾祸吗?” “顾幼华,算我求求你,不要来害我了,放过我吧,行吗?” “王上?” 侍卫们一时搞不清状况,纷纷去看朴云山。 朴云山冷冷收回视线,“这人我不认识,赶紧让她离开。” “不认识?” 顾幼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当初是谁跪在我父亲的脚下,求他帮你一把?又是谁对着我六哥苦苦哀求,让他同意我见你一面。朴云山,你果然和从前一样,是个贱人……哈哈哈哈……” “你……” 被人戳穿了底细的朴云山恼羞成怒,“来人,来人,把这女人给我打出去!” “我看谁敢!” 冷厉的声音由远及近,顾长平大步跑过来,把顾幼华紧紧拥在怀里,“姑母,我们回去。” “长平,他说不认识我!”顾幼华的声 音突然变了,跟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顾长平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阴狠的冷笑。 “我们也不认识他。走吧,六哥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你忘了,他最恨别人迟到了。” “噢!” 顾幼华青莲一般的双眸看着顾长平,样子单纯又可爱,“那……那我们回去!” 一旁,朴云山惊得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顾幼华,你是疯了吗?” 顾幼华浑身一颤。 “她好像是疯了!” “天啊,寻芳阁的阁主是个疯女人!” “嗨,在那种地方,天天被不同的男人睡,能不疯吗?” “都住嘴!” 盛二眼神一厉,“闲杂人等,都给我散了!” 围观百姓一看这人是锦衣卫的装束,赶紧散开。 盛二上前一步,“顾博士,既然人找到了,就先领回去吧!” 顾长平感激地看了盛二一眼,“姑母,我们回去!” 顾幼华恍若未闻,脸上那种近乎孩子般听话的温柔消失殆尽,嘴角慢慢绷紧,紧成一条线。 “姑母?” 顾幼华抬手指向朴云山:“长平,他在说什么?说我疯了?” 顾长平:“……” “我没疯,我没疯!” 顾幼华的脸 剧烈的抽搐着,尖尖的指甲掐进顾长平的肉里,“是他疯了,是他们疯了,他们统统都疯了……” “姑母!” 顾幼华突然眉尖一挑,红透的眼神沉沉地看着面前已然发福、老去的男人,对顾长平一字一句道: “记住他的长相,此人当杀!” 这话像是往朴云山骨头缝里塞了一把冰碴子,“来人,快来人,有人要杀我,护驾,护驾!” …… 靖宝拎着食盒从楼外楼轻快走出来,眉梢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把身后的阿砚瞧得一愣。 “爷!” 他轻声唤道:“爷这是打算和先生……” 靖宝嘴角顿时往下沉了沉,这小子可真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错,是专会给人泼冷水。 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 “没什么打算,等这事结束后,就会和从前一样,走吧!” 阿砚的心被这话揪了一下,觉得自己该抽嘴巴,又惹了七爷的伤心事。 可,不后悔。 比起爷的感情来,他更希望自家爷能平平安安,希望靖家能无风无浪。 别当他阿砚是个傻的,要傻也站不到七爷的背后。 有些事情,他心里清楚着呢,只是不能说,得烂在肚子里。 第四百三十七章 我的男人 再入寻芳阁,靖宝一直往里,却不见一个人影,连顾怿、齐林都不见。 “人呢?” 阿砚也觉得奇怪,“爷在这里等着,我去瞧瞧。” 片刻后,阿砚回来了,神色有些不自然道:“爷,阁主找到了,先生要陪着脱不开身,他让爷把食盒放下,先回去歇着!” “他亲口这么说的?” “嗯!” 靖宝不疑有他,放下食盒就要走,忽然耳边听到一记闷哼。 这声音? 靖宝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扭头道:“我有句话没交待清楚,还是见先生一面再走吧!” “爷?” 阿砚忙伸手拦住:“别去了,走吧!” 靖宝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让开!” 阿砚见拦不住,只好让出身位。 靖宝大步往里,顾阁主住湖边,刚刚的声音应该是从那里传来。 走得近了,听不见闷吭声,反是一声又一声的鞭子声入耳,靖宝整个人飞奔起来。 水榭中间。 顾长平双膝跪地,光裸着上半身。 他的身后,一中年妇人拿着鞭子,一鞭一鞭往他后背抽,那后背,早就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靖宝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耳畔嗡嗡作响,胸口好像被巨石压 住了。 为什么要打人? 那妇人凭什么打人? 靖宝无意中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疯了似的冲过去,忽然,一道身影拦过来。 “七爷,留步。” 靖宝远远见过这人一面,听说是顾阁主的贴身老奴锦姑,“凭什么留步,我先生犯了什么错,要挨这么狠的打?” “他没犯错。” 锦姑回头看一眼,眼里有说不出的心疼:“是阁主清醒了。” 阁主? 那这人就是顾幼华,顾长平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们应该相亲相爱,相依为命啊! “清醒了就要打人,这什么破道理!” 靖宝出奇的愤怒,把锦姑往边上一掀,锦姑顺势抓住她的手: “你去劝,她只会打得更凶!多劝一句,她多打一鞭,七爷确定要去吗?” 要去! 靖宝怒气冲冲地甩开锦姑的手,却没迈得开脚步,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她经常打人?” “现在也不经常了。” “那就是以前常常打?”靖宝一下子听出这话里的言外之意。 锦姑看着靖宝。 她知道他,当今探花郎,也是长平另眼相看的人。 “经常。” “为什么?”靖宝眉间的怒火再度燃起。 “因为 马步扎得不扎实,因为书读得不好,因为夹菜的动作不优雅……” 锦姑眼眶渐渐泛红,“他是六爷的儿子,六爷是这个世界上对小姐最好的人,所以小姐希望他……就是六爷。” 靖宝的怒火噗得一下被浇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恐。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人喜静,有人喜动;有人喜欢吃甜食,有人喜欢吃辣;有人性子洒脱,有人沉默寡言…… 就算是树叶,这世上也找不出两片一模一样的。 把一个人,活生生的塑造成另一个人,这是多么疯狂、残忍的事情? “她没有权利这么做!” 靖宝上前,一把握住顾幼华扬起的手,“住手!” 顾幼华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多出一抹愠色,“你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你给我看清楚了,他是顾长平,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顾家六爷。” “阿宝!” 顾长平忍着疼痛低叱道:“还不赶紧走开。” “我不走!” 靖宝眼神倔强,“顾幼华,我不管你是疯的,还是正常的,你都给我听清楚了,我的男人谁也不准碰,谁碰我和谁拼命!” 话落,整个水榭沉寂了。 阿砚 :“……”才说要和从前一样呢,怎么这关系不退反进了? 顾怿:“……”七爷,牛逼啊! 齐林:“……”七爷啊,以后你就是我齐林的祖宗,只要不让我家爷挨打,我给你跪下都成! 顾长平整个人僵了。 他不是天生就冷情冷性的人,他性子里也有调皮捣蛋,狂妄胆大的一面,是姑母十几年如一日的虐待和折磨,练就了他惊人的忍耐力。 有好几次,她几乎将年幼的他打死。 他疼得受不了,就哭着问锦姑,“姑母是恨我吗?” 锦姑眼泪汪汪,“恰恰相反,她爱你,比谁都想要你好!” 他从小没有母亲,也没有亲人,她既是他的母亲,又是他唯一的亲人,锦姑说她爱他,他也相信。 爱是这样的吗? 顾长平在心里无数次的想过这个问题,等想明白的时候,她已经疯了。 和一个时疯时好的可怜人,有什么计较的呢? 顾长平从未想过计较,却不曾想有人帮他计较了。 看着那张愤怒的微微有些变形的脸,一滴冷汗从额头滚下来,落到眼睫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又滚落下去。 她,怎么能有那个胆量? 靖宝的胆量还在后面,“ 他叫顾长平,顾一世长平的意思,他的身份活着本来就难,你却让他难上加难。顾幼华?” 她连名带姓的喊: “他是他自己,不是你的谁,你有什么权力让他变成顾六爷,就为你自己心里那一点可怜的念想?” 靖宝眼中闪过痛色:“都是可怜人,就别相互折磨了,成吗?” 顾幼华整个人僵住了,脸色惨白如纸,眼底那点清明,很快化入一片疯狂里。 “啊--” 锦姑见势不妙,给顾怿一个眼神,顾怿立刻将手掌往下一劈,顾幼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这时,顾长平从地上站起来,接过齐林递来的衣裳,往身上一披,“点支安神香,让她好好睡一觉!靖宝,你跟我来!” “爷,你的后背? 顾长平冲齐林摆摆手,率先迈开了步。 他叫她靖宝,是生气了吗? 我刚刚的话,说得过份吗? 靖宝忐忑不安的跟他进到屋里,门一关,那人压了过来,死死的抱住了她。 这一抱,靖宝的眼泪夺眶而出,又不敢伸手回抱过去,怕碰着他的伤口,只好拼命的紧闭着眼睛,别让眼泪流太多。 “刚刚说我男人的时候,不是挺嚣张的吗?” 第四百三十八章 跟着先生 那是! 靖宝在心里回答。 我的男人只有我能欺负,靖七爷就是这么护短! “阿宝啊!” 顾长平有气无力的叹了一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靖宝吸了吸鼻子,那浓浓的血腥气让她呼吸很不顺畅:“你先趴下来,我替你把后背的伤清理一下,否则就真的只能凉拌了!” “你……” 顾长平气得想咬她一口,但已经没有力气了,后背火烧火燎,他疼的几乎站不稳。 真奇怪! 按理说挨打已经是家常便饭,怎么她越心疼,他就越疼呢? …… 饶是有锦姑的话打底在先,靖宝看到顾长平整个后背时,还是狠狠的战栗了下。 这是一张怎样的后背,疤痕遍布,凹凸不平,旧的鞭伤没有愈合,新的鞭伤又落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恨死那个顾幼华了! 靖宝在心里想:她怎么能把如谪仙一样的先生,折磨成这样! 顾长平趴着,头往一边偏过一双黑漆的眸子,瞅着她。 “她也有对我好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哄着我入睡。”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一点童年的温暖,也就 是这一点温暖,支撑着幼小的长平想要活下去。 “那些男人来寻芳阁,都是冲着顾家千金小姐的名头来的,他们在床上折磨她,让她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遇到有钱有势又变态的,还有几个人一起的……” 顾长平有些说不下去,“锦姑说姑母一次都没有哭过,还专门请了妓院的老鸨,来调教她怎么侍候男人。” 靖宝的表情开裂了。 她看着那一背的伤,不知道要心疼谁,可怜谁,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我父亲和她一母同胞,那样的出色,那样的才华横溢,对她也是千宠万宠,她不能接受是因为我父亲让顾家倒塌的,可心里又常念着他的好。” 顾长平呼吸微微急促了下:“她念着他,又恨着他,她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是最低贱的人,她想死,又心里怀着恨不能死。” 靖宝双目赤红,“先生,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她的。” “别说对不起!” 顾长平轻声道:“我很开心。阿宝,这些年没有人替我站出来说过话,哪怕锦姑,也只是劝我忍一忍。” 可他是人,会痛的。 那一背的伤,是真的很疼啊! “先生 !” 靖宝脸上的泪水冲下来,顺着下巴,全数滴在床沿上。 “阿宝!” 顾长平艰难的伸出手,滚烫的掌心握着她的掌心,他真的不想再放手了,哪怕是自私,也想死死的把她拴在身边。 前路太难走,他不想一个人。 去他XX的“为了你好”,去他XX的“到了这里刚刚好”,他如今要的是,哪怕是谋反失败,抄家灭族,下到十八层地狱……他都必须和这个人在一起。 在一起,才不辜负老天给他的第二世。 “往后……跟着先生好不好?” 他温柔的说。 …… “阿蛮,如果你家爷想做一件非常出格的事情,这事也许会伤害到整个靖家,你会支持我吗?” 外间的阿蛮正昏昏欲睡,一听这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非常出格? 伤害整个靖家? 七爷的意思是要做回女儿身? 阿蛮蹭的坐起来,半晌,回了一句:“七爷,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为什么不能冲动?”七爷的声音很淡。 “因为……因为……爷说过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上树;男人变心的时候,根本不会刹车,他只会踩着风火 轮。” 啊啊啊,七爷还说过啥名句? 阿蛮用力的扯着头发,“对了,爷还说过,最稳定的关系,就是没关系。” “……” 阿蛮等了一会,见里屋静悄悄,于是语重心长道:“七爷,牵一发而动全身,三思而后行啊!” “……” “要不,阿蛮给爷算一卦,看看凶吉!” “闭嘴,睡吧!” 靖宝烦躁的翻了个身。 她芳心暗许先生多年,厚着脸皮把话说开,本来已经做好就守着一颗心孤独终老的下场,反正自己这身份也没办法和他在一起。 哪知…… 那句话后,她只觉一阵昏天地暗,落荒而逃。 顾长平,我想和你在一起,做梦都想,可后果呢? 顾长平,我不能这么自私,可我又想自私一回! 靖宝使劲的咬住唇。 我该怎么办?! …… 顾长平是疼醒的,一睁眼,就看到屋里还坐着一个人。 “长庚?” “你属狗的吗?” 沈长庚走到床前,“闻着味儿就知道是谁了?” “你大半夜的,是来气我的?” “老子是来看你的!” 沈长庚扫一眼后背,怒道:“你说你这条狗命,咋还没被打死呢?就不能安份守己的, 让我多活几年?” “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我命长着呢!” “是,长成乌龟王八!” 沈长庚在床边坐下:“如今外头都在传言,寻芳阁阁主疯了,而且是她自己逃脱的,我总觉得这里头有蹊跷!” 顾长平艰难的伸出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 “竟是他?”沈长庚大吃一惊。 顾长平眨了下眼睛。 沈长庚慢慢的消化完整桩事情,突然又叹道:“除了他外,这次的事情,还多亏了靖七。这小子你没白教,是真的聪明。但有句话,我得提醒你。” “不用提醒,我就他了!” 顾长平没让他说完,用话堵住了他的嘴,“除了他,我谁也不要。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顾家断了子,绝不了孙,我们会想办法开枝散叶的。” “两个大男人,能想什么办法?” “这你别管,我自有主张。” 顾长平疼得顺了口气,“行了,回吧,别在这里添乱。” “我添乱?” 沈长庚咬牙切齿,心道:老子这颗心生生被糟践了,真想弄死这王八蛋啊! 门吱呀一声合上,屋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顾长平朝窗户看了眼,低声道:“进来吧,盛老大!” 第四百三十九章 我带她走 盛望进到屋里,白净的面皮抖了几下,从怀里掏出一青花小瓷瓶,放在桌上。 “这是宫里最好的外伤药膏。” “你自个倒茶,我这会起不来。” 盛望并没去倒茶,而是走近,看着顾长平后背的伤口道:“不了,问几句话就走,听说你要把寻芳阁解散?” “有这么个打算!” “那她呢,跟你回顾府吗?” 顾长平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盯着盛望看了一会,答非所问道:“我还小的那些年,是你在暗中护着寻芳阁吧?” 都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瞒的,盛望点点头。 “是因为顾六爷的关系,还是因为她?”顾长平问得很直白。 盛望的胖脸隐在暗影里,显出些冷凄来。 “我受过小姐的恩惠,一直记在心里,从前没什么本事,等有本事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他嗓音微尖,还带着几分刺耳,身材早已经走了样,腰腹间一圈赘肉。 “她很要强,我没帮什么大忙,只是杀了几个寻事的人。后来你出息了,也用不着我帮忙。” 顾长平喉间滑动。 话说得简单,但事儿绝不可能简单,他护着她,那么自己呢?自己的一举一动是不是也早已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我老了,又是个阉人,手上沾了太多的血腥,想我死的人能从京城排到金陵府。” 盛望从怀里掏出烟杆,在床榻上敲了敲,往里面塞了些烟丝,起身在烛火上点着,往床榻上背着顾长平坐下。 吧嗒吧嗒吸两口,烟从嘴里鼻里喷出来。 他缓缓道:“人啊,都是惜命的,我为了活命天天削尖了脑袋,恨不得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只有你顾长平一心寻死。” 顾长平不由面色发白:“所以,你都知道?” “建武末年,老皇帝病重,召昊王入京,他一夜疾驰百里,从北疆赶回来,你迎出五里,只为提前见他一面,那个时候就猜到了大半。” 盛望看着窗外,又喷出一口烟:“老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昊王却没有任何举动,乖乖的回了封地,昊王有野心,有能力,有手段,他的性子岂能久居人后。” 顾长平心中大骇。 “我是个奴才,被卖进宫,切了子孙根,侍候主子无非是想活命,谁能让我活得久,我就对谁忠心。” 他的胖脸在烟雾中显得不真切,“现在我什么主子都不想侍候,就想太太平平的过几年普通人的日子。” 顾长平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后背,并未接话 。 盛望视线回落在地上,许久,他忽而低道:“你要做的事情,凶险之极,解散寻芳阁是在找退路,别人都可以安置,她呢?” 顾长平听他这般剖心置腹,一时心中酸软,“你打算如何?” “若她有安全的去处,便罢了;若没有……”盛望急急的抽了两口烟:“我带她走。” “能去哪里?” “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 盛望放下烟杆,扭头,眼里迸出光亮,“这些年我存了些钱,买了几处宅子也算狡兔三窟,你放心,我不要她如何,小盛子一日是她的奴才,一辈子是她的奴才。” 顾长平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一瞬间都涌了上来,若不是狠命忍着,泪便要落下了。 他真的从未想到,这辈子真正心疼姑母的人,不是死了的顾家六爷,不是陪在她身边的自己,竟是一个又胖又老的老太监。 许久,他低声道:“她要走简单,你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如何脱身?” 这是…… 答应了! 盛望喜不自禁,忙把整个身子转过去,双膝跪在木榻上,颤着声道:“我都想好了,就死遁。‘死’之前,我还得杀了那狗贼。” “朴云山?” “是!”盛望咬牙切齿。 顾长 平不由变了脸色,手指轻轻叩着床板,“若真杀了他,只怕你也走不掉。” 盛望冷笑:“咱家有的是法子。” 顾长平仍是摇摇头,“你扶我起来!” 盛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忙巧施内力,将顾长平扶起。 顾长平跪坐在床上,冲盛望伏跪下去,后背挣裂,刚刚结痂的伤口涌出血,惊得盛望跳起来,“使不得,快起来。” 顾长平缓缓撑起。 一灯如豆,映在他的侧脸上,衬得那半面脸颊愈发苍白俊秀。 “望公,我有个主意,能让你们脱身;还有个地方,能让你们避世,只不知道你可愿意?” …… 靖宝心里藏着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亮时分,才堪堪入梦。 早起洗漱后,草草用了些早饭,便往翰林院去。 朴真人受伤被软禁,她和钱三一也不用再寸步不离的陪着,回翰林院当差才是正经。 刚到翰林院,就看到同僚们站在一起窃窃私语。 有人在她肩上拍了拍,回头,是钱三一。 “他们在说什么,咱们去听听。” “要去你去!” 靖宝可没这么八卦,她心里藏着一堆的事呢,忽的,她耳朵一动,隐隐有“寻芳阁”三字传来。 “我紧随其后 !”她赶紧补了一句。 “什么毛病 ?” 钱三一白她一眼,摇摇摆摆走上前听壁角,倒还不忘给靖宝留个站的地儿,省得她挤不进来。 靖宝站稳刚听了一嘴,就觉得五雷轰顶。 “昨儿夜里寻芳阁大火你们知道不知道?” “也是刚刚才知道,听说那火整整烧了两个时辰都没被扑灭。” “死了几个?” “听说有七八个!” “哎……也亏得顾长平从锦衣卫出来,就把寻芳阁的人原地解散,否则,死七八十个都不止!” “顾家的那个女人呢,就是寻芳阁的阁主?” “听说是死了!” “啊?” “没跑出来,被活活烧死的!” “这火怎么起来的?” “我听说……” “哎,怎么又不说了,别卖关子,快说,快说!” “我只是听说啊,你们可不要往外传,听说是有人纵火,而且还是纵火在先,杀人在后。” 嘶-- 所有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谁他娘的胆子这么大,敢在四九城里杀人放火? 钱三一腿都软了,感觉像在听天书,他扭头一看,发现靖宝的脸色白得跟个鬼似的。 错,还不如鬼。 “我先生呢,他,他有没有事?”靖宝颤颤威威地问。 第四百四十章 心狠手辣 四月初九凌晨的一场大火,顾长平活了下来。 救他的人,除了齐林,顾怿两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外,还有一个任谁也意想不到的人-- 锦衣卫指挥使盛望。 据说盛老大凌晨带着两个锦衣卫踏入寻芳阁,是为了两件事,确切的说是一件事: 寻芳阁的阁主是不是真的疯了? 如果是真疯,那么打伤老奴逃走的事情,说得过去;如果不是,那么截走她的,怕另有其人。 哪知,盛老大刚到门口,就看到后面火光冲天。 火光中,顾长平被人扶着逃出来,恰这时,从天而降数十个黑衣人,手拿长剑见人就杀。 盛老大哪容得下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与两个手下持刀迎上,哪知那些黑衣人身手了得,混乱中,他替顾长平挡了一刀,刀将他刺了个对穿。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盛老大轰然倒下。 天亮时分,大火被扑灭,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共同勘察现场,才在被烧得漆黑的废墟里,找到盛老大的尸体。 他跪在地上,被火烧得跟截木桩子似的,面目全非,胸前那把刀撑着他的身子,硬生生的没让他倒下。 谁也没料到,令人闻风丧胆的盛老大,竟是死于这么一 场意外;更没有人料到,他死得竟如此之惨。 据说,盛二当场尖叫一声,扑倒在干爹的身上,号啕大哭,嘴里还直喊着: “我干爹是被顾长平害死的,来人,给我把顾长平抓起来!” 锦衣卫的老大死了,天子震怒,下令彻查,锦衣卫,刑部,五城兵马司,都察院……哪一个敢懈怠? 顾长平抓了,顾长平的两个侍卫抓了,跟着盛望出任务的锦衣卫们都抓了,还抓了所有在大火中侥幸活下来的妓女,玉倌儿们。 顾长平是盛二亲自审的。 当问到顾长平身手不错,为什么躲不开那一刀时,顾长平脱下了外衣。 里衣已然被血浸透,和肉粘连在一起,血肉模糊,逃出来已经侥幸,哪里还躲得开杀戮。 盛二当场颓然倒在地上,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顾长平在锦衣卫前前后后呆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齐林和与顾怿一右一右扶着,由高朝亲自护送出锦衣卫府。 马车直奔寻芳阁。 昔日车水马龙的寻欢地儿,如今已经断瓦残壁,黑烟缓缓升入天空,空气里除了呛鼻的味道,还有沉沉死气。 顾幼华的尸体从灰烬中被扒出来,身边还有一个老奴,主仆二人紧紧相拥 ,共同赴死。 顾长平看一眼,当场昏厥过去。 …… 顾府,白幡高挂。 金丝楠木棺材静静的躺在灵堂中央,靖宝,钱三一披麻戴孝,跪在火盆旁。 顾幼华无儿无女,唯一的亲人顾长平后背重伤,便只能由他在京中的三位弟子代为守灵。 京中出了这么大的案子,锦衣卫忙得脚不沾地,高朝白天没功夫,晚上才能过来。 “一天了,稀稀拉拉就来了这么几个人,收的份子钱都不够茶水点心的。” 钱三一重重叹了口气,“我真想回国子监把人一个个都拉来,给先生赚点份子钱。” 靖宝没吭声。 顾家本来人丁就不兴旺,这顾幼华不仅是个妓女,还死相很惨,别说拉了,就是钱花请都不会有人来的。 钱三一揉揉发酸的膝盖,“先生这命也是苦,苦的跟黄莲似的,靖七啊,你……总之悠着些!” 靖宝似乎忍了忍后,眼观鼻,鼻观心,作老僧入定状。 钱三一一看人家不搭理,只得乖乖闭上嘴巴。 “宣平侯府吊唁!” 话音刚落,宣平侯一身素服走进来,身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陆怀奇。 钱三一眼前发亮。 终于来了个有钱的主儿,这一下至少收支平衡 。 磕头,上香,家属答礼。 宣平侯走到靖宝跟前,“让你先生节哀顺便!” “谢舅舅!” 靖宝又深深一揖,“舅舅去后头用些茶水饭菜吧!” “不了,衙门里一堆的事。” 宣平侯婉言谢绝,“让你表哥陪你聊几句,我就先走了!” 宣平侯匆匆来,匆匆走,留下陆怀奇看着靖宝,欲言又止。 说什么呢? 似乎什么都不合适宜。 陆怀奇挠挠头皮,道:“你如今进了翰林院,架子也大了,找你总见不着人,连让雪青带的话都不听,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靖宝半句都不想解释为什么。 两人沉默的在灵堂门口站了一会,陆怀奇眼角余光一眼接着一眼往靖宝身上瞟,半晌又道: “从你三年前入京,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强不过你,如今一样强不过。” 靖宝抬头看着他。 “算了。你自个要好好的,遇了难事别一个人扛,左右还有我和父亲,咱们做不成那……也终归是亲人不是,别和我生分了。” “表哥!” 靖宝低唤,“没和你生分,就是一桩事一桩事的,忙不过来。” 陆怀奇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怅然的叹了口气,一瘸一拐的离开。 她的忙 ,都为顾长平啊。 靖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眼睛一眨都不眨…… “七爷,先生请你去一趟!” 齐林悄无声息的走近,靖宝回过神:“好!” 未到屋里,便闻到药味,显然太医刚刚上完药才走。 靖宝进屋,见顾长平下身虚虚搭着一床薄被,头往一边侧着,有种不堪一折的柔弱。 她走上前,见小几上摆着参汤,便端到床前打算喂他喝几口。 顾长平摇摇头,“陪我坐会。” “嗯!” 靖宝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掏出帕子轻轻擦拭他额头的虚汗。 他没解释为什么寻芳阁大火,她也没问,从在翰林院听到他没事时,她就笃定了这是一场戏。 至于戏中人顾幼华去了哪里? 盛老大的死和顾幼华的去向有没有关系? 那些黑衣人是谁的人? 盛二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统统都不是她该问的。 她要做的,能做的,便是陪着他把这场戏演好。 但在灵堂上流的那几滴眼泪不是假的,不为顾幼华,只为他,他把他自个的身体也算计进去了。 “睡一会吧!”她低声道。 顾长平闭眼前与她目光相对:“阿宝,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心狠手辣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如此自由 靖宝知道他说的是大火里烧死的七八个伎人和玉倌儿,还有几个替死的人。 “从前,我手上沾再多的血,都不怕的!” “怎么如今怕了?” “是怕你!” 顾长平慢慢阖上了眼睛。 怕我在你的心目中的形象坍塌,怕你觉得我狠辣,怕你把一腔情义再收回去。 靖宝呆呆地凝视着顾长平苍白的脸,什么话都没说,又拿帕子拭去他额上新涌出来的冷汗。 顾长平察觉,知道这丫头是用行动作了回答,嘴角勾起一弯弧度,安心沉沉睡去。 靖宝就这么枯坐着,一会盯着他的脸看,一会盯着他的后背看,后背上擦了一层的黑糊糊的药膏,和胳膊上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胳膊,胳膊有些发凉。 她起身把窗户关上。 再重新坐回床边时,忽听得他低低的喊了一声:“锦姑,我疼!” 一行泪顺着鼻翼一侧滑落下来,靖宝的心,一下子痛起来。 她背过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深喘一口气后,方才拿刚刚自己拭泪的帕子,拭去了他脸上的那道泪痕。 齐林的头探进来。 靖宝把帐帘放下后走出去,“怎么了?” 齐林指指院门口:“苏家大爷和谢 姑娘来了,苏大爷说谢姑娘那儿有祖传的外伤药膏。” 靖宝想了想,道:“先生好不容易刚刚睡着,你领着他们去外头坐坐吃点茶水点心,等先生睡足半个时辰,再来。” 男人也是会这么心疼人的吗? 齐林正要应声,却听靖宝又道:“再添上一句,先生临睡前还盼着苏家大爷呢,可算是盼到了!” 不仅心疼人,还八面玲珑! 齐林看着靖宝,眼睛里头一回露出了崇拜的目光。 到底是爷相中的人啊! …… 这厢边,顾府的丧事冷冷清清; 那厢边,盛二化身一条疯狗,拼命的查找盛望真正的死因,以及那些黑衣人的来龙去脉。 经过几天的追查,他上书天子,称派人纵火,刺杀的幕后黑手,就是苏绿王朴云山。 他列举的理由有三个: 第一:朴云山与顾幼华有过旧怨; 第二:顾幼华曾在驿站前放过狠话,称朴云山这人当杀; 第三:四九城里能同时派出这么多暗卫高手,又能全身而退的,只有他朴云山。 折子到了皇帝李从厚手中,李从厚立刻让盛二进宫,让他拿出确切证据。 盛二称手中并无证据,只是推测。 李从厚气得把折子直接砸在了盛 二的脸上,没证据,你就想挑起两国的事端,疯了吧! 盛二立刻下跪,大喊道:“只要皇上下令搜检苏绿国的驿站,就能找出证据!” 就在这时,苏绿王闻讯入宫,称自己绝对没有、也不敢有胆量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盛二冷笑着,用一句话把苏绿王怼得差点没晕过去,“有其子,必有其父,你儿子还杀父呢,更丧心病狂!” 苏绿王不得己,主动让禁军搜查自己下榻的驿站。 李从厚想着搜一搜也好,于是派出了郭长城。 郭长城领着禁卫军里里外外搜了半天,没找出任何疑点,回宫复命,但此刻的朴云山却已如惊弓之鸟,彻底的不淡定了。 他这一趟是为给大秦新帝贺喜、交好来的,不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简直倒霉到了极点。 大秦皇帝会如何看他? 会不会把他困在四九城内? 盛二像条狗一样咬着他不放,会不会设计杀了他,给盛老大报仇? 真正让他感觉到害怕的,是顾长平。 这个清瘦俊秀的年轻人,有一双黑沉无波的眼睛,你初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但细细一品,你能从他眼睛里品出杀气。 唯一的亲人顾幼华被活活烧死,他无论 如何都会想着报复,按兵不动的原因是顾幼华的后事还没有办完。 一旦办完,只怕新仇旧恨一起来找他算帐。 朴云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顾家被抄的那个晚上,先帝会不会清算他?他能不能活着回到苏绿?未来的命运会如何…… 他叫来心腹大臣,商议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日上书大秦天子,称苏绿国内形势有变,需赶回去处理。 李从厚把折子扣了两天,趁机提出苏绿国每年的进献再添一成,苏绿王连个停顿都没有一口应下。 当夜,他便领着他的文武大臣,还有个跟活死人没两样的朴真人,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匆匆离开了京城。 禁军统领郭长城奉皇命,领三百禁军送出五百里。 这一日,月半未至,但月亮却已经很圆了。 孤零零的挂在半空中,冷眼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通州码头,有一艘大船已经停岸好几天。 夜里,这船解了锚,悄无声息的驶离了码头,消失在白茫茫的月色中。 船舱里,一面白微胖的老奴捧着药盏笑眯眯道:“小姐,得吃药了!” “苦死了,拿走!” 老奴眯着眼睛看了身后一眼,身 后的老妇上前一步,“小姐乖乖喝药,明天中午奴婢给小姐买油饼去。” “小姐啊,油饼啊,香呢!”老奴故意咂了下嘴。 “还不快把药端来!” “来了……小姐慢点喝,小心烫嘴……” 女子嗔笑:“小望子,你可真啰嗦!” “是,是!” 老奴作势轻轻抽了记嘴巴,“瞧我这嘴,话真多!” 水声潺潺,那船乘风破浪,驶向辽阔的前方,如此自由,如此满足! 岸边的树影下,一左一右站在两个人。 盛二微微勾了下唇,“干爹的去向,连我都瞒着,他还是信不过我这个儿子啊?” 顾长平吁了口气,“一个人若想活得长久,知道的越少越好。” 盛二偏过头,看着顾长平的侧脸,“连个去向都不知道,你放心?” 顾长平回看着他,“我安心!” 两人视线对上,盛二淡淡别开眼,“朴云山呢,为什么放过他?” “原本没打算!” 顾长平眉峰一剔,“比起报复他,我更想让有的人活得开心一点。眼光放长远,没有过不去的山。走吧,时辰……” “爷?” 顾怿如鬼魅般来到顾长平面前,“宁王不见了。” “什么?” 顾长平瞳孔骤然扩大。 第四百四十二章 救一个人 三天前,寻芳阁一场大烧死好些人,宁王妃素来心善,便想带着女儿去西山礼佛。 宁王想着京中这些日子乱糟糟的,便也跟了去。 宁王对主持说要闭门清修三天,三天后主持上门讲经,已经人去屋空。” “人呢?”盛二问。 顾怿摇头,“谁知道呢!这会子消息已经递到宫里,禁军包围了宁王府和寺庙,听说你们锦衣卫也出动了。” 盛二眉头紧皱,“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别是出什么意外?” 顾长平默然半晌,“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逃回封地。” “逃了?” 盛二声调尖得刺人,惊得一旁的顾怿忍不住侧目看他一眼,盛二忙咳嗽掩饰道: “我得立刻赶回京中,顾博士,先走一步。” “二爷留步!” 顾长平唇角突然浮现出微许冰冷的弧度,“我有几句话想与二爷说。” “这个时候……” “二爷,请!” 顾长平不容他拒绝,看着隐在夜色中的马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盛二狐疑地看顾长平一眼,率先走过去。 顾长平回头,“百丈之内,不许有任何人靠近!” 顾怿一颔首:“是!” …… 马车很宽敞,车里没有放夜明 珠,帘子落下,漆黑一片。 黑暗中,盛二眼底微微变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到这个男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或者要说的话,都不是什么好事、好话。 “盛望本姓是孙,当年家里穷,不得己才把他卖给老太监。” 顾长平脸半侧着,垂着眼帘,后背因为疼痛而绷得笔直。 “后来他拜师学了功夫,在锦衣卫从最小的小史做起。锦衣卫这个地方,人才济济,想出头太难,什么干爹干儿子,什么师傅徒弟,都是虚的,上位只有一条原则: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顾长平扬起下巴,“尸体踩得越多,爬得越高,粉身碎骨的可能性也越大。盛望爬得太快,威胁到某些人,也挡了很多人的路,于是有人打起了孙家的主意。” 听到这里,盛二白净的面皮突然抽搐一下。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孙家二十三口被毒死了,只有一双兄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有口气。” 顾长平轻轻叹了口气,“盛望知道后,把两人带到了身边,改名换姓,教他们读书和杀人,为了不让孙家绝后,他甚至没让那个大的净身。” 盛二冷冷地看着顾长平,隐在一侧的 手悄悄抚上了腰间的弯刀。 顾长平像是没看到,自顾自说着。 “这一养就是好几年,大的那个夜里打手铳,被人发现,他怕拖累盛望和那个小的,自己服毒死了。 盛望十分害怕,为保住孙家唯一的血脉,就把那个小的送走了,很多年后,那个小的突然回来了。” 话说到这里,孑然而止。 死寂一片的马车里,比死寂更加恐怖的气氛在缓缓蔓延。 盛二的手已经稳稳的握住了刀柄。 她算计着自己拔刀的速度,下刀的力度,能不能一刀解决眼前这个让她望而生畏的男人。 “盛二!” 顾长平那双黑沉的眼睛突然散出流光:“我厚颜无耻地想用这个秘密做要挟,请你帮我救一个人。” “你还知道厚颜无耻这四个字?”盛二咬着牙齿,“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 顾长平苦笑,“锦衣卫做事,只讲得失,不喜欢两败俱伤。这事不难,如果有一天我出事,活不成了,我只要你护住她一条性命就成。而且……” 他深深的,彻底的吸了一口气,“我不会让你白白付出,在这之前,你的身份如果暴露,我愿意为你杀人灭口,你慎重考 虑一下。” 马车里,再次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许久。 盛二低头一笑:“我的身世,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 “那是?” “别问!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是盟友,是伙伴,我不会害你。” 盛二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顾长平,这个俊郎的男人看起来人畜无害,一派和气,明明就是一个儒雅的读书人,但-- 他给他有一种近乎深不可测的错觉。 这样的人如果做对手,那真的太可怕了。 “说,你要我救什么人?”盛二选择了妥协。 干爹说过,想在锦衣卫做得长久,首先得选择妥协,然后再寻找机会。 更何况,她还有任务在身,两败俱伤是最傻的办法。 顾长平一字一句:“探花郎靖七爷!” …… 天空,伏出一片黑沉的颜色,无需多久,一场暴雨便会倾盆而下。 顾怿驾着马,回头道:“爷,你如果后背吃得消的话,我就快点驾车,瞧这样子,雨势不会小。” “不必,就这么慢悠悠的挺好!” 顾长平伏在被褥上,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目露沉思。 宁王出逃,逃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昊王。 他既不 想造反,也不想被削藩,无奈之下,只得选择逃跑。 这人果然胆子小,也果然不聪明。 这几乎将皇帝和诸藩王之间的矛盾,摆到了台面上来,而且一触即发。 皇帝这边,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甚至连王家都发落了,却只换来宁王李君权的出逃,必定震怒不己。 往后他削藩的手段,肯定血腥,四九城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自己送走了最揪着他心的姑母,又把靖宝托付给了盛二,最后一点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他既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和那个丫头接近,又能真刀真枪的把造反的事情往前推进。 顾长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阿宝! 他在心里低喊了一声。 等着我为你开创出一个全新的时代,到时候,哪怕你以女子的身份,站在朝堂之上,也无人敢对你不敬。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轰隆隆,雷声滚滚而来,接着,便是倾盆大雨从天而下。 顾长平听着像石子般砸下来的雨点子,喃喃道:“我若是又败了呢?” 心里有个声音回答: 若是败了,也就败了,了不得,劳她再为他埋一次尸。 也挺好! 顾长平在黑漆的马车里,无声笑起来。 第二卷完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为他谋时间 京城与边沙,相距千里,即使是朝庭密信,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半月。 四月末的京城已很有几分初夏样子,但边沙还得穿着厚衣。 夜晚,将军帐里,一灯如豆。 徐议接过发妻褚容端来的药盏,一饮而尽,“那小子呢?” “这会子他在哪,还用问吗!” 褚容笑道:“如今他比你在军中还得人心,人家都说小徐将军没架子,酒量好,功夫也了得。” “笼络人心是靠巡帐的时候和士兵喝酒打屁吗?” 徐议冷笑道:“靠的是手上的刀,身下的马,还有脑子。” 褚容瞪丈夫一眼,“你啊,面上对他摆着一张棺材脸,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背地里还不是心疼的要死。” “胡说!” “不心疼,怎的还不肯回京治病。” 褚容在床边坐下,“徐议,听我一句劝,回去吧,京里有名医,有好药,你这病再拖下去……” “阿容!” 徐议出声打断,“让我再陪他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一定听你的话,回京治病,成不成?” “你啊!” 褚容用手指戳着男人的额头,恨声道:“当真不要命了吗?” “我这辈子上对得起天,下得对得起地,独独对不起那孩子。” 徐议叹气,“刀剑无眼,战场 无情,我虽是个病身,却好歹有些威名,我在这边沙一日,边沙就稳一日,也能为他谋点时间不是。” 褚容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一般。 她又何尝不愧对那孩子,恨不得寸步不离将那过去二十年的爱统统给了他,可丈夫的身子耽误不得,能救回一条命已是老天爷厚爱。 她抬头看着男人,两鬓斑白,面色透出沉沉的灰气,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 她强笑道:“三个月就三个月,时辰一到,我便是绑也要把你绑回京城。” “不用绑,我乖乖跟你走!” 徐议笑道:“若那小子三个月后还不打胜仗,他也不配做我徐议的儿子,不如换了能干的来!” 这话,听着是贬,细细一品又何尝不是夸。 哪有一下子就展翅高飞的雄鹰,不都是一次又一次扑腾着翅膀,才能飞得高远。 儿子不缺实力,缺历练! 褚容拿这口不对心的男人是一点辄都没有,帮他被子往上掖了掖。 忽的,帐外传来声音。 “大将军,京中密信。” 褚容脸色一变,掀开帐帘接过密信,交到丈夫手上。 信有三封:一封是兵部的;一封是徐家的;还有一封是什么靖七爷的! “兵部的信怎么说?” 徐议皱眉:“宁王从京城逃了 ,皇帝震怒,下令将他贬为百姓,并勒令迁至蜀地。” “宁王迁了吗?” “宁王逃回封地后,连上三道求情的折子,称他愿意贬为百姓,但不想迁至蜀地,并且交出了一半的兵权。” 褚容:“皇帝同意了?” 徐议摇头:“怎么会同意。皇帝派使臣去要回另一半的兵权,并要把宁王抓捕,与妻儿一起押送京城。” 褚容叹道:“这是真怒了!” 徐议:“不仅如此,皇帝还将周王李君隆,湘王李君易贬为百姓,周王迁封地至云南,湘王迁封地至海口。” 褚容吃惊,“周王可是昊王的同胞兄弟,云南与海口都是荒芜之地,这与流放有什么区别?” “是没什么区别!” 徐议忽觉口干舌燥,“皇帝这般动作,太急了,北边边沙不稳,西边匈奴未破,南边海寇未除,若大秦内部再生事……” 徐议没有将话再往下说,褚容怕丈夫思虑过多,忙岔开话题问道:“家中如何了?” 徐议把家信递给她,“你自个瞧瞧!” 褚容在灯下看了一回,见家中一切都好,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你去把青山叫来!” “嗯!” 褚容立刻出帐去叫人,半盏茶后,一身戎装、面色潮红的徐青山跟在她身后进来。 “爹!” 徐议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 徐青山打了个酒嗝后,大。大咧咧坐下,“爹,什么事?” 徐议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冷哼道,“没事就不能把你叫来了,看看你这样子,还有没有个将军的模样,喝酒能成事吗?喝酒只会误事。” 徐青山整整仪容,挺胸收腹,一脸正色道:“爹,等我把徐家军每一个兵都喝过来,就收手,现在还差……” 徐青山扳着手指头算算:“嗯……还差三万多个!” “你……” 徐议气得面色铁青,“徐家军十万人,一个一个喝过来,喝死你得了!” “爹!” 徐青山又打了个酒嗝,道:“我想记住他们每一张脸,等你回了京,这些人就是我的兵。将来有一天,他们或战死在边沙,或病死、老死在家中,临死前还记得曾经和小徐将军碰过杯,黄泉路上也能走得痛快些!” 徐议万没有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半晌没吱声,最后只得从枕边拿出一封信。 “拿去,靖府七爷写给你的!” “娘娘腔来信啦!” 徐青山大喜过望,一把抢过信,像匹野马似的跑出了帐,片刻后,又野马似的跑回来。 “娘和爹早些安置,我,我…… 看信去了。” 褚容看着儿子的背影,气笑道:“我很好奇靖府七爷是个什么传奇人物,你儿子收到他的信,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不听见了吗,是个娘娘腔。”徐议没好气。 “还是个给咱们儿子捎粮,捎药的娘娘腔!” “你还替那个娘娘腔说话?”徐议怒道:“父亲信里怎么说的,那是个男人!” “父亲还说了,是个高中探花,极为出色的男人,可惜了不是女儿身。” 褚容白了丈夫一眼,“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家儿子眼光不差。” “你……” 徐议气得想把儿子拉过来一通狠揍,看中什么不好,非要看中个男人,叶家那丫头怎么办? “话说回来,叶家那丫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可怎么是好?”褚容一脸的担心。 收到叶家的信后,她就派士兵迎出数百里,等在官道上,生怕那丫头半路出什么事! 结果好几拨人派出去,根本没等到人,忙又写信给叶家,确认那丫头到底有没有跟过来。 叶家这会怕是得到了讯息,正急得人仰马翻呢! 她这头又何尝不是人仰马翻,虽说那丫头是偷跑出来的,但到底跟自家儿子有关。 “要真出了事,咱们怎么跟叶家交待啊?” 褚容重重叹气。 第四百四十四章 发现两细作 徐青山不止一次设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能收到娘娘腔的来信,定会兴奋的翻两个跟斗。 殊不知真正到了这一天,他觉得翻跟斗都不足以表现他的心情。 他拿剪刀剪下一段灯芯,然后脱去外衣,净面净手……在心里说:娘娘腔,你看我待你,多慎重。 等一切都弄得干干净净后,他才坐在灯下,把信从头到尾一字不拉的看完。 然后,又从头再看一遍。 连看五遍后,徐青山从枕头下面掏出三封信,一封是高美人的,一封是钱三一的,还有一封是汪秦生的。 高美人的信言简意赅,只说他去了锦衣卫,字里行间是冷冰冰的贵公子气息。 钱三一这个王八蛋除了咒骂学业艰难外,就是哭穷,这人还厚颜无耻的要求他捎点牛皮、羊皮回京城贩卖,两人五五分帐,好给他的小金库搞点创收。 汪秦生的信和他这个人一样,中规中矩,先是问候,再描述他的现状,最后再叮嘱一番。 徐青山把这四封信一一扫过,最后视线还是落在娘娘腔的信上。 瞧瞧这字迹,瞧瞧这感情,瞧瞧这用词……对了,她还说什么来着-- 常常想起我! 徐青山 的嘴就差咧到耳后根,“这是真用了心!” 徐青山把四封信收起来,一齐放进枕头下面,重新穿上冷铁硬甲,冲帐外喊道: “麦子,备马!” 贴身小厮麦子掀帘探进来半个头,“少爷,天黑了,这会子风沙大,你……” 徐青山冷眼横扫过去,麦子吓得手松,帐帘呼的落下,穿上冷铁硬甲的少爷,有说不怒而威的煞气。 他怕哩! 马牵来,徐青山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消失在夜色中。 娘娘腔说了,要替她看看沙漠草地,雄鹰快马,他这就替他看去;还有…… 不骑马跑掉这满身的力气,又如何能枕着娘娘腔的信安然入睡。 一圈跑下来,马乏人也累,徐青山往地上一躺,忽的听到有马蹄追来。 “谁?” “少爷,是我!” 麦子连马都没下,便急急道:“十六军里发现两个细作,已经绑了,请少爷处置。” “细作?” 徐青山一跃而起,拍拍屁股道:“走,瞧瞧去!” …… 十六军的帐前,火光冲天,数百个士兵勾肩搭背围成一个圈,嘻嘻哈哈的。 圈里有两个小兵五花大绑,垂首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 “瞧 瞧,长得还秀气的!” “屁股也翘!” “要不就别杀了,放在帐中给兄弟们暖暖床。” “孙二狗,你他娘的也不嫌脏!” “脏什么脏,我孙二狗多少年没碰女人,憋得我眼睛都绿了,这两个孙子正好可以给我解解馋!” “哈哈哈,你对男人也下得了手?” “嘘,嘘……都别混说了,小徐将军来了!” 徐青山大步走近,目光扫一圈,落在两个细作的身上。 只见这两人个头都不高,甚至有些矮小,浑身脏兮兮,但饶是这样,从他们的脸上还能看出些许清秀。 徐青山皱眉,边沙六部都是人高马大的野蛮汉子,这两人瞧着不像是那边的人。 “抬起头来!” “我们小徐将军让你们抬头,听见没有?” 两把锃亮的刀横在下巴上,凭是谁都不敢不抬头。 那两人颤颤威威的抬起头,其中一人用极其幽怨的眼睛盯着徐青山,撇撇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徐青山只觉得头皮一麻,浑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这哭声,这眼神…… 尼X的! 这哪里是什么细作,分明是叶筠芷。 可真能啊,都敢女扮男装跑军营里来鬼混了,她知 道不知道这是要人命的事儿! 徐青山脸上的惊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冷凝:“来人,把这两个细作送到大将军帐中,由大将军处置。” 叶筠芷又急又气,“徐青山……” 徐青山勃然大怒:“把他们的嘴塞起来!” 左右侍卫一听小娘炮竟然敢直呼小徐将军的大名,忙不迭的把破布塞过去。 “呜呜……呜呜……” 叶筠芷眼泪流得更急了。 没心肝的臭男人,她千里迢迢追过来,一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明明认出来了,却还要折磨她。 没心肝! “你们快看,这小娘炮的脸嫩的跟块豆腐似的!” 泪水冲刷过的脸,露出了一点真容,配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小徐将军,别送大将军处置了,多浪费啊。” “就是,就是,我们保证好好‘招呼’这两个细作,让他们生不如死!” “小徐将军,赏我们吧!” “赏我们吧!” 叶筠芷感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连哭泣和挣扎都忘记了,这个没心肝的臭男人,不会真的把他…… 这时,徐青山动了。 他走到叶筠芷面前,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拎 在手中,目光有些阴森恐怖。 “喝酒打屁我可以由着你们,但细作一事关于军队,关乎你们的性命,你们也敢拿来玩笑?” 众士兵们一惊。 小徐将军自打入军后,素来一团和气,冲他讲几句荤话也没事,大家伙和他没大没小惯了,却不曾想…… 看来,这个小徐将军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仗打得一般,至少有做将军的脑子和觉悟。 麦子见自家少爷拎着叶小姐走了,忙拎起剩下的那个。 这人他认识,是叶小姐的贴身婢女汤圆。 这妞儿的身手是由叶老爷亲手调教的,很有几分本事,否则那叶小姐也没这个胆量敢千里迢迢跑来。 嘿! 这汤圆还敢拿眼睛瞪他? 麦子心想: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胆儿可真肥! 徐青山拎着人一路疾行,叶筠芷吊在半空,时不时艰难地偷看他一眼。 他胡子杂乱,脸庞消瘦,眉如宝剑锋芒,目如寒夜般深邃,两个月的军旅生涯,把他打磨得脱胎换骨,像个真正的男人。 可真好看啊! 叶筠芷瞬即忘了这一路吃的苦,遭的罪,心里眼里,只有面前这个眼神清澈明亮的小徐将军。 第四百四十五章 要守一辈子吗 小徐将军冲进帐中,把人往地上狠狠一扔,用沉沉的声音道:“看看她是谁?” “谁啊!” 褚容拿着烛火凑近看了又看,依旧瞧不出这人是谁。 她把那人嘴里的布往外一拔,叶筠芷迫不及待的哭喊道:“大伯母,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芷,叶家的小芷啊,你小时候还抱过我哩!” “小芷,你怎么……” 褚容脸色一变,“青山,你把小芷绑着做什么,快解开。” 徐青山两条好看的眉头皱成一团,眼里都是愤怒。 解开? 做梦! 褚容见儿子眼神硬岔岔,站着一动不动,只得自己动手去解。 身上一松,叶筠芷往前一扑,扑到褚容的怀里,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褚容一边哄,一边朝自个儿子递眼色:儿子,你倒是快来哄哄! 徐青山两条皱着的眉毛松开,眼里的愤怒换成了鄙夷。 哄哄? 做梦! “阿容!” 不知何时,已经睡下的徐议披了件衣裳坐起来。 “带叶姑娘去别的帐里洗漱一下。青山,速速派人给叶家送信,就说人找到了,明儿就把人送回去。” “我不回去!” 叶筠芷听了徐议的话,从褚容怀里钻出来,抹了一把泪,扑通往徐议跟 前一跪。 “徐伯伯,我要留在军中。” “你疯了吗?” 徐青山脸露煞气,“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个姑娘家该呆的吗?” 叶筠芷知道跟他说不通,抽了抽鼻子道:“徐伯伯,我没疯,我就是想学褚伯母在边沙陪着青山,照顾青山。” 徐青山鼻子都气歪了,“你……” “你一定觉得我很不要脸,堂堂叶家千金小姐,学什么不好,偏学戏本子里的小姐跟男人私奔。” 叶筠芷不给徐青山说话的机会 “可是,我对他是真心的,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变过。徐伯伯,请你成全我,就让我留在他身边吧!” “谁他娘的和你私奔,凭你也配!” “青山,你闭嘴!” 碍着父亲的命令,徐青山只有将脸上的凶神恶煞收敛一些。 “叶姑娘,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徐议不等她回答:“这里是大秦和边沙交界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二百多天的时间黄沙扑面,风雪扑面。 夜里睡觉,狼就盘旋在你的帐边,还时不时的要与边沙六部打仗。打仗你懂吗?” “我当然懂。”叶筠芷一昂头。 “你不懂!” 徐议沉默了一会:“建武三年,徐家军兵败边沙,三 万军士被活埋,我的两个叔叔后背被箭射成个刺猬,死在天坑里。 等援军赶到的时候,密密麻麻的秃鹰围着天坑,正在享用着军士们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让援军都吐了。 尸体没法带回大秦,就是掩埋,埋了整整七天,才把天坑填上。这才是战争。” 叶筠芷脑袋混沌,没有进食的胃里阵阵泛着恶心。 “你褚伯母在军中,除了行军打仗不参与,别的什么都要做。你扭头,看看她的手。”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指关节异常粗大,十个手指,九个裂着口子。 “你再看她的脸!” 褚容不自然的摸了下脸,嗔怨男人:“又何苦拿我说事。” “我得告诉她留下来的后果,我若有个闺女,我也舍不得她跑这鬼地方来吃苦。” 徐议喉间滑动一下,“我与你徐伯母夫妻二十五年,她在这里陪了我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只回过六次京城,六次加起来一共呆了不到半年,便是她亲老子过世,她都回不去。” 褚容看着男人,忽然沉默了下来。 “叶姑娘,你还想留下来吗?” “我……” 一滴泪挂在叶筠芷脸上,她忘了擦,显然是被徐议描述的情形给吓到了。 怂了 吧! 徐青山心中冷笑,这种女人就是欠收拾。 褚容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叶筠芷:“走吧,伯母带你去洗漱,咱们先干干净净,吃顿好的。” 叶筠芷一抽一嗒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去看徐青山,似不甘心一般,她问道:“你真的要守一辈子边沙吗?” “否则呢!” 徐青山冷笑一声,心道:娘娘腔就不会问出这种无知又可笑的话,他只会让他自个小心。 女人啊,就是麻烦! 叶筠芷被他那三个字压得心里一抽。 没错,她的确是凭着一腔孤勇偷跑来了这里,她追的是这个男人,目的是让他感动。 看到了吗? 我都为你跑这里来了,那个娘娘腔比不上吧,那么你对我可有一点点动心? 她想的很简单,等他慢慢喜欢上了自己,就把人拽回京城成亲,生一双儿女,夫妻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她给自己设定的时间是半年,她从没想过留下来,更没想过一旦要留,得留二十年。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配得上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再说了,她有爹有娘,还有爱她的哥哥们。 她可舍不得! 叶筠芷跟着褚容走出大帐,帐里的声音和着风传过来: “爹,你 看到了吗,这种人念生怕死,吃不了苦头,还千里迢迢跑来要和我私奔,简直就是个笑话!” “你娘第一次来边沙,也是这个样子。” “别拿她和我娘比,凭她也配?” 凭她也配? 叶筠芷死死的咬着自己唇,眼神迷茫。 …… 徐青山掀帘走出去,径自回了帐篷。 麦子要上前侍候,被他一把挥开,“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 “是!” 徐青山更衣洗漱。 累了一天,反倒毫无睡意,便坐到灯下磨墨。 爹的话,只说了个皮毛,守着襟山带河,那是何等的苦寂;以御外虏,那是何等的危险。 墨磨好,徐青山提笔写字,字里行间已尽是欢愉。 娘娘腔: 见信可安? 可还记得叶家那个姑娘,今儿个十六军里把人找着,这丫头竟然女扮男装混进徐家军,胆子肥得不行。 也不知道这人脑子怎么想的,男女有别不知道啊?脸上的脏用眼泪水一冲,就露馅儿,更何况还有胸前那两坨。 今儿个若没有我,她就死定了。 更好笑的是,我爹跟她描绘了几句军中的生活,这人就被吓得不行,哭着喊着要离开…… “少爷,不好了。” 麦子突然掀帐帘进来。 第四百四十六章 心里装着你 徐青山被打断思绪,顿觉不悦。 麦子生生缩了下脖子,低声道:“叶小姐突然又改主意,说暂时不走,三个月后跟将军和夫人一道回京。” 这有什么不好的? 徐青山一脸不耐烦,“随便她!” “那个……叶小姐还说,从明天开始,她打算女扮男装跟在少爷身边充当一名小厮。” “什么?” 徐青山手一顿,墨汁滴落在信纸上,晕染了他的字。 麦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叶小姐说,来都来了,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否则叶家的人问起来,她丢脸的。” “去他娘的丢脸!” 徐青山怒气直冲云霄,“她愿意,老子还不愿意呢!” …… “你愿意,钱爷我不愿意!” 千里之外。 京城的翰林院。 钱三一的表情活像被人骗了几百两银子,脆弱的男性自尊心哗啦一声碎成了无数片。 凭什么? 凭什么刚刚收拾完堆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屋子,就让他们把屋子里的每本书重新再抄一遍。 薅羊毛也不能只对着两头羊薅啊,欺负他和靖七是新来的吗? “你不愿意?” 靖宝抱着胸笑笑,“成啊,亲自去和冯老说,说不定我还能沾点你的光。” 钱三一: “……” 钱三一:“凭什么我去说,你沾光啊?” “因为我知道我说了没用啊!这年头,做官除了靠关系,还靠排资轮辈,咱们的辈份充其量,这会也就是个孙子。” 靖宝目光安详:“更何况,岁末考察,考评如何,都由上司说了算。” 钱三一看着靖宝,脸上有种“爷的辈份怎么降级降得这么快的”难过。 “干活吧,早干早了!” 靖宝拿起一本书随手翻了翻,恶心的差点没吐出来。 书页上爬满了细小的、白色的书虫,好好的书都被这些虫子啃噬了大半。 冯老让他们重新抄写是对的,这屋里都是古籍和一些重要的史书,但…… 这活儿还是太恶心! 傍晚。 钟鼓声响起。 靖宝和钱三一对视一眼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合上书页,锁门,锁院子。 钱三一眼珠子轱辘一转,“为了安抚爷受伤的心灵,并且明天爷能不请病假,靖七,你必须请我吃饭。” 好像回去也没什么大事,靖宝一口应下:“行。” “吃好的!” “行!” “还要喝酒!” “行!” “好酒!” “有完没完?” 钱三一扭头,目光看着靖宝,恰好靖宝也正看向他。 对视 一眼,钱三一讪讪地回了她两个字:“完了!” 两人同时跨出翰林院的大门。 钱三一察觉到靖宝愣着不动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数丈之外,顾长平站在马车旁,笑容淡淡,眉眼深深,这人站着,都像一道优雅的风景。 “先生怎么来了?” 钱三一热情的飞奔过去,半路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顾长平皱了下眉,不由顿下了脚步。 这个动作似乎、好像充满了嫌弃的味道? 顾长平走到靖宝面前,“饿不饿。” 靖宝看着他,肩膀线条随着呼吸起伏,“不饿。” “可是我饿!” 顾长平把脸凑过去,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落下来,“陪我吧!” 这声“吧”像是一把火,彻底引燃了靖宝心里的火。 他,他这是在冲她撒娇? 静一片刻,靖宝红着脸点点头。 顾长平眉梢噙着一丝狡黠,转身率先走下台阶。 在经过钱三一的时候,他偏过脸一本正经道:“累了一天,早些回府歇着,没事别往外头乱跑,费钱。” 钱三一脸色茫然,一股寒意本能的从五脏六腑中蹿了起来。 他不仅被嫌弃,还被无情抛弃? 敢情我他娘的…… 是个多余的?! “靖七!” 钱三一一把勾住靖七的肩,他打算做最后的挣扎,“你不是说要请我去楼外楼吃饭喝酒的吗?” 敢说没有,小心钱爷我用眼神杀死你一千遍! 靖宝忙道:“要不……” “一起”两个字刚要说出口,一道锋利如刃的视线射过来,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不远处,顾长平的脸黑得像块碳。 顾长平的脸,确实不好看,那只缠在阿宝肩上的胳膊,他想锯掉。 “改天啊!” 靖宝果断重色轻友了一回,“那友”差点原地昏厥过去。 苍天啊! 大地啊! 我钱状元果然是个多余的! …… 靖宝上了顾长平的马车,才发现这车子宽敞了很多,铺在下面的被褥,摆着茶盅的小几似乎都换了新的。 马车的最里边,还摆着一个食盒。 顾长平打开来,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放在小几上,竟都是些她爱吃的点心。 靖宝的心,就这么晃了晃。 “楼外楼太显眼,靖府怕你不自在,顾府你定是不愿意,四九城也没了寻芳阁……” 顾长平倒了茶,递过去:“想一圈,也没个能与你独处的地方,我就把这车改了改,既可坐,也可卧,你觉得如何?” 对着这样的顾长平,靖宝 根本说不出“不如何”这三个字,但有些话还是要问清楚: “这么一改,定是花费不少,先生何必……” “以后会常用的!” 靖宝:“……” 这话的潜台词是,他打算以后常常与她在这幽闭的马车里,私会? 男人的嗓子透着暗哑,低下头,从下往上看着她,“以后我若有空,每天会来接你下衙门。” 靖宝:“……”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眼梢往上挑的时候,勾魂摄魄,蛊惑人心。靖宝简直要醉溺在他的温柔里。 她接过茶盅,咬着唇问:“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他反问。 靖宝恼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我让你跟着我,你迟迟没答复,我知道你心里装着靖家,装着很多人,可是阿宝……” 他声音轻轻柔柔-- “我心里也装着你!” “一刻也放不下!” 情话说得猝不及防,靖宝不争气地眼眶发热,慌忙用手压住双眼。 从前,她见了他就挪不开眼,迈不开步,恨不得时时刻刻的粘着;见不着,就在心思想着,盼着。 思念是一件无限循环的事,她整整循环了三年。 他怎么样都可以,哪怕是嫌弃,冷落,就是不能这么温柔的对她。 第四百四十七章 状元的算计 顾长平拿开她捂着眼睛的手,见眼中泪光点点,心上隐隐抽紧。 “阿宝,让我好好疼你几年。” “几年以后呢?”靖宝看着他。 顾长平沉吟半晌,将她的手捏在掌心,“以后的事情太遥远,不要去想。” 靖宝吱唔着,“你,你这是耍流氓!” “嗯!” 他点点头,“若我成了,我会耍一辈子流氓;若不成,你替我收尸。” “顾长平,你闭嘴!”靖宝听不得这个。 他将她拉过来,抱到了腿上,拿下她的官帽扔一旁,手轻轻将簪子一拔。 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倾泻下来。 靖宝窘得要去推他。 顾长平的手往下一滑,落在她的颈脖上,额头压着她的额头,“阿宝,要不要赌一把?” 靖宝心里全乱了。 赌,眼前的男人触手可及,她押的是她的一颗心,搏求的短暂的欢愉,他的成败,便是她的成败。 不赌,他定会知难而退,她丢了她的心,搏求的是整个靖家的安危,他的成败,与她无关。 靖家的安危,她真的想护住; 可这个男人,她也是真的想要! …… 松鹤楼,宾客盈门。 寻芳阁被解散后,有些不愿意从良的妓女、小倌便到了这里,相熟的客人跟过来,松鹤楼 俨然成了四九城的第一销魂窝。 角落里,坐着两个气质出众的男人。 一个锦衣玉面,脸部的线条绷得很紧;一个文质彬彬,精明写在脸上。 正是高朝和钱三一 钱三一喝了口酒,耷拉着眉眼,叹道: “如今看来需要节哀的不只你一人,还有我。你是没看到哇,先生看我的目光充满嫌弃。” “你知足吧!” 高朝眼皮都不抬,“先撒泡尿照照,自个是个什么东西?” “照了,大秦朝新晋状元啊。” 钱三一抹了一把脸,“长相还很英俊,属于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的类型!” 高朝简直服了。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靖七上了顾府的马车,马车往哪里去了?” “我哪知道?” 钱三一恨得直咬牙:“他警告完,还不够,还拿眼睛恶狠狠的看着我,那样子像是要把我吃了。” 高朝:“……” “我心想不能够啊,我又没和他抢靖七,我就是搂了靖七一下。怎么着,我们同窗三年,现在又是同僚,连搂一搂都不成了吗?” 搂一搂? 高朝懒懒的端起酒盅,看钱三一的眼神像在看个傻子。 傻子用酒盅和高朝的碰了碰:“同是天涯沦落人,咱们干一杯,今 儿个就照你的话,不醉不归!” “谁跟你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朝脸黑得跟块碳,“我他娘的是失恋,你他娘的是失宠,一样吗?” 钱三一:“不都是失吗? 高朝气得想把酒泼他脸上,自己闷头连喝数杯,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放,借着酒劲道: “要抓住一个人的心,权利、地位是不够的,得不停的付出;要在一个人跟前受宠,整天算计也不够的,要舍得掏银子,钱三一,我们都输了!” 呜呜,呜呜,我输了靖七,就意味着失去了他口袋里的银子。 钱三一灌了口酒:失宠比失恋惨上百倍! …… “盛爷,您来了!” 随着跑堂倌儿一声喊,盛二从正门走进来,找了个角落坐下,“一盘花生,一盘干切牛肉,再炒个八宝兔丁,外加一壶酒。” “好嘞,盛爷略坐坐。!” 堂倌甩着巾子一溜烟跑开了,片刻后又跑回来,“盛爷,有人请您过去坐。” “谁?” “高爷和钱爷!” 不远处,钱三一冲盛二举杯,脸上皮笑肉不笑,“盛爷,一起啊!” 心里却骂道:孙子,来得正好,敢拿银子戏弄你钱爷爷,看我今晚上怎么戏弄你! 盛二目光越过他,落在高朝身上,眼神 一眯。 干爹“一死”,锦衣卫指挥使由副指挥使纪坚出任。 纪坚为人低调,这些年跟在干爹身边,不显山露水,几乎是个隐形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瞧着没脾气的人,一上任后便大刀阔斧的对锦衣卫进行改革,并将与宁王交好的数位大臣抓进诏狱,严刑逼供,手段之狠辣,比干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朝因朴真人一案有功,升了官儿,他又有皇族的强大背景,隐隐成为锦衣卫的第二把椅子。 “把我的酒菜退了!” 盛望不在,锦衣卫不仅无人罩他,盛望从前得罪过的一些人,甚至还想暗中置他于死地,他在锦衣卫的处境大不如从前。 想达成自己回锦衣卫的目的,盛二起身走过去。 盛望替顾长平挡剑而死,这一举动明着是死遁,其实暗中为他留下了一点恩情。 这恩情,便是冲着高朝来的。 他是顾长平的弟子,又深深爱慕于他,背后还有皇族,只要不犯造反谋逆的大罪,他在锦衣卫前程不可限量。 比起纪坚来,他更看好高朝。 “高公子,钱公子,好久不见!”盛二客气的抱了抱拳。 高朝掀了掀眼皮,不明白这个钱三一为什么要把这人叫来,只懒懒道:“坐吧,再添 几个菜。” “是啊,别客气,多添几个下酒菜,高公子请客。”钱三一笑眯眯道。 盛二回以一笑,冲一旁的跑堂点了几个菜名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 “高公子,从前的事情,多有误会,这酒我先干为尽,算陪个不是。” 高朝想着这人的干爹怎么着也替先生挡了一刀,便也举杯道:“都是兄弟,以后好好相处。” 钱三一笑道:“既然是兄弟,不能没有诚意,高朝请了吃饭,盛兄弟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盛二睨他一眼,“那今晚我就请高公子听曲解闷儿,算是做兄弟的一点诚意!”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一会,酒我捡贵的点,女人我捡贵的挑,我非得把那五两银子赚回来不成。 钱三一眼中露出狡黠。 …… 酒足饭饱,三人移步包间。 热茶泡上,瓜果点心端上,妈妈领进来三个俏生生的姑娘。 盛二爷知道高朝对女人没兴趣,塞几两银子到那妈妈手里: “帮高公子换个清秀可人的玉倌儿来; 我是个太监,就不用了; 至于钱公子吗,他不喜欢嫩的,喜欢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那种,你速速去换了来!” 钱三一用力抠着桌角:姓盛的,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品味! 第四百四十八章 你个烂阉人 “盛兄弟还是不了解我,我喜欢青春美貌,前凸后翘的那种,妈妈,把你们这边最贵的姑娘叫一个来。” 钱三一眼神不善道:“盛兄弟,你没什么意见吧!” 同样是顾长平的弟子,徐青山守卫边疆,好汉一条;汪秦生老实本份,造福一方百姓;高朝低调踏实;就是探花郎,也是个聪明能干的。 唯独这个钱三一,既贪钱,又好色,瞧着真不入流。 盛二爷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一个怕是不够,一双吧,妈妈你去叫了来。” 两个? 钱三一看向盛二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深意。 这人没穿官服,穿了一身青灰色的锦衣,料子不差,针线也密,家中定有绣娘。 出手也阔绰,茶水瓜果挑的都是上好的,刚刚说出“两个”的时候,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定是个有钱的主儿。 走了靖七,来了盛二,这一定是老天爷的安排。 “既然盛兄弟这么大方,我就盛情难却了!”钱三一嘿嘿干笑。 他不再打算戏弄,打算和这盛二好好香亲香亲,以后也好多个人为他付银子。 玉倌和两个前凸后翘的美人进来,再添一个唱小曲儿的戏子,包间里很快就热闹起来。 高朝似乎心里藏着事儿,兴致缺缺; 盛二慢悠悠的喝着酒,与高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钱三一被两个美人缠着,左一杯,右一杯,不知道灌了多少杯。 突然,薄醉的钱三一把两个美人往边上一推,挪着屁股坐到盛二边上,伸手一把搂住盛二的肩。 奇怪! 这人长得挺高,肩摸上去怎么这么瘦。 “盛兄弟,过了今夜,咱们可就算是兄弟了,做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说是也不是?” 盛二余光瞄了眼肩上的爪子,差点被这人身上浓浓的脂粉香熏得吐出来,正要把人掀了,却听钱三一老神在在道: “你们太监无儿无女,腿一蹬,钱财留给谁呢。如果我是你,钱就没存着了,拿出来投资,赚几票大的,也不用在锦衣卫累死累活干那么些年。” 说着,钱三一的脸往盛二那边凑过去,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 “我这头现成有个买卖,我兄弟徐青山在边沙能弄到好东西,你出钱找个铺子,我们合伙一起干,赚了钱三人平分,你瞧着如何?”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他另一只手落在盛二的大腿根上,轻轻的拍了几下。 咦? 手感还不错! 再掐几下。 盛二整个脸色剧变,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仅仅是一瞬间。 她用力的闭了一下眼,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道:“钱公子,像我这样的人,赚了钱又怎么样呢?没根的人,留给谁呢?” 钱三一:“……” 盛二猛的把人一掀,“高公子,时辰不早,今儿就散了吧,来人,结帐!” 高朝正嫌无聊,二话不说,昂着脖子先走出去。 钱三一忙要跟上,盛二一把将人拦住,“钱公子留步,陪我先把这帐结了吧。” 这时,妈妈颠颠走进来,“盛爷,一共是五百二十两,零头去掉收个整数。” 盛二指着那两个前凸后翘的美人问:“妈妈,算错了吧,那两人的费用是多少啊?” “两个姑娘是三百两,小倌是二百两,二十两是茶水瓜果钱,您放心,我们这儿童叟无欺,不会坑您的。” 盛二轻轻一笑,从怀里掏出二百两银票,塞到妈妈手里,妈妈一看,傻了。 “您这是……” “俩姑娘他抱他搂的,自然由他付啊!”盛二朝钱三一抬抬下巴, 什么意思? 钱三一听着话音不对,忙道:“盛兄弟,不是说好你请客的吗?” “我说今晚我就 请高公子听曲解闷儿,算是做兄弟的一点诚意!” 盛二一脸无辜道:“别的,我还说什么了吗?” “就”字加重音,恁凭是谁都听得出这话的意思:就请高公子,可没说请你钱公子。 钱公子,您不会是自作多情了吧! 钱三一的耳根一下红透,瞬间脑子短路。 “咦,钱公子怎么光站着,不掏钱啊?不会是想赖账吧!” 盛二拍了拍钱三一的肩,语重心长道:“我一个做太监的,都知道风流帐不能欠,你个真男人,怎么能白嫖人家姑娘。” “姓盛的,你他娘的玩我?” 玩你? 我还想揍你呢! 本姑奶奶的腿根子,也是你个王八蛋能摸能捏的? 盛二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钱三一气得鼻子冒烟,头顶冒火,抬腿就要去追人。 “钱公子啊!” 妈妈急得赶紧一把死死抱住,“姑娘们都是可怜人,您行行好,先把这帐结了再走。” “我……” “要身上没带够也成,我派人跟您回去拿,钱府家大业大,您老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粗;再说了,您可是状元郎,又在翰林院坐班,万一传出去,那多难听啊!” 这妈妈也是人精,先阿谀奉承,再威逼 利诱,胸前的两只巨大还死死的压着钱三一的后背。 钱三一被恶心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怒吼道:“谁他娘的要赖你的帐,跟我回去拿!” “成,成,成!” 妈妈立刻松了手,朝门口的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颇有规矩的一弯腰,“钱公子,请吧!” 钱三一一张脸皮涨得通红,整个人气得要炸开了。 啊啊啊啊! 盛二,你个烂阉人! 从今晚后,你就是我钱三一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他娘的给我等着! 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翌日,翰林院。 “哎--” “哎--” “哎--” “哎--” 靖宝:“好好的,你叹什么气?” 钱三一:“好好的,你叹什么气?” 靖宝:“别问!” 你不懂赌与不赌的痛苦! 钱三一:“你也别问!” 你不懂三百两银子对钱爷的痛苦。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到了彼此又黑又大的眼袋,不由又同时深深叹出一口气: “哎--” 有人敲门,两人同时冷飕飕地看过去,阿砚瑟缩了下。 “七爷!” 他走进屋,把食盒摆在桌上,“齐林送来的。” “是什么?” 靖宝顺手打开,惊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七爷愿意赌 食盒里摆着三菜一汤,还有一盘剥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荔枝。 “齐林说,饭菜是厨娘做的,但那盘荔枝肉是……” 阿砚瞄了眼七爷的脸色,知趣的闭上了嘴巴。 所以! 这就是他所说的好好疼你? 靖宝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指甲死死的掐进掌心,所有刻意竖起的坚强变成了寸寸柔肠,轰然倒塌。 我才和他交了一回手,就输得一塌糊涂。 “顾长平!” 靖宝有气无力的想:“我恨死你了!” 你怎么能那样对我? 你怎么能用一盘荔枝肉,就让我轻而易举的屈服! “阿砚!” “爷还有什么吩咐?” “让齐林给他带句话。” 靖宝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吐出口气,“就说:七爷赌了!” 我们这短短的一生,最终什么都要失去的,谁不是在过着今天,等着明天? 明天是什么样?是艳阳高照,还是阴天下雨;是平安喜乐,还是焦灼痛苦,无人知道! 既然未知,那等待又有什么意义? 爹,娘,姐姐! 我只想我的人生,能有一次可以做回自己,爱一个人,追一个梦,抓得住眼前的幸福。 哪怕那幸福只有短短的几年! 都够了! …… 国 子监,顾长平一讲完课,夹着课本便往外走,有几个监生追出来要请教问题,他恍若未闻,走得更快! 监生甲:“顾博士怎么连人都不理的?” 监生乙:“听说从前不这样。” 监生丙:“就是,从前他对率性堂那五人,好着呢!” 监生甲:“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啊,我也是他的学生,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他的弟子。” 监生乙:“别美了,顾博士早就放话,此生再不收弟子!” 监生丙:“率性堂五虎将,将成为国子监的绝唱。” 监生甲:“呜呜,我这会好想去死一死!” 监生乙,监生丙异口同声:“去吧!” 顾长平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沈长庚那边。 他院子里还有两个博士同处一室,说话做事极不方便,若不是下午还有一堂课,他直接甩手走人。 沈长庚见他来,用手点了点桌上的信笺。 顾长平扫一眼信封上的笔迹,就知道是温卢愈寄来的。 取出信,细细读完,他将信收进怀中,压低声道:“南边的几个钱庄铺子已经开业。” “生意如何?”沈长庚问。 “有段九良在临安府的人脉,那边的铺子很不错;苏州府和金陵府的差一些。” 顾 长平伸出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串数字。 沈长庚眼睛都直了,“这特娘的还差,老子这辈子听都没听过这么些银子。” 顾长平漆黑的眸光从眼尾处瞥下来,“一旦打起来,数万人的军饷,马匹粮草……这点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真的得打起来吗?”沈长庚叹气。 顾长平手指动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沈长庚不是幼稚的人,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是他心里没底。 沈长庚看着顾长平的神情:“你给我个实话,这太平还能维持多久?” “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一两年。” 顾长平顿了顿道:“这回皇帝连十二郎的胞弟都动,敲山震虎的用意足够明显,户部和兵部最近都有动静,皇帝已经在未雨绸缪,等的,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动手时机。” “那温卢愈那边,还得加紧啊!” 沈长庚想了想,又道:“再有两月水稻成熟,听说今年南边的收成不错。” “他不会在南边收粮的,太过明目张胆。” 顾长平正欲再说,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不由心一紧,见进来的人是齐林,又松了口气。 齐林看看沈长庚,再看看自家爷,硬着头皮道:“回爷 ,东西已经送到七爷手中,七爷有句话,让小的带给爷。” 顾长平示意他说下去。 “七爷说:他愿意赌。” 顾长平先一愣,随即端起茶盅喝茶,掩住眼底的笑。 奈何那眼角都飞了起来,像是春燕剪了叉的尾,根本藏不住,沈长庚眼尖的看到,“你笑什么?什么愿意赌?” “你不用明白!” 顾长平放下茶盅,走到门口,回首意味深长道:“我觉得不光是温兄那边要加紧,我这头也得加紧。” 那必须的! 造反一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脑袋都别在裤腰袋上呢! 沈长庚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点完,又觉得不太对! 那小子眉梢眼角都是春色,造反能造出春色来? 沈长庚这时才砸摸出一些味道,这王八蛋说的是他和那靖文若吧! …… 下衙的钟声敲响,靖宝故意磨磨蹭蹭。 钱三一的速度依旧是飞起来一般,收拾好,居高临下对靖宝冷笑道: “靖七,别装了,看在那一半的荔枝都进了我肚子里的份上,你当我是瞎子聋子就好,但有一点我们要说道说道。” 靖宝被这人点破了小心思,讪讪道:“说道什么?” “我从小到大光屁股长大的两兄弟,一个对你 求而不得;一个对他求而不得。” 钱三一一咬牙,一跺脚,索性不要脸:“我希望你把对他们两个的愧疚,都统统弥补到我的身上。” 靖宝:“……” 钱三一手一摊:“废话少说,三百两银子封口费。” 靖宝:“……” 靖宝:“凭什么?” “就说给不给吧?” 钱三一的声音突然带出了哭腔:“不给,我这就给他们俩哭上一哭。我的青山和美人哎,你们怎么这么命苦的哟……” “给,给,给!” 靖宝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钱三一眼前一亮,正要去接,靖宝把手一收,“装聋作哑?” 钱三一拼命点头:“必须的!” “不捣乱,不添乱?” “一定的!” “不会再为高朝、徐青山鸣不平,站在我这一头?” “坚定的站在你那头。” “不许对任何人说起,要漏出一个字怎么办?”靖宝逼视着他。 “就罚我再被那个王八蛋骗去三百两。” 靖宝一怔,“那王八蛋是谁?” “你安心和先生谈情说爱,别管那些有的没的。” 钱三一趁她愣神,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银票,然后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他: “靖七,加油吧,争取做上面的那一个。” 第四百五十章 怎么欺负你 “什么上面的……” 靖宝忽的领悟过来,气得恼羞成怒,某人却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我怎么和这样的人做兄弟! 我一定是眼瞎了! 靖宝一路都在反思,快到翰林院正门时,她敛了所有神色,整整官帽、官袍,又用力的拍了几下脸。 这样,脸色会看起来好看些。 一脚跨出去,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马车,嘴角无声勾起。 他在呢! “七爷!” 忽的,一道久违的声音横出来。 夕阳里,傅成蹈一身家常青衫,抬步上前,头微仰着,温和的冲靖宝微笑。 “傅大哥,你出远差回来了?”靖宝收了惊色。 “回来了!” 傅成蹈笑笑,“刚刚去衙门消了差事,过来看看你,给你带了两箱吃食和小玩意,放在马车上。” 靖宝了然地抿一抿唇。 吃食和小玩意送到翰林院门口来,显然是要避嫌,这个男人是知道分寸的。 “明儿个休沐,楼外楼又上了新菜,晚上我请傅大哥喝顿薄酒如何?” 傅成蹈一怔。 “我有话想对傅大哥说。”靖宝也不遮着掩着。 傅成蹈何等聪明的人。 他犹豫片刻,浅笑沉下去,说了句“明晚不见不散”,才踏进如血色般的夕阳里。 靖宝看着 他背影,指关节发白。 “爷?” 阿砚悄无声息的走近,“那两箱东西如何处置?” “先放我房里,等我明晚问清楚了,再说如何处置。” “是!” “你先回去吧,今儿个我要晚些回来。” 阿砚看看爷,再看看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点头的同时,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 走到马车前,齐林殷勤的掀开帘子,靖宝抬头,一刹那屏息。 车里,男人穿着大红色长衫,一张面孔都似被这一身的艳色衬得多了两分血色。 这是靖宝第一次看到顾长平穿红色,不由悄悄的抿了嘴:好看。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靖宝伸手握住。 那手稍一用劲,她就势踩住矮凳,便钻进了车里。 帘子落下来,她还没来得及适应车里晕暗的光线,忽然腰间一紧,一双手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怎么耽搁这么长时间?” 他的脸埋进她的肩窝,口气似嗔似怨:“让我等很久。” “出来时碰到……” “嘘!” 腰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他鼻间的热气洒在她耳边,“别说话,先让我抱一会。” 似怕她不明白,他又添了一句:“想你了!” 靖宝被他抱着,心跳得要疯。 被这个 男人撩拨的。 若不是此刻她就在他怀里,便是借她几个胆子也想象不出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经,为人师表的顾长平,私下会是这样一副春色。 这时,只听男人哑哑问道:“怎么这么香?” “……出来前特意打井水洗了把脸。”她诚实的回答。 他笑了。 热气钻进她耳朵里,痒痒的。 “巧了,我也特意回府换了件衣裳。” 靖宝情不自禁的抿了下嘴唇,心在飘,身在飘,什么都感觉在飘。 “那荔枝,甜吗?”他问。 “甜!” “还想再吃吗?” 靖宝微惊,“你又剥了?” 顾长平又笑,松开一只手,把她的脸掰过来,似笑非笑道:“嗯,又剥了,你尝尝。” 说着,他低下了头,舌尖轻轻撬开了她的齿贝…… 他完全没有给她呼吸的余地,靖宝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车里的空气都被抽走了,眩晕感呼啸而来。 就在快断气的时候,他放开了她,又将身子往车里挪了几寸。 靖宝红着脸,垂着头,不敢扭头去看。 骗子。 她想。 顾长平也不想她扭头看。 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自持,他已经快摁不住了。 妖精。 他想! 马车疾驰起来,凉风透过帘子吹进来,车 里温度稍稍降了些。 “是真剥了!” 顾长平指了指小几,靖宝盯着上面那盘荔枝看了一会,又默默的挪开了眼。 大骗子! 她低着头,从顾长平的角度,能看到她小巧的鼻梁和滟潋的唇色。 小妖精。 他也默默的挪开了视线。 他历经两世,前一世是万花丛中过,尤其在苏婉儿入宫后,彻底的放纵起来,女人们自荐枕席,他则来者不拒。 再活一世,那些男男女女的情欲之事于他来说,乏透了,无聊透了,便是天仙脱了衣裳在他面前,他也只是看一眼,叹一声,不会再有下文。 可这丫头不同。 只一个吻,便能吻出几分蠢蠢欲动来。 你得有分寸。 顾长平在心里对自己说。 说是这么说,但心里的蠢蠢欲动又掀起来,他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在阿宝的眼里,跟流氓没啥两样。 顾长平到底是经过风月的,他抻直了一条腿,换了个坦然点的姿势,“吃吧,顺便和我说说刚刚遇到了什么人?” “傅成蹈。” 靖宝不想把两人难得的相处,用在说另一个人的身上,于是又道:“新鲜的荔枝很难得,先生从哪里弄来的?” 真会转移话题! 顾长平喜欢她这样的小心思,把 盘子往前推推,“温卢愈托人捎来的。” “温大哥现在怎么样?” 顾长平皱了下眉,“还行,忙着钱庄的事情,咱们也别聊他。” 靖宝的脸又像染了红色。 “也”? 原来,她的小心思,他都知道哩! “那,聊什么呢?”她犯了难。 从前在国子监,她和钱三一那四个人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先生这里,哪一句都不能随便说,一说便显了潦草,非得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才显出真心。 顾长平嘴角的笑意很淡,“也可以什么都不聊。” 他的本意是就这么坐着,看着,相伴着便很好;但靖宝脑子想的却是另外一句: 什么都不聊,那岂不是又要吻她? 她脸上一热,忙偏过头去,“先生怎么总欺负人?” 顾长平自然是听得懂这话里的嗔意,弯着眼睛,嘴角的笑意浓了许多:“你也可以欺负过来。” 他的衣裳是红的,唇色是红的,甚至连笑容都沾了红色。 这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强,靖宝根本招架不住。 她这人,凡事非得被逼到绝路上才会还击,于是,她眨了下眼睛,学着戏本子里的登徒子伸出一只手,托住了顾长平的下巴: “说吧,想我怎么欺负你?” 第四百五十一章 比的是大小 夜渐深。 阿蛮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门口,双肘撑着膝,双手托着腮,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前面的青石路。 这时,有人提着灯笼走近。 “七爷?”她跳起来。 “阿蛮姐,是我!” 元吉叹了口气,“去前头看了,人还没回来。” 阿蛮一屁股跌坐下去,元吉不解道:“爷都是做官的人了,在外头应酬也正常,阿蛮姐在担心什么?” 你懂个屁! 阿蛮没好气的在心里骂了一句,“我担心的多了去哩。” 有没有被顾长平欺负? 两人有没有干柴烈火? 万一情难自禁,做下那等事情怎么办? 怀了身孕又怎么办? 有脚步声近,阿蛮一看来人,顿觉心头长松口气,“七爷,你可算回来了!” 靖宝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脸笑眯眯,“你怎么还没睡?” 阿蛮心中哀嚎:七爷你谈个恋爱,把人谈傻了吗,哪有主子还没到家,婢女就呼呼的。 “等七爷呢!” 阿蛮接过灯笼,朝元吉递了个眼色,元吉赶紧去净房备水。 靖宝进屋,阿蛮上前侍候,除去官帽时,她的手僵了僵--这发髻不是她早上梳的。 阿蛮竭力不让自己多想,但又不得不多想,七爷昨儿回来也这 样。 男人女人幽会,在什么情况下需要把簪子都拔了? 阿蛮眼前出现一幅画面:顾长平拔下爷的簪子,然后缓缓向爷压下去…… “你这丫头发什么呆?” 靖宝只穿一件白色中单,坐在铜镜前,“家中今日可有事?” 阿蛮回神,忙道:“倒是有一件大事,临安府来信了,信摆在爷的书案上,端午的节礼也一并送来,整整半船。” “这么多?都是母亲给的?”靖宝一怔。 “族中各房都有,爷中了探花,又在翰林院当差,送的人多了,礼也厚些。” “人情如此!” 靖宝起身走到净房,“不必大惊小怪,收着便是。如何回礼,你和三姐商量着办,她现在身子渐渐大好,闲着会生出病的。” “是!” 阿蛮跟过去,替她将中单也脱去,目光从上到下将七爷看了个彻底。 还好,还好! 没有什么青紫的痕迹,看来这两人…… 不对啊! 万一是顾长平下手轻了呢? 阿蛮一想到这里,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搬过一把椅子,坐在木桶后面给七爷洗头发。 一边洗,一边心里纠结着,要怎么才能委婉的提醒一下七爷呢? …… 顾府,净房。 齐林第八十八次看 着木桶里爷扬起的嘴角,心里有个声音无比的苍凉: 爷啊,爷啊,你好歹也是个教书先生,比七爷年长几岁,长得也人高马大的,怎么就被人…… 救命啊! 齐林心中喊出的救命,源自七爷对自己爷说的一句话:“要我怎么欺负你?” 这不就是意味着,自家爷才是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怎么会呢? 齐林百思不得其解。 忽的,有往事浮上心头:七爷秋闱搜身那日,隐隐绰绰露出了巨物。 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比的是大小啊! 万念俱灰的齐林双手捂住了脸。 从今往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靖家那头的人,尤其是那个叫什么蛮的婢女。 她定是会用高高在上的眼睛乜斜着他,嘴角勾起深深的嘲讽:看吧,我家爷才是上面的那一个。 齐林从指缝中偷看了眼顾长平,心里忍无可忍的暴了句粗气: 娘的,真不争气! “齐林!” 不争气的顾长平似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帐房里,还有多少现银可以花?” 齐林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回爷,还有近一万两的现银。” “嗯,够了!” “爷这是要……” 顾长平看着水面,笑道:“我与她定了情,总得送 点定情礼,以显得郑重,明日你带五千两银票在身上。” 齐林这时已经不想骂“不争气”这三个字,他想骂“败家子”。 被人压了,还要送人礼,爷啊爷,这场赌你可亏大发了! …… 翌日,休沐。 马车一大早就等在了靖府门口。 有些事情能等,有些事情不能等,而且越来越紧迫的时间也不允许顾长平等。 靖宝匆匆忙忙出府,上了车心里还有些怨气。 昨天分手时,两人说好的,午时一起去楼外楼吃饭,然后消磨一下午,晚上她再请傅成蹈,不用来回的跑。 哪知,她刚睁开眼,就听到阿砚来回话说,先生已经等在了门口。 害得她早饭也没吃,随便套了件衣服就跑出来了,本来她想陪着三姐好好吃顿早饭,聊聊近况的。 “我一睁眼,觉得等不到午时,所以就来了。” 顾长平替她把碎发别到耳后,“如今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怨我吧?” 怨? 靖宝咧嘴笑得像个傻子,哪还有什么怨气。 马车驶出几十丈,她才回过了神,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被他拿捏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好? “这会,我们去哪里?”她问。 “到了就知道! ” 顾长平低下头,看着她眼中的黑亮,“路上若是无趣,我们可以做些有趣的事。” 又来? 靖宝眉梢剧烈一跳,脸颊绯红。 顾长平:“比如,说说昨儿晚上有没有失眠,有没有想我?” 靖宝:“……” 顾长平:“我是一夜没睡好。” 靖宝:“……” 她捂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想:再这样下去,我早晚心悸而死。 …… 翠玉轩后门,东家苏秉文背手站立,目光看着顾长平亲手扶下的那人,不由脸色僵了僵。 他昨晚已经睡下,不想这小子派顾怿送信来,说明儿一早让他在翠玉轩后门等着,有个贵客要来店里。 还交待说,闲杂人等统统避开,贵客脸皮薄,不喜欢见到生人。 这贵客,就是探花郎? “苏爷,早!”靖宝恭恭敬敬作揖行礼。 “七爷,早!” 苏秉文回礼,目光却瞅着顾长平:你小子,什么情况? 顾长平视若不见,拉着靖宝的手便往里走。 靖宝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当着苏爷的面牵她的手,挣了几下,没挣脱,心又开始像鼓敲一样。 后头的苏秉文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没错,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而且是十指交握。 第四百五十二章 别计较太多 顾长平进到门里,扭头冲苏秉文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你珍藏的那些个好玩意,统统给我都摆上来?” 苏秉文素来云淡风轻的一个人,也被激出三分怒气来。 他一路忍着没发作,把人引进二楼,亲自沏了茶后,方才对靖宝颔首道:“七爷,我有几句话要与子怀说,你喝会茶。” “有话不必避着阿宝,直说不妨!” “你……” 苏秉文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变了脸色,靖宝不明所以,忙起身打圆场道:“要不我下去……” “阿宝,坐下!” 顾长平打断她的话,扭头冲苏秉文道:“如你所见,我与她两心相悦,今儿个过来,一是想挑件好东西送给她;二来也是想把她带给你看看。” 顾长平说这话时,神色轻松带笑,看起来温润又洒脱,与从前沉默寡言的样子大相径庭。 “秉文,你是我兄长,这事瞒谁也不想瞒你。” 短短几句,无异在平静湖里扔了块大石。 苏秉文不知道是无法接受,还是无话可说,没有应声,只是僵硬的冲靖宝挑起嘴角,道:“七爷,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单独与子怀说一下。” 靖宝也是被顾长平惊着了。 哪有这样连个铺垫都没有就告诉实情的 ,她的身份是七爷,七爷是个男的。 “先生,刚刚穿过后院,景色甚好,我瞧瞧去。” 说完,也不等顾长平应声,径直离开,离开前还把门掩上了。 他把她带来,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心眼小,曾经质问过苏婉儿的事情,当时他一带而过,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如今坦坦荡荡的让她和苏秉文见面,无非是在告诉他们:苏婉儿在他心里,已经是陈年旧事。 …… 二楼花厅,气氛微沉。 苏秉文对顾长平的喜欢是打从心底的,俩人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别的和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 他看着顾长平俊朗的侧脸,深潭般的眸子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许久,他道:“子怀,七爷是个男人!” “我知道!” “你……” 苏秉文气怒:“知道还……你疯了不成。” 顾长平不以为然的笑笑。 “子怀!” 苏秉文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婉儿的事情对你打击很大,当初你们俩个……” “苏秉文!” 顾长平头一回连名带姓的喊,“不是因为苏婉儿,我对女人没了兴趣,你妹子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苏秉文错愕。 顾长平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眼中是极致 的温柔--庭院里一道消瘦的影子促足在蔷薇花架下。 “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是真的喜欢他。哥!” 他回头,看着苏秉文,压低声道:“我对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天,晚一个时辰,她就会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一样。” 苏秉文心中的震撼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 他太了解面前的这个男人,素来从容,淡然,便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有半点急色。 如今,他竟然对一个男人迫不及待? “你喜欢他什么?”苏秉文问。 “好像没有一样不喜欢的。” 顾长平沉默了一会,接着又道: “笑的样子喜欢,哭的样子喜欢,眼里胡着屎,也觉得好看。见不到的时候想,见到了,更想;想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她;又觉得再好的东西,都配不上她……秉文!” 顾长平轻摇头,笑道:“我这颗心,又活过来了。” 砰! 有什么东西在苏秉文的心底炸开,他脑海中骤然出现一张脸,那脸寡淡,面无表情,甚至带着几分凉薄,但…… 苏秉文偷偷咽了记口水。 但他只要一靠近她,就会心跳加速,血脉贲张, “可七爷是个男人啊!” 苏秉文死死抓着这一点不放 ,顾长平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都不会反对,但男人,他无法容忍。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喜欢的是靖七,是她这个人而已。” “你……” “哥,让我任性一回成吗?” 成吗? 苏秉文的眼神忽的直了。 顾长平见苏秉文久久不语,知道他是松动了,忽的捻起窗台上的一颗小石子,往下扔去。 石子扔在那人脚边,那人抬头,先嗔目,再撇撇嘴,似乎很不满意堂堂教书先生拿石子砸人的行为。 顾长平沉沉笑,低声说了两个字:“上来!” 这么快就谈完了? 靖宝面露喜色,拎起衣角便要跑,可刚起了个头,觉得那人还在楼上看着他,不能显得太急,于是故意放慢脚步。 顾长平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底,笑,自嘴角倾泻而出。 …… 上到二楼,五六个锦盒一字排开,放在书案上。 顾长平冲靖宝招手,“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靖宝一个个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虽然她不喜欢这些玉啊,石的,但好坏多少能看出一些。 都是好东西啊! “这对玉佩如何?” 靖宝的目光盯着一对白玉籽料素面玉佩,料好,工好,一人身上带一个,可不就是定情信物吗 ? “我瞧着挺好!” 顾长平拿起来,放在靖宝身上比划了一下,转身递给了苏秉文,“在上面刻一对宝瓶。” “为什么要刻宝瓶,有什么说法吗?”靖宝不解地问。 “宝是你,瓶(平)是他,能有什么说法?” 苏秉文看着靖宝微红的脸,忽然问道:“探花郎,子怀与你都是男人,你跟着他……难道不怕流言蜚语?不怕靖家无后吗?” “苏秉文!” 顾长平出声的时候,已经晚了, “阿宝,秉文他……” “他问我这话,才是把先生你真正的放心上。” 靖宝打断顾长平的话,扭头冲苏秉文笑起来,“我们也怕的,所以只敢偷偷摸摸。但凡事如果因为怕便不再往前,多遗憾呢! 我听先生说,苏爷与发妻情深意重,苏爷为了她,至今未再续弦。我们凡人对生离死别,对天灾人祸无能为力,能做的,便是珍惜眼前人。苏爷,什么是珍惜?” 苏秉文被他问得一愣。 “所谓珍惜,便是你往前走一步,我便往前走一步;你对我好一分,我便对你好一分;” 靖宝不再看苏秉文,目光慢慢迎上顾长平黑沉的眼: “感情这东西,没有的时候死不了,有了,就别计较那么多。” 第四百五十三章 苏秉文的病 苏秉文看着靖宝,微垂的目光里有难以压抑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靖宝都忍不住去看顾长平: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顾长平也不知道苏秉文这是怎么了,只得悄无声息的往前一步,挡在了靖宝跟前。 忽的,苏秉文把一对玉佩往顾长平怀里一送,“帮我看会铺子,我有事出去一趟。”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无人回答,只有“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顾长平和靖宝面面相觑。 靖宝挠挠头:“他这是怎么了?” 顾长平也觉得好奇,按理说苏秉文不是这么行事无状的人,他走到楼梯口,冲下面喊道:“齐林?” “在!” “跟着苏大爷,看看他去了哪里。” “是!” 顾长平转身,见靖宝定定的看着他,不由柔声道:“趁着他不在,我来带你细细介绍一下他的宝贝。” 靖宝刚要点头应声,忽然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羞得她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饿了?”顾长平笑着问。 可不是饿了吗? “你来得早,我起得晚,没来得及吃早饭!”靖宝的语气,就差没说“你是罪魁祸首”。 “其实我 也没吃!” 顾长平走过去,嘴角微弯道:“你今儿个有福了。” “什么福?” “能吃到先生亲手做的东西。” “先生会做饭?” 顾长平将袖子往上撂撂,不答反问:“你知道你家先生最擅长的是什么菜吗?” “什么?” “糖心蛋!” “这铺子有小厨房?” “不仅有小厨房,还有卧房,回头我们吃饱了,还能补上一觉。” 霎那间,靖宝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 这话听着…… “别想歪,你补觉,我帮你守着门。” 靖宝:“……” 顾长平看着她脖子一点点漫上血色,又轻声道:“阿宝,如果你想我陪着,我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 谁要你愿意! 靖宝的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再由青转白--一白到底。 她有气无力的想:衣冠禽兽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先生,是不是太文雅了些? …… 谢家医馆。 谢澜目送病人离开,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街对面的苏秉文。 这人穿了件灰袍长衫,头发束起,用一支木簪子定住,素来无波无澜的脸上,有着两片绯红。 看起来,既年轻又耀眼。 他走近了,谢澜才发现那两片绯红是热的 ,不光如此,额头还有一层薄汗。 “可是孩子病了?”她问。 “不是。” 苏秉文掏出帕子,将额头的薄汗一点点擦去,“我病了,想找谢大夫看看。” “进来吧!” 谢澜转身走进医馆,苏秉文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才抬腿跟过去。 “坐!”谢澜指着对面的椅子。 苏秉文看看四周,压着声道:“我得的病有些怪,可否请谢太夫辟个单独的房间,为我诊上一诊?” 他的病有难言之隐? 谢澜抬眼看他半晌,起身走进内堂的单间,苏秉文再次跟过去,并转身把门给掩上了。 谢澜见他这个动作,眉心一跳,“坐下吧,我来替你诊诊。” 苏秉文把手腕伸出去,谢澜三指落下,触手皮肤的热度让她不由的又看了苏秉文一眼,方才垂目,凝神静诊。 “从脉相上看,没得什么病。” 她顿了顿,又道:“你自己感觉哪里不舒服?” 苏秉文四平八稳的眉眼窥不见半点情绪:“哪里都不舒服。” “食欲如何?” “食不知味。” “睡眠如何?” “夜不安寝。” 谢澜再次抬头,冷不丁撞上苏秉文的眼睛,这人表情寡淡,眸色却星火灼 灼。 她松了手道:“你没什么病。春夏换季之交,很多人有你这样的症状,连药都不用吃,饮食清淡些即可。” “谢大夫,其实我有病的。” 苏秉文直直盯着她,眉间的锐气遮不住,“是心病。” 谢澜面上一切表情消散,尽转错愕。 “这心病早在几个月前便有,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我记不得了,但一日重似一日。” 苏秉文脸上尽是苦笑,“自打发妻过世后,我便再没生过此病,此生也早就断绝了这病的根由,不曾想还有旧病复发的一日。” 谢澜脸色微微转白,目光略偏了偏,落在地上。 地上,静静洒着一缕阳光。 “我原想这病是心病,不足为外人道也;又觉得这病一起,对不住发妻,故没想把这心病诉之于人,只想遮着掩着。” 苏秉文几不可闻的深吸气,“可今天有人对我说,心病这东西,没有的时候死不了,有了,就别计较那么多,我……” 苏秉文觉得口中有些干渴,心中隐隐抽紧,“谢大夫,你觉得我这病,还有救吗?” 谢澜声音更淡了,“有啊,不用找我,找个媒婆便有救了。” 苏秉文只觉泄气,一瞬间变了几回 脸色。 谢澜看着他,冷笑道:“莫非,你是想让我做你的媒婆?” 苏秉文陡然睁大的眼睛,半晌才意识到有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自己还没有说。 “谢大夫,这病不用媒婆。” “为什么?” “因为……媒婆治不好我的病,唯有你!” 说出最后的三个字,苏秉文长松口气。 什么时候对这个女人起了心思,他其实记得很清楚。 那日念梅腹疼,她将他抱进屋中,她的手腕又细又瘦,腕间的骨头突起在那里,当时他便想,这姑娘的手劲是怎么练出来的?得吃多少苦头啊? 谢澜惊住了,静静看他,“你这心病的确是对不住你发妻。” 这已是婉拒的态度。 苏秉文嗓子里哽了一下,沉寂良久,终是垂下眼帘,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谢大夫,失礼了。” “慢走,不送!” 苏秉文略一颔首,转身离开,与来时不同的是,他的脚步有几分踉跄。 走出屋子,没忍住,又回了头。 谢澜双手抱胸,正冷冷看他。 苏秉文喉头上下滑动,闭了闭眼,又折回屋中。 “还有什么话要说?” 谢澜语气有些发冷:“大夫的时间很宝贵,要忙的事情太多。” 第四百五十四章 要捂一辈子 “谢大夫!” 苏秉文的眼睛像是淬了火,“在你心里,我若要对得起她,是不是就该一辈子孤身一人终老?” “那是你的事!” 谢澜目光疏离地看着他,“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火药味,在这一瞬间达到顶点。 苏秉文有些恼羞成怒。 谢澜起身,走到他面前,沉沉的目光盯着他,那眼神深不见底: “你的病,根子不在我,在你的儿子,你想为他找一个称职的母亲,恰好,我对孩子还有那么几分耐性,而且还是个大夫,所以……” “所以个屁!” 苏秉文眉眼寒凉,“谢澜,别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我若想为他找个母亲,不必等到现在,也不必找你。我不为他,是为我自己,为着我自己的心。” 谢澜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如今的心里都是我?” “我……” 苏秉文心里一沉,目光越过面前的女人,看向她的身后,心里百转千回。 “对不起,她还在的。” 苏秉文彻底死心,索性敞开来说:“头几年想得紧,这几年淡了些,但还在。谢大夫,是我唐突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对不住,这些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谢澜冷笑:“没说过什么?” 苏秉文:“……” 谢澜上前一步,与他只有近在 咫尺的距离,就这么看着。 要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呢? 很锋利,像把刀,似要把眼前的这个男人的五脏六腑都剖开来,看看里面是黑的,还是红的。 “苏秉文。” 她正色道:“医者父母心,你的心病,我治了。但如何治,我说了算。头一件,三媒六礼一样都不能少,少一样,你找别人去。” “你,你,你在说,说,说什么?”苏秉文惊得话都不会说了。 “第二件,成婚后,我不会在苏家相夫教子,依旧会回谢家医馆坐馆看病。” “……” “第三件,我不要媒人是那些俗气的三姑六婆,我希望是顾博士。” 谢澜眼睫轻轻一合,不动声色的挪开了视线,“你好好回去考虑考虑,若行,三日后请顾博士上门提亲;若不行,麻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我……” “来人,送客!” 谢澜利落的一个转身,背手走到窗前,不再看他。 苏秉文的呼吸有点乱。 错! 不光呼吸乱了,心跳也乱了,他二话没说,扭头就跑。 “哎,你这人怎么撞人啊!” “没长眼睛啊!” “长得还挺人模狗样的。” 苏秉文什么话都听不见了,这会子他脑仁儿疼,很疼。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明明白白的把条件摆出来 ,然后让他做选择。 他,他,他…… 他有的选吗? 许久,谢澜缓缓走出房间,冲贴身婢女抬抬下巴,“派人递个信儿给父亲,就说有人来提亲,请他务必早早回来。” 婢女一脸懵。 提亲? 给谁啊? 反正不会是自家小姐。 难不成…… 是给老爷?! …… 灶间里,靖宝一口糖心蛋咬下去,蛋黄顺着嘴角流出来。 顾长平替她擦擦嘴角,“怎么样?” “好吃,太嫩了!” 顾长平笑了。 他也就会这么一道菜,还是跟着苏秉文学的,苏家大爷十指不沾阳春水,梅氏怀孕,说要吃糖心蛋,他便跟下人学。 学会了很得瑟,人前人后显摆,顾长平心想这有什么难,偷师了好几次就学会了。 当时,他是想有朝一日能亲手做给苏婉儿吃。 “什么时候学的?”靖宝好奇。 “昨儿晚上现学的。你家先生除了教书,还很有厨艺天赋,允你说一道最爱吃的菜,等我学会了,做给你吃。” 靖宝得意的眉梢都翘了起来,故意激他,“怎么只有一道?太少了,还不如不要。” “三道。” “六道。” 靖宝讨价还价,“万一以后家里来个客人什么的,我也能吹吹牛皮,说这桌菜是先生做的。” “我是给你吹牛皮用的 ?” “否则呢?” 靖宝有侍无恐的挑了下眉,“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像我这么好命的,能把自个的先生拿下,我不吹牛皮,谁吹?” 顾长平微微一愣,忽然仰头大笑,笑得双眉斜入鬓角,得意之及。 能的她! “爷!” 齐林满头是汗的进来,顾长平的笑没收住,袒露在齐林面前,齐林看一眼,赶紧把眼垂下去。 罢,罢,罢! 看在爷笑得这么开心的份上,他被那个叫什么蛮的嘲笑就嘲笑吧! “何事?” 齐林清了下嗓子,正欲回话,忽的,苏秉文像阵风一样刮过来,刮到顾长平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 “那对玉佩我送你,你和七爷的事情,我睁只眼闭只眼。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特干脆的一句话,直接把靖宝说红了脸,“苏爷,别为难先生了,要做什么事,我帮你!” 她热忱护短的模样,看热了顾长平的眼。 “你做不了!” 苏秉文手上加了几分劲儿,“这事,只有子怀能做。” “做什么?” “媒人!” 顾长平的脸,瞬间绷紧了,“替谁做?” “我和谢澜。” “什么时候?” “现在、立刻、马上!” 苏秉文说完,整个小厨房里针落可闻。 顾长平:“……” 这一世他给苏秉 文制造了太多的机会,所以苏秉文提前知道了谢澜的好。 靖宝:“……” 谢澜这姑娘曾经是要说给先生的,由先生为她做媒,这主意谁想出来了? 齐林:“……” 苏家大爷这一下可算是老房子着火了,瞧着,这火势比自家爷的还烧得旺些。 一刻都等不及呢! …… 老房子着火的苏秉文拉走顾长平就走了,走之前,他冲靖宝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人的心是块石头,你能把他捂热了,算你的本事。我别的不求,只求你别捂一阵子,要捂一辈子!” 靖宝直到坐进楼外楼,心里还在回味着这句话。 “七爷,面来了。” 靖宝回神,看着阿砚叮嘱道:“吃完面,我在这包间里补一觉,快到点时,你叫我下。” 阿砚看着七爷的黑眼圈,点点头退出去。 “等下!” “七爷还有什么吩咐?” “以后每月初一、十五送三菜一汤去谢家医馆给谢澜,就说是苏家大爷定的。” “爷这是……” “帮苏家大爷追妻!” 阿砚:“……” 七爷这闲事管的,让人说什么好! 管闲事的七爷吃完面,窝在竹榻上直睡了个昏天黑地,若不是阿砚叫她,还醒不来。 洗漱净面后,刚坐下喝几口茶,傅成蹈踩着点儿进了包间。 第四百五十五章 换我来追你 靖宝见他衣裳湿了半边,问道:“外头下雨了?” “下了阵子急雨!” 傅成蹈掸掸衣袖,在靖宝对面坐下,“这会子已经停了。” 这时,有伙计上酒菜,靖宝品着茶盅不再说话,直到伙计掩门离去后,方才起身给两人的杯中斟酒。 有些话,不借着些酒劲是没法说出口的。 傅成蹈也极有默契的不开口,他人高马大,眉浓庭阔,闷头喝酒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靖宝放下筷子。 “傅大哥,有句话搁我心里太久了,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傅成蹈没让靖宝为难。 七爷这个饭局的目的,他码得清清楚楚,来时心里跟打了鼓似的,面对面坐下,反倒淡然了。 好像那些深藏于心的秘密,有了一个豁口,可以让他往外倒。 他也想倒! “七爷,我对她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错都在我,她不曾知晓半分半点。” 傅成蹈眼里情绪翻涌,“我也算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起这种龌龊心事,我都想将自己乱棍打死。 书上说男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说男人要有仁,要有智,要有德……我一样没做到。我上,愧对父母兄弟;下 ,愧对于她。” 靖宝沉默着,惊异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他不语,傅成蹈灌下一杯酒:“七爷不必担心我会做些什么,我的身份注定这辈子什么都做不了,以后我也不会再上靖府的门,就让她们娘俩好好的过日子吧! 有七爷护着,她们娘俩的日子必是好的;若七爷将来娶妻生子有了难处,只管与我说,我愿意暗中相帮。只求七爷别与她说,我在她面前,还想做像个人,也想要点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成蹈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靖宝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世上的感情千千万万种,每一种能被世人接纳的,都必须循规蹈矩。 不在规矩中的感情,只会将人逼入死路。 傅成蹈把后果看得很清,也不想三姐深陷其中,才有这么一番话,不得不说,他是理智的,也是坦承的。 靖宝抬手,替傅成蹈斟满了酒,随即举杯道:“傅大哥,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说出来,我也安心!” 这个秘密在他心里憋了太久太久,道德伦理这座大山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当夜深人静时,就来拷问他的灵魂。 再这么下去,他不疯也得疯。 傅成蹈抬头看着他,“七爷,这酒应该我 敬你,我这样龌龊的一个人,还劳你称呼一声大哥,我自己觉得……不配!” “傅大哥,我从来没有……” “七爷!” 傅成蹈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活这么大,最敬佩的人是谁吗?” 靖宝:“……” “是你!” 傅成蹈轻笑一声,“若没有你的大度和坚持,便不会有她如今的容身之地,她何其不幸,嫁到了傅家;又何其有幸,有你这个兄弟。” 靖宝:“……” 傅成蹈将酒杯举过头顶,一字一句道:“正是因为你,我断了一切念想,否则,我便是舍了一切,也是要给她一个容身之地的。你……成全了我们两个人!” 靖宝的脑子里有些发懵,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所以? 自己这算是做了件好事呢? 还是坏事? …… 顾长平推门而入,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傅成蹈已经醉趴在了桌上; 靖宝双手撑着下巴,眼睛泛着水光,嘴一张一合,也不知道自言自语地在说着什么。 七分醉--顾长平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阿砚?” “先生?” “傅成蹈可有人跟着来?” “回先生,傅大爷是一个人赴的约。” “那你负责送他回去。” 那不成啊! 阿砚忙道 :“我家七爷呢?” 顾长平揉着靖宝的脑袋,“有我,你还担心什么?” “对啊!” 靖宝迷迷糊糊抬起头,跟顾长平一个鼻孔出气,“……你担心什么?” 阿砚:“……” 阿砚无奈背起傅成蹈,出门之前深深看了眼顾长平,心说:有你在,我才担心哩! “别走!” 靖宝醉眼朦胧的看到傅成蹈的背影,猛的站起来,偏这个时候,顾长平正低下头去看她。 砰! 靖宝疼的眼泪都流出来,捂着额头哼哼叽叽道:“顾长平,你干什么?” “我……” “你这是家暴!” “……”顾长平眼神沉了沉,什么是家暴? “你好的不学,学坏的,我三姐就被那个畜生家暴了。” 原来家暴是打人的意思! 顾长平拨开她的手,额头红肿一块,都凸起来了,他赶紧拿掌心替她揉。 “其实,其实傅大哥挺好的,就是有了家室。” 靖宝脑袋乱动了几下,被顾长平一手按住,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所以,你喝多了,是在替他难过?” “不是替他!” 靖宝想挥开额头和后脑的两只手,一个都没成功,“我是为我三姐难过,她怎么就没遇到个好男人呢!” “我算好男人吗?”顾长平放 在她后脑勺的手,轻轻的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 靖宝睁大眼睛,用力去看他。 “其实,我不算!” 男人的眼神里有温柔,“但你心里还是有我,谁拦都没用。” “所以呢?” 靖宝醉眼眯起,她怎么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所以,遇见谁,喜欢谁,都是老天的安排。” 顾长平在靖宝的瞳孔里,看到的全是自己,“上一辈子欠下的,这一辈子就巴巴的来还。你三姐把上辈子欠的都还清,以后的日子就都是好日子。” “那……” 靖宝心里忽然泛了酸,歪着头直勾勾的看着他,“我们上辈子,谁欠谁?” “我欠你!” “欠了多少?” “很多,很多!” “那……你打算还多久?” “很久,很久!” “可万一有一天,你还完了呢?” 顾长平低下头,与她额对额,鼻对鼻,“所以,我不会让自己还完的,总得欠你些什么,这样,下辈子可以接着还。” “顾长平!” 靖宝眼珠一转,伸手勾住他的颈脖,借着酒劲,胆肥的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咂了下嘴。 “你想得美,我下辈子可不想再追你,辛苦死了!” “那就换我来追你。” 顾长平温柔的笑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赵氏的怨念 傅府,内宅。 赵氏正在算帐,忽的帘子一掀,有丫鬟进来,“大奶奶,大爷回来了,是被人背回来的。” “什么?” 丫鬟见大奶奶急了,忙道:“都怪奴婢没说清楚,大爷是醉了,奴婢已经吩咐厨房在煮醒酒汤。” 赵氏这才松了口气,“人呢,歇在哪里?” “书房!” “书房哪是人歇的地方,还不快把人扶进来。” 丫鬟欲言又止,大爷醉酒,一般都会歇在书房。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 赵氏匆匆把帐本一收,便往铜镜前一坐,开始涂脂抹粉。 岁月对女人尤其残忍,一过三十,脸上的皮肉便往下挂,生产过的身子更是松松垮垮。 不得不承认,她是老了,不擦些脂粉,她都没有信心站在男人的面前。 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传。 赵氏忙起身去迎,只见自家男人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搀扶着,跌跌撞撞走过来。 “快,快把人放床上!” 赵氏转身叮嘱丫鬟快些把醒酒汤拿来。 小厮把大爷放到床上,向赵氏行礼后,便知趣的离开。 赵氏在院门口等醒酒汤端来,让看门婆子落了门栓,摒退所有下人,悄无声息的进到里屋。 床上的男人双目紧闭, 打着轻鼾,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相反,还让他的言谈举止少了年少轻狂,多了沉稳和周全。 可真不公平啊,明明还年长她两岁。 赵氏把醒酒汤放在小几上,弯下腰轻轻抚摸男人的脸颊,极尽温柔的低唤道: “大爷,爷啊,醒酒汤温好了,喝几口再睡,夜里睡觉也舒服些。” 迷迷糊糊中傅成蹈听到有人喊他,努力睁了下眼睛,待看清眼前的人是赵氏后,便一把挥开脸上的手,翻个身,继续睡。 赵氏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这种情形从何时开始? 她记得很清楚,从四房和离开始,他不仅不往她房里来,也不让她触碰。 有人时,夫妻二人恩爱如初;无人时,他看她的眼神冷冷淡淡。 其实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他一月中有一半时间歇在她房里,聊家中如何,朝中如何,儿女如何…… 裂痕是在老四娶靖氏进门以后。 “若袖!” 低唤声自男人的唇间溢出,赵氏端庄的脸上凭空多了一抹惨白。 靖氏进门,迟迟没有身孕,丫鬟小厮们在背后都说她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这些混话被男人听见,勃然大怒,叱责她管家不严,治下无方。 她可真冤啊! 嘴长 在别人身上,难不成她还能堵住不成。更何况,她生不出孩子,也是事实! 那时,她便隐隐有个念头,她的男人对靖氏不一般。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事事处处留意。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仔细一看,男人的身上处处是破绽。 这是赤裸裸的乱伦啊! 她吓坏了,不敢伸张,一边装聋作哑的静观其变,一边把靖若袖恨了个底朝天。 贱人啊,勾引自己的大伯,这种女人就该沉水塘。 哪知,她暗戳戳的看了大半年,发现动了心思的,仅仅是自家的那男人,那个女人压根蒙在鼓里。 这一发现,她没有半点的宽慰,反而越发的恨起靖若袖来。 她怎么能一无所知呢? 大爷明明是那样的出众! 多少女人爱他都爱不来! 她连觉得违逆他都是对他的不敬,凭什么这个女人能熟视无睹他的真心? 赵氏知道这种恨是不对的,也知道该恨的人是傅成蹈,可傅成蹈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的枕边人,她怎么能恨自己的枕边人呢! 所以,她只能恨她。 恨她的年轻,恨她的家世好,恨她的嫁妆多,私房多……恨着恨着,她隐隐有了一个更疯狂的念头-- 她要捉奸,要让天底下的 人都看到这女人不过是个装得很清纯的婊X、骚/货。 赵氏记得,那天大爷和那个女人在井底被人发现,她多么希望这一幕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吧,这婊X和大爷勾搭在一起,水性扬花啊! 可惜,无人听到她的喊声,连婆婆丁氏在内,都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小。 她可真恨! 就在这时,卫姨娘那个蠢货,拿着那些可有可无的证据,让丫鬟到她面前来嚼舌根子,在靖成蹊面前煽风点火…… 她因此计上心来:何不借卫姨娘的手,把这桩丑事给揭出来,让那个女人身败名裂? 于是,她按照卫姨娘写好的戏本子,配合着把戏唱了,却不曾想在最关键的时候,傅成蹈将那个女人护得严严实实; 更不曾想靖府七爷不仅有本事让那个女人和离,还把傅成蹊和卫姨娘死死的踩在脚下,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当时,她就怕了。 怕事情扯到她头上,怕男人索性趁机豁出去,几番思量后,她只得来个装聋作哑、不离不问。 看着是毫发无伤,可真相呢? 真相是男人第二天便离京出了远差,数月未归。 知情人只知道傅家大爷是为了避嫌,只有她知道,他是为了 避她。 夫妻十几载,她对这个男人了如指掌,男人对她也了如指掌,没说破,是顾着彼此的脸面,还有那点子夫妻情份。 想到这里,赵氏心里充满了悔意。 何必最后没忍住,去趟那趟混水呢,没有她,卫姨娘那个蠢货也能把这事情掀开来。 现在,反倒让男人与她离了心。 赵氏叹了口气,脱了外衫,吹灭灯,躺进被子里。 静静的躺了一会,她大着胆子将身子凑过去。 醉酒的男人忽的坐起来,用力晃了下头,待看清了那手的主人,脸色唰的沉了下来:“你做什么?” “……”赵氏又羞又臊,整张脸都涨红了。 傅成蹈一掀被子,双脚着地后,喘了几口粗气,随即连鞋子都没穿,便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外间的丫鬟听到声音,忙披衣迎出来,“大爷。” 傅成蹈一把推开,走到院门口,用力拉了几下,没拉动,恼怒道:“开门!” “大爷,门已经落锁了,您……” “我再说一遍,开门!” “刘妈,刘妈,快来帮大爷开门!” 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打开。 “大爷您慢着点……” “滚开!” 里间,赵氏整张脸气到变了形,愤然起身走到窗前,眼中尽是怨恨。 第四百五十七章 太不乐观了! 晨光微熙。 靖宝是被渴醒的,唤了声“阿蛮”,无人应话,只得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倒茶。 茶壶也没水,她晃了两下,又唤“阿蛮”,依旧无人应话。 人呢? 靖宝掀帘出去,抬头,吓得“嗷”一嗓子叫出来。 外间,阿蛮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正看着她。 “吓死我了!” 靖宝拍着胸口,“你这是干什么,魔怔了?” “哼!” 阿蛮冷笑一声,“喝醉了酒,被人背回来,也不知道是谁魔怔了呢!” 靖宝:“……” 昨儿个她并没有喝太多,只是走路不大稳当,顾长平怕她摔着,先是扶着,再后来就背着。 她原先是清醒的,还在他耳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后来眼皮一沉,便睡着了。 依稀记得那人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又叮嘱了阿蛮几句,才转身离开。 “昨天和傅大哥说话,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爷用不着和奴婢解释,爷想和谁喝酒,想让谁送回来,都是爷的自由。” 阿蛮头一扭,“奴婢算什么,不过是几两银子买来的打粗丫头。” “敢情你是在和我置气?” 靖宝后知后觉,怪不得 叫人也不理,茶壶里也没水,“我怎么你了?不就是多喝了几杯吗?” “不就是多喝了几杯吗?” 阿蛮学着靖宝的话,愤恨道:“爷多喝几杯,奴婢的心要多担几分,爷只顾着自己快活,可有想过奴婢天天在这府里,左也怕,右也怕。” 靖宝纳闷了,“你怕什么?” 阿蛮怒而起身,咬牙道:“天天换了发髻回来,爷说奴婢在怕什么?” 靖宝:“……” “爷脱了衣裳腰细腿长屁股翘,那顾长平怎么着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能忍得住?” 阿蛮眼睛一翻,“就算他忍住了,万一爷你色欲熏心怎么办?” 我色欲熏心? 靖宝露出堪称为惊惧的表情。 “爷啊爷,咱们悠着点成吗?就算千年的老房子着火,也得慢慢烧不是,烧得旺了,咱们统统得死!” 阿蛮说到心酸处,鼻子一抽一抽,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人生在世什么最难? 做七爷的贴身丫鬟最难,难以上青天,这两天眼角皱纹都长出来几道,愁死她算了! 靖宝这下子,总算是彻底明白这丫头为什么要造反,敢情是在担心她和先生情难自禁。 太不乐观了! 靖宝扯着干哑 的嗓子,简单粗暴道:“先生是那样的人吗?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脑子里成天的想啥玩意呢?” 阿蛮:“我……” “以后没事少看那些春宫图,闲得无聊的话把你那些算命的书再看看,算不准也没事,至少净化心灵!” 阿蛮:“……” 片刻后,阿蛮顶着一个鸡窝头,形容狼狈的跑了出去。 呜呜! 完了,完了,七爷怎么知道她偷看春宫图? “还老房子着火?” 靖宝一口气喝了半盅冷茶,气得直哼哼。 她和他统共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就算着火了,又怎么样? 再说了! 先生对她规矩着呢,除了亲亲抱抱,别的什么都没做! 不过…… 这丫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先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是怎么做到软玉在手,坐怀不乱的? 他就对她没起点……别的什么心思? …… 被阿蛮这么一闹,靖宝也没心思再睡回笼觉,让元吉备热水冲澡洗漱,换了身干净衣裳后,亲自动手打开了傅大哥送来的东西。 一箱是孩子的小玩意,一箱是吃食,分得清清楚楚。 靖宝细看了一遍,指着那箱小孩子的玩意道:“给三姑娘送去,就说是傅家大 爷给一宁姐儿的小东西。” “是!” 吃罢早饭,见时辰还早,靖宝往三姐房里去。 靖若袖身子大好,在院里踱着步,见阿宝来了,忙叫人去预备早饭。 “三姐别忙,我吃过了!” 靖宝扶着她进屋,余光一扫,见那箱东西就摆在正堂里,遂笑道:“怎么也不收起来?” “等姐儿醒来,索性送她院里去。”靖若袖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捧给靖宝。 靖宝随手放在茶几上,却见几上摊着两本帐本,笑道:“这是咱们府里的?” “嗯!” 靖若袖在边上坐下,“往后这府里的人情往来,大事小事就由我接手。楼外楼那边若有事,你也让我做吧,我人笨嘴笨,但胜在用心,你只管放心! “自己的亲姐,我自然是放心的!” 靖宝笑道:“京中还有几个铺子,庄上的田粮开销也一并请三姐管了,等这些事情理顺,我还想在京中再置办些产业,做些别的买卖,到时候怕也要麻烦三姐帮忙。” 靖若袖如何能不明白,阿宝这是替她找事做呢。 “下月是五月,五月是凶月,三姐替我做些符袋,到时候我想给大姐府上,侯府,先生府上送些过去。” 靖若袖思忖道:“那符袋上的字,你自个写,我的字拿不出手。” “那是自然!” 靖宝起身,走到门口又顿足:“各家的端午节礼就按往年预备,傅家的……以后不必再送!” 靖若袖脸色变了变,指着那一箱东西道:“人家刚刚送来的!” “傅大哥昨儿说了,以后也不会再登门,这是最后一次!” 靖宝看着靖若袖的脸色,缓缓又道:“他这般说了,咱们也就这般做,三姐你觉着呢?” 靖若袖:“我觉着也是!” 靖宝听她这么一说,彻底安下心来,摆摆手,昂首阔步地走出院子。 靖若袖目送他走远,忽对身后的丫鬟玉怀道:“那箱东西锁起来。” “不给姐儿送去了?” “不送了!” 靖若袖深吸口气,“舅舅买的,姨母买的……她不缺那些个小玩意。我这个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 玉怀招呼丫鬟进来抬箱子,趁机打量三姑娘一眼,见她脸上并无异色,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 靖宝走出角门,扶着阿砚的手上车,车窗刚掀开,就见里面坐着一人,红晕从她的脸颊边一点点氤氲开来。 一大早的,他怎么就来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我得袭回来 顾长平伸手扶她坐下,低声解释道:“今日我要去谢家提亲,若顺利的话,下午还得跑趟西山合庚帖,怕不能过来接你。想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便改成送吧!” 忽的,靖宝觉得手心一冷,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落在掌中。 “他连夜刻好的,你瞧瞧可喜欢?” “这雕工,真是出众。” “他这人,除了做官不行,别的样样行,这红绳也是他亲手编的。” 顾长平拿过玉佩,轻轻推了下靖宝:“转过去,我替你戴上!” 靖宝听话的转身。 他将红绳小心的从她脑袋上穿过,见绳子太长,又将绳口收紧了些,指尖时不时的划过靖宝的颈脖,引得她心头一阵阵战栗。 靖宝心想:色欲熏心这四个字,果然不分男女。 她把玉佩塞进衣服领子里,转身道:“你的,我帮你戴上!” “不用!” 顾长平笑了下,“我就喜欢放在手里把玩。” 这话,靖宝没法接,接得不对又被他笑话。 怪不得世人都说,人一旦陷入情爱之中,脑子都不好使了,这两日,她在他面前,说尽了蠢话。 “阿宝!” 他抓着她的手,很用力的捏了一下,“我送了你东西,也要向你讨一 个东西。” “什么?” “符袋。” 大秦的风俗,端午那日女子可送心爱男子亲手缝制的符袋,为情郎辟邪。 顾长平将她圈进怀里,“你亲手做的,不论好坏。” 靖宝心说能换个别的吗,我不会女红啊,但嘴里却一口应下。 “可是你自个说的,不论好坏!” “嗯!” “等着!” 靖宝闻着他衣服上的檀香味儿,心里盘算要在符袋上绣个什么别致的图案? “先生,你是喜欢……” 后面的话,都被他尽数吞了下去…… 耳鬓厮磨过后,他在她下巴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下,没脸没皮的解释了这个吻的由来: “昨天你酒后突袭我,我得袭回来!” “做先生的哪有这么记仇的?” “先生也是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目流转,生的一派好颜色,靖宝的脸又红了几分,慌乱的挪开视线。 顾长平看着她净白的耳根染上一片通红,呼吸不由一窒。 阿宝的存在感太强,车里的空间太逼仄,温度也太高,他有些口干舌燥。 就在这时,齐林的声音从外头响起,“爷,苏爷打发小的来问,你到哪了?” 顾长平忙敛心思,“他怕是等急了,我先去办事,便 不送你!” “嗯!” 靖宝正欲再多交待一句,冷不丁看到他颤动的眼睫,略带着慌乱的神色,不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长平却只当她心中不舍,低下头,启唇轻咬她下唇,力道不重不轻,说了一声: “乖!” 靖宝顿觉头昏目眩。 …… 谢府,正门大开。 顾长平被人领着一路向里,下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子。 数朝数代,媒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这一位不像是来说谋的,倒像是小姐相中的姑爷。 谢云锋端坐在方桌前,见顾长平进来,连个笑都没有挤出来。 好好的姑娘嫁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哪怕这鳏夫是苏家大爷,他心里也不乐意。 在他眼中,这世间能配得上自己女儿的人没几个。 顾长平躬身作揖,抬首时笑起来,如春风拂面。 “谢太医,谢姑娘提的三个要求,我兄长一并答应,还有一句话他让我转告谢姑娘。” 谢云锋两个鼻孔朝天,回了一句:“哼!” 顾长平视若不见,“我兄长说,不论今后谢姑娘想做什么,只要与他商量着来,凡事都可以谈,也都有余地。” 谢云锋又“哼”一声。 我女儿黄 花闺女一个,这点子要求不是应当应份的吗? “我兄长还说,从前梅氏在时,他不纳妾;以后谢姑娘进门,他也不纳妾。” 谢云锋脸色变了几变,“当真?” “千真万确。” 这世上的男人几乎没有不贪财好色的,别说大门大户,就是小门小户的男人,但凡有几个臭钱,房里也摆着三五个女人。 苏秉文承诺不纳妾这一点,着实打动了谢云锋。 他急急道:“口说无凭,立下字据!” “用不着!” 谢澜一身青衫大步走进来,冲顾长平略施一礼,“就请顾博士写下庚帖去庙里合一合吧!” “不急!” 顾长平嘴角扬起弧度:“谢姑娘,彩礼方面,可有什么要求?” “按世家规矩办,不多不少!” “婚礼方面呢?” “按世俗规矩办,不繁不简!” “谢姑娘喜欢什么样的院落?” “清静的,干净的,无人住过的。” 顾长平嘴角噙笑,“姑娘的意思,我定一字不拉的转告兄长。” “有句话,也劳你转告他。” 谢澜顿了顿道:“他若一颗真心对我,我便还他一颗真心!” 顾长平深目看着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笑半点没有敷衍,“谢姑娘,我可 以代我兄长说一句话吗?” “请说!” 顾长平一字一字往外迸:“来日方长,请姑娘拭目以待!” …… “女儿啊!” 顾长平离去后,诺大的正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谢云锋叹道:“我实在不明白,怎么就是他了呢。” 不纳妾合了谢云锋的心意,但一想到前头那位还留下个熊孩子,谢太医的头又大了。 “这年头后妈不好当啊!” “爹,想听女儿说说真心话吗?” 不等谢云锋应声,谢澜自顾自道:“梅氏病逝五六年,他并未续弦,一人带着孩子过活,只这一点,便胜过无数男子。世间男子绝情者多,长情者少。” “你就不怕他与那死了的梅氏情深意重,从而怠慢了你?” “他不会与一个死人情深意重,只会拿我与她比较。” 谢澜眼一闭,长睫动了几下,齿间碾出一句:“比不过,那是我做得不好;若比过了,他只会更念我的好。” “那孩子呢?苏家家大业大,梅氏留下的是长子长孙,将来定是要继承家业的。” 谢云锋敲了敲桌面,语重心长道:“你若生下个女儿也就罢了,若生下儿子,与庶出的有什么区别?岂不是要委屈了那孩子?” 第四百五十九章 怎么会是她 “爹!” 谢澜睁眼冷笑道:“若生男孩,我便让他行医,自己创下家业,不比去眼馋苏家的强?” “你啊,现在想得很好,真到了那一日……” “真到了那一日,我也不怕!” 谢澜走到谢云锋身边,正色道:“爹,你女儿不是内宅里无知的妇人,靠讨好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你女儿有手有脚有医术,别说养活自己,就是养活一大家子的人,也不在话下!” 这话,谢云锋深以为然,这丫头若是个男子,早进了太医院当官了。 “父亲,我为什么要提出婚后继续行医?” “不是因为谢家医馆没有人吗?” “不是!” 谢澜一字一句道:“我就是想告诉他,姓苏的,你别得意,别打量我嫁了你,你就能拿捏我,我谢澜有的是退路,识相的,赶紧对我好一些。” 谢云锋:“……” 怎么回事? 他这会子怎么有些心疼那个姓苏的了? …… 苏秉文其实就等在半路上,见顾家的马车来,紧张的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都说下棋好的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面对谢澜,他心里没底。 顾长平掀了帘子,示意他上车说话。 苏 秉文还没有坐稳,便迫不及待问道:“她,可曾同意了?” “她……”顾长平故意拖长了调子。 “你倒是快说!” 苏秉文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顾长平这才缓缓道:“她让我带句话给你,若你一颗真心对她,她便还你一颗真心!” 车里,一片死寂。 车外,车轱辘轧过青石路面,吱呀吱呀。 苏秉文看着晃动的车窗,一动不动,眼眶发胀。 直到一只修长的手拍拍他的膝盖,他才缓过神道:“子怀,我这样的人……她真的半点都没有嫌弃。” “是个好姑娘!”顾长平由衷赞道。 “她临终前,死死的拽着我的手,让我别忘了她。前几年,我没有一天是敢忘的。后来日子久了,她的模样在我心里淡了些,我很害怕,怕她怪我,就拼了命的去想。” 苏秉文苦笑,“可越想,她的模样就越淡。后来遇到了谢澜,她一来,她几乎不曾在我梦里出现。” “可见大嫂也不想你活得那么苦,也希望你再找个可心的人过日子。” 顾长平不会安慰人,挖空心思又添了一句:“别想那么多,好好待她,别辜负了人家姑娘的一片心。” 苏秉文垂首“嗯”了一声。 说话间,便出了北城门,出城门后马车疾驰起来,中午时分到了西山的寺里。 顾长平拿了两人的庚帖,请老和尚合帖,合出一个天作之合,一旁的苏秉文紧握的拳头,顿时松下来。 老和尚又用两人的生辰八字算日子,算出三个黄道吉日,顾长平作主挑了八月十五这一日,寓意花好月圆。 回程路上。 苏秉文问:“婚事定下来,要不要给宫里送个消息?” 顾长平心里想着别的事,随口道:“送一个也无妨,终归是瞒不住的。” 苏秉文下意识问:“为什么要瞒?” 顾长平心思沉了沉,“她与大嫂感情挺深的,怕一时接受不了谢姑娘,瞒着是不想生事。” “别瞒。一来对谢姑娘不公平,二来我也想宫里有些赏赐下来,好让谢姑娘高兴高兴;三者,婉儿那丫头不是不讲理的人。” 顾长平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时,苏秉文又道:“你若有空,给昊王去封信,就说京中不太平,让他,让他……” “让他多多留心!” 顾长平接话道:“信我已经送出,这会子他应该是收到了,只是这 事体不是留个心眼就可以解决的。” 苏秉文颓然叹了口气。 皇帝最近一系列铁腕动作,已经把各地藩王放在火上炙烤,放眼天下,昊王封地最多,兵马最多,因此他的日子也最难。 “派去宁王封地的使臣,可有消息传来?”他问。 顾长平摇头:“应该还在半路上,这一趟不会走得太快,得给宁王留足时间。” “子怀,你觉得宁王是降是反?” “不好说!” 顾长平看着苏秉文的神情,故作轻松道:“你素来闲云野鹤般的人,怎的如今也问起朝事来?” 苏秉文愣了片刻,叹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真怕这太平盛世撑不到八月十五的那一天。” 这话如裂雷击顶般落下来,顾长平脸色巨变,半晌,才道:“子怀问句诛心的话,若真打起来,兄长帮谁?” “……”苏秉文被问住了。 “一边是帝君,是苏婉儿的枕边人;一边是曾与兄长朝夕相处的兄弟。是啊,帮谁呢?” 顾长平冷笑:“按理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与公与私,兄长都应该站在帝君这一边,兄长 犹豫这一瞬,是在替十二郎惋惜吗?” 苏秉文被说中了心事,索性坦承道:“无论怎样,他都是父亲的学生。” “也是那位的皇叔。” “……”苏秉文的呼吸有刹那的急促。 顾长平见他变色,沉吟道:“兄长听弟一声劝,比起那些无法算计推测的朝事来,你与谢姑娘的幸福才是触手可得的。” “那么你呢?” 苏秉文不否认顾长平的话是对的,但也想知道他心中更倾向谁? 或者说,他会帮谁? “十二郎!” 顾长平掷地有声,末了又补了半句话:“从来都是他!” …… 水惜殿。 傍晚。 苏婉儿一身薄衫歪在竹榻上。 四九城的天气最近跟疯了似的,一日比一日热,还未入五月,倒要预备起团扇和冰饮来。 沈姑姑匆匆进来,欲言又止。 苏婉儿察觉,懒懒出声,“何事让姑姑为难?” 沈姑姑看了看四周,下人们颇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这时方才凑近了,低声道:“回娘娘,苏家传来消息,大爷与谢太医的女儿谢澜定下婚事,日子选在下半年的八月十五。” “怎么会是她?” 苏婉儿猛的坐起,神色登时沉下来。 第四百六十章 千秋与万代 沈姑姑答不上来。 按娘娘从前的意思,谢澜是说给顾长平的,听说那姑娘三巴掌打不出个闷屁来,与顾长平的性子也配。 她小心翼翼的打量娘娘脸色,低声道:“其实,也是好事。” “什么好事?黄花姑娘嫁给我哥这个鳏夫,图什么?图一进门就有人叫她娘吗?” 苏婉儿说到恨处,拿起小几上盛酸梅汁的瓷碗,砸了下去。 沈姑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得垂首立在一旁暗自叹气。 “来人,去把谢太医给我叫来!” “娘娘!” 沈姑姑一听这话,不得不出声道:“这门亲事是大爷求了顾长平,顾长平亲自登门做媒才求来的,娘娘细想想这里头的事情。” 苏婉儿一怔。 “你是说,我哥他是为了我,才求娶的谢澜?” “是不是的,奴婢也不好说。” 沈姑姑语峰一顿,缓缓道:“但谢澜进门,真正得益的可是娘娘,谢太医为着他女儿,定会对娘娘死心踏地,娘娘以后无须再防备,只管差他去作事。 王家失势,王皇后也失了帝心,但她好歹有太子傍身,总有复起的那一日。娘娘想要与她抗衡,这顶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孕事,这个事情上,谢太医 便大有用处。 日后生下一男半女,谢太医的用处就更大了,宫里夭折的皇子皇女多不胜数,有他在,娘娘也能少操一半的心。” “可是姑姑,我……” “娘娘!” 沈姑姑怕她说出不该说的,扑通一声跪下道:“事分轻重缓急,还请娘娘三思。 ” 苏婉儿看着沈姑姑担忧的眼神,紊乱的气息渐渐平了下来。 沈姑姑见状,忙道:“娘娘不仅不该拦,还应该赏些东西给谢府,这样一来,不仅谢府有脸,便是大爷也会念娘娘的好。” 默然半晌。 苏婉儿垂首道:“你说得对,我不能为了一点私心,毁了好不容易争来的局面。你且起来吧,回头礼备得重些。” “娘娘英明!” 苏婉儿瞥她一眼,拎着裙角缓缓走进暖阁。 暖阁中一时静谧,窗外夏风吹过,撩动窗纱,在这片静谧中,她发出一声低低冷笑: “谢澜,本宫且先容你活些日子。” …… 一整天抄写下来,靖宝的手都要断了,一旁的钱三一更是唉声叹气。 “这种工作毫无意义,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钱三一拿着一本破书,冷笑道:“定是那个冯老头嫉妒咱们长得又好,学问又好,所以…… ” “所以如何?” 冰冷的声音来自窗口,钱三一一看来人,忙扯笑道:“所以,这才是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冯老您这是在锤炼我们呢!” 这反应? 这口才? 靖宝暗戳戳的冲钱三一举了个大拇指,起身恭敬道:“冯老!” 冯老头神情严肃的走进来,将两人抄写的书籍翻了几页,冷笑道:“锤炼称不上,我就是瞧你们两个不顺眼。” 钱三一:“……” 靖宝:“……” “一般来说,我对比自己长得好的,聪明的,都瞧不顺眼,落在我手上,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冯老头冷笑一声,手指点点桌面,“这狗扒一样的字,我劝你们重写,这书是要传世的,别后世学生看了,骂一句:这他妈什么玩意?” 钱三一:“……” 靖宝:“……” 冯老头打击完,背着手慢悠悠的踱步离开,一脚跨出门槛,忽又想到了什么,又扭头道: “钱状元,你这长相其实挺浪费你爹你娘一晚上的时间的。” 钱三一勃然大怒,靖宝见势不妙,一把死死拽住,“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还有你,靖探花!” 冯老头鼻孔朝天道 :“你的脑子被猪拱了吗,竟然学顾长平的字,要学也麻烦学得像些,别学个二五郎当的,丢顾长平的脸。” 靖宝脸色大变。 钱三一反手死死拽住靖宝:“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冯老头精准打击完两个菜鸟手下,痛快的哼着小曲走了。 靖宝性子素来执拗,别人越是踩她,她越要争气,更何况这回还扯上了顾长平。 “你先回去吧,我再抄一会。” “今儿个先生不来接你?” “你怎么知道?” “先生若来,你保证跑得比兔子还快!” 靖宝:“……” 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 …… 掌上灯,重新拿出纸张,靖宝开始认真的抄写,写了近一个时辰,手抖得厉害,方下收笔。 她用镇尺压住纸,将书还回书架,正欲挪开视线,忽的发现,书架的最上一层,有两本旧书霉得厉害。 “得先抄这两本啊!” 靖宝个子小巧,踮起脚尖也够不着,只得搬来椅子,站上去将书拿下来。 “咦,怎么那边还有一本?” 这书横放在书架顶板的最上面,若不是靖宝站在椅子上,视线高过书架,根本瞧不见。 她伸手去够。 这书放在那边已经有些年头,封面满是 灰尘,也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字。 靖宝随手翻了翻内页,表情顿时变得十分惊恐。 建文三年,御史中丞刘机辞官; 建文八年,刘机生病,帝派胡庸探视,随行太医为刘诊脉开药方,三日后,刘机病逝。 建文十年,胡庸谋反,太医指证胡庸授意他毒死刘机,帝大怒,抄胡庸全族。 建文二十三年,前丞相朱善长供认与胡庸共同谋反的细节,帝杀朱,夷其三族。 读到这里,靖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 太医只为皇亲贵族看病,胡是外臣,断不可能让太医下毒,那么真正毒死刘机的人,是文帝。 刘机是文帝的结拜兄弟。 胡庸是文帝的开国大臣,随文帝东征西战十几年,立下赫赫功劳。他若想反,不必等到李氏坐稳了江山,再想着造反。 据史料记载,朱善长是文帝最信任的大臣,文帝曾授他免死丹书一张。 胡庸死后多年,朱善长竟然被查出参与胡庸谋反一案,这明明…… “明明是想将大秦所有有功勋的文臣武将统统杀死,只为保他李氏江山千秋万代!” 靖宝心中一动,低喃道:“建武年间,顾氏一族被诛灭会不会也记在上面呢?” 第四百六十一章 能信任你吗 靖宝将书往后翻,却不料什么都没有看到,书页的后面是密密麻麻的一长串名字。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看过去,有些完全没听过,有一些则是听过的,说书先生将他们或贪腐,或抄家的事都编成跌宕起伏的故事。 靖宝惶惶合上书,不料却发现书的背面写着三个字-- “逆臣录!” “啪--” 手一松,书掉落在地上,惊得连烛火都跳动了几下。 靖宝深深的吸了两口凉气,心底仿佛有什么涌上来,赶紧又捡起书,开始数“逆臣录”上的名字。 数都数不过来。 几千个? 还是几万个? 她跌坐在椅子上,盯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脸色复杂晦暗。 该杀的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枉死的,牵连的,含冤的,含恨的…… 那个位置,分明是用万千人的血肉,铸就的皇权霸业啊! 这一瞬间,她似乎明白顾长平为什么铁了心要造反的理由: 皇权高高在上,操纵世间一切,世人命若蝼蚁,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凭什么由不得自己? 凭!什!么!呢? 许久。 靖宝将翻涌的心绪压下,踩着椅子将书放回原处,然后紧闭门窗,吹灭烛火,提着灯笼往外走 。 此刻,一轮下弦月照在半空,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靖宝心想,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做出一只符袋来,好让他避灾厄、渡劫难……掌命运! …… 甜水巷。 西跨院里静极了。 杜钰梅正在灯下读书,见喜儿领着七爷走进来,忙放下书迎过去。 “七爷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七爷来得正好,皇帝铁腕削藩,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我来分析给七爷听听……” “那些个朝事以后再谈,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 靖宝出声打断,“马上就是五月初五,我要做符袋,你教我!” 杜钰梅:“……” “引发的后果很快就能看到,以后这四九城必不太平,我做几个符袋送人,也好让他们避避灾厄。” 杜钰梅心中一惊。 七爷口里所说的他们,必定是国子监最要好的那几个,虽说削藩的事情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但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说得准呢! “七爷想学简单的,还是难的?” “难的!” “七爷从前拿过针?” “从来没有!” “那还是做简单的吧,针线活和读书都是水磨功夫,急不得。” “不用,我能行。” 杜钰梅狐 疑地看了七爷一眼,总觉得今儿个的七爷心事重重,她不好多问,笑道:“那我就教七爷做个别致的吧!” “成!” 喜儿立刻拿过一旁的剪刀,剪去一段烛心,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七爷,首先这针和笔不同,所谓穿针引线……” 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用心,时间静静流淌而过。 …… 回到靖府,夜已经深了。 走到二门的时候,靖宝顿住了脚,思忖片刻,扭头冲身后的阿砚道:“先不回房,你跟我到书房来。” “是!” 主仆二人进了院子,靖宝把院中打粗的两个小厮遣开,又吩咐阿砚道:“把门掩上。” 阿砚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心想:爷这般兴师动众,怕是有事要说。 果不其然,靖宝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阿砚吃了一惊,“阿砚,我能信任你吗?” 这话,说得极重,且闻所未闻。 阿砚双腿一曲,扑通跪倒在地,“阿砚生是七爷的人,死是七爷的鬼,阿砚这辈子只有七爷一个主子。” 靖宝对上他的眼睛,缓缓道:“我与先生的事情,你都看在眼里,那么先生要做的事情,凭你的聪明,也应该猜得出来!” 阿砚的眼神骤然 紧缩,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看着七爷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只得轻轻的点了下头。 “你怎么看?” 怎么看? 阿砚心跳如擂,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道:“阿砚第一次见到七爷,老爷在一旁说,这就是你的主子,你这辈子唯一的任务,是护他平安。如今老爷不在了,这话阿砚始终记得。” 提起父亲,靖宝的心隐隐抽痛,“你的话,说得太委婉,我想听更直白些的。” “七爷!” 阿砚低吼道,“阿砚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护着七爷,只要七爷是平安喜乐的,阿砚什么都能睁只眼闭只眼,若七爷因为先生……” 那几个字,阿砚始终无法说出口,只得咬牙道:“若七爷一意孤行,阿砚也只能陪着七爷一意孤行,阿砚这条命是七爷的,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呢? 这话里的埋怨已经掩不住。 靖宝忽然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你的命从来不是我的,它属于你自己,这话我早就与你和阿蛮都说过,主仆一场,我把你们当人,当朋友,当手足,从来不是下人。” 说着,她敛了笑:“我不是一意孤行,若真是,我早就把这身皮撕碎了跟 他走。我想了又想,思了又思,每一天每一夜都在靖家和他之间煎熬。” 阿砚看着七爷双目微垂,默默的在心里答了一句:这些,我都知道。 “爷与阿砚说这些,是在心里有了选择?” “没有!” 靖宝摇头,“选择太难,非黑即白,这对我来说,生不如死。” “那么爷的意思是?”阿砚心绪起伏着。 “人活着,都是要死的,可死之前,得好好活。” “恕阿砚愚笨,听不懂爷的话。” “人活一世,如何能事事理智,心中情爱已起,我想任性一回。说得更直白些,我即要为靖家,又要为他。” 阿砚沉默半晌,“爷,蛇鼠两端这能行吗?” “行不行的,总得试了才知道。” 靖宝伸手虚扶起阿砚,直视着他的眼睛,“阿砚,陪七爷试一试,好吗?” 这是个选择问句,做选择的人是阿砚,阿砚是个下人,是个卖了身的奴才。 他这辈子只听说“你要如何,你必须如何,你只能如何”,从来没有一次,选择权在他的手上。 阿砚的喉咙突然有些紧,心跳也越来越快,他不由的替自己难过,也替七爷感觉难过。 怎么,就是这个局面了呢! 第四百六十二章 去做两件事 阿砚看着七爷白净的脸,哑然半晌。 良久,双膝又跪下,郑重的咬出一个字:“好!” 其实,她根本不必要让他选择,她只要轻轻一个眼神,他必会为她赴汤蹈火。 这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靖宝莞尔一笑,暗下彻底的松了口气。 她要做的事情凶险至极,胜者王侯,败者亡魂,她不能冒半点风险。 “今晚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出发去南边。” 靖宝示意他坐下,阿砚哪里敢坐,起身垂首躬立道:“去南边做什么?” “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在靖府祖茔附近添置田庄,房舍,以备祭祀供给。万一有事,这些产业入不了官,可给靖家留条后路。” 阿砚心中咯噔一下。 “先生与我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哪怕我不参与他的事情,也会受其牵连。” 阿砚忽感不寒而栗,“爷是打算有备无患?” “对!” 有备无患,方可放手一搏。 靖宝清清嗓子,“第二件事,是我想暗下为先生添置地亩,收粮,存粮。皇帝和昊王这一仗,早早晚晚会打,仗一旦打起来,粮食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 表面看昊王那头迟迟没有动静,顾长平也似乎只顾着与她风花雪月,其实 不然。 没动静 ,是因为时机不成熟,粮草没跟上。 江南鱼米之乡,钱多粮多,但顾长平不会往南边行动,怕引起怀疑,但她可以。 因为她本来就是南边人。 阿砚抬手拭汗道:“七爷,被动受牵连只是小罪,意图谋反这便是诛九族的罪了。” “我知道,所以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你的命和我的命连在一起,阿砚!” “爷放心,阿砚定事事小心谨慎。” 阿砚咬牙道:“只是这事,要如何做?” 靖宝压低声道:“用我的私房钱,以三姐的名义买田收粮。她和离了,正需要田和粮撑起腰板,可避人耳目。退一万步说,真要败了,这些田产还能为一宁留条后路。” 阿砚背在身后的手,暗戳戳的摸了把后背,摸到了一片冷汗。 …… 翌日的清晨。 天未明,阿砚悄无声息的走了,连他亲妹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向七爷请了假,说要出去办点事儿。 阿砚这人素来沉默寡言,跟在七爷身边也像个影子似的,又常常被七爷遣出去办事,所以他的悄然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阿砚一走,靖宝把阿蛮带在身边进进出出; 史明史亮两兄弟没有调 动,依旧负责家宅的安宁; 元吉则接替了阿蛮的差事,辅佐三姑娘料理家务。 狗二蛋很倒霉,阿砚师傅离开前,教了他一套全新的刀法,还扔下话说,三月若练不成,直接滚出靖宅。 为了留在靖府,留在七爷身边,狗二蛋整个人疯魔了,一日只睡三个时辰,别的时间都用在练武上。 靖宝冷眼看着,暗中让元吉交待小厨房,每日给狗二蛋多添一道荤菜。 阿蛮女扮男装,跟着七爷进进出出,这才知道七爷与顾长平并没有机会“做下坏事”。 两人常常是在马车里厮混一两个时辰,便各自散了。 刚开始两天,她坐在高叔身旁,还竖着两只耳朵偷听。听了两天后,只觉得无聊。 车里的两人偶尔说几句让人牙酸的情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沉默以对。 阿蛮用脚丫子猜,也能猜出这两人必是抱在了一起。 可光抱着搂着有啥意思? 与春画上男人女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相差甚远。 无趣! 太无趣! 阿蛮如今连偷听都懒了,还不如跟先生的小厮齐林拌几句嘴有意思。 这坏小子常常拿眼神偷瞄她,阿蛮心想自己若真是一无所知的黄毛丫头,指不定就被他 那身好皮相给骗去了。 可惜啊可惜! 我阿蛮是七爷一手调教出来了,眼光高着哩! 齐林对阿蛮的出现,一脑门子的不自在。 头昂什么昂? 鼻子哼什么哼? 态度拽什么拽? 不就是我家爷被你家爷压在身下了吗,又不是我齐林被你压身下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给谁看? 齐林偷瞄了阿蛮一眼,冷冷扭过头。 他现在有些明白爷为什么喜欢男人,女人啊就两个字-- 麻烦! …… 一入五月,天气顿时变得燥热无比。 端午当日正逢休沐,靖宝陪三姐、一宁用早饭,沁出一头的热汗,只得又回房沐浴更衣。 刚更完衣,便听到外头院子里有一宁的哭声。 小不点自打会走路后,成天界的要往外头去,这几日听着外头热闹,更是起了心思。 五月属凶月,五日更是大凶之日,靖若袖断不肯让她去外头。 这小丫头聪明无比,知道舅舅宠她,便拉着奶娘巴巴的跑舅舅院里哭来了。 还真是人小鬼大! 不满两周岁的孩子,出府是不能的,靖宝让元吉去外头买些新奇玩意来。 小丫头听了舅舅的话,委屈的撇撇嘴,道了声“舅舅坏”,一抽一嗒迈着两条小短腿 跑开了。 靖宝看得直叹气,问身后,“你说这丫头的脾性像谁?” 阿蛮笑道,“反正不像三姑娘,奴婢瞧着,倒有些像二姑娘的品性。” 靖宝:“像谁都可以,就别像她那个爹!” 阿蛮:“有七爷教养着,哪能呢!” 这话靖宝听着喜欢,又闲扯了几句,主仆二人便直奔侯府。 早两天侯爷就给靖宝下了帖子,请她端午一聚,因为着陆怀奇的事,靖宝不再像从前那样没事就往侯府跑,算算日子,已经好久没上门了。 到的时候,陆怀奇已经等在角门口。 靖宝今日穿一身白凉衫,头上戴一顶黑色飘巾,书生的打扮,陆怀奇从上到下打量她一圈,心底的不舍又浮上来。 他深吸口气,故意用随意的语气道:“戏台子都已经搭好了,父亲在凉亭等你,今儿个府里热闹,你好好玩一天!” “用了饭就得走,和先生、钱三一他们约好的,去逛集市!” 靖宝说得坦坦荡荡,又从怀里掏出只符袋来,“喏,给你的,驱灾避邪。” 陆怀奇只当是小七让哪个丫鬟做的,看都没看就随手塞进了怀中。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不过是过个端午,府里为何要请戏班子?” 第四百六十三章 蹬鼻子上脸 “为何?” “因为要替我说亲。” 靖宝怔了片刻,笑道:“我是不是该说恭喜?” 她这话出口,陆怀奇原本还有些笑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有什么可恭喜的?” “那我应该说节哀?” “你……”陆怀奇气结。 “那符袋是我亲手做的,上头‘顺遂’两字也是我亲手写的。” 靖宝用胳膊蹭蹭他,“表哥,我不与你生分,你也别再与舅舅、舅母置气,若那姑娘家世好,长相好,品性好,那恭喜二字,就很值得。” 陆怀奇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只符袋,看了半晌,方才咬牙道:“值不值得,回头你帮我看看。” “一定,以我火眼金睛看中的姑娘,必定是天底下最好的!” “能的你!” 陆怀奇翻她一个白眼,忽的加快了脚步,眼神也瞬间黯淡下来。 哪还有什么天底下最好的,最好的那个,离我近在咫尺。 …… 戏台子上热闹极了,唱的是《金玉奴》,小生的扮相异常俊俏。 靖宝无心去看,今日侯府来了许多客人,她跟在宣平侯的身边,一个客人一个客人的见过。 外甥有本事,宣平侯自然要趁着人多时拿出来炫耀炫耀。 众贵客见探花郎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一派书生模样,半点没有沾 染上官场的油腻,不由心下都盘算开来。 有几个更是语出大胆,问起了探花郎的婚娶大事。 靖宝笑而不语,拿眼神去看陆怀奇,陆怀奇只得拿出天煞孤星的说法。 众人一听探花郎克父克妻,哪个还敢往前凑,只在心里大叹:可惜,可惜。 一圈客见过,靖宝没有见着傅成蹈。 “舅舅,傅家端午可有节礼来?”她问。 “倒是送了半车。” “那今儿怎么没见着傅大哥的人?” 宣平侯神色一尬,“你舅母不喜那家的为人处事,我忖度着也得替你三姐摆摆谱,所以这次就没下帖子,也好让那府人知道个好歹。” “他为官如何?” “官倒是做得不错,常有人在我耳边夸他务实。” “那便不是池中之物!” 靖宝悠悠道:“舅舅也别冷得太过,在官场上,他到底是您的人。” 宣平侯拍拍靖宝的肩,哼了一声道:“一松一弛,一威一恩,方是御人之道,我心中有数的。” 听了这话,靖宝便不再多说。 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傅老四干下那没屁/眼的事,哪怕傅老大是个顶顶好的,也会受其牵连。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话,不是嘴上说说的。 这时,刘氏派人来请儿子和靖宝。 陆怀奇用力虚咳 两声,靖宝便知道这是要去见说亲的那位姑娘了,便恭恭敬敬的向侯爷请辞。 两人并肩离去。 宣平侯看着他们的背影,莫名生出一个念头:阿宝要是个女的就好了,不仅知根知底,两家也能亲上加亲。 忽的一阵风刮过,宣平侯打了个激灵,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我这是疯魔了不成? …… 刘氏远远见儿子和靖宝一道走来,不由认真的打量起靖宝。 越打量,越惊心。 也难怪自家儿子做出那等混帐事,这小子果真的长得面白唇红,雌雄难辨。 从前怎么就没留心呢? 靖宝上前行礼,行完礼规规矩矩的站在陆怀奇身后,好让他高大威猛的身子,替她挡一挡那些内宅妇人想寻佳婿的炙热目光。 “这便是探花郎吧!” “长得可真好!” “啧啧啧,一身的清贵之气,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刘氏听了,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天底下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家儿子最出众,偏偏儿子与靖七站一处,除了个子高些,块头大些,别的没有一样比得过。 若只是比不过,也就罢了,还被勾得起了龙阳心思,刘氏心里真跟吃了十七八个苍蝇般恶心难受。 今日她是故意把靖七和儿子一并叫来的。 虽说 靖七避嫌不大上门,但保不准儿子的心还在他身上,她安排这场说亲宴,就是想给这两个祖宗提个醒: 都给我清醒着些,男女结合才是人间正道。 “怀奇,带你阿宝表弟去给你二舅母行个礼。” “是!” 陆怀奇拉着靖宝走到一华贵妇人跟前,略施一礼,“二舅母!” 靖宝也忙跟着行礼。 妇人笑眯眯的看着陆怀奇,指了指身后的姑娘道:“这是你九表妹。” 靖宝此刻才算明白过来,刘氏替陆怀奇相看的,是她娘家二哥嫡出的小女儿。 刘氏出身不低,娘家在庐州府是有名的望族。 靖宝抬眼去看那姑娘,只一眼,便知道这姑娘不是陆怀奇的菜。 陆怀奇喜欢的是像她这样有主见,有手段的,而不是眼前这位一团和气,形容尚小的女子。 果然,陆怀奇行过礼后,便借口前院有事,拽着她匆匆走了。 半路上,靖宝扯了扯他的衣袖,压声道:“我也觉着不合适。” “为什么?” “那姑娘降不住你!” 陆怀奇沉默了片刻,“我娘的意思,降不降得住是其次,能不能拿捏,会不会生养才是关键,你没瞧见她屁股大吗?” “没瞧见!” 靖宝看着他,“你打算如何?” “你都看不上,我能看 上吗?看在我为你挨打的份上,这事你负责想办法?” “凭什么是我?” “就凭我是你表哥!” 陆怀奇老神在在道:“还有啊,你下午约了他们逛集市,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护花!” 靖宝瞪大了眼睛,陆怀奇比她瞪得更大,片刻后,两人同时噗嗤一下,齐齐笑出了声。 这一笑,如冰河在暖阳里融化,同时融化的,还有那些不曾说开的芥蒂和心事。 靖宝想:“他能说出那样的话,是把我当成真正的兄弟。” 陆怀奇:“比起反目成仇,这样没心没肺的跟在小七身边,也是好的!” “去归去,但你不能摆脸色给他看!” “凭什么不能摆?我是你表哥,和亲哥也没什么区别,按辈份,他也得叫我一声哥。哥摆个脸怎么了?” “做人得讲道理!” “我这人从来不讲道理!” “姓陆的,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靖小七,这件事上,你没的选。” “凭什么没的选!” “你欠我的!” “你……” “别忘了,我还为你挨了一顿毒打呢,屁股到现在还疼!” “……” 两人身后,一身男装打扮的阿蛮无声翻了个白眼。 想给顾先生摆脸色? 表少爷,你可想得真美! 第四百六十四章 朝暮是相思 午后的集市,热闹非凡。 食店、客店、酒肆、茶坊杂列其中,家家户户的门口,摆着蒲叶,艾草,繁露,桃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艾草味儿。 靖宝赶到的时候,顾长平已经站在牌坊下面。 他穿一身雪青色长衫,头上戴黑色飘巾,也是一副书生的打扮。他的身后,站着钱三一。 钱三一目光在两人身上度了几个来回,一白,一青,哼,他们是事先约好的吗?是为了显示钱爷我是多余的吗? 咦? 靖七还带了一个人过来。 还是这小子想得周到啊,怕他一个人孤单,故意把陆小爷带来给他做伴,这陆小爷也应该是个有钱的主吧! “陆小爷!” 钱三一走过去,咧嘴一笑,“你也来了,走,咱们一起逛逛去。” 谁和你逛啊! 陆怀奇嘴角勾勾,上前冲顾长平摆脸道:“先生,请吧!” 顾长平淡笑了下,“不好意思陆小爷,我与阿宝有些事情要谈。” “何事?” “不可与外人说也!” 陆怀奇:“……” 顾长平说罢,拍拍钱三一,“替为师招呼好陆小爷!” 钱三一:“……” “阿宝,走!” 顾长平在陆怀 奇虎视眈眈的目光中,长臂轻轻勾住靖宝的肩,两人并肩而去。 陆怀奇呆愣在原地:“……” 陆怀奇的身后,阿蛮用无比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表少爷,我就说你想得美吗! 前面,靖宝低声和顾长平解释为什么陆怀奇会跟过来。 顾长平耐着性子听完,收回落在她肩上的手,轻轻往她眼前一摊。 “什么?”靖宝一愣。 顾长平薄薄的眼皮抬了一下,没说话,像在表达一种无声不爽。 靖宝这才反应过来,忙从怀里掏出一只符袋,“喏!” 顾长平拿过来细看。 符袋由赤白生丝织就,用五色线绳结束成花形,里面装了雄黄粉末,若不细看针角,这物件极为精巧可爱。 反面,写着“朝暮”二字。 朝朝暮暮,是为相思。 顾长平用符袋轻轻敲了一下靖宝的额角,柔声道:“带陆小爷来的事,一笔勾消。” 靖宝一愣,心说也不问问自己做这个符袋花了多少时间,用了多少心思,还有那朝暮二字,是何用意? 顾长平这时已掏出玉佩,将那只符袋系在上面,然后往手腕上一套,再绕着手腕缠上两圈。 靖宝看完这一系列的动作 ,才后知后觉发现,不知道何时,这人把玉佩的挂绳改成了手绳。 她因为身份,不得不把两人的一切藏起来; 他却在用这样一种隐晦的方式,将他们的亲昵、喜欢、思念悄无声息的展示,在隐秘之处,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靖宝的心,软成了一滩水。 朝暮二字,是为相思。 可明明人在眼前,那相思却半分都没有退去,怎么就愈发的浓烈了呢? 因为端午,街边站满了摆摊的商贩。 有卖小玩意的,有卖粽子的,有卖蜜饯瓜果的…… 顾长平留意着靖宝的目光,她的视线在哪个地方多停留片刻,他便给上摊主二文钱,让靖宝随意挑。 不消片刻,靖宝手里便拎了好几个纸袋。 “先生?” 身后的钱三一眼馋了,扯了扯顾长平的衣袖,“这蜜饯我也想买两包。” “给他两包。”顾长平冲那摊主道。 钱三一一听,大喜,忙道:“我要这两包!” 摊主把蜜饯包好,交给钱三一,这时顾长平便转身离开。 还没付钱呢? 钱三一赶紧一把拉住,“先生,算帐啊!” “你的为什么要我算帐?” 顾长平冲那摊主一摇头:“您老别 误会,我与他不太熟,不信,你问她!” 靖宝看一眼顾长平的脸色,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确实不太熟,先生,走吧,我们去其他地方转转!” 刚刚让我照看陆小爷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太熟? 钱三一敢怒不敢言,对着正凑过来看热闹的陆怀奇撇撇嘴,下一瞬,似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怀奇掏出二文钱放进摊主手中,“你家先生原来是这么不大方的人啊!” “他这是赤裸裸的报复!”钱三一塞一颗蜜饯进嘴。 陆怀奇:“为什么?” “因为今日我本来约的是高美人,这小子衙门里忙,没办法我只得死皮赖脸的跟着靖七。” “为什么要跟着她?” “总得有个人替我付钱吧?” 陆怀奇:“……” …… 走累了,找个茶棚坐下来,问卖茶的老汉要了六碗茶,几碟点心。 茶端上来,竟是凉茶。 顾长平叫住老汉,“麻烦再上一碗热的来。” 钱三一用帕子擦汗,“先生,这么热的天,你还要喝热的。” 恰这时,热茶端上来,顾长平往靖宝跟前一放,“给她喝的。” 靖宝纳闷了:“我为什么要喝热茶?” “对啊,他为什么 要喝热茶?”钱三一也纳闷了。 顾长平黑沉的眸子睨靖宝一眼,随即挑了下眉:你说呢? 靖宝忙低下头,端起热茶喝一口。 上个月来葵水的时候,肚子隐隐作疼,他知道后,便禁了她的冰饮,这事自己都忘了,偏他还记得。 没人搭理的钱三一看看顾长平,又看看靖七,心里替靖七直叹气:连喝热的,冷的都被管着,这就是和长辈谈情说爱的下场,没自由! 一旁,陆怀奇撑着下巴,兀自出神。 这男人虽然小气,却心细如发,不像自己这般大。大咧咧,也难怪小七喜欢。 角落里,齐林与阿蛮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这一幕-- 一个心想:爷在小事上倒是挺强势的,床上怎么就不行了呢? 另一个心想:表少爷这下应该死心了,瞧瞧,七爷在他面前,都不敢摆脸色呢! 几人正各怀心思时,忽的一阵脚步声走近,四个锦衣卫打扮的人走进来。 为首的,竟然是盛二。 盛二见到凉棚里坐着的人,微微一愣,面无表情的招呼下属往另一张方桌坐下。 刚坐稳,感觉有道视线看过来。 盛二扭头看过去,与钱三一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第四百六十五章 输人不输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钱三一眼里隐隐寒光。 这时,凉棚里的客人纷纷起身离开,谁敢跟锦衣卫在一个棚下喝茶,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躲远些才是正经。 盛二视若不见,朝卖茶老汉招呼道:“四碗茶,四碟点心,上快点!” “来了,来了!” 老汉胆战心惊看盛二一眼,忙不迭的去倒茶。 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那老汉端茶的时候,脚下一绊,半碗凉茶洒在盛二的前襟上。 盛二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官爷,对不住,对不住!” 老汉吓得脸都白了,忙扯下肩上的毛巾,凑到盛二的胸前,“我来帮官爷擦擦!” 盛二拿刀的手往外一掀,怒呵道:“滚开!” 老汉踉踉跄跄退后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碗碎成了两片。 靖宝脸色一愠,刚要站起来理论,一只大手落下来,扭头,顾长平微不可察的一摇头。 靖宝顿时不再动作。 她一直有个隐隐的念头,顾幼华死遁的那场大戏中,盛二扮演的角色,非敌,是友。 靖宝忍得住,她对面的小陆爷也忍得住。 官场上行走两年,棱角都磨平了,谁不知道锦衣卫是皇帝的狗,是不能惹的,惹了准 没好果子吃。 “先生,我去给小七买点她爱吃的荔枝,要不要一起?” 虽然他不想惹锦衣卫,但不代表他看得惯锦衣卫这副嚣张跋扈的作派,为防止冲动,他决定避一避,顺带找顾长平单独聊一聊。 有些话,他放在心里许久了。 顾长平自打今日看到陆小爷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不仅仅是跟过来逛个街这么简单。 他起身,冲靖宝道:“我陪陆小爷去去就来,你坐着别动。” “先生?” 靖宝这时也看出陆怀奇把顾长平拉开,定是有话要说,码不准是好言,还是恶语。 顾长平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不用担心,经过锦衣卫一桌时,他轻轻的唤了口气。 正在擦拭胸口的盛二懒懒的抬了抬眼皮。 两人飞速的对视一眼,又各自悄无声息的挪开。 …… 荔枝是稀罕玩意,当街哪有卖的,不过是借口。 陆怀奇素来是个痛快人,走出几十丈后,便在一处阴凉下停了脚步,绷着脸道: “顾长平,明人不说暗话,小七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后头打算怎么办?” 这话让顾长平微微诧异,原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是知道内情的,“陆小爷希望我怎么办?” 陆怀奇一噎,没 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顾长平看着他,声音平静又笃定:“她如今这个身份,很多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意外无处不在,只一点请陆小爷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她!” 陆怀奇听了这话,心里升起奇怪的念头。 原来老天爷是公平的,瞧瞧,给了这个男人一颗甜的糖,又赐他左右为难的苦。 小七的身份一日不露出来,他就得受着这样的苦,不能声张,不能大婚、不能生儿育女…… 其实,我真不用给他脸色看,老天已经给他脸色看了。 饶是这样,陆怀奇决定把脸再绷得吓人点,“你是男人,护着她应该,她做这个七爷已经挺难,你不许再给她压力。” 顾长平闻言轻拧眉头:“陆小爷是以何种身份,对我说这样一番话?” “她哥,她亲哥!” 陆怀奇挺了挺胸膛,冷酷无比道:“这话从我口,进你耳,不许与第三个人说。我府里还有事,买荔枝的事情就交给你,对了,给小七带句话,他欠我的,麻烦赶紧还!” 陆小爷嚣张跋扈的瞪了顾长平一眼,摆出自认为最帅的姿势,转身离开。 他娘的,输人不能输仗啊。 不料,顾长平伸手拦住了他,“ 我有几句话,陆小爷想不想听一听。” “说!” “你能替她保守秘密,又与我说这样一番话,还说出亲哥两个字,可见你心里是有她的。” “废话,那必须是有……” 话一出口,陆怀奇顿觉坏事,忙不迭解释道:“你可别胡思乱想,我与她清清白白,就算有什么,也是我一厢情愿。” 到底是没什么诚府的人啊,几句话一激,连底都露出来了,顾长平眼神幽深的离奇。 心中喜欢,却只能远远看着,又怕别人欺负她,又怕别人猜疑她……这个陆小爷虽然有混世魔王的混名,却不失个光明磊落的男人。 “陆小爷,如果有一天,我护不了她,还请陆小爷帮忙护着。” “你……你什么意思?” “这话,经我口,进你耳,不许与第三个人说。” 顾长平笑了下,“陆小爷敢不敢应承下来?” 陆怀奇:“……” 我为什么要应承下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 什么叫他护不了,我帮忙护着,他顾长平算老几,凭什么差使我做事情? …… 这厢边,陆小爷纠结着;那厢边,钱三一也纠结要不要替那个卖茶老汉出一下头,他实在是忍不住。 对啊! 我和高 美人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兄弟,这小子如今在锦衣卫的官位,高他盛二一等,我怕盛二个鸟啊! 钱三一这么一想,顿觉得胆气从脚底心往上直冲窜。 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垂眸看了盛二一眼,嘴刚要张开,忽见盛二的手往腰后一放,扶在剑柄上。 他吓得腿一软,扑通跌坐下去,低头装作喝茶的样子。 盛二余光看到,无声冷笑。 怂货! 一盏茶喝完,盛二掏出二两银子往桌上一放,起身离开,另外几个锦衣卫也纷纷跟他离去。 人刚走,天就变。 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风起云涌之后,必是一场狂风暴雨! 卖茶的老汉相当有经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冲靖宝他们道:“要下雨了,客官赶紧找地儿避避雨!” “我先生还没回来呢!” 钱三一看看天,又看看孤坐着的靖宝,咬咬牙道:“靖七啊,我不陪你等先生了,我得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去。” 说罢,把长椅往后踢了下,人就冲进了狂风里,速度之快,靖宝连一声“哎”都没说出来。 真是人精一个! 靖宝掏银子付了茶钱,扭头冲角落里的齐林道:“齐林,快去找找先生和陆小爷,怎么半天也没回来!” 第四百六十六章 小娘子有福 齐林也正心急呢,一听七爷这么说,忙跑出凉棚。 这时,一阵狂风吹过来,只听得噼里啪啦几下,天上竟下起了拇指大的冰雹儿。 接着,冰雹夹着大风大雨呼啸而来。 “七爷,找地方躲躲!”阿蛮抱着头大喊。 躲了,不就是要和先生走岔了吗? 靖宝愣了下,喊道:“你别管我,我再等一等,说不定他马上就到了!” 阿蛮急得跳脚,哪有主子没跑,自己就先跑了的,更何况爷今日穿得单薄,淋了雨被人瞧出好歹来该怎么办? “七爷,我陪你一道等!” “好!”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冲了过来,猛的拽住靖宝的手,便往外跑。 靖宝定睛一看,正是顾长平,忙喊道:“我表哥呢?” “他有事先回去了!” “等下,阿蛮还在……” “别管,有齐林!” 顾长平把靖宝往腋下一搂,靖宝被冰雹打得睁不开眼睛,只好跟着他跑。 此刻街上已经一片混乱,所有人在抱头逛奔,寻找能避雨的地方。 顾长平低头看了怀中的人一眼,衣服已经打湿,隐隐露出玲珑的曲线,得找个无人的地方避雨才行。 他脚下一拐,往小巷子里跑去。 哪知,今日端午几乎整个四九城的百姓都出动了,小巷子里也 到处是人。 靖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顾长平拖着往前跑,正想喊一声“跑不动”的时候,忽然,顾长平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喘着粗气问。 顾长平按着靖宝的脑袋,把她往某一户大门上一推,随即自己的身子跟着贴了上去。 靖宝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这户人家的屋檐是往外突的,与大门之间正好有十来寸的距离,刚刚适合站一个人躲雨。 “你别贴着我,往边上站站。” 这人身上硬梆梆的,有些起伏,靖宝看看身旁,还能站一个人。 顾长平哭笑不得,这会他真想拿个铜镜给她照照,自己是副什么样子! 他抹了一把脸,低头冲靖宝努努嘴,然后身体慢慢往后挪出半寸。 靖宝低头一看,脸色惧变,湿了的白衣贴在身上,不仅露出了中单,也露出了起伏的胸线。 这时,边上跑来一粗布男子,手里还拿着一长串的粽子,大概是看到了这处绝佳的避雨之地。 他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埋怨道:“这什么鬼天,说变就变。” 说着,扭头冲顾长平一笑:“啊,兄弟,你也淋湿了。” 顾长平忙将大掌环到靖宝的腰后,一把扣着她纤软的后腰,稍一用劲,就让她身体贴到自己身上。 而他宽大的后背,也严严实实的挡住了男子的视线。 “是啊,淋湿了!” 男子原本没察觉顾长平怀里还抱着一个人,这几下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好奇问道:“兄弟,你怀里的人是谁?” “我……” 顾长平低下头,望着靖宝,“娘子,她胆子小,最怕刮风下雨的!” 瞎说! 什么娘子,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靖宝心乱如麻的避开他的眼睛, “嗨,跟我家那个一模一样,我家那位刮风下雨还不是最怕的,最怕的是打雷,一打雷啊,就往我怀里钻,真弄不明白这有什么怕的!” “我也弄不明白。” 顾长平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怀里的少女湿发正滴着水,水珠顺着白玉般的脖子往下滑,胸前虽然束着,却紧紧的贴住他的胸膛,小脸因为害羞和急喘现出可怜样儿。 他被她诱人的样子迷住,呼吸陡然变重。 一边蠢蠢欲动,一边默默反省。 靖宝还沉浸在那一声“我娘子”中,等察觉到的时候,已退无可退,缩无可缩。 她微微艰难的抬起头。 男人用力的呼着气,头发凌乱的散在额头,透过乱发的间隙,可以看到他紧拧的眉心和赤红的眼睛。 靖宝第一次看到顾长平这幅模样,也第一次感 觉到一个成年男人蓬勃的、阳刚的身体。 这身体和他儒雅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 男人没话找话,“兄弟,今天怎么上的街啊?” 顾长平:“带娘子出来逛逛,买点小玩意儿,大哥你呢?” “我啊!” 男人想着被困大雨中,一脸的懊悔道:“我就多嘴说了一句五味斋的粽子好吃,把他们娘俩说馋了,这不就来跑出来了吗?以后啊,再不能这么冲动。” 顾长平的手指轻捏了下靖宝的后腰,“娘子,我冲动吗?” 等了好一会,才听到靖宝嗡声回了两个字:“冲动!” “知道为何吗?” 顾长平不等她回答,一语双关的解释道:“定力不足,情不自禁!” 靖宝本来还想嘲笑他几句,这会倒有几分难过。 情到深处,是情不自禁,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鱼水之欢,是人伦之乐。 她在色欲熏心! 他也在苦苦煎熬着! “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是有定力的,女人孩子巴巴的望着你,你再多的怨气,还不是乖乖的给他们当牛做马!” 顾长平勾笑,又轻轻的捏了下靖宝腰间的细肉,“我家娘子,也常常骑我头上。”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这对小夫妻,哈哈大笑起来。 谁骑你头上! 靖宝拿眼 睛去瞪他,不料发现男人也正低头看着她。 目光相抵,片刻后,又心照不宣的挪开。 靖宝低头,像只乖巧的小猫儿一样,用鼻子蹭蹭男人的胸口,手上却使了一把狠劲拧下去。 谁骑你头上,都是你在欺负我! 顾长平痛得倒吸口凉气,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垂下那双比一般人更浓密的眼睫。 他的小娘子,凶着哩! “兄台,你和你娘子成婚几年了,可有孩子?” “刚成亲,还没有孩子。” “怪不得小娘子躲你怀里,连个脸都不肯露!” 男人探出头看看天,见雨势小了些,忙道:“你们再躲会,我得回去了,回去晚了又得被她数落。” 顾长平招呼道:“大哥慢走,粽子可拿好了!” 啧啧啧,这兄弟的心可真细。 男人跑出两步,又回首喊道:“小娘子啊,你看看你夫君把你抱得多严实,一点儿风雨都没让你淋着,一看就是个心疼人的,你可算有福啰!” 耳边终于清净了。 靖宝长松口气,把顾长平往外边推推。 顾长平低下头,黑漆漆的眸对上她的,很轻的弯着眼眸笑了,“听到没有,小娘子有福啰!” “什么福?” 靖宝红着脸问,随即壮着胆子又补了一句:“是幸福还是性福?” 第四百六十七章 宁王自焚亡 顾长平脑子里轰的着了一片火,烧得脸上,耳朵,掌心都在发烫。 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凸起的喉结滑了一下,“都有。” 意乱情迷时,定力什么的都是摆设,他低下头,吻在了靖宝的颈侧。 心悸中,靖宝的呼吸都在颤。 她想:这端午过的,可真够刺激的! …… 风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半个时辰后,云散雨去,太阳徐徐照下来。 衣服一时干不了,再躲下去又让人起疑,顾长平脱下湿衣,披在靖宝身上。 “我去给你买套衣裳来。” 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妥,他离开了,她披着件湿衣干站着,更让他不放心。 靖宝见他为难,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遂指了指身后大门,“要不,试试敲门。” 也是个办法。 顾长平敲门,开门的是个老妪,见是两个湿漉漉的书生,忙请他们进去。 顾长平掏出银子,问老妪有没有两身干净的衣裳。 老妪收了银子,看看两人身形,“要不嫌弃,就穿衣我儿子的衣裳吧!” “不嫌弃,不嫌弃!” 靖宝刚说完,直直的打了个喷嚏,顾长平便催老妪略快些,又将靖宝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搓揉着。 “ 我没那么弱!”靖宝刚抽出手,“阿嚏、阿嚏”又是两下。 顾长平气笑:“你不弱,我弱。” 靖宝一听这话,又想到刚刚雨中那具身体,脸又红透了。 衣服拿来,老妪指指身后的一间房,示意两人进去换。 这是间柴房,光线也不明亮。 进到房间,靖宝还没开口,顾长平已经转过了身,“你先换!” 靖宝愣了一下,没动。 “怕我偷看?” 顾长平知道她的担心,失笑道:“阿宝,我若想看,必是正大光明的看。” “闭嘴,不许说话!” 被说中心事的某人简直恼羞成怒,抱着衣服躲进柴堆后面。 “阿宝……” 他叫她,“陆小爷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说,你欠他的记得还。你欠他了什么?” 靖宝脱衣的动作一顿,老老实实道:“舅母替他相中个姑娘,他不喜欢,让我想办法推了去。” “这么说来,我也欠他的!” “你欠他什么?” “一个媳妇!” 顾长平笑一笑,“你与他说,只要不是我家阿宝这样的,别的我都可以替他作媒。” 靖宝一时没听明白。 “我家阿宝这样的,大秦朝独一无二,已经是我的了!” 谁是你的 ! 美的他! 靖宝偷偷伸出拳头,作势冲顾长平敲了一下,嘴角却高高扬起。 顾长平,我是你的。 但-- 你也是我的。 …… 两人换好衣裳后,相互一看,都乐了。 平常人家,衣裳都是粗布短打,和往日的样子大相径庭。 “顾兄台,你这身衣裳,啧啧啧,完全没了从前儒雅的气质。” 靖宝调皮的眨了下眼睛道:“我……怕是要移情别恋了。” “明明心里喜欢的要死,话却说得这么混蛋,找死呢,嗯?”顾长平佯装生气。 “嗯!” 靖宝认真的一点头,扔下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趁着他不注意,脚底抹油跑了。 顾长平看着她仓皇的身影,宠溺的笑笑。 向老妪道谢后,两人原路返回。 刚拐出巷子,却见十几个锦衣卫策马飞快的穿过街市,消失于道旁另一处巷陌之中。 顾长平不由眼神一眯,还没来得及细想,却听一道声音从正前方的檐下传来。 “先生,到底找到你了!” 顾怿急步上前,附在顾长平耳边低语几句,顾长平的脸色骤然大变。 “出了什么事?”一旁的靖宝担心问道。 “宁王死了!” “什 么?” 顾长平看着靖宝惊惧的眼睛,又补了一句:“是自焚而亡”! …… 宁王李君权是个胆小的人,否则也干不出借口去庙里清修,趁机逃回封地的事。 回封地后,他越想越觉得后怕,这才连上三道求情的折子,称他愿意贬为百姓,并且交出了一半的兵权。 新帝被摆了一道,哪肯放过,于是派使臣去捉拿宁王。 李君权胆小怕事,在得知皇帝来抓他的消息后,立刻将自己的谋臣叫到身边商量。 商量来商量去,发现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乖乖就擒,等候皇帝的发落;另一条是投奔昊王,起兵造反。 第一条路是绝路,皇帝势必会拿他开刀,杀鸡儆猴; 第二条路其实也是绝路,昊王李君羡连他自己的亲兄弟都保不了,如何保他? 李君权苦恼了几天后,他把老婆孩子都召集起来,吃了一顿团圆饭。 酒足饭饱后,所有人都晕倒在当场。 李君权命人将宫门紧闭,在宫墙内外摆放无数的柴火,最后自己点了一把火,自焚而亡。 点火之前,他甚有骨气的对手下道:“我是先帝的儿子,与其折辱而死,不如自尽。”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将整个宁王宫烧成了一片废墟,正值花季的长安郡主李新慧也丧身火海,化作了一缕枉死的新魂。 最可怜的要数宁王侧妃刚出世的儿子,仅仅六个月。 顾府书房里。 靖宝听完整桩事情,不由红了眼睛。 李新慧那姑娘她在寻芳阁见过一面,长相俏丽,性格利爽,虽有几分傲气,却不失是个好姑娘。 宁王滞留四九城,本来是要为她寻得如意郎君,却不想因此而断送了整个宁王府。 顾怿看着一言不发的顾长平,又道:“两个时辰前,消息已经传进宫里,锦衣卫立刻有所行动。” 顾长平眼波一动,“他们的行动是什么?” 顾怿摇摇头,“爷,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敢细查,只想寻着爷,等爷拿主意。” 书房里顿时冷寂下来。 顾长平脸上的平静,一点点淡下去,只剩下某种说不出的担忧。 这时,只听得由远及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书房里三人同时一惊,顾怿飞快的打开门,见来人是沈长庚,不由舒气道:“沈先生怎么来了?” “你家爷呢?” “在书房里面!” 沈长庚骤然低喝一声,“顾怿,你就在这门口守着,我有大事。” 第四百六十八章 围温泉庄子 沈长庚进门,见靖宝也在,不由怔愣了下。 顾长平既然把靖宝带到书房,就没打算瞒她,“长庚,你直说罢!” 沈长庚擦擦汗,“刚刚我在府中过节,有人敲门,进来后就往我面前一跪,让我救她一命。” 顾长平剑眉一动:“什么人?” 沈长庚:“温泉庄子上李娘娘的贴身婢女。” 靖宝的心顿时被勾了起来,“李娘娘怎么了?” 沈长庚:“那人本来奉李娘娘之命,来京中买些端午过节用品,远远见庄上侍卫林立,顿觉不妙,于是机灵的折回城中,找到了我。” 顾长平面沉似水的端起茶盅,端了一会又放回原处,“如果我没有猜错,皇帝动手了。” “你是说,是皇帝下令包围温泉庄子的?”沈长庚惊道。 顾长平深深地看了靖宝一眼,扬了扬眉道:“阿宝,你猜错了。” 所有藩王中,势力最大的是昊王,既然在别的藩王身上连连遇挫,不如就索性拿最厉害的开刀。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 看来,是宁王府惨烈的死状,刺激到了新帝,让他痛下决心。 “先生,现在要怎么办?” 靖宝后背上窜起一层彻骨的凉意,皇帝下令围住温泉 庄子,显然是想用李娘娘这个人,逼昊王做出抉择。 顾长平轻轻点了点茶几,起身走到窗户前,负手而立。 窗外虽然阳光明媚,但屋檐还在往下滴着雨水,空气沉重潮湿,充斥着淡淡的泥土咸腥。 做梦都没有想到,老天留给他和阿宝亲密的时间,仅仅只有数天,一切比他预想的要提前好几个月。 他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很多的情话没有说,很多宠爱没有给。 他还没亲够,没抱够,甚至还没有告诉她,那些年他在宫里受的委屈,好等来她的心疼与安慰。 一切,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顾长平心里舍不得。 他转过身看向沈长庚,“我都知道了,你去厨房看看,让他们把今日的晚饭备得齐全些,我留阿宝在府里用饭。”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思吃饭,这小子莫非色令智昏? 虽百般不情愿,沈长庚还是离开了。 门掩上,顾长平走到靖宝身边,低声道:“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靖宝死死的盯着他,这话,她听出另一层意味。 “然后呢?”她问。 顾长平伸出抚上她的眉骨,“就不能装得笨一些,先好好吃完这顿端午饭再说吗? ” 靖宝贪恋他指间的温度,将头歪过去蹭了蹭:“那样会消化不良的,你不如明明白白的对我说!” 顾长平苦笑:“新帝和昊王的对峙开始了,我这个隐在昊王身后的男人,早晚一天要浮出水面。”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以后得远离?” “怕还是不够!” 顾长平说到这里,便顿住不往下说了。 靖宝明白这话里的深意,远离都不够,那就只有反目成仇。 “一定要这样吗?”她问。 “我也舍不得这样!” 顾长平眼神柔和,“不聊了,先把饭吃了,想不想吃糖心蛋?” “想!” 靖宝牙疼似的笑了下,“吃两个!” …… 皇宫,御书房。 李从厚走到龙案前,拎起密奏冷笑一声道:“两位可有什么想说的?” 户部尚书起身道:“回皇上,这三年风调雨顺,江南又连年丰收,除了边沙外,并无大的开支,因此国库还算丰盛。” 李从厚不耐烦听这些虚的,直问道:“若打起来,能支撑几年?” “五年可支撑!” “足矣!” 李从厚目光一转,看向兵部尚书,“兵部之中,谁人可为将?” 老尚书抚着胡子,沉吟半晌道: “皇上,将才虽多,但若对上昊王,胜算不大。” “为什么?” 老尚书叹了口气,“昊王十来岁便被封了王,长年驻守边疆,与他打交道最多的,一个是武将,一个是蒙古骑兵,他见过最惨烈的战场,最血腥的杀戮,此人并非一般的藩王,而是军队的主帅。” 说到这里,老尚书顿了顿,又道:“放眼大秦,能与之抗衡的只有大将军徐议。只是徐议几个月前在边沙一战中身受重伤。” “其子如何?” “稚嫩的很,至少还得有三五年的磨练才行。” 李从厚冷笑一声,“兵部每年花朕最多的钱,到头来连个能打仗的人的都没有,你们一个个干什么吃的?” 老尚书脸色大变,忙跪地道:“皇上啊,容臣说句诛心的话,能打仗的都已经,都已经……贬的贬,流的流,死的死,还剩下多少啊! “放肆!” 李从厚脸色大变,甩手就把密旨砸老尚书脸上。 老尚书忙伏地喊道:“臣,死罪 !” “杀你无油,剐你无肉!” 李从厚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老尚书啊,朕这里可不养无用之人啊!” 皇帝如此言语,老尚书知道大势已去,也不 替自己分解,只劝道:“皇上,藩王之祸,只可软着来,不可硬着对,就算兵部有十来个能人能出征,那也得师出有名。” “以老尚书的话,朕便是那师出无名,无德无能的昏君啰!” 老尚书看了眼皇上青白交加的脸色,再次伏身下去:“臣不敢。臣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秦,为了江山社稷啊!” “好一个为了江山社稷!” 李从厚冷笑一声,“来人,脱去他顶上花翎。” 一旁内侍王中看着皇帝的脸色,赶紧挥挥手,数名太监围过去,片刻后,兵部老尚书脱去官帽官袍,被人押出御书房。 一旁,户部尚书吓得瑟瑟发抖,生怕自己的官帽也受牵连,一并拿去。 这时,王中去而复返,附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 “当真?” 王中陪笑道:“回皇上,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刚刚谢太医来回话说,母子均安!” 听到母子均安,李从厚的脸才舒缓了许多。 王中见状,又劝道:“皇上,今日是端午,朝事再多再忙,这节还是要过的,何况这是宫里天大的喜事。” 李从厚的子嗣一向不厚,他看一眼户部尚书,冷冷道:“你在此候着,朕去去就来。” 第四百六十九章 皇帝召入宫 第469章 不到一个时辰,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在小厅里。 “你们俩先落座,我去请个人!” 顾长平扔下一句话便走,靖宝余光看到沈长庚的脸色变了变,不由好奇道:“先生请什么人?” 沈长庚看着她,淡淡道:“别急,一会你就知道了!” 请的是个着素袍的中年妇人,脸色白净,手上缠着一串佛珠,靖宝忙起身躬迎,那妇人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顾长平扶她坐在主位,随即将靖宝按坐在四方桌的一侧,自己则在最下首的地方落座。 沈长庚冷眼看着,心想:东西南北面,四方桌头一回坐满人,这个节过得齐全了,只是那姓靖的要换成个女人,则更好。 葛氏拿起筷子,招呼道:“不必客气,吃吧!” 靖宝心情很复杂的去看顾长平。 她进进出出顾府这么多趟,从来没听说过府里还有个老太太。而且瞧着这样子,她和顾长平、沈长庚都熟。 哪知,顾长平似乎根本没有想为靖宝和妇人相互介绍的意思。 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品茶,一边为靖宝布菜,怡然自得的脸上根本瞧不出风雨即将到来。 怕破坏过节的气氛,靖宝也不敢多问,难过 和欢喜交织在一起,化作了食欲。 她心里清楚,这顿饭对她,对顾长平是何等重要。 时间啊,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 可惜,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吃罢饭,丫鬟端来水,四人用茶水漱了口,葛氏由沈长庚搀扶着离开,离开之前她深深看了靖宝一眼,然后淡淡的笑了笑。 靖宝傻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回过神,赶紧露出个笑,可惜,葛氏已经走远了。 “先生,她是……” “嘘!” 顾长平抬起食指竖在自己嘴唇前,“以后若有机会一道吃饭,你就知道她是谁。走吧,我送你出府。” 靖宝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不放。 她不想走! 顾长平轻拍她的肩,低声道:“有这几天的好日子,先生已经知足了。若还是腻在一起,于你不利,于我……更是没办法集中起精神。” “顾长平!” 靖宝连名带姓的叫,将头抵上他的胸口,“真要反目成仇吗?” “走一步,看一步,必要的时候,就需要!” 顾长平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叮嘱道:“你安心在翰林院当你的差,清理书籍,抄写典章虽然苦,但至少远离朝争,冯淑君这个老头,就 是嘴欠了些,心是好的。” “先生认识?” “嗯!” 顾长平抚着她后肩突起的蝴蝶骨,这丫头太瘦了。 “我最初进翰林院,也是他带的我。是我求他把你和钱三一拘着的。” 靖宝猛的抬起头,怔怔地看了半晌后,又把脸埋进他的胸前。 他总是这样,话说三分,事做七分,深谋远虑十分。 “顾长平!” 她听着他的心跳,哽咽道:“端午安康。” 此生都要安康! …… 靖宝前脚刚走,后脚高朝就来。 他翻身下马,趾高气扬的往门口一站,门房小厮见是他,陪笑道:“高公子?” “叫高大人!” 高朝面色阴沉道:“你家主子在何处,皇上有旨,宣顾长平入宫进谏。” 小厮吓得脸色大变,扭头就跑。 高朝略等了会,忽冲身后的两个锦衣卫侍卫道:“肚中有些不适,想上个茅厕,你们陪我一道去吧!” 那两人互看一眼,面露难色。 谁不知道高大人这人娇身惯养,上个茅厕还得有人帮着擦屁股,若不是今日公务紧急,他身边必带两个下人侍候。 “罢罢罢,一个个都指望不上。” 高朝冷笑一声,冲顾府管事道:“你跟我去 。” “是!” 管事做了个请的动作,引着高朝进府。 二人走到无人处,高朝语速飞快道:“快,让你家主子到茅厕见我!” “是!” 片刻后,一身朝服的顾长平匆匆走进茅厕。 高朝见他来,忙压低声道:“宁王领全家自焚,皇帝大怒,已经下令围住昊王的温泉庄子,昊王府也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下。” 顾长平脸色变了变,统统在他的预料之中。 “锦衣卫除了温泉庄子和昊王府外,所有藩王府邸四周都布了人。” 高朝换了口气道:“在此之前,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先一步奉召进宫,皇帝在御书房见了他们,一个时辰后,皇帝当场罢免了兵部老尚书的职位。” “当场罢免?” 顾长平脸上的平静已无法维持。 户部主钱银,兵部管打仗,皇帝召见这两部,应该是有起兵的意思,这个时候罢免…… “为什么?”他问。 高朝将声音压得更低:“老尚书主徐徐图之。” 原来如此! 顾长平眉心微微颤动。 “皇上召你进宫,具体什么事情无从知晓,但据我所知,皇帝是从水惜殿出来后,才下的令。” 高朝看着他,冷笑一声:“对了 ,水惜殿那位有件天大的喜事,马上就要母凭子贵了。” 怀孕? 这个时候? 顾长平暗下惊心地看着高朝,高朝鼻子呼出道冷气,半酸不辣道:“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则诚!” 顾长平回神,大掌落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伴君如伴虎,以后不要冒险给我递消息,凡事先保着自己重要。” 高朝万没有想到他会叮嘱这么一句,怔怔的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 因时间紧急,顾长平弃车骑马,入到宫门时,天已全黑。 高朝将他送到永安门,远远就看到了等候在此,且不住张望的王中。 王中见人来,长松口气,冲高朝行礼道:“大人请回吧,就由咱家领顾博士进去。” 顾长平冲高朝轻一点头,跟着王中踏上了台阶。 此刻羊角宫灯俱已升起,星星点点的,毫不寂寥,这让顾长平有了几分恍惚。 他突然想起来前一世,自己有一回也是这个时辰进宫。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巷,有人等在灯下。那人着一身浅色宫衣,头顶是一片斑斓的灯光。 她立着,姿态挺拔,脸上的笑也灿烂。 那人正是苏婉儿。 第四百七十章 要我怎么做 “王公公,你这是要领我往哪里去?” “顾博士!” 王中笑道:“娘娘今日诊出有孕,皇上大喜之下许娘娘一个恩典,娘娘说想见一见顾博士,咱家这是领着顾博士往水惜殿去!” 这话,简直破绽百出。 他与苏婉儿有前情,皇帝再怎么大喜之下,也不可能让他一个外男见后宫嫔妃。 顾长平极深的吸了口气,道:“王公公,这个时辰宫门快要落下,怕是不合规矩吧!” 王中道:“见一见吧,耽误不了多久,回头咱家亲自送顾博士出宫。” 顾长平嘴角扬起客套的笑,“那便有劳王公公了!” 又走了片刻,水惜殿就在眼前,几个宫女打着灯笼等在殿门口。 “咱家便不进去了。” 王中做了个请的手势:“顾博士,请吧!” 顾长平看看他,目光清冷的跨过门槛。 水惜殿很大,很开阔,走了几十丈,前面的宫女突然把灯笼抬了抬,低声道:“顾博士,娘娘在那里。” 苏婉儿站在屋檐下,身形如同一片化不开的阴影。 他大步走过去,曲膝跪下,额头触地,声音清朗:“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苏家双喜临门,老师若知,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 苏婉儿脸上的笑本来是十分,硬生生被双喜临门这四个字减成了八分。 她伸手虚扶,“子怀起来吧!” 顾长平一动不动:“万万担不起子怀二字,请娘娘改了称呼!” “这里没别人!” “臣,担不起!” “你……” 苏婉儿顺了口气,“顾博士请起!” “谢娘娘!” 顾长平从地上爬起来,“外头风大,请娘娘回内宫,若为迎臣受了风寒,臣万死难辞其咎。” 苏婉儿心口一窒,竟不知如何接话。 这一趟召他进来,是为拉拢,偏他一口一个娘娘,生分的让人无从下手。 苏婉儿朝一旁的沈姑姑看一看,沈姑姑忙上前陪笑道:“娘娘,那就请顾博士往暖阁说话。” …… 暖阁里,亮如白昼。 顾长平此刻才发现苏婉儿衣色清浅,妆容单薄,跟从前未出阁的时候无异。 是想勾起回忆吗? 顾长平心中冷笑,不等宫女上茶便躬身道:“娘娘,宫门即将落下,臣只能坐一刻钟的时间,娘娘有什么话要带给先生和兄长,请直说。” 苏婉儿本打算先叙叙旧情,再把话切入正题,此刻被他一催,所有酝酿好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只得叹道: “子怀啊,你果真与我生分了!” 他是个很温淡的人。 与李君羡的外向不同,他极少泄露自己的情绪,唯独对着自己的时候,那一点爱慕的情绪从薄薄的眼皮里流出来。 苏婉儿柔声道:“从前,我们三个……” “娘娘,慎言!” 顾长平一字一顿,语气森然,目光更像两把匕首,直刺向苏婉儿,苏婉儿脸色微微泛白,良久,才低声道: “本宫只是在这里呆久了,想念从前的人儿事儿。” “娘娘不必多思多虑,念着腹中胎儿,也该宽心才是。” 苏婉儿见叙旧这条路走不通,勉强笑了一下:“现在这个时候,本宫如何能宽心?” “皇上对娘娘恩宠有加,如何不能宽心?” 苏婉儿脸色一黯,“顾博士忘了昊王曾经对你的好,本宫却忘不了,如今昊王与皇上的关系剑拔弩张,本宫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苏婉儿说到这里,话音顿住了。 顾长平没接这个话茬。 苏婉儿见他一语不发,有种唱独角戏的感觉,想着自己求而不得的种种,不由悲从心来,眼泪簌簌而下。 顾长平看着她惺惺作态,不觉好笑。 女人有两样武器:一样是眼泪;一 样是身体。 从前他就是因为这几滴泪,劝十二郎收手,兄弟二人因此生了嫌隙。 至于身体…… 十二郎率军攻打四九城的前夕,她堂堂贵妃曲尊降贵,深夜一顶小轿抬进他的府中。 衣衫落下来,是让人无法直视的白净玲珑的身体。 当时他想,一个女人得有多爱他,才会冒着生死危险与他春宵一渡。 不忍让她这么委屈,他将衣裳一件一件替她穿起来。 后来才知道,她的自荐枕席是怕大战前夕,他心一软,打开城门迎十二郎入京。 眼泪和身体都是她操控男人,操控这个世界的武器。 想到这里,顾长平觉得多看这女人一眼,都是心惊胆战,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苏婉儿哭了一会,见他无动于衷,只得拭泪道:“正如顾博士所说,皇上待本宫恩宠有加,对苏家更是皇恩浩荡,本宫愚钝,不能分君之忧,解君之愁,可总想做几件让皇上高兴的事儿。” “娘娘怀孕,皇上总是高兴的。” “那是家事,国事呢?” 苏婉儿缓缓切入正题,“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昊王再怎么说,与本宫也有几年兄妹之情,本宫如何能面对兄长与夫君持刀相向的局面 ,这是在剜本宫的心。顾博士!” 苏婉儿这一声唤,简直要泣出血来,“看在往日的情份上,请你帮帮本宫,若能化解这场灾祸,本宫便是死,也是愿意的。” 顾长平:“娘娘希望臣如何帮您?” 苏婉儿看着顾长平,缓缓松出口气,“劝一劝昊王,让他看在先帝的份上,为天下藩王做个表率,皇上是明君,定不会亏待于他。” “可是娘娘!” 顾长平幽道:“我与昊王早无太多的交集,我的话,他未必会听!” “昔日同窗的情份总是在的,你的话,他多多少少会听。” 苏婉儿轻咳一声,声音骤然压得很低,“不瞒顾博士说,如今国库粮仓丰盈,真要兵刃相见,吃亏的是他,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首异处。” 见顾长平垂着不语,苏婉儿索性豁出去道:“这桩事情办好了,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子怀,与其处处看人脸色,何不站上那高处,让世人看你的脸色,本宫……总是会帮你的!” 顾长平心中的冷笑,尽数化作脸上的惊诧和动容。 沉默半晌。 他问道:“娘娘要我怎么做?” “劝他入京!” 苏婉儿缓缓笑道,“交出兵权!” 第四百七十一章 册封为贵妃 宫门口,王中正百般聊赖的看着脚下的方寸之间,边上的小太监忽的咳嗽了下。 王中扭头,见顾长平大步走来,忙笑眯眯的迎上去,“这就好了?” 顾长平笑道:“没什么大事,娘娘就是想家了,叮嘱我照顾好家中父亲兄长。” 王中奉承道:“也是顾博士为人厚道,娘娘才肯把此重任交给你。” 这话有些深意,顾长平装作只听懂了表面的意思,笑道:“是娘娘抬爱了!” 王中试探道:“那顾博士可愿意为娘娘担此重任?” 顾长平:“自是愿意的!” 王中笑道:“顾博士是个热心的人!”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走到永安门时,王中停下脚步:“皇上身边离不开人,咱家就送到这里,顾博士,一路好走!” “有劳!” 顾长平略施一礼,转身离开,余光冷不丁扫过远处的金水桥,却见桥上隐隐绰绰站着一人。 身形瞧着竟像是皇帝。 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四肢百骸都像浸在冰水里一般。若他不应下,是不是今儿晚上,他连这宫门都出不去? 他慢慢攥紧了拳头,昂首阔步走向宫门。 等两只脚都站在宫门外时,只觉身上衣裳皆已被冷 汗打湿。 整个人都乏透了。 宫里。 王中气喘吁吁的跑到皇帝身边,“皇上,人送出宫了?” “如何?” “被说动了!” 李从厚嘴角微微下垂,“若能引昊王进京,便如瓮中捉鳖,他便是天大的本事,朕也能将他拿下。” 王中忙道:“昊王收伏,余下诸位藩王便不在话下,如此一来,皇上不费一兵一卒,一钱一粮便可将藩王之危解除。” 李从厚点头道:“若他拒绝进京,到时候扣他个乱臣贼子,朕也算师出有名。” 王中:“无论如何,皇上都能立于不败之地,苏娘娘的计果然是好计。” “嗯!” 李从厚点头道:“苏妃此计甚好,朕要赏她,来人!” “皇上!” “苏妃禀性纯良,冰雪聪明,又怀了龙胎,册封为贵妃,叫宗人府操办册封大礼。” “哎啊,皇上!” 王中喜不自禁道:“奴才这就去水惜殿报喜去,好向娘娘讨个赏头。” “你就这点出息!”李从厚甩袖离去。 “皇上,等下,户部尚书大人……” 皇帝脚步一顿,这才想到还有人等在御书房,“让他先回去,兵部的那个老家伙也无须做得太难看,对外就说年事已高,告 老还乡。” “皇上英明,皇上仁慈。” 王中的马屁拍得极为顺溜,目光忍不住朝水惜殿的方向看了几眼。 怀孕,献计……水惜殿的这位祖宗成功上位,风头无人能敌,便是他这个做奴才的,也得再客气三分。 …… 顾府角门,顾长平翻身下马,将鞍绳往顾怿手里一扔,顾怿咳嗽一声,朝他身后努努嘴。 顾长平扭头看,竟是几个陌生的路人。 这个时辰还有路人,怕是派来监视他的人吧! 顾长平面无表情的走进角门,门刚掩上,顾怿便低声道:“爷一走,这些人就在门口晃悠了,我查了下,是锦衣卫的人。” 顾长平看他一眼,“齐林可曾回来了?” 顾怿:“回爷,早就回来了。 ” 顾长平:“让他帮我收拾衣裳细软。” 顾怿惊了一跳,“爷这是要去哪里?” 顾长平不答反问:“长庚呢?” 顾怿:“在陪老夫人说话。” 顾长平:“立刻叫他到书房来,我有话要说,你也一并来,我先回房换身衣裳。” …… 再入书房时,顾长平已经换了家常衣衫,沈长庚和顾怿等在房里。 “沏碗茶吧,宫里的茶,没敢喝!” 顾怿赶紧起身沏茶,见 爷脸上尽是疲色,往茶碗里多加了点茶叶,好让他提提神。 顾长平顾不得烫,喝了两口,方才把进宫的缘由一五一十的道出来。 话落,整个书房的空气凝滞了。 沈长庚静坐半晌,才叹道:“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谁想出来的?” 顾长平:“苏婉儿!” “是她?” 沈长庚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冷笑道:“真真最毒妇人心,她这是把你放在火架子上烤!” 让顾长平当说客,劝昊王进宫。说得好听是劝,说得不好听,就是骗。 昊王若真进了宫,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作为好兄弟的顾长平是罪人; 昊王若是拒绝,皇帝必然用兵,顾长平办事不力,定会受到牵连。 左右不是人。 这苏婉儿怎么说也是顾长平的师妹,两人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怎么忍心踩着顾长平,走她的青云路呢! 顾长平脸上没有半点气恼之色,反而淡笑了一下:“也是好事,至少让你们都看清她,秉文也不至于总在我面前说她好。” “亏你还笑得出来!” 沈长庚白他一眼,指了指心口,“我这儿都快愁死了。” “沈先生愁得有道理。” 顾怿 接话道:“昊王进京,肯定有去无回;若不进京,这仗就立马得打起来。咱们这头还不成气候,粮没有,银子不够,输面很大,该怎么是好?” 该怎么是好呢? 这个问题顾长平在心里问了一路,若无意外,明日旨意就要下来。 这短短几个时辰内,不仅要想出对策,还要安排好京中的事情,这让他心力交瘁。 “事发到现在,仅仅两个时辰,你们容我静一静,想一想!” 顾长平抚着太阳穴,“顾怿,你先亲自去靖府跑一趟,就说我已经从宫里回来,让她安心。” “只说这话吗?”顾怿问。 “再添一句,我奉诏劝昊王入京,就不与她道别了,让她好生在京中呆着。” “是!” …… 靖宝自打回府,就一直心神不宁,书放在手里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顾长平进宫到底什么事? 这会回来没有? 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正想着,阿蛮掀帘进来,“爷,顾怿来了。” 靖宝蹭的一下站起来,“快,快请进来!” 顾怿入内,按着爷的交待与七爷说了几句话,随即跃上墙头。 靖宝眼睁睁看着他踏夜而去,心中一片惊惧。 五月五日,果然是凶日。 第四百七十二章 站先生这头 五月初六,晴天。 早朝过后,京中有五件大事被人奔走相告。 头一件,入宫三年的苏妃有了身孕,母凭子贵,被封贵妃,不仅苏府的门槛差点被人踏平,连刚刚与苏家大爷联姻的谢家,也是人满为患。 第二件,宁王府被人纵火,烧死了连同宁王在内的一百八十九人,皇帝大怒,责令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出马,查出真凶,并严惩不怠。 第三件,工部侍郎张健接任北府知府,谢贵、张信为北府指挥使,即日启程。 第四件:锦乡伯长子叶岳定率兵三万,镇守山海关一带。 第五件,兵部老尚书上书告老还乡,皇帝挽留再三,遂御笔一批,允了。 消息传到翰林院,连一向性子跳脱的钱三一都沉寂下来。 北府离昊王的封地只有几十里路,张健、谢贵、张信这三人都出自詹事府,实打实是皇帝的人。 这三人被安在昊王的地盘上,再加上一个叶岳定的出兵……事情大。大的不妙。 “靖七,不会打起来吧!”钱三一心有余悸道。 靖宝手中握笔,腰板挺得笔直,扭头看了钱三一一眼,“这与咱们不相干的事情。” “怎么不相干,要真打起来,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 么办!” 靖宝继续低头抄写,“咱们就在这翰林院抄抄写写,哪头都不沾,哪头都不靠,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 “嘿!” 钱三一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没想到啊,靖七你是这么一个心大的人?” “否则呢?” 靖宝索性搁下笔,“你能左右这时局?你能让昊王主动上交兵权,让皇上放缓削藩速度?你能拦住这仗不打起来吗?” “我……” 钱三一忽然语塞。 他什么都不能,哪怕堂堂状元郎,也能只是缩在这一隅,任由外头风起云涌。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脚底心涌上来,果然应了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靖七,你出来!” 高朝的声音在窗户外响起。靖宝一惊,忙起身走出去。 钱三一也赶紧跟过去。 好好的这小子怎么过来了? 高朝因为走得急,额头一层薄汗,顾不得擦,便压低声道:“一刻钟前,我得到消息,先生出发去北府了。” 这么快? 靖宝脱口而出:“他一个人吗?” 高朝眼中顿时簇起一团寒光,“你知道?” 靖宝:“……” “你是不是知道?”高朝怒吼。 “我只知道他要走,不知道何时走,更不知道和谁走,他说 他奉诏劝昊王入京。” “凭什么是他?”钱三一在边上追问。 “这个我真不知道,高美人你……” 靖宝扭头看见高朝的神色,吓得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 高朝平常吊儿郎当的脸色,竟然布满了杀气,靖宝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过这样浓烈的杀气。 “是苏贵妃!” 这几个字是从高美人的齿缝里迸出来的,“我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好东西!” 靖宝的脑子还没转过弯,为什么这事跟苏贵妃有关,高美人就已经盯着她,阴森森道:“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劝着?” “我……” “你知道不知道这一趟他凶多吉少?万一李君羡识破了,一刀把顾长平砍了怎么办?” 高朝越说越火大,一把揪住靖宝的前襟,口不择言道:“连苏婉儿都比不过,你他娘的就是个蠢货。” 靖宝看着面前这张怒气冲冲的脸,第一次觉得顺眼无比,又觉得愧疚无比。 顺眼的是,若不是真心在意,他又如何能生这么大的气。 愧疚的是,他若知道昊王根本不会动顾长平一根汗毛,顾长平本来就是要帮着昊王造反的,还会不会生这么大的气? 忽的,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靖宝眉心紧皱道: “高朝,我且问你,在削藩这件事情上,你站哪一头?” 高朝一把推开她,“那还用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昊王再委屈,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他的话,就是圣旨,我自是站他这一头。” “对啊靖七,这种事情还用问吗?” 钱三一帮腔道:“大秦朝只有一个皇帝,昊王错就错在势太大,他若能乖乖交出一半的兵权,这仗打不起来。” 靖宝浑身的血液,一寸寸凉了下去。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高位上坐着的那人,是他们的天,也是天下苍生的天。 他们用血肉供养着他,哪怕他不英明,不神武,不是明君,他们也愿意忍痛屈服,忍痛牺牲,忍痛苟且。 不久以后,顾长平要掀了这片天,他昔日的学生钱三一,徐青山,他曾经的手足苏秉文,还有爱他如痴如狂的高朝……会不会横在他的面前? 与他反目成仇? 与他兵刃相向? 他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是何等的决然和孤寂啊? 靖宝整了整前襟,忽尔一笑道:“我和你们说说心里话,我哪头都不站,我站先生这一头,也只站先生这一头。” 高朝:“这有什么区别吗?” 钱三一:“是啊,这有什么区 别吗?” “有区别!” 靖宝还是笑道:“万一先生支持昊王呢!” 高朝和钱三一被她说得一怔。 “你可别逗了!” 钱三一轻轻推了靖宝一把,“混官场为的是什么?无非身前图个名利双收、封妻荫子,身后能混个谥名。 支持昊王,身前白白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身后还被叫作乱臣贼子,先生是不分是非黑白的人吗?” 高朝点头道:“先生断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靖宝看着面前两人了,一言不发。 关键是,先生已经做了这样的蠢事! …… 官道上,一前一后飞奔着两匹快马。 远远看到风波亭时,顾长平一收缰绳,勒住马头,翻身下马。 齐林跟过来,“爷,怎么停了?” 顾长平指了指亭子,“建武末年的春天,我便是在这里看到七爷的。” 当时她刚刚十五,一脸少年书生的模样,志气满满,如今五年过去,青涩褪去,已是翰林院的翩翩俏君子。 而我……也终于等到了真正要掀起这片天的时候。 顾长平拍拍风吹日晒已经斑驳的柱子,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他朗声笑道:“走吧,上马!” 齐林真不明白爷在笑什么,明明还没有想好应对之策。 第四百七十三章 都尝尝咸淡 顾长平一走,靖宝跟换了个人似的,除了上衙外,余下时间闭门不出。 或读书,或写字,或筹谋生意,或陪着三姐、一宁,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陆怀奇也没追着她还债,而是向他娘老子坦承了那圆润和气表妹不是他的菜,挨一顿臭骂后,向工部讨了个出远门的差事,远远的避开了。 临了,他仁慈的留了封信给二老,称他如今喜欢的是女人,只要相中,一定成亲。 在宝贝儿子面前,原则、底线的条条框框都是纸糊的,刘氏打发走了娘家人,又忙不迭的相看起别的姑娘来。 京中沉闷的时局与百姓无关,钱三一替顾长平担忧了几日,见顾长平的相好靖七爷一副事不关己的寡淡脸,顿时觉得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日,他从靖七手里骗了几两银子,便一个人去了一品堂。 最近他开发了一项新的骗钱技能,帮一品堂的姑娘们看手相,一个手相二两银子,顺带附送一首原创诗,并谱上曲,给姑娘们弹唱。 姑娘们唱着状元的词曲,客人都夸雅致,小费给的足足的。 进了一品堂,引路的堂倌领着上了二楼,推入一扇门,里面坐着几位清艳女子。 见他来,女子们眼前一亮,端茶的端茶,磨墨的磨 墨,钱三一缓缓喝过一盏茶后,便“重操旧业”。 今日刚写完一首诗,妈妈推门进来,“小红姑娘,接客啦!” 客人从妈妈身后走出来,朝屋里看了一眼,一眼便瞧见了钱三一。 钱三一也看见了他,眼睛不怀好意的往那人身下瞄了眼。 一个太监,竟然还要找妓女,盛二,你有这个本事吗? 人渣! 盛二见钱三一坐在脂粉女子中间,眉眼带笑,边上还有位好生妖娆的姑娘,怀抱琵琶倚在他身旁。 盛二嘴角沁出一抹冷笑。 堂堂状元,不在仕途上用功上进,把功夫都用在骗钱上,连妓女的钱都骗。 人渣! 小红见是锦衣卫的盛大人,忙陪着笑迎上去,“二爷来了,快到奴家房里坐坐,奴家这两天新学了一首曲子,二爷听听奴家唱得好听不好听。” “淫词艳曲,我不爱听!” 盛二淡淡瞥了眼钱三一:“陪爷喝酒就行。” 钱三一额角青筋直跳,在人渣后面又加个形容词:王八蛋! …… 门一关。 盛二把锦衣卫的腰牌往桌上一放,面无表情道:“锦衣卫查案,坐下。” 小红吓得脸色一变,乖乖坐下。 “向你打听一个人!” 盛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缓缓摊开来。 纸上画着一个人 ,剑眉,方脸,络腮胡子,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是个极为出众的男子。 “这人你见过没有?” 小红又看了几眼,娇笑道:“奴家在这一品堂呆了三年,红了三年,见过的客人多不胜数,可这般出众的客人,却不曾见过。二爷啊,他犯了什么罪?杀人还是放火啊?” 盛二收起画纸,塞进怀中,“这不是你该问的,确定没见过?” “这么标致的男人要是看上奴家,奴家倒贴银子都愿意陪,你说见过没见过?” 盛二脸色微变,掏出一锭银子,“锦衣卫查案的规矩懂吗?” 小红摇摇头。 “守口如瓶!” “自然是懂的!” 小红笑眯眯拿起银子,欺身缠过去,媚笑道:“二爷不再坐坐了?” “不必了!” 盛二理理衣裳,拉开门,冷不丁钱三一正从他门前经过,唬了一跳。 四目相对,安静须臾。 钱三一故意笑道:“二爷这玩女人的速度,比炮仗窜得还快!” 盛二语调平平,落的每一个字都清晰透亮:“这么爱管闲事,门口过辆粪车,你是不是都得尝尝咸淡?” 钱三一先一怔,随即火冒三丈,正要劈头盖脸的骂过去,盛二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钱三一活这么大,从来没有连续在一个 人手里吃过三次亏的,气得肺都炸了。 急急追出去,却不见那王八蛋的身影。 “我必须……弄死他!” 他怒吼道:“他不死,我去死!” 被这么一搅和,赚钱的心思也没了,钱三一一头冲进黑夜里,他决定走回府,顺路想想弄死一个人,用什么办法好! 刚走出几步,有个身影一晃而过。 这身影化成灰,他都认识,正是盛二。 钱三一忙不迭的追过去,跟着拐了两个弯,脸上渐渐露出兴奋--这王八蛋鬼鬼祟祟的,四下张望,看着就不像有好事的样子。 等下! 得稍稍离远一些,别让他瞧出好歹来! 然而随即,他脚下来了个急刹车--他竟然转入了个死胡同,面前漆黑一片,连个无影子都没有。 只有夜风低吟吟,窸窸窣窣。 人呢? 明明看见他走进去的? 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流过钱三一的全身。 偏这时,有什么东西拍拍他的肩。 钱三一猝然回头,吓得“嗷”一嗓子。 面前,盛二抱着胸,懒懒掀着眼皮看着他,“钱状元是在找我吗?” “你,你想得美!” 钱三一退后两步,手往天上指了指,“我这是在赏月,瞧,今晚的月色……” 天空一片暗沉,无星无月。 “咦, 月亮呢?” 钱三一脸不红,心不跳的皱了一下眉:“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二爷,借过!” 一把长剑拦住去路。 盛二轻轻冷笑一声,这一声,让钱三一激灵一下,吓出一身的冷汗。 “这刀,不光杀人利索,削别的东西,也如削根萝卜一样轻松,钱状元再跟着我……” 他轻轻的瞄了钱三一的裆下一眼,“就这尺寸,也许比削萝卜还轻松点。” “你放屁!” 士可杀,不可辱,。 钱三一怒得眼睛都快弹出来了,不管不顾的伸出手,就去抓盛二的前襟。 今儿个非得让他瞧瞧不可…… 手刚伸出去,连衣服的边儿都没碰着,盛二出手如电的在他后颈用力一敲。 钱三一眼珠子一顿,骂道:“你个死太监,你怎么敢……” 扑通! 人晕倒在地上。 盛二弯下腰,从他怀里掏出银子,往身后一扔,“拿去花!” 黑暗中,几个小乞丐像野狗一样冲出来抢。 抢完,个头稍大点的乞丐陪着一脸的笑:“二爷,把我们召来有何吩咐?” 盛二从怀里掏出画,“看清楚这人的相貌,有他的消息,一百两起步,若能找到他的人……” “多少?” 盛二薄唇一动:“万两!” 第四百七十四章 甚是雄壮啊 盛二从巷子里走出来,叫了顶小桥,回到了盛府。 这宅子是盛望留下来的,三进三出,地段一等一的好,寸土寸金。 原本这宅子里几十个下人,她嫌人多,一一遣散了,只留了十来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 这些老太监跟了盛望很多年,遣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她打算养到他们死为止。 老仆人备好热水,盛二沐浴出来,见时间还早,便从酒窖提了两坛酒上来。 盛望走得匆忙,只带走了现银,别的都留下了,留下最多的便是酒,装满两个地下的酒窖,有送的,也有搜刮来的。 其实,孙家人都好酒。 盛二也不例外,她的酒量极少喝醉,连那个人都比不过。 她喝酒,喜欢爬屋顶上喝,手中一壶酒,头顶一轮月,酒醉人,月色亦醉人。 今日无月,这酒喝得有些闷,一坛喝光后,有什么在胸膛里涛涛涌起。 盛大死后,她被送去了洛京府的巢家堡,巢家堡的堡主巢常发早年欠盛望一条命。 盛望把她远远的扔这里,一来是避世保命;二来也是为了想给她寻个如意郎君。 巢常发一妻三妾,光儿子就有六个,徒弟更多,盛望说她可以 闭着眼睛挑。 挑来挑去,她倒是挑中了一个,巢常发的三儿子巢叶舟,正是画像上的那一个。 盛望知道后特意寻了个往洛京府的差事,暗下帮她把亲事敲定,还为她备下厚厚嫁妆。 十二年中,盛望只来过洛京府这一回,巢家堡无异是她的家,这里有她敬重的长辈,相亲相爱的师兄弟,还有她的轻舟。 大婚定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六,哪知,二十三日,巢叶舟留下一封书信后离家出走,至今音讯全无。 她为了寻他,女扮男装回了锦衣卫。 锦衣卫掌管着天下暗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她必须要找到他,然后亲自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逃婚? 盛二仰身躺在瓦片上,双眸在月下敛了光,亮得仿若一把刀。 …… 钱府。 钱三一看着铜镜前的自己,心如刀绞。 要是单纯没了几两银子,他咬咬牙也就算了,偏外头刚上身的一件新衣裳也不知道被哪个鬼孙子趁他晕倒的时候给脱去了。 说不定就是那姓盛的王八蛋。 “我真是吃饱了撑着!” 钱三一沉着脸,对着铜镜叹了口气,“孤身一人就追出去,对付这种孙子,只 能靠智取啊,你状元的脑袋是摆设吗?” “爷!” 铜板推门进来,“请安的时辰到了。” “快帮我换件干净衣裳。” “爷的衣裳呢?” “别问!” “定又是拿去当了!” 铜板一边替爷拿衣裳,一边数落道:“爷做事也有点谱,替府里顾着些脸面,如今满京城谁不知新科状元钻钱眼里了,连妓女的银子都骗!” 钱三一的脸色当即一沉,“妓女的银子难不成就不是银子?” 铜板:“……” “再说了,爷那是骗吗?爷是想办法让她们翻红。算了,跟你个蠢货也说不清。” 铜板哑口无言。 下一瞬,铜板听见自家爷说:“这么爱管你家爷的闲事,门口过辆粪车,你是不是都得尝尝咸淡?” 呜呜! 铜板想哭。 自己跟的主子小气也就算了,如今还沾了个毒舌的毛病,这日子,没法过! …… “父亲!” 西院的书房里,钱三一毕恭毕敬的站在下首处。 “儿子今日在翰林院抄了二十三页书,午饭吃的是萝卜炖肉,一共喝了六杯茶,还吃了几颗靖七带来的樱桃。” “衣服怎么和早上穿的那件不一样?”钱父心细如发 。 “晚间和高朝去了一品堂,他衣服被人扯坏了,借了我的衣服去穿。” 侍郎钱锦书看着儿子,一脸慈爱道:“我儿辛苦了,去吧,让下人好生侍候,夜里不要蹬被。” “父亲也早些睡!” 钱侍郎点点头,目送儿子离去,方才拿起手中的书。 门掩上,钱三一在屋檐下站了片刻,横穿过整个钱府,到了东院。 东院正院的左厢房里,一灯如豆。 任氏坐在凉榻上,正拨着算盘珠子,听到推门声,头也不抬:“三一来了。” “娘!” 钱三一笑眯眯走过去,“在算什么帐呢?” “田庄上的收成,这个月多赚了六百两。” 任氏看了看最终的数字,笑道:“这个月月银,娘再多给你五十两,请高朝和那个靖七吃几顿好的。” “吃吃吃,顿顿吃我的,美的他们!” “做人怎么能这么小气呢,你请人吃饭不是应当应份的吗?” 任氏瞪儿子一眼,得意道:“再说,咱们家也不缺那几个银子,这个月铺子生意也不错,听说锦城那边今年收成很好。” 任氏娘家锦城,是锦城里最大的蜀锦商,锦城最热闹的西市,整条街都是任家的 。 她嫁到京城,光陪嫁铺子就有几十间。 任氏自言自语了一会,见儿子脸露疲色,忙道:“快回去歇着罢,小厨房炖了老鸭汤,你喝一碗再睡。” “娘也早些安置。” “娘再合计合计银子,看看要不要再给家里添个宅子什么的!” “那……儿子先告退!” 钱三一出了院子,也在院子下站了片刻,方才离开。 这时,夜已很深。 亥时一刻,东院西院同时落锁,钱三一站在自个的院里,耳边仿佛能听到门栓上锁的声音。 “爷,该睡了!”铜板悄无声息的上前。 钱三一:“明儿就十一了吧?” 铜板:“可不是十一了,爷该陪老爷用早膳和晚饭了。” “五天又五天,这日子可过得真快。” 钱三一袖子一甩,慢悠悠踱进净房。 脱光了往木桶里一泡,钱三一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低头去看-- 甚是雄壮啊! 怎么削都不可能像削萝卜一样轻松! 这一夜,钱三一是被恶梦吓醒的,醒来头一件事,便是往自己裆里摸过去。 我的娘咧,还在的! 钱三一往后一仰,忍着一身冷汗,看着帐顶咬牙切齿:“……盛!太!监!” 第四百七十五章 养一帮妓女 翌日一早。 钱三一起了个大早,陪钱侍郎用过早膳后,便出了府。 铜板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心里很忧伤。 别的主子到哪儿都带着贴身的下人,只有他们家这个爷,凡事独来独往,自己明晃晃的成了摆设。 钱三一走出巷子,在路边雇佣了辆车,直奔西城门而去。 他昨儿向冯老头请了半天的假,去办件要紧的事情。 车子疾驰了整整一个时辰有,到了处山脚下,钱三一付车钱。 车夫好心问:“公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是要往哪里去?” “你管呢,走走走,赶紧的!” 车夫原本想提醒一句,这山林常常有盗匪出没,见这文弱书生一脸的不耐烦,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钱三一等车夫上了官道,又前后左右的看了一圈,方才身子一猫,顺着山间小路往上爬。 “娘的,受罪啊!” 他咒骂了声,脚下却没耽误,上了半山腰,绕道到后山,又顺着小径往下走。 山底是一片竹林,郁郁葱葱。 竹林深处,有座尼姑庵,庵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面色蜡黄,头发稀疏,唇上没半点颜色,身段却很玲珑,穿一件普普通通的青布罗裙,正倚在庵门口磕瓜子。 见钱三一来,她眼前一亮,把瓜子 一扔迎上去。 “来了?” “嗯!” 钱三一白她一眼,“身子怎么样?” “死不了!” 青衣女人冲他抛了个媚眼,身子倚过去,“涂脂抹粉一下,还能在男人身上榨出些油水来。” “你给我闭嘴吧!” 钱三一一把将她推开,自顾自走进庵里。 穿过一间佛殿,后面是个开阔的院子,院里的阴凉处,坐着十来个穿红带绿的妇人。 妇人们见他一来,迅速围过来。 “钱哥儿来了,想死姐姐了!” “钱哥儿,怎么瞧着瘦了!” “钱哥儿,奴家这两天做梦梦到菩萨,菩萨说我没做什么坏事,还能活呢!” “是,是,是,能活到九十九。” 钱三一不耐烦的应了一声,“都回去坐着,我和凤仙算算帐。” 青衣女子就是凤仙。 她拉着钱三一进了房里,手往前一摊。 钱三一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肉疼道:“省着些花,别整天买这个,买那个,老子骗点钱不容易,这年头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 凤仙接过银票,望着钱三一笑。 这一笑,原本惨淡蜡黄的脸上,竟露出了三分姿色。 “你笑什么?”钱三一被她看恼了,口气更差。 “我们家的钱哥儿,越发好看了,将来也不知道便宜哪个姑娘,也不 知道那姑娘耍不耍得开。” 凤仙笑着推了推他,“要耍得开,我这一身侍候男人的本事都教给她,保准把你侍候的舒舒服服,连床都不想下。” 钱三一是真他XX的要疯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怎么还害羞了呢!” 凤仙脸上的笑淡了些,“我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个了吧 !” “你可饶了我吧!” 钱三一白她一眼,甩袖就走。 那些妇人见他要走,纷纷搀扶着送他到庵门口,那个称自己还能活的妇人死死的拽着钱三一的胳膊,连叫了三声:“钱哥儿!” 叫屁叫! 钱三一推开她走出老远,一回头,妇人们还在,一个都没散。 他跺了下一脚,恨恨道:“堂堂状元背地里养了一帮快要死的老妓女,我他娘的前世是造了什么孽!” …… 回到城里,正值午饭时间,钱三一直奔锦衣卫府。 高朝正在自己房里吃饭,“你怎么来了?” 钱三一一把抢过他的筷子,用胯一顶,将他顶到边上去,自个坐下来用饭。 “嘿……” 高朝真想一巴掌拍过去,这混蛋还能再混些吗? 小七忙给自家主子重新添了碗筷,盛了饭,高朝的脸色才算好看些。 钱三一扒了整整两碗饭,用茶水漱完口,将声音压 得很低:“问你个事儿,盛二这人有什么弱点?” “好好问这些做什么?” “你别管,只管说!” “这人还真没什么缺点,要狠劲有狠劲,要手段有手段,要不是我带点皇家的身份,还真压制不住他。” “他住哪里?” “盛望从前的老宅子。” “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他一个。” “可有对食的宫女、姑娘?” 高朝不可思议地看着钱三一:“好像……没听说过!” “他在锦衣卫与谁要好?” “独来独往,与谁也不近,与谁也不冷……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我劝你最好不要招惹他。” “谁惹他,是他惹我!” “昨儿个我看他在一品堂外头鬼鬼祟祟的,跟过去,这孙子直接把我敲晕,还把我的钱和衣服都顺走。” “鬼鬼祟祟?” “对,好像是在跟踪什么人!” 高朝皱了下眉头,最近锦衣卫除诸位藩王的案子,并没有接手新的案子。 藩王的案子不需要鬼鬼祟祟啊! …… 钱三一掐着点回到翰林院自个的院子,刚进门,就见靖宝忙不迭的将什么东西压在了书下面。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趁着靖宝不一留神,抽了出来,竟是一封信,字体还很熟悉。 “姓钱的,你还给我? ”靖宝去拿。 “徐青山的信!” 钱三一掂起脚尖,把信高举过头顶,“好你个靖七,你一边跟先生卿卿我我,一边还和徐青山勾勾搭搭,你这是脚踏两条船。” “你……” “我什么,说到你痛处了?” 钱三一怒目相对,“不行,身为徐青山的兄弟,先生的学生,这信我必须得看,若你真是个渣男,我饶不了你!” 靖宝气得脸涨通红。 钱三一拿出信飞快的读起来,“娘娘腔,见信安好,又过一月,日子即快且慢……叶筠芷女扮男装混进军营,被人当作细作逮住,我救下她,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与我约定三月之期……” 钱三一神色一变,不再大声读出来,而是目光飞快的扫下去。 看完,他半晌没言语。 “脚踏两条船了吗?勾勾搭搭了吗?” 靖宝夺过信,冷笑道:“我是渣男吗?渣在哪里啊,钱状元?” 钱三一皱皱眉头,酸酸道:“我与他兄弟一场,他都没和我说起江筠芷的事。” “可真有勇气!” 靖宝由衷感叹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江姑娘定会打动他的。” 钱三一忽然低下头,沉目看着他: “靖七,我们要不要打个赌,我赌那个江筠芷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四百七十六章 有朋友去世 “为什么” “因为,他是徐青山。” 这什么破理由? 靖宝:“赌了!” 钱三一:“这回赌注下大点如何?” 靖宝:“可以!” 钱三一:“五百两?” 靖宝:“一千两!” 钱三一惊得倒吸口凉气,“靖七,你疯了不成?” 靖宝把信妥贴的收进怀里:“那姑娘出身将门,与他青梅竹马,又有一腔豁出去的决心,若她能让徐青山动心,结成好姻缘,我宁肯输!” 钱三一沉默的看了他好一会,一锤定音:“那就一千两!” …… 两人定下赌约,便埋头抄写,不知为何,钱三一右眼皮跳个不停。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不成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散了衙,钱三一不敢往外头去,老老实实回府把自己关在书房,筹谋如何算计盛二那孙子。 一连三天,京中、府中、衙中无风无浪。 第四日散衙,他与靖宝并肩走出大门,刚要上轿,忽的有人向他冲过来,与他撞个正着。 “王八蛋的,赶着去投……” 骂到一半,才发现手心里多了个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张皱巴巴的纸条。 他展开匆匆扫一眼,脸色微变,“靖七,那个啥,我有个朋友去世了,得送点份子 钱,你……” “要多少?” 靖宝从袖中掏出一百两,“今儿个就带了这么多,拿去吧!” “回头还你!” “哼!” 靖宝冷笑一声,“还就算了,别找朋友去世那么蹩脚的借口,你也不怕遭报应!” 说着,靖宝指了指树下。 树下几个锦衣公子正笑眯眯的冲她和钱三一挤眉弄眼,靖宝认得他们,都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都喜欢成群结队的吃喝嫖赌。 钱三一一愣,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算你了解我!” 靖宝不理他,自顾自上了马车回府。 钱三一等马车走出数丈远,匆匆打发了那几个发小,雇了俩马车直奔西门。 他娘的! 难怪那天她拉着自己的胳膊不松手,原是知道自己不行了。 还真有先见之明! 这时,远处响起一声闷雷,隆隆的卷过来,随后起了风,不到片刻光景,那雨点子就砸下来。 等马车到山下时,天已经黑了大半,雨势刚刚停。 钱三一看着泥泞的山路,心道:这是在故意惩罚他那天没与老不死的多说几句话么? 这一回四下打量的动作都懒得做了,又是天黑,又是下雨的,鬼才会到这个地方来游山玩水。 他把官袍一脱,搁在 手上,又将里面的内衣撩起来,打了个结,便往山上爬。 哪知这一回,他料错了。 大树背后慢慢走出两人,高的那人黑衣,黑发,正是盛二。 盛二看着钱三一的背影,露出狐疑的神色:这山上有什么人,可让他行骗的? “二爷,据说那人就住山凹凹里,找不找得着,就看你的本事。” 小乞丐人虽小,口气却老成:“若找到了,问出消息,一千两银子别忘了给。” “少不了你的!” 盛二拍拍小乞丐的头,脚下施出些轻功。 …… 钱三一走到尼姑庵里时,那双官靴都已经脏得不成样。 他索性脱了走进去。 庵堂里已经挂起白幡,佛堂的正中间,搭起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已经大殓过的妇人平挺挺的躺在床上。 胭脂将她脸色晕染的通红。 对了!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钱三一努力的想了想,似乎叫什么李卿卿,名字倒是好听,命却很苦。 亲娘早逝,被自个亲老子睡了两年后,卖进窑子。 十五岁开始接客,好不容易存几千两银子,打算赎身找个良人,结果又被男人骗光了钱财。 无处依生,只得重操旧业,见男人靠不住,便收养了个女儿,养了一场, 女儿跟个男人跑了。 李卿卿年老色衰,染一身的脏病,被老鸨赶出妓院。 凤仙上前替钱三一穿上孝服,让他扮作孝子。 她们这些垂垂老矣的妓女都是无儿无女,黄泉路上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好不可怜。 钱哥儿从前是不肯的,后来她左求右求,才算求了他应答。 穿上孝服的钱三一跪在死人边上,一旁的老妇们依次上前叩拜。 每个人拜三拜,“孝子”钱三一回礼,也拜三拜 。 十几个人都拜完,众人一起把床架子抬进院中。 此刻的院中已经堆满了厚厚的柴火,因为下过雨,柴火受潮,有人往上面淋些煤油,火把一点,火势便烧起来。 火光中,李卿卿的脸像一朵吸饱了鲜血的花。 无人哭泣,所有人只麻木地看着。 “娘哎,下辈子投胎投个好胎,父母疼爱,衣食无缺,男人体贴,儿女孝顺,金满箱,银满箱咯--” 钱三一按着老规矩,喊了一嗓子。 喊完,这个孝子就算演完,他把孝服一脱,扔进冲天的火光中。 这时,凤仙将预备下的二十两银子用红绸布托过来,钱三一毫不客气的收进怀中。 “得了,我得先走了,迟了就进不了城门,回头她们哪 个没了,你再派人来叫我!” “钱哥儿,送送你!” 盛二蹲在墙头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半晌连动弹都不得。 贪财贪到连孝子都肯扮? 她身子一跃,轻轻落在厢房的顶上,轻轻扒拉开一片瓦。 屋里靠窗的炕上,并排倚着两个两鬓斑白的妇人,两人的脸上一片青灰色,露出下世的光景。 …… 钱三一走出庵堂,突然想到怀里还有一百两银子,忙掏出来递给凤仙: “给那几个快死的弄点好吃的,衣服也穿得体面些。” 凤仙犹豫:“钱哥儿,别逞强,我……” “废什么话,拿着!” 钱三一往她怀里一塞,穿着那双脏得没眼看的官靴,消失在竹林。 凤仙背过身,用袖子偷偷抹了把眼泪。 一个时辰后,火势灭尽。 众妇人把李卿卿的骨灰捧拾起来,装进一个匣子中,凤仙拿过匣子,放在佛像的背后,顺势跪在蒲团上诵起了经。 盛二顺着瓦片往下看,发现上面已经摆了十几个这样的匣子。 夜,渐深。 众妇人忙了一天歇下了。 七七四十九遍往生经念完,凤仙揉着酸酸的膝盖,欲站起来,忽的感觉脖子上一凉,有什么东西顶过来。 “别动,刀枪无眼!” 第四百七十七章 过来拜一拜 凤仙吓得一哆嗦,“英雄饶命,我是个命苦的人,口袋里没几两银子,还有一身的病。” “少废话!” 盛二压着声线,道:“向你打听个人,你实话实说,我不会伤害你。” 凤仙颤颤威威道:“说吧,打听什么人?” 盛二:“一个叫李卿卿的妓女。” 凤仙指了指上面的那个匣子,“喏,她在那儿!” 死了? 盛二脑子里“嗡”的一声,匕首往前压了半寸,“她可有个女儿叫李尘尘?” “有,有,有!” “人呢?” “那小骚/货三年前跟男人跑了!” 三年? 盛二心凉半截,巢叶舟失踪不到半年。 时间对不上。 但那小叫花子说了,几个月前,有人在北郊外的一处凉亭里看到巢叶舟了,他身边还有个蒙着面的年轻姑娘,他唤那姑娘叫尘尘。 “她跟着跑的男人叫什么?” “这你得问那小骚/货,我们哪知道……啊,疼,疼,英雄饶命,我是真不知道。” 盛二从怀里掏出画像:“可是他?” 凤仙瞄了好几眼:“那小骚/货能跟这么标致的男人跑了,不能够吧?” 是不能够! 巢叶舟是巢常发一手调教出来的,最是刚正 不阿,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都可能,独独不会喜欢妓女的女儿。 尘尘? 沉沉? 宸宸? 会是弄错了吗? 盛二见问不出什么,又道:“说,刚刚那男人是谁?” 凤仙心中大惊,暗道一声不好,竟叫这人给瞧去了。 她灵机一动道:“尼姑庵住的都是老妓女,无根无后,那人是我们花银子请来假扮孝子贤孙的,二十两银子,贵哩!” 果然如他所料! 盛二冷笑一声,脚下一点,身子跃出了佛堂。 凤仙忙不迭的追出去看,只看到一条黑影跃上墙头。 “我的个娘咧!” 她摸一把额头的冷汗,扭头冲着装李卿卿的匣子骂道:“死了都不省事,尽给老姐妹们招祸。” …… 钱三一回到府中的狼狈样,把铜板吓了一大跳,“爷,你这是……” “闭嘴,给爷备水!” 钱三一没好气的看着铜板这个蠢货,心说:别人家的下人都很有眼色,该问问,不该问的坚决不问,唯独这一个整天挖空心思打探主子的事情。 沐浴完,钱三一穿戴的整整齐齐去东院、西院问安。 再回房时,夜已经很深了。 躺在床上,睡意袭来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蹭 的一下坐起来,掐着手指算算日子-- 三天后就是是盛望的五七。 翌日,他早早的入了翰林院,靖宝进门见他在,不由愣住。 “这么早?” “夜里突然想到了一件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钱三一等靖七走近,咳嗽一声,低低道:“盛望五七,先生不在,咱们要不要替先生去盛家走一趟?” 靖宝:“……” 这事她都忘了,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钱三一见靖宝垂着面孔,并不言语,抬手赏了他一记毛栗子。 “亏你还是先生的相好,盛望救了先生,就等于救了你,你不仅要心存感激,还得时时刻刻替先生记得!” 靖宝摸着头,怒目。 “看什么看?” 钱三一气呼呼道:“先生不在,你就该去。” 靖宝:“……” 钱三一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吧,我把高美人也叫上,今年是头一年,咱们三个去拜一拜,替先生了却桩心愿。做人,不能忘本的!” 靖宝不知道为何, 总觉得钱三一不应该是这副有情有义的模样,但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又义正言辞,只得点点头。 “成,一起去拜一拜!” 虽然那场大戏已经结 束,但终归有人还记得,代表先生去拜一拜,能让大戏有个完美的收尾。 钱三一见他应了,暗暗松出口气,这位爷说通了,高美人那头就好办了。 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这姓盛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又独来独往,不近距离贴身观察,又岂能找出他的弱点? …… 三日后,是个大阴天。 京城的暑热也由此降了几分。 人去世后,有两件头等大事:一是出殡,一是五七。 盛望是“横死”,为了超度亡魂,盛二几乎把京中的僧人道士都请来作法。 阵仗很大,但宾客却寥寥可数。 老的,人走茶就凉;小的,羽翼未丰,前途未卜。 人情世故向来如此。 所以,当高朝,靖宝、钱三一三人齐唰唰出现的时候,盛二的眼神微不可察的亮了一下。 他迎上去,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浅笑:“你们怎么来了?” 高朝和钱三一同时看向靖宝。 靖宝只得上前作揖,正色道:“今日正逢盛老大五七,先生出远门不在,我们替他过来拜一拜,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这情记在先生的心里,也在我们的心里,此生不忘。” 盛二一时半刻不 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感叹顾长平收学生的眼光着实不差。 哪怕他心里知道盛望是死遁,也被这话说得心暖几分。 “三位里边请!” 盛二做了个请的手势。 钱三一故意走在最末尾,将盛府的一草一木都看在眼底。 进了正堂,三人叩拜,靖宝掏出份子钱,称是三人的一片心意。 盛二没有推辞,接过来后目光直刺向钱三一,故意问道:“这里头钱公子出了多少,来日贵府有事,我也好斟酌着回礼。” 钱三一清清嗓子,道:“不多,二十两。” 从妓女手里骗来的二十两吧? 盛二意味深长的勾了下唇,“真是难为钱公子了。” “不难为,应该的。” 钱三一从齿缝里咬出一句话。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你盛二这头狼,这银子早晚一天会回到我的口袋,给我等着! 靖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眉头缓缓地皱起来: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个暗流涌动。 高朝则用眼神冷冷的扫了钱三一一眼:兄弟,既然来了,态度给我客气些,别捣乱! 捣乱? 钱三一翻了个白眼。 哼! 我钱状元是那种什么都没有摸透,就草率“捣乱”的人吗? 第四百七十八章 真的急死了 盛二看不下去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翻白眼,挪开眼道:“偏厅备了茶水点心,三位去用一些。” 客走主人安,靖宝想着府里这么忙,便推辞道:“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正口干舌燥呢!” 钱三一冲盛二笑道:“我就不客气了!” 盛二挑眉:“不必客气!” 钱三一都这么说了,靖宝和高朝也只能应下。 三人在偏厅坐定,老仆人端上茶水,奉上点心,随即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两个客到,盛二忙出去迎接。 他一走,钱三一抹了抹汗,“你们先坐坐,我去外头吹吹风,这鬼天,热呢!” 要喝茶也是他,要吹风也是他,靖宝和高朝对视一眼,异常有默契的把他的话当成在放屁。 钱三一乐得他们不理,自顾自走到院外,目光如炬。 从府门到偏厅,一路走过来只看到几个老奴在忙碌,年轻的仆人一个没有。 同样花二两银子请下人,当然是年轻的比年纪大的,产生的价值要高! 这点诡异! 钱三一围着前院走了几圈,远远的见盛二回来,这才又坐回偏厅,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雨前的龙井? 这可是好茶。 再看一圈偏厅的摆设……嗯,这姓 盛的小子根本不缺银子。 盛二撩袍坐下来,笑道:“是干爹两个旧友。” 靖宝见高朝、钱三一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又开口道:“怎么也不请他们进来坐坐。”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说错了话。 盛二连他们都请,如何能不请盛老大的旧友,那两人怕是碍着从前的面子,过来点个卯的。 “定是衙门里的事务太忙了!”她笑道。 “确实很忙。” 盛二顺着靖宝的话说:“锦衣卫没有一日能闲着的。” 靖宝笑道:“公务虽多,也请盛大人保重身子,脸色瞧着不好看。” 高朝扫了盛二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便挪开了视线。 钱三一却仍盯着。 没错! 这孙子脸色的确不好看,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好像忒白净了些。 靖七也白净,那是因为他是江南的书生,整天闷在书房里不用风吹日晒。 盛二干的是锦衣卫的活,整天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就算是太监,也不能这么白净! 又是一处诡异! “这几天忙着五七的事,累着了,”盛二神色淡淡。 高朝与盛二多少熟悉,知道这人是没耐心了,忙暗下用脚踢踢靖宝的。 靖宝会 意道:“盛大人忙完这一日,便好生歇几日。时辰不早,我们便先回去了。” 盛二与他们无话可说,顺势道:“我送送三位。” 钱三一虽想留下,却一时寻不着机会,只得起身跟着往外走。 刚送到二门口,有个老奴找过来,附在盛二耳边低语了几句,盛二匆匆与三人抱拳道别,跟着老奴离开。 钱三一眼珠子一转,随即手捂着肚子“哎啊”一声。 “怎么了?”靖宝被他吓一跳。 “肚子疼,可能刚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钱三一两条眉毛痛苦的挤作一团,“你们找个阴凉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高朝气得想揍人,“这一趟就数你屁事儿最多!” “我哪里屁事多?” 钱三一还嘴,“人有三急,懂不懂!” 靖宝怕两人吵起来,推了推钱三一,“你赶紧去,我们等你!” 话刚落,就见钱三一脚不沾地的跑开了,不由气笑道:“他可能是真急了!” “你呢?” 高朝突然话峰一转,“急不急?” 靖宝先一愣,随即手脚冰凉,良久,她才在高朝的注视下,艰难的找回自己的声音: “高美人,我真的……急死了!” 这些日子的淡然,淡定,淡漠都是假的, 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北府一日没有消息来,她一日悬着心。 顾长平,你这会到哪了? 可顺利啊? 后招想好了吗? 高朝缓缓挪开视线,在心里回了一句:其实,我也急! …… 钱三一腹疼是假,想跟过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是真。 他刚刚站在盛二边上瞧得最清楚,老奴说完,那孙子的的脸色骤然惨白。 定是有事发生! 得瞧瞧去! 主意打定,钱三一直奔内宅。 本来盛府的仆人就少,这会子都忙和尚道士的事呢,一路走进去,竟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 …… 盛二的突然变色,是因为有个老太监死在了房里。 这人在床上弥留三日,迟迟不肯咽气,没想到在盛望五七这一日走了。 “好生收殓,葬在干爹身旁吧。” “是!” “他的子孙根还在?” “回二爷,在的,一直收着呢!” “收殓的时候,别忘了替他缝上去。” “放心,老奴省的!” 老仆人用袖子抹泪。没有子孙根的人,是有今生,无来世,谁不想来世投个好人家,娶妻生子,共享天伦。 盛二交待完,转身走出屋子,手在小腹上揉了揉。 也是巧,今日一早她来葵水,所 以脸色才会难看,这会子已经开始腹痛难耐了。 外头的法事正盛,估摸着一会还有人要来,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决定先回房里歇歇,喝两口红糖生姜茶。 主意打定,她便往自个院里走。 一只脚刚踏进院中,盛二的眼皮便跳了一下,习武之人本能的危机感涌遍全身。 这院里,有股子杀气。 盛二另一只脚也慢慢踏进来,手从腰间掏出把匕首,眼皮垂下,遮住了眼珠里的冰冷的光。 杀气在左厢房。 她一步步靠近门边,然后猛的一脚踹开门,一把长剑斜刺出来,她身子灵巧一闪,堪堪避过。 来者穿着一身夜行衣,整张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黑沉的眼睛。 一击不中,黑衣人又使一招,戾气化作剑锋,直扑向盛二。 盛二蓦的抬眼,与他缠打在一起。 几招过后,她手腕一压,举重若轻的用匕首一挑;与此同时,那黑衣人长剑一抬,寻着盛二的破绽横过去。 “噗--” “哗--” 匕首戳在黑衣人的肩上; 长剑横过盛二的手臂; 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各自退后两步。 这时,盛二隐隐觉得手臂发麻发沉,再看那黑衣人的眼睛,露出一抹得意,她顿时感觉不好。 第四百七十九章 你是个女的 王八蛋,竟然在剑峰上抹了东西。 盛二瞳孔倏然扩张,身子动了;她动的同时,黑衣人也抬腿踢过来。 麻意迅速从手臂传到肩上,盛二的反应慢了半拍,小腹被踢了个正着,她随即在地上打了个滚。 “这院子倒是清雅!” 正在这个当口上,一个声音忽然横出来。 脚步声近,黑衣人眼神骤变,冷冷地看了盛二一眼,身子一跃,破窗而出。 钱三一刚走进院子,冷不丁见个黑影从窗户跳出来,三下两下就不见了。 “娘的,大白天遇鬼了?” 他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待看到那窗户破了个大洞时,才恍然大悟:“不是鬼啊,是贼!” 钱三一冲进房里,低眼一看,乐了。 “仇人”盛二这会正撅着屁股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哟,这是怎么了这是?” 钱三一抱着胸蹲下,一脸诧异道:“我就说做人不能太坏,容易招惹仇人,瞧瞧,还受伤流血了。” 想着这话不刺激,他又嘴贱的补了一句:“疼不疼啊?” 盛二喘息着,慢慢扭过头,笑容冷酷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尽是杀气! “嘿,你可别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那一嗓子, 你指不定这会就死在那仇人的手里!” 钱三一给看毛了,“冲我露杀气,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滚开!” 最后一个字落地,盛二挣扎着起身,但这会她身子已经麻了半边儿,起两下也没站起来。 钱三一却眼尖的看到他屁股上也有一滩浅浅的血渍。 “我的天啊,连屁股都被人戳开了花,这战斗可够激烈的啊!” 这血瞧着怎么有些淡啊? 是不是真的血啊? 钱三一好奇的伸出一根手指,在盛二的屁股后面刮了刮,放在鼻子下闻闻,随即一脸嫌弃道: “有点腥,看来是真血!” 盛二眼周肌肉抽搐,她眯起眼睛,死死的盯着钱三一。 畜生! 敢摸姑奶奶的屁股,姑奶奶杀了你! 她猛的抬起那受伤的手,刀锋一顿,随即一转,压向钱三一的颈脖。 钱三一吓得一哆嗦。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人都两处流血了,竟然还能有所动作: “你,你,你……可别乱来,我,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怕……了?” 盛二听出自己的声音,已是用了全力。 但钱三一听不出啊,他白着一张脸,忙不迭的点头道: “怕了,怕了,咱们先 把刀放下,我立刻扶你上床,然后去叫太医,那个靖七说了,冲动是魔鬼,魔鬼啊!” 盛二此刻是真起了杀意。 这小子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点,脑子聪明点,还有什么地方像个人样。 连妓女的钱都骗,人渣都比他强三分,这种男人留着,将来也是祸害。 盛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她忘了一点。 那股麻劲已经散开。 咣! 当! 匕首掉落在地。 钱三一激动的简直要热泪盈眶。 前一瞬间,他清晰的感到那股杀意扑面而来,不敢乱动,不敢乱说话,就怕刺激他。 哪知,这盛二自己放下屠刀了。 不对! 她还要弯腰去捡那把刀。 捡什么捡啊! 钱三一伸开双臂,猛的将盛二抱在了怀里。 “兄弟,我不过是闻了闻你的血,不至于要杀人吧,咱们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盛二胸腔起伏,怒道:“放开我!” “不放,死都不放,除非你答应我不杀人。” 钱三一叹了口气,“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正所谓……咦,你的胸怎么这么大。” 盛二眼皮重重一跳。 还没等她作出任何反应时,一只大手摸上了她的后背。 “这缠的是什么玩意,怎么一层又一层的……” 钱三一的手突然顿住,整个人表情都变了,像是被人狠狠的夯了一郎头。 片刻后,带点迟疑的声音颤颤威威响起来,“你……你……你是……” 那两个字就在钱三一的嘴边,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喉咙生生堵住了。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他不应该是个太监吗? 钱三一猛的缩回手,趔趄的往后缩了几寸,脸上的表情比见了鬼还要惊恐-- 那么,刚刚他放在鼻子下闻的血,是,是,是…… 是他娘的葵水? 盛二失了重力,身子往前一扑,掌心撑地。 冷汗浸透鬓发,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汇聚在下颔尖,灵魂却仿佛轰然跌进了冰冷刺骨的水底。 目光所及,匕首就在她手边。 她看到自己的手一点点挣扎着往前伸。 恐惧裹挟着冲天的怒意汹涌而上。 杀了他! 必须杀了他! 这一幕,差点把钱三一吓疯,慌乱之中,他本能的蹬出一只脚,去踢匕首,哪知匕首没踢中,却踢到了盛二的那只伤手。 痛意 让盛二生出一股子狠劲,她反手将那只脚抓住,借着这一股劲儿,身子往前一扑,将钱三一死死的扑倒在身下。 钱三一吓得魂飞魄散,正欲大声喊救命,忽的听到外头有人在喊:“钱三一,钱三一!” 是高美人! 钱三一从来没觉得高美人如此可爱过。 哈哈哈哈! 他有救了! 不仅有救,还能告发这个女扮男装的死太监。 哈哈哈哈,老天有眼啊! “高朝,我……” “尼姑庵,李卿卿!” 六个字,如裂雷一般落进他的耳中,将他五脏六腑,三魂七魄炸得灰飞烟灭。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压在他身上的女人。 “你,你怎么知道?” 盛二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 “你如果敢把我的身份说出去,那么尼姑庵的事情,你也瞒不住。” 钱三一的脸色变得煞白,眼中的恐惧几乎难以压制。 盛二一看他这个眼神,就知道自己的缓兵之计赌对了,堂堂新科状元连妓女的钱都骗,传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出现在世人面前。 回头等身上的麻佛散解了,再将他杀人灭口。 “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第四百八十章 帮我查个人 钱三一还用考虑吗? 这人连李卿卿都知道,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不用考虑!” 他声音中阴霾的怒火几乎难以压制,“同意!”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盛二听他说出这四个字,最后那一点微末神智如同游丝,向着深渊急速跌落。 她头一歪,终于失去了意识。 钱三一就这么被她压着,不甘心的张了张嘴,但想着这人握着他的七寸,恁是一个字没喊出来。 等高朝的声音慢慢远去,他粗鲁的一把掀开身上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的走出去。 走几步,又突然顿住。 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关你屁事,死了不更好! 她的干爹到底还救过先生? 救的是先生,又不是你! 做人不能这么无情无义? 得了吧,你也不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人! 身体里仿佛有两个钱三一在打架,打得他脸都扭曲了,最后他一跺脚,又转身走回去。 对了,她中的是毒还是迷药? 姓盛的,你最好向老天祈求中的是迷药;要是毒,我也没这个本事,也只能见死不救。 钱三一蹲下,将盛二的袖子撕开。 伤口倒不是很大,只有一个小小的口子,颜色也没有泛黑。 命真 好,没有毒! 得,等药性过了自己醒吧! 钱三一冷笑一声,抱起那人往床上一扔,又拿过薄被盖在她身上--屁股后头有血呢! 做完这些,钱三一扭头就走,趁着天还早,必须赶去尼姑庵问问,到底是那个老不死的出卖了他! 走出院子,有老奴正往这头来,急匆匆的样子,好像是来找那个女人的。 想到“女人”这两个字,钱三一恶心的生生的打了个寒战。 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那人哪一点像女人,土匪还差不多,难怪混在锦衣卫这么多天,都没有人识破他! “钱公子,可有看见我家二爷?” “你家主子累得不行,睡着了,她让我传个话,叫你们别去打扰他!” “可是前头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不客人,不过是些无聊的人,你赶紧的去打发。身为府里的老人儿,得心疼主子。” 那老奴没起什么疑心,自家二爷古怪的脾性,是干得了来撂挑子这事的。 “对了,和我一同来的高公子和靖公子呢?” “没见着啊!” 老仆人擦了擦汗,又道:“钱公子你随意啊,我这就去把人打发了!” 钱三一冷笑,心道:就冲这帮老眼昏花、毫无警惕,轻信他人的 仆人,这歹人也得找上门来。 对了,那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 与那姓盛的有什么仇? 这两个念头刚冒出来,钱三一就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 管什么闲事啊,自己的闲事还不够多吗? 走出盛府,靖宝和高朝两人抱着胸,眼神恶狠狠的看着他。 “盛府太大,我转来转去把自己转迷路了。” 钱三一说谎不打草稿,“那个,我突然想到府里还有点急事,靖七,下午劳你帮冯老头请个假。” “什么理由?” “就说我中了暑,头昏眼花连路都走不动,要回府静养。” “这……” 靖宝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看他不是中了暑,而是中了邪。” “我觉得也是!”高美人眯了下眼睛。 这小子从前不这样! …… 昏沉。 疼痛。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盛二猛的坐起来,四下打量,才发现是在自己的卧房,怔愣了好一会,她慢慢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情。 盛二扭头看了看手臂,又掀开被子瞧了眼,神色渐渐冷漠。 这院子原本是盛望的,他死遁后,自己才搬过来。 搬来的原因是这院子里有一处暗道,关键时候可以保命,盛望长年在刀尖上谋生,所以留下后手。 自 己在巢家堡的身份,是故人之女,父母双亡才被寄养在这里,只有巢堡主才知道这个故人是谁。 她在巢家堡这些年,安份守己,与人交好,冲她来寻仇的可能性很小。 所以,这个黑衣人应该是冲着盛望来的。 来干什么呢? 盛二目光一寸寸扫过房间的每一样东西,见几个抽屉都半开着,不由连连冷笑。 世人都传锦衣卫的盛老大暗下搜刮了许多金银珠宝,他死得突然,东西必定是留给了自己。 原是梁上君子趁着府里办事,想捞上一笔。 盛二掀了被子,走进净房。 半个时辰后,她焕然一新走出来,走路的姿势根本看不出她受了伤。 前院,僧人道士正围着火堆,火堆里烧的是给死人的房子车马。 “二爷睡醒了?”老仆颠颠走过来。 睡? 盛二眯了下眼睛,“嗯,刚刚有些累,钱公子他们人呢?” “早走了,对了二爷,钱公子怎么从你院子里出来啊!”老仆这会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对劲。 “他折回来找我有点事!” 盛二声音平静道:“这里你盯着,我去衙门一趟,很快回来。” “是!” 老仆瞧着自家二爷匆匆离去的背影,心说:他家二爷从来不让人进他 院子,怎么倒让钱公子进了? 他和钱公子什么时候要好上了? 盛二快马加鞭直奔顾府,顾怿见他来,脸上露出惊色。 大白天的,这人来做什么? “我的院里遭了贼,这事你帮我查查,并且处理好,我不希望有第二次。”盛二的口气很不客气。 “凭什么?” “那日码头送人,你也在吧?” 顾怿:“……” 盛二挑挑眉:“盛望对你主子交待了什么,想必你也是听见的!” 顾怿胸口起伏,他的确听得清楚,让爷护着些盛二。 半晌,他点了点头,“这事,我来办。” 这边事毕,盛二直奔锦衣卫府,众手下见他脸色铁青,都不敢上前招呼。 对于这个上司,他们即怕又敬。 怕的是,这人手段了得,比之盛望有过之,而无不及; 敬的是,这人行事颇为公正,从来不给人穿小鞋,若有好处,也是与兄弟们平分。 “张朝,你过来下!” 张朝是盛望留给盛二的,闻言马上跟着进了内间,“二爷,何事?” 盛二压低声道:“暗中帮我查个人!” “什么人?” “新科状元钱三一。” 盛二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三天之内,我要知道他所有的一切!” 第四百八十一章 钱家的往事 靖宝发现钱三一的的确确中邪了。 一只毛笔握在手中,笔尖离纸有三寸,他维持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有一刻钟的时间。 也不嫌累! 她不知道钱状元此刻的脑子里,正在推演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 据凤仙说,那天他走后,来了个黑衣人,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打听李卿卿和她女儿,还掏出一个男人的画像让凤仙辨认。 盛二惯用匕首,可见这个黑衣人就是她。 那画上的男人是谁? 会是她的相好吗? 还是她的仇家? 如果是,那就意味着她相好不见了? 相好怎么会不见了呢? 难不成跟别的女人跑了? 为什么要跟别的女人跑呢? 是嫌弃她性格太古怪,嘴巴太毒,还是没有女人味? 这十万个为什么,与她女扮男装进锦衣卫有关系吗? 还有…… 胸口那两坨的东西,是怎么掩起来了? 仅仅是用一块白布吗? “靖七!” “嗯!” 钱三 一把毛笔往架子上一搁,“你说这世上会有女人假扮成男人吗?” “噗!” 一口温茶喷出来,靖宝顾不得擦,脸色煞白道:“你,你刚刚说什么?” “还扮得惟妙惟肖, 凭是谁也瞧不出来?” 靖宝猛地站了起来,几乎碰翻了桌上的笔墨,“钱三一,你……” “你别激动!” 钱三一拉靖宝坐下:“这么丧心病狂的人,我也没见过,只是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 靖宝:“……” 钱三一:“你说女人胸前那两坨东西沉甸甸的,用块白布裹起来,就真的裹得住吗?” 靖宝:“……” 钱三一:“不勒得慌吗?” 靖宝:“……” 钱三一:“那男人如果要假扮女人,是不是下面也得用布裹起来?好像行不通。” 他还自问自答。 靖宝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的又听了一会,终于明白这人并非发现了她的秘密,而是真的中邪了。 “钱三一!” 她一脸关心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会,实在不行,继续请病假吧!” “请什么病假啊,咱们要爱岗敬业,好好工作!” 钱三一语重心长的拍拍靖宝的肩,重新拿起了笔,继续将脑子里的那场大戏进行深入的剖析和推理。 “不是中邪,而是鬼上身!” 靖宝看着这人的表现,做出了最终的判断。 …… “二爷,新科状元的事情,查清楚了! ” “说!” “钱状元没什么特别的,但他的那双父母,有些……” 盛二冷冷地看了张朝一眼,张朝一怔之下,忙道:“自钱三一七岁开始,他父母便不在一个院里住,而且从不说话。” “为什么?”盛二一惊。 “钱三一的娘叫任氏,任氏原本是说给钱家大爷的,也就是钱三一的大伯钱锦年。钱锦年英年早逝,两家又各有所图,才把钱家二爷钱锦书和任氏说合在一起。” “所图是什么?” “钱家清贵,任家有钱,清贵的图钱,有钱的图那份贵气。” “嗯!” “钱锦书其实有个相好,那相好叫凤仙,是京城名伎,因长得出尘,且琴棋书画无不一通,在仕子官宦中颇有名声,钱锦书对她是动情的,娶任氏一年后,便替凤仙赎身,纳回家做妾。” 盛二被吊起了兴趣,“不过是个妾,应该掀不起风浪。” “二爷错了,这女人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张朝冷笑一声道:“据说她进门后,钱锦书便很少往任氏房里去。” “宠妾灭妻?” “钱锦书做着官,自然是不敢的,否则也生不下钱三一。为了一碗水端平,钱府的大事小事都交由任 氏作主,以示对发妻的尊重。” “这碗水端平了没有?” “端平了,任氏生下钱三一后就安心管着家,管着铺子,教养儿子,妻妾之间也算和睦,直到后来凤仙有了身孕。” “说下去!” “凤仙九月怀胎,生下一女儿,据说长得粉雕玉琢一般,钱锦书爱都爱不过来,整天抱在怀里,后来不知道为何,那女婴突然夭折了。” “夭折?” 盛二敏锐的察觉这里头有些文章,“如何夭折的?” “有说是病死的,也有说是被任氏弄死的,说法不一,且又年代久远,知情人甚少,小的查不到真相。” “然后呢?” “钱锦书盛怒之下,要休了任氏,任氏也是硬气,只说休书拿来,她自会离开,这时两家老人出面调停,事情暂缓下来。任氏收拾细软,回锦城娘家小住。” 张朝说得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又道:“半年后,不知道为何,那钱锦书突然把凤仙赶出家门,带着儿子去锦城接回了任氏。任氏看在儿子的份上回去了,但从此一个东院,一个西院,再不多言语一声。” 盛二眉头紧皱的看了张朝一眼。 张朝忙道:“这里头有个传言,说那 凤仙仿效的是武后,女婴是她自己掐死的,为的是诬陷主母,好成功上位;也有说凤仙怀的根本不是钱锦书的孩子。” “内宅之地,一地鸡毛。还有别的吗?” 张朝看了眼盛二,“凤仙被赶出钱家,重操旧业,后来染了一身脏病,便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如今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还苟活着。” 盛二想着尼姑庵的那些个妓女,两条剑眉紧锁。 许久,她道:“这事,不许往外说,烂在肚子里,你去吧!” “是!” …… 入夜。 钱三一请完安,去净房沐浴。 刚在木桶里坐下,忽的一抬头,只见一人倚坐在窗户上,双臂抱着胸,目光笔直的看着他。 那双眼,他化成灰都认得。 是盛二。 钱三一吓糊涂了,脑子连过都没过,怒道:“你他娘的三更半夜偷看男人沐浴,有病吧!” 话落,他只见人影一闪,窗上的人不见了,接着脖子上横过来一把匕首。 “钱三一,这会夜深人静,咱们来算算旧帐。” “姓盛的,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旧帐,不是都达成共识了吗?” 钱三一扭过头。 跳动的烛火中,他怒意翻涌,盛二亦目光如刀。 第四百八十二章 昊王要入京 就这片刻的对视,钱三一瞬间败下阵来。 但他的眼神似乎并不甘心,硬茬茬的,“想杀人灭口吗?” 盛二忽的一笑,下巴抬了抬:“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杀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如同杀一只鸡。” 钱三一用力的咬了下牙,心道:果然是个土匪啊! 然而,刀横在脖子上,不得不低头,“杀了我,你也好不了。你是女人的消息,我把它写在纸上,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只要我出事,就会有人找过去。” 盛二猛的变色。 “当然,只要我没事,这个秘密的地方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钱三一勾笑:“人为了自保,总得动动脑子,二爷说是不是?” 两个人,无声对视。 空气流动得越来越慢,最后粘稠凝固。 盛二忽的轻轻笑起来,“那天给你二十两银子的人,是凤仙吧,你暗中养着你父亲的小妾,这事对得起你娘吗?” 钱三一觉得自己的心忽的一下跳空:这女人,暗地里查他! 他强行将怒火压下去,回以一笑道:“那天用匕首威胁凤仙的人就是你吧?纸上的那个男人是谁啊?相好吗?” “钱三一!” 盛二人生第一次露出的表情,跟炸了毛的猫似的,要吃人: 他怎么会知道? 钱三一抬手,推开横在脖子上的匕首,“你的秘密,我不说;我的秘密,你也别打听,这叫什么?这叫各自安好!” 这一回,盛二认认真真开始打量起这个男人。 光裸着上半身,肩拉得笔直,不仅没有书生的赢弱,反而……身材匀称,整个人的气质和平常那副贱兮兮的模样,完全不同。 有个念头慢慢涌上来:这个男人身上披着一层皮,皮下的样子,恐怕这世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她半笑不笑的将匕首收进腰中,“不好意思状元郎,关系到我身家性命的事儿,我素来要多个心眼。” 钱三一暗下松了口气,那副贱兮兮的嘴脸又浮上来:“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别自相残杀了,麻烦二爷转过身去,我得起来了,当然,二爷若是想看,我是无所谓,反正大家都是‘男人’!” 盛二挑起一边的眉梢,目光慢慢往下,那挑起眉梢仿佛在说,你有脸起来,我就有眼看。 嗨! 跟个土匪客气啥! 钱三一也是豁得出去的主儿,蹭的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并且摆出一个自以为很撩人的姿势。 “二爷,我这尺寸……咦,人呢?” 哪还有盛二的影子,只有两扇窗户轻轻晃动着 。 钱三一得意非常。 所以说男人和女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女人都要像盛二这样,大秦朝不乱套了。 这份得意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当他躺在床上时,想着那女人暗中查他,这心里总不是滋味,安全起见,最好得让那帮老尼姑换个地儿呆呆。 换哪儿呢? 换哪儿都要钱啊! …… 这厢边,钱三一迎来盛二这个不速之客;那厢边,靖宝也盼回了心里一直记挂的人。 阿砚一口气干了三大碗米饭,嘴一抹,道:“七爷,事情都办妥了,这是田契,三千六百亩。” 靖宝接过来,“辛苦啦!” 阿砚:“因为要的急,价格比平常贵了两成,但算上地里现长的,亏得不多,如今咱们缺的是人手,小的路过金陵府的时候,特意找了二姑爷,请他帮忙找些靠得住管事。” “做得好!” 靖宝沉默了一会,“你以后还得常往南边跑,这事给别人,我不放心。” “是!” “去歇着吧!” 阿砚走到门口,又转过头:“先生可有消息回来?” 靖宝摇摇头。 “七爷别急,吉人自有天相!” 阿砚扔下一句方离开,靖宝知道他是借着这话安慰自己,但什么是吉人,什么是天相,谁又说得 清呢! 这一夜,靖宝如往常一般睡一时,醒一时。 天不亮,她彻底醒了。 醒来无事可做,想着徐青山的信还没回,便悄无声息的穿好了衣裳,踮着脚尖去了书房。 阿蛮在外间正睡得鼻子冒泡。 这些日子她天天跟着七爷往外跑,又得手把手教元吉理家,辛苦的很。 靖宝掌了灯,在书案前坐下,一边磨墨,一边想着这信要如何回。 天大亮时,信已书完,封了口让阿砚送去徐府。 靖宝去三姐院里用早饭,刚吃到一半,只见阿蛮匆匆走进来,“爷,高公子来了,等在花厅,说有急事找爷!” 一大早的,他怎么来了? 靖宝拿筷子的手一顿,忙道:“三姐,我不吃了。” 靖若袖看着自家兄弟的背影,扭头冲女儿叹口气,道:“一宁啊,你有没有看出来,舅舅最近这些日子心事重重啊。” …… 高朝等在偏厅,半盏茶还没喝完,靖宝已经赶来。 两人对视一眼,靖宝忙朝身后的阿蛮看了眼,阿蛮颇有眼色的把下人都赶到院外。 “说吧,是不是先生有消息了?” 高朝眉间八风不动,但嘴角却微微扬起:“刚刚锦衣卫收到消息,半个月后,昊王入京。” 靖宝一边的眼皮突 然毫无预兆的跳了两下,“先生呢?” “随昊王一道回京。” 高朝哼一声,又道:“昊王随身只带五百兵卫,同行的,还有昊王妃以及两个嫡子。” 靖宝听得心惊肉跳,手撑着桌子,深吸了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昊王这么做……” “怕是要向皇帝交出兵权了。” 高朝目光落向靖宝,许久以来两眉间的那道褶皱舒缓开来,“我猜想,先生应该是说动了昊王。” “怎么可能?” 靖宝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的不对,忙改口道:“我是说,先生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高朝被她这么一说,本来就悬着的心,又吊起来。 是啊,昊王怎么会被说动呢? 他应该知道入京后,自己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宁王之死,是前车之鉴,昊王为了有条活路,只有入京。” 高朝嗤笑一声道:“只要不是先生有事,余下人的死活跟你我也没多大关系。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也不必再揪着一颗心了,安安稳稳的十五日后迎先生回京,我走了!” “高美人!” 靖宝一把揪住他衣袖,“你先别走,我还有句话要问。” “说!” “昊王入京后,京中会如何安排?” 第四百八十三章 笔下道不尽 昊王入京的消息顷刻间上下传遍。 早朝时,李从厚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的文武百官,脸上微有笑意。 下朝后,他将礼部尚书宣平侯,新任兵部尚书王子澄叫到了御书房。 礼部的职责是做好迎接的工作,宣平侯呆了半刻钟的时间,领了旨便出宫忙活去了。 王子澄则在宫中陪皇帝用了饭,方才回去。 王子澄今年四十有二,在先太子在世前,便在詹事府当差;太子病逝,詹事府解散,他又跟在李从厚身边。 李从厚做了皇太孙,以一己之力推他入兵部,官海蛰伏了十来年后,终于坐上尚书之位。 随后几天,皇帝亲领的上直十二卫,兵部管辖的二十二卫的统帅频繁出入兵部。 京中的布防频频调动,一时间风声鹤唳。 诸侯伯爵、文武百官们见这势头,都老老实实安守家中,妓院酒肆茶坊的人都少了许多。 明明是炎热难耐的夏天,硬是露出几分萧索的秋意来。 十天后,诸事安排妥当,所有人静等昊王入京。 此刻,李君羡领五百亲兵已到承州,离京城只有百里。 承州知府亲迎昊王入城,并将自己的府邸让出来,又设宴款待。 酒过半巡,李君羡借口醉了,朝顾长平递了个眼色, 便醉步离去。 顾长平匆匆跟上。 清浅的月色下,二人并肩散步。 李君羡面色凝重道:“京中怕是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入京后,好来个瓮中捉鳖。” 顾长平胸口一滞,叹了口气,“这一步棋的确险得很。” 数日前。 他快马加鞭入了北府,李君羡得了消息等在百里外,二人见面,彻夜长谈,分析时局利弊。 时局还未到兵刃相见的时候,想要保存实力,只有一条路可走:入京面圣。 入京简单,但如何活着走出京城,怕是艰难。 顾长平提出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带王妃和两个嫡子入京,给皇帝做投名状,一来显示诚意,二来也可拖延些时日。 李君羡听罢,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一来,这一趟他几乎是把整个身家性命都带到了京里。 可万一呢? 世上最怕的便是万一,万一皇帝不顾念叔侄情份;万一直接将他扣下,或者直接杀了…… 北府的十万大军就算插了翅膀,也难救回他们的主子。 顾长平垂目一笑道:“难不成十二郎还有更好的办法?” 不等李君羡开口,他又兀自接道:“这世上不止十二郎一个人想活,你的王妃也想活,你王妃的大哥也想活。” 昊王妃是 先帝亲自指的婚,娶的是安宁侯的女儿。 老安宁侯早已做古,侯位由其儿子周明初继承,周明初是坚定的拥护太孙一派,新帝上位后,也没亏待他,把天子亲领的上直十二卫中的神策卫交给了周明初。 周明初与昊王妃同出一母,自然是想妹妹、妹夫好的。 “子怀的意思是……” “带王妃和两位少爷回京,一来是给皇帝看,二来也是给周明初看,哪怕他与十二郎走得不十分近,看在两个嫡亲外甥的份上,多少会生出些不忍之心。由他在中间调停,这一行哪怕有十分危险,也减了五分。” 顾长平看着他,“还有五分,只看天意。” 夜色晕沉,树影杳杳,李君羡瞬间明白了意思。 周明初出面说和,只能起到拖延些时间的作用,后面皇帝会如何行动,便是君心难测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谁也预料不到。 两人足不出户整整三天三夜,同吃同睡,方才把入京的种种定下来。 只是离四九城越近,前途未卜的不安渐渐放大。 今晚上风平浪静,几天以后呢? 顾长平朗声笑道:“十二郎可是怕了?若怕,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李君羡一怔,知道他这是激将法,也跟着笑道:“有子怀 在我身边,我怕什么?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是不怕的。” “十二,我总不会让你出事的。” 顾长平深目看着他,轻轻一诺,“哪怕我死!” 李君羡浑身的血液都被这一句话给说热了。 他看着眼前的男子,从从容容,四平八稳的脸上尽是云淡风轻,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 心底的惧意顿时烟消云散。 “走,回去继续喝酒。”他道。 顾长平按住李君羡的肩,“别再喝了,早些回房陪着王妃,入京后还需她在安宁侯面前多哭诉哭诉。” “成,那你也早些睡。” “我再走走!” 顾长平说罢,踏进夜色中。 李君羡知道他一向喜欢一个人于夜间散步,只得随他去。 顾长平走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回了房,叫来齐林道:“你不必跟我回京,连夜去趟美人岛。” 齐林一惊:“是要去看顾……他们吗?” 顾长平摇头:“去给段九良传个讯儿。请他在岛上选十个死士,潜伏在京外静候我的消息,万一京中有变,让他无论如何也得护昊王出城。” 齐林脸色都白了,“爷,难不成真要到这个份上?” 顾长平瞧他这个模样,倒是笑了一声,“有备,才能无患。” 齐林见爷笑,脸色 才稍稍缓了缓,“小的这就出发。” “等下!”顾长平叫住他,“上岛前记得买两样东西。” “什么?” “蜜饯和烧鸡。” 顾长平顿了半晌,“蜜饯是她爱吃的,烧鸡则是他的最爱。” 齐林心中一动,“爷放心,这两样东西我一定带到。” “去吧!” 顾长平目送齐林离开,在院中立了半晌都没动。 公事一了,私事便涌上来。 那人如何了? 这些日子可曾好好睡觉? 是不是为了他的事,整天悬着一颗心? 想到这里,他折回屋中,开始磨墨 。 墨汁磨得黑浓,他信纸铺平在桌上,开始写道: 阿宝: 见字如晤。 一晃一月有余,你在京中,我在北府,相隔千里。 出城时,我在风波亭略站了站,想着你我今生第一次见,便笑从心底起。 当时你问“你是何人”,我回你“本是阴间鬼,独在阳世行”,这话我没有骗你。 上一世,我便与你相识。 以至于每当我低唤起你的名字时,心底便涌过一条溪流,是缓缓的,也是炙热的。 写到这里,顾长平顿住了笔,头一回发现心中情万重,笔下却道不尽。 既然道不尽,就不道吧! 他淡淡笑了,把写了一半的信放在烛火上。 第四百八十四章 替我算一卦 “七爷!” 阿砚走到靖宝身边,看到靖宝嘴角的水泡,眉头轻轻皱起来。 “刚刚得到消息,昊王已经在京郊整顿驻扎,明日等皇帝宣召,带兵入京。” 靖宝眼皮动也没动,心里却翻了好几个个儿。 昊王等宣召,顾长平不需要,他会今晚便赶回京中,还是明日与昊王一道进京? 事情绝对不会像高美人分析的那样,昊王无奈之下要交出兵权了,同意削藩,必定是缓兵之计。 可这个兵如何缓呢? 后招是什么? 不知道是换季还是急的,靖宝感觉自己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她已经上火好几天了。 “爷,要不要我出京探一探?”阿砚见不得七爷急。 “不用!” 靖宝轻轻一笑,收拢了掌心,道:“他若有事,定会送讯让我知晓;没讯来,就表示一切都妥。” “那爷早点睡。” “我再坐坐,你去歇着吧!” “我陪着爷!” 阿砚转身走出书房,在门口找了把竹椅子坐下,刚坐稳,突然有个黑影从天而降。 “谁?” “我!” 是高美人的贴身侍卫小九。 小九上前压低声道:“刚刚得到消息,二十二卫中的四卫包围 了昊王驻军。还有,半个时辰前纪刚奉召进宫,回到锦衣卫后,命锦衣卫所有人在北城门布防。我家爷让我来会吱七爷一声。” 阿砚忙抱了抱拳,“多谢,我这就去告诉七爷。” 门吱呀一声打开,靖宝神色复杂的站在门口。 那天她拉住高朝,向他打听京中安排,但高朝不过是锦衣卫的五品镇抚,这些机要秘密,还无法知晓。 无奈之下,靖宝只得退而求其次,请他在能力范围内,传些消息给她。 无论如何锦衣卫的耳报,总比她要强,要快。 “我听到了,替我谢谢你家爷。” “小的告退。” 小九脚下一点,人已在墙上。 “真的要动手了吗?” 这话压着靖宝的喉咙吐出来,每吐出一个字,都刀子似的划着嗓子,“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阿砚回答不出来,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家七爷。 “去把阿蛮叫过来。” “爷叫她做什么?” 靖宝缓缓吐出口气,“叫她替我算上一卦。” 阿砚:“……” …… 驻军之处,灯火通明。 主帐里,气氛冷得像冰窟窿。 昊王与同行的谋臣将士们,一个个都沉着脸不说话。 明日进宫, 今晚四卫就将驻地包围,皇帝释放出来的信号十分的强烈,他甚至没有等得及昊王进宫。 李君羡极少疾言厉色,但此刻,他的脸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王爷,实在不行就退后一步吧!” 说话的是昊王府的长史官葛诚,这人跟着李君羡在北府生活了近十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保着性命要紧。” 李君羡冷冷看他一眼,随即目光一扫,“你们呢,什么意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说退一步交出兵权的,也有说赶紧逃回封地的。 一时间,主帐里议论声纷纷,吵得李君羡脑仁疼。 这时,有侍卫掀帐进来,走到李君羡耳边低语几句,李君羡甩下一众人,径自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葛诚喝多了茶,腹中涨鼓鼓的要小解,趁这机会他也出了帐,向茅厕跑去。 刚跑几步,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掀帘走进了顾长平的帐帘。 …… “子怀叫我来,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顾长平指了指前面的椅子,示意李君羡坐下,又将一旁刚刚煮好的热水冲入茶碗中,一股茶叶清香扑面而来。 “明日你 只带妻儿正常入京,五百兵马留在驻地,入宫后,见帝不必拜,只以叔侄之礼称呼。” 李君羡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这不是给他杀我的借口?” “他真要动了这个心,有没有借口都会杀。” 顾长平微微坐正了些,眼里隐隐闪过刀锋,“他这一步棋走出来,那就意味着,他不想真正的杀你。” “为何?” 顾长平眉间一道若有若无的褶皱,“十二郎手下兵马强悍,长年驻守边境抵御外藩,若动你,边境无人接手,外藩入侵那就是天大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值得冒这个险。这是其一。” “其二呢?” “宁王的自焚,已让诸位藩王震惊,若一进京就将你拿下,必会让诸藩王生出唇亡齿寒之感,半壁河山都在藩王们的手中,这无异于逼反他们。他行事没那么激进。这是其二。” “还有其三?” “其三,十二郎是叔,他是侄,天下百姓都眼睁睁地看着呢。连宁王自焚他都掩人耳目,可见心中是怕的!” 顾长平似乎笑了一下,“明日我让你以叔侄之礼见他,是要让他觉得你有所持,从而产生忌惮。” 李君羡默不作声地看 着他,心中思量这话里的每个字。 “十二,削藩是他的心病。” 顾长平帮他把茶盅添满,“他这么急吼吼的行事,只为施压,你沉不住气,那他就赢了;你只有沉住了气,才能逼他自乱阵脚。” 李君羡端着茶沉吟须臾,随即一口饮尽,干脆道:“就按你的话去做。” “我提醒你一句!” 顾长平手肘撑着案几,半个身子倾过去,耳语道:“今晚与下属同饮,召王妃侍寝,外头的风风雨雨与你无关。” …… 一夜,京中、驻地俱都风平浪静。 夜半的雷阵雨,挡不住六月的酷暑。 是日寅时,天刚微微亮。 李君羡便蹬镫上马,身后是辆马车,车里坐着王妃及两个幼子,随行文官骑马紧跟。 顾长平骑马晃晃悠悠地走在最末尾,他不过是个奉旨送信的人,无人注意到他。 走了许久,旭日东升,气温骤然热起来,面前便到风波亭。 齐林不在,他只能拿袖拭汗,余光下意识的扫过亭中,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只觉心口狂跳,脊椎发麻。 那人一身青衣,未戴冠,头发束起,只用一只木簪子定住,正勾起唇角向他看过来。 第四百八十五章 见皇帝不拜 靖宝看到顾长平的瞬间,所有的抓心挠肝、销魂蚀骨都烟消云散。 瘦了! 黑了! 还有点沧桑! 不知为何,她眼里泛起泪光,这光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刺得马背上的人摇摇欲坠,坐不太稳了。 前几日他还在那封烧了的信中提起风波亭,今儿个……她就在了! 顾长平素来温淡的性子,此刻也被这个丫头折腾出几分激烈来。 然而,激烈只在心里翻涌着。 面上,他依旧是温淡的顾长平,目光掠过后,轻描淡写的挪开,仿佛没有看到这个人。 车马缓缓在靖宝面前过,片刻后消失在尘土中。 靖宝终于收回视线,冲身后的阿砚道:“我们也回去吧!” “是!” “回翰林院!” 阿砚一愣,“七爷,今儿休沐。” 靖宝默了默,“还是找点事儿做做更好。” 否则,她又揪着一颗心。 …… 昊王的车马到了城门下,放眼望去,整个城门黑压压一片面孔,这些人都穿着盔甲,腰上配着刀。 李君羡下马,宣平侯迎上去,施礼道:“王爷劳苦功高,皇上命我等在此迎接。” 李君羡淡淡回以一礼,便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劳侯爷护送我夫人、稚子回府,我入宫谢过天恩。” 宣平侯一脸为难道: “皇上有令,命王爷、王妃及两位小世子一同入宫。” 李君羡脸色一变,目光飞速扫一圈,心中还是震惊了。 禁军统领郭长城;锦衣卫指挥纪刚;兵部新任尚书王子澄,天子亲卫金吾左右卫统帅、虎贲左右卫统帅,羽林左右卫统帅……大秦朝大半领兵的人,都到齐了。 李君羡只觉得汗流浃背。 他身后的两个儿子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头缩在王妃的怀中,不敢再看一眼。 正在这时,顾长平走上前,冲李君羡行礼道:“臣正要入宫向皇上复命,王爷,请吧!” 这话听在别人的耳中,有几分威胁的意思,听在李君羡耳中,却是宽慰。 他故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顾长平一言不发地跟上去,与李君羡之间保持着三五步距离,腰微躬,头微低,一副恭敬模样。 锦衣卫的队伍中,骑在马上的高朝看着顾长平走路的样子,胸口阵阵发闷。 …… 从城门到宫门,又是一个时辰。 宫门口,王中眼巴巴的等着,见李君羡来,忙迎上去,“王爷辛苦。” 李君羡解下佩剑,走进宫内,刚走出数丈,只见朱色宫门缓缓合上。 他余光与顾长平对视,顾长平被他看得稍稍回避了目光,“王爷,请!” 大殿里 ,文武百官已等得前胸贴后胸,见昊王进来,不由暗露喜色。 昊王进殿,大步走近,双手只抱了抱拳,朗声道:“君羡拜见皇上。” 话落,整个大殿死寂一片,针落可闻。 有那些个胆小的,已经吓得腿都软了,冷汗直下。 这是哪里? 这是金銮殿。 上头坐着的是谁? 皇帝,是天选之子,是九五至尊。 谁见了皇帝能不跪?敢不跪? 这昊王的胆子也忒大了! 他这不会是在作死吧! 李从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怔愣住了。 这些日子,他声势浩荡的调动兵马,就是为了能先声夺人,让昊王深陷恐惧,从而乖乖的交出兵马,同意削藩。 哪知昊王见了他,竟然连跪也不跪。 李从厚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小太监一溜烟的跑进来,满头满脸的是汗。 王皇后眼睛一亮,忙挥挥手,示意宫女们都退下去。 “说吧!” “回娘娘,昊王见了皇上,并未跪拜,这会子言官们正在列举昊王罪证,请皇帝严惩不怠。” “他好大的胆子!” 王皇后冷笑道:“那皇上是个什么态度?” “回娘娘,皇上沉着脸不说话,现在大殿里替昊王说情的,要置昊王于死地 的,吵作一团。” “父亲呢?” “娘娘忘了,您交待今日尚书大人称病不出,不去趟那趟混水。” “哎啊,本宫竟然连这个都忘了。” 王皇后微露懊悔,思忖半晌又道:“昊王这般有侍无恐,可见是有备而来,最好不要硬动,还得迂回着来。” 小太监挠挠头皮,皇后娘娘这话,他有些听不懂。 动又如何? 难不成皇上还怕昊王不成! “昊王妃现在何处?” “回娘娘,和两位世子一道在外殿等着。” 王皇后缓缓起身,来来回回踱了十几步后,忽然脚步一顿,朗声道: “这都到午膳时间了,大人扛饿,孩子可饿不得。来人,去把昊王妃母子三人请来,再让御膳房多添几个菜过来,本宫要宴请她们。” “是!” 小太监匆匆跑了,守在门口的心腹宫女忙进来,忧心忡忡道:“娘娘,皇上并未下诏让您宴请王妃,何况您如今……” “本宫打算走一步险棋!” 王皇后勾起唇角:“一步能替皇上分忧,能解君臣燃眉之急,能让本宫复起,也能削弱苏贵妃之势的险棋。” 宫女惊得目瞪口呆。 王皇后扭头看向水惜殿的方向,似笑非笑道:“这些日子本宫没有清净,静才能沉思,才能寻到 出路。” …… 最后一个字抄录完,靖宝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将书合起来,吹灭烛火掩门走出院子。 阿砚等在院门口。 “宫里可有消息出来?” “回七爷,宫门还关着!” 靖宝看了看暮色四合的天空,叹出一口气:“已经很久了。” “爷,回府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去楼外楼,我想吃碗素面。” 楼外楼正上客,包间全满,只有大堂还余下两个空座位。 靖宝主仆二人坐下,厨房加急做了两碗面,还在面下卧了两个荷包蛋。 最后一口面吃完,靖宝满足的打了个饱嗝,怪道那人爱吃,滋味还真不错。 正要起身走人,忽见小九走过来道:“七爷让小的好找。” 靖宝眼前一亮,“宫门开了?” “还没开,我家爷得了点讯儿。” “你快说!” “小的说不清,爷已经等在七爷的院里,七爷赶紧回府去吧!” “阿砚,回府!” 马车疾驰,仅仅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便赶到了靖府。 高朝正背手仰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 “快说,宫里有什么讯儿!”靖宝跑得气息不稳。 高朝上上下下在她泛着潮红的脸上扫一圈,心里想到,一会这张脸,怕是要惨白如纸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先生被赐婚 “站了半天,连口茶都没喝着,靖七,你就是这样待客的?” 高朝语气是淡淡的调侃,但脸上却没有笑,靖宝心里咯噔一下,“说完再喝茶,成不?” 那口气,小心翼翼。 高朝实在不忍心,只得缓缓道:“刚刚宫里传出消息,顾长平被赐婚了。” 就像时间被人按下暂停键,眼前的一切突然停止。 靖宝站在那儿,目光看向高朝的身后-- 他身后是堂屋,门敞开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吹得烛火一跳一跳的,感觉有东西在慢慢灰飞烟灭。 是什么东西呢? 大概是她的心吧! 这样无助的靖宝,烫着高朝的眼。 他自诩有一半的皇室血脉,天之骄子,自负到自骄自傲,这辈子除了父母,他只对顾长平跌过软,低过头。 可此刻,他突然有种想走过去抱抱这丫头,低声哄两句的念头,因为他太清楚这消息对于喜欢着顾长平的人来说,是何等的打击。 他听到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想:我他XX的要大醉一场,为自己,也为靖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靖宝突然魂归原位,硬生生扯了扯满是水泡的嘴角,声音干涸无力问道:“赐了谁?” 高朝摇摇头,“没赐谁,是被尚了公主。” 靖宝剧烈的吸入一口气,脸色一点点失去血色。 尚公主? 怎么会尚了公主呢? “靖七!” 高朝走上前,大掌落在她的肩上,“事发突然,他也不想,你……” “没事的,真的。” 靖宝出声打断,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我就是,就是……替他觉得难受!” 操! 高朝顿时觉得自己要疯了! …… 顾长平被赐婚,发生在一个时辰前。 皇后在宫中宴请昊王妃母子三人,并着人去请皇帝过来。 显然,王皇后是了解皇帝的,当朝事无法决断,骑虎难下的时候,有地方让他避一避,他是愿意的。 于是,李从厚扔下一众臣子进了皇后宫中,这才发现饭桌上还坐着别人。 他冷冷看了眼皇后,皇后视若不见,笑眯眯的领着瑟瑟发抖的昊王妃母子三人见过礼,招呼大家落座。 皇帝在,哪个敢真动筷子。 皇后见那母子三人拘谨,于是唠家常般问起了两个孩子读些什么书?师从何人? 两个孩子从早上看到黑压压的军队,到现在与皇帝同食,吓都吓死了,便是有十分的机灵,这会也只能拿出两分,磕磕拌拌的答了几句。 皇帝见了不由皱眉,撇去别的不谈,大秦朝李姓的后代 岂能这般惟惟缩缩。 皇后见时机已到,趁机说昊王长年守着边疆,寒苦之地,连个像样的先生都没有,皇上何不把这两个孩子留在京城,请先生教他们读书,也算是体恤臣子。 李从厚一听,顿时像打通了四经八脉。 正如顾长平所料,他并不是真的想杀昊王,昊王是大秦朝最大的藩王,守着北方的边境,杀他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是巨大的。 他清楚的明白这一点。 这两个孩子是昊王的嫡子,把他们留在京中等于是捏着昊王的七寸,如此也就等于把昊王捏在了手中。 妙妙妙! 李从厚掩下心中大喜,装腔作势道:“朕定要为他们请大秦朝最好的教书先生。” 皇后打铁要趁热道:“大秦朝最好的教书先生是顾长平,新科状元、探花都是他教出来的,皇上要请就请他!” “来人,请顾长平。” 王中匆匆去了,皇后这时又笑道:“顾博士这一趟差出得辛苦,马上又要领两个孩子读书,皇上,您得赏他一赏。” 李从厚笑道:“皇后不提,朕也有这打算。” 苏贵妃那头他应下过,只要顾长平把昊王请进京,这官位就往上升一升。 皇后笑道:“皇上啊,顾博士都已经二十好几了, 您真要赏,就赏他一门好姻缘吧!这样一来,两位世子跟着他读书,也能多位师娘照看。” 李从厚一愣。 赐婚这种大事得有功之臣,还轮不到顾长平一个小小的博士。 这时只听皇后又道:“臣妾记得永徽公主今年有十六了。” 李从厚一听到永徽二字,顿时有些松动。 永徽是先帝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女儿,先帝临终特意叮嘱过,务必给她找一门好的亲事。 且不说顾长平长相学识的出众,只说顾府上头连个正经婆婆都没有,这亲事就是为永徽天造地设安排的。 李从厚没有立刻应下。 他在犹豫。 顾长平是他一直看好的胧股之臣,起起落落只是时运不济,但终有一天,他是会重用的。 若是尚了公主,大秦朝有祖训,驸马不得参与要政,只可做些无关痛痒的闲官,岂不是可惜? 皇后看出皇帝的犹豫,余光幽幽瞥向昊王妃,似玩笑道:“顾博士若不成婚,本宫可舍不得把两个孩子交给他。 他个大男人哪懂照顾啊,本宫为着让昊王妃安心,宁可自己辛苦些,照顾这两个孩子的衣食住行。” 这话,如同一记惊雷劈在昊王妃周氏的身上。 此趟皇帝召她和两个孩子一同进京, 她就已经感觉到不妙,也与王爷一道商议好了应对的计策-- 一入京便回王府,暗中与大哥周明初见面,让他从中周旋,务必保昊王一府平安。 哪知皇帝连府都不让她们回,便已发难。 内宅女人的胆子到底是小,昊王妃听说要把她两个儿子留下来;就已心乱如麻,这会又听皇后说要亲自照看,更是慌得不行。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不可耐道:“求皇上把顾博士尚了公主,如此一来,妾也能安安心心让两个孩子拜他为师。” 宫里是什么地方? 吃人的地方! 主子想弄死你,几十种、几百种不为人知的方法。 把两个孩子留在宫中,她是死都不肯的。 顾长平暗中与王爷交好,两个孩子拜他为师,不光安全有保障,就是书也会读得比现在好。 利弊权衡之下,昊王妃哪还顾得了其他。 既然留下已成事实,身为母亲的她必须为孩子找一条最好的路,哪怕这条路需要牺牲的是顾长平一辈子的幸福。 王皇后看着地上的昊王妃,笑意明显加深。 苏婉儿! 你的师兄顾长平已是废棋一颗,昊王失权在即,你就算有怀了皇子又如何,没有前朝的支持,你这辈子的高峰,也就是个贵妃! 第四百八十七章 我和他没睡 月下柳梢的时候,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 百官们精疲力竭的走出来。 这一天长得跟一年似的,太要人命! 顾长平与李君羡走在最后,此刻,他们便是正大光明的勾肩搭背,也无人再起疑心。 一个时辰前,顾长平领了两道圣旨:一道尚永徽公主;一道收昊王两位嫡子为学生。 两人出宫门,李君羡故意朗声道:“我想送顾先生一程,聊一聊两个竖子的事,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顾长平略有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两人坐进昊王那宽敞且豪华的马车里,帘子一落,李君羡的脸蓦的一沉。 “他让两个孩子进京,我就知道事态不好,好在兜兜转转,孩子们还是放在你手里,和咱们计划的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吗? 顾长平低低的垂下头。 本来的计划是:若是皇帝有将两个孩子扣为人质的苗头,便由周明初提出留两个外甥下来,也由周明初提议请顾长平做孩子的先生。 周明初因此缘故,定会尽心尽力护着两个孩子;再加上他,两个孩子的安危无碍。 但这里头,没有赐婚。 李君羡见过顾长平沉默寡言,见过他谈笑风生,也见过他伤心难过,但却没见过他耸着肩,垂着头,一语不发。 揣摩他心思,怕是尚公主 的缘故。 他压着声道:“永徽这丫头我虽然只见过几面,相貌是好的,至于性子,哼,全天下的公主性子都一个德生,你忍了便是。至于将来的仕途,在我在,你怕什么?” “十二!” 顾长平突然抬起头直视他,“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 李君羡一怔,“谁?” “不重要了!” 顾长平突然向后仰靠在椅背里,眼眸盯着某一处,完全没有聚焦。 他走前,与她说: “有这几天的好日子,先生已经知足。” 其实,哪有知足? 从来就没有知足过! 他心中一痛,强忍道:“王皇后唱了这么一出,王家又要复起,我谁都算到了,独独没算到她,这个女人既有心机,又能隐忍,不可小觑,” 李君羡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苏婉儿的算盘已经打得又响又好,让顾长平来北府请他入京,只要请动,顾长平必能升官,这样她在前朝也算有了人。 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后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苏婉儿的如意算盘给打破。 女人们在后宫为着地位、子嗣争斗,半点都不输给他们这些为权利争斗的男人。 “现下的危机看似解了,但只要十二一天不回封地,这事情就有再起波澜的一天。” 顾长平看着他,说:“这些 日子你在京中要处处小心,最好闭门静养。” “我省得!” 李君羡顿了顿又道:“对了,粮草远远不够,钱庄的事情还欠着火候,你让温卢愈抓紧。” “我会催他!” 顾长平咳嗽了一声道:“只是这同盟军也得建起来,光北边那几个不成气候。” 李君羡:“这事在我心里存着,人选还要琢磨琢磨,太软、太滑的货色我不要。” 顾长平:“你在京中不易久留,十日后无论如何要向皇上提出归期,久易生变。” “好!” 应了一声,李君羡突然话峰一转,问道:“你还没说喜欢的人是谁?我认不认识?若真的舍不下,就纳进门放房里,以后多偏宠些,或不肯做妾,我亲自上门说合。” 做妾? 这两个字撕开了顾长平隐藏已久的情绪,他冷笑一声,声音比帘外的夜色还要沉上几分: “我舍不得她做妾!” …… 夜色中,靖府七爷的书房,还亮着灯。 靖宝头枕着胳膊趴在书案上,两只眼睛瞪着木门。 他应该会来吧? 来看看她; 或者解释一下; 哪怕安慰几句也是好的! 他肯定会来的。 心里有了执念,就不想闭眼,哪知睁眼到天亮,那门没有丝毫的动静。 翌日。 靖宝顶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去 翰林院上衙,刚踏进正院的门槛,就听到四周一片议论声。 “听说没有,顾长平尚了公主,婚礼定在来年的三月初八。” “怎么没听说,礼部和工部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哎,以顾长平的学识为人,本来可以有一番大作为的,可惜可惜啊!” “得了吧,有什么可惜的,从此就是皇室的人了,一条康庄大道走到死,哪像我们还得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公主哪是那么好侍候的,一个个都……哟,靖七爷啊,你怎么站着不动啊?” “你家先生的喜事知道了吧,他尚了公主,马上要大婚了,你替他高兴吧!” “高兴啊!” 三个字,像一把刀在靖宝心里慢慢磨过,不至于流血,却隐隐作痛。 “哎,七爷的眼神怎么跟杀人似的,谁得罪你了?” “我,我,我!” 钱三一也不知道从哪里横出来,一把拽住靖七的胳膊。 “他这是在和我闹脾气呢!靖七,走,回了院子我单独给你陪个不是,哎哟,不就是几两银子,你看看你的脸,” 一边说,一边拽,好不容易把靖宝拽进院子,钱三一累得热汗直流。 顾不得擦汗,他从怀里掏出十几两银子,大方道:“拿去,买些好吃的,好玩的,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明天又 是好汉一条。” 靖宝不说话。 “靖七啊,你长得这么好看,将来还怕没人喜欢。哪天钱爷我突然福至心灵,说不定也能喜欢上你!” 靖宝听着这二五不着调的话,看着手里的银子,眼眶微微发热。 “不就是几两银子吗,怎么感动的就眼睛都红了呢?看来,我们之间的同窗情谊,比海深,比铁硬啊!” 钱三一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今儿一早他听说顾长平尚了公主,一咬牙,一跺脚,从箱笼里扒拉出来最后的家底。 虽然心里疼的跟什么似的,但-- 靖七是谁? 是他兄弟啊! 兄弟失恋,他不掏银子,谁掏。 钱三一歪头,冲靖宝突然一笑:“其实也是好事,他尚公主,你娶妻,这叫拨乱反正。人这一辈子,谁还没走点歪路,谁还没个求而不得,对吧!” “钱三一,我有理准备的!” 靖宝把银子往他怀里一塞,“我只想等他亲口和我说一声,别的没啥!” 啧! 好一个坚强勇敢的七爷啊! 钱三一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先生不是睡过就跑的男人,他一定会给你个交待的。” “我们没睡过!” 靖宝甩下他走进屋里,钱三一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悲怆的发出一声: “……还没睡过?这下可亏大发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我就是软蛋 靖宝这一等,等了足足三天。 三个清晨和夜晚过后,依旧没有只言片语,靖宝紧绷的弦再也撑不住,嘎蹦一下断了。 “钱三一,能请我喝顿酒吗?”她惨兮兮说。 钱三一安静地看了他片刻,嗓音有点哑,“走,今晚哥哥请你喝酒去,咱们把美人叫上,不醉不归。” 高朝看到靖宝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才几天啊,这张脸就憔悴的不能看,下巴尖的能戳死个人,还有,那嘴角是怎么一回事?水泡怎么就越起越大了呢? 他唇动了动,终是把话咽了下去。 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是多受了一次,痛得不那么厉害。 他朝钱三一递了个眼色,钱三一立刻把三人的酒杯倒满,又怕靖七空腹喝酒伤身子,忙给他碗里夹了几筷子菜。 “来,先吃几口菜,这菜味道不错,是你们南边的味道。” 钱三一很少哄人,只会贱兮兮骗钱,但他有意哄人的时候,三分风流,七分温柔,还陪着十分的小心翼翼。 靖宝根本招架不住,撇过脸,压着声音道:“你可别这样对我,我真要看上你,你就死定了。” “得了吧,你会看上我,太阳得打西边出来,你连徐青山都看不上。” 钱三一叹了口气:“我只是心疼 你现在这副样子。你是谁,靖家七爷啊! 放眼整个国子监,有谁能考过我钱三一,谁能让徐青山心动,谁能让高美人吃憋,谁能让汪秦生那孙子跟个哈巴狗一样粘着的?只有你,靖七爷! 嗨,不就是个顾长平吗,死不了人,你看美人他不就熬过来了吗,现在生龙活虎的,又是好汉一条。美人,来,你说句话!” 高朝一遇到为难事,就习惯性的想摇扇子,却发现入锦衣卫后,扇子早不带在身边。 他沉默良久,冷笑道:“你说你替他难过,我看不然,你在替你自己。” 一开口,就把钱三一苦心经营的兄弟情深的气氛给弄没了。 “他有的选吗,靖七?他没的选。” “我不要他选!” 靖七一口酒灌进嘴里,呛了几下,呛出了眼泪,“我只想他来和我说一声,说一声就够。” “为什么你不去说呢?” 高朝问:“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你还矜持什么,还等什么?想问,问;想说,说,去啊 !”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 刚刚的酒喝进去,就像是往胃里塞了千斤称砣,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往下坠: “他也痛。” 她几乎是奄奄一息的说出这一句。 三天三夜没闭眼,双眼的轮廓都加深,偏一 双眼睛亮极了,露出一个委屈的笑容:“我见不得……他痛!” “我X!” 高朝真想把桌子都掀了。 见不得他痛,就宁愿自己扛,这顾长平给她下了什么药,种了什么蛊? “你他娘的就是个软蛋!” “是,我就是软蛋!” “你没出息!” “对,我没出息!” “你……” 高朝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脚踢出去,正中钱三一的椅子。 钱三一本来要破口大骂的,但看到高朝脸上的怒意,所有的骂都压进了喉咙里。 这话,他又何尝不是在骂自己? 这时,高朝突然伸出一只手,去揉靖宝的脑袋,一下又一下: “当年我被你们两个气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是青山和三一陪我一醉;风水轮流转,你有今天也算他XX的活该。这会青山不在,我陪你。别的没什么可说的,受着吧。”谁让他是顾长平呢! 最后一句话,高朝说在了心里。 靖宝心里酸软的发胀,举起酒杯,吸了吸鼻子道:“高朝,对不住;钱三一,谢谢你!” “滚!” 高朝赏了靖宝一记毛栗子,“这会知道说对不起了,你和他好的时候,怎么没说?” “你才滚!” 靖宝被激怒了,回赏他一记:“当时你对着我,摆了多少脸 色,闹了多少脾气,该说对不住的是你!” “靖七,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胆肥了?” “怎么着,你还不服气?” “谁不服气,喝酒!” “喝就喝,我还怕你不成?” “醉死你!” “也醉死你!” “……” “……靖七,你慢点喝,人不能喝伤心酒,越喝越伤心。” “……高美人,别也慢点喝,咱们只有一颗心被他伤,没第二颗了。” 一旁,钱三一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两人从剑拔弩张,到同时天涯失意人,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念徐青山和汪秦生。 若是他们俩个也在,自己就能凑上去和这两人拼酒,拼个你死我活的,天崩地裂,反正自己也是一肚子烦心事。 如今,他们俩不在,这两人身边就剩下自己。 忍着! 总得有一个人清醒着,来听他们倾诉,来替他们擦泪,来帮他们收拾残局啊! …… 顾府,顾长平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累得筋疲力尽。 尚公主的消息一经传出,府里的门槛被踏平三寸。 工部的人来视察府邸,看看适合不适合公主居住,不适合,则要选址建造新的公主府。 礼部则派人来量衣定制礼服,顶着驸马爷的品阶,官服官袍都要重新 换。 国子监的假要消,没有大婚之前,这个博士还得干着。 昊王嫡子拜师,可不是磕个头那么简单,得钦天监看日子,得礼部拟定章程,得焚香、沐浴、拜祖先。 整整三日,没有一刻是空闲的。 “老夫人睡下了?”他问。 顾怿忙道:“回爷,还没有。” 顾长平:“咳嗽之症好些没有?” 顾怿:“宫里的太医来看过了,开了些补药,说是需将养着!” 顾长平不由冷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平常请都请不来的太医,如今递个帖子就巴巴上门。 皇帝金口玉言亲自赐的婚,谁敢怠慢未来的驸马爷? “我去看看老夫人。” 顾长平扔下一句,便往内院去。 顾怿看着他背影,心中直叹气,爷自打从宫里回来后,就没再笑过。 灯影昏暗。 葛氏见顾长平来,不动声色的给丫鬟递了个眼色,片刻后,丫鬟端来一碗枸杞老鸭汤,上面的油已经撇得干干净净。 老鸭汤,最是清火。 葛氏虽然足不出户,终日礼佛,外头天翻地覆一概不听不问,但自家孩子脸上的喜怒总是能分出一二。 那天饭桌上,他替那个清秀小子夹菜的时候,眼里的笑意甚为动人。 不用问,也知道那人在他心上! 第四百八十九章 驸马尝尝鲜 一碗热汤喝下,顾长平用帕子拭了拭嘴,脸在灯影里,有了点血色。 “府里这几日乱轰轰的,姨母大约是知道了吧!” 葛氏神色很无奈,半晌只问了一句:“他怎么办?” 这个他,指的是那清秀小子。 真真可怜,从小就被当男子教养,若不是长平亲口说出来,她真瞧不出这孩子是个实打实的姑娘。 顾长平神色很淡,无喜亦无悲,这种平静淡漠,完全不像一个要放弃心上人的悲痛样子。 “他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人。” “那她呢?” 这个她,指的是公主。 “车到山前必有路,姨母不必操心。” 顾长平不欲多说,换了话题道:“府里来了几张新面孔,姨母无须害怕,在这院里好好礼佛,顾着自个的身子就行。也不必替我X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中有数。” “长平啊!” 葛氏叹了一声,“凡事总是有头的,吃的苦有头,享的福有头,人和人之间的缘份也有尽头。” 顾长平眸光浮沉,半晌才起身道:“姨母,我知道了。” 葛氏等他离开,佛珠转了两圈,就顿住了。 那孩子看长平的眼睛也是亮的,可见心里有他,如今平白 多出一个公主,可怎么是好? 可怎么是好呢? 顾长平也在问自己。 本来他算计的很好,哪怕表面上不得己最后闹到反目成仇,但私底下两人的情是不变的。 他不会娶,她也不会“娶”。 遥遥相望,藕断丝连,静待时日。 如今…… “爷!” 顾怿的声音打断了顾长平的思绪,“那几个宫里安排进来的人,我已经着人暗中盯着了。” 寒光自顾长平眼中射出。 皇帝的动作是真快,前脚刚拜完师,后脚就把人安插进府里,有人伢子带进来卖的;也有宫里赏赐下来的。 这还不算完,整个顾府前前后后都有人盯捎。 他日昊王出京,两个孩子住过来,只怕这顾府就成牢笼一个。 “知道了,外松内紧就成。” 顾长平想了想道:“回头我会让十二再派几个暗卫过来。” “对了,爷,昊王府传讯来,明日昊王妃想与爷一道进宫,给皇后谢恩。” “她想做什么?”顾长平有些厌烦听到昊王妃这三个字,眉峰下压。 一开口,答案自动浮出水面。 谢恩是假,给公主相看是真,金枝玉叶的人儿,哪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定是要自己亲自掌掌眼 的。 “爷!” 顾怿看着自家爷脸上的神情,低低道:“靖府那边要不要……” “暂时不用!” 顾长平突然厉声打断,“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等昊王离京了再说。” 昊王离京最早还有七八日,到时候再说,七爷那头还来得及吗? 顾怿心里替爷着急,也暗暗揣摩他的心思--是分?是弃?还是在公主看不见的地方…… 再继续着? …… 再次入宫,别说侍卫看顾长平的眼神不一样,便是王皇后身边最得意的婢女,言行之间也透着恭敬。 御花园里,荷花正盛。 上首处,王皇后与昊王妃正“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偶尔看一眼下首处端坐着的顾长平。 这人脸色寡淡,却盖不住他俊秀清晰的五官,再加上那一身浓浓的书卷气,当真是出众。 王皇后掩帕咳嗽一声,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里头的锦衣女子脸微微一红,朝婢女颔了下首,便悄然离去。 婢女走出屏风,在王皇后耳边低语几句,王皇后笑眯眯道:“本宫与昊王妃还有话说,就不留驸马在宫中用饭了。” “臣,告辞!” 顾长平起身,朝皇后、昊王妃行完礼,便随 宫人离去。 刚走几步,却见柳树荫下站着一宫装丽人,扮相贵气逼人。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丽人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若顾长平没有猜错,应该是永徽公主,故意等在这里,让他也看一眼。 他只作不知道她的身份,轻颔了下首,然后大步离开。 刚回到府中,宫里就有赏赐到,竟是一箱御供的水蜜桃。 六月桃,这是个稀罕物。 太监扯着尖尖嗓音道:“今年进献来的早桃,一共就几箱,除了太后、皇上、皇后、贵妃外,驸马可算得上是头一份。公主说了,让驸马尝尝鲜。” 顾长平揣摩着这话里的意思,慢慢的弯腰叩拜:“臣,谢公主殿下恩!” 太监拿着赏钱,心满意足的回宫里复命去了。 顾怿将人送到门外,回来见顾长平面色阴沉,赔小心道:“爷,赐下的东西要怎么分配?” 顾长平冷笑一声道:“那是天恩,我岂敢独享,留三个做上香的供奉,余下送到昊王妃手上,给我那两个新收的学生吃罢。” “这……”顾怿有些犹豫。 “你只管拿去,若王妃问起,只说没有这两个学生,又岂会有我与公主这份好姻缘。” 爷说话,从 来不刻薄,都给人留着余地。 顾怿便知道这话不仅仅是说给昊王妃听,也是说给昊王听。 身为昊王的枕边人,男人要做什么,她多半是清楚的,也应该明白这一趟进京必是九死一生。 皇后几句话一说,她就将爷卖了,这不是一个有智慧,有担当的,能承大事的女人做出的事。 后面的风浪更大,若她眼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根本不足以辅助昊王登顶,只会坏事。 爷看得清楚,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旁敲侧击的说几句,就不知道昊王心里有没有数? 顾怿把桃子分好,装进食盒,刚走到二门,远远见沈长庚踏步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 顾怿看到那人,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吧嗒”把食盒一扔,脚下施展轻功狂奔出去。 爷不去,他来了! …… 靖宝其实在顾府的巷子口站了许久,宫里的马车进去了,又出来,隐隐飘出几句太监的低语。 “早上才相看,这会子就送了桃子,看来公主对那位啊,满意之极啊!” 靖宝平静的表情崩溃,手忙撑住墙壁,却还是撑不住,慢慢蹲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一条黑影蹲下来。 第四百九十章 着意过今春 抬头,是沈长庚黑沉的眼睛。 “沈先生!” 沈长庚一把将靖宝拽起来,冷笑道:“蹲在这里做什么,跟老子进府去。” “我……” 靖宝喉头艰难的动了动,好半晌,才生硬的挤出一个笑容,“我就不去了,我只是正好路过。” “他娘的,我还没老眼昏花到那个份上!” 沈长庚用力拽着她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骂道: “我这人做事,不喜欢拖着,喜欢别人给我个痛快,哪怕就直直捅我一刀,也好过钝刀子割肉。” “先生?” “你闭嘴!” 沈长庚神色复杂地看向靖宝。 从前听说顾长平喜欢这小子时,他恨不得把这小子弄死,好把顾长平给掰直过来。 这会子顾长平被赐婚,他又觉得这小子忒可怜。 我他娘的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 再进顾府,靖宝只觉得眼前一草一木都变得陌生起来,连带着下人有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不由皱了下眉。 进了二门,又走了几十丈,沈长庚突然一下子放开了他。 靖宝抬眼。 那人站在白墙边,穿着朝服,看起来尊贵又俊朗。 靖宝略显单薄的嘴角似乎想往上扬一扬,可惜中途失败了,缩在袖中的手攥成了 拳,拇指死死掐着关节。 过了一会,她慢慢松开手,“先生,好久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顾长平的眼圈是湿了的。 这丫头怎么憔悴成这样?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会心疼吗? 然而只这眨眼的功夫,就硬生生的被他压抑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血丝。 “靖文若,我还有事要先出去,就不招呼你!” 如此客套的说话,让靖宝心底的痛,又涌上来。 她努力压了一下心里焦躁不安的冲动,深吸口气,道:“先生只管忙去。您回来几天,我还不曾过来请安,心中有愧。” “无须有愧!” 顾长平慢慢踱过去,伸手在靖宝肩上轻轻拍了下,“心意到了便可。” 沈长庚看着这两人逢场作戏,心里破口大骂: 一个装模作样的老王八蛋,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王八蛋,你们再这样折磨我这把老骨头,我就把你们俩每一根骨头都捏碎了,剁剁吃。 “我从北府给你们仨带了点东西,放在书案上,你既然来了,便去拿一下吧!” 顾长平的目光淡而沉,口气已经带了些晋升为驸马骄矜之气,“沈长庚,你陪我出去办事。” “凭什么……” 沈长庚见顾长平脸色阴沉,整个人一僵, 只得神色复杂地看了靖宝一眼。 算了,这人气场太强,钝刀子就钝刀子吧,反正我已经没辙了。 靖宝看着顾长平出了二门,那笔直的背影既似孤单,又似带着无限的坚决,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七爷,请吧!” 顾怿做了个请的手势,靖宝收回视线,随顾怿进了院子。 书房门开着,顾怿停下脚步示意靖宝自己进去。 靖宝走到了书案前,桌上哪来什么东西,只有一首词: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靖宝读完,觉得自己喉咙就像是着了火,这火从喉咙开始烧,一直烧到了四肢百骸。 这词写的是一片大好的春日美景中,妇人盼着丈夫快快归来,与她共度这美好春光。 春光这样的迷人,而两年中竟有三次把它辜负……靖宝一颗悬在半空的心,就这么慢悠悠,慢悠悠的回到了原位。 他与公主的大婚是在三月初八,正是春暖花开之际。 “顾长平,你是让我等到来年的意思吗?” 她呓语似的低低说。 …… 马车里。 沈长庚 压着的声音隐隐透着怒气:“姓顾的,你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 “你真的打算娶公主?” “……” “你是打算和他分开?” “……” “难不成你想金窝藏娇?” “……” “你他娘的到是说句话啊!” 顾长平的沉默,把沈长庚彻底激怒了,“做人光明磊落点,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不怕撑死。” “长庚!” 顾长平语气淡淡,“眼下有比你为靖文若鸣不平更重要的事情。” 一句话扼住了沈长庚的喉咙。 “正所谓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兮。” 顾长平蹙眉道:“皇后为了搏取君心,提议将两个孩子扣在京中,拜我为师;又为了压制苏婉儿,将我尚公主,这一局看似她全胜,但于我,未尝没有好处。” “于你有什么好处?” “于我的好处是,借着两个孩子的由头,我能光明正大的站在十二身边,与北府的通信更显得有理由,传递更为方便了!” 沈长庚看他半晌,“顾长平,你的心里就只有这些吗?靖七呢?” 顾长平闭上了眼睛,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想与她身披红袍,跪拜天地父母,此刻的心里只能想这 些。” 沈长庚:“……” 这话他怎么有些听不大懂? 两个大男人还想成婚? …… “可是我不想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干等着!” “爷想干什么?”阿蛮一只脚刚跨进书房,被这话吓得另一只脚都不敢挪进来。 靖宝招招手示意她把药端过来。 阿蛮端过药,靖宝顾不得烫,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挥手示意阿蛮出去。 阿蛮虽满脸的不甘,却还是乖乖的带上了门,一抬头,见自家亲哥神色匆匆的进院来。 “哥,七爷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药也肯喝了,饭也肯吃了,觉也肯睡了,难不成那姓顾的负心郎又说了什么好话,哄爷开心了? 没错! 如今的顾长平在阿蛮心目中,就是个负心郎,虽说尚不尚公主,他做不了主,但总得为了七爷挣扎一下吧? 他连挣扎都没有挣扎,就欣然应下,不是负心郎又是什么? 那天的卦算得真准啊,就是大凶。 阿砚没功夫理会自家妹子,推门进了书房。 “爷,打听到了。” “快说。” “礼部说顾府下人太少,回头公主下嫁,无人侍候,命顾府去外头买些下人回来调教着;宫里也赏了几个能干的下来。” 第四百九十一章 她得试一试 靖宝一下子若有所悟。 怪不得有几张生面孔,原来他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身不由己。 “先生这几天都忙了些什么?” “忙着见礼部和工部的人,还有宫里的管事太监,以及国子监的事。” “昊王在做什么?” “昊王闭门不出,说是不太习惯京城的暑气,身上有些不大自在,连宫里的宴请都拒了。” “昊王妃呢?” “昊王妃这几日常往娘家跑,安宁侯府已经连请三天的戏班子,宴请王妃和两个外甥。” 靖宝陷进椅背里,静了好一段时间,方开口道:“阿砚,那天我醉酒,你背我回来,可曾听见我说了什么?” “爷反反复复说:为什么没有一句话,哪怕一个字。” “我就想要他一句话,人在情中,是有执念的。如今我才知道我错了。他但凡能对我说一句话,绝对不会少半个字。” 靖宝自嘲的笑笑,“我醉酒,我向他们两个示弱,我嘴角长水泡……他心里与我一样急,却什么都不能做,连水泡都不能长。阿砚?” 说到这里,她垂首叹道:“他才难!” 阿砚微微一愣。 难的还不止这些。 靖宝手抚着桌面,哪怕两个孩子被扣为人质已成 定局,昊王还是不能妄动,只能称病不出; 他不能动,只得由昊王妃出面,别看是安宁侯请戏子宴请王妃,真正的实情怕是王妃一次次去求安宁侯。 可见昊王一日不离京,危局就一直伴着他们,毕竟君心难测。 顾长平作为把昊王请进京的人,此刻定是焦心灼肺顾着昊王的安危。 赐婚; 昊王; 时局; 再加上一个自己……靖宝想想,都替他觉得累。 而这场削藩的大幕才刚刚拉开,后面的顾长平会更累。 我真的不能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干等着。 靖宝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 “去甜水巷。” 她当机立断。 …… 杜钰梅对七爷的突然到来,并没有太多的诧异。 奉上茶,掩住门,便问道:“可是为先生被尚公主而来?” “不是!” 靖宝摆摆手,“我在翰林院刚满两个月,有没有可能去兵部。” 杜钰梅大吃一惊,“七爷去兵部做什么?” 在兵部,哪怕做个文官,都是从武将里面选拔出来的,糙的很,七爷说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去那种地方无异于羊入虎口,找死。 这时,只听七爷又说:“不仅兵部,还有一个地方我也想去。” “什么地方?” “秘书台。” 杜钰梅手中的茶盏差点泼翻,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 秘书台又称秘书监,是掌管机要,替天子起草诏书,发布政令的地方。 能入秘书监的人,都是天子近臣。 皇帝还在做太子时,背后有詹事府;做天子后,詹事府就解散了,那些陪着皇帝一道披荆斩棘,深得信任的人,就被皇帝选拔进秘书台。 “七爷!” 杜钰梅拿起团扇,用力的扇了几下,“如果说进兵部当个小史,花点银子、走点关系说不定还能达成;进秘书台那可就是……异想天开!” “我知道!” 靖宝沉吟片刻,“若是简单的事,我也用不着来找你商量,你帮我想想,看看有没有办法!” “绝无可能!” “没有例外?” “有!” 杜钰梅“啪”的放下扇子,“除非你能入皇帝的青眼,让他对你的才华人品钦慕不己,非你不可,破格把你调入秘书台。” 靖宝刚要接话,只听杜钰梅又道:“你先生三元及第都没有入了皇帝青眼,何况七爷一个小小探花郎。” 靖宝颓然垂下脑袋。 杜钰梅随口宽慰道:“实在不行,走走侯爷的路子,大把大把砸银子,兵部或许有希 望。秘书台的话,走走你先生的先生,苏太傅的路子,若是你投了他的眼缘,也有半丝希望。” 自己的私房银子都用来买粮买田,花得七七八八,已经砸不动了;苏太傅…… 靖宝眼中迸出光芒。 这条路她得试一试! …… 谢家医馆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正准备关门打烊。 谢澜看着门外站着的男人,无声勾了下唇。 自打定亲后,他风雨无阻的来等她关医馆,然后送回家。 路上没什么话,他问一句累不累,她答一句还行,便再无言语,但谢澜却觉得刚刚好。 她不喜欢话多的男人。 最后一块门板按上,谢澜走到苏秉文跟前,嘴角含笑,恬静的望过来。 苏秉文垂下眸,面上带出浅笑,“累吗?” “还行!” “走吧!” 两人转身,却见数丈之外有人站着。 那人走上前,冲谢澜抱了抱头拳:“谢姑娘,我想与苏大哥说几句话,耽误你一些时间,劳你等一等。” 谢澜先一怔,随即想起这个清秀的男人是新科探花郎,于是扭头道:“不用你送了,我自个回家。” “谢姑娘!” 靖宝忙叫住他:“他不送你,只怕夜里的觉都睡不好。” 谢澜面上一红,抬眼 去看苏秉文,苏秉文转目正对上她的目光,目光悠远而绵长。 谢澜默了片刻,道:“说话也得有个地方,进我店里吧,正好我去后面理理药材。” 这话,让靖宝微愣了下。 她来得唐突,要求也无理的很,却不曾想这谢姑娘不仅大度,还给她找了一个能说话的地儿。 靖宝一下子对她有了好感。 …… 进到药铺,谢澜捧上两杯茶,便去了后头的药材室。 靖宝压了压自己的心跳,开门见山道:“他被尚了公主,苏大哥可知道?” 苏秉文转了转手上的珠串,沉沉开口道:“他带你来见我,其实我心里并不喜欢;但他要尚公主,我更不喜欢。” 这话说得直白,也坦坦荡荡。 “旨意下来的那天,我去找过他,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坐在那儿盘他手里的玉佩。” 想到那一幕,他动了动喉头,“我知道他是不愿意的,但木已成舟,七爷便是找我,我也无能为力。” 苏秉文虽出身诗礼之家,但面条的线条偏硬朗,他不苟言笑的,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劲儿。 靖宝不怕,咬了下唇,道:“我找苏大哥不是为这事。” 不是来找他撮合的? 苏秉文一惊,“那是为什么?” 第四百九十二章 你是疯了吗? “我想通过您父亲苏太傅的路子,进到秘书台。”靖宝直言不讳。 “你疯了吗?”苏秉文脱口而出。 “我没疯。” “没疯你说这种话?” 苏秉文觉得自己要被他气疯了,真不知天高地厚,秘书台是他想进就能进的吗? “你便是进了秘书台,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长平大婚。君无戏言,七爷!” “我说了,我不为他!” “那为谁?” “为苏家,为苏贵妃,也为我自己!” 苏秉文一听这话,话也懒得说了,只是冷笑。 “苏娘娘让先生去北府说动昊王,表面上是把先生架在火上烤,其实她有她的私心,这私心我估且说说,对不对苏大哥自己判断!” 靖宝看着他,字字清晰。 “一来她觉得昊王与先生曾经交好过,昊王多多少少会卖他个面子; 二来,先生这趟差事若顺利,皇帝会赏他,赏他的办法是抬他官位。这步棋虽然险,但走好了,她和先生都得益。” 苏秉文微微垂眸。 “老天保佑,先生差事办得好,昊王进京,有惊无险,本应该是喜事,但半路杀出个王皇后。 王皇后不仅把贵妃娘娘的算盘打得粉碎,还让皇上把昊王两个嫡子扣在了手 上。” 靖宝伸出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 “仅仅是一箭双雕吗?王皇后在昊王一事上,思皇上所思,想皇上所想,皇上肯定要赏,顺理成章的王家必定复起,这计是一箭三雕。” 苏秉文虽没有说话,但眼神与刚刚有所不同。 有深思,也有惊叹。 “先生尚了公主,已成弃子,贵妃在朝廷中的人脉只有太傅大人苦苦支撑,但瞧得出来,太傅大人本性淡薄,又年纪偏长,面对咄咄逼人的王家,只怕难以应付。” 靖宝的言语,渐渐透出锋利来。 “外头难以应付,我们再来看看宫里。宫里贵妃形单影只,只有一个谢太医算是自己人。 王皇后那边呢?她在皇上做太孙时,就已经嫁过去,这么些年经营下来,人脉只多不少,更何况她还很有手段。” 苏秉文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表情,但两条剑眉已经微蹙。 “有手段不可怕,可怕的是手段毒辣。这些年宫里少有皇子出生,是皇上身体不行吗?我看未必吧!” 靖宝冷笑一声:“贵妃娘娘的身孕是在王皇后失势以后怀上的,可见皇上是行的,是有人不想让后宫嫔妃怀上皇子,来威胁到如今的太子,那么问题来了! ” 靖宝没有再往下说,而是直视着苏秉文,去看他脸上的反应。 苏秉文听得仔细,表情也恰到好处的露出一抹惊惧,当他察觉到靖七爷正在看他时,再想收起这个表情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他听七爷这般问道: “苏大哥你说,苏贵妃凭着一己之力,能不能保住腹中的孩子呢?就算能保住,王皇后能不能容下这个孩子?容不下的话,孩子和贵妃的下场是什么?” 连着三个问,一个比一个狠,苏秉文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望向靖宝,后背有冷汗微微渗出。 药馆,静得很。 两道气息此起彼伏,时间流淌变得慢了起来。 许久,苏秉文慢慢捻起微凉的茶,抿了一口,“那么,我求父亲抬七爷入秘书台,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很多,想一一听吗?” “想!” “那我就一一说给苏大哥听。” 微跳的烛火中,靖宝仰着脸,眼中露出刀锋般的寒芒。 “先生有五个学生,一个在徐家军中,是为武;一个在江南做地方官,是为文; 还有三个在京中。在京中的三个人,我与钱三一在翰林院,高朝在锦衣卫。 先生一来淡泊名利,二来对苏贵妃有些微词,所以从不 要求我们这五人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只求我们安安稳稳。 但世上的事情,不是想求,就能求到的。 先生就算与贵妃反目成仇,在外人眼里他终究是苏太傅的学生,同样的道理,我们与先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靖宝说到这里,收回手指,把自己的茶盅放在桌子的中心。 “不瞒苏大哥,有人曾说过,我们五人当中,看似以高朝为中心,实则是以我。 只要苏大哥,苏太傅助我进到秘书台,我保证,苏家也好,贵妃也好,一定会多出五个同盟军。” 苏秉文被他这一番调论激出些反骨来。 “是五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吧!” “徐青山背后是徐家军,汪秦生的背后是金陵府,我的背后是宣平侯府,钱三一的背后是户部,至于高朝……” 靖宝看着他,低低叹了一声,“高朝的背后是锦衣卫,是长公主府。苏大哥,毛头小子也有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更何况长江后浪推前浪!” 够自信啊! 苏秉文在心里叹道,有种出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 “至于我?” 靖宝自嘲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对于未来,我是有野心的。” “你的野心是什么? ” “站在高处,看更广阔的风景,让靖家不仅在临安府说得上名号,在京城也有一席之地。” 苏秉文最不喜欢营营汲汲,一心钻营的人,若换了别人,他早就拂袖而去。 但此刻,他看着靖七,总觉得这张白净俊脸下面藏的,不仅仅是钻营,还有其他。 “苏大哥好好考虑一下,时辰不早了,谢姑娘一定等急了,我先告辞。” “等下!” 苏秉文直视靖宝的眼睛,“你实话和我说,你进秘书台跟子怀被赐婚到底有没有关系?” 靖宝回看着他,眼睛微微发酸,“我也实话告诉苏大哥,与他被赐婚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与他有关系。” “什么关系?” “这个……不方便说!” “你不说,我是不会帮你的!” “不会的,你一定会帮我!” 苏秉文脸色一变,眉峰下压,“你就这么笃定?” 靖宝起身,低头莞尔一笑:“苏大哥,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叫你舅舅啊! ” 苏秉文:“……” “对了,这事一定别让先生知道,他对贵妃娘娘有心结,一定不会同意的。” 靖宝略施一礼,挺直腰背走出药馆,夏风吹来,她竟打了个寒战。 后背被冷汗浸透。 第四百九十三章 君不动,你动 月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你有心事?” 快到谢府门口时,谢澜突然开口,一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将这个男人的面部表情摸出些规律来。 他若开心,眼角是斜飞入鬓的。 若有心事,则会像现在这样,眉间一道深深的竖纹。 苏秉文勉强笑了笑,“我在想靖七爷这个人!” 谢澜微惊,“他怎么了?” 苏秉文想了想,说了四个字:“有点意思!” 谢澜更惊了,“怎么个有意思法?” “很聪明,有胆量,也很……复杂。” “人都是复杂的。” 谢澜扭头看他一眼,“若说单纯,只有孩子最单纯,成年人的世界都是算计。” 苏秉文没想到一向性子淡的谢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回看着她,“我对你,没有算计。” “也无所求吗?” “……” 苏秉文愣了下,“有所求。” “求什么?” “求……” 苏秉文看着她,低声道:“能白头到老!” 谢澜避开他的视线,偏头笑了笑,“我到了!” 苏秉文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进去吧。 谢澜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迟疑了片刻道:“最近京中不太平,你去庙里 再看个日子,把婚事往前提一提。” 苏秉文大惊:“谢姑娘,这样一来时间仓促,怕委屈了你!” 谢澜仰着头,温眉细目,语气却是低而凉薄。 “面子上的东西,都是做给旁人看的。还有,这世上除了我能委屈我自己,别的人……不能够!” …… 从医馆回府,靖宝便去净房沐浴。出来,见窗户外站着一人影,身形像阿砚。 “你哥还没睡?” 阿蛮绞着靖宝的头发,“他说有话要与爷说。” 靖宝迟疑了一会,终是叹道:“头发就这么先散着吧,帮我换件衣裳,让你哥到书房来。” 阿蛮知道这几日爷的心情不好,不敢玩笑,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没有束胸,散着长发的七爷就是个俏生生姑娘家,阿砚的眼睛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屋中渐静,沉默的如同无人一般。 当手上的热茶渐温时,靖宝开口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也不想瞒着你,进秘书台,是为了他。” “爷,这个乱局,别人避都避不过来,爷偏偏往里头冲,太危险了!” “我知道!” 知道还做? 阿砚脸色裂开了,撩起衣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 “阿砚跟了七爷近二十年,七爷让往东,阿砚不敢往西,哪怕七爷散尽银子去南边买地买粮,阿砚虽心里不愿意,但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但这一次,七爷是要以身试险,阿砚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 “险在何处?” “……” 阿砚一噎,“小的说不上来,反正就是险。” “天要变,庙要倒,万一砸下来,我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谁也救不了。” 靖宝轻笑道:“你真当高朝进锦衣卫,只为顾长平?他也为他自个,为长公主府。于我而言也一样。” 阿砚的猛的抬起头。 “进秘书台,我也为靖家,为母亲和三位姐姐。她们生我养我,我为着一个男人将她们置于险境,我不忍心。” 靖宝走到他身边,伸手扶起他。 “这一场争斗,鹿死谁手,无人知道。若昊王赢了,因为顾长平,我靖家无忧;若昊王败了……我……” 她看着阿砚的眼睛,“我也能护着靖家,然后替他收尸。” 阿砚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爷,你是说先生他……” “他不会永远呆在昊王身后,总有一天,他会浮出水面。若败,他活不了!” 靖宝淡淡道:“替他收尸,是我能为他做的紧好的事。所以,秘书台我一定要进去。” 疯了! 统统都疯了! 阿砚死死的咬着牙,心想:若是时间能倒回,他定要想办法拦着爷进京入国子监。 这偌大的京城,你争我斗的,不是凡人呆的地方! …… “这诺大的四九城,不是人呆的地方!” 昊王府书房,李君羡放下手中的笔,低低叹了一声。 北府的苍鹰,被困在这小小的府邸,进不得,退不得,动弹不得。 “王爷?” “说!” “顾先生的密信!” “拿来!” 信上只有寥寥六个字:“君不动,你动。” 李君羡一字一字又重复看了一遍,脸色缓缓沉下来。 入京六日,称病五日,宫里未有只言片语,削藩一事更是提都未提。 皇帝耗得起,他则不然,在京中多呆一日,危险便多一分,于是子怀让他主动打破僵局,提一提削藩之事。 李君羡目光三折落下去,随即朗声道:“来人,传信出去,本王病愈,明日上朝。” “是!” …… 翌日早朝,昊王李君羡一身文官打扮,站在大殿之上。 皇帝对他的出现,丝毫 没有惊讶,称王叔劳苦功高,大病初愈,赐了座位。 李君羡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就往上一坐,把众臣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皇帝赐座,你就坐啊,怎么也得谦让几下啊。 太狂妄了! 大秦上朝的规矩是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今日早朝有昊王在,有事也变了没事,文武百官都本着自保的原则,缄默不语,只用眼神交流。 唯有一人例外。 这人正是被削了爵位,禁足三个月的刑部尚书,曾经的王国公王隐。 王大人的爵位是因为提议削藩而被下掉,所以在削藩这件事上,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都要一条绝路走到底。 只见他上前一步,冲昊王微微弯腰道:“既然王爷病愈,削藩一事也该往下行进一步,王爷,你这兵权打算何时交出来啊?”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中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众人看着这位国丈爷,心道:这话,也就他敢说啊!就不知道王爷如何应对? 李君羡缓缓起身,冲王大人冷笑一声,道: “本王身上的爵位,封地,兵权,统统受封于先帝,王大人连先帝的旨意都敢违抗,想干什么?造反吗?” 第四百九十四章 谢谢你美人 李君羡长年在北府带兵打仗,虽是一张俊脸,却透出股危险的沧桑和戾气。 王隐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忙喊冤道:“皇上,臣若有此心,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李从厚手扶龙椅,双目微寒的看着李君羡:“皇叔言重了,他一文官,便是想反,也没那个本事。” 言外之意,有本事造反的是手握十万大兵的你。 李君羡面色不豫,似是冷笑,“皇上出此言,罪臣只有死而已。” “哎,皇叔不必多心,我说的是他!” 李从厚手指着王隐,笑道:“皇叔且坐吧,朕瞧你脸色不好,一会让太医过来请诊。皇叔是国之栋梁,身体最最要紧。” 皇帝谈笑风生着把削藩的话题岔开,不再提起。 文武百官心知肚明,昊王没进京之前,是皇帝着急,昊王在打太极; 如今进了京,生死都捏在皇帝手上,是昊王急了,皇帝反而打起太极来。 这叔侄二人过招,你来我往,你进我退,我虚我实,都是高招啊! 一场本应该剑拔弩张的早朝,最后在叔慈侄孝的亲情中散去。 过后几天,朝中再无人提出削藩一事,恰这时,宫里苏贵妃犯了孕吐,吃什么,吐什么。 太医院连 开好几副药吃下去,都没有缓解,急得皇帝李从厚大骂太医院个个是庸医,并亲自去水惜殿陪着苏贵妃。 皇帝似乎忘了削藩这把刀高高的悬在诸位藩王的身上。 日子晃晃悠悠,转眼便到了昊王入京后的第九日。 这一日晚间,李君羡又接到了顾长平的密信,这次只有四个字:上书离京。 翌日,昊王上书天子,称北府无主帅,军心不稳,他欲早日回去,好安定军心。 折子是在早朝的时候递到李从厚手中的。 皮球踢过来,这一下他犯了难。 不批,说不过去。 且不说北府的的确确不能没有主帅,你还都把人家两个嫡子扣在京中了。 批了,心有不甘。 好不容易把人弄进京,就这么让他毫发无伤的走?削藩的事情还没有下文呢! 更何况纵虎归山,终是大患。 李从厚拿着折子沉吟半晌,留下一句:“这才刚刚十日,皇叔便急着要离去,天家亲情难得叙一,叙皇叔安心再住些日子。” 简简单单一句话,又把皮球踢回到李君羡的脚下。 李君羡心知肚明-- 恐怕一时片刻,他是走不成了。 …… 外头的风风雨雨,丝毫没有吹进翰林院那个偏僻的院 子。 连钱三一都在心里感叹:哪怕皇宫都烧着了,这鬼地方还岁月静好着呢。 还有眼前这一位。 那天醉得那么厉害,还哼哼叽叽的哭鼻子,怎么这几天竟一派云淡风清的样子。 不能够啊,失恋的人,不一向都要死要活的吗?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钱三一想问,又不敢问,怕勾起七爷的伤心事,不问,自个心里又憋闷的慌。 正挠头抓耳呢,高抚镇穿着一身官服,威风凛凛的来了这间鬼都懒得跑出来吓人的院子。 他趴在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道:“明儿个,是昊王嫡子拜入先生门下的日子,你们要不要去?” “去干什么?”钱三一看了靖七,心说:旧情人相见不很尴尬吗? “你猪脑子吗?” 高朝一口怒火险些没憋住,“先生早就放出风声,除了我们五个外,不会再收学生,现在这两个学生是皇帝给的,身份又是昊王嫡子,不同于常人,咱们做师兄的,难道不应该去顾府认个亲什么的?” 钱三一一脸的莫名其妙,“认什么亲啊,咱们多大了,那两个小不点才多大?” 高朝真想弄死这孙子。 自打赐婚后,那两人就没再见过面,关系硬生生 的卡在那里。 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两人正大光明的见面,这孙子怎么就不明白他眼神中的暗示呢! “我去!” 靖宝的声音突然横出来,走到窗户前与高朝面对面,吓得高朝忙往后退了半步。 也不知道为何,他现在有点怕这个丫头哩。 换了他,早就冲进顾府把顾长平一顿捶打了,偏她还很沉得住气,是个狠人啊! 哪知靖宝看了他半天,只从嘴里憋出一句:“谢谢你,美人!” 还是这丫头聪明啊! 高朝心热面冷,道:“明儿一早,顾府门口不见不散,两个师弟的见面礼,各人备各人的,青山的那份我备,秦生的那份你备。” “好!” 此刻,钱三一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高朝这小子是拐了弯的给靖七和先生创造见面的机会。 娘的! 情敌做到这个份上,也是人间少有啊! 钱三一哪里知道高朝是抱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虽然自己没戏,但也见不得顾长平尚公主。 驸马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清楚。 …… 因为是皇帝钦点的先生,所以礼部特意派了官员来主持这场拜师礼。 靖宝三人到的时候,顾府门口已经停了数 辆马车。 管家见是他们到,忙把人引进去。 拜师礼在顾府中路的正堂屋,这屋子极少打开,除非有贵客或者要事。 “高公子,钱公子,靖公子到!” 靖宝三人进到院子,里里外外的眼睛全往他们身上盯。 啧! 原来顾长平挑学生,不光看成绩,还看长相啊,瞧瞧,来的这三个,一个比一个长得好! 靖宝跨进门槛,一抬头,顾长平正蹙眉的望着她。 四目相对,靖宝唇角微弯,淡淡的笑了下。 这笑,看得顾长平心头一痛,略为僵硬的偏过眼。 三人上前,先冲上首处的昊王行礼,再向顾长平行礼。 昊王李君羡只当这三人是顾长平请来的,不由冲那两个嫡子道: “瞧瞧,你们三位师兄也到了,他们中间一个是状元,一个探花,都是有出息的人,你们能拜到顾先生的门下,是三生有幸。” 昊王的两个嫡子,七岁那个叫李筠铎,四岁那个叫李筠锋,长相都肖其母。 大的那个一听这话,忙冲顾长平跪下,“请先生收下学生。” “请先生收下学生!”小的那个有样学样,声音还有些稚气。 顾长平没去扶,冲礼部官员一点头。 “开始吧!” 第四百九十五章 你这傻孩子 “是!” 那官员上前一步,扯开了嗓子便滔滔不绝起来,话说得一套又一套,礼更是繁琐又繁琐。 那三人在一旁看着,不由想到当初先生收下他们的情景。 那时候首辅曹明康还势盛; 那时候先生还在祭酒的位置上;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觉得抬起脚,可将整个四九城踩在脚下;张开双臂,可以拥抱整个世界;科举一榜三甲,他们发誓占满三位,给先生争气。 靖宝抬头看着正拿起朱笔给两个师弟点额的顾长平,心里苦涩不堪。 那个时候,他和她还只是师生关系,自己的身世遮掩的很好,对他有那么一点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拜师礼成!” 礼部官员顿了顿,笑眯眯道:“两位小公子,下面来见过你们三位师兄,也请三位师兄各送一句话给你们的师弟。”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走到三人面前,规规矩矩行礼,规规矩矩喊“师兄”。 作为状元,钱三一拿出事先预备下的毛笔,一人手里塞一支。 他语重心长,一脸老成道:“以后记得逢年过节,多给先生送点钱,教书挺累的。” 所有人还以为状元要说出什么 豪言壮语来,一听竟是这个,纷纷气倒。 丢脸! 高朝白了钱三一一眼,拿出两本字帖,“一本是我送的,另一本是小徐将军,也就是你们的师兄徐青山送的,好好练字,别跟狗扒似的。” 钱三一白眼回过去,仿佛在说:你说的话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轮到靖宝,她拿出四个崭新的砚台。 “一份是我的心意,另一份是远在江南,你们师兄汪秦生的心意。我没什么可说的,只希望你们好好读书,不要惹先生生气。” 这话别人听着只当是套话,只有高朝和钱三一听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不由拿眼睛去看顾长平的反应。 顾长平眼里情绪翻涌。 他垂了垂眼,再掀眼皮时,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克制冷静。 “礼成了,就请三位师兄先给两位小师弟上一课,讲讲做我学生的规矩。王爷大驾光临寒舍,请到书房喝杯清茶。” 李君羡笑道:“本王正好与先生谈谈这束侑一事。” “请!” “请!” 顾长平经过靖宝时,脚下不易察觉的顿了一下,幅度之小,甚至除了靖宝没有人注意到。 靖宝的手动了动,那动作是下意识的想去扶。 顾 长平余光扫到,只觉得有人在他胸口上打了一锤,五脏六腑几乎都绞成了渣。 阿宝,你这傻孩子! …… 水惜殿。 沈姑姑将冰镇的西瓜一颗一颗挑了籽,捧到苏婉儿手中,苏婉儿只觉得胃里泛起恶心,摆了摆手。 连这么清爽东西都吃不下,娘娘这一胎真是受大罪了。 沈姑姑心疼的叹了口气后,说起正事,“新科探花郎想进秘书台,娘娘以为如何?” “好好的,这又是为什么?” 沈姑姑忙低头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苏婉儿眼睛亮了。 父亲性子耿直,从不愿意以权谋私; 哥哥生性淡泊,连朝廷的半点边都不愿意沾惹上; 顾长平那头,本来她已经算计的妥妥的,却被王皇后搅了好事; 她正愁前朝无人支持的时候,探花郎主动向她示好,这事莫非…… “可是子怀授意的?” “回娘娘,大爷没说,只问娘娘允不允?” 苏婉儿沉默有时,道:“这事本宫允了,让大哥无论如何都要说动父亲。若父亲不肯,就提一提本宫肚里的孩子孤苦无依。本宫若寻着机会,也会在皇上那里吹吹枕边风。” “是,老奴这就去传信。” 苏婉 儿缓缓在竹榻上倚下,手抚上小腹。 其实殿试过后,她就起了拉拢那几位的心,为此还专门等在了半路,抛出橄榄枝。 这事无论是不是子怀授意,于她都是天大的大好事。 前朝连着后宫,若探花郎进了秘书台,省部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可以一清二楚。 更何况探花郎的背后有那么多人,若真效命于她,王皇后,王氏一族又有何惧? 苏婉儿揉了揉小腹,低声道:“真盼着这一胎能得个男孩!” …… “太医院那头,还没有消息来吗?” 深宫的另一侧,王皇后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鸟食,喂食她养的两只翠鸟。 “回娘娘!” 心腹宫女压低声道:“说是月份太小,还诊不出男女。” “哼!” 王皇后冷笑道:“最好是个女的,也省得本宫动手。” “我瞧着她那个孕相,吐得这么厉害,倒像是个男胎。” 一道寒光射过来,那宫女心一凛,忙道:“娘娘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你以为本宫不想动手吗?皇帝将水惜殿看护得跟个眼珠子似的,本宫是找不到机会下手。” 王皇后把最后几颗鸟食喂了,掏出帕子擦手道:“昊王最 近在做什么?” “回娘娘,昊王别的时间都在王府,闭门不出,但今儿个是两位嫡子拜师的好日子,王爷亲自观礼。” “拜师?” 王皇后冷笑道:“他有心情去观礼,却不知道皇上为了他的事,已犯难到连饭都吃不下的地步,本宫看着都心疼啊!” 这话,宫女不敢往下接,只接过皇后手中的脏帕子,又将干净的递过去。 王皇后接过帕子抚了抚袖口,忽然叹了一句:“猛虎归山,是真放不得啊!” 宫女笑道:“娘娘可有什么好法子替皇上分忧?若再有上回那么一次,水惜殿的主子就是再折腾,也不能取代娘娘在皇上心中第一的位置。” 王皇后莞尔笑道:“法子是有的!” 宫女微惊:“既然有,娘娘怎么还不拿出来?” “我也在等!” “娘娘在等什么?” 王皇后看了看头上的天,天空睛朗,连朵云都没有,“在等北府那边的消息,算算时辰,应该就在这几日到了。” 心腹宫女见主子说得含糊,也不再多问。 做下人的,顶顶要紧的一点,就是有眼色,主子想说的,自然会说; 主子不想说,你多问一句,便是大忌。 第四百九十六章 找您调个人 书房门掩上,顾怿双手抱胸站在门口。 里面,顾长平亲自沏了茶,端到李君羡手边,道:“往北府的讯,送出了没有?” 按事先计划好的,一旦皇帝扣着人不放,李君羡便密信一封到北府副将手上。 让他领一小队兵马去蒙古那边杀一两个鞑子,小范围内引发战事,但大张旗鼓说给北府新任知府张健听。 张健是个文臣,又刚刚上任,怕担责任定会将消息连夜送往京城。 李君羡说:“送出了!” 顾长平一听这话,长舒口气。皇帝接到消息,利弊权衡之下,十有八。九是会放十二回去的。 李君羡接过茶,放在书案上,“子怀,那半筐桃子,我赐给了周氏,妇道人家胆子小些,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顿了顿,他又道:“那个赐婚你要真不愿意,我来想办法!” “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长平沉默须臾,道:“更何况君无戏言,你让天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李君羡看着顾长平,“终是我欠你的。” “你记着就好!” 顾长平垂眸,复又抬起:“温泉庄子上侍卫还在,总这么被围着也不是事儿,换个人只怕早疯了,若 你这趟能顺利回封地,想办法把人带走吧!” 李君羡嘴唇翕动,“只怕是难!” 顾长平:“是难在向皇上开口,还是难在向王妃交待?” “难在她的身份。” 李君羡骤然起身,焦躁的走了几步:“悄无声息的放在那里,皇帝与我心知肚明;一旦捅到明面上来……有些事情就避不开。” 顾长平听他这样说,也不再多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 李娘娘的性子,长相,才华都在昊王妃周氏之上,她落了下乘的,是她的身世。 “茶尽,王爷请回吧。” 李君羡知道顾府不易久呆,一盏茶的时间已经极限,遂起身道:“正好去看看你那三个徒弟对我那两个儿子说了什么?” 两人走出书房,又回到正堂,却见正堂里两个孩子坐得端端正正,正在临帖。 “他们人呢?”顾长平问。 大的那个忙回道:“回先生,师兄他们说还有事,先走了。” 走了? 顾长平深吸口气,体会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失落总是有的。 他其实,还想多看她几眼。 “这帖子谁让你们临的?” 李君羡称奇了,这两个小子皮得很,在北府的时候踢天弄井,上 天入地,无所不干,何时有过大人不在,都能乖到这份上的? “靖师兄让临的。” 小的那个嘟嘟嘴,“他说,先生最恨别人的字写得不好,得罚抄几百遍呢,整晚整晚都别想睡觉,靖师兄说,他常常被先生罚抄。” 大的那个补话道:“靖师兄还说,若没先生这般严苛,他也中不了探花,先生一片苦心,都是为着他好呢!” 顾长平心神巨震,险些没有把持住。 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如同一根吊命的蛛丝网。 最能击垮他的,不是时局的风刀霜剑,不是人心的阴狠算计,而是从别人口中突然听来的一句有关她的话。 …… 马车里。 钱三一伸脚踢踢靖宝:“明明可以留下来蹭顿饭吃,怎么突然就想走了?” 高朝哼哼道:“我还安排好了小七、小九帮你打掩护,可以单独和先生聊一聊。” “感谢的话不多说。” 靖宝微笑着抱了抱拳,“我看到他,其实心里就释然了,言语都是多余的。” 钱三一:“所以……” 高朝:“所以……” “所以!” 靖宝冲高朝伸出一只手,“我和你一样,失恋了,同是天涯苦命人,握一握手吧!” 握手是个什么鬼? 高朝傲娇的一扭头,冷冷回了她一句:“你啊,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吧!” 靖宝笑而不语,心里盘算着那件事情差不多也该有结果了! …… 酷暑丝毫没有降下来的趋势,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人走在青石路上,都能被烤熟了。 这日傍晚,冯淑君在自个院子里啃完两片西瓜后,看看时辰,正打算早点散衙,忽见一人进到院里。 这人他认识,苏太傅的文书,姓陆,名晨晓。 他怎么来了? 冯老头眼珠子一转,上前打哈哈道:“哟,今儿刮的是什么风,竟把陆大人给吹来了?” 陆晨晓也是从翰林院出去的,行礼笑道:“过来找您老调个人。” 冯老头笑了,“老头子手上还有什么人可调,能干的早被你们调走了,剩下这两个,初出茅庐,连拉的屎都还是嫩黄黄的。” 陆晨晓心说幸好我没吃饱饭来,否则非吐了不可。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冯老,再嫩黄黄也抵不住有人看中啊。” 冯老头接过一看,脸都绿了,破口大骂道: “我日他娘的,这孙子长得不行,干活不行,写字不行,就会混吃等死,这样的 人,你们秘书台都能看中?疯了吧,还是一个个的脑子被嫩黄黄给糊上了?” 比混蛋和流氓,陆晨晓甘拜下风,“冯老,人呢,我见见!” “要见你自个去见,老子忙着呢,没那闲功夫!” 说罢,冯老头把人一推,背了个手,气鼓鼓的走了。 陆晨晓显然对冯老头的德性很是了解,也不追过去,反正话已经带到,人,他自己找去。 冯老头走出院子,见后头没有追来,赶紧拎起衣角,小腿跑得跟风火轮似的,哪还有半点“老弱病残”的样儿。 完了! 完了! 完了! 姓顾那小子千叮咛,万叮咛,让我无论如何得护着那两个孙子,他还拍着胸脯保证过。 是哪个龟孙子开了天眼,知道这两人非池中之物啊? 真是触景生情占了两个字--畜生! …… “哪位是靖文若?” 屋里,钱三一放下手中的笔,“靖七,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怎么还不出去应一声?” “不急,我抄完最后一行字。” 钱三一调侃道:“得了,别抄了,先去瞧瞧是谁,咱们这院里除了高朝,没来过声音听上去那么正经的人。” 第四百九十七章 是谁的主意 靖宝屁股都没挪,一丝不苟的把最后一行字抄完,收拾桌面上的东西,方才不紧不慢的走出去。 钱三一哪忍得住,赶紧跟出去瞧热闹。 “我是靖文若。” 靖宝作揖,“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姓陆,名晨晓,是苏太傅身边的文书。” 陆晨晓把纸“哗啦”一展开,“从明天开始,你跟我去苏太傅身边上衙,这是调令。” “吧嗒!” 钱三一手里的书掉落在地,看着来人,半天嘴巴没合上。 去苏太傅身边上衙? 这,这,这……这他娘的是坐炮仗,一飞升天了! 靖宝弯下腰,捡起书,放到钱三一手中,冲陆晨晓行礼应道:“是!” 这小子怎么这么平静? 这小子为什么能这么平静? 钱三一托起下巴,才硬生生的把嘴合上。 一个个,都是狠人啊! …… “靖文若被调到秘书台了?” 顾长平蹭的一下站起来,速度之猛,差点把茶盅给打翻了。 “对啊,我也很纳闷!” 冯老头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叹道: “我都已经把这两人流放到荒郊野外了,怎么还有人惦记上了呢?对了,调他的人是苏太傅,这人你熟悉,好好问 问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生?” 顾长平两条剑眉蹙在一起。 不应该是他啊! 先生这人说过,自己身处风浪之中,就不想再把亲近的人扯进来,而且这些年他似乎已经在慢慢做身退的准备。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先生要找文书,也不应该找靖文若,她的资历根本达不到,连钱三一都排在她前面。 “子怀啊,我想了想,这事你先生一人还未必能做到,他背后必定有人。” 冯老头指了指宫中的方向,“有时候枕边风比什么风都有用!” 顾长平俊秀的眉目冷淡下来。 破格提拔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吏,的确不是仅凭先生就能做到的,高位上那人不点头,谁敢? 苏!婉!儿! 顾长平在心里咬出这三个字。 …… 冯老头一走,隐在屏风后的沈长庚走出来,脸色同样不大好看。 “那老头说得很对,应该是苏婉儿的手笔,你是弃子,靖七不是,他还年轻,又是探花郎,前程大好。” 沈长庚站了半天,脚酸,往椅子上一坐。 “我分析一下,她还是有野心的,至于为什么不选钱三一,我认为是靖七比钱三一的性子好,也更容易拿捏 。” 顾长平在房里踱了两步,突然拉开门道:“我去翠玉轩一趟,你帮我想想有没有阻止靖七去秘书台的办法。” 沈长庚伸手盖住了眼睛。 我他娘的又不是皇帝,能想出什么办法? 忽的,沈长庚抬起头,不对啊,翠玉轩这会早关门了! …… 同样的时辰,同样的地点,苏秉文与谢澜再次被人拦住了去路。 只不过,这次拦的人是顾长平。 看着顾长平微沉的神色,苏秉文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天迟早会来。 “谢姑娘,今晚我就不送你回去,你自个路上小心。”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谢澜本能觉得和前几天找来的靖探花有关。 她冲苏秉文微一点头,又冲顾长平福了福,一言不发的离去。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 苏秉文收回目送她的视线,“这里离我翠玉轩最近。” “就去翠玉轩。” 再次踏入翠玉轩,顾长平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明明两个月前他带着阿宝刚来过这里,却仿佛已久远到是上辈子的事情。 掌灯,烛火跳动。 师兄弟两人一站一坐,互相对视,安静到令人油然升起一种压迫感的地步。 终于,顾长平开口 。 “靖宝去秘书台是谁的主意?是不是苏婉儿?” 苏秉文心平气和道:“你坐下,这事容我慢慢和你说!” “你果然知道!” 顾长平眉目冷然,“秉文,我把她带给你看,你就应该知道他是我的人,时局这样复杂,我护她还来不及,你怎么能为了苏婉儿,推她出去?” “子怀,你……” 顾长平突然冲过去,一把拽住苏秉文的前襟,直接将他提了起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一下子就把苏秉文顶到了墙上。 “你有没有把我当兄弟?我活这么大,带过谁给你看?” “顾长平,你……” “你这是拿刀子在捅我的心!” 烛火勾勒出顾长平侧脸的轮廓,眼睫根根分明,眼底闪着寒光,有东西在光里激烈的碰撞着,撕扯着。 苏秉文看着那张愤怒到几乎变形的脸,平静开口道:“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七八天前的这个时候,靖七爷来找过我。” “你说什么?” “他来求我一件事,求我想办法帮他弄进秘书台,弄到我父亲身边,子怀。” 苏秉文叹了口气,道:“他去秘书台不是任何人的主意,是他自己。” 顾长平瞬间爆了 ,手一松,一卡,直接卡住了苏秉文的脖子,“这怎么可能?找这种蹩脚的借口有意思吗?啊--” 苏秉文压了一肚子的怒气,蹭蹭蹭窜上来,突然身体一发力,推着顾长平就往前冲。 咣当! 书案剧烈的晃动了几下,上面的一个寿山石摆件摇摇欲坠。 苏秉文吼道:“我问他,想进秘书台和你被赐婚有没有关系?他说和你被赐婚没关系,但和你有关系。” “砰--” 一声巨响,寿山石落在地上。 世界安静了。 肉眼可见的,顾长平那永远镇静从容,泰山绷于眼前,连眼皮都懒得提一提的脸,露出了真正的痛苦。 苏秉文松开他。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想用来平复情绪,但失败了。 他抬头看了苏秉文一眼,这一眼,是无奈,是后悔,是痛心疾首。 “如果我知道她会那么做,便是拼着抗旨,也要把这桩婚事推掉。” 这话,把苏秉文说得一愣,他对七爷的用情,已经到了这份上吗? 许久,顾长平抬起头来,正好与苏秉文目光对上,他闭了闭眼,声音像是大病了一场的疲惫: “你把她和你说的每句话,一字不落的说给我听!” 第四百九十八章 脾气还真大 靖府。 小花厅里笑语盈盈,宣平侯,吴诚刚夫妇,马承跃夫妇都来恭喜靖宝被调入秘书台。 尤其是吴诚刚,看向靖宝的眼神除羡慕,还是羡慕。 这小舅子不仅书读得好,官运也好到爆,进了秘书台,那就是天子近臣,离飞黄腾达只差一步之遥。 宣平侯也是打心眼里高兴,但脸上还收敛着笑意,摆出长辈的架势。 “苏太傅是个稳重低调的人,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你若能学得他三成皮毛,就够一辈子受用。” 靖宝一副听话宝宝的样子,只点头,不插话。 马承跃笑道:“赶紧派人去临安府报喜讯,太太要是知道了,还不开心死。” 陆锦云嗔目瞪了自家男人一眼,“除了临安府,金陵府那边也得派人去。” 吴诚刚:“对,对,对,一个都不能拉下。” 宣平侯笑道:“府里也得热闹热闹,请个戏班子回来,摆个一天的流水席,这银子舅舅出。” “阿宝先谢过舅舅。” 靖宝微笑道:“但舅舅刚刚也说,苏太傅为人低调,我好不容易入了他的青眼,也该学他的低调。 更何况,阿宝年纪轻轻就入了秘书台,正所谓枪打出头鸟,文武百官中多少双眼睛 巴巴的盯着,高处多危风,这热闹在自家人心中就行,场面上的就简省些吧!” 宣平侯一听,看向靖宝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少年得志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得志后的自醒,这小子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也罢,就依你说的办。” 这时,阿蛮匆匆进来,“爷,外头有人找。” “谁?” “是锦衣卫抚镇高公子。” 宣平侯忙起身道:“你有客,我们便先回去了。” 靖宝笑道:“我送送舅舅和两位姐夫,姐姐!” 这时,一晚上只干坐着,没出声靖若素悄悄扯了扯靖宝的袖子,靖宝会意,故意放缓脚步,与她走在最后。 靖若素将声音压得极低,“阿宝,你……” 她踌躇着没有再往下说,但靖宝心里明白的很。 旁人只关心你爬得高不高,只有真正至亲的人,才会关心你女扮男装的身份在那个位置上,安全不安全。 “我会小心小心再小心!” 三个小心,让靖若素吃了半颗定心丸,与男人登车离去。 …… 靖宝回到书房时,高朝已经等得很不耐烦,见人来,劈头盖脸就问道:“你怎么进的秘书台?谁帮你弄进去的?是不是苏婉儿?” 靖宝:“… …” “赶紧称病,把秘书台的职务拒了,那地方庙虽小,妖僧却多,你混不转的。” 高朝见靖七一副怔怔的模样,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你懂不懂啊,先生尚公主,这辈子的仕途就是混吃等死。苏婉儿前朝没有人,这才想办法把你调过去,你进去,是去当她的狗的。这女人阴险狠毒,用完就弃,你在她手中,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钱三一告诉你的?”靖宝看着他,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 高朝见她还笑得出来,恨不得气绝身亡算了。 苏婉儿这个女人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她自己的身份,她是个女的,混在一帮老谋深算的大官中间,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更操X的是,她是有机会面见天子的,伴君如伴虎,万一她的身份被识破,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祸。 到时候,谁也保不住她! 钱三一跑来一说,他细细一想,惊出一声冷汗,这才马不停蹄的跑来劝,还暗下把苏婉儿骂了一路。 “高美人!” 靖宝伸出手,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外冷心热的人,刺猬浑身长满了刺,是怕别人伤了最柔软的内里。” “谁他娘 的跟你内里,外里?” 高朝没好气道,“说正事。” “正事就是,第一,我不会成为苏婉儿的狗,第二我会处处小心,第三,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只有往前。” 靖宝笑了一下,“还有,我感谢老天让我认识了你们四个,特别好!” 好你妈个蛋! 高朝死死的握着拳头,死死的咬着牙关,好让那句“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女人”的话,卡在喉咙里,不说出口。 一个不知道去秘书台是七爷自己的主意; 一个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高朝早就识破; 两人一个笑着,一个怒着,沉默在各自的沉默里。 最后,高朝一脚踢翻边上的一只盆栽,留下一句:“不作死,就不会死”,扬长而去。 “脾气还真大!” “这就算大了吗?换了我,就直接揍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斜出来,靖宝脚步猛的顿住,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扭头望向院门外。 浅淡的光影里,男人背手而立,眼神比这夜色还要冷。 他终于来见她了! 靖宝闭了闭眼,随即马上睁开,然后冲那人,淡淡的笑了。 顾长平根本没看到她的笑,光影将他的脸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想冲过去死 死抱住,狠狠吻下;一半是想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抽筋扒皮,吊起来毒打。 两个人,四只眼; 深深凝望; 久久不动。 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怕言语有不周,亦是各自在暗暗压下心中难平的心绪。 许久,他先开了口。 “阿宝啊!” 他嗓子很干,哑的不像话。 从翠玉轩回来,他像困兽一样在大街上溜达,心里火起火落,折磨的他嗓子眼里都冒了火。 “苏秉文都和我说了,你想……干什么?” 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嗓子疼,本来不想往下再说,看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得又道:“你是不是想帮我?” 这一句,让靖宝浑身的血液都热起来。 她可以哄住所有人,独独瞒不过他。 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一汪透明的湖水,想掀什么浪,想怎么掀……他站在湖边看得一清二楚。 真聪明,也是真懂他。 靖宝老老实实的点点头,“我不想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我想站在你身旁,你信不信,我有能力站稳了?” 顾长平被问住了。 他活生生的体验了一场被人千刀万剐的刑法,每个毛孔都在叫,整晚被理智压着的怒意,终于冲破皮肤,肆意起来。 第四百九十九章 纵容我一次 他突然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的往屋里带,几乎是踉跄的。 进了屋里,一脚踢上门,转过身,将人压在了门板上。 “砰!” 靖宝后脑撞在门板上,发出声响,顾长平半点没有怜惜,双手压着她的肩,喉咙灼烧着: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步棋有多险?” “弄不好,你会死!” 靖宝用力喘着气,眼泪忽然从夺眶而出,哽咽道:“顾长平,你死了,我就死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就像一把长矛,直中心口,痛得他一拳打出去,木门差点就散架了。 巨大的声音吓得靖宝闭上眼睛,一动不敢动,眼泪流颈脖里,哽咽难言道:“怎么办呢,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还还嘴?” “还了又怎么样?” 靖宝睁开泪眼,冷笑道:“你急冲冲的跑来兴师问罪,你对我发脾气,砸门,不也是担心我? 顾长平,就许你默默为我安排好一切,就不许我为你做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霸道?你还是先生呢!” 说说伤心处,泪如雨下,浇灭了他一腔质问的怒火,浇不灭他气她自作主张的怒火。 一冷一热之 下,他低下了头,用牙齿撬开了她的唇…… 这不是亲吻,更像是撕咬,疼得她用手去锤,用脚去踢。 她心里怄着气,下手不算轻,这下算是彻底把他给惹恼了,将她两只手往后一扭,腿压着她的腿。 吻也更凶了。 完全没有了章法,像是在用舌头将这个女人抽筋扒皮,然后凌迟处死。 靖宝的舌根都麻了。 心里不恰时宜的冒出个念头:这是为人师表吗?明明是衣冠禽兽。 血腥味儿在两人的嘴里漫开,这血也不知道是谁的,又似乎都破了。 最后,顾长平自己也顺不过气来,猛的放开她。 靖宝大口大口呼进新鲜空气,偏他的额头又抵上来。 两人的眼睫只相距寸余,泪水冲唰过的她的眼睛,越发的亮了。 顾长平心想:这还是他那听话的学生吗?这分明是他的祖宗! “你胆子太大了!” 他咒骂一声,又低头吻她。 唇舌缠绵温柔,与刚刚判若两人。 许久,他离开她的嘴唇,手伸到她后背,轻轻把人往怀里一带,靖宝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先生也是人,也有软肋的,万箭穿心,你体会过这种感觉 吗?” “……” 靖宝答不上来,身前这个异常紧实的怀抱,让她有种窒息般的错觉:这个人对她的情,比起她对他的来,半分不少。 她抬头去看他,发现他也正看着她,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忽然后悔了。 在他泪光闪过的一瞬。 但是,她还是说:“顾长平,那首词我不喜欢,万一来年她的丈夫没来,这一年岂不是白等。” 他:“……” 她:“昊王一定会胜吗?” 他:“……” 她:“你答不上来,你也没把握,所以你有可能会死。” 他:“……” 她:“你从前说过,要我替你收尸。是,死的人,人头落地,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呢?” 他大恸。 上辈子,他最后一眼看到她,知道她来帮他收尸,却从未想过收了尸以后,她会如何? 靖宝抬手,抚上他的眉眼。 这眉眼真好看,简直好看死了。 “我从未阻止过你做什么,哪怕前面刀山火海,我都纵容你跳下去,顾长平,你就不能纵容我一回吗?” 顾长平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久久不语。 这时,靖宝握起顾长平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 他战栗了一下 ,惊慌之余想收回,她不放。 顾长平倒抽一口凉气。 “这里,日日夜夜的缠着,缠得我透不过气来,算算多少年,大约有七八年了,我能听到它想长大的声音,但我不容许它长大,一次都没有纵容过。” 她看着他:“可它还是长,见风就长。它不能说话,生杀大权都在我的手上;我和你呢,顾长平?” 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和你,生杀大权都在你手上,你说继续就继续,你说分开就分开,你说往东,我只能往东,你让我往西,我只能往西。” 眼泪又流下来,她是真委屈啊! “是不是先喜欢上的,就先输了?” 她说:“你不能这么欺负我?你不能因为我喜欢你,就有恃无恐。人都是贪心的,我要的不是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我想要你一辈子呢,到头来,你不能用一句‘替我收尸’,就把我打发了。 顾长平,我不怕替你收尸,我是怕我只能替你收尸,你懂不懂?” 懂不懂? 能不懂吗! 前世,她远远看着,从未对他掏心; 这一世,她一次一次掏出那颗心,捧给你? 顾长平,我这颗鲜活的心,你好好收藏了吗 ? 珍惜吗? 爱它吗? 能不爱吗,傻丫头! 顾长平看着她,目光深而沉,许久笑了下,答:“好!” …… 沈府。 沈长庚早已经睡下了,睡梦中忽的察觉房里有另一道气息,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顾长平一把将他从床上揪起来。 “你,你,你干什么?” “起来,陪我喝酒!” “他娘的,这大半夜的,你疯了吗?死开,畜生!” 沈长庚有个癖好,夜里睡觉喜欢裸睡,刚开始裸睡的原因是方便夜里想女人的时候来上一发。 年岁渐大后,就形成的习惯。 堂堂国子监祭酒,光溜溜的被人全看去了,哪怕这看的人是顾长平,他也怒啊! 顾长平把衣服砸他脸上,“快点。” 沈长庚气冲冲的穿好衣服,走出里屋,一抬头,身体里的生气和怒气统统泄了出去。 顾畜生正端坐在八仙桌旁,一杯酒,一杯酒的往嘴里灌。 这场景…… 他八百年没见过了。 “说罢,出了什么事?”他悻悻走过去,“是不是为了靖文若?” “长庚!” 顾长平捏着酒杯看着他,眼睛赤红,“我刚刚从苏府回来。” “你去找苏太傅了?” 第五百章 只这么一次 “嗯,让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照顾他。” “他答应了?” “答应了。” “答应就好!” “来,陪我喝一杯。” 顾长平话峰一转,忽然道:“长庚,若事成,你找个好女人,别再单着了。” 沈长庚:“……” “建功伟业,名动天下流芳百世这些玩意,现在想想都虚的很,假的很,冰冷的很,不如怀里抱着一个女人来得暖和。” 顾长平呼出一口浊气,颓然道:“青丝,朱颜,好年华……我们有几个好年华啊!” 沈长庚:“……” 女人? 他怀里只有靖文若,哪来的女人? …… 后半夜,闷了好些日子的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落在青石台上,打着芭蕉,淋着窗户,靖宝听着雨声,慢慢想起他离开前那些细碎的话: “阿宝,我什么都能纵容你,但以身涉险,只有这么一次,再来一次,你会要我的命!” “尚公主的事,当时箭在弦上,我不得不应下,不给你只字片语,是府里都是陌生的脸孔,我不能给你惹麻烦。 我既然心里有了你,便不会再放第二个人进来,更不会松手。你说你纵容我,但更要信我!” 他不紧不慢的说着,她坐在他腿上认认真真的 听着。 听完后,她低头主动去吻他,用舌尖去描他的唇形,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像现在这样。 他任由她动作,趁着她投入的时候,手解开她胸侧的盘扣,伸进去,又解开了她裹在胸前的白布条儿…… 在没有掌灯的漆黑房里,他的眼睛极亮,含着水似的。 她感觉自己快炸了,握住那只作怪的手,想推开,又没舍得。 他察觉到她的紧张,温柔的反握住她的手,声音又哑又沉,“乖,别怕!” 靖宝抖得不成样,偏还逞着强问道:“负责吗?” 他顿了顿,先是“嗯”了一声,随即又添了一句:“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负责!” 世间男子,痴情者少,薄情者多。 但凡有点钱有点势的,房里谁不摆几个女人。 他说只对她一人负责,言外之意是以后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吗? 靖宝的脸慢慢烧起来。 他并非是个正人君子,那白布条儿散开,就握在掌心,那掌心比开水还烫人,烫得她浑身像要被烧起来。 房里悉悉索索,都是两人弄出来的声音,在黑暗私密的房间里,格外让人心惊胆战。 “阿宝!” 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我舍不得。” 他说他舍不得哩 ! 靖宝无声勾起唇,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觉得这雨下得可真及时啊,将她心里的不安,恐慌,迷茫,灼热都浇去了。 于是,她沉沉睡去。 翌日。 靖宝洗漱好,正要穿衣时,才发现今日不用穿那身官袍去翰林院了。 事发突然,礼部还未将新的官袍制成送来,她思忖片刻,还是穿上了原来的官袍。 夏天衣单,官袍宽宽大。大,不容易被人瞧出身形。 去三姐院里用早饭,一宁还没起,桌上就两人,却足足摆四道凉菜,四盘点心。 靖宝知道三姐是用这种方式为她庆贺,也很给面子的多用了几筷子。 吃罢从角门出,正欲登车时,却见从门口的石狮子后走出一人,正是傅成蹈。 傅成蹈上前,抱拳笑道:“恭喜七爷,给七爷道喜了。” 靖宝见他这个点来,知道他是为了避嫌,有哪个上门道喜的,不请进府喝口热茶的。 “傅大哥有心,赶明儿得闲,请傅大哥楼外楼喝酒。” 傅成蹈笑笑没接话,只说马上也得上衙,便匆匆走了。 他这么知趣守分寸,倒让靖宝瞧着难受,马车到了皇宫门口时,心里还想着傅成蹈和三姐的事。 陆晨晓等在宫门口,手里还拿着 一块崭新的腰牌。 因为秘书台的特殊性,办公地点在宫里,离皇帝的御书房仅仅小半刻钟的时间,以便皇帝随时召唤。 出入禁宫,需要腰牌,宫里禁卫军二十四小时巡查,生面孔没有腰牌,可当场斩杀。 靖宝接过腰牌,连声道谢后别在腰间。 陆晨晓冷冷扫他一眼,转身冲门口的四个守卫解释靖宝的身份。守卫其实早就得了讯,麻利的收刀放人。 靖宝跟着陆晨晓一路往里,七拐八拐后入了一间东侧的宫院。 宫院四四方方,有一个极宽大的正堂,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明镜堂。 “这里是诸位阁老商议朝事的地方。” 陆晨晓指了指西路,示意靖宝跟上。 穿过一条长巷,进到拱门,里面是个院子,院子绿树成荫,三间朝南的房子。 “中间是堂屋,左厢房是太傅大人办公的地方,右厢房是你我办公场所。午饭御膳房会派人送来,太傅大人单独五菜一汤,你我二人共食,四菜一汤。” 陆晨晓顿顿又道:“这院子一共三进,二进三个房间摆的都是书;三进则是休憩处,若有重大事情发生时,可留宿,一般来说,留宿的机会不多。” 陆晨晓说罢,做了个请的手 势,“太傅大人这会在早朝,下朝后会见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直接问我。” 靖宝说问就问:“陆大人跟了太傅大人几年?” 陆晨晓拿出手指算算,“整整六年。” 靖宝大吃一惊,六年,都没挪挪窝,看来这陆大人与苏太傅感情很好。 “我需要做什么?” 陆晨晓面无表情道:“我们要做的,一是照顾好太傅大人,二是帮忙整理书稿文件,校对措辞;三,是帮太傅大人出谋划策。具体的,以后你慢慢上手就知道了。” “多谢陆大人。” “无须言谢!” 陆晨晓说罢,径直走进左厢房,靖宝在院子里站了会才跟进去,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无事可做,便拿起笔墨练起字来。 陆晨晓用余光看到,嘴角沁出一抹讥笑。 太傅大人六年只用他一个文书,眼看着再有几年就要告老还乡,偏又找了一个来。 看来,这小子不简单啊! …… 早朝,如往常一般散了。 内阁大臣们也如往常一样先在明镜堂喝喝茶,议议事,然后各自散去。 苏太傅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立在屋檐下,眉目清秀。 这便是昨儿夜里顾长平特意过来打招呼的那个小子吧! 第五百零一章 北府有密报 靖宝上前行礼:“太傅大人?” 苏太傅上下打量几眼,直言道:“跟在我身边,可以不聪明伶俐,但一定要知道分寸。该看的,不该看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心中有度。” “是!” “把大秦朝比作一个人的话,秘书台就是心脏,心脏的重要程度无需我说,皮轻骨贱引出大祸……” 苏太傅顿了顿:“神仙都救不了你!” 靖宝心头一紧:“是!” 苏太傅越过他,径自往屋里去,靖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忙跟去。 苏太傅进了东厢房,指着桌上一叠厚厚的邸报道:“这些拿去看,看完还回来。” “是!” 靖宝抱过邸报,刚要离开,却听苏太傅又唤住了她:“等下!” “大人还有何吩咐?” 苏太傅望着他,低声道:“年轻人,有野心是好,若实力撑不起野心,也不过是孤魂野鬼一个。” 靖宝的脸烧成一片, 都说人老了,就成了精,太傅大人儒雅的外表下,有一颗洞若观火的心。 他能侍奉两朝皇帝,平平安安这么些年,靠得根本不是低调,而是小心翼翼。 靖宝回到自个书案前,心头还被那句“孤魂野鬼”惊得怦怦直跳。 她终 于明白为什么顾长平、甚至连高朝都如此紧张她。 这里是禁宫,是离天子最近的地方,整个大秦朝上上下下,所有的眼睛都盯在这一处。 这里一点风吹草动,到了外面便是惊涛骇浪。 真正的高处有危风! 靖宝灌下一口温茶,让情绪慢慢平复后,开始翻看邸报。 邸报也叫邸抄,是抄发君王谕旨、臣僚奏章的文书。 佛语中说天机不可泄露,熟读邸报,分析利弊,日积月累下来,多少能窥见一两分天机。 这,是个极好的东西。 靖宝一张一张读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午时。 用饭时,不见苏太傅,一问才知道,太傅大人给皇帝讲书去了,这个点不回来,必是皇帝赐了饭。 靖宝此刻才算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简在帝心。 用罢饭,休息一会继续看,直到有人敲她桌子,才发现天已黄昏。 陆晨晓皱眉道:“下衙了!” “太傅大人已经走了?” “刚刚离开。” “那陆大人您先走,我再看一会。”她笑道。 “牢记出宫的时辰,耽误了自己倒霉不说,还得连累我。” “您放心,我一定牢记。” 靖宝目送陆晨晓离开,继续埋头苦读,这一方 小小邸报,能看出的东西还真不少。 皇帝什么心思,大臣什么心思,如何治国,如何上位,大秦面临什么风风雨雨……统统一目了然。 忽然,外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靖宝吓了一跳,忙合上邸报走出西厢房,却见院子里站着一太监。 那太监正要开口,见忽然有人出来,也吓了一跳。 “你是谁?” “我是苏太傅的文书,新来的。” “苏太傅人呢?” “早就已经出宫!” “坏了!” 太监一提衣角,忙不迭的跑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冲院子外等着的两个小太监喊道:“快去把人拦下来,快!”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时候已经下衙,拦住太傅大人,一定是御书房那边有什么急事! 什么急事呢,她也不敢问,看看时间,离最后出宫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于是又坐回西厢房,思忖着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急事? 生生捱过一刻钟,靖宝见院子外头毫无动静,只得收拾书案,关上门窗离去。 哪知刚刚走到明镜堂,却见苏太傅匆匆回来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苏太傅一愣,问道:“陆晨晓呢?” “回大人,已经出宫了!” 苏太傅蓦的一 把揪住靖宝的衣裳,“你迟点出宫,在厢房里等着我。” 他也没说等着要做什么,就听后头跟着他的太监哭丧着脸求道:“太傅大人,您可赶紧的吧,皇帝那边都暴跳如雷了。” “这就走!” 苏太傅一松手,靖宝的眼皮莫名的开始跳个不停。 没错,宫里是出事了。 什么事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远远只见几位内阁大臣也都拎着衣角往御书房跑去。 他们身后跟着的文书则往自己这头走来。 靖宝心思一动,忙笑眯眯的迎上去,“诸位大人好,我是苏太傅新招的文书,姓靖,字文若。太傅大人匆匆交待一句就走了,我这头还有些懵,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文书甲:“原是探花郎啊!” 文书乙:“探花郎怎么这么清秀?” 文书丙:“探花郎别问,明镜堂里喝完一盅茶,这出了什么事啊,咱就知道了!” 靖宝忙笑道:“我来帮大人们沏茶,大人们想喝红茶还是绿茶,喜欢浓一点,还是淡一点?” 几位文书见他一脸殷勤,心中冷笑道:探花郎就这个尿性啊,一点子读书人的清高都没有。 心里虽然看不起,但热茶捧到手上时,又 觉得相当受用。 喝茶润润嗓,干坐着也无趣,几人便聊起了朝庭的事。 靖宝在一旁竖着两只耳朵仔细听,手上也没闲着,见哪个茶盅里的茶少了,便添上一添。 一盏茶喝完,有人提着灯笼进殿,只见那人把灯笼往边上一放,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道:“拿纸笔来。” “这一位是谁?”靖宝低声问。 “也是文书,跟着仝阁老的,咱们这儿资历最老的。” “嘘,别说话,看他写什么?” 那人将笔蘸足墨水,在纸上一蹴而就。 靖宝凑近半个脑袋低头一瞧,耳朵里轰的一声,顿时傻了。 白纸黑字上写着-- 北府有密报传来,昊王私下征兵,买粮,有谋反之意,皇上问诸位阁老,是杀,还是留? 明镜堂里一片死寂。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几位文书,此刻脸上都是凝重之色。 那人把笔一扔,将纸放在烛火上燃尽,然后一言不发的走出去。 他一走,余下几位也纷纷离开回自己房中,他们跟的主子不同,政见自然不同,是杀是留,得为自个主子好好琢磨琢磨。 偌大的明静堂,只有靖宝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 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第五百零二章 这天要变了 锦衣卫府,高朝正在牢狱审犯人,刚审到一半,只见小七匆匆跑来,附耳低语。 “爷,宫里来旨,召纪指挥使立刻进宫。” 高朝眉头微皱,“锦衣卫别的人呢?盛二呢?” 小七:“都在。” 高朝起身,把椅子一踢,冲手下人道:“你们继续审着,我出去透口气。” “是!” 走到外间,一弯残月高悬高空,扭头,见树下站着一人,也正与他一样抬头看天。 盛二察觉到有视线看过来,不紧不慢的回看过去。 四目相对,高朝笑笑挪开,“二爷在看什么?” 他派小七盯着纪刚,盛二自然也会派人盯着,自己能得到的消息,他也能得到。 盛二神色很淡,“看天。” 高朝微微皱眉:“天怎么了?” 盛二:“怕要变了。” 高朝再瞧一眼,果然,一片乌云遮了过来。 他还来不及思考这话有没有一语双关的意味在里面,却见数位在外查案的锦衣卫踏着月色回来了。 其中一人与高朝相熟,上前低声说道:“正在查案,有探子来报说京中布防有变动,禁卫军,金吾卫军都动了。” 高朝一时没听明白这个动是什么意思,只见那人手指冲一个方向指了指:“都往那边去了。” 那边是哪边? 高朝细细一想,心快从 嗓子里跳出来。 那边,是昊王府! 这时,府门口传来一片喧哗声,片刻后,纪纲被人簇拥着,满头是汗的走过来:“锦衣卫南北抚镇听令。” 高朝和盛二齐声应了一声:“在!” “今日京城九门全封,锦衣卫联合五城兵马,彻夜巡逻,若遇鬼鬼祟祟之人,抓了再说。” “是! …… “爷!” 顾怿直冲进来,门“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禁卫军,金吾左卫将昊王府围住了。” 顾长平正解着里衣的盘扣,准备脱衣睡下。 “嘶啦!” 盘扣连着一片衣襟被扯下来。 顾长平眉尖一跳,“出了什么事?” 顾怿摇头:“不知道,只知道下衙以后,宫里太监突然把几位阁老又请回去,随即昊王府就被围了。爷,怎么办?” 顾长平没吭声,眯着的眼睛有些出神。 上了回封地的奏章,皇帝没批,让昊王在京中多呆几天,昊王二话不说就照做了,君臣之间虽暗兵相接,但面上其乐融融。 没到撕破窗户纸的时候。 所以-- 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昊王在何处?” “回爷,就在王府之中。” “安宁侯周明初呢?” “也在府中,这会怕应该得了消息。” 顾长平撑着桌子缓缓坐下,拿过茶壶, 给自己倒了杯温茶。 顾怿惊异的看着他的主子,这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有心思喝茶呢? “这个时候急不得!急了,便自乱阵脚。首先,要知道昊王被围是什么原因,对症才能下药,否则就是白费劲儿。” “爷,怎么查,你说!” “不用查,明儿一早自然就能知道。” “爷?” 顾长平摆摆手,露出一个近乎凶狠的冷笑。 “出鞘只要不见血,就必须沉住气。昊王不是一般重臣,他身上有李家血脉,守着半壁江山,皇帝真要杀他,一要光明正大;二要证据确凿。我想,这事应该和北府那边有关。” “那这一夜,咱们就坐着干等吗?” “不是!” 顾长平目光聚起,“你要做一件事。” “什么?” “想办法和盛二见个面。” “他?” “记住,他是盛老大的人,盛老大走之前,必有叮嘱,你什么都不必说,只说我家爷让我来的。” ……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围上来了,禁军围上来了!” 李君羡正在书房看邸报,听管家这么一喊,抄起身旁的长剑便走出去: “来人,跟本王出去瞧瞧!” “是!” 厚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站了整整三列禁军,个个盔甲在身,佩剑在腰,全副武装。 为首的是个生面孔,冲李君羡微微颔首道:“回王爷,京中出现贼寇,王爷乃大秦国本,末将奉皇上旨意,来护王爷安危,请王爷速速回府。” 这话说得漂亮,但谁又不知道是内里呢? 李君羡冷笑一声,试探道:“本王一武将,怕什么贼寇。” “王爷还是奉旨听命的好,否则刀剑无眼,伤了王爷,末将也只有以死谢罪!” 这话一出,王府众人脸色大变。 李君羡什么话也没说,只笑着扔了一句“如此,便有劳”,命人关了大门。 门一关,李君羡的脸唰的沉下来,“把所有人都叫到书房来,本王有要事相商!” “是!” …… 此刻,靖宝还等在西厢房,已经过了最心急如焚的时候,这会子反而平静下来。 一个征兵,一个买粮,消息从北府来。 北府知府张健,正副指挥使谢贵、张信都是刚刚入北府不久,手再长也伸不到军中。 再者,这么隐秘且重要的事情,昊王绝对是交给了可信之人,消息是怎么从北府漏出来的? 会不会昊王身边的人中,有京中的密探? 想到这里,一股寒气从脚心直往脑门窜,靖宝心想得赶紧想办法通知先生。 要命的是,都这个点了,苏太傅还没有回来,这皇宫自己还出得去吗? 忽的,外头有声响。 靖宝忙冲出去,却见苏太傅一脸疲惫的走进院中,身后还跟着两个打着灯笼的小太监。 苏太傅看到靖宝,先是一愣,随即才想到这人是自己留下来的,于是道:“今日不出宫,留宿在此,你把腰牌给他们,登记造册。” “是!” 靖宝心里暗惊,这一夜果然出不去了。 腰牌递上,小太监一一记录好,看看靖宝这张生面孔,交待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靖文书就在这院里陪着老大人,万不可四下乱走。” 靖宝低眉顺目,“是!” 小太监见他听话,又转身道:“一会御膳房有人会送饭来,太傅大人好好在此休息,万一皇上传召,奴才立刻就来通知您。” 苏太傅不置一词便甩袖进了自己的东厢房。 靖宝看着窗上的剪影,喉咙轻轻地动了动,勉强咽下涌上来的一腔苦水。 显然,苏太傅真正想留下的人是陆晨晓,自己这个毛头小伙是阴差阳错之下,被留下来的。 苏太傅根本没有打算与他商议事情。 但皇帝什么态度,要采取什么措施……还得从苏太傅嘴里套出话来。 她一咬牙,走进东厢房,正色道: “大人若有难事,不防与文若说,文若虽年轻不懂事,也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 第五百零三章 再不能回头 苏太傅迎窗而立,缓缓转过身,冷眼看着靖宝一语不发。 自己这文书来得不光彩,老太傅素来耿直,看不上自己很正常。 靖宝见状,垂首跪下道:“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于大人来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苏太傅一愣,一股不动声色煞气露出来,“你倒是敢说!” 敢不敢的,都已经说了! 靖宝决定再多说些:“我即入了这秘书台,到大人您身边,所言所行,必是为大人着想。这事于别的阁老而言,不过是政事,非左即右;于大人,更牵着一层私事,我光想想,都替大人觉得难。” 苏太傅不曾想这小子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明知道是拍马屁的,但听着却觉得窝心。 而且,他说的句句没错。 上头争得你死我活的那两位,都是他的学生,这两人的禀性,他做先生的最最清楚。 一个雄心万丈,伺机而动;一个性格软弱,急于求成。 先帝在时,就料到这两人必有一争,因此暗中叮嘱他劝导着皇帝,削藩必要缓缓而行,不可急于求成。 皇帝年轻气盛,旁的事儿多多少少听劝,唯独削藩这事,如破竹般一意孤行。 依自己的意思,可挑拨藩王与藩 王之间关系,让他们先打起来,皇帝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苏太傅忽然很好奇,从这个小子嘴里能说出什么名堂来,于是问道:“你倒说说,我难在何处?” 靖宝默然片刻:“大人不光难在手心手背都是肉,更难在立场,大人是一片赤诚之心,有人未必这么想。” 苏大傅大惊,这话简直戳到了他的痛处。 自己的劝导在皇帝眼中,不是因为先帝的嘱托,而是在为昊王求情。话说得深了遭人疑,说浅了没用处,是真难。 但凡皇帝要听进去一二,也不至于是如今这个硬碰硬的局面。 他抚了抚花白的胡须,“依你之见,老夫该如何?” “大人问的,在身处两王之间,该如何自保?还是……” 靖宝顿了顿,又道::“还是今时今日的局势,该向皇上提出什么样的谏言?” 苏太傅面沉似水:“有何区别?” “前者,大人只管顺着皇帝的话说;后者,那就得审时度势大秦的局面。” “大秦的局面如何?” “东有倭寇,北有蒙古人,西边有边沙诸部,只有一个南边还算消停。” “还有吗?” “宁王自焚,诸王自危;昊王再出事,诸王必反。” “大 胆!”苏太傅脸色大变。 靖宝忙垂下眼帘:“学生只是实话实说,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大人指正。” “哼!” 苏太傅哼了一声,再无下文。 靖宝的心当场吊到了嗓子--她这一招是兵行险招,行得好,苏太傅会对她改观;行不好,那明儿个也不用再到秘书台来上衙。 真正的皇宫一日游。 许久,只听头顶传来苏太傅疲惫的声音,“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先起来吧!” 靖宝听话的站起来,却在快要站直的时候,突然踉跄了两下。 皇帝身在局中,看不到大秦面临的困局,所以要动昊王。 真的要动手吗? 靖宝的手心布满了冷汗,她听见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 御膳房送了食盒来,只是苏太傅吃到一半,便被皇帝又请去。 靖宝扒拉了几口饭菜后,便再无食欲,让小太监收走,自己泡了杯浓茶,等苏太傅回来。 子时一刻,苏太傅拖着两条沉腿回来了,幽幽看靖宝一眼后,哑声道:“回房歇着罢,有事明儿再说。” “是!” 靖宝看老太傅一眼,默默退出去。 连衣服都没脱,和衣眯了半宿,天还没亮,听就院子里有动静, 原是老太傅起床了。 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简单的洗漱下,跟在老太傅的身侧。 一老一少用罢早饭,老太傅整了整朝服便去上朝。 许多年后,有史官翻出这一日的记录,惊讶的发现,大秦朝的叔侄之争,由这日的早朝开始,真真正正的摆在了台面上。 这日,王国丈连上三道奏折,弹劾昊王; 第一道为私下征兵,意图谋反; 第二道是私下征粮,意图谋反; 第三道是窝藏苏绿罪臣之后,意图谋反! 除了王大人外,弹劾昊王的奏章如雪片般纷纷呈上来,都是要求皇帝严惩的。 消息传到秘书台,靖宝只觉得浑身冰凉,手足无力。 皇帝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短短一夜,已经发动文武百官,对昊王进行了前所未有的讨伐,而且把李娘娘也牵扯了进来。 这是动了杀机。 在几乎一边倒的讨伐声中,一向明哲保身的苏太傅出乎所有人意外的请求皇帝三思而后行。 他的理由很简单:昊王若有事,北境谁可御? 皇帝看着苏太傅的眼神,冷得如冰渣。 是北境重要,还是他的皇位重要? 李君羡都已经屯兵囤粮了,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盛怒之下的皇帝将苏 太傅的话无视,短短半天的时间连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三司彻查昊王征兵征粮一事。 第二道:李娘娘乃苏绿罪臣之后,由锦衣卫进行抓捕被审讯。 第三道:昊王意图谋反,五百兵卸甲交刀,由禁卫军看管,限昊王三日内自澄事实。 三道旨意下完,皇帝再次将目光落在苏太傅身上:先生,三日已是朕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昊王叔最后的宽限! 苏太傅面如死灰。 皇上啊,家与国,法与礼,亲与疏,您这一脚迈出去,可就再不能回头。 再不能回头了! 口谕传到秘书台,整个秘书台开始疯狂的忙碌。 每一道诏书的背后,是反复斟酌,是咬文嚼字,是暗藏玄机,一个字都错不得,文书们查据引典忙得脚不沾地。 靖宝见众人跑来跑去,心中一片空茫。 不出半个时辰,旨意就会拟定,传入四九城,传到先生的耳朵里。 他会洞察出昊王身边在皇帝布下的眼线吗? 他会怎么做呢? 是帮着昊王逃出这四九城,然后顺势起兵造反;还是劝昊王就此罢手,交出兵权封地,俯首称臣? 靖宝觉得嘴唇发干。 无论哪一种选择,背后搏的都是生死。 是生死啊! 第五百零四章 给孩子上课 此刻,顾长平正翻身上马。 顾怿追了出来,“爷,慢着!” 顾长平人已在马上,低头看了一眼。 顾怿忙拉住马头,压低声道:“爷非要在这个时候去吗?万一……连爷都保不住。不如等到天黑,我去探一趟。” “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军你有把握?” 顾长平深吸口气,“就算你有把握,你知道我打算与十二聊些什么?” 顾怿:“……” “放心,我是奉旨给两个孩子上课!” 顾长平双脚一夹马腹,人已疾驰出数丈外,顾怿心有不甘的往前追了两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背影越来越远。 “我就知道拦不住,所以也不拦!” 门里,沈长庚叹息一声,“他说得对,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些事你还真做不了!” 顾怿:“……” …… 曾经车水马龙的昊王府门口,如今只有实刀实枪的禁卫军。 “什么人,速速离去。” 顾长平翻身下马,冲为首的长官行了个书生礼:“顾长平,来给两位学生上课。” 那长官简直想笑了。 “顾先生,不是我说你,做事得分个轻重缓急,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给学生上课?” 学生有没有命还 两说呢? 顾长平笑了笑,“书一日不可辍,我本奉旨行事,既然长官不允,那本驸马就只能上折子回禀皇上,将这份差事辞了去。” 那长官:“……” 哎啊我的娘,竟忘了这顾长平尚了公主。还有,为个小事向皇上上折子,他是疯了吗? “顾驸马,你这又是何苦呢?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做人要学会变通。” “我读书时,只知一门心思读好书;做先生时,也只知一门心思教好书,什么低处流,高处走,与我无关。” 真是个书呆子! 还迂腐之极! 那长官转了几个心思,冷笑道:“来人,送顾驸马进书房给两位小世子讲书。” 手下有些吃不准这话的意思,“老大,送进去了……” “你们就在一旁好好学着,顾驸马的课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 “是!” …… 王府管家匆匆推开书房门,“王爷,顾先生来给两位小世子上课,人已经到了书房,您看……” 昊王脸上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可有人跟着?” “有两个禁卫军。” 昊王思忖片刻,“既然跟着来了,就以客待之,给他们上茶,上好茶。” “是!” “慢着,记 着我的话,茶水一刻都不能短了!” 管家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忙点头道:“王爷放心,老奴省得。” …… 茶喝了五盏,顾长平还在之乎者也的说话,可真无聊! 这时丫鬟又添新茶来,闻着就香,怕是比刚刚那茶叶还要好吧,两人对视一眼,又慢慢品了几盏。 腹中水多,自然尿急。 两人用眼神传递着问题。 谁先去? 一起去吧,王府这般大,万一走丢了呢? 这里怎么办? 上个茅厕不过须臾,我们跑过去,再跑回来,能耽误多少时间,反正我憋不住了。 我也憋不住。 两人定下主意,问过丫鬟茅厕在何处,便匆匆跑开了。 他们前脚刚跑,李君羡后脚就进了书房,两个孩子颇有眼色退到外间。 时间有限的很,顾长平半句话都不敢浪费,“囤兵囤粮,是北府的最高机密,怎么会被发现?是谁漏了出去?” 李君羡的眼神陡然变得阴戾。 子怀分析的很对,这两件事是北府的最高机密,知道的就那么两个人,而且都是他的心腹,素来忠心于他,怎么可能漏出去? “要么是北府的那两个,要么是跟我入京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这 话顾长平答不上来。 “放心,我会彻查清楚!” “这个危局,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想装疯,侍机逃出京城,然后起兵,左右是一个反了!” “不妥!” 顾长平断然否决:“且不说起兵时机不成熟,只说你在京中装疯,正好给皇帝借口拿下你的兵权,试问天底下,有几个疯子能带兵。” “那你可有好主意?” “想了一宿,都很艰难!” 李君羡一听这话,突然闭了闭眼。 子怀素来多智,连他都想不出来解这个危局的办法,这一趟果然是九死一生。 顾长平安慰道:“不急,还有三天,还有时间筹谋。” 他没有把京外安置了十个死士的事告诉李君羡,人一旦有了退路,就有了依赖,危局中人都得逼自己一把。 李君羡正欲开口,忽然脸色一变,那两个禁卫军的脚步声,远远的传来了。 他忙道:“他们回来了。李敏智,你无论如何帮我看顾好,我……” 顾长平等不及他说完,“放心,赶紧去!” “子怀……” 李君羡几不可闻的唤了一声,随即走出书房,两个侍卫等在墙头,见他出来,一人伸出一只手。 李君羡一跃而上,从 屋顶踏瓦而去。 他刚走,两个禁卫军便进了院子,看着堂屋里师生三人坐姿依旧,不由长松口气。 一个时辰讲完,顾长平将书一合,等两个学生行过礼后,扬长而去。 一人一马驶远,禁军长官问道:“他见过什么人没有?” “回老大,什么人都没有。” “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他给两个孩子写的字,您瞅瞅?” 长官识得两个字,见没什么特殊,便扔了不理,心里却想,还得入宫请个旨,让顾长平明日开始别来王府瞎凑什么热闹。 怪让人提心吊胆的。 …… 顾长平打马走在街上,傍晚街市上闲逛的人极少。 百姓都知道风声鹤唳,避之远之。 一时心绪烦涌,他索性翻身下马,牵着马绳慢慢走,试图想出应对之策。 忽的,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扭头一看,真是一口心头老血都快被呛出来。 他怎么回来了? 温卢愈一勒缰绳,翻身下马,也顾不得抖一抖身上的灰尘,便大步走到顾长平身边。 “顾先生好久不见,我刚回京城,请我吃顿酒如何?” 顾长平看着他,眸色冰冷,压着声道:“你回来做什么?” 第五百零五章 问题在北府 “来四九城……看看故友!” 温卢愈笑眯眯道:“顺便盘一下钱庄的帐,走吧,饿死了。” 顾长平眼角“突突”跳个不停,正想着怎么应对时,温卢愈已经一把勾住他的肩,声音压着喉咙传过来。 “他入京的消息传过来,我就往京中赶了,原本是想给他个惊喜,却不曾想他给我个惊吓。” 惊喜? 看来南边钱庄和粮食的事情办得七七八八了? 顾长平的脸色这才缓了缓,朗声道:“我请温大哥楼外楼吃饭!” 楼外楼,此刻正是上客的时候。 伙计见顾长平来,忙笑着迎过去道:“先生,二楼天字一号雅间,您请!” 顾长平心中怦的一动。 天字一号是阿宝与高朝他们常聚的地方,自己还未开口,这伙计便请他们上二楼,会不会是她交待的? 她在? 推门进去,那人果然在,临窗而立,四方桌上摆着七八样菜,正冒着热气。 靖宝听到身后有动静,心中狂喜,她等在楼外楼只为碰碰运气,没想到他真来了。 “顾长平!” 靖宝猛的转过身,见顾长平身后还有温卢愈,一脸的惊愕忘了收回。 “怎么着,见着我……” “小二,关门!” 顾长平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 温卢愈的。 温卢愈这时才察觉到,这小子是不想让人知道七爷在这里等他。 “怎么着,见了我很诧异?”温卢愈想说的话,谁也拦不住。 靖宝点点头,若是平时,她还能和他贫几句嘴,这会她是半点心思都没有。 “温大哥,你坐,饭菜只管吃,我和先生说几句话。” “刚刚还叫顾长平,这会子就叫先生了?” 温卢愈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我感觉我似乎、好像、实在是挺多余的?” “你闭嘴,安安稳稳喝你的酒。” 顾长平低声呵斥道:“阿宝,你说!” 阿宝? 酸死个人! 温卢愈撇撇嘴,很识相的闭上了嘴巴,他其实也没想做什么,只是不想气氛这般沉重,跟死了人似的。 “先生,皇上是接到北府那边的密报,才有今日朝堂之事,我在苏太傅跟前已经尽力,苏太傅在上朝时,也提了反对意见,奈何势单力薄,起不了什么作用。” 短短几句话,剔去了惊心动魄,顾长平却听得心头发颤。 这丫头的胆子太大了,怎么敢鼓动苏太傅为十二说话,这不是…… “并非鼓动,站在大秦的立场,手握十万重兵的昊王爷此刻是真的动不得。” 顾长平惊讶的看 着她,自己的话还没说出口呢! “所以,我并非以权谋私!” 靖宝看了看顾长平的脸色,又道:“三司今日傍晚前,已出发往北府去了,北府那边还请王爷要清理清理,否则真等找到证据,哪怕先生是奇才,也无力回天。” 顾长平的情绪忽然就激烈起来。 若不是温卢愈在,他就要不管不顾的搂住面前这人,无人知道这消息对十二来说有多么重要。 问题当真出现在北府那边! 靖宝与他站得很近,清楚的看到他眼中闪过的狂喜。 顾长平,我说过的,我会站在你身边,与你并肩。你们男人要的皇权霸业,我没兴趣,但你,我一定要帮。 “还有,今天晚上我等的人,不止你,还有高朝和钱三一。” 靖宝顿了顿道:“娘娘受审,我会求高朝看顾些她,至少不让她被人欺负。” 话音刚落,人已经被顾长平死死的搂在了怀里,一重又一重的惊喜,让他彻底失了控。 他其实没想动高朝这颗棋,打的是盛二的主意。 但李敏智不是一般的人,如果有锦衣卫左右抚镇一起暗中护着,把握更大。 靖宝吓了一跳,刚要说什么,却见面前的温卢愈冲她挤挤眼睛,一脸“聪明点,这会什么 话都不要说,让他抱一会,这小子应该是激动坏了”的表情。 顾长平不是激动,是感激,是敬佩,也是深深担忧。 她就不怕吗? 不怕做得太明显,被人查到些蛛丝马迹,将自己置于险地? 傻丫头! 这个傻丫头啊! 温卢愈看着一向伶俐的靖七爷表情僵硬,又不知所措,目光几度来回后,又饮下一盅酒。 顾长平这人素来是克制而隐忍的,能让他这般放肆,七爷能耐啊! …… 所谓的紧紧相拥,也只是抱过即放,因为阿砚来回话,高朝和钱三一已到门口。 顾长平拽着温卢愈去了另一包间,靖宝理了理微皱的官袍,让伙计把温卢愈的酒盅撤走,随即走出房间,走在楼梯口。 对于靖宝所提的所求,高朝吓了一大跳。 他死死的盯着靖宝,“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当年她在石虎手中救过我一次,如今她落难,这份救命之恩我得还。” 靖宝叹了口气,“男人争天夺地,与女人有什么干系,这么多年都心照不宣,相安无事,这会子把她拎出来当靶子,她招谁惹谁了?可怜不可怜?” 本来高朝心中的惊疑已到了顶点,他就怕靖宝不知天高地厚,应承了什么 人要救出李锦智。 这话一出,这点惊疑顿时烟消云散。 靖七爷虽样样与男人比肩,但骨子里到头来还是个女子,无论是靖府的三姑娘,四姑娘,她对她们都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对李敏智亦然。 高朝用手指抚着杯沿,思忖道:“你要我如何做?” “我听说锦衣卫的诏狱就好比人间地狱,男人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女人就更不用说。” 高朝冷哼道:“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靖宝腆着脸陪笑道:“我别的不敢要求,只求你护着她性命,让她少受些折辱,毕竟是昊王的侧妃,折辱她,也就是折辱昊王。” 高朝:“这事我做了,有什么好处?” 靖宝:“这一桌饭菜就是好处,美人,算我求你!” 这时候故意叫出“美人”两字,是在提醒他和她三年的同窗情谊吗? 高朝沉默须臾,“我不敢保证,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若是纪纲亲审想用刑,我也没办法。” “你有!” 靖宝脱口而出道:“鹿死谁手都未知,此刻留一线,将来说不定能保命,纪纲不是笨人。” “靖七!” 高朝突然脸色大变,“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别进了秘书台就口无遮拦,小心祸从口出。” 第五百零六章 是个痛快人 话一出口,靖宝才发现自己急中生错。 她忙掩饰道:“我也只在你们面前说说,昊王十万大军可不是吃素的,若他联合别的藩王,这胜算……” “没有胜算!” 高朝漠然截口打断他:“就算他有十万大军,就算他联合别的藩王,真要打起来,他没有胜算。” 靖宝:“为什么?” 许久不曾出声的钱三一突然开口道:“且不说四九城的这些兵卫、亲军都不是吃素的,只说远在边沙的徐家军,他就打不过。” 靖宝神色微微一变,故意道:“我可听说徐大将军身子不好,已经不能带兵打仗了。” “幼稚!” 钱三一冷笑一声,“你就这么信不过你的追求者徐青山?你可别忘了,他身上流的是徐家人的血。” “这话说得很对!” 高朝开口,“徐大将军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久不回京?那是在磨练徐青山呢?” 钱三一没有注意到靖宝已经微变的神色,笃定道:“他会把徐青山磨练成一把最锋利的刀,为皇帝守着这大秦的江山!” 徐青山? 靖宝默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最最担心的那件事,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发生。 钱三一推了推她 :“你进了秘书台,一定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快说说,皇上他是不是……” 靖宝轻轻点了下头。 钱三一神色阴睛不定,沉默了片刻,只道:“其实,还远未到时候,这个时候动昊王……大秦会乱。” 靖宝瞳孔微缩。 谁都知道钱三一爱财如命,别的都不在他心上,却不曾想,这人心里另有丘壑。 “你们少议论些朝事!” 高朝突然压低声音道:“锦衣卫最近要抓人,凡与北府那头有牵扯的,都暗中盯梢着;凡妄议朝事,散播谣言者,统统抓起来!” 钱三一脸色大变,“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靖宝心不在焉的端起酒盅,思绪如碎萍乱絮一般,缠成一团。 …… 一墙之隔。 温卢愈眉间嬉笑之色一散,变成正人君子的模样。 “有了段九良的帮忙,钱庄的事情极为顺利,可谓事半功倍;今年风调雨顺,不光江南,两广两湖也应该是个丰收年,只要银子称手,粮食也称手。” 顾长平:“运粮的渠道可有?” “我说的惊喜正是这个。” 温卢愈与顾长平对视:“我在扬州做官时,结交了一个运镖的人,他既押镖,也护商队,我打听过了,商队大都是往西北方向的 ,可以把粮食混在商队中,运送过去。” 顾长平拧了下眉心,道:“这条线先留着,能不能用咱们以后商议。” “以后?” 温卢愈牵了牵嘴角,“这个危机解不开,还有以后吗?” “别说丧气话,你跑了好几天马,先吃饭,然后回府沐浴休息。” “成,我夜里来找你!” “别来,我府里都是生面孔。” 温卢愈眼睛一睁,“怎么着,你也被盯上了?” “此盯非彼盯,这事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 “他娘的!” 温卢愈一拍额头,暴躁道:“这一趟我真不应该回来,万一你们有事,我还能卷着钱庄的银票跑路呢!” 顾长平:“是吗?” 温卢愈看着顾长平那平静的面容,只觉得头皮发麻。 “哪能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人上了贼船,就不会中途下来,除非……” “什么?” “把你的阿宝让给我!” “温!卢!愈!” “别嚷嚷,你知道我半路听说了什么,你尚了公主!” 温卢愈眼神瞬间冷峻起来: “七爷这人我挺看得上的,他叫我一声温大哥,那就是我兄弟。如果你要脚踏两条船,趁早滚蛋。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话不合时宜,但提醒你一句,别欺负她! ” “确实不合时宜!” 顾长平把酒盅一扔,推门,悄无声息的下了楼。 此刻,高朝嫌包间里闷,起身推开窗户,忽的一低头,看到远处有一人一马,那马上之人的背影像极了顾长平。 他心里“砰”的一动。 先生这个时候要去哪? …… 顾长平想去昊王府,他必须和十二见上一面,而且迫在眉睫,但此刻…… 他抬头看看月色,时间尚早! 到顾府门口,顾长平下马,把缰绳往下人手中一扔,直奔书房。 顾怿等在院门口,见爷回来,不由长松口气,手指冲院中点了点,“爷,他回来了!” 书房里亮着灯,临窗而立的影子很瘦。 正是齐林。 顾长平心中大喜,忙推门进去,恰好齐林也听到声音拉开了门,主仆二人一对目,齐林恭敬唤道:“爷!” “事情办得如何了?” 齐林一脸的风霜,“回爷,死士都已经安排好,挑的都是岛上身手最好的,只等爷一声令下。” “我让你买的东西,都买了。” “买了,他们也都收下了。” “他们怎么样?” “气色瞧着都挺好,胖的更胖了。对了,岛主让小的问爷一个话?” “说!” “他说等钱庄和粮的事情再稳当些,他想跟 在爷身边,问爷允不允?” “还不到时候,你捎信过去,让他少安毋躁。” “是!” 齐林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爷……” “嘘!” 顾长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客到!” 他拉开门,见盛二一身夜行衣站在院中,不由心中微微诧异,脸上却半点没露出来。 “来得真巧。齐林,刚刚被我打断的话,这会说吧!” 爷神了,怎么就猜到了这话是那老胖子对盛二说的。 齐林冲盛二抱了抱拳,道:“二爷,胖爷有话句话让我带给你。” 盛二脸色微变。 “胖爷让二爷防着些纪刚,这人话虽少,心太黑,不是善类。” 半晌,盛二从嘴里咬出两个字:“谢了。” 齐林见没自己什么事,忙走到顾怿身边,好让爷和二爷说话。 哪知,顾长平背手看着盛二,没开口。 盛二忍了片刻,说道:“李敏智都落到锦衣卫了,你不求我下?” 顾长平缓缓笑了,“我求了,二爷会允?” “会!” 顾长平弯腰,低头,深深一揖,“那就求二爷帮忙照看些!” “成!” 盛二迸出一个字,人已跃上墙头,踏夜而去。 院门口,顾怿和齐林对视一眼,心道:这盛二爷真是个痛快人啊! 第五百零七章 你觉得是谁 夜色浓重。 李君羡正在书房与谋士们商议事情,贴身侍卫推门而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李君羡神色微变,“你们先商议着,我去去就来!” 凉亭里,顾长平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李君羡朝身后的侍卫看一眼,“一个苍蝇都不要放过来。” “是!” 顾长平等他走近,便道:“刚刚得到消息,事情的起源来自北府的密信。” “北府密信?” 李君羡睨着他,眼神渐渐阴鸷,“你确定?” 顾长平:“我确定!” 李君羡喉眼发紧,手背上青筋根根爆出,良久才道:“曹阳、曹群这兄弟俩,自我开府便跟着我,这么些年了,我比相信枕边人还要相信他们,他们怎么敢?” “这会子不是感叹的时候,三司已经派人去了北府查证,若被他们查出来……十二,你不反也得反了。” “我还是不相信!” 李君羡突然伸手握住顾长平的胳膊:“子怀,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封信是……” “就算那封信是假的,但你征兵囤粮的事是真的。” 顾长平看了眼胳膊上的手:“北府那边,得赶在三司到之前,清理干净。” 李君羡颓然松了手,默默点头。 “ 你去安排,我回去了!” 顾长平还没迈步,胳膊再次被李君羡一把抓住,“北府密信的消息,你从哪里得来了?” “一个宫里的眼线。” “他会不会……” “谁都会坑我,唯独他不会!” 顾长平知道他心有不甘,被背叛无异于在心口捅刀,更何况这刀是他最信任的人插过来的,他痛彻心扉。 不对! 有什么东西在顾长平脑中一闪而过,他猛的转过身,一把抓住李君羡的手。 “十二,不对!” “什么不对?” “事情不对,逻辑不对!” 顾长平直视着李君羡的眼睛:“若是二曹上的密信,那皇上为什么还要派三司去查证?” 李君羡猛的领悟过来,“没错,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二曹身上,他们若是反水,便是铁证,皇上不会围而不攻,直接乱刀砍死都不过。” “所以,那封密信应该说得很含糊,至少没有确凿的证据。” “肯定没有。” 顾长平呼吸陡然加重,“十二,我有一个假设,假设有人想你倒霉,或者想让削藩顺利进行下去,故意设了这么一个局呢?” 李君羡打了一个激灵,“偏偏这两件事情我们都做了。” 顾长平眼中透出寒光,“正因 为做了,所以心虚。” 心虚吗? 是的! 李从厚的江山是顺理成章从先帝手中传下来的,自己拔刀去抢,到底明不顺,言不顺。 李君羡坦承无比:“子怀,我心虚。” “正因为你心虚,三日之期一到,若没有破解之法,你一定会破釜沉舟杀,殊不知,有人正等着看咱们破釜沉舟。” 李君羡后背渗出一背的冷汗。 他的破釜沉舟,便是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四九城,逃回封地。 这样一来,他便坐实了密信中的征兵囤粮,从此成了乱臣贼子,皇帝出兵讨伐的名正言顺。 檄文一发,各地的藩王不仅不会出手相帮,反而会站在皇帝那一边。 为何? 因为是你昊王造反在先! 被逼而反和意图谋反,其实都是一个反字,意思却是南辕北辙,一个是自保无奈之举;一个是天道不容。 界时,他用十万大军对抗整个大秦天下,粮食不够,兵力不足,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是沾的,必败无疑。 如果-- 他没有选择破釜沉舟。 那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交出兵权,同意皇帝削藩,从此做个闲散王爷,窝囊一生。 又或者,仿效宁王,自焚而亡。 “这谁出的招, 真他娘的毒啊!” 李君羡咬牙切齿,“把本王的前路后路都堵住了,本王最后的下场是死无葬身之地!” “会是谁?”顾长平直视过去。 他也想知道! 李君羡一侧的眉心紧紧的蹙起来,与顾长平对视。 电光火石般,两人眼睛同时一亮。 “十二,这招数你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非常眼熟,我一进京就体会到了。” “就是让你进不得,退不得!” “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由人宰割。” “你觉得是谁?” 李君羡缓缓吐出三个字:“王!皇!后!” “就是她!” 顾长平点冷笑一声:“所以密信到了皇帝手上,第二天王国公就把刀递了过来,这刀递得可真及时啊!” 李君羡抚着额头,头痛欲裂道:“本王活这么大,除了自己的生母外,从没佩服过任何一个女子,这个王皇后可真真让我佩服。太他娘的能算计了。” 顾长平无声垂下了眼睛。 他的直觉没有错,当初王皇后凭一己之力,将利于苏婉儿的大好局面硬生生扭转过来,他就知道这女人不简单。 “子怀,本王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做砧板上的肉!” 李君羡原来抚着额头的手,落在了顾长平 的肩上,脸却朝身后侍卫说道:“让书房里的那几人先下去吧!” 这是要与自己商议对策,彻夜长谈的意思。 顾长平在侍卫转身前对李君羡苦笑道,“备些酒菜,我饿了。” …… 锦衣卫府。 地牢,油灯昏暗。 李敏智抱腿蜷缩在角落里,目光没有焦距,是空虚的,她想到了很多过往。 她的父亲是个博学且儒雅的人,因为聪明,被派往大秦。 她记得很清楚,父亲临走时牵着她来到一株盛开的垂丝海棠树下,“五年后,海棠花开,爹就回来了。” 花开五载,父亲如约而回,带回来许多大秦的书和字画。 她喜欢极了,天天缠着父亲。 许是为了弥补这五年的空白,又或者惊叹她的聪明,父亲只要有空,便耐着性子教她。 这时,母亲会在一旁陪着,手里做着针线活。 家里有无数下人,但父亲贴身的里衣,都是母亲一针一针做出来的。 这样安稳的日子过了几年,父亲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母亲脸上的笑也失了踪影。 她担心着,害怕着,却也无能为力着。 直到有一天,父亲把她叫到身边说,在大秦帮她定了一门亲事,那人姓李,名君羡,是大秦的昊王爷。 第五百零八章 再亲我一次 君羡? 听名字就是个极好的人,她心想。 父亲又说,昊王来信想早些成婚,我与你母亲商量了一下,过几天就把你送走,你不用记挂家中,再过几年等我辞了官位,就与你母亲去大奏看你。 她虽不舍,但听父亲这样说,也安心不少。 临走那天晚上,母亲与她同睡。 母亲搂着她说:小智,这世上各人命里都有座牢,有人困此一生,有人奋力爬出去,但到头来都是殊途同归。 这话,她悟了一路没悟透,等李家被抄噩耗传来时,她才明白,母亲这是在与她道别。 她的牢,是父亲。 父亲的牢,是他效忠的人。 有脚步声,李敏智回神抬头,看了几眼,才终于看清-- 牢外是个异常英俊的男子,这人她见过,靖文若在她温泉庄上养好伤,他与几个国子监学生一并来接的靖文若。 她躲在暗处远远瞧过一眼。 高朝看着地上的女人,压低声道:“上上下下我已经打过招呼,你且安心。” “公子受谁所托?” “靖七!” 李敏智浅浅笑了,靖府七爷果真有情有谊,知道报恩。 “他怎么样了?”她问。 “别问,安心呆着,总有出去的一天。” 高朝扔下这一句,转身走出天牢。 最后一层台阶跨上来 ,忽的一只手伸出来,拉着他就跑,“谁?” “爷,是我,小七!” 小七一边跑一边扭头道:“快走,刚刚纪老大发话,说要夜审苏绿女。” “什么?”高朝心道怕什么来什么,“有说要用刑吗?” “没说,但审犯人哪有不用刑的。” 高朝脚步一顿,一把甩开小七的手,“跑什么跑,爷好歹也是锦衣卫抚镇,走,回去瞧瞧去!” 主意打定,高朝扭头就走,刚到大牢门口,便与纪刚迎面撞上。 纪刚看他一眼,“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在?” “刚刚和兄弟们喝了点酒!” 高朝打了个酒嗝,“纪大人这是要审哪个犯人呢?” 纪刚:“奉皇上口谕,审苏绿女,你早些回去吧!” 高朝:“是!” 等纪刚走远,小七一脸担心问道:“爷,怎么办?” 高朝握了握拳头,“只要不用刑,别的都好说,你让人到审讯室门口听着些。” “是!” …… “姓名?” “李敏智。” “哪里人?” “苏绿人!” “与昊王是什么关系?” “夫妻。” 李敏智顿了顿,道:“我父亲李钟诚,早年在大秦学习,与王爷相熟,亲事早在那时就定下。” 言外之意,我虽是罪臣之后,却是奉父母之命嫁到大秦, 而且我与王爷的亲事早于我李家被抄。 所以哪怕是个侧妃,现在也是名正言顺,不是什么王爷窝藏。 一句话,把事态分辩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纪刚目光微闪动了下,正欲再问,却听李敏智又道: “我因为身份见不得人,自打来到大秦便一直在温泉庄子上生活,王爷回京时,偶尔会来那么一两次,别的时间,都是我一人,听说大秦的锦衣卫无孔不入,这些你们都应该知道吧!” 言外之意,我的存在,你们现在的皇帝知道,从前的皇帝也知道。 王爷在北府做什么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真的一问三不知。 李敏智见纪刚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抬了抬下巴,又问道: “我李氏一族,犯的是苏绿的法典,我在大秦安份守己,一没杀人,二没越货,三没不守妇道,请问大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抓起来?” 纪刚哼的冷笑一声。 看不出啊,这女人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脑子……还很有脑子。 这样的尤物最勾男人,真想把她压在身上,好好操弄折磨一番。 还不到时候,还得看昊王是生是死! “来人,把人押回牢房!” “是!” …… “爷,爷,没动刑,问了几句 话就押回去了。” 高朝长长松出一口气,异常疲惫道:“走吧,回家睡觉!” 走出院子,发现隔壁院子里的灯还亮着,小七撇嘴道: “盛二爷还在呢!” “他啊!” 高朝对盛二没什么好印象,不屑道:“他没了盛老大这只大腿,也只能拼命点了!” 主仆二人渐行渐远后,墙角里的盛二走出来,冷冷一笑后,冲身后的黑影低声道: “我知道了,别的人不用盯着,盯着纪刚就行。” “是!” …… 靖宝昨夜在宫里一夜没睡,回了府,一沾枕头,便睡死过去。 睡梦里,感觉有人在边上躺了下来,掀起她裹在身上的薄被,一点一点挤过来。 随即那人翻了个身,半压在她身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压床吗? 这鬼还挺重的,长什么样啊? 靖宝猛的睁开眼睛,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白,这哪里什么鬼,分明是人。 顾长平侧身撑着下巴,无声的笑起来。 半晌见靖宝仍没反应过来,终于忍不住,低下头,轻轻的在她唇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 男人唇上的微凉,才让靖宝彻底回过神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你了!” 三个字,让靖宝的心脏抽搐似的停了一下,脑子却异常清醒,道:“ 阿蛮呢,你把她怎么了?” “点了昏穴。” 顾长平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凑近了,低低道:“其实我是不怕的,担心七爷害羞!” 七爷被调戏得脑子不好使,嘴巴还很伶俐道:“你不是担心七爷害羞,是担心被阿蛮当成流氓打出去。” 顾长平低低的笑起来,一把搂过她的腰,让她严丝合缝的贴着自己。 “我不做点流氓的事情,都感觉对不起阿蛮姑娘!” 这一下,靖宝的心脏,脑子,嘴巴都停止了工作,直到顾长平的唇落下来,她还是傻傻的。 自己这还是在梦里吧! 男人吻技高超,挑逗味十足,唇齿之间有微微的酒气,熏得靖宝反而觉得自己要醉了。 等回神时,领口已经被扯开了好几颗扣子,露出若隐若现。 这时,顾长平反而不动了,替她将被子盖好后,看着她的脸轻声道:“不问问我,为什么来吗?” “为什么?” “事情有些眉目了,过来和你说一声,让你别担心。” 靖宝这时才发现顾长平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怎么个有眉目法?” 顾长平伸手拂开阿宝额前的乱发,将发丝缠到手指上,收了调笑的神情,只剩下嘴角的温柔。 “阿宝,能像昨天那样,再亲我一次吗?” 第五百零九章 昊王的反击 翌日。 阿蛮给七爷穿衣裳,眼尖的看到七爷脖子上有两处紫红,“爷,这怎么弄的?” 靖宝照铜镜一瞧,慌里慌张道:“蚊子咬的,痒死了,我用手挠几下就这样了。” “昨儿落蚊帐了啊!” 阿蛮皱眉,自言自语道:“再说,这几日天天熏香,也不该有蚊子啊!” “窗户里飞进来的,珠帘里钻进来的,都有可能。” 靖宝毫无半点自省的意思,“今日熏香熏得仔细些。” “是!” 只在小本本上见过妖精打架,从无实际经验的阿蛮姑娘,懊悔的想抽自己一脑瓜子-- 干活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 因为怕阿蛮再问下去,靖宝出门比平常早了一刻钟的时间,到了皇宫门口,见诸多文武大臣三三两两,正赶着去上早朝。 人群中,有一人昂首阔步独行,背影挺拔宽阔,从后面瞧着隐隐有武将的杀气。 那人似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顿步回首,与靖宝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昊王? 三日之期这才第一日,他怎么就进宫来了? 靖宝心漏一拍,忙遥遥作揖行礼,等抬起头时,那人已经走远! 靖宝不敢再耽误,赶紧拎起衣角,一路小跑进了秘书台,这才发现, 几乎所有的文书们都到齐了。 “陆大人,今儿个怎么都来这么早?” “大人昨晚没通知你?” “通知我什么?” 陆晨晓见靖宝的表情不像有假,连日来闷在心里的浊气一扫而光。 那日他家中有些事,走得快了些,错过了留下来陪着太傅大人的机会,让这小子占了便宜。 如今看来,太傅大人还是偏疼他的。 “昨儿夜里,昊王上书皇上,称今日要来早朝,皇上立刻通知了各位阁老,阁老们随即就通知了文书,至于为什么没通知你……” 陆晨晓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可能是太傅大人忘了吧!” 他本以为靖文若听了这话,脸上多少有些不自在,哪知这人像是没听到似的,低着头,垂着眼,看着脚下的青石砖。 叫唤两声“靖文若”,没反应; 伸手在她面前晃晃,也没反应。 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靖宝此刻的脑子的确在唱着一出大戏,但此戏非彼戏。 顾长平说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这个眉目难道就是从昊王进宫上早朝开始的吗? 那么,这个早朝会发生点什么呢? …… “没跪,没跪!” 小太监撒着欢儿跑进明镜堂,气喘吁吁道:“果然和上次一样, 见天子而不跪。” 众文书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都这个时候了,昊王想做什么? 找死吗! 有文书掏出一两银子,塞到小太监手里,“快,再去打听,有消息速来传!” …… “反了,反了!” 片刻后,小太监又气喘吁吁跑来,“昊王在质问皇上,谁造谣他私下征兵,囤粮的,拿出证据来!” 众文书惊得倒吸两口凉气。 这天底下,敢与皇上叫板的,也就属昊王了。 牛啊! 另一个文书拿出一两银子,小太监接过了,一溜烟儿的又跑了。 靖宝此刻才算明白过来-- 高高在上的文书们也喜欢看热闹,为了看热闹,还一起贿赂了小太监,大家轮流掏钱,让小太监为他们进行实时汇报。 …… “昊王为自己喊冤了,称自己是被诬陷的!” “皇上脸色难看,王大人说无事怎么可能空穴来风!” “昊王称有人居心叵测,还点名了王大人。” “王大人避而不谈征兵,囤粮的事,只问苏绿的李氏是怎么一回事!” “昊王说他贪图李氏美貌,占为己有,又如何?你王家人欺男霸女的事情难道还少?” “王大人称李氏一族犯下滔天死罪,王爷窝藏他,就是挑 起与苏绿国的战争!” “昊王冷笑一声,口气极狂的称小小苏绿,何惧之有?” “王大人又质问,李氏一族是苏绿王与先帝联手除去的,先帝对李氏一族深恶痛绝,天下美貌女子千千万,王爷偏偏挑李氏,孝道呢?还是王爷觉得先帝当年做错了?” …… 明镜堂里,议论声一片: “王大人这一招,可真狠啊!” “孝字大过天,谁都顶不住!” “先帝乃明君啊,昊王怎么敢?” “为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昊王为了个女人……品性到底差了些!” “等等吧,看看昊王如何自辩。” 然而,脖子等长两寸都没等来小太监,正当所有人吊着一颗心的时候,小太监跌跌撞撞的跑来了。 “不好了,昊王没有自辩,拂袖而去了。” “皇上呢!”有文书性急的问道。 小太监跑得嗓子冒烟,“哎啊,顺序错了,是皇上勃然大怒,斥责昊王不敬先帝,昊王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了。” 那性急文书又问道:“怎么不拦下来呢?” 小太监气呼呼道:“昊王那气势,跟杀人似的,谁敢拦,王公公倒是上去拦了,直接被踹一记窝心脚,爬都爬不起来。” 众文书惊得 下巴都掉了下来。 王中可是皇帝身边最得用的人,便是皇后见了,都要给他三分薄面,这昊王爷可怎么敢啊? 只有靖宝极缓极缓的叹了口气。 昊王爷的反击,真正的来了! …… 昊王爷的反击,来得轰轰烈烈,且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他在宫中受了呵斥,回到府中便一个人闷在书房里,任何人不见,侍卫端来的午饭,也一筷子没动。 王妃得知王爷不肯用饭,带着两个孩子一齐来劝。 昊王摸着小儿子的脑袋,轻轻叹了一句:死境之地。 这日,顾长平照例上王府授课,结果被拦在府门外,那禁军长官称是请了旨意,让顾长平暂停授课。 顾长平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午后,昊王突然来了兴致,要在府中摆酒席,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命小厨房多做几道孩子们爱吃的菜。 王爷已好些天不思饮食,厨娘们拿出浑身的本事来,整了一桌丰盛佳肴。 酒菜摆在正堂,一家四口,四面围坐,每人面前一碗酒,刚满四岁的小哥儿喝了几口,便醉得不省人事。 当昊王妃不省人事的时候,李君羡冲外头一招手。 侍卫们立刻将事先预备下的柴火,煤油抱进正堂…… 第五百一十章 仿宁王自焚 黑夜,昊王府墙角边的蔷薇丛忽然晃动起来。 细细琐琐一阵动静后,一老头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 此刻,禁卫军正在换岗,有人听到声音大喊道:“什么人!” 那老头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快,抓住他,这人是从王府跑出来的。” 禁卫军抓个老家伙,那真是杀鸡用了牛刀,眨眼的功夫,那老头就被压在了地上。 “放开我,我要活命,我不想烧死,活活烧死疼哩!” 众兵卫一听心道:这老家伙是不是脑子不好啊,谁要烧死他! 为首的一把将人拎起来,凶神恶煞般道:“说,谁要烧死你?” “王爷……要烧人……官爷……抓我吧……带我走的远远的,我真的不想死!” “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的什么玩意,果然是个……” 为首的脸色突然大变,猛的推开老头,脚步一点,跃上了墙头,勾起头一看。 好家伙! 偌大的王府中,有一处已升起熊熊大火。 “不好,王爷要学昊王自焚啦,兄弟们,快,快救火啊--” …… 夜色中的皇宫,灯火点点。 今日十五,按例皇帝歇在皇后宫中。 王皇后虽然一晚上都在有意无意的撩拨,奈何皇帝对她这个身子实在无多少兴趣,闲话一 阵后,两人早早安寝。 帐帘刚落下,王中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皇上,皇上!” “进来回话!” 王中一瘸一拐的走进内殿,昊王那一脚差点要了他的老命,这会子腰上还火辣辣的疼。 到了帐前,他扑通跪下道:“皇上,昊王府……出事了。” 李从厚已经坐起,猛的一掀帘子,“出什么事?” “王爷他,他学宁王自焚……” 李从厚一拍床板,瞠目欲裂道:“人呢,是死是活?” “回皇上,幸好禁卫军发现的早,没有酿成大祸!” 还活着! 李从厚神色一滞,渐渐的又面如死灰,咬牙切齿道:“他这是要把朕架在火上烤啊!” 皇后披衣坐起,手落在李从厚肩上,轻唤道:“皇上……” 李从厚一把将皇后的手掀开,急匆匆的趿了鞋便往外走。 王皇后的手终是垂落了下来,垂落的姿势如同她此刻的神情,透着心如死灰。 征兵,收粮,罪臣之后…… 这步棋本应该是天衣无缝,一箭三雕的好棋。 皇帝如果心够硬,接到北府的密报,第一时间就应该把王府查抄,将昊王夫妻及那两个嫡子抓起来,然后以谋逆之罪,诏告天下。 如此一来,昊王的藩地、兵权可顺利收回,削藩一事也 能顺理成章的推行下去。 哪知,皇帝顾念一点叔侄之情,想证据确凿,堵天下悠悠之口,心软的对昊王府围而不攻。 又派三司往北府那边查证,这一来一往,给了昊王苟延残喘的时间。 这不,人家计上心来,仿效宁王自焚…… 王皇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你皇帝的,昊王是黑是白还不都由你一句话说了算? 证据,有那么重要吗? 古往今来冤死的,枉死的文臣武将不知道有多少,累累白骨中,多他一具李君羡的尸身又怎样?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这样的心慈手软,连她一个妇道人家都不如,怎握得住这江山社稷? 王皇后缓缓倒在枕上,她有个不太好的预感: 若昊王能光明正大的走出这四九城,只怕她王氏一族,又要倒霉了! 还是得催北府那边的线人,拿出些实打实的证据来。 …… 天家的消息,朝廷的消息,自然有秘密流通的渠道。 尽管皇帝下了禁言令,第二天,昊王欲纵火自焚的消息已传得人尽皆知。 消息自京城向外扩散,将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诸位藩王耳中,等李从厚回过神的时候,各地藩王为昊王求情的奏章已如雪片般传来。 李从 厚根本来不及看,因为此刻他面临一件比削藩更重要的大事-- 蒙古鞑子在边境处挑起了战事! 北府连着蒙古。 当初先帝把北府交到李君羡手中,就是看中他打仗御敌的本事。 这些年李君羡也争气,打了几十场大。大小小的仗,硬是没让蒙古鞑子往前进一步。 他一走,那些鞑子便蠢蠢欲动,想乘虚而入。 一边是削藩的关键时候,一边是北府的危局; 一边是天下悠悠之口,一边是李君羡的破釜沉舟; 年轻的皇帝生平第一次觉得进也难,退也难,不进不退更难。仅仅一天的时间,嘴角便急出了两个水泡。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苏太傅。 他命王中把苏太傅请到御书房,将北府的密信拿给他看。 苏太傅什么话也没说,只说了一句:“皇上啊,是时候让昊王归北了。” “先生,朕又何尝不知,可心有不甘啊!” 这一趟昊王进京,李从厚与他数度交锋,都以落败告终,能甘心吗? 苏太傅轻叹一声道:“一个事关国事;一个事关家事,皇上,哪个重,哪个轻啊!” 李从厚颓然倒在龙椅上,半晌没有出声。 苏太傅看着龙椅上的帝王,心中难过,“皇上,昊王入京,老臣还 未与他叙过师生之情,今日老臣就去王府走一趟,替皇上打个前战。” 李从厚抬头看着苏太傅,良久感激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前些日子朕呵斥先生……” “皇上,旧事不必再提,老臣早已不记得了!” …… 入夜,苏太傅走进昊王府。 昊王闻讯,亲自等在二门迎先生入了书房,二人在书房关门谈了整整一个时辰,苏太傅方才离开。 他并未回苏府,而是直接进了宫里,向皇帝传达了昊王的意思。 昊王其实没什么意思。 要他领兵打鞑子可以,但皇帝也要给他个说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征兵囤粮的事情查查清楚再说! 当夜,一封加急的密信从皇宫出发,快马加鞭直奔北府,催促三司速速查征。 密信送到三司手中时,他们的人刚刚到北府,连屁股都没来得及揉了揉,只得咬着牙去查案。 又等了十来天左右,三司彻查的结果送到了皇帝手上。 征兵是有一部分老兵残兵告老还乡后,北府没有上报朝廷,私下进行征人,但北府军总数未变。 征粮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北府六个粮仓,四个是空的,仅有两个是满的。 李从厚看罢,勃然大怒,直接将信砸在了王国丈的脸上。 第五百一十一章 这一局输了 事实上。 李从厚对三司是报着一线希望的。 但凡只要能查出一点东西,他就豁出去不会放昊王回北府。鞑子虽然重要,但跟造反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他甚至连后招都想好了,让老定北侯去北府领兵打仗。老将军的威望摆在那儿,北军怎么着也能撑几年。 他与昊王之间的搏弈,拼的是筹码,比的是耐心。如今他手中筹码为零,北府军报连发三封加急…… 这一局,他又输了。 年青的皇帝只觉得两肋一痛,咬牙叹息道:“国丈啊,这个局面你说朕该怎么办啊!” 王国丈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能怎么办呢,左右是要人站出来担事的,除了自己还能是谁?旁人根本平息不了昊王的怒火。 王国丈涕泪均下道:“只要皇上记得臣的忠心,臣愿意以死谢罪天下!” 翌日,早朝。 皇帝拿出三司的信,命王中大声宣读,读罢,整个大殿里鸦寂无声。 寂静中,王国丈缓缓跪下,主动摘下头上官帽,泪流满面道:“皇上,臣死罪!” …… “不好了,不好了,王国丈被下了顶上花翎,官位彻底没了,还被禁足半年,罚半年俸禄。” “皇上亲口说了,昊王私下征兵虽有过,但造 反一事却属空穴来风。” “昊王自罚分俸禄一年,请命立刻归北,领兵攻打蒙古鞑子,将功补过。” “皇上允了,今日宫中夜宴,替昊王夫妇送行。” 小太监赚足了外快,心满意足的走出秘书台,众文书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开口先说话。 朝争便是如此。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搏赢了,前程万里;搏输了,便是赔上所有。 靖宝则在心里长长舒出口气。 昊王的反击打得漂亮,不仅让自己安全,还把王国丈给拉下了马,生生砍断了王皇后的一只胳膊。 先生今夜,应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靖文若!” “啊?”靖宝回神。 一文书道:“宫里夜宴,为防着皇上要下口谕或圣旨,秘书台要有人留守,你是新人,按规矩自然留你。” 另一文书道:“甭担心,夜宴下口谕或者圣旨的情况不多,十几次中能有一次就算不错,余下的就是吃吃喝喝睡睡。” 话刚落,只见小太监去而复返:“皇上有旨,太傅大人留下来替昊王饯行。” 别的文书听罢也就算了,反正太傅大人起起伏伏,从来都是简在帝心的。 唯有陆晨晓不怎么友善的看了靖宝一眼:这 小子运气怎么这么好,又能与太傅大人单独相处了! …… 顾长平此刻也已经得了消息,舒出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一颗心。 今日送行宴,最迟明后天十二就要出发,这头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得让他见见温卢愈,把运粮的通道定下来。 其次,昊王夫妇一走,两个孩子便要住到顾府来读书,这府里的院子还没有收拾,得赶紧交待齐林才行。 再次,李敏智还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借着这个机会,得想办法让十二带她走,留在京中太过危险。 还有,王家明面上折损了王国丈,其实是一步一步与皇帝贴近了心。 皇帝削藩之心不灭,势必会扶持王家人别的人上位,王家与昊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王皇后那么一个心算深沉的女人,不会坐以待毙,她下一步棋会是什么呢? 正想着,只听管事又来回话,说昊王妃已经派了十位仆人,过来帮忙,还搬过来一些两位世子用惯的日常用品。 王妃是爱子心切,顾府却是忙成一团。 顾长平背手立于檐下,看着来来往往陌生的脸孔,只觉心烦意乱。 他心里其实还有更深一重的担心。 那封北府来的告密信,到底出自谁人之手? 这人 肯定身在北府,而且在十二身边,官位一定不会太高,所以查不到真凭实据,但他一定是看出了些什么! 这次能解北府危机,是那十个死士日夜兼程赶往北府通风报讯,让曹阳、曹群二人把所有兵、粮都移转到别处,三司这才扑了个空。 但下一次呢,下次会不会有这么好运气? 顾长平思忖得让十二回去后好好查上一查! 傍晚,齐林苦着脸来回话道:“爷,那十位仆人是王妃派来照顾两个孩子的,她们今晚上就不回去,还得给他们安排住处。” 顾长平眼神发冷,“统统退回去,告诉王妃,想在我的府上读书,一切都照我的规矩来!” “是!” …… 这一夜,宫里繁灯高照,歌舞升平; 这一夜,有人为谋家族复起,暗中排兵步阵,收笼人心; 这一夜,有人相约于钱庄暗室,商议如何往北府运粮,如何找出皇后安在北府的密探; 这一夜,有人独守秘书台,枯坐半宿,练字半宿; 这一夜,远在千里之外的徐大将军忽然吐出一口血,倒在了发妻的怀里; 天终于亮了,太阳如常升起。 没人知道昨夜的四九城发生了什么,大秦朝勤劳的百姓们忙着生计,只有在闲暇之余 聊几句昊王归北的事情。 “昊王啥时候走啊?” “皇帝甘心不甘心啊?” “这叔侄二人闹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昊王李君羡就是在这些闲言碎语中,一身戎装,身骑战马,大摇大摆的走出了这四九城。 身后的马车里,昊王妃频频掀起车帘,看着远处的两个儿子,眼泪簌簌而下。 直到走远了,她才将帘子落下,一边拭泪,一边看着同车的清秀女子。 这张脸可真是好看啊! 她早就知道王爷在温泉庄子上养了个女人,只要回京,便常常往庄子上跑。 王爷这回到底是把她带到了身边! …… 有人悲,自然有人喜。 此刻的苏府,正门大开,红灯笼高挂,一派喜气洋洋。 鞭炮声中,八人抬的大轿停了下来,红娘打开轿帘,扶新嫁娘下轿,又将红绸的另一边塞到新郎倌的手中。 两位新人亦步亦趋的跨过门槛,向正堂走去。 顾长平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对新人,眼底浮出笑意。 小念梅站在他的身边,小嘴一撇一撇的,脸上没多少喜色。 “先生,我爹他会不会有了媳妇,就忘了儿子!” “不会,只会多个人疼你!” “扯吧,万一他们生了孩子,我就是那个多余的!” 第五百一十二章 我要做探花 小屁孩子,心里还介意着呢! 顾长平低头看他,眼中有慈爱。 “如果是女儿,你就多一个可爱粘人的妹妹;如果是男孩,你多一个可以同你一道打架读书的兄弟,你是他们的长兄,他们都叫你哥,如何是多余?” 这么一说,好像,似乎,可能还不错,可是…… 小念梅还是担心。 “万一他们偏心小的,不再疼我这个大的怎么办?” “阿梅,你不还有先生我吗?” “先生不也要娶媳妇吗?” 这时,有人行色匆匆从远处走来,顾长平看着那人走路的姿势,笑了下,笃定道:“嗯,是要娶的。” “先生娶了媳妇,不也要生孩子吗?” “嗯,是要生的!” “先生有了自己亲生的,怎么可能还来疼我这个没亲没故的呢?” 顾长平一噎,好像、似乎、可能是这个道理。 小念梅见自己先生都不答,悲伤逆流成河。 呜呜呜呜…… 一个,两个都要娶媳妇; 一个、两个都要生小孩子; 到头来他还是那个多余的。 小念梅吸吸鼻子,努力忍着眼里打转的泪水,他将来才不要娶媳妇哩。 媳妇有什么好,都是母老虎! “走,先生 带你去见个人!” 顾长平拉起小念梅的手,向那人走过去。 …… 靖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苏秉文要给他下喜帖。 自己虽说与他认识,但不太熟; 在苏太傅手下做文书,那是上级下级关系,更何况苏太傅这人清流,不喜拉帮结派,与同僚走动。 但饶是一头雾水,她还是备上了厚礼,特意换了件崭新的衣裳过来吃喜酒。 “这新衣裳是换给我看的吗?” 耳朵一热。 靖宝回头,顾长平的脸就在眼前,正要点点头说“嗯”,余光却见他手里还牵着小屁孩,只得一本正经的改口道:“先生说笑了。” 顾长平没有戳穿她的假话,目光停在她脸上:“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苏念梅,是我学生,也是我干儿子。念梅,这位是靖……” “我认得他,是探花郎,也是先生的学生。” 小念梅皱着两条细小的眉,摇头道:“不对了,不对了,统统乱了。” “什么乱了?”靖宝一时没听清。 “我是先生的学生,你也是先生的学生,我们之间算是师兄弟关系。偏偏我又是先生的干儿子,我有时候唤他义父。” 小念梅眨眨眼睛,“探花郎,我 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靖宝:“……” 顾长平:“……” 靖宝扭过头,看向顾长平的同时,牵了牵嘴角:你这学生脑袋瓜挺好,我都被他绕糊涂了! 顾长平意味深长的笑笑:不糊涂,很显然的“亲子”关系。 靖宝不怀好意的捅上一刀:别搞错了,他和公主才是亲子关系。 顾长平眼神一黯,只觉得好生胃疼。 “探花郎,先生,你们俩在干什么,怎么都不说话。” 小念梅抬头,好奇的看着这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先生对探花郎的态度有点奇怪。 “没什么,念梅,走,我们去看你父亲拜堂。” 顾长平牵起苏念梅的手,连眼风都没给靖宝一个,便转身走了。 就这么走了? 靖宝站在原地,愣住。 “探花郎,拜堂不看么?”顾长平走了几步,转身看着靖宝。 “不看!” 顾长平站立了片刻又牵着苏念梅折回来,低头温柔道:“走吧,去看看吧,挺好看的。” 就差后面再补一声“乖”了。 “好啊!”靖宝展颜一笑。 顾长平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不由气笑,这丫头就等着自己来哄她呢! 他笑了! 靖宝眉 眼柔软下来,几乎要对这笑着迷,昊王进京的两个月,她再没从他脸上看过这般的笑。 如此温柔! 如此灿烂! “走吧,跟着我,别乱跑。”顾长平的声音含着润物无声的宠溺。 “嗯!” 靖宝这会子老实听话了,也顺势牵起小念梅的手。 小念梅往左看看探花郎,往右看看自家干爹,几个来回后心里得出结论:原来考进前三甲,就能让干爹哄着啊。 我!也!要!做!探!花! …… 锦衣卫府,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嘶喊声,叫得人头皮发麻。 高朝翘着二郎腿坐在竹椅上,手边小几上一盏热茶,几盘瓜果点心,小七和小九,一个帮他敲着腿,一个帮他摇着扇。 看着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高美人又回来了,只有小七小九知道,他们家爷这段时间是真累坏了。 “高抚镇,老大叫你去一趟。” “什么事?” “老大没说。” 高朝伸了伸脚,示意小七别敲了,随即起身整了整衣裳,往纪刚院子里去。 刚进院里,就看到盛二站在院门口。 四目相对,高朝一怔,原本耷拉的眉眼顿时锋利起来。 他站在这儿做什么? 盛二冲高朝一颔 首,脸上未有半分波动。 这时,有侍卫小跑过来,“高抚镇,大人请您先进去。” 高朝迈开长腿走进内屋,纪纲从案卷中抬起头:“高公子,坐!” 高朝坐定问:“大人,何事?” 纪纲:“有件差事得劳你辛苦一下。” 高朝:“请说!” 纪纲:“刚刚接到临安府密报,发现最近市面上的粮价有波动,怀疑是有人暗中收粮,你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 临安,那不是靖七的老巢吗? 高朝问:“何时动身?” “即刻动身!” “就我一人?” 纪纲目光一肃,“此事不宜大张旗鼓,高公子的两个侍卫身手极好,就带着他们吧,一应费用都由锦衣卫府出。” “是!” “慢着!” 纪纲叫住他:“你的好友探花郎是临安的吧。” 高朝:“没错。” 纪纲深目看他一眼,“没事了,去吧!” 提这一嘴是什么意思,高朝站着没动。 纪纲看他这副样子,心说到底是贵族少爷,压根不知道听话听音:“我的意思是,这事不能与任何人说起,包括探花郎。” “是!” 高朝行了个礼,转身走出去,发现盛二还在院门口笔直的站着。 第五百一十三章 嘴要甜一些 “二爷,大人请您进去,劳您久等了!” 盛二轻描淡写的看了高朝一眼,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进屋,行礼,坐定。 纪纲喝口茶润润嗓子方开口:“盛二,有个事要你去做。” 盛二起身听命:“大人请吩咐。” 纪纲:“北府兵粮的事情,宫里要求再暗中查一查。” 这事还没完? 盛二心中微惊,脸上却一派平淡:“大人,北府是昊王天下,他身边能人太多,这一趟我得选几个有能耐的人在身边。” 纪纲:“去选吧,差事办得好,大功一件。” 盛二起身恭敬道:“不敢居功,只求能查出点什么回来交差。大人,何时动身?” 纪纲满意的看他一眼,“明日一早!” “是!” 等人离开,贴身侍卫进来收茶,见给盛抚镇倒的茶水一动没动,忙笑道:“大人晾着盛抚镇,抚镇大人果然知趣话听话很多。” 纪纲抚着手中的茶盅不置一词。 一个高朝,一个盛二,前者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后者泰山崩于面前,都不会变色。 哪个心思浅,哪个心思深一目了然,他为着自个屁股下的这张官座,当然要敲打敲打。 盛二那张脸他看着就不舒服。 …… 盛二出了院子,没有先去挑人,而是直 接回了自个屋里。 挑锦衣卫再厉害的人没用,北府军是昊王亲军,那些都是与蒙古鞑子打仗的铁血战士,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查案,是件极危险的事情。 这纪纲是派自己去北境送死啊! 盛二想到这里,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得找顾长平讨要个好处。 …… 顾长平此刻正内堂观礼。 虽说秉文是续弦,但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少,但这样的礼数也是他想给阿宝的。 “礼成,扶新娘子入洞房。” 呼啦啦,无数人簇拥着新郎新娘往内宅去。 小念梅看着身旁两人压根没有跟上去的意思,不由好奇问道:“都不去瞧瞧吗?” 顾长平摸了摸鼻子,“人太多。” 靖宝跟腔:“挤得慌。” “我也不想去!” 小念梅一脸老成道:“心里堵得慌!” 靖宝“噗嗤”笑了,伸手捏捏他的脸,“师弟,你说话一套一套的,跟谁学的?” “先生啊!” 小念梅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少年老成,把锅甩给了顾长平。 靖宝飞速的瞄了眼顾长平,想着那些在黑暗中说的话,做的事,脸色微微红,道:“学点好的!” 顾长平沉沉的笑,低声问:“我哪里教坏了他?” 靖宝只当没听见,“师弟,走,虽然我挤得慌 ,你堵得慌,但热闹还是要去瞧瞧的。” “师兄,走!”小念梅其实心里早就痒痒。 顾长平站在原地,嘴角扬起的弧度很淡,但眉眼里的温柔却是充实饱满的。 这丫头还挺会哄孩子的。 “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啦!” 一声喊,让整个内堂沸腾了起来,原本蜂拥而入的人们,又蜂拥出来。 靖宝和小念梅跑在最前面。 顾长平怕他们被挤着,快步上前一手拉一个,“乖乖站这儿,别动!” 靖宝拽了拽他的衣袖:“先生去哪里?” 顾长平看看袖子上的手,只觉得靖宝身上那股熟悉的体香又缠了上来。 他拿起那只手,轻轻放在小念梅的头上,“去给你爹撑腰。” 小念梅糊涂了,“我爹要先生撑什么腰,师兄你帮我想想!” 他的师兄这会没心思想,刚刚顾长平拿起她手的时候,指尖在她掌心挠了几下。 勾人! …… 谁也不曾料到,来的人竟是沈姑姑,苏太傅父子二人赶忙上前迎接。 顾长平寸步不离的跟在二人身后。 相互行过礼后,沈姑姑昂首道:“娘娘有东西赏下,请新娘出来领赏。” 片刻后,一身红装的谢澜被人搀扶着出来。 沈姑姑一瞧那姑娘走路的姿势,便心中不 屑,步子迈得这么大,一点也不知道礼数。 冷不丁抬头,却看到顾长平目光微凉的看着她,不由心头一惊,脸上多带出几分笑意来。 贵妃娘娘赏下的,是一对同心锁,纯金而制,寓意夫妻和睦,永结同心。 一对新人受了礼,跪谢天恩。 “这门亲事,娘娘很看重啊!” “听说新郎的父亲谢太医被娘娘钦点,专门负责给娘娘安胎。” “这么一对比,从前的大奶奶,命可真薄。” 顾长平听着四周的议论声,目光去寻梅家的人,待他看到梅江清的脸色一片煞白时,心中不由冷笑。 本来续弦办得这么隆重,就已经很打梅家人的脸,再添一个贵妃赏赐,这不是生生往梅家人心上戳刀。 这世上不仅有棒杀,也有捧杀。 苏婉儿怀了身子,心思还不安份,真他娘的让人恶心。 顾长平向梅江清走去,“梅叔。” “长平啊!” “梅叔,能否借一步说话。” 梅江清看了看他,“行!” 走到无人处,顾长平正色道:“自打梅嫂子过世,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秉文脸上的笑了。从前我总劝他,早些走出来,他从来听不进去。七年了,如今终于有人让他走出来,我在边上瞧着,也为他高兴。” 梅江 清心里一震。 七年? 女儿过世已经那么久了吗? “这个谢澜我见过,也细细打听过,是个极好的人,心也实在,又有一手好医术。” 顾长平淡笑了下,“由她照看他们父子二人,我是放心的,梅叔你说是不是?” 梅江清又何尝不知。 事关外孙,他不知道暗下打听观察这谢澜多少回,若不好,他是坚决不会点头同意再娶的。 只是刚刚那一幕,他仿佛看到女儿大婚的时候,也是这般青春正好,夫妻恩爱! 梅江清叹道:“别的我也没什么,就盼着她对念梅好。” 顾长平没法说谢澜前世为了这个孩子,生个女儿后便不再生育,只笑道:“左右还有我不是。” 梅江清听他这样一说,心中的痛倒也淡了几分。 恰这时,小念梅跑过来,一把扑住梅江清的双腿,“外公,去我房里,我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练的字啊,先生都夸了。” “先生夸你什么?” “字写得好!” “走,瞧瞧去……阿梅啊,以后新奶奶进门,你要听话,嘴要甜一些。” “不就是叫她母亲吗,我会叫,可是我叫不出来,外公。” “傻孩子,叫不出来也得叫,你嘴甜了,她才会疼你……” 第五百一十四章 必须信得过 一大一小的声音被风吹散,顾长平扭头,看到靖宝站在数丈之外,白生生的脸上染着阳光。 他缓缓扬起嘴角,眸中也有她的影子。 “老爷,大爷!” 苏府大管家拎着衣角急匆匆的跑来,“宫中又有人来,来人是永徽公主的贴身嬷嬷……” 众宾客听了,一片哗然声。 连永徽公主都派人送来贺礼,这苏家真真是清贵到了极致,让人好生羡慕啊! 靖宝眼神一黯,将视线从顾长平身上挪开。 公主这个时候来凑热闹,除了苏贵妃的一层原因外,多多少少也有些顾长平的原因在。 可见,她对他是极中意的。 “别多想!” 忽的,男人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靖宝的嘴角瞬间软下来,良久,点了下头。 酒席开始,靖宝被安排坐在顾长平的边上。 苏秉文来敬酒时,意味深长讲一句:“子怀,照顾好七爷。” 顾长平平静地接了话:“先生自然是要照顾学生的。” 靖宝听不懂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却是真正为苏秉文开心,“恭喜了,苏大哥,愿你和谢姑娘举岸齐眉,白头到老。” “举岸齐眉易,白头到老难!” 苏秉文笑道:“我借七爷吉言。” 靖宝笑道:“一定会的!” …… 顾长 平素来不喜欢热闹,如今又是驸马爷的身份,敬酒的人一拨又一拨儿,酒席吃到一半他便不耐烦了,朝靖宝递了个眼色。 靖宝无计可施,只得跟着他悄然离开。 苏府的酒席摆在后花园,走路去正门有小一刻钟的时间,两人于月下并肩而行。 男人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秘书台的差事做得可顺手。” “探花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顾长平前后左右看了看,低下头,唇擦过她的脸,在耳畔沉声道:“我气量不大,会酸的。” 靖宝一怔,反唇还击道:“我刚刚也酸了,算扯平。” 顾长平看着她,自个儿便笑起来。 “笑什么?”靖宝问。 “笑你傻!” 靖宝委屈,“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傻的。” “阿宝!” 顾长平一个字一个字的,“别多想!” 如今,他只能说这三个字,多一个字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靖宝看着他微窘的模样,忽的就不忍心,“我其实多想的时候很少。” 然后,又看了看自己今日这身新衣,是为了见他特意穿的,“好看吗?” 顾长平心一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后,点头道:“好看……” 而且。 特别好看! …… 出府的路太短,想说的话太多, 到了府门口,谁都是意犹未尽,但又不得不分开。 靖宝由阿砚扶上马车,顾长平看着车走远,方才翻身上马。 回到顾府,书房的院子里又有不速之客。 盛二开门见山道:“我明儿一早立刻动身去北府,调查兵粮一事,需要你一封手书,关键时候可以保命。” “跟我来书房。” 进到书房,也没招呼盛二坐,顾长平自顾自坐到书案前研墨,随即一气呵成了几行字,再盖上印章。 盛二接过细看,发现顾长平的印章很别致。 “这印章只用在我和他的书信中,放心,有事他一定会帮你。” “谢了!” “该说谢的是我!” 顾长平抱了抱拳,叮嘱道:“山高路远,二爷一路小心,平安回来。” 盛二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如从前一般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刚走,又有人踏夜而来,是温卢愈,这人脸上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样子。 “姓顾的,怎么我宅子里住的是个女人?” “我有说是男人吗?” “她和靖七是什么关系?” “亲戚关系?” “什么亲戚?” “……” “成婚了没有?” “……” “为什么女扮男装?” “……” “他娘的,你到是说啊!” 温卢愈整个人不对了 。 今天他钱庄盘了一天帐累得要死,回府后整了一桌酒菜解解乏,哪知喝完酒浑身燥热,便往小花园去散步。 散了一圈感觉尿急,他想着这府里也没外人,便撩起长衫,掏出那玩意对着一颗大树解手。 撒到一半时,就听后头有脚步声,一转身,远远见是个陌生的清秀男子,便索性把身子扭了过来,笑道:“你可是靖七的朋友?” 那男子一怔,便停下了脚步。 哟,这小子还挺害羞,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他又笑道:“我是温卢愈,年长你几岁,你同靖七一样,叫我一声温大哥就行。” 说罢,他抖抖身子,又掏出帕子擦擦手,便大步走过去。 走近一看,五雷轰顶! 眼前哪是什么清秀男子,分明是个娇滴滴,俏生生的大姑娘,只不过头发绾起,穿着男人的装束。 话就像没过脑子一样,脱口而出道:“完了,我弟都被你看去了,你要对我负责。” 那人轻轻哼了声,“也好意思让我负责,想多了吧!” 说罢,那人冷笑着,转身离开。 温卢愈活这么久,在花丛中展翅高飞,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嫌弃。 温卢愈在原地顺了几口气后,就冲到顾府来了。 “那人是阿宝的远亲,一个已 经死过一回的可怜人。” 顾长平言简意赅:“来京中是给阿宝做做师爷的,她是个良家妇人,你别招惹她。” 妇人? “成过亲啊?”温卢愈问道。 “成过。” “叫什么?” “杜钰梅。” “倒是个好名字。” 温卢愈便知趣的不再多问,只是脸色有些不大自在,“快给我沏壶茶来,让我压压惊。” 顾长平亲自沏了茶,“你没冲撞人家吧?” 温卢愈翘起二郎腿,笑道:“如果我说是她冲撞了我,你可信!” 顾长平手指冲他点几下,警告的意味很浓。 “放一百个心,良家女子我是不沾的。” 温卢愈拨了拨茶盅,道:“更何况我在京中也呆不了几日。” “要走了!” 顾长平问:“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那夜三人密谈,十二的意思是运粮的通道要早日搭建起来,先小批量的试一两次,一旦顺了,就可操作起来,他也会派可靠的人一起帮着押运。 温卢愈想了想道:“三天以后!” “成,到时候我替你送行。” 温卢愈:“我那押镖的朋友,你要不要见见?” 顾长平:“不用,你说可靠,那必定是可靠的。” 温卢愈:“信得过我?” 顾长平:“必须信得过!”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大将军病逝 温卢愈出京那天,天空飘起了雨,夹着阴风,竟让人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竟是初秋了。 靖宝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雨打芭蕉,满腹心事。 这几日太傅大人和其他内阁大臣们常被皇帝叫去御书房,一呆就是一整天,不知道在商议什么。 苏太傅回了秘书台,只字不提,脸色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她猜测和削藩有关。 “靖文若。” 靖宝听苏太傅喊她,忙进到东厢房,“大人。” 大人这会有些坐立不安,道:“叫上陆晨晓,你们两个陪我出去走走。” “是!” 三人打伞走出秘书台,沿着一条幽深的长巷慢步而行。 苏太傅开口道:“削藩受挫,可有破解之法,你们俩都各自说说。” 果然还是削藩。 靖宝把伞往下遮了遮,不想让人注意到她脸上的神色。 陆晨皱眉道:“大人,目前来看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破解之法。” 苏太傅:“靖文若你呢?” 靖宝:“的确没有,处在僵局中。” 苏太傅叹了口气,一路再不开口说话,走到尽头处,三人欲折回,却听另一侧的巷子,传来咳嗽声。 苏太傅抬头,脸色一惊,忙提着伞 小跑过去,“皇上,您怎么在这儿?” “先生怎在此处?” 李从厚一身明黄色锦袍,身后打伞的是个长相机灵的小太监。 苏太傅一边行礼,一边道 :“在院子里闷得很,带两个文书出来转转。” 李从厚正想感叹一句“朕又何尝不是”,抬眼看到苏太傅的身后还站着两人,不由将话咽下。 陆晨晓见皇帝看过来,忙把伞一扔,冒雨上前行礼:“皇上。” 靖宝则动作一顿。 把伞扔了吧,这雨还挺大的,淋湿了怕露出身形;不扔,又失了君臣的礼数,犹豫片刻后才把伞扔一扔,颠颠的跑上前。 李从厚本来没多注意,是靖宝这一顿把他的目光引过去。 “探花郎怕淋雨?”他问道。 靖宝不敢抬头,“回皇上,怕!” 李从厚:“那为何还把伞给扔了?” 靖宝:“比起雨来,更怕皇上责罚。” “哼!” 李从厚冷笑一声:“朕是老虎吗?” 靖宝:“天子威仪,岂能用野兽来形容。” 李从厚:“那用什么来形容?” 靖宝硬着头皮道:“天子威仪无可形容,那是举手投足间的一种气势,由内而外,臣不敢妄言。” 李从厚 望了她好一会,才将视线转移到苏太傅身上,“怪道先生点名道姓的要他,原是探花郎口才了得。” 苏太傅立刻呵斥道:“靖文若,别瞎说。” 靖宝忙躬身低头,“皇上,臣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臣错了!” 李从厚:“探花郎认错的速度很让人惊讶!” 废话! 还不是因为你是皇帝! 靖宝不敢再言,只得将头垂下更低。 李从厚见她有趣,还想再说几句,却见王中撑着伞匆匆跑来,“皇上,皇上,边沙八百里加急。” “说!” 王中看了看苏太傅等三人,再看看天子神色,只得硬着头皮道:“回皇上,徐大将军四日前于帐中病逝,其子徐青山不日扶棺归京。” “什么?” 李从厚瞠目欲裂,与他一同变色的,还有立在雨中的靖宝。 徐青山要回来了? “先生!” 李从厚缓缓扭头看着苏太傅,理智之外忽然升起某种后怕。 幸好没对昊王动手,否则徐大将军一死,定北侯悲痛欲绝,又如何能领兵! 苏太傅看着年轻皇帝惨白的脸色,叹息道:“皇上,大将军为国捐躯,赤诚之心感天动地,请皇上派人迎出五百里,接将军 回来。” 北府已不在控制之中,徐家军这头若不安抚好,便是大祸,迎出五百里,既是对大将军的敬重,也是对徐家的拉拢。 李从厚如何不知这么做的意义。 只是还不够!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靖宝身上,“朕记得小徐将军与你是同窗?” “回皇上,是的。” 李从厚沉默了片刻,“到时,你也去迎迎他吧!” 靖宝呼吸一滞,自己一人去迎怕让徐青山误会。 “皇上。” 她道:“小徐将军最好的兄弟是钱三一与高抚镇,他们三人从小一道长大。” “那就都去迎迎吧” “臣,遵旨。” …… 靖宝回到秘书台,官服已经湿了大半,她怕露馅,便向苏太傅告假,称要去徐家吊唁。 苏太傅看了他几眼,眼神极为锋利:“以后皇上跟前少说话,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靖宝听罢,如芒在背。 没错,那几句俏皮的话,是她故意说的,目的就是引起皇帝的注意,好记住苏太傅的身边,有这么一号人。 她的目的很简单,秘书台真正高人一等的文书,是可以站在御书房外的隔间里旁听的。 那日在纸上一蹴而就,写下对昊王私下 征兵、囤粮,是杀,还是留的那人,便是秘书台混得最牛逼的文书。 朝中大小事宜,都能入他耳中,只是不能往外多言一句。 “是!” 靖宝态度十分恭敬,苏太傅摆摆手,“你去吧!” 靖宝遂收拾收拾东西出官。 回到家中,沐浴更衣后又换上干净的朝服,来不及吃晚饭,让阿蛮包了一千两银子的份子钱,往徐府去。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她突然顿住道:“阿砚?” “爷!” “一会你先去给先生带个口讯,完事了再来徐府找我,就说徐大将军病逝,边沙无主将,正是北府休生养息的好时机。” 阿砚没听懂,却是把这话记住了。 …… 顾长平此刻正在与沈长庚商议,是今日晚间就去徐府吊唁,还是明日一早。 沈长庚道:“若论你与定北府的亲疏,应该是明日;若论你与徐青山的私交,应是今晚。” 顾长平:“那就今晚吧!” “爷!” 齐林探头进来,“阿砚来了,说七爷有句话带到。” “请他进来。” 阿砚进到书房,将七爷的话一一道来。 顾长平听罢,扭头看向沈长庚:“你觉着皇上会让徐青山在京中呆多久?” 第五百一十六章 去徐府吊唁 “按理,得守孝三年,实际上……” 沈长庚皱眉道:“只怕呆不了三个月。不过听靖文若的意思,是让你想办法把徐青山留些日子下来。这样用边沙做牵制,短时间内皇上不会对北府动手。” 顾长平点点头笑了,“阿砚,回去和你家七爷说,哪怕天上下刀子,三个月后,定北侯也会把孙子送去边沙,留不住。” 原来是这个意思! 阿砚心道:七爷的心思现在是越来越深了,自己跟在边上,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对了,你家七爷现在何处?” “回先生,去了徐府。” 顾长平当机立断:“长庚,咱们今夜就去吊唁!” …… 此刻的徐家,已是白幡高挂,一片肃穆,连门口两只石狮子的脸上,似乎都透着悲意。 靖宝下了马车,一转身,正正好碰上钱三一的目光。 钱三一没想到靖宝会来得这么早,神情一愣,问“高朝呢?” 靖宝:“他不应该和你一起来吗?” “这小子!” 钱三一嘟囔了一句,“平常跑得挺勤快,这个时候人影也不见!” “钱公子,靖公子!” 一老翁从马上翻身下来,钱三一一看,这人正是长 公主府的老管家,“老管家怎么来了,高朝他人呢?” 老管家忙陪笑道:“我家公子出远差去了,刚走没几天,公主和老爷守着皇陵,就我这把老骨头先来给大将军磕几个头吧!” “他出差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钱三一又嘟囔了一句,随即冲靖宝道:“既然他不在,那咱们就进去吧。” 靖宝走过去,压低声道:“皇上本来命我们三个去五百里外迎青山的。” 钱三一俊脸都快裂开了。 这小子在秘书台都做了些什么? 怎么没去几天就讨了这么大的一个恩典? 神人啊! “也是凑巧了!”靖宝知道他在惊叹什么。 别的人凑巧一个试试? 钱三一本想翻个白眼给他,一想到这是在徐府门口,生生忍住,“你跟他们说,咱们俩坐马车去,爷不想吹风。” “你啊!” 靖宝摇摇头,率先进到徐府。 当她不知道吗,不想吹风是假,不想让人看到好友重逢后激动流眼泪是真。 进到徐府,立刻有下人拿着丧服迎上来,靖宝穿上后与钱三一并肩往灵堂方向走去。 灵堂里摆着一巨具大的棺椁,因为将军的遗体还在路上,这棺 椁是空的。 磕三个头,点三柱香,往火盆里添些纸钱,靖宝走到徐评跟前,用徐青山的口吻称呼道:“二叔,节哀!” 钱三一也忙道:“二叔,节哀!” 徐评看着这两人,想到自己的亲侄儿,不由悲从中来。 背过身擦了把泪,道:“等青山回来,你们多来陪陪他,这孩子心思重,有话不会和我们说,你们开导开导他。” “放心二叔,我们天天来陪他。” 靖宝又问道:“老侯爷呢?” 徐评:“父亲身体有恙,在房里歇息。”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上有几个老人能承受得住,更何况这个儿子长年在外领兵打仗,京中的好日子一天没过过,老侯爷想到此,怎能不病倒在床。 靖宝忙道:“替我们给老侯爷问安。” 徐评点点头,“话一定带到,请两位公子去后头用些茶点。” “顾驸马,沈祭酒到!” 顾长平大步而来,身后跟着沈长庚,徐评忙迎上去。 低语几句后,二人进到灵堂上香。 上完香,顾长平抬头,目光掠过靖宝的时候停了下。 片刻的对视后,两人不约而同的挪开视线。 这时,又见宣平侯领着礼部数 位官员匆匆而来,灵堂人太多,靖宝等人忙挪出位置。 宣平侯上完香,对徐评说了几句节哀顺便的话,话峰一转,又道: “大将军长年镇守边沙,方可使山河无恙,国得永宁,如今将军为国捐躯,皇上感念大将军一片忠心,天日可表,故命臣等操持丧礼,务必让大将军走得安安心心。” 这话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感叹,天子体恤; 有人羡慕,徐家深得天子厚爱,荣华不断。 徐评更是当场跪倒,冲着皇宫的方向磕下三个头,“多谢皇上体恤,臣叩谢皇恩!” 唯有靖宝和顾长平的脸色微不可察的变了。 礼部操持大将军丧礼,家丧变成国丧,如此恩宠,大秦朝前无古人,后未有来者,徐家必定感恩戴德,更加对皇帝忠心不二。 由此可以窥见,皇帝是要重用徐家来对抗北府。 靖宝心里替顾长平与徐青山担忧,师生二人兵刃相见,学生输,她于心不忍;先生输,她更看不得。 到时候,怎一个“煎熬”了得。 顾长平则是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大将军死后,徐青山接手徐家军,迅速由一个毛躁的小 徐将军成长为大徐将军,他不仅继承其父的英勇善战,也因为熟读兵法史书,而足智多谋。 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一世,他收他为学生,教他读书,虽用了几分心机,却也付出了真心。 那么,会再噩梦重现吗? 顾长平在心里忐忑。 …… 千里之外。 疾驰了整整一天的徐家军原地休整,众将军们掏出馕,就着冷水,狼吞虎咽的吃下肚,随即往地上一躺,赶紧闭眼睡觉。 跑了三天三夜,中间只休整了两次,太累了。 叶筠芷看看手里的馕,再看看自己,跟个乞丐没两样。 她朝汤圆看了一眼,汤圆立刻想办法弄了点水,把帕子打湿塞到小姐手里。 叶筠芷擦干净脸,露出一点千金大小姐的真面目后,把馕掰成两半,往大树下走去。 树下停着八匹马拉着的棺椁,棺椁边席地坐着母子两人。 徐青山正端着热茶水给他娘喝,一只闲着的手则伸到他娘的发间,把落在她头上的一根枯草轻轻拿掉。 那动作,温柔之极。 叶筠芷心中失落。 活这般大,她一直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唯独在徐青山身上,摔了个天大的跟斗。 第五百一十七章 物事人已非 想着这三个月的经历,叶筠芷简直想号啕大哭。 原本她以为厚着脸皮跟在徐青山身边,朝夕相处,凭着自己的温柔可爱,聪明伶俐总有一天是能打动他的心。 哪知这个徐青山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根本不为所动。 白天他混在士兵当中,一起吃喝一起练兵;晚上不到睡觉的点,不回帐中;就算回了帐,也是一头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 她这个“贴身侍卫”,除了被差使着干粗活累活,别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还得忍受着他眼中似有若无的嘲笑。 大将军病重的那几日,他索性连帐都不回了,天天守着,端茶递水、喂药擦身……都亲力亲为。 大将军走的那天夜里,他回到帐中,不点油灯,就在黑暗中坐着发呆。 她壮着胆子走进去,蹲在他身前,用力握住他的手。 这手很大,冷得像块冰一样。 他慢慢掀起眼皮,幽幽地看她一眼,哑声道:“我昨儿和他说话时,他还有说有笑,当着我的面吃了半盏薄粥。我给他擦脸擦手,脸和手都是温的。 刚刚我摸他的时候,他的手冰凉,我捂着他,想把他的手捂热,半天了,还是冰的。 叶筠芷,你说一 个人怎么能那么凉呢!”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哭。 事实上,她也哭出了声。 “如果他在,他一定不会哭的,只会说,这有啥,早早晚晚我们都是要去的,大家伙天上见,一个都不会少。” 她怔愣的时候,那只大手已经抽了回去。 “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坐坐。” “不要,我陪着你。” 她还一无所觉。 男人千年难得的透出一点柔软,这个时候正是她走进他心里最好的时机。 冷不丁徐青山突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叶筠芷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都已经温柔小心到替他流泪,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不是说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吗? 那个七爷到底有什么好,让他在千里之外,都还念念不忘! 这一夜,他在帐外苦坐; 她在帐内默默流泪,替自己叫屈。 想到这里,叶筠芷突然觉得自己刚刚那通脸洗得很可笑。 有什么用呢,他从来看不见的! 叶筠芷想也不想,扭头又走了回去。 …… 徐青山扫了眼叶筠芷的背影,又将目光收回,“娘,你靠在我肩上睡一会。” 褚容心疼的看了儿子一眼,听话的把头搁了上去,“你也睡会 ,到京里还有七八天的时间,撑不住的。” “好!” 徐青山把头往后一仰,利落的闭上了眼睛。 “儿子!” “嗯?” “累吗?” “不累!” 八匹马车拉着棺椁,总要有人驾车,这一路都是徐青山,没换人,他怕别人车驾得不稳,惊了棺椁里安睡的将军。 刚刚端热茶过来的时候,褚容看到儿子的手上都是血泡,缰绳勒的,八匹马的重量都在他手上握着。 “儿子。” 有些话压在褚容心里很久了,“你爹的死,和你无关,他就是想陪着你,这么多年我们把你一个人扔在” “娘!” 徐青山眼皮抖了下,“别再说话了,睡会吧,就两个时辰!” 褚容只得闭嘴,一阵困意袭来,她很快便睡着。 徐青山听到耳边平稳的呼吸声,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面前的棺椁上,温柔而执着。 两个时辰一到,他猛的睁开眼,先推了推褚容,又吹了一记响亮的哨声。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徐家军再次整装狂奔上路。 六日后的早晨,秋雨绵绵,泥土中泛着腥味。 徐家军奔波一夜,到了真定府,远远就看到几百禁卫军骑马列队等在路边。 “皇上派人来接大 将军回去了。” 徐家军中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整个队伍霎时亢奋起来。 “儿子,去看看!” 褚容一声令下,徐青山扬起马鞭狂奔过去。 这时,禁卫军中有两匹马突然冲出来。 “娘娘腔!” “钱三一!” 徐青山眼睛一亮,随即猛勒缰绳,马昂高头,发出阵阵嘶鸣声,“你们怎么来了?” 靖宝也勒住缰绳,冲徐青山微微一笑,“来迎迎你。” “高朝那小子呢?”徐青山问。 钱三一一边安抚身下的马,一边道:“他出公差,否则定要来的。” 徐青山压住眼中的热意,翻身下马。 靖宝和钱三一也忙跳下去,靖宝因为翻得猛了些,脚下还踉跄了两下,刚站稳,徐青山一手搂着钱三一,向她扑了过来。 三人围在一起,头挨着头,肩挨着肩。 光转影踱,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钱三一抬眼打量了眼徐青山,眼泪差点飙出来,“姓徐的,你他娘的沧桑了!” “你不懂,这叫男人味!” 徐青山打量着靖宝:“娘娘腔,你脸怎么又白了许多,回头我该叫你小白脸了!” 靖宝眉毛一挑:“小白脸听着像是个吃个软饭的,还是娘娘腔中听些,不许换 。” 徐青山哈哈大笑,不知不觉竟笑出了两行热泪。 靖宝与钱三一对视一眼,两只手同时抚上他的后背,轻轻拍打着。 事先,他们等在这里的时候,两人议论过一百次见了徐青山后该说些什么话,要怎么安慰。 然而临到头来,看到这个人,千言万语都压在喉咙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既然说不出来,靖宝便一笑,道:“徐青山,你他娘的脚程可真慢,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 钱三一接话道:“没有皇帝发话我们也会等在这儿的,只不过没这么大的阵仗,感动不感动,高兴不高兴,来,快给爷抱一抱。” “你去死!” 徐青山手一甩,把钱三一甩出两三步,他定定地看着靖宝,半晌道:“靖大人,又变好看了!” “小徐将军!” 靖宝笑道:“别酸啊,我这是天生的。” 钱三一围上来:“姓徐的,你的眼里只有靖大人,没有钱大人吗?” “钱大人,钱状元!” 徐青山目光落在钱三一身上,一拳打在他胸前:“威风啊!” 钱三一只觉得胸口像被碎了块大石一样的疼,“姓徐的,我就知道你是个牲口。” 徐青山:“敢再说一遍?” 第五百一十八章 怕他不自在 “怕你啊!” 钱三一心一横:“牲口,牲口,大牲口!” 说罢,他躲在靖宝身后,有恃无恐的扮了个鬼脸。 徐青山想笑,又怕太打眼,生生将扬起的嘴角落下来,露出一副沉稳如山的表情。 “走吧,让我爹早日回家!” “不行,在真定府休整一日再走。” 说话的是褚容。 “人困马乏,便是到了京中也有损徐家军的威仪。” 她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徐青山的手上,“儿子,听话!” 靖宝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心中大惊,忙大声道:“真定府知府何在?立刻征用一间最近的客栈,让将军夫人和小徐将军休整。” 知府早就打听到这位探花郎在秘书台呆着,那是离天子最近的地方,得罪不起,赶紧派下人去操办。 一群人上马,直奔真定府。 …… 到客栈时,闲杂客人已被分散。 徐青山沐完浴,往床上一倒便呼呼大睡,头发还往下滴着水。 靖宝和钱三一在门口等了半天,见里头一直没有动静,正要推门而入,却见旁边的房门忽的拉开。 三人打了个照面,褚容的目光落在靖宝身上。 这就是儿子的心上人? 长得可真是秀气,听说还是个探花郎。老侯爷在信里说得没错,若是个女儿 身便好了。 她打量靖宝的同时,靖宝也在打量她,见她脸上的皮肤如风霜刻刀般的粗糙,不由心生敬佩。 这世上没有几个女人能放弃荣华富贵,跑去边沙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跟着男人吃苦的。 只这一点,她就值得被大将军珍之爱之,大将军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 钱三一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他记得这位将军夫人。 年轻的时候是个火爆脾气,小时候他调皮,被她直接吊着用鞭子抽。 屁股开花的滋味,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三一!” “伯母。” “好孩子。” 褚容拍拍钱三一肩,动作轻柔的让钱三一不敢置信,另一只手把药箱往靖宝怀里一送。 “去替他把手上的血泡清理一下。” “是,将军夫人。” “将军已死,哪还有什么将军夫人。” 褚容看着她,“叫我夫人便行。” 靖宝被她这话说得心中一痛,忙道:“是,夫人!” 推门而入,屋里静得很。 钱三一走到床前看了看,转身对着靖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睡着了!” 靖宝踮着脚尖过去,在床沿边坐下,轻轻拿过徐青山耷拉下来的手,翻开掌心。 “手怎么这么凉?” “没盖被子,能不凉吗?” 钱三 一把脑袋凑近了细看,叹道:“我说他是牲口,他还不服气。瞧瞧,这手心还能看吗?” “少废话,来帮忙。” “怎么帮忙?” “我用针挑开,你给他上药。” “……睡得怪香的,要不,还是等他醒了再弄,疼呢。” “他不会醒的。” “为什么?” “因为他疼惯了。” 这话差点把钱三一的眼泪都给说下来,心想:亲娘啊,这牲口在边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徐青山的确没醒,只是两条剑眉紧蹙,像一头累到了极点的猛兽。 等所有的药都上好,靖宝掏出白纱布,薄薄的缠上两层后,拿起脚后的被子替徐青山盖上。 一回头,正对上钱三一似笑非笑的脸。 “你笑什么?”她不解。 “叶筠芷你刚刚见着了没有?” 靖宝见过,站在徐母的身边,作男人的装扮,神情很颓废。 “她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们打过的赌。” “记得。” “你输了。” 靖宝扭头看了眼床上的人,“他都没说,你怎么就知道我输了。” “要真是成了,他娘还会把药箱塞你手里,早八百年让叶姑娘把那些血泡给挑了。” 钱三一以手支额,叹道:“这小子从小到大,做事都是一根筋呢!” 这话,透 着些别的意味。 靖宝故作镇定的给自己倒了杯温茶,“等他醒了问问,他亲口说了,我就认输。” …… 徐青山做了个梦。 梦见了他骑在马上,无数黑骑向他们冲过来,杀声震天。 沙漠,狼烟,浓烈的血腥味…… 爹穿着一身盔甲疾驰而来,手中的长枪直直刺向敌人,忽的,一支流箭向他射去…… “爹!” 徐青山猛的坐起,后背凉凉的一层汗,目光聚拢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才长长呼出口气。 钱三一:“做噩梦了?” 靖宝:“我爹走的那一阵,我也常做,时间长了就好。” 钱三一:“饿不饿?” 靖宝:“饭菜都已备好。” 钱三一:“都是你爱吃的。” 靖宝:“还有酒。” 钱三一:“吃点吧,你不饿,我们也饿了。” 靖宝:“我一饿,就容易头晕。” 徐青山头皮发麻。 “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显示状元郎和探花郎的默契吗?” “是在哄你!” “是在哄你!”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听得徐青山四肢也开始发麻,“不用哄,爷好着呢!” 一掀被子,愣住了,不知何时手上缠了纱布。 钱三一眯着眼睛笑:“靖七帮你挑的血泡。” 说这些做什么? 靖宝忙道:“ 钱三一帮你上的药。” 钱三一:“他挑的时候那个小心翼翼啊!” 靖宝:“他上药的时候,怕你疼,用嘴帮你一遍一遍的吹。” 钱三一:“她还有个问题要亲口问你。” 靖宝真想一巴掌冲钱三一呼过去,这事不能等丧事办好了再问吗? 面对徐青山的目光,她只得吱吱唔唔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就是……就是……” “他想问,你和叶筠芷成了没有。”钱三一噶崩利落脆。 靖宝气得当场嚎叫:“钱三一,你别乱说话,明明是你……” “明明是我也想知道!” 钱三一扭头看着徐青山:“兄弟一场,你就交待了吧!” 徐青山看着一脸气急败坏的靖宝,只觉得又回到了国子监,整个人柔软了不少。 “爷饿了,先吃饭,别的等吃完饭再说。” 靖宝一听他饿了,忙冲出去让人传饭。 她一走,徐青山便在钱三一边上坐下,“有些玩笑话当着他的面别乱说。” 钱三一:“怕他不自在?” 徐青山:“对!” 钱三一:“不至于,他开得起玩笑的。” “我开不起!” 徐青山顿了顿道:“我身边就剩你们几个了,一个都不想少!” 钱三一:“……”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让人难受的! 第五百一十九章 打动了自己 一顿饭,徐青山吃得狼吞虎咽,五菜一汤,四大碗米饭,丁点不剩。 钱三一心疼:“兄弟,饿几天了?” 徐青山喝茶漱口:“三天,吃了几口馕。” 钱三一默默的把自己吃剩的半碗饭递过去:“还饿吗?” “饱了。” 徐青山打了个嗝,头一转,对着靖宝道:“我和江筠芷没戏。” 靖宝一眼疑惑,“那姑娘都千里追夫了,其心可表日月,为什么?”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我不喜欢心大又自作主张的女人。” 徐青山迎着靖宝的目光,“我就想找个安份守己,上敬老,下爱小,能生养,本本份份,老老实实能守住家的。” 靖宝却从这话里听出些什么:“你的意思是,将来你准备一个人守边沙?” “对!” 徐青山:“我娘你们都看到了,我不希望我的女人变成她,边沙太苦,男人都扛不住。” 靖宝呆愣良久,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钱三一,我输了。” 钱三一正要去拿的时候,徐青山已经一把抢过来,塞回到靖宝手中,“别光说我,说说你们。” 钱三一:“……” 靖宝看着钱三一无可奈何的缩回了手,笑笑道 :“我们都是老样子。” “没说真话。” 钱三一伸手点了点靖宝:“这人进了秘书台,上司是苏太傅,青山你就说吧,他牛逼不牛逼?” 徐青山大吃一惊,“你……怎么进去的?” 靖宝不好说自己是用计求来的,只得含糊道:“有人安排的。” 徐青山手撑着膝盖,脸上露出一抹了解的神色。能说动苏太傅,将靖七安排到秘书台的人,只有顾长平。 只是…… “娘娘腔,顾长平已经尚了公主。” “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靖宝就觉得自己傻,他虽守着边沙,相距几千里,但徐家军不是吃素的,否则自己与他又如何书信来往。 “我自有我的渠道。” 徐青山不留情面道:“我只想知道他都这样了,你还打算……” “对!” 靖宝不想多生是非,口气格外的斩钉截铁。 徐青山撑着膝盖的手青筋爆出,冷笑一声,“原来探花郎也只有这点出息!” “徐青山,我们许久未见,我不想因为这事和你吵。” 靖宝:“如同你在边沙,有诸多事情身不由己,他在京中也一样。” “能一样吗?” 徐青山一拍桌子,怒道:“若换了我,天皇老子 压下来,不想尚公主就是不想尚公主,现在把你扔一边,他这算什么,喜新厌旧还是攀上高枝?” “你……” 靖宝急得面红耳赤,蹭的站起来,扭头就往外走。 她快,徐青山更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干嘛去?说两句就撂挑子走人,这毛病跟谁学的?” 触手是那人瘦骨嶙峋的胳膊,徐青山摸摸鼻子又补了一句:“做兄弟的关心你几句也不成?他顾长平就这么精贵?” “你也知道是兄弟?” 靖宝瞪他,“有做兄弟一见面就用刀子戳心的吗?” 徐青山也瞪他:“换了别人,我管得着吗?” 靖宝:“……” 边上,钱三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出声道:“青山,你放开他;靖七,你去让人把碗筷收一下,顺便让人沏壶好茶过来。” 这是在给双方找台阶下。 徐青山听得出好歹,手一松,靖宝感激的看了钱三一一眼,扭头去楼下找人。 房里又只剩下两人。 这一回钱三一主动开口:“青山,你给兄弟说句实话,你心里是不是……” “是!” 徐青山不遮不掩。 钱三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还没死心呢?” “死心了!” 徐 青山说:“就是见不得他受委屈,没别的意思。” 钱三一眼都要翻天上了,“他们俩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得着吗?” 徐青山:“……” 钱三一:“再说句戳心的话,哪怕是亲兄弟,也得注意些分寸,有些闲事管不得,管多了伤感情。这次我们俩能来迎你,是靖七那小子想办法争取来的。” 徐青山脸色霎变。 “青山啊,他是真把你当兄弟看。” 钱三一正要再说,靖宝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伙计,伙计三下两下把碗筷收了,又冲了一壶热茶上来。 袅袅热气中,徐青山忽然开口道:“靖七,刚刚的事你别放心里去。” “他就是怕你受委屈。”钱三一充当和事佬。 靖宝嘴角微微抽搐,“不会的,我知道好歹。只是现在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伏低做小的样儿,徐青山看他一眼,暗骂自己这强人所难的毛病怎么还没改过来。 “不说这个,说说京中的局势,尤其是关于削藩的。” 钱三一正有一肚子话要说,于是就将他所知道的京中的局势一一道来。 靖宝听了一会,借口刚刚吃撑了胃不舒服,要去外头散散食。 “去 吧,去吧!” 钱三一讲得入迷,徐青山听得入迷,都没瞧见靖宝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方才离去。 …… 靖宝从二楼拾级而下,刚走几步,忽的察觉有道视线向他看过来,抬头一看: 只见二楼的客房门口,叶筠芷换回了女装,穿一身红衣立在栏杆前。 靖宝躬身行了个礼。 叶筠芷置若罔闻,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头发,漠然的从靖宝身上移开视线,缓缓落下。 靖宝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这才发现一楼的大堂里,坐着一锦衣男子,脸形与叶筠芷的有几分相象。 那人朝叶筠芷招了招手,叶筠芷下楼,一脸倨傲地与靖宝擦肩而过。 她走到男子面前,垂下头低语了几句,随即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 那男子原本的脸色不大好看,见妹子这样,只得抬手揉揉她的脑袋。 这个动作,让叶筠芷突然失了控,扑在男子的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男子任由她哭了一会,最后不置一词的拥着她走入雨幕之中。 靖宝看着二人的背影,轻轻摇了下头。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叶筠芷都千里追夫了,为什么还没有打动徐青山的心,那是因为-- 她打动的只是她自己。 第五百二十章 都要查一查 千里之外的江南。 临安府,宣阳县,海棠楼。 屋内明灯如昼,七八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其中有几个清艳的女子,正倚着男人卖笑助兴。 汪秦生面无表情的端坐着,身旁的女子美艳之极,一对大胸时不时的蹭着他的手。 没反应! 那女子失望之极。 一桌男人,就数这人不苟言笑,跟个黑脸关公似的。 “汪大人板着个脸,可是嫌弃奴家侍候的不好?” “不是!” 汪秦生起身将窗户打开:“我嫌热。” 做官半年,还是没有学会如何在酒桌上逢场作戏,奈何有些酒局实在推托不了。 汪秦生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刚刚被女人身上甜腻的味道熏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不少。 从前读书时,总觉得读书太苦,只盼着早日高中做官; 如今真做了官,才发现这官儿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清不得,浊不得,越发怀念起读书时的日子。 那时可真是无忧无虑啊! “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踢开。 汪秦生扭头去看-- 来人一身白衣,身材英挺颀长,手上摇着一把也不知从哪里混来的折扇。 “高美人!” 汪秦生把酒盅一扔,直直扑过去。 屋里众人一听,头顶生出无数纠缠 的黑线,这明明是个俊朗的男子,怎么又成美人? 高朝躲闪不及,被汪秦生抱了个结结实实,他手上没动作,脸上的嫌弃却半点不藏。 妈的! 身上一股子脂粉味儿,想吐! “我说,你小子能不能稍微……” “不能!” 汪秦生抱得更紧。 “多久没见了,想都想死了,从天而降还不给人抱抱,有没有天理!” 高朝:“……” 这个调调怎么跟靖七的一模一样。 “县丞大人,这一位是…… ” 汪秦生这才想到这屋里还有别人,忙松手扭头道:“这是我在国子监的好朋友,姓高名朝,高朝,这几位是……” “没兴趣认识!” 众人:“……” 高朝“啪”的收了扇子,在汪春生肩上敲两下,“我刚到,还饿着肚子,去弄桌酒菜来,要好吃的。” “走,走,走,到了我的地盘还能让你委屈着,你答应,我都不答应。” 汪秦生陪着笑脸:“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喝米酒还是女儿红?晚上住哪里,没找着地方我来安排?” “你能不能闭嘴!” “不能!什么时候来的富阳县?呆几天?他们在京中如何?一个个的有没有想我?我给你们的信收着没有……” 门一关, 两人的声音挡在了门外。 陪汪秦生的那个女子一脑门子糊涂官司:这还是刚刚那个面冷如霜的汪县丞吗? 还有,那个比她还要美的男人,真的只是汪县丞的同窗吗? 他们刚刚抱在了一起! …… 酒是上好的雕花,放两颗青梅,用红泥小炉温热了吃; 菜是整个海棠楼里最贵的。 高朝一边吃,一边大致把京里的状况说了下。 汪秦生听到靖七去了秘书台,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先不说他们,我这次来南边是有公务在身。”高朝放下筷子,用茶水漱了口,看着汪秦生不再往下说。 “什么公务?” 汪秦生纳闷:“好好的,怎么又不说了呢?” 高朝:“知道我现在什么身份?” “锦衣卫抚镇的身份啊,噢……” 汪秦生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放心,我嘴牢的很,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还不算太笨! 高朝表情一肃,“锦衣卫收到密信,临安府的粮价有波动,派我过来查。我到了临安府一查,是你们宣阳县有人在收粮。” “收粮?谁啊?” “不知道!” “怪不得最近粮价涨得厉害。” 汪秦生有些疑惑的看着高朝:“不对啊,你们锦衣卫查这个做什么,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我原本以为的确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 高朝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有句话想毕你也听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你是说……” 汪秦生悚然一惊。 高朝微微点头。 这一趟临安之行,本来抱着玩玩的心态。 粮食这玩意,今年灾年,明年丰收年,价格高低起伏有什么关系,纪刚怕是小题大作。 哪知进了临安府,暗下一调查,他突然发现事情似乎不对。 临安府已经连续七八年风调雨顺,这七八年来粮食价格趋于平稳,近年来还略有下滑。 哪知两个月前,粮食价格突然一下子抬起来,不仅是临安府,整个江南粮食的价格都在悄然上抬。 高朝道:“我让小九装扮成商人,也到市面上收粮,怪异的是,小九走了一圈,根本收不到粮。” 汪秦生:“这又是为什么?” 高朝:“听说是有人高价预定了明年的粮食。” 还预定了明年的? 汪秦生瞪大了眼睛,“那你是怎么查到我们富阳县的,我们富阳县也不是临安府最有钱的地方?” 高朝:“没错,你们富阳县不是最有钱,但却是整个临安府唯一一个没有山的县城,产粮最多。我查 过了,你们这里的粮价高出临安府整整二文钱。” 一斤二文钱? 汪秦生听得目瞪口呆。 “秦生!” 高朝从怀里掏出镇抚的腰牌,放在桌上:“你作为宣阳县的县丞,暗下帮着我一道查查,这与咱们的私交没关系,公事公办,也是为了你的前程。” 汪秦生只觉得心在往下沉。 他终于明白高美人为什么要让他保密,若是这事捅到上头,上头必定治他一个人疏查之罪。 若真是扯到什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别说官位保不住,说不定还要被朝廷追责。 “美人?” 他求助的看着高朝,“要我怎么做?” 高朝指了指茶盅,汪秦生忙拎起茶壶,帮他把水倒满,“你倒是快说,我这冷汗都下来了。” “有我在,你慌什么?” 高朝抿口茶,“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查出是谁在暗中收粮。” 汪秦生顿时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边抹汗,一边思忖道:“这么大的手笔,出手还这么豪,绝对是个有钱人。” 高朝点点头:“你们富阳县有钱的人就那么几个。” 汪秦生:“也未必是我们富阳县的,也许是外县或者外府的人呢?” 高朝把盅茶往桌上重重一搁,“都给我查一查!” 第五百二十一章 老侯爷的魂 公事说完,说私事。 “美人!” 汪秦生默了片刻,说:“明年六月初二,我要成亲了。” 高朝一惊:“这么快?” 汪秦生:“快啥,我都二十有二,我哥这个年纪,儿子满地跑,要不是读书耽误,我早成家立业了。” “你小子!” 高朝终于露出他惯有的,眉梢往上吊起的不屑的笑:“说吧,是哪家的姑娘,长得俏不俏,性子如何,屁股大不大,能不能生养?” 汪秦生露出抹羞涩道:“是我们金陵府闻家的姑娘,听说长得极好,性子也温厚,这亲事是家里定下的,我没见着人。” 高朝:“家里定下的,那应该是门当户对算过八字,靠谱的。” “必须是靠谱的!” 汪秦生笑道:“刚入师门时,先生说我资质平平,要我尽力就好,如今我官也做了,媳妇也有了,以后就是媳妇孩子热炕头,太太平平过日子,比不得你们一个个的都那么厉害,靖七都混到皇上身边了。” 高朝一听这话,有点烦躁。 别的好说,媳妇两个字使他焦虑,他也想夜里有人暖床有人盖被,可人呢? 看过了最好的那个,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入他高美人的眼? 汪秦生看出了高朝的心情,暗恨自己 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忙道:“吃饱喝足,咱们就干正事,别耽搁。” 高朝也想把南边的事情早点了结后回京,“争取速战速决。” …… “大将军回家了!” “大将军回家了!” “大将军回家了!” 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声音,传到徐府,徐府正门大开,所有人倾巢而出,等在青石路的两边。 花白头发的定北侯被人搀扶着出来,站定后他推开身旁的人,将腰挺得笔直。 八个徐家军抬着将军的棺椁从正门而入。 定北侯一瞬间被这扎眼的棺椁逼得老了十岁。 儿子徐评怕他受不住,忙伸手扶住,不想被定北侯一把甩开。 “父亲?” “滚开!” 定北侯踉踉跄跄走过去,枯手颤颤威威的伸出去,想摸一摸儿子棺椁,却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就这么停在半空中。 定北侯无端想起儿子第一次去边沙,意气风发的向他来告别,嘴里还哼着小曲,强壮英武的身体像一根充满朝气的大树,挺拔向上。 如今…… 是落叶归根了。 徐青山扶着褚容进府,母子二人走到老侯爷面前,就地跪下行礼。 “父亲!” “祖父!” 两声唤,让老侯爷整个人一僵,手颓然落下,神色复杂的看 向徐青山。 和他老子年轻的时候真像啊! 也像一棵参天大树。 “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后,老侯爷便再无话说。 长得像,命也像。 有朝一日,他这个最爱的孙子,会不会也死在边沙? 老侯爷一想徐家人的宿命,两行浊泪从眼眶里流下来,这情形,饶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不免眼眶发热。 但老侯爷仅仅失态片刻,很快又恢复原样,厉声喝道:“徐家众儿郎!” “在!” 早就等在一旁的徐家从儿孙们纷纷上前,围在老侯爷身边。 老侯爷环视一眼,一字一句道:“抬我儿进屋。” “是!” 徐青山扛着棺椁走在第一个,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着常人没有的坚毅之色。 棺椁进屋,灵堂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徐家人将早已预备下的寿衣替将军穿上,又将人挪到那具巨大的棺椁中。 灵堂的门这才又打开来,一切有条不紊。 早就等在外头的文武百官一一上前拜谒。 靖宝和钱三一挤不进去,只能远远看着徐青山披麻戴孝的跪在草席上一一回礼。 “王公公到!” 随着一声喧哗,王中被人簇拥着进来。 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一进灵堂,便挥开众人的手,哭着向 大将军磕头行礼。 王中是皇帝身边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的是皇帝,连他都来给大将军吊唁和磕头…… 无须众人揣测,皇帝把对徐家浓浓的圣恩眷宠,明明白白的放在所有人的面前。 靖宝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心中涌出一抹恐惧。 大将军去世,徐家军和徐家不仅没有乱,反而在老侯爷的带领下,上上下下拧成一股绳。 不是大将军把徐青山磨成一把锋利的刀,是老侯爷。 老侯爷是徐家军、徐家真正的魂。 而他的魂是--忠君护国! 想明白这一点,靖宝在徐家一刻也呆不下去,寻了个理由,与钱三一道别后,悄无声息的离开。 翌日,朝中又有旨意下到徐家,对大将军进行追封。 原本停灵七天的时间又延长至十一天,十一天后,大将军出殡。 出殡的队伍延绵了数十里,整个京城的文武百官能来送的,都来了。 一切喧嚣过后,离八月十五中秋还有五天的时间。 …… 这日晚,月亮已挂夜空,临安府靖宅迎来不速之客。 陆氏看着下首处的汪秦生,笑得见牙不见眼,“劳你还惦记着,特意过来跑一趟。” 汪秦生笑道:“太太客气了,富阳县与临安府不远, 又正是节上,我与文若同窗三年,最最要好,过来给太太请安送礼也是应该,更何况咱们两家还是亲戚。” “你这孩子,嘴可真甜。” 陆氏笑问道:“在富阳县住着还习惯?” 汪秦生:“一切都好,就是刚刚上任,公务繁忙,否则晚辈早就来探望太太了。” “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忙的事,不用惦记我。家中父母身体可好?” “二老身子骨硬朗,没病没灾,上回写信来说,二奶奶安份守己,比着从前要好很多。” 汪家的二奶奶是陆氏的庶女。 陆氏虽不想提起这人,却还是笑道:“替我带句话给亲家母,就说媳妇不听话,只管管教,靖家只有感激,没有怨的。” 汪秦生心不在焉的寒暄了几句,话峰一转,突然问道:“母亲信中,还提起了三小姐,我离京大半年,不知三小姐在京中可还安好?” 一提起三丫头,陆氏这一颗又揪起来:“来信说是一切都好,身子也调养得七七八八,劳亲家母记挂了。” 汪秦生想着这一趟来的目的,不甚诚心的开口道: “三小姐就一直在京中住着了吗?可还有别的打算?若想回南边,买些地,买处宅子,独门独户的过日子,也挺自在。” 第五百二十二章 怎么会是他 陆氏拿茶盅的手微微晃了一下。 “我也想让她回南边来,在我眼皮子底下,由我照看着,能安心些。倒是写过几次信提起,她只说不愿意。” “三小姐为什么不愿意?” “一来靖家人多,人多嘴杂,旁人哪会管你是对是错,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三论四,和离的女人日子不好过的。” 陆氏叹气道:“二来临安府离海安府近,万一那畜生又找上门来,纠缠不清,可怎么是好?” 所以,三小姐压根就没想过要回临安府来? 汪秦生极力维持着平静,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紧绷着。 “太太可有想过帮三小姐买些田,存些粮,好让她们娘俩日后衣食无忧?” “哪需要买什么田粮啊,靖府虽不是大富大贵,养活他们娘俩总没问题。” 陆氏顿了顿又道,“再说了,有阿宝在,还怕什么,自己的亲姐姐、亲外甥女,不会不管的。阿宝这孩子,胳膊肘从来往里拐,护犊子呢!” 汪秦生这会冷汗都下来了。 “太太,你说靖七他会不会私下给三小姐买田买粮啊?” 陆氏笑了,“她若要买,不会不和我说。我倒也不是不同意,只是觉得 孩子还太小,做嫁妆的话这会操办起来太早了些。” “那,那……” 汪秦生的舌头仿佛涩住了,努力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只好对着陆氏笑了一下。 笑,也是说不出的僵硬,跟哭没两样。 陆氏察觉问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太太,我突然想到衙门里有个重要的差事忘了去办。” 汪秦生蹭的站起来,“我得先走了,得闲再来陪太太说话。” “怎么这就走了,茶都没动一口,来人,来人,快送送汪公子。” “别送,别送,我的马车就停在府门口,太太,您保重,我去了!” 汪秦生脚下生风,几乎就落荒而逃。 陆氏瞧着他那个急促的样儿,想着自家儿子在京中当差怕也是如此,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这天底下的官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 “汪少爷慢走!” “慢走,慢走!” 汪秦生魂都不在身上,见到府门口停着的马车,一掀帘子便跳上去,压着声音就道: “美人,你快打我一巴掌,快!” “啪!” 高朝一记巴掌甩过去,汪秦生打了个激灵,这才像是魂归了原位。 他哭丧着脸道:“靖七她 娘什么都不知道。” 高朝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得一颗心吊在半空,怒骂道:“你他娘的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些,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三小姐没打算回南边定居;没说要买粮,也没说要囤田,陆太太说只要靖七在,他们娘俩这辈子都不用愁。” 我……操…… 高朝头皮一炸,身子往后仰 ,头狠狠的撞在马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痛意袭来,他赶紧拿眼睛去看汪秦生,却发现汪秦生的脸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比鬼还白上三分。 这些日子,他们俩一直在暗中调查粮食的事情。 顺着一点细小的线索摸过去,摸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最后发现有两拨人在暗中收粮,因此抬高了粮食的价格。 一拨人,因为线索太少,他们连边都没有摸到,只知道那人与江湖人士沾点边。 另一拨人,种种线索追踪到最后,竟然汇聚到一个他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身上--靖家七爷。 怎么会是靖七呢? 这小子明明在京中风风光光的做着官,再说了,他囤那么多粮干什么用? 别说汪秦生不相信,便是高朝他自己也无法相信。 两人继续打 听,这才发现靖七暗中收粮囤田是打着三小姐的旗号。 于是他们立刻从宣阳县动身,往临安府赶,想问一问陆氏,为三小姐收粮囤田的事情她知道不知道。 若是知道,这就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三小姐和离了,买田买粮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正常。 偏偏,陆氏一无所知。 高朝用手撑着坐起来,声音又冷又沉道:“秦生,你再和我说说,那小子一共收了多少粮?” 汪秦生心神俱疲道:“整整有八万两银子,三千六百亩良田,九个庄子。” “我他XX的……” 高朝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下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这么多银子砸下去,江南的粮食能不起波动吗?更何况,这里头还有另外一波人。 “高美人,会不会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万一靖七是真的有钱没处花呢?” 汪秦生颤颤威威的道:“再说了,他那个样子是像要造反的样子吗?他跟谁造反啊?上有老,下有小,牵一发而动全身,想想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几句话,把高朝说得眉角一抖。 对啊,靖七这小子素来大方,钱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像玩儿一样的,从来没缺 过。 万一她真是在替那对娘俩找后路呢? 再说了,那小子是女扮男装读书做官的,她是嫌命太长了,才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高朝也糊涂了。 汪秦生被问傻了。 自己在国子监的时候,就是没主见的,做啥事都是跟着别人,怎的这会要他拿主意了? 他!没!有!主!意!啊! 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高朝才终于意识到,这小子虽然当了官,却还和从前一样,是个不顶用的。 搞明白这点,他拍了几下胸口, 正色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搞清楚她买粮囤地用来做什么?” “对,对,对!” “如果真像你说的,是钱多了没处花,那这事就是咱们多虑了。” “对,对,对!” “如果不是……” “不可能不是!” 汪秦生头一昂道:“我可以用我的身家性命来担保,文若不会做这种事。” 高朝:“……” 我特么也想用身家性命来担保,这不是怕万一吗? “美人!” 汪秦生推推高朝,“现在问题来了,咱们怎么搞明白呢?去哪里搞明白呢?快,你寻思寻思!” 高朝没搭话,心里却开始发愁。 第五百二十三章 微妙在何处 与高朝同时发愁的,还有顾长平,他看着案桌上镶了金边的请帖,心中踌躇。 请帖是宫中的太监送来的。 中秋将到,皇帝要在宫中办赏月宴,君臣同乐。 内务府拟定名单,特制金帖,自己本不在邀请之列,据说是永徽公主向皇帝求情,才有了这张在外人看来千金难买的金帖。 “永徽公主对你是痴心一片。” 沈长庚慢吞吞拿起茶盅,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嘲讽,“中秋节,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好一对郎才女貌。” 顾长平修长手指在帖上点了点,他的名字下面还有两位小世子的名字。 “公主求情,皇帝就一定应下了?若真想让我和公主花前月下,带这两人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 “皇帝这是在告诉北府那边,安份守己些,昊王府的两个命根子在他手上。” 顾长平冷笑道:“皇权之下,连父子情,叔侄情都没有,何况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一举一动皆是深意,长庚。” 沈长庚顿时不吱声了。 顾长平扭头问道:“还有谁收了帖子?” “回爷!” 顾怿想了想道:“除了简在帝心的那几位,还多了小徐将军及将军夫人褚氏。” 沈长庚:“这也是为拉拢!” 顾长平嗯了一声,沉默片刻道: “十二离京,削藩之事暂时按下,朝中上下也都避而不谈,其实哪是什么避而不谈,不过是在筹谋着下一步的动作。” 沈长庚的心吊了起来,“你猜测下一步是什么动作?” 顾长平摇头:“无人知道,不过从皇帝提拔王渊就可看出一二。” 提到王渊,沈长庚的脸色不太好看。 小小年纪,什么本事都没有,前两天竟然被破格提拔成刑部郎中。这升官的速度简直就像坐了匹千里马。 想自己混迹官场十多年,也只一个五品的祭酒,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子怀说得对,皇帝最近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都在为最后的削藩,做着紧锣密鼓的布局。 提拔王渊一是为了安抚中宫皇后,二是为能让王家坚定不移的支持他削藩的政策,做他的马前卒,替他打前战。 这时,只听顾长平又道:“温卢愈那边也应该有消息来了。” 话音刚落,齐林推门进来。 “爷,温爷的密信。” “快拿来!” 顾长平将信看完,随即将信放在烛火上烧尽。 “八月十五晚,南边的粮食运往北府,第一次是一万斤,先趟趟路子,十二的人在半路接应。” 沈长庚心吊了起来:“这速度,够快!” 顾长平 掐指算算,“如果顺利,后面应该是万斤起步,十几趟便可运完。” 沈长庚:“需要几年?” 顾长平:“一年内。” 沈长庚看着顾长平,半晌才道:“顾长平,你要不要也学着龙椅上那一位,拉拢拉拢你的学生徐青山?” “不需要!” “你他娘的能不能不要那么清高。” 沈长庚伸手按了一下胸口,“这小子在军中半年,今非昔比,将来……” “我已经拉拢过了!” 顾长平冷声打断,扭头对齐林道:“明日找绣娘替两位小世子各做一身新衣裳。” “是!” “我出去下,你们谁也别跟着。” 被打断了话的沈长庚,心脏都要被气停了,冲着齐林发出直击灵魂的三连问: “他要去哪里?” “他什么时候拉拢过徐青山?” “国子监的时候吗,那是八百年前了好吗?顶什么用!” 齐林:“……” …… 顾长平想去哪里? 他想见靖宝。 那丫头自打出发迎大将军棺椁,到如今将军落土为安,整整半个月,他们没有再见一面。 顾长平的心情十分微妙。 微妙在何处? 微妙在徐青山身上。 从前,他仗着前世今世那丫头对自己的喜欢,从未把徐青山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放在过她与他的 感情世界里。 他是笃定的,坦然的。 笃定阿宝的眼睛里不会再有别人。 可当他看到徐青山一身沧桑的回到京城,那退去了青涩、稚嫩的男孩一夜之间成为肩扛重任,沉稳如山的将军……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男人无论是哪方面成为他的对手,都是极出色的。 这些日子闲下来,他不停的拿自己和徐青山做比较: 自己有婚约;他赤条条一人; 自己暗藏反意;他一颗赤胆忠心; 自己对阿宝遮遮掩掩;他无所畏惧…… 比着比着,他心里便觉得漏了个窟窿,什么东西南北风都往里钻,那原本一丁点的微妙感每到深夜,被放大成无数倍。 酸得他简直痛不欲生。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那丫头何止在他心上,头发,毛孔,五脏六腑,四经八脉,无处不在。 想把命都给她,一点儿也不夸张。 算他妈彻底完犊子了。 顾长平叹了口气。 …… 靖府,小花厅。 靖宝半倚在贵妃榻上,一边听着三姐说中秋年礼的事情,一边看小一宁倒腾手里的九连环。 小丫头显然已经有些暴躁,龇着牙,恨不得低下头咬一口才解恨。 她不由看笑了。 “笑什么,在听我说的话吗?”靖若袖十分不满意兄弟心不在焉 的样子。 这是她第一次做为靖家女主人,给亲朋好友送节礼,心里多少有些忐忑,说给阿宝听也是怕自己哪边做得不周全。 偏这人混不在意。 靖宝见她有些恼,只得坐正了道:“你说的每一句我都听见了,办得极好,极周全。” “当真?” “三姐!” 靖宝敛了笑意,“哪怕不周全,又如何?事事都周全,人就活得累,别总想着别人如何如何,你要想的是自己如何,自己痛快了,才是真痛快。” 靖若袖:“……” 这时,小一宁已经对手里的九连环彻底失去了耐心,张嘴就咬下去,靖宝指着她道: “瞧见没有,这才是真痛快!坏了又如何,再重新买罢;这次年礼送不周全,下次再送罢,何苦和自己较真儿。” 靖宝起身,走到小一宁面前,拿过她手里的九连环,三下两下便解开。 小一宁看她的眼睛顿时亮得跟星星一样。 “我回房歇着了,你和一宁早些睡,今年中秋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咱们仨在家过。酒菜摆在暖阁,螃蟹多弄几只,清蒸了吃。” 靖若袖望着靖宝的衣角消失在门口,想着她说的那几句话,不由怔怔出神。 阿宝难得会说这么一通长篇大论。 她心里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第五百二十四章 你受委屈了 靖宝心里的确有心事。 中秋,宫中办赏月宴,皇帝给顾长平下帖子,本来她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今日在秘书台听人议论说是永徽公主求来的…… 她的心里便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 他说“信他”,她自然是信的。 可信有什么用? 哪怕她与他相爱在先,可那一纸婚约就像一把悬挂在头顶的剑,只要一想,她就觉得担惊受怕。 他要如何解开这婚约? 公主会不会同意? 事态会如何发展? 诸多问题纷涌而来,她连主动去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谁说过来着,人在情爱里便是浮浮沉沉,一会酸,一会甜,一会苦,一会涩。 这滋味,比着从前两人没说开时,还让人难受。 那时候,她不敢奢求; 而现在,她想要更多。 “七爷!” “啊?” 阿砚伸手指了指,靖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表情微微一僵。 顾长平目光扫过阿砚,阿砚立刻识趣的走远了。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 他的话,一下子摄住了她的魂。 “这些日子没见着,总惦记。” 他轻声说:“本打算中秋找个机会和你一起过,这会子收了金帖,怕是不成了。” 他本有一腔的甜言蜜语可说,可看着她 ,只想做些什么。 “阿宝,我要吻你了。” 从那天在徐家遥遥相望时,就想吻了,一直忍到现在。 他的吻来势汹汹,吻到最后又放缓了速度,然后松开,低下头,细细看着她的脸。 靖宝也抬头看他,那双眼里仿佛簇着一团火,顾长平感觉自己被灼烧得厉害,只得将她搂进怀里。 搂着就踏实了。 “皇上这几日天天把内阁大臣们召到御书房。” 男人身上的檀香扑面而来,她慵懒道:“王渊的升职,也是违例的,我查了下,大秦朝还没有这样升官的。” “嗯!” “户部在调粮,各府各州的税银也要求提前上缴国库,京中几大营都在练兵,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纪刚常常往宫里跑,听说皇上总是单独见他,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顾长平无言以对,半晌才无奈道:“阿宝,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下去,而是另起了话头,说了四个字:“一触即发。” 靖宝“嗯”了一声,想想,又道:“这些我都不担心,我只担心一件事。” “徐青山?” 靖宝抬起头,“你知道?” 顾长平沉默片刻道:“我从来都知道!” “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 顾长平苦笑:“也许有 一天会对上,但我不希望和他对上,他是我的学生,也是最爱护你的人。” 靖宝微微一震。 “我对上的人,也许还有高朝,钱三一,这些我都想过,也不悔。” “是收他们做学生不悔,还是与他们对上不悔?” “都不悔!” 顾长平叹道:“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对错,只是选择不同。 我这一身反骨,生来就有,只是心疼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阿宝,你和我在一起,受委屈了。”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开了,就不想停下来。 “若有命能活下来,我想开一间书院,白天我教书,你上朝,晚间一道吃饭,散步,等休沐了咱们去庄上走走,再不想那些劳心劳肺的事。” 他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捻了一下,“阿宝,你不会离开我的罢!” 靖宝这半个月来被公主,被徐青山这两块石头压下去的情愫,猝不及防的被点着了。 她黑漆的眸对上他的,很轻的说:“不会!” “傻丫头!” 顾长平所有的话都化作了叹息,将她再次搂进怀中,死死的,不留一点缝隙。 “爷!” 两人猝然分开。 顾长平扭头,见来人皱眉道:“何事?” 顾怿硬着头皮道:“安宁侯来访,说一来看看两个孩子,二来,想与爷谈一谈。” 安宁侯? 昊王妃的长兄? 他要与顾长平谈什么? 靖宝正一肚子疑惑时,不想顾长平已经在他耳边低声道:“定是让我帮着劝一劝十二。” “那你快去吧!” 顾长平捏了捏鼻梁,目光落在她发髻上,“以后记得戴我送的那只簪子。” 说罢,他轻轻一撂衣摆,腰间露出玉佩的一角,等靖宝想再细看时,他已转身离去。 靖宝万般感觉砸摸不出一个滋味来,只觉得那久违的甜又涌上来。 想笑,又怕阿砚瞧见。 只得故意绷着个脸,甩甩袖子踱步回房。 殊不知她转身的时候,藏在暗处的阿砚无声笑了。 还是这个样子的七爷,才让人觉得亲近。 …… 顾长平料得没错。 安宁侯周明初看两个外甥是假,请顾长平写信说一说孩子在京中的不适,如何思念父母,好让昊王、昊王妃揪心是真。 顾长平很痛快的写好,交给周明初。 周明初拿过来看了几遍,笑眯眯道:“先生辛苦了,我这就派人给北府那边送去。” “我送送侯爷。” “留步,留步,两个孩子就劳先生辛苦些。” “应该的!” 顾长平送 到二门,等人走远后,方才回了书房。 思忖片刻,他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封了口让顾怿赶在周明初之前,送到昊王手中。 …… 中秋,如期而至。 也是应景,这日一早便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因为休沐,靖宝比着往常起得晚了些,洗漱好后去前院,远远见陆怀奇抱着胸等在青石路上。 “陆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忙快步迎上去。 这人为着躲家里的亲事,又出了趟远差,有多久没见了,细算算该有一个多月了罢。 “亏你还笑得出来!” 陆怀奇冷哼道:“他顾长平都尚公主了。” 一回来就替她打抱不平。 靖宝心中暖极,眯着眼反问道:“不好吗?回头真没有人要了,咱们俩搭伴过日子。” “你……” “大过节的,置什么气。” 靖宝扯扯他的衣袖,一副伏低做小的乖乖样儿:“啥时候回来的?晚上团圆饭在哪儿吃?要不要就在这儿过节?家里有大螃蟹,南边送来的节礼,肥着呢!” 陆怀奇的怒火就像被戳破了气的皮球,肉眼就能看见瘪下去。 靖宝松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晚上西市还有灯谜,中秋这种节,定要猜了灯谜才算过节,怎么样,一道吧?” 第五百二十五章 那个是大伯 陆怀奇哪会瞧不出这丫头就是在胡弄他,真想一巴掌打过去,狠狠把她打醒。 可心里又清楚,自己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舍不得碰的。 罢了,罢了! 随他怎么高兴罢! 饶是这样,陆怀奇还是在靖宝的头上敲了一记。 “哪有中秋在别人家过的道理,吃完了我再来找你,先走了!” “你还没说你啥时候回来的?” “半个时辰前进的城,衣服还没换呢,就过来看你,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蛮看着表少爷的背影,咕哝着,“爷啊,其实表少爷比着顾先生,也差不到哪里,至少人家现在清清白白,没有婚约!” “那池塘里鱼也是清清白白,没有婚约,你要不要下去找一条上来?” 阿蛮万没有想到自家爷会说出这种话来。 为了一个顾长平,就要把相依为命的丫鬟扔进池塘喂鱼。 无情无义啊! “爷!” 阿砚匆匆走来,“傅家大爷在门口,给咱们送节礼来了。” 靖宝一惊,“怎么不请进来?” 阿砚为难:“请了,傅大爷说不进来,等东西搬下车,他就走。” “这……” “嗨……” 靖宝犹豫片刻,拎起衣角就往外面 跑。 跑到角门的时候,东西都已搬进靖府,傅成蹈正要转身离开,冷不丁与靖宝的眼神撞上,他愣了下,随即嘴角扬起。 “七爷!” “傅大哥!” “中秋了,给你们送些礼,东西都摆那儿,我先走一步。” 靖宝知道他心里敏感想避嫌,但总这么避着也不是待客之道。 她思忖片刻道:“傅大哥留步,时间还早,要不来我书房喝杯茶,咱们兄弟俩好久不见了。” 傅成蹈神色犹豫。 靖宝笑道:“傅大哥莫非是要和我生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成蹈道:“也罢,就向七爷讨杯清茶喝喝,忙一个早上,正渴着呢!” “傅大哥,请!” “七爷,请!” …… 茶香散起时,靖宝仔细打量了傅成蹈一眼。 一身长衫简简单单,看起来清爽利落,只是眼神透着一股寞落的劲儿。 自打两家和离后,她就甚少打听傅家的事,一来是忙;二来是不想听到傅成蹊那个畜生的名字;三来傅家大奶奶不是个省油的灯。 种种因素加起来,连带着她与傅成蹈也疏远了许多,上回说要请他楼外楼吃饭,也不过是顺口提那么一嘴。 靖宝端起茶盅:“傅大 哥逢年过节,总送礼来,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就以茶代酒吧!” “七爷千万别这么说!” 傅成蹈听不得这种话,端起茶盅又放下。 “送这些礼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出于愧疚。傅家对不住她们娘俩,旁的也帮不了什么,就吃的玩的还拿得出来,也不值什么钱。” 靖宝摇了摇头,“虽不值钱,却是一份情谊,我替三姐,一宁谢谢了。” “这谢我收下!” 傅成蹈这才端起茶盅,笑道:“还没祝七爷高升,秘书台位低权重,离天子最近,七爷还请处处小心。” 这话透着关心,只有真正在意的人才说得出口。 靖宝沉默片刻道:“傅大哥也请保重自己。” “好!” 保重二字,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尤其是他这种心思见不得光的人。 一盏茶喝完,傅成蹈借口家中有事,便趁机告辞。 靖宝也不留,起身送他离开。 二人并肩走到院门口,不料靖若袖牵着一宁的小手,正要进来。 见有人挡住去路,她笑眯眯的抬起头,随即,脸唰一下惨白。 傅成蹈也没好到哪里去,大脑“嗡”地一片空白,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冷汗从额头涔涔而 下。 秋日的晨阳打在两人身上,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小一宁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咧嘴一笑,喊道:“大伯,大伯!” “七爷,我,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几乎是落荒而逃,因跑得太快,脚下还踉跄了两下。 傅成蹈曾想过很多次,两人重逢的场景,殊不知真到了这一天,他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靖宝收回目光,苦笑道:“三姐,你几百年都不会到我书房来,怎么这一回偏就来了呢?” “你还好意思问?”靖若袖嗔怨。 今日过节,姐弟二人说好一起用早饭,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恰好女儿吃饱了,嚷嚷着要找舅舅玩,她这才带着女儿来找她。 今日秋高气爽,她没走得太快,见小花园里有朵雏菊开了,摘下一朵让女儿插在发髻间。 哪知,就碰到了傅成蹈。 靖宝倒不觉有什么:“三姐,心中坦荡,事事坦荡,别说打个照面,便是说上一句两句话又如何?” 靖若袖:“……” “那个是大伯!” 靖一宁奶声奶气,“大伯喜欢我。” 靖宝抱起她,在她嫩嫩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舅舅也喜欢你,来,亲 舅舅一口。” 小一宁有些嫌弃,心不甘情不愿的亲了一口,靖宝的嘴咧到耳后根。 “他来做什么?”靖若袖问。 靖宝用鼻子蹭蹭一宁的脸:“心里愧疚,来给我们家一宁送好吃的,好玩的,一宁啊,走,跟舅舅去看看你大伯都送了些什么?” “去看看,去看看!” 靖若袖看着这一大一小,眼神慢慢黯淡。 她心里对傅成蹈没有不坦荡的,只是他的脸上有一两分那魔鬼的影子,她是硬生生被惊吓的。 那些过往,至今仍是梦魇。 傅成蹈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青石路上,怦怦直跳的心慢慢缓下来。 时间真的神奇,明明大半年未见,再见时却依旧像昨天。那脸,那眼,什么都没变,只是自己却还是那么没出息。 落荒而逃? 讲出去凭他是谁,都要笑掉大牙。 但他就是逃了。 傅成蹈一边眼睛发酸,一边心中觉得欣慰,这应该是老天给他中秋节的大礼。 她很好,头上插了一朵花,抬头的瞬间还有笑。 小丫头也很好,脸圆嘟嘟的,胖呼呼的,两只眼睛又亮又黑。 傅成蹈轻轻笑了下,心中只觉平安喜乐。 她们娘俩过得好,这就够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走出去试试 华灯初上时,一轮明月升上夜空。 顾长平带着两个孩子,由内侍领进宫中,走出一丈之地,就见远处的台阶上,徐青山负手而立。 这人穿着武将的官服,既年轻又耀眼。 是在等他。 等顾长平走近,他躬身行礼道:“先生,安好?” 顾长平虚扶了扶,“夫人呢?” “我娘已经入席,我在这等着先生。” 顾长平朝内侍看了一眼,“劳公公带着两位小世子先进去,我与小徐将军说几句闲话。” “是!” “先生!” “先生!” 两个小世子一人抓着顾长平一只手,脸上都是惊恐。 母亲走前叮嘱过,这深宫里,藏着吃人的魔鬼,让他们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顾长平。 顾长平笑道:“不用怕,忘了介绍,这是你们的师兄徐青山。” 两位世子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忙作揖行礼。 “徐师兄!” “徐师兄!” 徐青山低头冲两人一笑:“乖乖去,一会师兄来找你们玩。” 两人这才松开手,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内侍离开。 “先生,我不绕弯,就开门见山的直说。” 徐青山默默地看顾长平一眼,道:“你打算把靖七安在何处?” 还真是一点弯都没绕。 顾长 平神色不变:“我总会给他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他追问。 “你们会看到的!” “多久?” 顾长平偏过身,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再过些时间。” “过些时间是多久?” 徐青山顿了顿,“我与他同窗三年,是能过命的好兄弟,这话他问不出口,我替他问。” “徐青山!” 顾长平话峰一转,“行军打仗你也是这么直来直往吗?” “这不是行军打仗,这是有关娘娘腔的一辈子。” 挑衅来得猛烈又直接,顾长平嘴角微动,勾勒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苦笑,不答反问道:“你喜欢他?” “对!” “要和他在一起?” “不想!” 徐青山:“没那个命,我要传宗接代,生儿子的。” 顾长平:“当初你拜在我的门下,也应该是为了他?” 徐青山:“倒也不全是,也为了高美人和钱三一,他们三占一半。” 顾长平:“还有一半呢?” 徐青山:“为先生你!” 顾长平:“……” 徐青山脊背挺得笔直,“我就想看看三元及第,高美人心中神一样存在的人,是什么样儿的。” 顾长平不由头疼道:“让你失望了。” “没有!这三年先生教我太 多,如再造之恩。” 徐青山郑重其事道:“那日我从京中出发,先生来送我,我心中就想,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先生也要在军中混出个人样来,但一码归一码,娘娘腔的事情先生处理不好,我会失望。” 顾长平看着这张朝气的脸,忽然有种老父亲被儿子威胁的感觉。 “徐青山!” 他低唤一声,“我的承诺不会给你,因为你不是她,我能对你说的,只有这些。” “你……” “还有,我对你没有再造之恩,你有今天一是你血液里流的徐家人的血,二是你自己。” 顾长平一字一句道:“你对我失望也好,希望也好,于我都无足轻重,我早就说过,出了这个师门,我就不再是你们的先生,但我会感激你对阿宝的呵护。” 徐青山:“……” “最后还有一句忠告!” 顾长平:“做人也好,做事也好,领兵也好,打仗也好,过刚易折。” 说罢,不再去看徐青山的神色,顾长平大步离去。 “他娘的!” 许久,小徐将军咒骂了一句:“到底是顾长平,脚踏两条船都能踏得这么心安理得,也难怪我比不上他,牛逼呢!” …… 顾长平入席的时候,两个世子见他来 ,眼睛明显一亮。 他掀衣坐下,一手握住一只小手,触手冰凉,应该是害怕极了。 低声安抚几句,忽的察觉有道视线落下来,顾长平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上首处第二排,永徽公主正向他含笑望来。 顾长平淡定的点了个头,挪开视线。 永徽公主有瞬间的失望,可转念一想,正正派派的读书人,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吗。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皇上驾到!” “皇后驾到!” “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忙起身跪倒相迎。 帝后落座后,御膳房上酒茶,君臣举杯同庆,一轮圆月普照人间,好一派其乐融融,岁月静好的场景。 顾长平摘下一枚葡萄放进嘴里,慢慢咬开,心里思忖着这场君臣同庆的盛宴,何时掀起高潮? …… 靖府的中秋宴摆在暖阁。 一边是小一宁的活蹦乱跳,一边是靖宝谈笑风生,靖若袖听了半天,心说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阿宝哪里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月色也好,螃蟹也鲜,姐弟二人不由多喝了几杯。 小不点玩累了,在奶娘怀里沉沉睡去,暖阁里顿时冷清下来。 靖宝看着靖若袖暗叹,母亲说得对,一辈子长着呢,小一宁也有长大 嫁人的一天,三姐这辈子就只能是一个人吗? 她生得这般好,性子又柔和,偏和离了,偏带着一个女儿,偏又不能再生育,这世间哪个男子愿意堂堂正正娶她? 内宅女人,天地只有方寸,一辈子就真的这么活着吗? “三姐,想不想带着一宁姐儿,出去走走,看看外头的世界?”她问。 靖若袖一怔。 靖宝眯着眼,脸上有一抹憧憬,“外头的世界很大,有高山大海,有险峰悬崖,若你愿意,我让史明史亮兄弟护着你,咱们去看看可好?” “……” 靖若袖轻咬下唇。 这辈子只在临安府,海安府,京中这三处地方生活过,京城这么大,她连一角都没见过,还能见外头山山水水? “我……能行吗?” “只要你想,就能!” 靖宝看向靖若袖,“今日你见着傅大爷,那般慌乱惊吓,可是由他而想到那人?” 靖若袖:“……” 阿宝如何知道? “三姐,我们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走着走着会走散,有的人光遇到,就已经是抽到了上上签。” 靖宝那双沉静的眸中浮起光,“那个人,我会遇到,你也会遇到,三姐,走出去试试,也许那个人就等在路上?” 第五百二十七章 是你在囤粮 靖若袖此刻的心中,已经不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她这样一个不会生育的弃妇,还有人等在路上吗? “小七,小七!” 陆怀奇人未到,叫声已经传过来。 靖宝起身,拿酒杯与靖若袖的碰了碰。 “姐,哪怕没有人等着,咱们也得让自己活得精彩点,不白来这世上一遭啊,投胎很难的。” 酒喝完,杯子一放,靖宝仰头:“陆表哥,别喊了,马上!” 阿砚悄无声息的跟过去。 靖若袖梦游似的回过神,扭头看着玉怀,踌躇道:“她说的都是酒话吧?” 玉怀摇摇头,“奴婢倒觉得是肺腑之言。” 就在玉怀说出这话的同时,四九城的城门骤然大开,三骑快马如驱雷鸣,由外疾驰而入。 …… 因来得早,花灯集市上的人还不算多。 “见鬼,怎么起风了?” 陆怀奇抬头看看天,一脸别扭道:“贼老天这是跟我过不去吧,瞅瞅,月亮都没了,还赏个屁月,猜个屁灯谜?” “陆表哥,你粗鲁了!” “我还没粗暴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拦得住吗?” 陆怀奇略微有些牙疼:“……” 好像是拦不住。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嘿嘿笑了一声 ,“小七,我和你说个有意思的事儿。” 今儿的桂花米酒后劲有些大,靖宝感觉脚下发软,“你说!” “我这回去……” 话刚起了个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陆怀奇一扭头,顿时成了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鸭,呆住了。 一人一马横冲过来,根本不避着人,有几个观灯的书生险险就被撞上。 “这人疯了吧!” 陆怀奇回过神,赶紧把靖七往边上一带,哪知马上之人吁的一声,使劲拉住了缰绳。 马蹄高扬而起,那人大喊道:“姓靖的,你他娘的给我死过来。” 靖宝抬头,这才发现,来人是高美人。 不对啊! 高美人怎么会是这副德性? 头发散乱,胡子邋遢,一身白衣沾满了灰尘,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高……” 高朝已经翻身下马,冲过去一把揪住靖宝的后领,“你跟我走!” 靖宝吓一跳,“高朝,你做什么?” 做什么? 高朝抹了把睫毛上沾的灰尘,面色狰狞道:“有!话!说!” “放开他。” 当他陆小爷是死人吗? 陆怀奇赶紧伸手拦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动脚的?” “滚开!” 高 朝身上的怒气暴涨,“今天谁敢拦我,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这一嗓子叫出来,陆怀奇和靖宝都愣住了。 忽的,天际划过一道闪电,靖宝这时才清楚的看到高朝的眼神--犹如刀锋般寒冽冷凝。 应该是出事了。 “表哥,你让开。” “小七!” “他是我兄弟,不会害我。”靖宝冲陆怀奇微微摇了摇头。 陆怀奇心里虽然百般不愿意,但也觉得高朝的神情很不对劲,往边上挪了半步。 高朝却已等不及,揪着靖宝的衣领,直接撞过去。 “妈的!” 陆怀奇的半边肩膀被撞得生疼,看着靖宝踉踉跄跄跟着高朝的脚步,怒从心底起:“阿砚,你是死人吗?” 阿砚压低声道:“表少爷,高公子从来没有这般凶过,多半是出了什么事,你别急,我跟去看看。” “那还不快去!” 陆怀奇急得直跳脚。 …… 高朝拉着靖宝一路走到无人处,朝身后的小七,小九看一眼,一人长剑拦住跟来的阿砚,一个去查看四周有没有人。 片刻后,小九冲高朝一点头,高朝瞳孔骤缩,松开靖宝的后领。 “靖七,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派人在收粮囤田?” 靖宝顿时口干舌燥。 她已料到出事,但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 “说!” 靖宝咽了口口水,“是。” “为什么?” “为我三姐,还有我外甥女一宁。” “为她们?” 原本高朝眉间积聚的怒气冲天,听到这一声,忽然就笑了。 “靖七,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呢?” “我没有,我说得都是实话。” “实话?” “实话。” 高朝两只眼睛布满血线,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 “你把这些粮食统统囤压在庄子上的粮仓里面,整整五个粮仓,那对母女吃几辈子都吃不完,你这是为她们?” “你查我?” 靖宝脸色愕然,同时愕然的,还有不远处的阿砚。 那五个粮仓分散得很开,极为隐蔽,而且都不在临安府,高公子是如何查到的? 还有,他查到哪一步? “我要不查你,还都不知道你靖七胆子都要大到天上去了。” 这话,让靖宝周身泛起恐惧,她又想极力的镇定下来,脸因为这两种情绪的撕扯,而显得有些癫狂。 她愣怔地站了片刻,好半晌,才深吸了口气道:“高朝,这些粮食我真的是为我三姐和一宁准备的,我三姐不能生育,无依无靠,我得为 她防着些。” “我信你个鬼。” 高朝怒喝道:“你娘说了,靖家的家底厚着呢,养一个和离的女儿,跟玩儿似的。” “你还找过我娘?” 靖宝的脸色再次裂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高朝。 “否则呢!” 高朝压着眉眼:“我就这么没凭没据的来找你了吗?靖七,你给我句实话,这些粮食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靖宝心中发寒。 实话说出来,便是人仰马翻,山崩海啸,想到此处,她反而镇定下来。 “实话就是,我的的确确是为她们母女俩的未来做准备,低价买,高价出,一进一出到时候能赚不少钱。” “所以,你还预定了明年的粮食?” 靖宝此刻连唇色都白了,颤着声道:“是,我想把江南的粮食都握在手中,到时候高低贵贱都由我说了算。” 到了这个时候,这孙子还在说假话! 高朝真想活活掐死她,不,应该千刀万剐。 “靖七,江南的粮食波动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纪刚派我去查,如果我说,这么多的粮食是因为探花郎想给一对母女留后路,你说他会信吗?” 靖宝耳畔嗡嗡作响。 锦衣卫盯上了? 为什么会盯上? 哪里出了问题? 第五百二十八章 木兰是女郎 “锦衣卫查案,有太多的法子撬开那人的口,抽筋扒皮还不是最狠的。” 高朝舔了舔干燥的唇:“靖七,你想试试吗?” “不想!” 靖宝颤声说出两个字。 随即,她手上一使劲,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痛意传来的同时,她再次冷静下来。 不能心急,心急就会露出破绽。 他这么怒急攻心的跑来质问,显然这事还没有捅到锦衣卫,而且凭他们俩的关系…… “你也舍不得!”她说。 “我他XX的……” 高朝一把揪起靖宝的前襟,靖宝冷冷地看着他,“高美人,你能镇定点吗?” 高朝:“……” 靖宝:“我们反过来推测一下,你说我囤那么多的粮食有什么用?” “若是从前,你囤再多粮也没关系,但在削藩这个关键时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兵书看多了吧!” 靖宝讥笑道:“我一介书生,还在朝中做着官,我会做那种事?” 高朝:“你不会做,你在帮人做!” “帮谁?” 靖宝一挑眉:“你说!” 她这样不急不躁,反把高朝问住了。 那日,他和汪秦生左思右想,大眼瞪小眼的关在房里整整一天一夜,才想出一个笨办法:买粮要有囤粮的地方,先找到粮仓看看再说。 终于顺着蛛丝马迹摸到了其中一个, 他带着小七、小九夜里一探,惊了。 这些粮食根本不是散堆在一起,而是一麻袋一麻袋的扎起来。 只这一个小小细节,就让他心惊胆战。 这是要随时运走的意思啊! 这厢边小七、小九继续查粮仓,那厢边他把事情与汪秦生一说,汪秦生吓得当场吧嗒跪下了。 “美人,除非她亲口说,否则我还是不会相信,他是临安人,在京中呆了没几年,他想跟谁造反,宣平侯吗,宣平侯的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 “退一万步来说,他真要造反,图什么?靖家家大业大,他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被威胁的吧?” “一点点粮食也说明不了什么……” “要不……你还是赶紧回京先问问吧。” “你好好问,得问清楚,真要有那么一回事……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美人,他可是我们的兄弟,歃血盟过誓的,你可得帮帮他。” “哎啊,这心扑通扑通直跳,我是不是要被活活吓死了!” 轰隆隆-- 滚滚而来的雷声打断了高朝的回忆,他忽的松开了手。 靖宝双脚落地,暗下长长松了口气。 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只是找到了粮仓,别的都是猜测。 更何况,她只是买粮,一粒粮都没往北府那边运呢。 那么,后面只要再把 三姐母女这个说辞说得更合情合理些,他就会相信。 她的算盘打得很好,脑子更是转得飞快,却不曾看到高朝悄无声息的看了小七,小九一眼。 两人立刻拉着阿砚,往后退出几十丈。 “靖七!” 高朝深喘了两口气,神情像是在做一个破釜沉舟的重大决定。 靖宝回神,发现高朝的手落在她肩上,摁住她,他的鼻息呼到她脸上,声音很轻很柔。 “靖七,我给你念首乐府诗。”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高朝让靖宝莫名的觉得害怕,本能的有种想拔腿就跑的冲动。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最后一个字落下,高朝猛的有了动作,他推着靖宝往后走,靖宝踉跄了几步,后背重重的抵在一棵树上, 她惊恐慌乱的眸子,与高朝冰冷的眼睛,形成奇异的两重天。 “高朝。”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还想挣扎,“我不明白你背这诗给我听,是什么意思?” “ 同室三年,不知靖七是女郎!” 漫长的对峙中,靖宝终于垂下了眼睛,“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他妈早八百年就知道了,要不是顾长平死死拦着,还用我与他这么多年的情份做威胁,我……” 高朝抹了一把雨水,“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荣,你自己作死我不管你,你XX妈要连累顾长平,我弄死你!” “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会知道?” 靖宝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的固执和倔强,如同一头濒死的野兽。 高朝心想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要让你早死早造生。 “定北侯府醉酒那次,你的酒是我灌的,你的车轱辘是我找人弄断的,阿砚是我支走的……” 靖宝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起了怀疑,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没有破绽,但因为顾长平对你的喜欢,我就天天盯着你。” 原来如此。 靖宝苦笑连连。 “你解了我的衣服……朴真人和王渊冲进来,你吓得赶紧把被子盖了起来……” 靖宝微微合上眼,那件事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你和王渊缠打在一起,朴真人想找出我们交好的证据,于是打算掀被子,千钧一发的时候,顾长平赶到了。” “你推演的半分不 差?” “顾长平赶到了,他威胁了你,然后把一切都承担了下来。” 她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顾长平要为他姑母报仇雪恨,而是……而是……为了我入了险境,丢了官位。” “你知道就好!” 高朝心力憔悴的叹出口气:“靖七,看在顾长平的份上,我一直替你瞒着,连小七小九都不知道,更别说徐青山、钱三一。” “所以,你现在要我做一个选择。” “对,是说实话还是身份暴露。” 高朝咬着牙,“二选一!”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最后汇聚到下巴,潮潮的淌到身上,隐隐勾出一点胸前起伏的轮廓。 靖宝低下头看一眼,又看着远处被小七小九死死按住的阿砚,沉默少顷,她忽的勾唇一笑。 “高朝,你替我瞒着,是因为顾长平。” 高朝被她笑得晃了眼,咬牙切齿道:“否则呢!” “我买粮囤地,你也是怕我做出诛九族的错事,连累了顾长平?” 高朝:“……” 靖宝将眼睛往前逼近半寸,直视着他:“是,也不是?” 高朝不由将脑袋往后仰了仰。 真他妈奇怪了。 明明眼前的靖七手无缚鸡之力,为什么他有种错觉,这人手上提着八十斤的宽口大刀,随时要向他砍过来? 第五百二十九章 你会帮他的 “是,也不是!” 靖宝反手揪住高朝的前襟,“说!” “是!” 高朝索性最后豁出去,“要不是因为他,你算哪根葱?我为了他,连最好的朋友徐青山都瞒着,我……” 高朝想着自己的委屈,真的没办法再往下说。 只要他对徐青山说一句“靖七是女的”,那家伙就是抢,也要把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抢到手。 这世上,除了顾长平,还有谁能让他这么忍气吞声过 雨哗哗的直往脖子里钻,高朝索性仰起头,让雨点砸在脸上。 伤口再次被撕开的感觉,可真疼啊! “高朝!” 靖宝松开手,暗自作了一个深呼吸,也像是在做出某个破釜沉舟的决定。 “我选择说实话。” “说!” “你会后悔听实话的。” 高朝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悸,怒吼道:“你XX妈的倒是快说!” “实话是,粮是我偷偷为顾长平囤的。” 靖宝踮起脚尖,唇凑到高朝的耳边,一字一顿道。 “顾长平和昊王是一伙的,他们从来没有因为一个苏婉儿反目成仇过。他……才是真正站在昊王身后出谋划策的人。” 高朝猛的扭过头,一双眸子像两只吃人的猛兽。 靖宝被他的 目光看得汗毛倒竖,却还是硬生生的咬出一句:“真正想造反的人是他。” 造反二字,逼得高朝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唇一张,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只听靖宝那幽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高美人,你会帮他的吧!” 帮他? 帮他瞒着? 还是帮他造反? 疯了吗,这一个个的都特么的是疯了吗? 高朝绝望的想:宽口大刀终于向他砍过来了,不止八十斤,足足八百斤! …… 一场猝然而下的大雨,打乱了君臣共赏中秋圆月的节奏。 内侍们忙不迭的引着众人往内殿去,片刻后,在欢快的丝竹声中,宫女们重新端上酒菜。 这时,苏贵妃笑道:“皇上,民间传说雨为财,这雨又大又急,定是预兆着咱们大秦朝来年风调雨顺,财气冲天。” 皇帝本来黑着脸,想找钦天监算帐,一听贵妃这样说,顿时脸上有了喜色。 他朝贵妃深目看了眼,目光缓缓落在她的小腹上,苏婉儿娇嗔羞涩的低下头。 一旁,王皇后对这两人之间眉来眼去只当作没看见,心里却恶毒的骂了一句:“贱妾!” 酒过三巡,李从厚见时辰差不多,唤道:“小徐将军何在?” 徐青山 忙起身抱拳,“皇上,末将在。” 李从厚眼露赞赏,朗声道:“小徐将军一片孝心,入宫赴宴头一件事便是向内侍回禀,孝期不能饮酒作乐,朕只得赐他和将军夫人大红袍一壶。” 徐青山:“多谢皇上体恤。” “体恤的还不够!” 李从厚叹道:“朕此刻心中十分后悔,若朕能早些下令大将军回京治病,也不至于……” 徐青山惊得面色如雪,忙跪下道:“皇上万不可这样说,折杀末将了。” 李从厚摆摆手,“朕愧对大将军,愧对老侯爷,愧对夫人啊!” 褚容哪里还能坐得住,也跪倒在地道:“皇上,妾身惶恐。” “王中,你替朕扶将军夫人起来!” 王中颠颠跑过去,虚扶着褚容道:“夫人快快请起。” 褚容只得起身坐下。 这时,只听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听说边沙贼寇常常犯我大秦边疆?” 徐青山忙道:“皇上,等末将守完五七,便奔赴边沙,保家卫国。” “小徐将军有大义啊,国之栋梁!” 李从厚神色颇为动容,“来人,封徐青山为忠义大将军,守孝三月后,出发去边沙。” 话落,座中人一片哗然。 徐青山更是变了脸色,满 头大汗。 他一无资历,二无军功,仅凭着是父亲的儿子,就坐上大将军的宝座,这是何等的荣耀? 更何况三月边沙无主将,皇上又是何等的顾念他替父守孝的心。 如此重的皇恩,让徐青山一腔血液都灼热了起来,恨不得只有战死沙场,才能回报皇帝的这份隆宠之恩。 “青山,还不谢皇恩。”褚容见儿子还愣着,低呵一声。 徐青山忙敛神情,拜倒在地,谢过皇恩。 李从厚叹息道:“把雄兵,居关要,朕委以将军重任,将军也定要像你的父亲一样,替朕守住半壁江山。” “悠悠此心,天日可表,臣,万死不辞!” “好!” 李从厚大喝一声,“拿酒来,朕要与将军痛饮一杯。” “皇上,将军还在孝中,喝不得酒。”王中小声提示。 徐青山却朗声道:“父亲在天有灵,定会原谅儿子此举,这酒臣敬皇上,祝吾皇圣体安康,祝我大秦国泰民安。” 群臣纷纷向皇帝举杯,齐声高喊:“祝吾皇圣体安康,祝我大秦国泰民安。” 一时间,殿里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李从厚看着众臣,余光朝皇后扫过去,恰好皇后也正向他看过来。 目光触及,王皇后 无声勾起唇角。 如何才能牢牢占据男人心中的一席之地? 不是靠美色,不是靠前朝的那些大臣,更不是靠肚子里的那块肉,靠的是想男人所想,思男人所思,靠的是为他出谋划策,与他一条战壕里作战。 哪怕你暂时看上去损兵折将,但只要皇帝需要你,你就能再东山再起。 苏婉儿? 王皇后报以讥笑,她还是太天真了。 虽然离得远,但帝后之间一举一动都落在顾长平的眼中。 此刻,他心中惊叹两件事。 头一件,捧徐家,徐青山一事,定有皇后一半的功劳。 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厉害,让他不由想起前世,苏婉儿利用他对付十二郎之后,又将他斩落马下的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怕真正在背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是中宫王皇后。 自己一死,苏婉儿以为替皇帝解决了心头大患,殊不知也让她朝中无人可依。 所以,她的下场,一定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第二件,如此皇恩之下,徐青山定会为皇帝,为大秦肝脑涂地。徐青山的背后是老侯爷,是徐家儿郎,是整个徐家军。 看来,前世的噩梦,今生还得再历一遍。 这一次,谁生谁死? 第五百三十章 你是想杀我 “七爷回来了!” 阿蛮和元吉匆匆放下针线迎出来,齐唰唰惊了一跳。 “爷,你这是怎么了?” 靖宝浑身湿透,头发上还在滴水,外头裹着一件披风,被阿砚护在怀中,看不出脸上是什么神情。 倒是阿砚眼神一厉,“赶紧备热水,让小厨房煮姜汤。” 阿蛮和元吉难得见到阿砚这副神情,忙去准备。 片刻后,靖宝脱了湿衣,坐进滚烫的热水里,死后重生般长长吁出口气。 “爷,这是出了什么事?”阿蛮在一旁忐忑的问。 “出去,让我静会。” 靖宝无力的摆摆手,一个猛子把头扎进水里。 阿蛮吓了一大跳,想留不敢留,想走又担心,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去到外间,竖着两只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没有动静。 阿蛮提心吊胆的等了一会,心道爷不会是打算自己把自己溺死吧,只听见哗啦一声,靖宝直起了腰。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无力的靠在了木桶上。 这一步棋走出去,险之又险。 她在赌。 赌高朝对顾长平的情谊。 赌赢了,顾长平身边多一个帮手,对面少一个敌人; 赌输了,她和顾长平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结果会如何 ,靖宝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是她不后悔。 与其有一天,师生反目成仇,兵刃相见,她宁愿一个一个把他们都争取过来。 “爷!” 阿砚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靖宝阖了下眼皮,“想说什么?” 阿砚听出爷声音里浓浓疲倦,心中酸涩,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高公子知道了爷的身份,这事爷要早做准备,万一……” “他从前不会说,现在也不会说,我们要防的,不是这件事。” “爷,这件事也得防。” 阿砚坚定道:“人心不可测,陆表少爷和他不一样,陆表少爷一心为爷,他虽和爷是兄弟,却对爷亦敌亦友。” 靖宝耳朵里嗡嗡直颤。 都说旁观者清,她和高朝的关系的确是亦敌亦友,这其中的分寸都靠顾长平在拿捏着。 他应该会去找顾长平谈,这么天大的事情,他忍不住的。 那么-- 这次顾长平能不能拿捏住他? “让我静一会吧!” 靖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淋了一场雨,热水一泡,她脑子里很空,身体很累。 阿砚却还有话要说:“爷不该囤粮的。” 如果不囤粮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这一囤,把爷和靖家都扯进 去了,当初他就苦劝过,爷不听。 “如果没有顾长平在暗中护着,我还会好好的在这里和你聊天?” 一句话,把阿砚堵了个结结实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半晌,他低声道:“爷,那我去盯着高公子。” “不用。” 靖宝幽道:“他和顾长平之间,总有一个会来找我的,让阿蛮再帮我加点热水来。” “是!” …… 夜宴散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青石路上有一层薄薄的积水。 顾长平牵着两个孩子走出宫门,一抬头,就看到了高朝。 他手上牵着马,浑身湿透,头发散乱,原本比女人还美的脸上多了一层黑须,显得有几分沧桑。 他看着他,神色凝重。 顾长平朝等在宫门口的顾怿看了眼,“先把孩子送回去,让厨娘再煮些清淡的宵夜给孩子们吃。” “是!” 顾怿忧心的看了眼一动不动的高公子,一手抱一个,将两个孩子抱上了马车。 顾长平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说点事。” “什么事?” “不在这里说,去你宅子,还是去我别院?” “重要吗?” “非常重要!” “你别院!” 高朝翻身上马,用 力一夹马腹,人冲出去。 高府的别院离皇宫不远,不过片刻,二人已一前一后进到府中。 门,砰的一声关上。 顾长平回头,才发现小七小九一左一右守着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 “这是座空宅,顾长平。” 空宅意味着他为这场对话清空了宅里的。 顾长平才觉得事情似乎不简单,不由皱了下眉头:“这么隆重,你想说什么?” 高朝走过去,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动作十分缓慢,甚至有一点温柔。 但顾长平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旖旎的意思。 这人从小就跟他身后,高兴和愤怒他区别的很清楚,哪怕这些年两人越走越远,他还是能从高朝故作镇定,却微微抽搐的嘴角,看出这人正处在激动的边缘。 “则诚。” 他唤:“有话直说吧,不用绕弯。” 高朝却似乎没有听见,手往下将坐得起皱褶的衣衫拍了拍,整理好好,才直起身,抬起头。 他并不知道,这一抬头让顾长平心里咯噔一下:那双眼睛里,除了布满血丝外,还有滔天的怒意。 夜风凝结。 下一瞬,高朝突然动了。 他双手握住顾长平的肩,曲膝顶上去, 这一下子太重了,顾长平小腹一痛,喉咙里瞬间涌上铁腥味。 然而,还没等他作出反应,拳头裹挟着夜风呼啸而来,正中他的脸,鼻血喷涌出来。 他喷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怒吼道:“高朝,你是疯了吗?” “是,我是疯了!” 高朝直直冲过去,一把揪住顾长平的衣襟,“老子他XX的被你逼疯了!” 拳头又要砸上去的时候,顾长平动了。 他一把抓住胸前的手,腰腹一发力,一个过肩摔,把高朝摔到了地上。 小七,小九吓得脸都白了,急急冲过来。 “都他妈给我退回去,谁敢上来老子弄死谁!” 高朝爬起来,面色森寒的朝两人看一眼,随即像头蛮牛一样,照着顾长平就撞过去。 顾长平被他撞得骨头都散架了,脚步连连后退,手肘自上而下,击在高朝的后背。 这一击,把高朝直接惹火了,暴吼一声将顾长平整个儿扛起来,砸在了地上。 这时,闪电再次劈开夜空,阴沉沉的天如裂帛般应声而来,早已停了的雨,又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瓢泼大雨中,顾长平缓缓站起来,看着气喘吁吁高朝,一字一顿道: “高则诚,你想杀我?” 第五百三十一章 欺君之罪啊 高朝仰着头,眼神如猎豹一般的盯着顾长平。 这个人,他从小喜欢到大。 只要顾长平乐意,天上的月亮他都愿意摘下来给他玩儿,可万万没有想到背地里他竟然在做这个事。 造反? 他是在嫌自己的命太长么! 高朝抹了一把脸,猛的冲过去。 顾长平这一回没有手下留情,一脚踹在高朝的腹上,不等他倒下,又抓住他衣服,把人直接拖向自己。 高朝双脚在地上拖着,手却伸向顾长平的喉咙。 他快,顾长平比他更快一步的卡住了他的喉咙。 呼吸,顿时停住。 高朝索性双腿缠上去,一个反剪,将他用力扳向地面。 顾长平没想到他有此招,倒地的同时,脚下一勾,两人同时翻滚颠倒。 顾长平被彻底激怒,不再手下留情,滚了几下,他将高朝压在身下,拳头毫不犹豫的砸了下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边上的小七、小九见那拳头又狠又重,吓得屁滚尿流,忙跑上来拦道:“先生,先生手下留情。” “滚开!” 顾长平抬头怒道,冷不丁高朝趁机握住顾长平揪着衣襟的手,头一低,狠狠咬下去。 虎口处钻心的疼。 顾长平怒到极致,一巴掌直呼上去,高朝头一偏,牙口才松开。 他四仰八叉 的躺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嘴角淌着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顾长平的。 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眼中都是绝望。 顾长平看了下血肉模糊的手,也颓然倒下,像另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雨越下越大,似要把天都给下漏了。 小七和小九见两人一动不动,才慢慢往后退远。 “说吧,到底什么事?”雨中顾长平的声音,已经哑了。 “顾长平,你要造反?” “……” 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没办法形容顾长平这一霎那震惊,脑子里一片空白。 “纪刚派我去江南查粮价波动的事情,我查了,你猜我查到了谁?” 高朝艰难的扭过头,“我查到靖七。” 顾长平几乎是跳坐起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高朝嘿嘿笑笑,“她在囤粮,整整五个粮仓,八万多两银子,她特么的可真有钱啊!” 顾长平一把揪住他,怒吼道:“然后呢?” “然后……” 高朝又笑了:“然后我就去质问,她起先不肯说,只说是为她三姐准备的,我真想掐死她,她当我是傻瓜,当整个锦衣卫都是傻瓜。” “往下说!”顾长平的声音已经呲了, “于是,我给她背一首木兰诗,她傻眼了。” “你……” “她的嘴太硬,事儿 太大,我要不这么做,她死都不会承认。” “她承认了什么?” “承认这粮是她囤的,而且是为你囤的。” 高朝说到这里,身体狠狠的战栗了几下,“她说,是你要造反,还特坦然的问了我一句‘你会帮他吧’”。 心脏犹如被狠狠捅了一刀。 顾长平的脸色顿时就惨白起来,白得如一张纸。 高朝像打了鸡血般一骨碌爬起来,看着顾长平如死人的脸,只觉得这人世间是何等的疯狂和可笑。 所有的人都有两张面孔,一张给世人看,一张给自己看。 世人看的那张,充满假像。 独独自己,一张脸,一颗心,由内而外,无遮无掩。 傻不傻! “顾长平,你为什么要造反?” 他隐隐知道答案,却还想问一个究竟:“是因为顾家吗?” 顾长平没有说话,他像一具木头一样呆呆的坐着。 “是不是为了顾家?”高朝急了,又吼。 顾长平打了个激灵,踉踉跄跄的站起来,便往外走。 “操!” 高朝咒骂了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追过去,“你去哪里?你XX妈的给我停下来。” 顾长平扭头,雨中的容颜现出前所未有的,夹带着后悔的脆弱。 这脆弱让高朝心里一痛。 “高则诚。” 他声音带着悲 惶自责:“如果我知道她如此爱我,我不会造反,如今已无法回头,但她总该活着。” 他轻轻的说:“……她必须活着!” “……” 高朝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直到顾长平消失在茫茫的大雨中,他身子禁不住晃了晃。 “爷!” 小七、小九飞扑而来,一人抓着一只他的手。 “今天的事情,你们……敢漏出去一个字……” 高朝反手抓住他们两个,目光有些涣散:“我要你们的命。” “是!” “是!” 高朝心头一松,再支持不住,身子一软,直挺挺的往后仰去。 “爷!” 小七,小九急得同时大喊。 …… 沈府,冷冷清清。 沈长庚陪着葛氏吃完团圆饭,趁着两场大雨的间隙回了家,沐浴后,正准备看会书睡觉。 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他吓得坐起来,等看清门口全身湿透的人是顾长平时,一阵窒息后,才音调哆嗦道: “顾,顾长平,你这是怎么了?” 浑身湿透,嘴角青紫,手上还在滴血,活脱脱被人狠揍了一顿的样子,但这四九城,有几个人敢揍顾长平。 “长庚。” 他垂下眼睫道:“给我喝一壶酒,要烈一点的。” “喝什么酒,先去沐浴换身衣裳再说。” 沈长庚叫骂 起来:“大过节的,你想吓死谁,我他娘的还想多活两年,为你老夫人送终。” 一边骂,一边趿着鞋走过去,把人往净房推。 “沈长庚……” “叫什么叫,沐浴,换衣,别的等出来再说。” 沈长庚吼完,又哄道:“祖宗,求求你行吗,你不心疼你自己的身体,你家阿宝心疼。” 阿宝? 顾长平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咬牙切齿的点了下头。 …… 从净房出来时,小圆桌上已摆着一坛酒,几碟下酒菜。 顾长平坐过去,端起酒盅的第一句话,就把沈长庚吓了个半死:“长庚,探花郎是个女的。” “什么女的,男的。” 沈长庚一时没反应过来,气笑道:“哪个探花郎啊!” “靖文若!” “靖七!” “阿宝!” 顾长平看着他,“他是个姑娘,女扮男装进了国子监。” “噢--” “啊?” 沈长庚变了调的叫声瞬间响起,“姓顾的,你莫非疯了不成,靖文若怎么会是女的,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在国子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 “……” “啊啊啊啊啊……” 沈长庚惊慌失措的站起来,指着顾长平的鼻子骂道:“顾长平,我X你祖宗,你……你……欺君之罪啊!” 第五百三十二章 胆子太大了 “我连造反的事儿都做了,还怕一个欺君之罪?” 顾长平把酒往虎口倒去,五官弧度没有一点变化,但神色,明显在忍着痛。 “她暗中给我囤了近八万两银子的粮食,再加上温卢愈和段九良暗中收粮,引发江南粮价波动,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纪刚派了高朝去查。” “高朝查到了?”沈长庚听得心惊胆战。 “查到了,用靖文若的身份做威胁质问那丫头,那丫头反将他一军,说真正造反的人是我,她是在暗中帮我囤粮,高朝于是跑来质问我。” 沈长庚心中的震惊,已没有办法用言语形容,半晌才挣扎出一句:“你脸上的,手上的伤是他弄的?” “嗯!” “他早知道靖文若是个女的?” “除了他,温卢愈也知道。” “所以,就我这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沈长庚彻底怒了,“我他妈还以为你顾家要断子绝孙了,一夜一夜替你惋惜。” “现在不是翻旧帐的时候,长庚。” 顾长平灌了一口酒,冷静道:“有两件事情迫在眉睫,头一件便是囤粮的事,第二件是高朝。” 沈长庚心一惊,忙道:“你想如何做?” 顾长平看着他:“我想让温卢愈先把靖文若囤的粮运大部分出去。” 沈长庚眼前一亮:“你的意思 是……” “她打着为靖家三姑娘囤粮的旗子,这旗子不是不可以,只是量太多。” 顾长平深吸口气:“去掉大半,才合情合理。” 沈长庚皱眉:“你这么做是解了她的难题,可就把温卢愈置于险境,万一锦衣卫发动人手彻查江南粮食,温卢愈那边保得住,保不住?” “无论如何,靖文若我是要保住的。” 顾长平顿了顿,朝窗外的道:“来人?”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暗卫跪倒在地,“爷?” “速去把靖七爷身边的阿砚叫来,不要惊动七爷。” “慢着!” 沈长庚突然道:“你找个下人干什么?” 顾长平道:“靖七身边真正信任的只有一个阿砚,这事必是他出面做的,只有他才清楚粮仓在哪里。” 沈长庚:“那为什么不惊动七爷?” 顾长平有些走神,被沈长庚敲了回来,深吸一口气道:“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你速去。” “是!” 暗卫飞身进了夜色中。 沈长庚又敲了敲桌面:“高朝那头怎么办?他才是事情的关键!” “没想好!” 顾长平灌下一口烈酒,抬眸道:“长庚,我没想把他扯进来。” “那丫头想!” 沈长庚心里转了几个弯,不由感叹道:“她是想把你另外四个学生,一个一个替你争 取回来。” “福祸相依,未必是好事,她想得……” 太简单三个字,都化作一声叹息,和着酒咽进了喉咙里。 不是太简单,而是太聪明! 人心,时机把握的刚刚好,增一寸,减一寸都不会对高朝有如此大的震撼力。 否则又怎么会不管不顾的连顾长平都揍! 沈长庚揉着砰砰直跳的太阳穴,心道: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是个丫头该做的事情。 这人的胆子,大到天上去了! …… 高朝幽幽转醒,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平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他咧嘴:“人呢,都死绝了。” 守在门口的小七,小九忙进来:“爷?” “去拿面铜镜来。” 小七把铜镜拿来,塞到爷手上,他家爷举着铜镜看一眼,鼻子都气歪了。 “王八蛋的,还真对我下狠手。” 小九忙哄劝道:“太医已经来瞧过了,说都是皮外伤,没伤着一丁点骨头,养些日子就好了。” 高朝拿铜镜直接就砸了过去。 “让你请太医了吗?老子一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被打成这样,太医不会起疑心,一个个的都不省心,是想气死我好继承我的家产吧?” 小七、小九被骂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齐唰唰低下了头。 自打爷进了锦衣卫,就 很少再发公子哥的脾气,这一回是真的被顾长平气死。 “干什么呢?” 高朝肿着半边嘴又骂:“这就默哀上了?我还没咽气呢!” “爷!” 小七终于忍不住,决定用转移注意力的法子:“这后头怎么办呢?” “我特么是神仙吗?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高朝心里一肚子的火,恨不得手里再多一面铜镜,好砸死这丫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装作没事人一样? 那可是造反,诛九族,掉脑袋的大事! 向锦衣卫实话实说? 一个是顾长平,一个是靖七,他是得多丧心病狂,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俩死? “靖七那孙子啊,她就是故意要把我拖下水的。” 高朝嚷嚷了两声,忽然一收口,“去,把钱三一那孙子叫过来。” “爷这是打算?” “你管我什么打算!” 高朝挣扎着踹出一脚,“老子让他来探病不成啊,快去!” 钱三一听说高朝回来,又听说他病了,二话不说便匆匆赶来。 看到人,傻眼了。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堂堂锦衣卫抚镇揍成这样?” 钱三一心疼道:“哪个孙子,说,钱爷我找人帮你打回去。” 高朝眼神复杂的看着他,懒懒伸出一只胳膊,钱三一忙把人扶起来,还体贴的往他身 后塞了个靠枕。 等了许久见高朝还不说话,钱三一纳闷了,这不应该是高美人的个性啊。 这小子有仇必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耐心的问。 高朝其实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出来,但怎么倒呢? 说靖七是个女的? 估计顾长平真会杀了他! 说顾长平要造反? 他开不了口! 高朝胸口起伏几下,把眼睛一闭,又钻回了被子里挺尸。 钱三一磨了磨牙,扭头看看小七、小九,屋里哪还有这两人的影子。 莫非是这一趟差事出得不太平,还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钱三一找了张椅子坐下,决定先从拉家常开始。 “你不在京里的这些天,发生挺多事情的。这头一件,就是徐大将军病逝了。” “病逝了?” 高朝猛的撑起身子:“那青山呢?” 钱三一:“他扶棂回京,而且还升官了,以后咱们见他,得叫他徐大将军,整个徐家军都归他管。” 高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皇上看中罢,就今儿中秋夜宴发生的事,我爹回来说给我听,我还不相信,这速度太快了。” 钱三一笑道:“你回来得正好,赶明儿等你身体好了,咱们约上靖七,一同上门道喜。” 高朝听到靖七这两个字,就觉得头痛欲裂。 第五百三十三章 你同我一样 “对了,王渊也升官了,刑部郎中,这小子沾了皇后娘娘的光,以后王家又要开始风光。” 钱三一话峰一转,故意道:“美人,你不会是被这小子拦在半路打了吧?” 高朝眼睛一瞪:“胡说八道。” “那是谁?” “没有谁!” 高朝嫌弃的摆摆手:“你滚吧!” 钱三一:“……” 钱三一:“姓高的,一听说你病了,我连气都没喘一口,就颠颠的跑来看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还是不是兄弟?” 正因为是兄弟! 高朝忽然悲从中来,定定的看了钱三一半晌,“回吧,我累了。” 钱三一一怔。 “这世上不是事事都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高朝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字都不能往外倒。 靖七那孙子为了顾长平能狠狠心把他拖下水,他不能,钱三一是他兄弟。 他们家就他一根独苗,万一出点事,那就是断子绝孙。 钱三一的目光在高朝脸上飘过来,又飘回去;再飘过来,再飘回去。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 “那你早点睡,我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还有些不放心,他回头又道: “那啥,真有人让你委屈了,你就和青 山、靖七说,他们现在一个大将军,一个在秘书台,本事大着呢!这四九城,咱哥几个怕谁啊!” 秘书台? 高朝眼波一动。 那小王八蛋为什么会进秘书台? 他记得自己得知这个消息后,惊出一身冷汗,巴巴的跑去苦劝,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当时好像昊王还在京中,正与皇上斗智斗勇着,她说顾长平是真正在昊王背后出谋划策的人,那么…… 小王八蛋进秘书台应该是为了帮顾长平。 只有入了秘书台,才能第一时间掌握朝中的动向,而且她跟的是苏太傅,朝中凡有大事,皇帝总会把苏太傅请去商议。 这王八蛋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想到这里,高朝有种要把靖七剁碎了喂猪的冲动;更有一种她怎么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豁出去的感叹。 我能为顾长平做到这样吗? 高朝在心里问自己:我能吗? …… 夜色已深,靖宝呆坐在书案前,等着顾长平或者高朝来找她。 她从小被作男儿教养。 除了脸长得秀气外,举手投足间都是男人作派,她以为只要自己处处小心,可以演一辈子的男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这具身体还没有发育的时候,她一度以 为自己就是男人。 甚至比男人还要出色,能干。 但自从入京,身子开始发育后,这份自信就立不住了。 “原来,我早就露馅了啊!” 靖宝走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早已经看穿了她的真面目?又有多少人曾明里暗里的帮助过她? “爷,姜汤好了。”阿蛮推门而入。 “端进来吧!” 靖宝转身坐回书案前,道:“给你哥也盛一碗。” 阿蛮把碗放下:“爷,我哥有点事出去了。” “什么事?” “没说。” “这么晚了,他要去哪里?”靖宝心中起疑。 …… 阿砚此刻,已经站在沈府的书房里,心中忐忑的看着面前背脊笔直的男人。 男人转过身,黑沉的目光看着他,“坐!” 哪敢坐! 他忙恭敬道:“先生深夜找我,一定有事,有话不妨直说,七爷身边离不了人。” “那我就直说了!” 顾长平上前两步,“临安府囤粮的事情是你亲自去做的吧?” 阿砚先是一惊,随即便豁然开朗。 先生知道囤粮的事情,一定是高公子和他见过面了,而且两人应该还打了一架,否则他不会嘴角有伤。 “是,我是亲自去的。” 顾长平 :“那几个粮仓在什么地方,你都知道?” 阿砚:“知道!” 顾长平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写下来。” 阿砚有些懵:“先生,你这是……” “阿砚!” 顾长平再跟前一步,与阿砚仅有寸余,眼神极深极远,像是包含着某种痛苦。 “你家七爷脑子一热,你不能跟着热,做事之前先想想前因后果,这么多粮食摆在粮仓里,你就没想过招来什么祸患吗?” “我……” 阿砚只觉心中委屈,“能不想过吗?可七爷也要愿意听呢,我们做下人的,主子的话就是圣旨。” “她把你当下人了吗?”顾长平突然反问。 阿砚心中嘶嘶抽气,垂着头一言不发。 顾长平伸手拍拍他的肩,“我会让人把粮仓里一部份粮运出临安府,到时候锦衣卫就算查出些什么,也不会想到其他,三姑娘的说辞是可信的。” 阿砚猛的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这事要快,必须速战速绝。” 顾长平:“你除了要写下具体地址外,还要想办法让那头的人相信,乖乖配合着把粮运出去,七爷那头你不必说,我来说。” 阿砚默默地看了顾长平一眼,忽的转过身,飞快的在纸上落笔。 他算是听明白了。 先生要把七爷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护她平安。 三笔两笔写完,他从怀里掏了一方印章,“这是我的印章,见印如见人,他们看到这个会配合的。” 顾长平拿过来瞧了眼,道:“一共花了多少银子?” “回先生,八万多两。” “靖家帐上还剩多少?” “都空了。” 阿砚想了想,又道:“爷还挪用了一部份楼外楼的银子。” “长庚!” 顾长平朝屏风后喊了一声,片刻后沈长庚捧着个黑匣子走出来,往阿砚怀里一送。 “九万两,替你家七爷先收着。” “先生?”阿砚只觉得手上的匣子有千斤重。 “先生没你想得那么穷。” 顾长平神情凉凉道:“以后她有什么让你为难的事情,你只管来回我,你同我一样,也应该是盼着七爷好的。” 这话是让他把七爷做的危险事情,一一向顾长平汇报的意思。 阿砚捧着匣子,只觉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和那些他只敢在梦里胡思乱想,欲盖弥彰,胆大妄为的糊涂心思一样。 许久,他缓缓的吸一口气,道:“是,先生。” 顾长平暗松口气,淡淡道:“回去路上,给她带点什么,别让她起疑心。”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一步步逼近 夜色,愈发暗沉。 阿砚离开沈府的同时,顾怿和齐林则从另一道门走进来。 自打昊王府的两位小爷住进来,顾府就多了无数双眼睛,爷如今往沈府跑得越发勤快。 看到顾长平的时候,二人脸色大变,又一听靖家七爷为爷囤了这么多粮,惊得半天都没合上嘴巴。 齐林想:靖府七爷可太特么有钱了。 顾怿想:七爷为爷都能做到这个份上,以后我更得恭敬着些。 “顾怿!”顾长平突然唤道。 “在!” “你立刻带着这枚印章去南边,找到温卢愈。” 顾长平掏出早就预备下的信:“我要你们俩做的事情,都在这信里。话不必多说,你立刻出发,路上半点不能耽误。” 顾怿:“是!” 他一走,顾长平目光落在齐林身上:“我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要在沈府养几日,两个孩子你照看着。” “爷,为什么不在府里养?” 顾长平冷冷的看着他,齐林忙道:“是,一会我派人把爷的替换衣裳都拿来。” “不必,我的去向不要告诉任何人,连老夫人都不要说。” “是!” 等人离开,沈长庚又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不告诉的不是老夫人,是靖 文若吧?” 顾长平冷笑:“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吧!” “是!” 顾长平痛快承认。 前一次是秘书台,这一次又是囤粮,两件事情同时说明一个问题:这丫头胆大包天。 将自己置于险地,来帮助成全他,这不是帮助,这是往他心口捅刀。 前面那一刀,已经让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这一刀,直接是奔着他的命来的。 这丫头现在一定在书房里等着自己去找她,偏不去,他得让她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情: 有些付出他感动,有些付出除了感动以外,他也会暴怒。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她的命更重要! …… “爷,夜深了,该歇着了!” “你先去睡,我再看会书。” 骗鬼哩。 阿蛮撇撇小嘴,半天都没翻上一页,脸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字:我有心事。 还能有什么心事? 淋雨; 魂不守舍; 八成是和先生吵架,而且这架还吵得不轻。 哎-- 阿蛮一口气刚叹到一半,书房门砰的一声推开,阿砚拎了个油纸包进来:“爷,刚出炉的肉月饼,还热呼着呢!” 肉月饼是南边特产,四九城中只 有一户祖籍是苏州府的老铺子在中秋这日做,七爷打听到后,年年中秋要去买上几个。 靖宝一肚子心事,哪还胃口吃月饼,倒是打消了阿砚无故离岗的疑心。 “你们吃吧。” 她起身走出书房,在夜色中叹了口气,阿砚等她走远,才飞到墙头,把放在上面的匣子拿下来,交给阿蛮。 “这里是爷的银子,你收起来。” 阿蛮打开一看,吓一跳,“这么多,哪来的!” “先生给的。” 阿砚含糊其辞道:“先生说暂时别让七爷知道。” 阿蛮瞪大眼睛感叹道:“先生对咱们七爷可真大方啊,这满满一匣子得有十万两吧。” “九万两。但咱们七爷对先生更大方!” 阿砚“啪”的一声盖上匣子,“收起来,藏严实了,别让七爷瞧见。” “所以!” 阿蛮这会才明白过来:“你刚刚出门,是去先生那里了?” 阿砚看着自家妹子,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 阿蛮一腔兄妹之情,被这个动作打了个当头懵。 她恨恨的往嘴里塞了个肉月饼,化悲愤为食欲。 这一夜。 阿蛮没有睡好,因为吃肉月饼吃撑了; 靖七爷 没有睡好,因为她要等的人,一个都没来; 高朝没有睡好,几次入睡,几次在恶梦中醒惊,醒来后冷汗涔涔,浑身跟虚脱了一般。 顾长平更是一夜无眠,与沈长庚商议事情到五更时分,刚在榻上眯一会,脑子里不知为何都是前一世自己身陷牢笼,高朝来牢里看他的场景。 他知道,他真正害怕的东西一步步逼近了。 无论是高朝,还是徐青山。 …… 夜里两场大雨,将四九城带入了真正的秋天。 “这鬼天,怎么突然一下子这么冷。” 靖宝虽说穿的是官袍,但风还是顺着她的袖口灌进来,入了皇宫,便往秘书台去,在半道上忽然被人拦住去路。 “娘娘腔。” “怎么会是你?” 她惊了,“你不是在家守着孝,进宫来做什么?” 徐青山笑而不语。 靖宝这时才发现他身上的官服是正三品的武将服,“你,你升官了?” “昨儿晚上才升的。” 徐青山好像并不得意,“今日算是正日子,过来叩谢皇恩,皇上还宽限我三个月后入边沙,回头把那两个叫出来,一起聚聚。” “孝期不能饮酒作乐。” “咱们喝茶聊天,就在你的楼外楼,对了, 也不知道高朝那小子回来了没有,办个差事也不说去了哪里,搞得神神秘秘的。” 靖宝心虚,眼神看着地面不知如何回答。 又怕他瞧出些什么来,于是便弯腰正正经经的作了个揖。 “青山兄,恭喜了,以后请罩着小弟我。” “你都进秘书台了,还用我罩你?” 徐青山皱着眉瞥了靖宝好几次:“日后若打起仗来,我还得仰仗你在皇上跟前说好话,可别短了我们徐家军的军饷粮食。”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呸呸呸,瞎说什么呢瞎说。” “那就说个正经事。” 年轻的徐将军左右看看,压低声道:“叶筠芷已经在议亲了。” “议的是哪一家?” “好人家。” 靖宝拿眼睛瞪他。 “和我比,都是好人家。” 徐青山忽然神色一哀,“我娘回到京中,太医请脉说她内里虚透了。” 靖宝:“……” “娘娘腔,幸好你不是个女的,否则……” 否则是什么,他没有再往下说,摆摆手道:“走了,上朝受封去了,回头见着我,叫声徐将军,我让你在四九城横着走。” 靖宝看着这人如山一样背影,慢慢垂下了眼睛。 徐将军,我能提另一个要求吗?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榻还严重 就在靖宝望向徐青山背影的同时,高朝甩出手里茶盅,泼了小七一脸。 “一点茶味都没有,换好的茶叶来。” 小七简直欲哭无泪。 这别院难得来住一次,哪有什么好茶叶。 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爷不知道发了多少脾气,从前向顾长平表白失败,也没见他这么难侍候过。 真是越活越回去。 高朝不是活回去了,他是整个人处在一种见人就想打,见东西就想砸的焦躁状态。 他想:我特么都成疯狗了。 早饭端来,四色小菜,四色点心,一碗香喷喷的粳米粥,他吃了几口,什么滋味都没吃出来。 索性筷子一扔,到马厮牵了匹马,骑着就走。 也不知要去哪里,父母都在守皇陵;皇室之人,走动不多,高家的人,母亲看不上,也不让他走动。 放眼望去,活这么大,身边似乎也就一个顾长平,一个徐青山,再加一个钱三一。 想到顾长平,高朝又开始咬牙切齿的胡思乱想,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翰林院的门口。 钱三一对高朝这个不速之客,已经不稀奇,倒是感叹了一下岁月是把杀猪刀。 从前这位爷别说脸上顶着几处淤青,就是头发乱了一根,都不肯出门。 “说吧,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 钱三一循循善诱,“说出来,兄弟也能帮你参谋参谋。” 高朝瞄他一眼,“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你忙你的,我坐坐就走。” 钱三一搜肠刮肚,半晌才头疼道:“莫非,你又有相好了?” 一本书砸过来,疼得他龇牙咧嘴,“没相好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 高朝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钱三一,你的脑子里除了钱,女人,还装了些什么,屎吗?” 钱三一:“……” 高朝:“屎还能做成肥料,你呢,阎王打盹儿让你抢了张人皮出来混是不是?还状元郎,我呸!” 钱三一默默闭了下眼睛,心说我……靠…… 死寂般的沉默过后。 高朝突然踢一踢钱三一,语调一哀道:“我遇到了一件比天塌还要严重的事。” 终于肯说了! 老子要不是看在你满脸是伤的份上,还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钱三一满脸期待道:“说,什么天大的事?” “你说人活个什么劲儿?从前长公主府被王家压一头,我一口气抹不平,就进了锦衣卫,想着有朝一日非得把王家压下去不可,可王家不等我动手,自己败了。” 钱三一:“?” “人啊, 什么最要不得?” 高朝叹了口气,“执念!人一旦有了执念,就放不下,一辈子都陷在执念中,走不出来。三一啊,我都拔腿走出来了,你想不想?” 钱三一:“?” “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 高朝站起来,漫不经心道:“状元郎,这处小小书屋不是你的归宿,你再这样抄抄写写下去,就成呆子了,想办法调去户部吧,好歹能摸着钱。” 钱三一:“?” 高朝一只脚跨过门槛:“知道靖七那小子有多少银子吗?哼,把你卖了你也想不出来。” 钱三一挠挠头皮。 靖七有钱他是知道的,但去户部的话,暂时没还什么好路子,资历没熬够! 不对啊! 钱三一回过神来,急匆匆的追出去,可哪里还有高朝的人影。 “说半天还是没说那件比天塌还要严重的事是什么?” 钱三一跺脚道:“这王八蛋成心吊我胃口的吧!” 这他妈是人干得出来的事? …… 出翰林院。 小九迎上来,“爷,锦衣卫得有个回复,刚刚有人来找爷,问爷回京了没有?” 回复? 高朝闷声笑起来,他要想好如何回复,还至于满大街的闲逛吗? 顾长平那王八蛋到现在都不来找他,他想干 什么,拉着所有人一起去死吗? 还有姓靖的那孙子,把烫手山芋抛给他,她是笃定自己会顾念旧情,不会去告发吗? 高朝想到这里,刚刚灭了的怒气又涌上来,对着小九一脚踹过去。 “你没长脑子吗,不知道说老子受伤要歇两天?要不要给你吃点猪脑子补一补。” “爷!” 小九磕磕巴巴道:“小的就是这么说的。” 高朝吊起眉梢 :“哟,你这话的意思是,需要吃猪脑子补补的人是我?” “小的不敢!” 小九心里腹诽:猪脑子不用吃,菊花茶得多喝点,火气太大了。 “去顾府!” 高朝翻身上马,用力的抽下一鞭子。 山不来就爷,爷去就山。 反正这么些年,也不是没有就过。 哪知到了顾府一问,顾长平不在府中,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人知道,齐林更是吱吱唔唔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高公子,要不……您改天再来!” “滚蛋!” 高朝冷笑道:“我等到他天黑,若他再不出现在我面前,保不齐我就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他可别后悔。” 齐林:“……” …… 沈长庚觉得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如今的局面都火烧眉毛,怎么顾长平还捧着一本 书? 他怎么能看得进去的? “你真的不去见高朝吗,他万一真的……” 顾长平抬起头,“既然是场赌博,拼的便是一股狠劲,我心里是急的,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再急有用吗?” 沈长庚:“……” 顾长平合上书,“长庚,你信不信,他会主动来找我的?” “你就这么笃定?” “若他真想告发,找完靖七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去锦衣卫,去大理寺,而不是来找我打一架。” 顾长平低头看了眼虎口,连咬人这种小孩子做的事情都做出来,他是真急了。 “他需要时间思考,然后做出决定。你别忘了他是皇族之人,长公主的儿子。我造皇帝的反,与造他的反有什么区别?这事对他来说,太大了。” “那也只能等了。” 沈长庚低估一声,从抽屉里掏出面铜镜,左照照,右照照。 先是靖七是女的,再是囤粮,然后高朝知道秘密……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催命的事儿,一夜之间鬓角又长好几根白头发…… 再这么下去,他还活个球啊! “爷,爷,爷……” 齐林急匆匆的跑过来。 “刚刚高公子来找了,说天黑之前爷不出现,他保不齐做出什么事来。爷,怎么办啊!” 第五百三十六章 你有什么话 “保不齐”是一个很微妙的用词,细细品一品,还有几分威胁在里面。 “他从小到大说话就这样子,没变过。”顾长平这时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长庚:“怎么了?” 顾长平起身走到院中,忽然有点心虚,“真不想用从前的法子对付他。” “这个时候心软,顾长平你想死吗?” “不想!” 顾长平扭头看向齐林:“你回去吧,这事只当作不知道。” 齐林虽不知道自家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也不敢多问。 顾长平等他一走,又道:“晚上让厨娘做几个菜,菜单我写给你。” “好!” …… “爷,瞧清楚了,咱们一走,齐林便从后门溜出府,骑马去了沈府。” 小九:“他在沈府呆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又匆匆回了。” “说明那王八蛋就在沈府。” 高朝说完,脸色一变。 不对! 他这会跑沈长庚那边,是不是意味着沈长庚也是造反中的一员? 那么,还有谁? 这四九城还有谁和顾长平是一伙的? 想到这里,高朝惊出一身战栗的鸡皮疙瘩,只觉手也冰凉,脚也冰凉,身形摇摇欲坠。 他太了解顾长平了。 这人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会豁出身家性命,而 且会筹谋仔细,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逼近。 他是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心思,并开始着手准备的呢? “爷?” “闭嘴!” 高朝背着手,无知无觉的往前走,忽的,脚下感觉有什么不对,低头一看,差点没疯。 脚底踩了一陀狗屎。 高朝的表情一裂,目光中露出杀气。 小九抽抽着为自己辩解:“刚刚小的喊过爷了,爷让小的闭嘴。” “我让你闭嘴,你就闭嘴啊!” 高朝怒不可遏吼道:“你让你吃屎,你怎么不去吃屎?” 小九:“……” “人一倒霉,连下人都一个个骑头上来。” 高朝气得把鞋子脱了,狠狠往地上一扔,然后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前走。 “美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高美人身形一顿,顿时有种想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跑得过那小子吗? 高朝转身,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很帅气的笑容。 “青山,你回来了?” 徐青山一怔,当即从马上翻下来,“你脸怎么搞的,谁打的?” 高朝:“……” 徐青山:“说,是哪个孙子?” 高朝:“……” 徐青山耐心见底,正要提高音量再问一遍,高朝已勾住了他的肩,“徐将军,高升了?” “ 别来这一套!”徐青山还惦记着自家兄弟被欺负的事。 高朝揉揉鼻子:“查案子弄的,你别管了。” 徐青山心痛呢,“当初你就不该去什么锦衣卫,瞧瞧,吃苦头了吧!” 幸好去了! 高朝想想就后怕,要是换个人去江南,她靖七,他顾长平这会还能好好的吗? “那个……我衙门那边还有点急事,咱们改天再聚。” 高朝心里乱的很,没心思和徐青山叙旧,却不想被他一把揪住,“你鞋呢?” “踩了狗屎,扔了。” “你……” 徐青山气得无话可说。 恰好这时,小九买了新鞋颠颠跑回来,徐青山吹了一记口哨,马嗒嗒走过来,他把高朝往马上一送,替他一只脚一只脚的穿鞋。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任性。” 徐青山军营里呆了大半年,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这几个兄弟,哪见得兄弟有丁点的落魄。 “你瞧瞧人家娘娘腔,性子越来越沉稳,美人啊……” “你XX妈的给我闭嘴!” 高朝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顿时炸了:“再提一句娘娘腔,老子挖你家祖坟。” 徐青山:“……” 高朝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揪住徐青山的前襟,怒吼道: “她性子沉稳个 屁,她就是只千年的狐狸,都特么的成精了,就你个二愣子,还替她说好话。” 说完,他甩甩衣袖,头也不回的暴走了。 徐青山被骂得一头懵,扭头问小九:“娘娘腔怎么招他惹他了?” “徐公子,您担待!” 小九哭丧着脸道:“七爷既没招他,也没惹他,是我家爷这趟差事碰了些难题,自个心里不痛快,找人出气呢!” “那赶紧的,好生侍候着吧!” “是!” 徐青山看着这主仆二人的背影,心说实在不行,还得和靖七、三一商量商量,给他在京里寻份好差事,锦衣卫的活,不是人干的1! “少爷,该回了,老爷在府里等着呢!” 徐青山当机立断,“走,回府。” 徐府里,祠堂门大开。 定北侯背手站在门口,远远见孙子一身崭新的官服,气宇轩昂的走来,心中老怀宽慰。 “祖父!” 定北侯点点头,“去吧,给祖宗们上香磕头。” 徐青山:“是!” 接过叔叔徐评手里的香,在白烛上点燃,插进香炉里,徐青山掀起衣袍往蒲团上一跪,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正要起身时,只听定北侯沉声道:“跪着,别动。” 徐青山抬头看向祖父,短短一月,祖 父苍老何止十岁,只见他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牌位。 这里有他的父兄,也有他的子侄,都是至亲至爱之人。 “青山。” 定北侯哑着声道:“当年始帝与蒙古鞑子交战,我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领着二万大军,在尸山血海里捡回一条命。 所有人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有他自己说,是生是死都是运气,一个人的运气总有尽头的时候,所以,他死在了战场上,连具全尸都没有。 你父亲这辈里,他最出类拔萃,做大将军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他对我说‘父亲,儿子没别的愿望,将来若战死,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把我拼凑起来,给我一具全尸。’ ” 徐青山一听这话,眼泪直接滚下来。 “老天开眼,祖宗有恩,给了他全尸,算是寿终。” 定北侯苍老的大掌落在孙子肩上,“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做不到,你叔也替你做到。” 徐青山认真的想了想,道: “旁的心愿也没有,我就想以后每年清明,除了徐家人外,高朝、娘娘腔几个都能来看我,给我敬杯酒,聊聊家常。” 顿了顿,他又道: “我就想看着他们一个个好好儿的。” 第五百三十七章 你是想帮我 天阴暮色早。 长公主府里,除了老管家进进出出,再无一个活物踏进府门半步。 高朝这几天早就疲惫不堪,此刻还要睁着两只干巴巴的等着,心里说不出的凄风苦雨。 那王八蛋可真熬得住! 中午送来的饭已经冷透,他一口未动,小七把碗收走,又将晚膳送来。 他扫了一眼,又推开。 午后,锦衣卫来人寻他,不得己他只能作出一副受伤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但无论如何,明日是一定要去纪刚那边回话的,否则纪刚就要起疑心。 “来人,再去沈府探探,顾长平到底在做什么?” “是!” 小半个时辰,小七去而复返,“回爷,先生在与沈祭酒下棋。” 下棋? 王八蛋还有心思下棋? 高朝真想拿把刀先把他捅死,然后再自尽算了。 他一语不发地回到内室,在在榻上抱膝而坐,坐了没一会,又跳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不停的踱步。 踱到自己都头晕,他外袍也未脱,往榻上躺下去; 躺一会,又一骨碌爬起来,抓起一本书翻了几页,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把书给扔了,又抱膝发呆。 门外,小七小九对视一眼,又同时挪开视线。 要造反 的无动于衷,知道秘密的人却像条疯狗似的,爷这辈子与顾长平交峰,就没赢过。 惨啊! “来人!” “更衣!” “备轿!” 疯狗终于打算咬人了,还自欺欺人的想:我不骑马,也不坐马车,一顶轿子晃晃悠悠过去,万一中途遇到,就说我闲着没事干,在夜游四九城;万一我中途后悔,调个头就回去。 我真是太聪明了! 高朝在心里夸自己一声,又叹道:“姓顾的,我对你真的已经仁至义尽。” 算盘打得很好,偏偏轿子到半路,连个鬼影子都没遇着。 轿子里的高朝如坐针毡,想喊人掉头,心有不甘;硬着头皮再往前,又觉得自己太贱。 错! 是他XX的贱到家了! 一番天人大战后,离沈府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他娘的! 高朝一咬牙,心道:豁出去了,非得去问问那王八蛋当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吗?当真就这么笃定吗?当真不怕死吗? 轿子一落。 高朝怒气冲冲掀帘下轿,拎起衣袍气鼓鼓上几级台阶,冲着那门抬腿就要踢过去…… 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顾长平站在门口,一身半新不旧的素净长衫,脸被门口的红灯笼照得苍白 ,黑沉的眸子像是两道静默的时光,透着温柔。 高朝一怔。 “来了,进来吧,等你很久了。” 这简简单单的话,在高朝看来,透出了两个信息: 我在等你; 我和你一样,也在灼心灼肺。 两天来的冲天怒气忽然像被针戳中的皮球,顿时无影无踪,高朝连个挣扎都没有,抬腿跨进了沈府的门槛。 我气没消! 我就是想听听这王八蛋有什么好的说辞没有,若没有,老子扭头就走,从此和他决裂。 顾长平什么说辞都没有,平静的走在前面。 高朝一脸别扭的跟在后面,偶尔抬头看一眼前面的人。 这些年,他忘了很多东西,但这人的背影却始终熟悉,从前的背影是瘦削的,如今……顶天立地。 他忿忿的想:也只有这样顶天立地的人,才能干出那毁天灭地的事吧! …… 沈府虽小,可五脏俱全,还有一处小小的水榭。 水榭灯火通明,小圆桌上摆着八菜一场,地上立着五坛酒,角落里的红泥小炉上骨碌骨碌煮着茶。 一室茶香。 高朝愣住,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他不止一次对顾长平说过,有酒,有菜,有茶,有你……便是这世上最销魂 的好日子。 “坐!”顾长平招呼。 高朝回过神,心里那根反骨又隐隐冒出来:你让我坐,我就坐,你个造反派算他妈老几? 他强撑着一点倔强,冷笑道:“坐就不必了吧,你倒是说说,有些事该怎么着!” 眼睛乜斜,口气无理,脸上一幅“今儿个你要不说清楚,咱们就没完”的表情。 顾长平没搭理他,自顾自弯腰开了坛酒,倒进两只大碗里,撩袍坐下道: “没什么可说的,喝完这一顿,我跟你走!” 高朝:“……” 这是要去自首的意思? “我说让你跟我走了吗,顾长平!”他又怒了。 “那么,你是想帮我?” 顾长平抬头看着他,眼睛黑沉沉的,里面藏着一抹笑意。 高朝这时才发现自己又钻他的套里。 这事只有两条路:一条他自首,一条自己同流合污,压根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择。 高朝气到想原地爆炸得了。 顾长平拉他坐下,抬抬下巴,道:“都是你爱吃的菜。” “你别想讨好我!”他咬着牙虚张声势。 “你需要我讨好吗?” 高朝:“……” 顾长平笑笑:“若我此刻说,则诚,我和靖七断了,只怕你连犹豫都不会犹豫。 ”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假设,但高朝的心还是砰砰砰直跳,为了掩示,他冷笑道: “你就这么吃定我?” “不是吃定你!” 顾长平看着他:“是吃定我们之间的情谊,无关风月,只说兄弟情,师生情。” 高朝冷笑一声,“你说得没错,但你别忘了一点,顾长平,你XX妈是要造反,不是别的。大事大非面前,兄弟情,师生情统统不值一提。” “这是你考虑了整整两天的选择?” 顾长平敛了神色,问,“还是想再听听我的真心话?” 否则我来这干嘛? 高朝鼻子里哼一声,眼皮都没抬。 顾长平低低叹息一声:“我从前其实并不喜欢去你府上,每次去都是硬着头皮。你母亲老来得子,把你宠得不像话。你父亲更宠你,常常把你扛在肩头。” 高朝心说这不是废话吗? 我是长公主府的独子,他们不宠我,宠谁? “你常常淘气,将他的簪子拔了,冠也扔地上,没有人责备你,都说扔得好。” 顾长平的声音很干涩,“我站在边上,看着这一幕,恨不得驸马肩上的人是我,这样的天伦,我一天都没有尝过。” 高朝愣了一下,慢慢掀起了眼皮。 第五百三十八章 忘恩负议啊 “有一年中秋,苏太傅参加宫里夜宴,回来后把我叫进书房,让我乖一些。” 顾长平忽的就笑了下,笑意凄凉。 “他说话的样子像在哄孩子,我却从他僵硬的嘴角看出来,必是在宴上有人向皇帝提出斩草除根,要将我这个顾家唯一孽畜杀死。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高朝:“……” “因为太傅说这话的时候 ,他的眼睛里透出浓浓的惋惜。寄人篱下别的本事没有,只学会了看大人的脸色。” 顾长平又沉沉的笑了一声,“所以每当他脸色僵硬,眼露惋惜时,我就知道我这条命又危险了,连你的母亲长公主,都曾向先帝柬言,要杀了我。” 高朝悚然变了脸色。 “则诚,你可有尝过活了今日,不知道明日的感觉?” 他自问自答:“你没有,你是长公主府的独子,你皱皱眉,就有无数的下人拥上来,都是肉体凡胎,凭什么你高高在上,而我活得像一条狗?” “所以你不甘?” “没有不甘!” 顾长平摇摇头:“他们都不在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想活下去,不是活了今日不知道明日的活,而是敞敞亮亮的行走在这世间。没有害怕,夜里不会做恶梦 ,无需要看人的脸色,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难过了就呼朋唤友大醉一场。 我能去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而不是被困在这小小的四九城,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感恩戴德的苟活着。” 顾长平说到此处,泪水不及收回,从眼角处流了下来。 他来不及擦去,只得作势拿碗喝酒,掩盖住那突如其来的痛。 但边上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高朝心一慌,想去帮他拭泪,手却顿在了半路上,痛心道:“那你也不用造反啊!” 顾长平放下碗,脸上已没有悲色,只有冷笑。 “先帝在时,长公主权倾朝野,别说皇后、贵妃,便是那些资历甚老的内阁大臣们见了她,都要忌惮三分。” 提起母亲曾经的辉煌,高朝不由一怔。 “如今怎样?” 顾长平:“如今她与驸马避世守皇陵,清苦是清苦了些,可命还在。你做了什么?” 高朝又一怔。 “你为了不让长公主府受欺负,为了对抗王家,连准备了三年的科举都没有参加,屈尊降贵去了锦衣卫,与那些太监,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 顾长平直视他的眼睛:“高则诚,你是为了什么?” 他是为了什么? 高朝半个 字都答不上来。 顾长平一字一句: “你入锦衣卫和我造反,难道不是一个道理?你反抗的是王家人的嚣张跋扈,是皇帝的是非不分。 我反抗的是这不公的命运,还有要你生便生,要你死就得死的所谓的天子的权力。 殊途同归。 唯一的区别是,你顾着公主府那一亩三分地;而我……却想将这天都掀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水榭里死寂一片。 高朝的脸色不知何时白成一张纸,心里反反复得只有一个问题: 一样吗? 我和你顾长平一样吗? …… 另一处的死寂,在靖府书房。 钱三一看着一言不发的靖七,心道我说得都口干舌燥,这小子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你倒是吱一声啊!” “吱!” “操!” 钱三一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靖七,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高朝是你兄弟吧,兄弟有事,你不闻不问也就算了,就这么吱一声?” “不是你让我吱的吗?” 钱三一:“……” 我这嘴贱得慌。 “祖宗啊,你能正经点好吗?”钱三一急得一头汗。 靖宝很正经地看着他,“既然他不说,那就是有他为难的地方;你问多了,岂不是让他更为难?” “我……” “等着吧,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 靖宝话峰一转:“对了,秦生可有给你写信?” 一说起这人,钱三一又有一肚子话说。 “一月一封,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流水帐似的,幼稚死了,我怀疑这小子春闱和殿试的文章都是抄的吧。” “就没说些别的?” “没说啊。” “这个月的信来了?” 钱三一掐指算了算,“没来,迟了好几天。” 靖宝若有所思。 高朝在南边查粮价,人生地不熟,肯定会去找汪秦生帮忙。 汪秦生一忙,自然没功夫给京中写信,他给自己的信,也迟了好几天。 如此说来,汪秦生也应该知道自己囤粮的事。 高朝回京,锦衣卫那边瞒不了多久,不管是先生找他,还是他找先生,两人之间总会有一场交锋。 按理说,两人交锋不交锋,都会来找她,为什么来的偏偏是个钱三一。 “靖七,靖七……” “啊?” 靖宝抬头,“你刚刚说什么?” 钱三一:“……” 钱三一愤而起身,连连冷笑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小子如今高升,就不把从前的兄弟放在眼里,你可别忘了,当初我们是歃血盟过 誓的,小心遭天打雷劈。” 说完,甩袖而去。 他其实是做做样子的,等着靖七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追出来哄他。 哪知都快出院门了也不见靖七的影子,钱三一鼻子都气歪,跺脚仰天长啸一句: “忘恩负义啊!” …… 靖宝没追出去的原因是在思量汪秦生和钱三一这两个人。 汪秦生远在江南,这人胆子又小,又无主见,事情说与不说,都没甚关系,将来也连累不到他。 钱三一呢? 这人看似二五不着调,还贪财的要命,内里其实是有丘壑的。 高朝死活没把他拖下水,是因为手足情深?还是因为没想好? “阿砚!”她唤。 阿砚推门进来:“爷?” “去打听一下先生此刻在何处,高公子此刻在何处?” “是!” 然而等到夜深,阿砚也没回来,靖宝忐忑,心想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她到底没忍住,“阿蛮,你去二门外看看你哥回来没有。” 阿蛮因为头一回藏那么多的巨款,单独面对七爷的时候心虚的要死,一听爷这么说连个停顿都没有,转身就走。 刚拉开门,却见门口自家亲哥正要推门进来,两人同时一怔。 “爷,我哥他回来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选吧探花郎 “爷,都没打探到。” “什么叫都没打探到?”靖宝急了。 “先生不在家,去了哪里连齐林都不知道。高公子说是在家里歇着养伤,至于是不是真的在家中,不得而知。” 靖宝跌坐在椅子里。 怎么这场交锋还没有开始? 还是说,他们已经交锋过了,结果是不欢而散? 她隐隐有种感觉,顾长平的离奇找不见除了高朝外,还应该和她有关。 不应该像上次秘书台那样,连夜跑来对她又亲又揉吗,为什么这一次毫无动静? 还是说,他生气了,气她自作主张的把高朝扯进这件事情来? 这一夜,靖宝睁着两只眼睛,硬生生挨到天明, …… 天光刚亮,靖宝连早饭都没吃,便去了长公主府。 到了府门口,也不敲门,就这么巴巴的干等着,秋日晨寒,她时不时的跺几下脚。 阿砚在一旁瞧着心酸,却半个字也不能漏出来。 好在只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角门吱呀一声打开,高朝穿着一身官袍走出来,身后跟着小七,小九。 看到靖七,高朝微微一愣,鼻子呼出一道冷气后,目不斜视的从她面前经过。 “美人,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说。” 美人扭过头,看着她眼 底的黑青,冷笑道:“我却和你没话说!” “高朝,这个时候不是……” “不是什么?” 高朝冷声打断。 靖宝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眼前这人,她心中有愧。 高朝以一种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的旁观者角度,看着靖宝吃瘪的样子,油然生出一种“活了个大该”的兴奋。 然而,想着这几日所受的折磨和煎熬,他却觉得还不够。 他突然俯身在靖宝的耳边,一脸邪恶道: “靖七,你听好了,我再给你二选一,是选择我把你的身世露出去,让你靖家满门抄斩;还是选择向朝廷告发顾长平造反,让他人头落地?” 温热的气流冲击着靖宝的耳膜,当当当的敲动着每一根神经,她的表情和脑海是一片空白。 “选吧,探花郎!” 靖宝心中一阵翻腾,目光直勾勾的落在高朝的黑眼圈上,忽的神色一哀。 “与靖家数百口人比起来,我只能选择放弃他,否则我便是靖家第一大罪人。” 高朝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那我再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 “把顾长平让给我,我保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 “高朝!” 靖宝突然直呼其名,“你信不信, 我便是让出了顾长平,你也得不到他。” 高朝:“……” 靖宝:“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看我不顺眼,所以才故意刁难,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高朝:“……” 靖宝:“有的人这辈子遇见,就已经是上上签了,何况还能站在他的身旁。” 高朝:“……” 给老子滚! “我去上衙了!” 靖宝拍拍他的肩,脚步轻松跃上了马车。 车轱辘响起,高朝回忆起昨日在水榭的那一桌菜,那几句推心置腹的话,突然猛的向空中挥出一拳。 一个是老奸巨猾的狐狸; 一个是测算无遗的狐狸精; 高朝咬牙切齿的想:怪不得这两人能走到一起,是老天为了防止他们去祸害别人。 我还有机会离这两人远一点? 还有吗? 马车里,阿砚心有余悸,问道:“爷怎么知道高公子会保下你和先生?” “眼底的黑眼圈,眼中的红血丝。还有,真正的狠角色不会给别人做选择,只会帮人选择。再有……” 靖宝若有所思了片刻后,道:“一个为了家族能委身锦衣卫的人,无论他表面再怎么傲娇清高,骨子里都是重情重义。” 阿砚:“……” 我怎么没看出来? 靖宝身子往后一靠,慢慢闭上眼睛,她其实还有一点没说:在那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两人亦兄亦友的微妙情义。 也正是靠着这份情义,高朝才能对她的身世守口如瓶。 对她亦如此,更何况顾长平。 靖宝想到这里,心里是欣慰的。 至少以后先生的身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高朝。 这人身在锦衣卫,接收的消息比天下任何人都多,朝中一有风吹草动,他总会第一时间知道。 把他拉过来,先生如虎添翼。 欣慰过后,她又开始忐忑。 很显然,他们两个男人之间已经交锋过,可为什么顾长平还没来找她? 是真的生气了吗? …… 锦衣卫府。 高朝站在纪刚面前,“老大,江南粮价波动的事情,查了个大概,有两伙人在暗中兴风作浪。” “说!” “一伙是江湖人士。” 高朝言简意赅:“他们暗中派人采买粮食,用途不知。另一伙则是当地的粮商,他们见米供不应求,趁机囤米哄抬价格,牟取私利。” 纪刚眉头紧皱:“江湖中人为什么要买粮?” 高朝:“不知道,这帮人很厉害,装扮成普通老百姓或者别府的粮商过来买米,都是 现银交易,没留下丁点蛛丝马迹。” 纪刚抬头看他一眼,“你脸上的伤?” “噢!” 高朝摸了摸脸:“回程的路上遇到一伙劫匪,交手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挨了几下子。” 纪刚收回目光,手指在桌上点点,若有所思。 高朝:“老大,这事还得引起重视,我打算等伤养好了,再去南边一趟,得好好再摸摸。” “我考虑一下!” 纪刚走过去,拍拍高朝的肩,“这一趟辛苦,差旅费拿来我报销,我让人给你多报些。” “那几个小钱!” 高朝浑不在意的笑笑,“多报就算了,有件私事望老大通融一下。” “说!” “这次囤粮的人里,除了这两波人,其实……其实……” “别吞吞吐吐,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 高朝叹了口气道:“其实还有我的一位兄弟,老大也认识,今科探花郎。他三姐和离了,带着一个二岁的女儿。 我质问过了,这小子说他三姐这辈子不能生育,想给她多留些后路,就囤了点粮,买了几处庄子。 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我还得和老大说一下。” 纪刚一言不发,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 高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第五百四十章 轮得到你吗 纪刚脚下一顿,脸色有些埋怨道:“你也说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再往上报,难不成我还怀疑探花郎要造反不成。” 高朝心一松,“我这不是……” 纪刚摆摆手,“回府好好养两天伤,这几天就别往衙门里跑了。” “谢老大!” “去吧!” “是!” 他一走,纪刚捂唇轻咳了两声,心腹从屏风后走出来,“老大?” “你都听见了!” “听见!” 纪刚睨他一眼,“立刻去临安府,把他所说的事情细细再查一遍,尤其是探花郎。” 心腹微惊:“查他做什么?” 纪刚冷笑道:“手足情深我是相信的,但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不多,这些读书人,心眼一个比一个多,查仔细点终归没有坏处。” “是!” 心腹离去,纪刚提笔沾了点墨水,在纸上写下几个关键字-- 江湖人士,奸商,粮食,现银。 纪刚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许久,又用朱笔将“粮食”二字勾划起来。 他有种隐隐的预感,这里头肯定藏着问题,而且不小。 …… 高朝回到自个院中,才长长吐出口气。 本来他是不想把靖七囤粮的事情报上去的,但顾长平却说,纪刚这人表面看起来老实亲厚,但老实亲厚的人不会坐到那个位置, 还需多留个心眼。 这时他才明白,顾长平早在第一时间已经派顾怿去了江南,让他把靖七粮仓里的粮运出大部分去北府。 有了这些准备,他这才大胆的把靖七的事情漏出来。 我已经开始“助纣为虐”了,真他娘的丧心病狂啊! 高朝一拍额头,痛心疾首的想。 …… 翰林院。 顾长平上完一节课,回到院子,发现沈长庚坐着等他。 “长平,我这心总觉得放不下,不知道高朝的那些说辞,纪刚会不会相信,谎话掺上七分真,可终有三分是假。” 顾长平讲课讲得口干舌燥,将书放下,拿过他手中的茶水喝了口,“这世上有天衣无缝的事吗?” 沈长庚摇摇头。 “既然没有,那咱们所做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被查到。” 顾长平将茶盅递还到他手上,“不过是拖些时间罢了,但时间对我们却是至关重要。” 沈长庚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现在就盼着顾怿、温卢愈那边能顺顺利利。” 我也盼着。 顾长平在心里说。 温卢愈在江南收粮,用的是黑道的渠道,分成几十条,甚至几百条支线,就像蚂蚁搬家一样,慢慢搬,一点点挪。 他这么做,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靖七那么大的手笔, 引发粮价波动,引起锦衣卫注意。 锦衣卫没那么好打发,哪怕盛望还在那个位置上,也必须查一个水落石出,给皇帝交代。 “爷!” 齐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探花郎在国子监外,说要见爷一面。” 顾长平良久不语。 …… 正值午休,国子监人来人往。 监生们一眼就认出树荫下站着的是今科探花郎,不由纷纷拿眼神打量他。 靖七对那些好奇的目光浑然不察,伸着脖子往里张望。 片刻后。 齐林匆匆而来,“七爷,我家爷正在辅导学生文章,让七爷先回去。” 那便是不见了! 靖宝寂静半分钟,不自然的咳嗽一声,“如此,我便先走了。” “七爷慢走!” 齐林一脸的恭敬的目送马车走远,也不明白爷为什么不见七爷,明明七爷事事处处都为他着想,还帮着把高公子拉拢了过来。 靖宝此刻只剩无语和委屈。 他在生气。 不是高朝的事,就是囤粮的事。 靖宝太清楚顾长平这人。 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他们几个犯了错,必要先挨一顿板子或者罚跪,然后他再过来揉一揉。 这一招竟然用在恋爱上,绝了。 直男本色。 一连两天,靖宝蔫蔫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除了上衙, 下衙,就缩在自己书房里。 她其实心里很不爽。 如果真有错,他说,她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钝刀子割肉。 这算什么? 靖宝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唰唰唰写三封请帖,约那三人去楼外楼喝茶聚餐。 干什么要闷在府里为那人坐立不安,魂牵梦系? 走! 七爷要自己找乐子去。 …… 翌日,休沐。 傍晚时分,靖宝早早等在包房里。 钱三一头一个来,见了靖宝就直嚷嚷: “这个局你不组,我也要组了,高朝这小子最近几天都闷在府里,说是养伤,鬼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今儿个趁着你们都在,一会得好好问问。” 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靖宝在心里回敬他一句。 徐青山随后而至,一身素色长袍,手臂上还别的一缕白线,这是至亲之人去世后戴的,重孝的要戴三个月。 见着靖宝,他笑道:“这顿我请,不花你的银子。” “到了楼外楼还要你请,你这是在寒碜谁?” 靖宝白他一眼,亲手替他冲了一壶上好的菊花茶,徐青山心暖的同时,朝钱三一冷冷睨过去。 钱三一立刻转了个身。 看不见,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徐青山一脸惨不忍睹,都是拿俸禄的人了,怎么还抠得要死。 菊花在热水里翻滚的时候,高朝姗姗来迟。 脸上的瘀青虽然淡了,却还是能瞧出一二分来,一进门,这人的目光就死死的盯在靖宝身上,眼神中有几分吃人的狠劲。 靖宝回看过去,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笑。 狐狸精! 高朝在心里骂了句,掀袍一坐,“伙计,上菜。” 菜端上来,所有人都傻眼,竟是从未见过的菜式。 靖宝:“仿的灵隐寺的素菜,青山在孝中,不能大鱼大肉。” 钱三一:靖七这小子就是细心。 徐青山:娘娘腔除了不中意我,别的对我真没话说。 高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王八蛋不会是想连徐青山也拉拢过来吧? 靖宝:“酒是自家酿的米酒,青山你别喝,我给你备了雨前的龙井,你尝尝。” “喝酒!” 徐青山把茶盅往边上一放:“我三月后又要去边沙,这一别不知何时能见。” 钱三一:“喝,米酒算不得荤。” 高朝:“哪那么多顾忌的,孝在心里,不在表面。靖七,倒酒。” 靖宝:“……凭什么是我?” 高朝:“难不成是我?” 徐青山:“我来!” 高朝一见这人又帮靖七,一股邪火直冲脑顶,“你XX妈的给我放下,她的地盘,轮得到你吗?” 第五百四十一章 好心没好报 又来了! 钱三一只觉头痛欲裂,暗戳戳伸出脚,踢了踢靖宝:你让着点,趁机套出他的话。 让就让! 靖宝拿过酒壶,不料却被徐青山一把夺过来,“咱们一个个吃他的,喝他的,还好意思让他动手,是人吗?” “徐青山,你……” “你给我消停些!” 徐青山拧着眉头警告,还故意捏了一下拳头。 “咯咯咯”的声音听得钱三一汗毛直竖,就差大喊一声:徐大将军威武! “美人说的对。” 靖宝从徐青山手上拿过酒壶,“这是我的地盘,我一条龙服务了。” 瞧瞧人家靖七懂事的? 徐青山拿眼睛狠狠剜了高朝一脸,高朝简直要被这个二愣子气出一口老血。 他抬眼看着靖宝。 这小子今天穿了一身半新不旧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仪容堂堂,眼角因为笑而微微弯起,倒酒的动作又柔又轻。 这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诠释着什么叫做“表里不一”、“阳奉阴违”。 钱三一觉得这会的时机刚刚好,于是问道:“高朝,兄弟五个,四个全了,你倒是说说看,那件天塌下来的事情是什么事?” “出什么事了?”徐青山也察觉出高朝不对劲。 高 朝清楚的看到靖宝拿酒的手一顿,阴阳怪气道:“能有什么事啊,帮了人好心没好报罢!” “帮谁?” 钱三一和徐青山异口同声。 高朝睨了靖宝一眼,“帮谁,你们就甭打听了,反正这人吧,触景生情占了两个字。” 钱三一:“哪两个字?” 高朝再睨靖宝一眼:“触生。” 钱三一:“……” 徐青山:“……” 靖宝放下酒壶,笑眯眯道:“这种人,你不杀了她,还留着过年吗?” 高朝:“……” 死丫头,还敢顶嘴! “高朝,这第一杯酒,我敬你!” 这时,靖宝端起酒盅:“一回京就巴巴的来找我,这一趟差辛苦了,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话里有话! 高朝心里那个苦啊,堪比黄莲,也懒得和她碰杯,一仰头就把酒喝了。 “第二杯,青山,我敬你。” 徐青山立刻坐直了,“这酒有什么说法?” 靖宝:“没啥说法,走的时候没送你,回来给你接风洗尘。” 徐青山:“干了?” 靖宝:“干了!” 喝完,酒再斟满。 靖宝:“第三杯,敬三一。” 钱三一心说终于轮到我了,“敬我酒有什么说法?” 靖宝:“以后有什么得罪 之处,你看着昔日兄弟一场的份上,多担待!” 钱三一:“得了吧,你还能得罪我,你是我们中间脾气最好的,探花郎,麻烦以后罩着我。” 高朝无声无息看一眼钱三一,心里骂道:你也就是个二百五。 二百五仰头喝酒,余光却向高朝扫过去。 刚刚他没说真话。 首先这小子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帮人不太可能; 而且他睚眦必报,别说是扯到自个头上,便是当初青山被朴真人算计,他知道后也没手软。 那么-- 那件天塌下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他脸上的伤到底是被谁伤的? 小七小九为什么不拦着? 钱三一心里的疑惑,就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涌来。 “问你们件事。” 徐青山声音压低几分,“朝延削藩的事情,你们说会不会引来一战?” 这话钱三一听着没什么,高朝和靖宝却各自心头一颤。 靖宝迅速做出反应,“青山,这事你怎么看?” 徐青山思忖片刻,“我估摸着战的可能性是五成。” 五成? 你是小看了谁? 高朝眼一翻,“说说,这个结论你是怎么得出来了?” 徐青山神色一哀:“我爹生前说必有一战,我却 觉得只要昊王往后退一步,这仗就打不起来。” 钱三一:“昊王会退吗?” 徐青山:“我觉得有可能,毕竟他的两个嫡子都在皇帝手中。” 高朝顿时风中凌乱。 我草! 他竟然忘了这一茬。 什么在皇帝手中,明明是在顾长平手中。顾长平为了保护这两个孩子,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赐婚。 他当时怕靖七难过,还巴巴跑去安慰他。 高朝顿时肠子都悔青了,靖七这王八蛋根本就是知情的,也体谅顾长平的身不由己。 这时,只听王八蛋又开口道:“青山,若这一仗不可避免,你当如何?” 这话一落,高朝猛的扭头看向徐青山。 我草,我草! 他似乎还忘了另一茬。 青山这小子现在是大将军,徐家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徐青山,你快说,你当如何?”高朝顿时急了。 徐青山看着高朝的眼睛,铿锵有力道: “属于父亲的‘大将军’三个字落在我身上时,我心里就清楚,无论我活着,还是我死了,我都不能给他丢脸。若真起战事,我必誓死守护这片江山。” “啪!” 靖宝和高朝手中筷子同时掉落在地。 徐青 山看着这两人的神色,伸手拍拍他们的肩。 “别露出这副样子,我徐家只出将军,不出孬种,我和侯爷交待过了,万一战死,以后清明就是绑,也得把你们一个个绑到我坟前来。” “你个混蛋给老子闭嘴!” 高朝跳起来,照着徐青山胸口就是一拳,“你能不能说点好的,再说一句,老子扒你祖坟。” “你又要扒我徐家祖坟?” 徐青山只当他听不得这话,还玩笑道:“这都第二回了,你不嫌累,我还替你喘得慌!哎,娘娘腔,你的脸怎么白成这样?” 靖宝回神揉了揉脸,声音发涩道:“没事,这酒喝得有点上头,缓一缓就好了。” 徐青山拉开门,冲楼下伙伴大喊一声道:“小二,再拿两副干净筷子上来。” “来了!” 徐青山接过筷子分给高朝、靖宝,忽然想到一件事:“三一,你小子听我这么说,竟然连筷子都不掉,铁石心肠啊,” 钱三一气笑:“这和铁石心肠有个屁关系,兵部这么多能人,户部钱粮充裕,这仗怎么打?昊王必败无疑,你也一定长命百岁。” “吧嗒!” 刚拿的筷子应声而落。 这一回,连高朝的脸色,都白得惨兮兮。 第五百四十二章 没有第三次 本应该是不醉不归的聚会,因为徐青山在孝中,也因为对峙的朝局,匆匆散了。 高朝磨蹭到徐青山和钱三一都走远了,才冲靖宝使了个眼色。 两人脑袋凑到一起。 高朝摩挲了一下指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把我拉拢过来,可有想过那两人怎么办?” 靖宝实话实说:“也想一并拉拢过来。” 高朝冷笑一声,“想得美!” 靖宝:“我知道,问题出在徐青山身上,他忠君爱国。” “你知道就好。” 高朝的神情有些难过,扭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靖七,他们都是我兄弟,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论感情,不输给顾长平,无论如何我两头都要保住,谁都不能死。” 说罢,他再不言语,甩袖而去。 “这也是我想做的,美人。” 靖宝看着那道踉跄的背影,低低呢喃。 …… 米酒入口微甜,后劲却足,靖宝回府时,感觉脚下有些飘。 屋里没有点灯,却不是漆黑一片,能看到窗边有个影子。 那影子转过身,看着她。 靖宝晃了晃脑袋,以为是幻觉,鼻尖传来淡淡的檀香,她这才明白,不是幻觉。 顾长平终于来了。 隔着几丈的距离,黑暗 中的目光交汇在一起,靖宝委屈的咬住了唇。 “你还委屈,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酷。 靖宝默了几秒,眼睛里透着倔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明明朴真人的膝盖是因为我……” 一想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被蒙在鼓里,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你是无名英雄吗?”她质问。 “你呢,你想做断头英雄吗?这次派去的人如果不是高朝,你还能好好的?” 靖宝没吭声。 高朝找上门的瞬间,她才感觉到后悔。 自己行事还是想得太简单,这个节骨眼上,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朝廷和锦衣卫的注意。 “我错了!” 靖宝把手心伸过去,“给你打!” “啪--” 顾长平不知何时手里多了把戒尺,毫不客气的敲下去,靖宝疼得眼泪都下来。 还真打? “温卢愈在江南,他除了钱庄外,最大的任务就是收粮运粮。”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打着三姐名义收粮,这粮收得霸道又急促,这已不仅仅是锦衣卫盯不盯得上的问题,弄不好还会牵连到温卢愈的那条线。 心是好心,却办了坏事。 “我以为临安府离京中十万八千里,京中 不会在意。” “锦衣卫的线人遍布整个大秦朝,哪怕在北府,在徐家军中,都有他们的探子,何况临安?” “那现在,怎么办?” “知道怕了?” “……给你再打一下!” 靖宝抖抖索索的又伸出手,顾长平心疼的牙关都在哆嗦,却依旧毫不留情的一记板子敲下去。 靖宝眼泪飙出来,却愣是一声不吭。 顾长平没法再看下去,只得扭开视线道:“你有没有想过,高朝万一……” “他不会的。” “你赌的是人心,可万一赌输了呢?” “我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不想到了最后,他们一个个都站在你的对面。” “你这是利用他的感情。” “你不也利用了他对你的感情,让他对我的身世守口如瓶。” 顾长平看着眼前的阿宝,心底暗暗惊骇,短短几个月官场的历练,让她的心机手段都突飞猛进。 她学会洞察人心,也学会如法炮制。 顾长平咬牙,“我没想把他们几个牵扯进来,他们若有事,我便是千古罪人。” 靖宝吸了吸鼻子,“你有事,我就是千古罪人。” “你……” “囤粮是我的错;但高朝这事,在我心里反反复复想了几千遍,我不认为我有错。” 她倔强的抬起下巴:“我在赌,你在赌,皇帝在赌,昊王在赌,这天下就是一场豪赌,就看谁下的赌注更大些。” “啪--” 戒尺再次敲下去,顾长平声音哆嗦道: “我可以赌,你不行。” “凭什么我不行?” 靖宝手心疼得火辣辣,话说得又直又呛。 顾长平喉结滚动,许久,才道:“因为我的胆子很小,只有针尖那么大,你在我心上,他们几个也在,我赌不起。” 这话如同两盆水同时向靖宝泼过来。 一盆是刚刚烧开的滚水,烫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一盆是寒彻骨头的冰水,冷得她瑟瑟发抖。 滚烫的那盆是在说:先生有情有义。 寒彻的那盆却在说: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可能造反成功。 顾长平啊顾长平,这世上哪有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 “九万两银子,我已经给了阿砚,江南的事情你不要再管,我已经处理了,你想知道我怎么处理的,可以问阿砚。” 顾长平的声音越发的严厉:“秘书台是第一次,囤粮是第二次,靖文若,若再有第三次,我……” 狠话说不下去,只好色厉内荏的补上一句:“你自己看着办!” 顾长平几乎是落荒而逃。 再 多呆一瞬,他定要忍不住把人搂进怀里,好言好语的哄着,可有些事情一旦纵容,她行事就会变得肆无忌惮。 一旦肆无忌惮起来,她离真正的危险便就不远了! …… 靖宝看着自己红肿的手心,眼泪哗哗哗下来,也不知道是委屈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 谈个恋爱,还被男人打手心,也是没谁了! “爷!” 阿砚捧着匣子走进来,把匣子放在桌上后顺势将烛火点燃,然后掀起衣袍往地上一跪。 “爷,这是先生给的银子,中秋那天我说谎了,我不是专程给爷去买肉月饼的,而是被先生叫去。” 靖宝哑然半晌,苦笑了下,“他是不是让你把囤粮的地方都写下来?” 阿砚点点头。 “然后他会想办法把一部份粮运出临安府,这样我用三姐的说辞就显得真实可信。” 靖宝往下推理,“你肯定还把你的私人印章给他了,这样临安那边的人才会乖乖配合。” 阿砚心底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只得又点点头。 靖宝跌坐在椅子里。 温大哥那边应该已经在操作运粮的事,自己横生节枝,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动作。 想到这里,她觉得这三记手心,顾长平打得还轻了些! 第五百四十三章 北府的密探 中宫。 王皇后正在陪太子玩耍,心腹宫女走进来,冲她微微颔首。 “太子累了,嬷嬷带他下去安置吧。” “是娘娘。” 小太子长得虎头虎脑,很会看人脸色,见母后有事,忙行礼道:“母后也早些安置。” 王皇后含笑点点头,目光向四周的宫人看去,“你们也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 “是!” 内殿没了旁人,宫女方才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娘娘,北府密信。” 王皇后心中一惊,忙接过来看。 看完,脸色大变。 宫女偷眼看着皇后的五官微微扭曲,忙问道:“娘娘,出了什么事?” 王皇后冷笑道:“所谓鞑子来犯竟是昊王金蝉脱壳的借口,那仗打了不过十日,未死一兵一卒,他可真是好本事!” 宫女倒抽一口凉气:“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娘娘,得赶紧回了皇上,早做决断。” 王皇后恍若未闻,呆坐了片刻,才道:“不必,北府那头可不止王家有密探,只怕皇上此刻也已经收到密报。” 顿了顿,她又道:“你去趟御书房,替本宫给皇上送点宵夜,送的时候,你多留个心眼便是!” “是,奴婢这就去送。” 一刻钟 后,宫女去而复返。 “娘娘,被您料中了,皇上刚刚派人去请锦衣卫总指挥纪大人,奴婢离开的时候,纪大人刚刚到。” “为何找的是纪刚?” 王皇后面露不解,都到这个份上了,难不成皇上还相信昊王是清白吗? 这个时候就该把兵部,户部那帮官儿都叫进来,商议一下怎么镇压才是。 她摇摇头,叹道:“真真心慈手软啊!” …… 御书房。 纪刚跪在殿中间行礼。 李从厚没叫起,直接把那封北府的密信砸他脸上,“你好好看看吧!” 纪刚三下两下看完,惊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皇上,这信是何人所写,可信否?” “朕安在北府的密探。” 李从厚勃然大怒道:“若不是朕暗中多留几个心眼,竟真要被他蒙骗去。拿战事来脱身,他好大的胆子!” 纪刚见皇帝气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忙道:“回皇上,臣有件事要回报。” “说! “前些日子,约大半个月前,臣接到江南锦衣卫的密报,称临安府,乃至整个江南的粮食都在上涨,臣立刻派锦衣卫左抚镇使高朝去了趟江南。” 纪刚:“高朝出发后,臣心中还觉得不安,于是又派锦 衣卫右抚镇使盛二带着几人暗中潜入北府,打探兵粮的事。北府那边山高路远,暂时还未有密报回来,但江南那边却是查到了一些眉目。” 李从厚眼神一厉:“说下去。” 纪刚一字一句:“有人在江南收粮。” 李从厚惊道,“是何人?” 纪刚:“回皇上,高抚镇没有查到,只说与江湖人士有关,他在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一伙劫匪,差点丢了性命。” 李从厚隐隐只觉内心大为不安,“以你之见……”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纪刚正色道:“若是皇上没有给臣看北府的密信前,臣还不敢把江南粮食与北府联系起来;如今看来,不是臣想多了,而是臣想少了。” “何以见得?” “无风不起浪。若昊王当真清白,又何必用蒙古鞑子来金蝉脱壳?他大可堂堂正正在京中呆着,心中有鬼,才行此等小人之事。” 李从厚颓然跌坐在龙椅里。 当初北府那边就有消息传来,昊王在暗中囤兵囤粮,他前后派了两拨人过去彻查,却始终没查到什么。 他为此还大发雷霆,骂那些人个个饭桶。 如今看来,不是他派去的人无用,而是李君羡将北府守得密不 透风,铁桶一块。 年轻的皇帝字字痛心,“如此看来,他早有反心啊。朕悔之不及。” 这话,纪刚不敢接,更不敢往下深想。 放虎归山,其患无穷,当初就不该放昊王离京,如今山高路远,想一击制敌,已是千难万难了。 这时,李从厚从龙椅上走下来,在纪刚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纪大人!” “臣在!” “你亲自去江南,联合江南诸位父母官,将粮食一事查个水落石出,谁不配合你,你可直接将那人的乌纱帽摘去。” “是!” “还有,再暗中派一拨高手入北府,势必要找出昊王囤粮囤兵的证据。” “是!” “纪大人,朕对你给予厚望,你可不要辜负了朕。” “臣定当孝忠皇上,尽心尽力,肝脑涂地,绝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去吧!” “是!” “慢着!”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密信上所言之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朕在北府有密探,想必他在京中也安了人。” “皇上,臣一定把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 李从厚点点头,“去吧!” 王中等纪刚离开,又焦急地走过去,“皇上,边沙密报。” 李从厚 还未从昊王造反的震惊中缓过一口气,疲惫道:“读来,朕懒得看了。” 王中忙读道:“边沙诸部趁着徐家军群龙无首,集结来犯。” 李从厚呆了片刻,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将王中踢翻在地,指着他勃然大怒道:“一个个都想乘虚而入,真当朕是好惹的?” 王中知道皇帝是迁怒,也不敢哼一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道:“皇上,事不宜迟,让徐将军归军吧!” 皇帝却慢慢坐了下来,强自掐住自己虎口,半晌,终于吐出一句:“传朕旨意,叫徐将军立刻动身前往边沙,一刻都不得耽误。” “是!” 王中迅速退到殿外,派人立刻去徐家传旨,刚吩咐完,又听皇帝在殿内唤他。 “皇上?” “去把苏太傅、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给朕都喊过来。” “是!” “慢着。” 王中顿步,看着皇帝,皇帝沉吟半晌,道:“去把刑部郎中王渊也给朕喊来。” “是!” 王中低头匆匆去了,跨过门槛时,仓促的抬头看了眼天空,天空暗沉,无星无月,像块黑色的大布罩着人间。 他看得心里咯噔一下。 这花好月圆,岁月静好的日子,到底是结束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将军赴边沙 “圣旨到--” 黑夜的一声尖吼,惊得徐家所有人都慌乱的从床上爬起来,穿戴好衣服赶紧往前厅去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徐将军即刻出发,奔赴边沙,抵御外敌入侵。” “臣,接旨!” 徐青山接过圣旨,双目炯炯有神道:“劳祖父替孙儿把圣旨放进祠堂,劳娘帮儿子收拾行囊,传令下去,徐家军半个时辰后出发。” 三件事,安排的忙而不乱,宣旨的太监王中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心里说不出的感叹。 他还记得去年定北侯领着他进宫,这人分明还是一个儒雅书生,浑身的书卷气,话说得也木讷。 不想短短大半年的时间,便生生被刚刚去世的徐大将军磨练成了一把锋利的好刀。 “将军,一路顺风!” 王中由衷的躬身拜下去,徐青山哪敢让他拜,忙扶起道:“事发紧急,就不招呼公公了。” 一转身,他又道:“来人,替我戴甲。” 铠甲穿上身,沉沉响动,徐青山走到祖父跟前,撂袍双膝下跪,“祖父,孙儿去了,您多保重。” 定北侯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道:“去跪一跪你娘。” 褚容被人 搀扶着上前。 她的后背有一点佝偻,脚下更是僵硬的迈不动步。 这人啊,活得就是一口精气神。 丈夫一死,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那个在边沙精干利落的将军夫人,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娘,您多保重,儿子……” 徐青山哽了哽喉咙,“儿子会好好的。” 褚容神色微微一动,面露不舍。 若是从前,她定会说几句“我儿英勇,为国杀敌”的场面话,只是活到了这步田地,她突然明白过来,夫妻相伴到老,儿孙绕膝,家长里短,才是极致的人间烟火。 于是,她说:“儿子,娘等着你为我送终,你要平平安安回来。” 徐青山浑身一颤,深深将头磕了下去。 挥别亲人,年轻的徐将军翻身上马,踏夜而去。 行出数百丈时,他突然一勒缰绳,扭头道:“我还有一心事未了,你们去城门口等我,我片刻就到。” 说罢,他调转马头,狠狠一鞭子抽下去,马一惊,疯疾着向靖府奔去。 …… “徐将军,徐将军,你不能进去,我家爷在……七爷,七爷……徐将军来了,徐将军来了。” 阿蛮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真是要命 了,七爷这会还在净房呢,这徐将军就直直往里闯,跟头蛮牛似的,拦都拦不住。 蛮牛一边往里走,一边高喊:“娘娘腔,娘娘腔。” “青山,你怎么来了?” 靖宝用一件披风裹住身子,头发来不及束起,还在往下滴着水,“你这是要……” “沙边有战况,我得马上走。” 徐青山愣了一下,这小子在自个房里套一件披风做什么? 来不及细想,他道:“有两句话特意过来交待一下。” 靖宝忙敛了惊色,道:“你说。” 徐青山:“高美人不对劲儿,你素来心细,替我问问。” 靖宝:“放心。还有一句什么话?” “我娘她……” 徐青山声音发哑,“你若有空,把我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那些趣事,糗事都说给她听,不要多,一月说一件便够。” 说罢,他上前一步,突然伸手抱了抱靖宝,“娘娘腔,你保重。” 一触即放,转身离开。 靖宝没有抬头,听着那铠甲的响动,觉得这人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边沙告急,那是不是意味着留给北府那边的时间,更多了些? “阿砚?” “在!” “拿二千两银子追过去,顺便帮我带两个 字给他。” “爷,哪两个字?” “平安!” 子时的梆子敲过,徐家军已疾驰在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 无人知道,此刻的官道上还有数名锦衣卫高手,他们从南城门而出,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往北,另一路则往南。 与徐家军声势浩荡相比,这两队人马走得悄无声息。 …… 翌日,靖宝的手心肿起来,阿蛮替她擦药,一边心疼自家爷,一边在心里把顾长平骂了好几遍。 靖宝怕被三姐看出来手肿,早饭在自个房里用,用完便匆匆去上衙。 入了秘书台,发现几位内阁大臣早就进了御书房听差。 “陆大人,今儿个阁老们怎么都这么早?” 陆晨晓也正奇怪着,睨了靖宝一眼,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边上的另一个文书压低声道: “昨儿个苏太傅,兵部尚书,户部尚书都被叫进宫,听说是一夜没回去,就歇在宫里。对了,刑部王郎中也被请来了。” “王郎中?” 靖宝皱眉问道:“哪个王郎中?” “这你也不知道?” 那人翻着眼睛,“皇后的兄弟王渊啊!” 靖宝心说我如何能不知道,只不过王渊的品阶差太多,让人不敢相信。 “ 他进宫做什么呢?昨儿个我的同窗好友徐将军连夜去了边沙,会不会是为着这个?” 那人手一摊:“还真说不好?” 靖宝试探道:“或者跟北府有关?” 那人:“那就更不知道了。” 靖宝还要再问,却见陆晨晓冷冷睨着他,忙冲他嘿嘿笑一声,把问题都咽下去。 还笑? 秘书台什么规矩,个人当个人的差,个人侍候好个人的主子,能随便问来问去吗? 陆晨晓算是发现了,这小子是个好奇宝宝,什么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在众文书们焦急等待时,相熟的小太监又跑来赚外快了。 与别回不同的是,这一回他只压低声说了几个字:“与北府那头要开打了。” 靖宝心下不由狠狠一掣。 难怪连夜召苏太傅,兵部,户部的大臣进宫,原是为了这个事。 可不应该啊! 边沙告急,正是要用兵,用粮,花银子时候,按理不应该再把战线伸到北府。 更何况昊王刚回京不久,两个孩子也在京中做人质,皇上这么急到底是为什么? 莫非,又出了什么事? 这时,只听小太监又神神秘秘道:“顾博士可能要倒霉。” 靖宝惊得顿时心砰砰直跳。 第五百四十五章 北府出事了 靖宝闻言,便如五雷轰顶一般,惊道:“这是为何?” 小太监:“禁卫军已经将昊王两个孩子住的院子围起来,皇上下令让顾博士安心在府里教导两个孩子的学业,不必再去国子监教书,你说这顾驸马倒霉不倒霉。” 靖宝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只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皇帝这个旨意在情理之中,昊王的两个嫡子是皇帝捏在手上的王炸,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只能这么做。 可这样一来,整个顾府也都应该在被围之中,顾长平就被困死在府里,出入不得自由,这可怎么办? 靖宝手背匆匆擦了一把眼角急出来的泪,正要再问几句时,才发现小太监不知何时已拿了银子离去。 众文书们或喝茶,或枯坐着,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均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沉重神情。 战争一触即发,凭他是谁都轻松不起来。 靖宝走到秋阳下。 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她的脑子异常清明-- 昨儿一定有事发生,到底是什么事呢?能通过什么方法打听到呢? …… 昨儿一定有事发生? 到底是什么事呢? 高朝翘着二郎腿,心里也在盘算着这个问题。 他看向小七,小七为难的摇摇 头,也真是见鬼了,一夜之间,锦衣卫少了很多人,连纪刚都不知去向。 在锦衣卫当差,所有人的差事都由指挥使大人安排,差事之间并没有关联,也各自保密,所以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纪刚是不会出四九城的。 因为他一离开,锦衣卫就群龙无首。 自家爷担心的没错,定是有事发生。 若是别的事情,那还好说;若是牵扯到江南,牵扯到七爷,甚至牵扯到北府…… 那可就麻烦大了。 这时,小九进来,掩门道:“爷,出事了。” 高朝被他说得心里咯噔一下,“快说,什么事?” 小九:“顾府四周都是禁卫军。” “什么?” 高朝急得跳起来,脸都绿了。 小九忙道:“爷别急,不是那桩事,而是宫里有旨,让先生在府中好好教导两个孩子读书,无事不要出门。” 吓死老子了! 高朝跌坐椅子里,一下又一下的拍着胸口。 小九:“对了爷,徐将军昨晚连夜赶去边沙,说是有战况。” 这小子竟然没和他道别就走? 边沙的战况有那么急吗? 高朝脑子里嗡嗡嗡嗡,像是有只苍蝇在不停的飞。 边沙战况、顾家被围、纪刚和众多锦衣卫失踪……这些 事情在同一个晚上发生,有必然的联系吗? “小九,你立刻派人去宫门口守着,靖七要下衙,直接把她拉去我的别院。” “爷找七爷是……” “蠢货!” 高朝一腿踹过去,吓得小九赶紧往后跳了一步,忙不迭道:“我知道了,是想向七爷打听打听情况。” 高朝不理这个笨蛋,冲小七递了个眼神道:“你想办法跟锦衣卫别的人套套关系,花点银子也无所谓,一定要打听出纪刚去了哪里。” “是!” 小七、小九同时离开,屋里静了下来。 高朝走到脸盆前,想洗把脸好让自己脑子清醒清醒,低头看到水里的人,忽觉得悲从中来。 这还是从前玉树临风的自己吗? 整个一不修边幅的落魄王孙。 顾长平啊顾长平,老子这条命,早晚要交待在你这只狐狸手中。 …… “阿嚏!” 顾长平异常响亮的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自己在院中已站了半天,脚有些发麻。 今日顾府的门刚打开,禁卫军便鱼贯而入,将两个孩子的院子团团围住。 除此之外,昊王妃留给两个孩子的人手,大部分被赶回了昊王府,只留下几个贴身侍候的下人。 北府那边出事了,这是顾长 平头一个直觉。 而且不是小事,这是他第二个直觉。 “爷,现在怎么办?”齐林的声音有些发颤。 顾长平看着院里的一株桂树,低声道:“别自乱阵脚,静观其变。” 还能静观其变呢? 如今人都出不去! 齐林脸色苍白的难看。 顾长平扭头看着他,道:“我先去给两个孩子讲课,中午你让厨房多做几个菜,再弄点好酒,请侍卫们吃,他们干巴巴的站着,也挺累的。” 齐林顿时又活了过来。 吃饭喝酒是假,爷是想让他和这些人混熟,能打听出一些消息最好,打听不出来,这层关系说不定对将来也有用处。 爷在慢慢筹谋呢! “是!” 他答的异常响亮。 …… 顾长平夹着书走到院子前,“讲书时间到了,请问我可以进去?” 门口的两个禁卫军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多谢!” 顾长平微微颔首,一脚踏入院中。 进到内屋,还未站稳,两人孩子便飞扑过来。 “先生!” “先生!” 顾长平一手搂一个,目光一扫,发现屋里所有的下人瑟瑟发抖,都吓傻了。 “你们都是王妃身边的老人了,王妃器重才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们。王爷守着 北府,抵御蒙古鞑子,先帝说他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未攘尽,皇上怎可自毁。”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有种令人信服的厚重:“外头的风风雨雨与你们无关,你们只需做好份内之事,等昊王妃归京,我自会求她赏你们。” 几个下人都是忠仆,吓傻是因为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他们见顾长平话说得笃定,方才稍稍安下心。 “你们两个,把昨日布置下的作业给我看。” 俩孩子抬头,眼泪汪汪的看着顾长平,一动不动,命都快没了,作业给先生看了又怎样? 顾长平嘴角微微扬起,尽可能使自己的脸看起来柔和一些。 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惊活过了今日,担心没有明日。 “不用怕,你们总还有先生,没有哪个先生不护着自己的学生。” 这话,也是二十多年前苏太傅对他说过的话,两个孩子听完,想着父亲临走前的交待,遂抹了一把泪,坐回各自的书桌前,翻开了书。 “今日要讲的是……” 男人低沉的声音传到院外,左右两个禁卫军对视一眼,心道: 顾长平的心还真大,自己的差事没了,还能好言好语的劝两个孩子读书。 真真书生意气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兵贵神速啊 一堂课讲完,已是午时,厨娘拎着食盒进来。 顾长平见两个孩子吃上了,这才走出院子,余光瞄了眼正在给禁军送酒菜的齐林,目光微微一凛。 北府那边会出什么事呢,囤粮囤兵的事情已经过去。 江南的事?顾怿应该是能处理干净的。 那么还有什么事? 他现在被困在府里出不去,一府的禁卫军,都是身怀武艺的人,大白天暗卫也不能送消息进来。 真正的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顾长平重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寸步难行。 …… 御书房,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手扶几案慢慢坐下来,忽觉得胸口一疼,脸上带出几分痛色。 王中伸手去扶,却被皇帝一把挥开。 下首处,苏太傅,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王渊垂首而立,熬了一晚上的脸色,都有些发青。 尤其是苏太傅,短短一夜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李君羡竟有反意。这孩子从小就聪慧过人,功夫也练得好,诸王中他算翘楚,文治武略并不输于先太子。 但祖宗规矩不能坏啊。 李从厚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王渊这张年轻的脸上。 王渊主战,正合自己的心意,偏偏苏太 傅用边沙的战事相劝,还拉着户部尚书一道,称国库耗不起两场战争,必须缓缓来。 “如何缓缓?” 李从厚又怒上心来,一拍桌子:“这是朕的江山,是先帝亲自传授给朕,乱臣贼子有何等颜面来抢来夺?” 苏太傅已不想再分说。 这一夜他说得够多,从国库并不丰盈,到兵部没有合适领兵的将军,再到边沙的战争,一层层分析,一点点剖析,可皇上还是想起兵。 这兵能起吗? 不能啊! 边沙这次来犯集结的是八个部落,徐议病逝,徐青山初出茅庐能不能压得住阵还两说。 “皇上,怎么着也得等到徐将军打了胜仗才可动兵。”苏太傅叹道。 “等徐将军打了胜仗,昊王那头兵更多,粮更满,还不是占得先机?” 一道声音横出来,正是王渊。 “要我说啊,趁他现在羽翼未丰,不如打他个措手不及。” “荒唐!” 苏太傅怒道:“昊王长年守着北府,有粮有兵有将,如何羽翼未丰?” 王渊冷笑一声道:“苏太傅这话,就是不相信昊王会造反?” 苏太傅一噎。 “还是说!” 王渊冷着脸道:“苏太傅顾念昊王曾经是你的学生,想拖延些时间,好让昊王多作准备 ?” “你……” 苏太傅气得几欲昏倒,硬撑着咬牙骂道:“血口喷人!” 王渊:“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暗藏私心?太傅大人别忘了,当初让皇上纵虎归山的人,也是你!” “你,你,你……” 苏太傅眼前糊作一团。 他缓缓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忽的脑袋一沉,一头栽了下去。 边上的小太监眼明手疾,堪堪将人扶住,用力掐了一把人中,“大人,大人?” 苏太傅幽幽转醒,奋力大吼道:“外掳未灭,如何内战?皇上,万不可操之过急啊!” “来人!” 李从厚阴沉脸道:“送先生回府,这几日都不必再上朝了。” 这是让他闭嘴的意思。 苏太傅欲再说,却见上首处的王中冲他摇摇头,苏太傅心头一悲,只得强撑着行完礼,被人搀扶出了宫。 他一走,王渊趁机进言道:“皇上,兵贵神速,还请皇上早早派兵征代北府,杀昊王一个措手不及。” 连措手不及这种大话都能说出来,这王渊到底太年轻啊! 李从厚虽有起兵的意思,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北府军,那是几乎可以与徐家军旗鼓相当的一支军队。 昊王囤兵囤粮,能没有准备吗? 他心下起厌, 疲惫的摆摆手,“朕也乏了,出去透口气,你们先商议着。” 说罢,他从龙椅上起身,甩袖而去。 王中忙不迭的跟过去,却见皇帝并未往后殿走去,而是从偏殿出门,径直往外走。 “皇上这是要去透口气啊?”他在心里问了一句。 李从厚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雕梁画栋的御书房像一只巨兽,嘴一张就要把他吞噬了。 还是外头的空气新鲜。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远远见拱门前,青石路上有一个穿着官袍模样的人踮着脚,勾着脖子往路尽头看。 “那人是……” 王中那是什么眼神,忙道:“回皇上,是苏太傅的文书靖文若,瞧样子好像在等苏太傅。” “去告诉他不必等,太傅出宫养病去了。” “是!” “慢着!” 李从厚突然叫住王中,“朕自个去吧!” 他记得这个小文书,长相秀气,言语幽默,瞧着就有几分灵气,不知为何,李从厚突然想见见这个探花郎。 王中知道皇帝脾气,也不敢拦,心里盼着这探花郎可识相些,别像苏太傅那样冲撞了皇帝,坏自己前程。 …… 靖宝此刻正心急如焚。 苏太傅怎么还不来? 那些内阁大臣们怎么还不来? 眼看着就 到晌午了,这事怎么还没议完? “苏太傅出宫养病去了!” 靖宝听这声音,咯噔一下,忙扭过身跪倒叩首请安,“皇上!” 心里却不安的猜测着,太傅大人好好的怎么就出宫养病去了,莫非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起来吧!” 李从厚淡淡道:“陪朕走走。” “是!” 靖宝爬起,低头躬身跟上,也不敢跟太近,留着两三步的余地,从身形看有点战战兢兢的意思。 李从厚顿足,冲靖宝一抬下巴道:“朕记得你在殿试的时候,还与状元郎挤眉弄眼,怎么如今看着,胆子倒是小了许多。” “回皇上,那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靖宝垂下眼帘:“如今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多了,胆子就变小了。” 摩擦? 李从厚微一皱眉。 靖宝忙解释道:“摩擦就是捶打的意思。” 李从厚:“你倒说说是谁捶打了你?” “生活!” “……” “还有长辈,同僚,上司。” 靖宝偷偷看皇帝一眼,又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捶打,不上进,皇上,臣没有抱怨的意思,也不是发牢骚,而是对生活充满了感激。” “哼!” 年轻的皇帝露出了十二个时辰中,唯一的一记笑意。 第五百四十七章 要紧那一头 “你倒是比你上司会说话。”李从厚眼一眯。 靖宝察言观色道:“臣说的都是闲话,闲话谁都会说;太傅大人说的是要紧话,要紧的话大都不太好听。” 皇帝的眼波动了下,看着靖宝不语。 一旁的王中掀起眼皮,这个探花郎可真真不简单,这话说得既有分寸,又有水准,还很逗趣。 靖宝见皇帝不语,诚惶诚恐道:“皇上,臣说错话了吗?” “没有!” 李从厚回过神,背着手往前走。 靖宝紧张地拿袖子擦了把汗,正要跟上去,不料皇帝又突然停下来,“若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探花郎会选择如何做?” 靖宝先一怔。 一波未平指边沙,一波又起指北府。 这时她的脑子转得比风火轮还快,沉吟须臾,垂首道:“臣是个笨人,只能捡要紧那一头。” “若两头都要紧呢?” “那就看哪一头臣可以轻松摆平,哪一头得费些功夫,臣一般会选择轻松的,再去弄那些费功夫的。” 皇帝目光如炬,咬字很重:“如此看来,探花郎还是个图省事的人。” 靖宝嘿嘿干笑:“回皇上,这算不得图省事,若臣选择那费功夫的,就再无手去做那些轻松的,这不是两头都得不到好吗?” 皇帝微微一愣,看向靖宝的目光带着探究。 靖宝被他看得稍稍偏了偏脸,“……皇上,臣都是胡说八道的,当不得真。” “你叫什么?” “姓靖,名宝,字文若。” “一个男人,为何用个宝字?” “回皇上,是如珍似宝的意思,我们这一房,就生了我一个男的。” “还是太过女气!” 靖宝忙挺了挺胸脯,赤红着脸道: “回皇上,您可以侮辱我长得女气,但不能侮辱我的名字女气,这名字还是我爹给我取的呢,我爹要是泉下有灵听见,棺材板都压不住。” “大胆!” 王中被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前头还在夸这小子会说话,这会子怎么又犯混了? 侮辱? 棺材板? 那是能在皇帝跟儿前说的正经话吗? 忽的一道锐光看过来,王中忙不迭的垂下头。 李从厚沉默许久,方面无表情道:“靖文若。” “臣在!” “你上司苏太傅身子有恙,你在秘书台无事可做,为了不浪费朕给你的俸禄,明日开始你在御书房外头听差。” “啊,那我不是要站好久!” 靖宝低估一声,见一旁的王中眉毛直直竖起来,忙跪地道:“臣,跪谢天恩。” 李从厚转身,甩袖就走。 王中狠 狠的瞪了靖宝一眼,一溜的小跑跟过去。 脚步声渐远,地上的人儿瘫软在地,兀自喘息了半日,才缓缓抬起头。 黑眸中哪有半点天真烂漫之色,有的只有劫后余生的后怕。 这一处拱门,这一条青石路,是她思忖再三后才定下来的守株待兔的地方。 这里离秘书台很近,听内侍们说,皇帝一个月中总会往这里走走,她本打算守一个月的兔子,哪知头一次便中了头彩。 在御书房外当差,是她终极的目标,若没有今早的事,她定会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去获得。 但此刻她已经顾不上了。 …… 李从厚再次回到御书房,目光落在户部尚书身上。 “边沙钱粮你要保证,北府那边也要预备起来。钱不够,江南,两广这一季的税收让他们提前运到京中,朕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你再跟朕叫穷,就直接回家养老吧。” 户部尚书松出口气的同时,又揪起一颗心。 三个月,怕已经是对北府那边最大的宽限,这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 但…… 北府那边是个无底洞啊,就算江南、两广,甚至两湖的都收上来,只怕也填不满。 真要他老命了。 “王大人!” “臣在!” 李从厚看着兵 部尚书,冷冷道:“从今日起,各军各营加紧操练和实战学习,若你那头给我掉链子,你要你的人头。” 王子澄一惊,忙大声称:“是!” “皇上!” 王渊不甘心第一次被点名进御书房,什么屁事都没做成,“当真要等三个月吗, 黄花菜都凉了。” 李从厚满脸郁色。 这个小舅子在国子监都读了些什么书,在御书房说俏皮话,这脑子……一言难尽。 “王大人,若你王家肯带头捐个几万两银子,几万担米,朕此刻就发兵。” 王渊:“……”明抢? 王渊:“皇上,三个月料他昊王也掀不出什么名堂来。” 李从厚“哦”了一声,眯起眼睛,遮住了眼中的一抹失望。 这小子比起他姐姐来,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都下去吧!” “臣等告退。” 御书房里空荡起来,李从厚看了王中一眼,王中忙上前问道:“皇上?” “通知北府那边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昊王藏粮的地方,想办法一把火烧了。” “是!” “慢着!” 李从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北府那边有条暗线,朕一直留着没用。” 王中点点头,“那是皇上仁慈。”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回朕要用一用 !” 李从厚冷然道:“通知她,让她设法探出李君羡安在京中的密探。” “是!” …… 靖宝折回秘书台,秘书台一干人早已从小太监耳中得知了消息,纷纷围上来问他遇到天子的情况。 靖宝一一作答。 众人的道喜不甚诚心,有几位的眼中明显带着不屑和嫉妒,她不作理会,正欲回院子。 一扭头,目光直直对上数丈外的陆晨晓。 陆晨晓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这小子不仅善于钻营,还很有些手段,不过替太傅大人解围的那两句话说得甚好。 算他有良心! …… 挨到下衙,御书房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靖宝如往常般出了皇宫。 一到宫外,就见靖府的马车边站着个小九,思忖片刻便冲他一颔首。 “阿砚,累一天,去楼外楼打个牙祭。” 小九:“……” 自己都还什么话没说。 到了楼外楼,高朝已经等在包房。 靖宝一句废话都没有:“皇上要与北府开战,具体原因没打听到,但因为边沙的事情,牵扯了精力,他缓了三个月。明日我会去御书房外头当差,多多少少能打听出些东西来。” 高朝一听这话,两只眼睛瞪得大又圆。 御书房当差? 这小子怎么做到的? 第五百四十八章 哪里出问题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靖宝不理会他脸上的惊色。 “我这头什么消息都没有,纪刚和好些个锦衣卫的高手不见了,具体去了哪里,无人知道,也打听不出来。” “纪刚也不见了?” 靖宝神色大变,“听小太监说,昨儿夜间,纪刚进宫了,那就一定是被皇帝派出去做什么事了。” 高朝:“对,除了皇帝,没有人能差动他。” 两人的目光对上,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倒影。 高朝轻咳一声,“顾府被围了,你知道不知道?” 靖宝:“料到了,无妄之灾。” 高朝冷哼:“也算不得无妄。” 靖宝瞪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得把消息递进去。” 高朝:“只有等晚上,还得是高手,禁卫军不是吃素的。” 靖宝:“你的人身手好,派你的人去。” 高朝:“你文章好,信你来写。” 靖宝:“成交!” 一边磨墨,一边提笔构思,片刻后,脑子里有了雏形,靖宝将笔落下。 高朝翘着二郎腿,看似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其实心里悲伤逆流成河: 终于,我也是造反的一份子了。 妈蛋的! …… 子时时分。 顾长平从小九手里接过信。 他看着那笔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字,心里某 个地方灼烧起来,想当初这笔字还是他手把手教她的。 如今越发的像了。 信一目三行的看完,顺手搁在烛火上点燃,转到桌后,提笔写了几个关键字: 边沙,纪刚,北府…… 顾长平试图从这几个字里面找出些关联来。 然而,毫无关联。 都是浮在表面的东西,深里的东西藏得严严实实。 抬头见小九呆立在一旁等着吩咐,顾长平忙简短的书信一封,“送到沈府,亲手交给沈长庚。” “是!” 小九把信妥妥的收好,正欲出门翻墙,却被一把拉住。 顾长平指了指屋顶上头,“那几块瓦都是松动的,下次再来可从上面走,安全。” 小九:“……”他连这个都预备好了,是料定自家爷和七爷一定会来给他送信吗? 若小九敢壮着胆子把心里的话问出来,顾长平的回答是:是的。 除了姨母小葛氏和沈长庚外,这两人是这世上最关心他的人。 顾长平低下头,目光仍落在那几个关键字上。 沙漏无声。 …… 沈府。 沈长庚正在房里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顾长平出不来,他也进不去,一时间传递消息极不便,偏时局又是这样的紧张,可如何是好? 冷不丁见小九破门而入, 沈长庚吓了一大跳。 “先生给的!” 小九递了信,几个跟斗就消失在黑暗中,沈长庚阅完,思忖片刻后提笔写了几个字,卷成一卷后咳嗽了三声。 一个黑衣暗卫走进来。 “爷?” “立刻给昊王送去,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 “是!” 沈长庚看着门边消失的黑色衣角,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顾长平让他问一问昊王北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按理来说根本不用问,若有事昊王定会第一时间送信过来,这一次悄无声息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千里之外的江南。 钱庄,暗室。 温卢愈抿了一口米酒,又抿了一口米酒,这江南的米酒真他娘的好喝,虽然甜,却有后劲。 “顾怿啊,这米酒他娘的就跟女人一样,甜归甜,还是会醉人,得让你家爷悠着些。” 顾怿:“……” 什么女人,什么喝酒的,啥意思? 顾怿:“温爷,赶紧的吧,再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你急什么?” 温卢愈再抿一口,两条眉毛挤成一条,便不再说话了。 顾怿看得有点堵心,但在人家的地盘上,又不敢太放肆。 这时,温卢愈突然一松眉,道:“这事光靠我们俩个根本来不及,还得 找一人。” “谁?” “九良兄。” 温卢愈放下酒盅,“这小子要人有人,要手段有手段,有他帮忙,保证我家靖兄弟露不了馅。不过事情办妥了,我回京得说我家靖兄弟几句,凡事……” 顾怿急了跺脚,“我的温爷,您可别凡事了,火都烧到屁股上了,赶紧的走吧!” “走!” 温卢愈衣袍一撂,便往外走,但嘴里还是不依不饶: “凡事得思虑周全了,不可为了一个男人冲动,否则温大哥这条命,早晚累死在她手上。” 顾怿:“……” 一旁,温卢愈的贴身小厮赶紧上前,冲顾怿耳语道:“我家爷为了运粮的事,整整两天两夜没睡觉,那米酒是解乏的。” “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温卢愈摆摆手:“这小子和他主子就一个德性。” 顾怿:“什么德性?” 温卢愈:“损!” 顾怿:“……” 还好没说贱! …… 正如温卢愈所说的,有了段九良的帮忙,事情异常的顺利,可见他在临安府盘踞这么些年,很有实力。 白天,顾怿拿着阿砚的私人印章,先与粮仓的负责人接触商定方案; 方案商定,顾怿便潜在庄子上,往庄上人家的水缸里洒蒙汗药,再往狗盆里洒一点。 子时,月黑风高,万籁俱寂,段九良和温卢愈的人就开始动手。 神不知,鬼不觉。 庄上人睡一觉醒来,根本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昨夜的觉特别好睡。 如此办法运了四个粮仓,到了第五日夜,段九良去忙活别的事,温卢愈一个人盯着,他眼睛一圈全是黑青。 顾怿笑道:“你这样子跟地府的恶鬼没区别,连扮都不用扮,直接可以走出去吓人。” “我先把你吓死!” 温卢愈吐出舌头,扮了个鬼相,顾怿眼皮都没眨一下。 “木头一根。” 温卢愈摇摇头,敛了玩笑之色道:“今儿是最后一个粮仓,这边完了,事情就结了,希望能顺顺利利。” “肯定会顺利。” 顾怿看着一车一车往外运的粮,掂了掂手里的长剑,“走,帮忙去。” “你去,我一个文弱书生需要休息。” 顾怿自顾自走了。 他一走,无人说话,温卢愈觉得自己站着都能睡着,见不远处有个草垛子,心想反正时间还早,去躺一躺也是好的。 温卢愈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往草垛一躺,困意扑面而来,正迷迷糊糊的时,听到耳边有细琐的声音。 他吓的猛坐起来,一扭头,心脏血管几乎爆裂。 第五百四十九章 我还没成亲 那人趴着,头上顶着一堆枯草,露出半张脸,正用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惊悚目光,幽幽看着他。 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是谁,温卢愈本能的反应是扑过去,掐死这个目击者。 但那人显得比他还害怕,身子往草垛里一缩,整个人像只乌龟一样缩进壳里。 你缩进去就行了吗? 孙子,等着! 温卢愈踉踉跄跄冲顾怿跑去,三言两语后,顾怿眼露杀气,提着长剑就冲过去。 二话不说,长剑刺向草垛,连刺三剑后,突然草垛里传来声音:“别刺,别刺,是我!” 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熟悉。 这时,就见草垛动了动,有人撅着屁股从里面钻出来。 那人扯了把头上的草,咧着嘴,露出一记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顾怿,是我,我是汪秦生。” 汪秦生? 顾怿先是惊愕,却在听到这句话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长剑横在了汪秦生的脖子上。 汪大人尿没吓出来,眼泪吓了出来,跟不要钱似的,喷涌出来。 顾怿惊了。 一旁的温卢愈也惊了。 汪秦生一抽一抽,哭得惨绝人寰,却愣是没发出丁点声音。 他容易吗! 高朝一走,他便整夜整夜开始做恶梦,梦到文若被杀头, 自己也受了牵连,一并押送到菜市口,刀起人头落,他硬生生吓醒。 左等美人的信不来,右等美人的信不来,他彻底慌了。 难道美人没去找文若? 这么大的事,不可能! 那就说明美人遇到了什么难事? 有什么难事可以难倒美人,那小子再怎么不济,也是长公主府的独子,又在锦衣卫当着官儿,除非…… 除非,难道,或者,还是说……靖文若真的要造反? 一想到造反两字,汪秦生再也坐不住,这特么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自己刚刚说了亲,婚还没成,洞房还没洞房,不想死! 又转念一想,还是不对! 靖文若有家有口,还担着一府的责任,他要造反,他特么图啥呢? 图让刽子手看看他的脑袋是不是长得结实? 汪大人踌躇了几个晚上,想出一个自以为是办法的办法:在粮仓守株待兔。 靖文若真要造反,这些粮食是一定不会就这么藏着的,必定要想办法运出去。 五个粮仓,也不必都守,守一个最近的就足够了。 主意打定,他什么人也没带,孤身一人便埋伏在庄子上。 不敢带人啊,人心隔肚皮,万一真有点什么,谁的嘴都靠不住! 就这么着,他守了两 夜,结果一无所获。 不过倒是让他找了一处最佳的藏身地点--一堆枯草堆起来的草垛子,又蓬松,又柔软,还能挡风遮雨。 守到第三夜,动静来了。 十几个壮汉推着独轮车悄摸摸的进了庄子,开始运粮,他大气不敢出,把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他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先生身边的护卫顾怿,还有一个是被下了官位的前任扬州知府温卢愈。 我的七舅大老爷啊! 怎么会是他们! 他们跟文若是什么关系? 汪秦生一颗心怦怦怦直跳,身子往草垛里缩了缩,生怕被人发现后来个杀人灭口。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 那个姓温的好死不死的也看到了这处绝佳的藏身之地,向他一步一步走来。 汪秦生第一个反应是跑。 不妥,动静太大; 第二个反应是赶紧藏起来,等他们离开后再出现。 筹谋的很好,哪知实践的时候遇上了麻烦,有几根干草戳到了他的鼻孔里,痒得他想打喷嚏。 能打吗? 必须不能啊! 他只得慢慢的,一点一点的伸手去拨。 哪知这个杀千刀的温卢愈,耳朵比狗耳朵还灵敏……呜呜呜呜…… 他这不就“落网”了吗。 顾怿和温卢愈被他 哭傻了,心说这人的眼泪不要钱吗,都能水漫金山了。 顾怿受不住,刀往下压半寸,“不许哭!” “塥!” 汪秦生嘴里发出一声异响,然后就像被定了穴似的,当真不哭了。 顾怿抬眼去看温卢愈,巧的是温卢愈向他瞄过来。 四目相对,二人无声进行了一番交流活动。 温卢愈:看出来了没有,这小子就是只菜鸡。 顾怿:除了是菜鸡外,他还胆小如鼠,人云亦云。 温卢愈:杀? 顾怿:不杀。 温卢愈:为什么? 顾怿:怎么着也是我家爷的学生。 温卢愈:那……恐吓? 顾怿:恐吓再加上拖他下水。 温卢愈:行不行得通? 顾怿:就看咱们的手段。 温卢愈:谁唱白脸? 顾怿:你! 温卢愈:为什么是我? 顾怿:你白! 温卢愈:操! 顾怿:我也操! 汪秦生压根不知道,自己人生命运,就是在这几个对眼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见两人面色凝重的一动不动,心想:完了,完了,肯定是在想把他杀了埋哪里好! 就在这时,一只大掌落在肩上。 扭头,是温卢愈皮笑肉不笑的脸,汪秦生眼泪汪汪道:“温大哥,别杀我,我……我……我是 个好人,我还没有成亲!” 温卢愈:“让我猜猜,大半夜的你守在这里,是不是想看看这粮仓会不会有人来运粮。” 汪秦生:“……” “说!”顾怿的刀往下一压。 痛意传来,汪秦生吓得赶紧点点头。 温卢愈:“那么……你是怀疑你的好朋友靖七要造反?” 汪秦生点点头。 “你这个富阳县的父母官,当得还不错!” 温卢愈赞赏的拍拍他的肩,“可惜啊,好官的命一般都不长。” 汪秦生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哗哗哗的流。 温卢愈叹了口气,“死之前,你明白了吗?” 汪秦生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满脸都是一副“我明白了什么”的表情。 “我听说糊涂鬼死后,是要下地狱的,升不了天。” 温卢愈“啧”了一声,“这样吧,我让你做个明白鬼。其实,真正要造反的人,不是靖七,而是你的先生顾长平,当然,他也是为了帮昊王。” 汪秦生愣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抽了自己一嘴巴,老话怎么说来着:好奇害死猫。 他早应该知道文若不是这种人……忽的,汪秦生整张脸一塌。 文若和顾长平是情人关系。 他,他,他们……他们……他们是一伙的!? 第五百五十章 我能相信你 温卢愈无比同情的叹了口气:“知道高朝为什么没有再给你送信吗?” 汪秦生吸着鼻子摇头。 “他其实回京后,不仅找了靖七质问,还找了顾长平。” 温卢愈顿了顿,“他比你聪明,在告发和情人,噢,不对,是人情之间,选择了后者。” 汪秦生心里苦哈哈说:这小子真没出息。 温卢愈:“不仅选择了后者,他还很积极的加入了造反的队伍。” 什么? 汪秦生看着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温卢愈冲顾怿一抬下巴:“他不信?” “简单,杀!”顾怿人狠话不多,直接将长剑往下压。 脖子上渗出点血渍,汪秦生吓得瑟瑟发抖。 温卢愈:“杀你比杀只鸡还轻松,但我却觉得有点可惜,你和靖七,高朝是同窗,听说还歃血盟过誓,更何况还是顾长平的学生,不看僧面看佛面,死了多可惜。” 汪秦生拼命的点头。 对啊,不能杀啊! 你们杀了我,先生和文若他们得多痛苦啊,将来他们大婚,都少了我的份子钱。 “所以,我想让你活。”温卢愈循循善诱:“汪秦生,你想活吗?” 汪秦生除了点头,此刻已经不会说任何的话了。 “ 你也想活,那么这事就好办了。” 温卢愈轻轻的将长剑推开,“顾怿,放他一条生路,顾长平那边我去说,我和他多年好友,这点面子他总是给的。” 阿砚冷笑:“想得太简单了吧,万一他一转身就说出去,害的可是我们。” “我想他不会的。” 温卢愈压下头,看着汪秦生如死人一样惨白的脸:“秦生,我能相信你吗?” 汪秦生:“……”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 这毕竟是诛九族的事情,想我汪秦生熟读诗书,忠君家国,一身正气,怎么可以…… 顾怿:“温卢愈,和这人别废话了,直接杀了,剁碎了喂狗。” “扑通!” 汪秦生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身子抖的跟筛子似的。 呜呜呜呜,我他妈不想死啊! 温卢愈蹲下去,“秦生,我再问你一遍,最后一遍,我能相信你吗?” “我……” 汪秦生终于艰难的吐出了一个字,余下的话都在哗哗哗的眼泪里。 “我能相信你的,是不是?” “呜呜呜呜……” 温卢愈起身,“顾怿,看到了没有,咱们能相信他的。” 顾怿哼哼二声,把长剑往下一插,正正好插在汪秦生的两 腿中间,汪秦生眼睛一翻,差点当场吓晕过去。 “要我相信也行,你站起来,去把那一车的粮运到马车上去。” 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做这个? 汪秦生慢慢抬头,正对上顾怿充满杀气的眼睛,忽的,有道灵光闪过脑底: 这样一来,我也是运粮的一份子,从今往后,我与他们再脱不了干系,成了造反的一份子。 呜呜呜呜! 这世道有逼人为娼的,怎么还有逼人造反的?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汪秦生看看两腿中间明晃晃的长剑,再看看如凶神恶煞一样的顾怿,感觉灵魂慢慢抽离,只剩下麻木的四肢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的走过去,抢过其中一人的小推车。 悲愤,痛苦,折磨,难过,伤心,害怕,惊惧……所有的情绪在这瞬间爆发出来,化作了一股蛮劲。 小推车像是烽火轮一样,呼呼的往前。 温卢愈心下不忍:“瞧你把这小子吓的!” 顾怿:“怎么不说是他自己怂。” “说得是人话吗?” 温卢愈白他一眼,向汪秦生走过去:怪可怜的,再去安慰他几句吧! 忽的,手臂被人拉住,一扭头,却见顾怿浑身戒备 的看着某一处。 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温卢愈吓得太阳穴一颤。 黑暗中,有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过来。 顾怿脚下一提,飞身过去,等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一边狂奔,一边嘴里在低唤着:“爷,爷?” 等再近点,顾怿忙把长剑一收,这人他认识,是汪秦生的小厮富贵。 “你家爷在那边,闭嘴,跟我来!” 冷不丁黑暗中有个人影对他说话,富贵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哼哼半天没爬得起来。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顾怿将他一提,直接提到汪秦生面前,一扔。 这时的汪秦生正哼哧哼哧的推着独轮车,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见从天而降一个活人,吓得把车一扔,拔腿就想跑。 “爷,是我!” “富贵,你怎么来了。” 汪秦生是个胆小的人,虽然一个人半夜出来蹲点,到底还是告诉了富贵自己的去处。 他是生怕自己万一出点什么事,富贵也能带着人寻来。 富贵喘着粗气道:“爷,不好了,不好了,锦衣卫来人,让爷赶紧回府。” “锦 ,锦衣卫?” 汪秦生生生打了个寒颤,手上一软,独轮车直接翻倒 在地。 他刚参加造反,怎么锦衣卫就杀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一旁,顾怿和温卢愈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顾怿嘴里发出一声轻哨声,所有正在运粮的人听见了,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温卢愈迅速把汪秦生扶起来,“你先去应付,要说什么,不要说什么,回程的路上心里打个底稿,别慌,先摸清楚锦衣卫要做什么?” “我,我,我不行,我腿软……我,我走不动路!” 顾怿忽然掰开汪秦生的嘴,往里塞了一颗黑丸子,随后如法炮制,给富贵也塞了一颗。 “这是毒药,三日后,若没有我的解药,你就死定了。” 顾怿冷笑一声,“现在还能走动路吗?” “吧嗒! “吧嗒!” 主仆二人同时一屁股跌坐下去。 顾怿没功夫和这两个怂货磨蹭,一手提一个,扭头交待道:“我送他们回去,顺便探探情况,你这里加紧,实在不行,少运点,必须安全撤离。” 温卢愈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锦衣卫什么人来了?” 富贵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看,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指挥使大人。” 纪刚? 竟然是他! 顾怿和温卢愈的脸色同时一变。 第五百五十一章 同年同月死 汪秦生是骑马来的,自然也要骑马回去,可身子抖成这样,别说骑马了,连上马都难。 顾怿见状,先把人往马上一扔,自己再跃上去。 “抱住了!” 汪秦生:“……” 你喂我吃毒药,还要我抱住你,门都没有。 顾怿双腿一夹马腹,马嘶鸣一声,疾驰起来。 “啊--” 汪秦生身子往后一仰,赶紧伸手死死抱住前面的人。 风一吹,眼泪又下来。 他活了二十几年,除了在科举上栽过一次跟斗,耽误了三年时间,其他都顺风顺水。 哪曾想,一不留神竟做了造反派。 列祖列宗啊,我汪秦生误认先生,误交损友,误入歧途,对不住你们,早知道我就不做官了! 咦?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我要是不考科举,自然做不了官; 能考上科举,是因为拜在顾长平门下; 而他能拜在顾长平门下,是因为认识了靖文若,否则凭他的笨嘴笨舌,笨手笨脚,怎么可能认识高朝,徐青山,钱三一他们,更不可能入了顾长平门下。 那么也就是说,他这个科举名次,靖文若,顾长平的功劳最大; 那么也就是说,自己来富阳县做官,发现他们暗中行的“好事”…… 是老 天派他来还债的?! 也是命中注定?! 骨骼清奇的汪大人,在绕了那么大一圈后,终于得出了以上的结论。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去他XX的命中注定,我只想好好活着啊! 汪秦生心里悲伤的说:先生啊先生,你怎么就想着要造反呢,万一被人发现,你这一脉都要死绝了啊! 到时候咱们六个人就像六只鹌鹑一样,被人卡卡卡的砍下脑袋,倒是挺齐活。 想到这里,汪秦生忽然怔愣住。 “我,徐青山并高朝。” “我,汪秦生!” “我,钱三一!” “我,靖文若!” “今日自愿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同!年!同!月!同!日!死! 一语成谶。 汪秦生忘了流泪,那些在国子监的片断如同走马观灯一样,一帧帧闪过: 五个人打。打闹闹,高美人突然放了一个屁,厚颜无耻的说:你们快来闻闻,本大爷的屁是香的,赏你们了。 徐青山一记老拳砸过去,高美人疼得龇牙咧嘴,他们几个抱在一起偷笑,心里骂:活该。 孔庙前,五人齐齐罚跪着,那呼呼的北风啊,吹得跟人要断气似的。 “冻死了, 挤挤!” “娘娘腔,你挨着我;秦生,你过来点;美人,你别矫情,再矫情我他XX的揍你……” 醒来,谁压了谁的腿,谁枕了谁的胳膊,没人能分清。 碑林前,火光映着五张脸,烤肉真他XX的香啊,钱三一那孙子总是来抢他的肉,他烤一块,那孙子抢一块…… “秦生,读书不是要达到别人的高度,而是自己的高度,你的高度有七寸,那就照着七寸去读,多一寸都没必要。” 富阳县漫长孤寂长夜,这一帧帧是支撑他独自熬下去的动力,只有想到这些,他才觉得自己真正的鲜活过,他被这个世界温柔的对待过。 万一他们出点事…… 汪秦生想到这里,有种万箭穿心的痛,万一……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我与谁去回忆那些珍贵的点点滴滴; 谁又敢大。大咧咧勾着我的脖子,来一句:“汪秦生,你他娘的给我死过来。” 我没银子了,谁会一次次纵容我混吃混喝; 我受欺负了,谁的眼白翻出天际,暗地里却为他出气…… 马背上的风呼呼作响,这一刻汪秦生几乎有些怔然。 他怀念国子监的日子,怀念那些吵闹,怀念那些年少不懂事,和不知天高地厚。 他甚至想到有一回在馔堂,早早占了位置,打了文若喜欢吃的红烧肉,等来的却是文若和高朝几个打。打闹闹的场景。 那一刻,他的心里泛着酸。 他知道自己的份量,也知道高朝几个带他玩,是看在文若的份上。 “我不是这样的人。”文若说。 “你是我在国子监认识的第一个好友,我们又有远亲关系,不一样的。”文若又说。 是的,不一样的。 他们不是普通的同窗,他们是我的兄弟,是手足,是尊敬的师长,是恩人…… 二十年多的时光匆匆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只有他们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 汪秦生深吸了几口气,又慢慢的伸伸脖子,挺挺胸膛,脸上的泪已被风吹干,留下几道清浅的泪渍。 我总要为我的兄弟和恩师做点什么? 别怕,汪秦生,你不是孬种。 …… 顾怿感觉身后的人好像动了动,动完,又没动静了。 他心里有些烦躁,更多的是担心。 瞧着汪秦生的怂样,怕是应付不了纪刚那个狠角色,还得再想个办法恐吓他一下。 “还有小半里,就到富阳县衙门了,你最好先下马,找个稳 妥的地方藏起来,免得让人瞧见。” 顾怿一怔,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不确定的问道:“汪秦生,你行不行?” 汪秦生冷笑一声,“男人,哪有说自己不行的。” 顾怿:“……” “我还没娶妻生子,这条命值钱的很!” 汪秦生冷哼一声,“你把解药给我预备好,驾--” 顾怿看着一人一马,揉揉眼睛,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小子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行,还得跟上去瞧瞧。 主意打定,顾怿身形一跃,飞身上墙…… 马车到了衙门口,汪秦生翻身下马,冲身后匆匆下马的富贵正色道:“别慌,看我眼色行事。” “噢!”富贵到现在还是一头的懵,完全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 “哎啊,纪大人。纪大人,您怎么来了?” 纪刚背手而立,转过身,看着匆匆而来的汪秦生,皮笑肉不笑道:“汪大人忙得很啊!” 汪秦生抹了抹汗道:“真对不住,纪大人,锦衣卫高抚镇走前特意来富阳县叮嘱我,让我盯着些市面上的粮食,您看……我这不是奉他的命,在外头走街访户吗?” 纪刚神色一厉,“深更半夜,走街访户,连个小厮都不带?” 第五百五十二章 汪大人应对 “高抚镇特意交待了,这事最好暗着来,动静太大,容易引起百姓的乱猜忌。” 汪秦生叹了口气,一脸委屈道:“我这初来乍到没几个月,又是外乡人,也差使不动几个人啊!” 纪刚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展颜道:“汪大人都查到了什么?” “回大人,什么都没查到,不过最近我们富阳县的粮价倒是平稳下来了。” 蠢货! 那是因为收粮结束了。 纪刚思索一瞬,道:“汪大人,我听说你的同窗靖府七爷也囤粮了?” 听说? 听谁说? 一定是美人。 美人这么做,不是想把文若卖了,而是想把他从这件事情中摘出来。 “囤了。” 汪秦生一脸怒意道:“这小子真是钱多烧得慌,囤什么粮啊,我们几个都是他兄弟,难不成都会看着他三姐母女俩饿死吗,多此一举。” “他的粮仓在哪里?”纪刚不想听这人碎碎念。 汪秦生心中一惊,忙稳住道:“回大人,粮仓在五里外的李家村,我还特意去瞧过了,那里……” “走,去看看!” 纪刚一挥手,锦衣卫齐声而动。 汪秦生脸色吓得一白,慌忙跟过去,道:“纪大人,您一路风尘仆仆的,要不要歇 一歇,吃点东西再去,这一来一回得一两个时辰,可别让兄弟们饿着了。” “不必了,我们身上都带干粮!” 汪秦生一听,完了,以锦衣卫赶路的速度,只怕会逮个正着。 他心机一动,拎起衣角就往衙门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高喊道:“纪大人,你等等我,人有三急,我,我……我他XX的憋不住了。” 众锦衣:“……” 纪刚冷呵道:“上马,等他。” 汪秦生没敢耽搁太久,正正好是一泡尿的时间。 他抬头看看漆黑的夜色,心说:顾怿你倒是给点力,别喂我吃毒药喂得贼快,这会回去报讯,要贼贼贼贼快! …… 锦衣卫的行军速度,果然快得不可思议,汪秦生只觉得自己胃里的苦水都要被颠出来。 到了庄上,庄主和农人们闻讯迎出来。 纪刚什么废话也没有,一掏腰牌,让人打开粮仓。 庄主一看腰牌上写着锦衣卫三个字,吓得脸色惨白,回房拿了钥匙,战战兢兢的往粮仓带路。 汪秦生一看那庄主,心就定下一半;但又想到温卢愈那边必是匆匆撤离,又担心留下些什么痕迹。 火把高照,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纪刚拿过火把,率先 第一个进入粮仓。 这粮仓半亩地那么大,米粮堆了小一半,都散在地上。纪刚俯身捡了一把稻谷,放在鼻下闻了闻。 汪秦生忙凑上前道:“纪大人,有问题吗?” 纪刚没理他,围着粮仓慢悠悠的了一圈后,在汪秦生面前站定。 “汪大人,我命你在宣阳县的水路,陆路,都设检查哨,来往行人商户一律搜检,若查出带米带粮者,先抓再审。” 汪秦生忙低头道:“是!” 纪刚把腰牌往心腹手里一扔,“传我的令,不光是富阳县,整个临安府,苏州府,金陵府……江南地面上的水路、陆路都实行搜检,有可疑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 “撤!” 锦衣卫迅速撤离。 这一关总算险险的过了,汪秦生暗下长松口气,忽的,前面的纪刚顿下脚步。 “纪大人,怎么了?”他问。 纪刚将火把往脚底下一照,汪秦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他翻车的地方吗? “纪,纪大人,有有什么问题吗?” 纪刚扭头,看着庄头,“你们东家运粮食用的什么车?” “回大人,是独轮车。” 纪刚“嗯”了一声,“汪大人,推过独轮车吗?” “纪大人说 笑了。” 汪秦生强撑着,“我连独轮车是什么样的,都没见过。” 纪刚:“独轮车容易翻车。” 汪秦生喉头一紧,“翻车”这样的字眼,他如今听不得,难道说这纪刚发现了什么? …… 一夜折腾,人仰马翻。 因为是总指挥使大人亲临,品阶高出汪秦生许多,他只能把他的院子让出来。 汪秦生心中有数,顾怿肯定会再来寻他,于是大摇大摆的去了县城最好的客栈,开了一间房。 刚睡下,便有人敲门,一开门,果然是顾怿。 这人戴着草帽,装扮成游侠儿的样子,“快说,纪刚来南边做什么?” “查粮食的事情。” 汪秦生顿了顿,又道:“他还让人把江南所有的陆路,水路都设了岗,严查来来往往的行脚商人,尤其是运粮的,你们的粮如今都藏在哪里,可得小心些。” 顾怿暗道不好,忙从手里掏出枚木牌,“若还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去钱庄,拿出木牌,有人会接待你。” “……哎,别走啊,我的解药呢。” “还没到三天。” “我都为你们这样了,你就不能先给我?” 汪秦生恨道:“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点信任了?” “不是毒药,是 补药。” 顾怿扔下一句话,压了压帽沿,匆匆离去。 屋里,汪秦生木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娘的。 人与人之间果然一点信任都没有。 …… 钱庄,暗室。 顾怿推门进来,温卢愈惊得从竹椅上跳起来,“谁?” “是我!” 顾怿半句废话都没有:“得立刻给爷送信,纪刚是冲着江南的粮来的。” “什么?” 温卢愈声音都呲了,哪还有什么睡意。 高朝前脚刚回京城,后脚纪刚就来,还是为了粮的事情,难道说锦衣卫已经听到些风声了? “幸好我们处理的快啊!”他拍着胸口,有些后怕的说。 顾怿也觉得匪夷所思,“按理说,爷这么做是未雨绸缪,却不想还真派上了用场。” “出事了。” 温卢愈一拍大腿,“一定是出事了。” “哪里出事?”顾怿被他说得心一惊。 “不知道,反正我有这个感觉。” “他们是怀疑七爷……” 温卢愈摇头,:“七爷只是个引子,她还不至于,应该有更大的事情发生,否则纪刚不可能亲自来江南。” 顾怿眼神锋利:“那现在怎么办?” 温卢愈头疼欲裂,喃喃道:“让我想想,必须好好想想!” 第五百五十三章 没有狗叫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 沉默良久的温卢愈终于开口:“给京中送信,让顾长平知道江南发生的事,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 关闭所有运粮的渠道,已经运出去的,不用再管,自有北府那边的人接应,还未运出的粮食得放在一个极为稳妥的地方,万一给锦衣卫找到,就要命了。” 顾怿思忖道:“放美人岛如何?” 温卢愈皱眉:“按理说是安全的,但要和段九良商量,怎么运过去是个问题,毕竟隔着半条湖。对了,还得派人暗中盯着点纪刚。” 顾怿:“这事不好办,没有人知道纲刚功夫的深浅,万一……我跟你上一趟美人岛。” 温卢愈:“……” 顾怿:“岛上有人知道纪刚的身手,也熟悉这人做事的风格。” 温卢愈:“你去岛上,那我就不去了,你把要和九良商量的事情顺手办了。” 顾怿:“你做什么?” 温卢愈叹了口气,“我得去通知那边道上的兄弟,让他们先撤,能撤多远就撤多远;还要给北府那边递个信。” 顾怿 :“成,那我们分头行动。” 温卢愈一把拉住他,“顾怿,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不是北边出事,就是京中出事了。” “… …” 顾怿顿时一口气吊在喉咙里,半天没缓出去。 …… 内宅里。 心腹把茶盅捧到纪刚手里,“老大,现在咱们怎么办,从哪里查起?” 纪刚拨着茶盖,面色凝重。 千头万绪的确不太好查,江南很大,各州各府加起来上百个,一个一个查过去,时间上耽误不起。 从哪里查起呢? “你觉得靖府七爷的囤粮有没有问题?”他突然问。 心腹笑道:“小的觉得没什么问题,那点粮能成什么事啊!” 纲刚冷冷看他一眼,“可我总觉得有些太对劲。” 心腹:“哪里不对劲?” 纪刚:“说不上来,好像是漏了些什么。” 心腹:“实在不行,再去查查他另外四个粮仓。” 纪刚:“立刻派人去。” 心腹:“是!” 心腹一走,四周安静下来,纪刚在榻上躺下来,枯长的手指挠了挠头皮,连赶了数天的路,一旦放松下来,困意袭来。 汪秦生那小子做官不行,拍马屁还挺有一套,竟然还舍得把自己的院子让出来。 忽的,纪刚猛的坐起来。 他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那庄子上太安静,连声狗叫声都没有。 一个庄子怎么可能不养狗? 纪刚神色一变 ,“来人!” “老大!” “再去靖七爷的庄上一趟,看看那庄上人养没养狗?” “是!” …… 美人岛。 顾怿和段九良齐唰唰的看着白面男子。 白面男子不紧不慢的抽完一斗烟,把烟斗在桌角敲敲,这才开口。 “纪刚这人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来的,等知道的时候,这人在锦衣卫已经做到抚镇一职。” 顾怿:“这么说来,他行事非常低调。” “不是非常,是极为。” 白面男子看顾怿一眼,“你们自己想想,我若还在那位置上,京中有谁知道纪刚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顾怿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所以,你们问我这人的身手,身手好坏不可怕,一拳难敌四手,总有办法。” 白面男子叹了口气,“可怕的是这人既低调,又心思缜密,他升任抚镇后,我特意暗下查了查,这小子早年间在刑部呆过两年,有几桩无头公案,是他帮着破的,但功劳薄上却没有他。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人不居功,但有野心。”段九良一针见血。 白面男子点点头,“他在锦衣卫不靠拉帮结伙,不靠溜须拍马,就是凭一个差事一个差事踏踏实实出色完成, 才入了天子的眼,这样的人……” 白面男子一顿,突然扭头问道:“你再把昨天夜里的事情详细与我说一说。” 顾怿虽已说了一遍,但他又问,只得再讲一遍。 白面男子听到一半,变了脸色,“不好,有个漏洞。” 顾怿心惊:“哪里有漏洞。” “没有狗叫声。” 嗡-- 顾怿身形晃了晃,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向脑门,当时情况紧急,他们只顾着把人唤醒,忘了狗吃了蒙汉药还在睡着呢。 顾怿一脸懊恼,“我这就去把庄上的狗都杀了。” “晚了!” 白面男子蹙眉道:“他肯定也已经发现,并派人去查看了。” 顾怿咬牙:“那现在怎么办?” 白面男子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道:“几只狗证明不了什么,七爷其他的粮仓都弄干净了?” 顾怿:“干净了。” “干净就好,他只是起疑,没有任何证据。” 白面男子又皱了皱眉头,“立刻派人去给顾长平报讯。” 顾怿:“已经去了。” “我去暗中盯着纪刚!” 一旁久未出声的段九良突然开口,“他不认得我,我最合适。” 顾怿与白面男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段九良 的功夫在所有人之上,由他去最恰当不过。 顾怿:“还有一件事,温卢愈问没运出去的粮食藏哪里?是不是藏美人岛?” “可以!”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喊出来。 顾怿看着白面男子,“盛老大,为什么不行?” “因为有她!” 四个字,简单明了。 她在,这里就必须是安全,可靠的,不能有一丁点危险,这是盛望做人做事的底线。 顾怿犹豫了一下:“那放哪里?” “让顾长平做决定。” 白面男子起身,“纪刚虽然牛,但一时半会还摸不到头脑,你们别急着自漏马脚,此刻一动不如一静。”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烟竿子,背手离去。 外头的打。打杀杀他现在半点都不想掺和,小姐昨儿说想吃爆炒田鸡,昨儿夜里他去后岛弄了几只,还没剥皮呢。 这可是大事! 顾怿拿这人没办法,只得去看段九良。 “他说得对!” 段九良:“不要自乱阵脚,纪刚想查到没那么容易,走,跟我出岛,纪刚住哪里?” “富阳县县衙。” 段九良:“纪刚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去帮温卢愈。” 顾怿点点头,心里盼着那封信可得早些送到爷的手里。 第五百五十四章 我回临安府 千里之外的京城。 御书房外,靖宝一身官服,笔直的站着。 今日是她第一天来御书房当差,站了许久她才发现,这个差事不容易,除了考验体力外,还考验耳力。 御书房的大门紧闭,声音断断续续透过门缝传出来,她听到皇帝与兵部尚书王子澄在为北府的事情排兵布将。 此刻,她才明白大秦朝并非只有徐家人能与昊王一战,还有一个锦乡伯--叶锋。 叶锋和徐青山的父亲徐议曾是拜把兄弟,他年长徐议几岁,两人年轻时还曾一道读过书,练过武,身手不分上下。 这人和徐议最大的不同是家国天下四个字,徐议把天下放在首位,而他则把家放在首位,说白了就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兵部挂了个闲名,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锦乡伯府在京中也同他这个人一样,不温不火, 但论文韬武略,这人仅在徐议之下。 “皇上,不妨一试。” “……” 长久的沉寂后,朱门打开,王中拿着拂尘走出来,朝外头尖喊一嗓子: “宣锦乡侯进宫进见。” “是--” 王中转身睨了靖宝一眼,又回到御书房。 御书房里,君臣聊起了闲话,靖宝听 着都是些没用的,不由一阵沮丧。 一早上,她全神贯注的站在这里,一动不敢动,却还是没打听到北府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内阁大臣们甚至没有人问起。 由此看来,这事属于最高机密,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但有件事情是一定的,那便是与北府开战。 刚刚皇帝还对王子澄说了,在武将中一层一层选拔骁勇善战的能人,他甚至提到了昊王妃的亲哥哥--安宁侯周明初。 周家也曾是武将世家。 “有些事情,我也得事先安排起来。”靖宝在心里对自己说。 午时时分,锦乡伯匆匆而来,皇帝什么话没说,只让御膳房备午饭。 君留臣吃饭,那是天大的恩惠,锦乡伯叶峰却心中大为不安,甚至有些惶恐。 这时,也到了靖宝吃饭的时候,她只得先回秘书台。 回到秘书台,文书们都围拥过来,靖宝不等他们问,就拿起笔在纸上写:锦乡伯三字。 众位文书都是人精儿,很快就猜到了这个人名背后的深意,纷纷若有思所的散去。 靖宝回到自个院中,主动把这事与陆晨晓说,又问道:“太傅大人的病如何了?” 陆晨晓见他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顿时心里舒坦许多,“太医瞧 过了,说是怒急攻心,将养着就行。” 这时,有宫人送饭来,两人在小几上默默用完,陆晨晓捧着茶盅道:“若有机会,你想办法让太傅大人回朝,这对咱们有利。” 不是对咱们有利,是对他陆晨晓有利。 本来太傅大人在,他还有用武之地,太傅大人不入朝,他可就闲赋下来。 “陆大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放心!” 陆晨晓深目看她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走出去。 靖宝见他如此,莫名怀念起在那四个人来。 那时候的同窗情谊可真纯洁啊,不带任何目的,不像现在入了官场,话讲几分,路走几分,都要算得小心翼翼。 …… 午后的当值,并非是靖宝,她挨到下衙,匆匆出宫。 宫门口,小九依旧等在马车旁。 靖宝冲他微微摇头,小九会意,立刻翻身上马,给自家爷报讯去。 回到府中,靖宝直奔三姐院中。 小一宁见舅舅来,兴匆匆的扑过去,哪知靖宝没有像往常那般将她抱起来,亲亲揉揉,而是吩咐下人道:“把姐儿带下去。” “是,七爷!” 靖若袖打量阿宝神色,忙放下手中的针钱活,问道:“出了什么事?” 靖宝在 炕沿上坐下来,“三姐,带着一宁回金陵府二姐那边住些日子。” “为什么?” “再有三月,怕要和北府打仗,京中不太平,金陵府那头更安全些。” 靖宝目光掠过三姐突然泛白的脸色,放柔声音道:“要不想去金陵府也行,就回母亲那边,再不济我派人送你去大理府,听说那里山清水秀,是个极好的地方。” “我……” 靖若袖垂眼,沉默许久道:“我回临安府,陪着母亲吧,她一个人在那边撑着也难,我们娘俩还能给她解解闷。” “三姐,临安府人多嘴杂,你……” “嘴长在别人身上,谁爱说,谁说去,耳朵长在我身上,我不爱听,他们能拿我如何!” 靖宝先是惊愕,嘴角慢慢勾起,眼睛弯成一轮弯月,“三姐,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若再一样,我便辜负了那么多疼我的人。” 靖若袖抹了把眼泪,“你天天在外头忙着,怕不知道家里的事,大姐她天天往咱们府里跑,就算刮风下雨不过来,也会派人过来问候一声。你二姐半个月一封信,到现在都没断过,都盼着我好呢!” 靖宝羞愧的苦笑:“你怎么都不与我说。” 靖若袖双目沉静,“说这些做什么 ,左右都是些家常里短的琐事,你是一家之主,是做大事的人。” “一家之主也想听听家里的事,尤其是三个姐姐的事。” 靖若袖笑笑,问道:“我们何时动身?” 靖宝:“收拾好了就动身,我派史明史亮两兄弟送你们回去,这两人以后就留在临安府,不用回来了。” 靖若袖诧异,“他们都是你得用的人,你给我做什么,我一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我怕我三姐年轻貌美,被有些登徒子惦记上,就这么说定了。” 靖宝起身笑道:“传饭吧,我去房里换身衣裳就来。” 一脚跨出门槛,她又回头,“打仗的事情,不要与任何人说起,连娘都不必说,这原是朝中机密。” 靖若袖点点头:“我省的。” 靖宝回到院里,突然站着不动,眼睛沾染一点夕阳的光辉,眸子里浮起明明灭灭的光。 本来她是想让三姐去大理府的,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有可能,她还希望把娘也一并带去。 但-- 她不能说的太明显,更不能做得太明显,只能留下史明、史亮兄弟在边上护着。 身后的阿砚看着自家爷纤瘦的背影,微微低下头,这日子,竟是一天比一天的难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感觉不太好 “这日子竟是一天比一天难了。” 齐林看着地上的落叶,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的叹。 出不去,进不来,天天困在这四方的宅子里,人都要疯。 忽的,一声猫叫在头顶传来。 齐林心里一突,猛的转身,黑衣人轻轻落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南边的,给爷,十万火急。” 齐林撒腿就跑。 顾长平此刻与两个孩子用晚饭,见齐林神色着急,心知必有急事。 但禁卫军就在外头守着,他夹一筷子菜到孩子碗里,柔声道:“多吃点。” 一顿饭吃罢,顾长平才不紧不慢的离开。 进书房,门一关,齐林迫不及待的把信拿出来,顾长平看完,慢慢坐下去。 坐定的那一刻,他又蹭的一下站起来,把一旁的齐林吓了一大跳。 “爷?” 顾长平摆摆手,示意他自己看信,不要出声。 齐林匆匆扫了眼,惊得目瞪口呆,原来纪刚是去了江南查粮食,还特意查了靖七爷的粮仓,这,这,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顾长平略一思忖就明白,让他觉得心酸的是,到底是把那丫头牵扯进来。 许久,他出声道:“齐林,我要去趟江南。” 齐林雷劈般愣在了当场,“那京 里……” “你扮我。” 顾长平扭头看他,“这些年你与我寸步不离,我的一举一动,你是最了解的。” 齐林一哂:“但小的不会讲课,万一……” 顾长平:“没有万一,自己想办法。” 齐林哭丧着脸:“爷,我扮了你,谁扮我?” “还是你自己!” 顾长平扔下三个字,便出了书房,走之前,他要见两个人,这头一个便是高朝。 …… 自打纪老大不见人影后,锦衣卫的同僚们觉得高抚镇也开始了“浑水摸鱼”的日子,整天不是与锦衣卫这个喝酒,就是找那个逛花楼,不到酩酊大醉不罢休。 只有小七小九知道,他们家爷这酒喝得大有学问。 他请的都是锦衣卫握着实权的人,有负责分检情报的,有负责看守牢狱的,连专门负责用刑的那几个彪形大汉,他都交好上了。 爷这是在未雨绸缪啊! 暖阁里,高朝打了个酒嗝,脱了衣服往床里一栽,扯着嗓子往外喊一声:“小九,茶呢!” 等了一会,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高朝嫌慢,正要一脚踹过去,发现来人是顾长平,急急把脚收回去。 “你怎么出来了?” 顾长平替他倒了杯温茶,递过去后在床边 坐下,“纪刚去了江南查粮。” “噗!” 高朝一口茶喷出来,脸色大变。 他前脚才从江南回来,后脚纪刚又去,他是不相信自己所说的吗? 还是说,锦衣卫在那边又发现了些了什么? 顾长平掏出帕子塞到他手中,“我今晚出发去南边,府里的顾长平是由齐林扮的。” “你去江南干什么?”高朝拿帕子擦嘴。 “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粮和纪刚。” “还有靖七吧!” “对!” 顾长平看着他,“我过来是想和你说,锦衣卫那边有消息,就往齐林那头递;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就找靖七商量。还有……” 高朝:“……什么?” 顾长平:“汪秦生被温卢愈和顾怿拉下水了。” 高朝脱口而出,“那小子是个怂货,会坏事。” “未必,他舍不得你们。” “这倒是。” 高朝想着连汪秦生那样的怂货都被逼上了贼般,不由苦笑道:“五个学生,三个陪你去送死,顾长平你可以的。” “不会让你们死。” 顾长平伸手点点他,“顾着自个身子,别整天酩酊大醉。” 高朝目光在顾长平身上落了一下,又别开了视线,“你巴巴的跑来, 就为交待这些?像是在交待遗嘱似的,老子不爱听。” “不爱听也得听着!” 顾长平的脸绷紧了,“她到底是个女的,京里的一切,我交给你。” 这话一出,高朝一时有点喘不气来,低声道:“你和我说实话,这一趟是不是有危险?” 顾长平不瞒着,实话实说道:“我感觉不太好。” “为什么这么说?” 叫他这么一问,顾长平倒愣住了,是啊,为什么会感觉不太好,好像不往南边走这一趟,心里便不安似的。 他将心中浮起的念头压下去,“纪刚不是个好打发的人,粮和钱庄都在江南,我怕他们应付不了,万一……” 顾长平顿了顿,道:“你一定要把自己和靖七从这件事情中摘出来,尤其是靖七。” 高朝整个人绷得像跟人形木棍,怒道:“顾长平,你胡说八道什么?” 顾长平起身,拿过他手里的空茶盅,又倒满了再递过去,“唇裂开了,多喝点水,我走了。” “哎,等等!” 高朝趿着鞋追出去,,只在墙头看到一抹黑影。 “爷想说什么,小的脚程能追上。” 说什么? 高朝只想说一句“顾长平,你给我好好的死回来,一个毛发都不能少 ”,可时局摆在面前,好像说了也是句无用的话。 高朝沮丧的摆摆手,“没什么,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年轻傲娇的长公主独子,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前头二十多年的日子真的太好,哪怕长公主府被人王家欺负,那都不算什么事。 如今。 他只怕是连睡个安稳觉都不能够了! …… 靖宝陪着三姐和一宁用完晚饭,没有急着回书房,而是往后花园散步消食。 阿砚跟在后面,见自家爷一语不发,与在三姑娘面前说说笑笑的模样迥异,也低头不语。 两人走了一路,回到书房时,忽见书房光影透亮,一道修长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靖宝心中一喜,忙推门进去,见顾长平冷着眼看她,不由脚下一怔。 “过来。”他说。 口气也不善,靖宝踌躇上前,目光微微波动了一下,“气还没消呢,这都几天了?” 顾长平不去看她脸上的委屈,自顾自道:“伸手。” 又要打? 靖宝咬了咬唇,拿出那只被打的伤手,往他面前一伸,心想:就看你舍不舍得。 顾长平目光从她脸上落到手上,伸出一根手指往她掌心下按了按。 靖宝微微一颤,连忙缩手。 “疼吗?” 第五百五十六章 我不嫁我娶 靖宝听了这话,心中只觉委屈,用力的点点头,“都快疼死了。” 顾长平轻哼一声,越过她从盆里拧了一把热毛巾,敷在她掌心,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从里面挖出一点膏药,慢慢的涂抹上去。 靖宝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心里却甜的冒泡。 药擦完,顾长平指了指瓷瓶,“一日三次,消肿,不留疤。” 靖宝老实点点头,嘴角勾出点笑意。 顾长平在书案前坐下,拍了拍腿,示意她坐上来。 让我坐,我就坐啊! “哪有学生坐老师腿上的,不合规矩。” “不坐?” 靖宝见顾长平要起身,忙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手顺势勾住他脖子,“不坐的是傻子。” 顾长平又好气,又好笑,最后无奈道:“在秘书台都学了些什么?油嘴滑舌吗?” “学了怎么说动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将军出征。” “叶峰?” “你怎么猜到?” 顾长平将手环过她的腰,这丫头的腰又细了,“放眼京中,没有雄心壮志的将军,只有叶峰一个。” “若真是他打头仗,昊王有胜算吗?” “看天时,地利。” 顾长平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也看将军打胜仗的决心。” 靖宝深以为然的点头,却见顾长平 的头发乱了,伸手要去帮他拨。 顾长平往后闪了闪,“会绾发吗?” 靖宝的手僵在半空,“会一点。” “帮我绾一绾。” “有什么好处?” “我帮你画眉。” “我又不是女子,画什么眉?” 顾长平笑起来,眉梢眼角往上扬,靖宝见他盯着自己胸前,羞得脸一红,起身去边上取了一枚小小玉梳,帮他绾发。 她是会一点,但绾得不好,所以得全神贯注。 顾长平任由他弄,在被扯下几根头发后,忍无可忍道:“这般粗手粗脚,以后娶回去怎当得了家?” 靖宝笑:“没说要嫁你。” 顾长平转过头看着她:“打算嫁谁?” 靖宝撇撇嘴:“我不嫁,我娶。” 顾长平怔了半天,笑意绽大,“成,靖七爷有的是钱,娶得起。我不要多,十里红妆就行。” 靖宝:“良田庄子要不要?” 顾长平:“多多益善。” 靖宝:“给不给纳小妾?” 顾长平挑眉:“你说呢?” 靖宝故作黯然:“连小妾都不给纳,那媳妇你得乖乖听话,不能惹我生气,更不能动不动就打夫君手心,否则,我怕控制不住我的下半身。” 顾长平皱眉:“靖文若?” 靖宝啧了声,“好吧,我尽量控制。” 忒 不正经。 顾长平无奈一笑,“好了,快绾发,我一会就得回去。” “转过去,别动,动了我绾不好。” 顾长平果然不再动,耐着性子等她绾完,手轻轻一拉,那人又坐在他腿上。 “我打你,其实心里也疼,但不打,你不长记性,父母、兄弟,姊妹……他们都不在了,只有你一个,我宁可自己出事,也不愿意看见……阿宝,你要体谅。” “我错了。” 靖宝心都被他说疼了,“我不仅体谅,还希望你再打得重些。” “再重就舍不得了。这几日冷着你,一是出不来,二是让你自己好好反思,不是真的和你生气。” “我知道!” “这里,太瘦,从明儿起要多吃点饭。”顾长平伸手在她腰间揉揉。 “一定多吃。”靖宝乖得跟只猫似的。 顾长平按下她的后颈,在她唇上轻轻一碰,“我后面不大能出来,你别惦记,若有事,就让阿砚给齐林送信。” 靖宝听着他的每一句,只觉得今日的顾长平比往日更温柔十倍,不由软了身子,依偎进他的怀中。 怀中美人如宝,顾长平舍不得放手,也得放手。 他营营汲汲的盘算筹谋着明天,此刻才知道,今天最好,当下最好,有她最好! …… 江南,富阳县县衙。 心腹风尘仆仆进门,干着嗓子道:“老大,靖七爷的余下的四个粮仓都查过了,没什么异常。” 纪刚:“那晚我们去他庄上,没有狗叫声,我后来又派人去查了查,庄上一共有五六条家养的狗。” 心腹:“这说明什么?” 纪刚:“说明不了什么。但,肯定有问题。” 问题在哪里,他想不明白。 更让他察觉到匪夷所思的是,那些收粮的商人似乎一夜间长了翅膀,根本查无所查。 陆路,水路设岗哨这么几天,抓到的也只是几个零星的粮商,一查都是规规矩矩的买卖人。 太风平浪静了。 纪刚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焦灼,总觉得事事透着古怪。 而这古怪的背后,他能肯定的是,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入了江南,所以停止了一切动作;说不定在江南的某一处,还藏着大批的粮食没有运往北府。 京中皇帝在等着他的回复,敌不动,他不能不动,纪刚心想,还得主动出击找到藏粮的地方。 “马上出发,离开富阳县,去临安府。” “是。” “慢着,把汪秦生一起带走。” “带他做什么?” 纪刚冷冷一笑,“陪我去拜访一下靖七爷的母亲。” 没有狗叫,便是异常, 为何出现这异常,他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那还是从靖七爷这一头入手。 …… “爷,爷,我的爷!” 客栈里,富阳蹬蹬蹬踩着楼梯往上爬,汪秦生都已经睡下了,听着那鬼喊鬼叫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爬起来开门。 “什么事?” “纪老大让爷陪着临安府。” “干什么让我去,我衙门里一堆的事呢。” “汪大人!” 不知何时,纪刚站在客栈中央,抬头看着楼上的汪秦生:“我要去拜访一下靖七爷的母亲,你是他同窗,就劳你作陪。” 什么? 汪秦生死死撑着门框,才没让自己的身子倒下去。 他梗了梗脖子,蹬蹬蹬下楼跑到纪刚面前,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他不是没有问题,你还查他做什么?” 知道自己是在查他,这小子倒还不笨。 “汪大人,那晚没有狗叫。” 汪秦生:“……” 他感觉到了五雷轰顶。 “我在外头等你。”纪刚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汪秦生用力掐了一把大腿,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去给他们通风报信。 不对,不对,他们一定派人跟着纪刚,自己去不去的也没什么用,但得给靖府那头通个气。 怎么通气呢? 汪秦生顿时急得要疯! 第五百五十七章 是我的主意 有人在着急时,脑子这个东西就成了摆设,有人则转得跟风火轮。 一百次中,汪秦生九十九次属于前者;但这一次,菩萨保佑,他竟然有了应对之策。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拖时间再说。 他一把揪住富贵,压着声音恶狠狠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去弄点巴豆来。” 富贵:“……” 富贵磕磕巴巴道:“爷……爷是要……要用巴豆……去害……去害锦衣卫吗?” “蠢货!” 汪秦生给了他一脑瓜子。 他哪敢害锦衣卫,那巴豆是喂他自己吃的。 他算计好了,自己好歹也是个小官,路上拉肚子拉得路都走不动,锦衣卫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应该照顾一下吧。 目的没有,就是拖时间,好让顾怿他们去靖府通个气。 富贵一听那巴豆是喂他家爷的,顿时活络过来,三步两步跑去客栈老板那里…… 不一会,一包巴豆搞到手,汪秦生看着自家小厮那张得意的脸,心想:这小子不会是想喂自己吃巴豆很久了吧! 赶了半夜的路,年轻气盛的汪大人莫名的拉肚子,上吐下泄的连路都走不动,更别说骑马。 深更半夜,荒山野岭到哪里去找郎中,只 得原地休整;休整一夜,天刚亮,汪大人又拉了。 拉完,汪大人被富贵搀扶着,奄奄一息道:“你们别管我,先走吧,我这个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起来,别耽误了大伙。” 纪刚哪能放他走,朝心腹递了个神色,不到半个时辰,心腹就弄来一辆马车。 汪秦生艰难的爬上车,发现宽敞的马车里,放着一只小号的恭桶。 锦衣卫的意思很清楚:纪大人你拉归拉,别耽误行程,恭桶将就一下吧! “畜生啊!” 汪秦生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恭桶砸到纪刚的脸上。 但转念一想,一夜时间,以顾怿的脚程,只怕已经到了临安府,足够了。 他翻着两只惨兮兮的眼睛,心说:先生、文若,我在你们造反的路上,又添砖加瓦了。 天黑时分,锦衣卫入了临安府。 临安府知府闻讯匆匆赶来,纪刚冷冷吩咐道:“替我安顿好兄弟们,我与汪大人要去办点事,不必跟着。” “是!” 汪秦生正要下车向上司打个招呼,忽的帘子一掀,纪刚顶着那张没什么特色的脸坐进来。 “汪大人,一会到了靖府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想明白。这一趟出来前,皇 上特意叮嘱,江南哪个官不配合,就地革他的乌纱帽。” 汪秦生顶着两只黑眼圈,巴豆的余温使得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叫着。 “我哪里不配合,一路上都快拉死了,连个郎中都没请,你还要革我的官,是不是人?” 纪刚:“……” 这小子怎么混进官场的? …… 到了靖府,报上名号,小厮立刻去通报,片刻后,管家亲自迎出来。 纪刚一路走,一路看,沉默不语。 比他更沉默的,是汪秦生。 顾怿他们有没有提前通知到陆夫人,陆夫人会怎么说,会不会露馅……他心里半点底都没有。 管家把他们引到花厅,陆氏等在门口,见人来,微微颔首。 坐定,丫鬟上茶果点心。 汪秦生惨白着一张脸,道:“夫人,可还记得我?我秦生,文若的同窗。” 陆氏笑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前些日子你和高公子才来过。” 纪刚眼中精光一闪,“夫人,我是锦衣卫的人,想问一下汪大人和高公子前些日子来,是为了什么?” 陆氏脸色一白,“怎么又是锦衣卫,我家阿宝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纪刚:“倒也没有,是例行公事,夫人只管回答我 的话。” 陆氏惶惶不安的看了眼汪秦生,汪秦生喉咙紧得说不话来。 “夫人,我们在查一桩大案子,不光靖大人要查,江南所有的官儿都要查,包话汪大人。” 纪刚沉声道:“夫人,请说吧!” 陆氏捏着帕子的手在抖,“他们来问我知道不知道阿宝那孩子为什么囤粮。” 纪刚:“为什么?” 陆氏拿帕子擦擦冷汗,“是我的主意,三丫头与夫家和离了,还带着个孩子。 靖府是有规矩的人家,从祖上到现在,从来没出过和离的女人,更别说嫁出去的姑娘还能回门久住的。 三丫头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临走前,暗中交待过阿宝,让他看在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份上,帮衬三丫头母女一把。” 顾怿,你小子给力! 此刻,汪秦生的内心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若不是因为纪刚就坐在边上,他恨不得给陆氏跪下。 夫人啊,我真想喊你一声亲娘! 圆得天衣无缝。 …… 靖府的花厅离正厅不远。 正厅的屋顶上,段九良与顾怿半蹲半趴,目光死死的盯着花厅那处的亮光。 顾怿忧心忡忡,“不知道夫人能不能好好应对。” 段九良:“她那个 年岁,是见过大场面的,不用怕。” 顾怿一下子被安抚到了。 今日末时三刻,他接到段九良的消息,说纪刚要来靖府,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为了粮的事情。 顾怿思前想后,只有硬着头皮暗下去找陆氏。 他怕吓着陆氏,没敢说出靖七爷囤粮的真实目的,只说是自家爷让七爷这么做的。 陆氏虽然半信半疑,但为了自家儿子的安危,还是愿意配合。 他扭头看看段九良脸上的面具,“这一次,你居功至伟。” 段九良黑沉的眼睛从两个窟窿里透出光亮,“轮不到我,汪秦生那小子聪明,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否则咱们不可能这么游刃有余。” 忽的,有一只小鹰扑闪着翅膀落在段九良的肩头。 他从那鹰的脚上解下一个小竹筒,又从筒里取出一枚卷成团的纸条,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一看,脸上露出喜色。 “什么事?”顾怿问。 “爷来江南了,在五百里之外。” 顾怿眉头唰的皱了起来,“爷来做什么,难不成我们这几个还搞不定那些锦衣卫。” “别说大话,爷亲自来,必定是有要紧的事。” 段九良闷声道:“你去迎他,我在这里盯着。” 第五百五十八章 宏氏的执念 “官爷,还有什么问题吗?”陆氏战战兢兢问。 “是啊,时辰不早了。纪大人您再寻思寻思,还有什么可疑之处,一并问了,妇道人家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惊吓。” 事情圆上,汪大人的胆子顿时变肥,说话都有底气。 纪刚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起身冲陆氏颔首,“没什么了,夫人受惊,下官告退。” 挑不出错的彬彬有礼,连汪秦生都有片刻的怔愣,这样的人,怎么能手掌轰动天下的锦衣卫。 陆氏将二人送到院门口,等人走远,忽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下去。 “太太,太太!” 李妈妈急忙上前扶住,扭头冲院里的丫鬟道:“快,快去请郎中。” …… 孝慈堂里。 四老爷靖平迁站在老太太床前,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盏,“母亲,喝药。” 宏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接过药盏,一口一口将苦药吞下去,两边嘴角都有药流出来,她竟浑然不觉。 靖平迁见了,心中直叹气。 自打二哥夫妇被逐出靖家,老太太的身子便肉眼可见的衰老下去,尤其是换季的时候,一日也断不了药。 三哥在平溪当官,在那里置了套宅子,弄了个扬州瘦马,风流快活的很,这床 前尽孝的事情,就落到他的头上。 “老太太,老太太。” 一青衣小丫鬟掀帘进来,冷不丁见四老爷也在,吓得忙顿住脚。 靖平迁沉着脸道:“干什么这么大呼小叫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小丫鬟畏畏缩缩道:“奴婢刚刚得了个好消息,寻思着让老太太也高兴高兴。” 宏老太太把药盏一搁,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转动手中的佛珠道:“什么好消息,说来听听。” 小丫鬟眼睛朝四老爷咕噜一转,忙道:“回老太太,京里的锦衣卫来了,来查咱们家七爷。” “啪嗒!” 宏老太太手里的佛珠掉在床沿,顾不得捡,她急道:“那畜生犯了什么事?” 小丫鬟摇摇:“奴婢哪里知道,只知道是由富阳县的汪大人陪着一道来的。” “再去打听,务必打听出个名堂来。” “是!” 小丫鬟匆匆又跑了,靖平迁见老太太兴奋的脸色潮红,怕有个好歹,忙劝道:“母亲,别再管那些闲事,早些睡吧!” “睡什么睡?” 宏老太太呵斥道:“锦衣卫是随便查人的吗?离着十万八千里呢,若不是真有事,他们会上南边来?定是那小畜生在京里做了什么坏事。” 靖平迁 :“……” 宏老太太一拍床板,“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也去打听打听,万一连累到咱们,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靖平迁被她说得心一跳一跳,赶紧叫来心腹下人去大房那边打听情况。 一盏茶后,消息传来:锦衣卫走了,陆氏昏过去,大房忙着请医问药。 母子二人听完消息,面面相觑。 说没事,为什么陆氏会昏过去? 要说有事,为什么锦衣卫不动声色的就走了? 还有,这靖七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锦衣卫上门? 靖平迁胆小如鼠:“母亲,这可怎么办,会不会真的牵连上咱们,” 宏氏心中一凛,咬牙切齿道:“老婆子不怕连累,我巴不得他被下了官位,关进大牢,最好是人头落地,这样才解我心头之恨。” 靖平迁心说我的老娘哎,这一岔就不能翻过去吗? “当务之急先弄清楚他犯了什么事,老四,你必须给我查出来。” “母亲,大嫂不说,咱们上哪里打听?再说了,靖七要是倒霉,咱们府里能落什么好。” 靖平迁这几年眼瞧着靖七一步一步往上爬,越爬越高,早已歇了争天夺地的心思。 当年祠堂前那一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更何况 还有大老爷落水这一桩亏心事压在心上。 有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日后分家产,会少分他四房一份? 再说了,自己几个儿子将来还指望靖七提点提点,帮衬帮衬。 他铁青着脸道:“内里是内里的事,外头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靖字,他真要犯事,咱们一个都跑不掉,母亲早点歇着吧,别寻思这些有的没的。” 靖平迁扔下几句狠话,甩袖而去。 宏氏看着一动一动的帘子,浑浊的眼睛里露出恨意。 一个个看着那畜生高升了,都去巴结,忘了他们的嫡亲大哥就是被这个畜生害得流落在外头。 “来人!” 青衣小丫鬟掀帘进来,“老太太?” 宏氏朝老仆人递了个眼神,“给她五两银子,去打听打听锦衣卫在什么地方歇脚。” “是!” “慢着!” 宏老太太眼中露出久违的锐光,“这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连四老爷都不要说,差事办好了,重重有赏。” 小丫鬟一听还有赏,眼睛发亮,拿了银子便退出去。 老仆人上前替老太太掖掖被子,“老太太,当真要……” “你个老货,连你也要来劝我?” 宏老太太身子发抖道:“我这辈子上敬公婆,下敬丈夫,还为 靖家生了三个儿子,凭什么那死鬼临了临了,还念着前头人的好,我算什么?” 恨意,早入骨髓。 从家主之位落在大老爷头上的那一刻开始。 无人知道,这根本不是家产之争,是一阴一阳的两个人,在争夺一个男人的心。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占上风,却不曾想到头来还是败了。 真恨啊! 老太太缓缓靠在锦垫上,跳动的烛火下,布满皱纹的脸瞧着有几分狰狞。 …… 陆氏幽幽转醒,涣散的目光里涌上李妈妈的影子。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快,快派人去京中打听,阿宝她,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前一次汪、高二位公子来府里,她就有些起疑心,被这两个孩子左一句,右一句好话给哄住。 这一回连锦衣卫的老大都惊动…… 陆氏直觉京中定是有事发生,若阿宝真要为三丫头囤粮,不会不和她说。 除了这一件事外,陆氏还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心结。 李妈妈深知陆氏的担心,忙上前劝慰道: “往京中太远,一来一回得耽误大半个月,不如老奴悄悄找汪公子问一问,他与咱们家七爷可不光是同窗,还是亲戚,若真有事,总不会瞒着。” “快去!” 第五百五十九章 靖府有变数 临安府,府衙。 汪秦生此刻正在吃晚饭,吃得香着哩。 反观纪刚,一筷子都没动,只默默品着茶,若有所思。 想吧,想吧! 你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这里头的别别窍。 汪秦生两碗饭吃完,活了过来,用茶漱口,道:“纪大人,赶了一天一夜路,吃点东西吧,否则夜里会饿的。” 纪刚回神:“不必管我,你先回房。” “下官告退。” 汪秦生起身,刚迈步又把脚缩回来,“纪大人,我明日是回富阳县,还是跟着纪大人您……” “不必跟着我。” “是!” 汪秦生一走,屋里安静下来,纪刚起身走到窗户前,双手揉揉微疼的太阳穴。 高朝入江南查粮,查到靖七头上,于是去找汪秦生,两人商量后直接上门找陆氏质问,陆氏说是为了府上和离的三小姐囤的粮。 高朝回京,把靖七囤粮的事情向他说了,顺便求个情。 动机上没错! 情理上没错! 数量上也没错! 那会是自己多想了吗? 门吱呀一声,心腹走进来,低声道: “老大,暗下打听过了,帮靖七爷收粮的,是他身边的阿砚,用的是银票,除了收粮外,他还买了几个庄子,花 了不少钱。” 纪刚转过身,“庄子在谁的名下?” 心腹:“都在靖府三姑娘和她女儿的名下。” 纪刚没再说话,默默低头看着脚下的鞋子,心腹见状,也不敢出声,心道:靖七这条线算是白查了。 果然,纪刚抬头道:“靖七的事情就此放下,咱们得从别的地方找突破口。” 顿了顿,他又道:“粮食多半还在江南,挖地三尺都得给我找出来。” “是!” …… 汪秦生走出院子,等在外头的富贵迎上道:“爷,刚吃饱了饭,别急着歇下,当心积了食,小的陪你街上溜达一圈。” 累都累死了,溜达什么溜达。 汪秦生正要拒绝,却见富贵冲他拼命眨了几下眼睛,立马改口道:“成吧,溜一圈就回来。” 主仆二人走出府衙,走了约小半刻的时辰,见陆氏的贴身老奴李妈妈等在路边。 汪秦生一怔,想再回头时已经晚了,只拿眼睛狠狠的剜了富贵一眼。 李妈妈匆匆迎上去,“汪公子,你们一走,我家太太便急晕过去,七爷到底犯了什么事,汪公子能不能给个敞亮话,也好让我家太太安心。” 能说敞亮话吗? 不能说! 汪秦生忙含糊道: “他们是如何与夫人说的?” 他们? 李妈妈想了想,道:“说是顾先生让七爷这么做的。” 汪秦生摸着了底牌,这才挺了挺胸膛道:“的确如此,先生想在南边置业,但他的那个身份做什么,都会让别有用意的人说闲话,这才让文若出的面,打着三小姐的旗号。” 李妈妈不是糊涂人,“那锦衣卫是在查顾先生?” 汪秦生左右看看,见无人,才低声道: “查的不是先生,查的是江南那些抬高粮价的无良商人,先生和文若都是被牵连的,这是朝廷机密,本不应该说,但为了能让夫人安心……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就行。” “放心,放心!” 李妈妈大喜过望,只要没扯上七爷,又不是因为那件事,这天就塌不下来。 汪秦生看着李妈妈颠颠的跑回去报讯,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这便是最亲的人。 外头的洪水滔天,她们是不会管的,但凡风吹草动扯上自己的孩子,那便是顶顶要紧的事。 亲爹亲娘知道他参与造反,定是急得连老房子都要塌,大不孝啊! 想到此处,汪秦生脸上哪还有刚刚吃饭时的得意之色。 一脸的沮丧! 与之相反的,是因 为汪秦生的几句话,而活过来的陆氏。 这会子,陆氏头也不疼,心也不怦怦跳,浑身上下彻底舒坦了。 她是知道汪秦生这个孩子的,最最老实不过,从不会说假话,他说与阿宝无关,那就一定如此。 想着这一场虚惊,陆氏心有余悸道:“从前我只盼着她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好撑起大房门庭。 如今不知是我老了,还是胆子小了,竟只盼着她平平安安,别出什么乱子。” 李妈妈:“太太安心,吉人自有天相的。再者说,七爷从小乖到大,不是那不知分寸的人。” 陆氏双手合拾,冲着天上拜三拜,“老爷啊,你在天上可得保佑你家儿子平平安安。” “太太,一会老奴点个香炉,给老爷烧点纸钱去。” “这主意好,快去!” …… 临安府西边有个武林门,武林门外有座钱桥,钱桥边有个亭子,叫钱桥亭。 顾怿看到顾长平时,差点没认出来。 这还是他英俊儒雅的爷吗? 胡子邋遢,头发蓬乱,衣服上一层厚厚的尘土,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从京城到临安府,好几千里,只用三天时间,也难怪这副模样。 “有没有吃的!”顾长平声音 发哑。 “替爷备下了。” 顾怿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又从马背上抄下一个酒壶。 顾长平一口酒,一口油饼,嘴里含糊道:“南边什么情况,你和我详细说说。” “嗯!” 顾怿最后一个字说完,顾长平正好将嘴里的食物咽下。 他迟疑了片刻道:“盛老大说得没错,一动不如一静,那些粮原来在哪里,这会就放在哪里,等锦衣卫走了,再运到北府。” “是!” “靖府那头也许会有变数。” 顾怿一惊:“什么变数?” 顾长平抖了抖身上的灰,“你不用管,通知段九良派几个人,暗中盯着靖家除了大房外的所有人。” “为什么?” 因为靖七女扮男装的身份。 其实这一趟他不必过来,一个温卢愈,一个段九良足以应付所有事情,但就是因为牵扯到靖七,他很不放心。 这也是他感觉不好的源头所在。 “事情说来话长,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的。”顾长平起身,“先找个客栈歇一歇脚。” 顾怿诧异,“爷不去美人岛吗?” “不必去惊着他们,离得越远越好。” 顾长平抬头看一眼沉寂的黑夜,突然话峰一转,道:“汪秦生在何处?” 第五百六十章 为了我兄弟 汪秦生此刻已经躺床上。 按理说,他拉了一夜的肚子,赶了一天的路,受了一天的惊,应该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不料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心里藏着事呢。 先生为什么要和昊王造反?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起兵? 有几成胜算? 会不会成功? 自己是丢了性命,满门抄斩,还是有从龙之功……问题叠着问题一个个冒出来,汪秦生彻底失眠了。 门轻轻被推开,一个清瘦的影子走进来。 “什么人?” 汪秦生吓得从床上坐起来,刚要大声喊叫,却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是我!” “……” 汪秦生怔了片刻,劈里叭啦从床上滚下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先……” 先生已经把他的嘴巴给捂上了。 “嘘,隔墙有耳。” 不能说,那就只能哭了,汪秦生满心委屈的抱着面前两条腿,泪水磅礴,片刻就将顾长平的长袍打湿了。 顾长平将他扶起,抬手抹去他脸上泪珠。 “先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把你扯进来。” 他温声说:“但既然扯进来了,你也不用怕,锦衣卫一走,这事你只当没有发生,江南和京城隔着十万八千 里,该做官做官,该成亲成亲,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汪秦生嗡声道:“还能当作没发生吗?” “能!” 顾长平看着他,“你在我的五个学生中,资质最差,以你的水平,正常应该在二甲末等。你在多少?” 汪秦生:“……” “所以,凡事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做到。” 顾长平笑了笑,“这事有两个结果,若赢,先生从龙这一点功劳,先生可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若输,你在官路,多多少少会受阻,到时候想着咱们师生一场,心里也别多埋怨先生。” 说罢,顾长平退后一步,冲汪秦生深深一揖。 “先生先和你陪个不是。” 汪秦生哪受得住顾长平的一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先生,我……” “嘘。” 顾长平蹲下来,眸色温柔道:“你与靖七、高朝他们不一样,他们与我有割舍不断的感情,你没有。不是先生嫌弃你,要将你往外推,远着些,对你,对汪家都有好处。 我小时候,最羡慕别人家里热闹,老天公平,他没让你才情绝绝,让你父母兄弟俱全,可见你是有福之人。明日一早,你直接回富阳县,这几日的事情,就都忘了 吧!” 汪秦生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先生……会赢吗?” “便是为了靖七和高朝,这事都得赢,你说是不?” “赢就好,学生无能无才,就盼着先生和靖七他们几个都好好的,我们还说好过几年等我进京探亲,一起回国子监烤肉吃呢!” “会有那么一天的。” 顾长平又扶他起来,大掌拍拍他的肩,欣慰道:“汪大人,如此……咱们便后会有期。” “先生!” 汪秦生一把拽住他。 顾长平回过头。 望着他,汪秦生觉得自己仿佛又幻化成了那个懵懂的,没头没脑,连话都说不出的国子监小监生。 “一个时辰前,陆夫人跟前的李妈妈来找我,我按着顾怿的说法,把事情都推到先生头上,还说锦衣卫查的是无良商人。” “汪大人,做得好!” “先生。” “还有什么话要说?” 汪秦生眨巴眨巴眼睛,“你……为什么要造反,是因为顾家吗?” “顾家?” 顾长平将“顾家”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半晌才道:“只有一半是为了顾家。” “另一半呢?” 顾长平默然扫了汪秦生一眼,道:“就像你为了靖七,为了高朝一 样,我也是为了我的兄弟。” “你兄弟是昊王?” 顾长平点点头,“我不想这一世,他死得那样惨!” 说完,顾长平掰开他的手,抽身而去。 手中落空,心里也落空,汪秦生整个神情呆呆的。 刚刚先生的话,他有些听不太懂,什么叫做这一世,难不成他还有上一世?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爬上床,盖上被子,睡意顷刻间袭来。 当意识即将失去的时候,他脑子里浮上一个念头:怪不得我这个怂人会变得这么有情有义,原来是受先生的影响啊!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汪秦生神色如常向纪刚道别,又去临安府知府那边拍了一场马屁,便与富贵二人打道回府。 …… 顾长平是被饿醒的。 昨夜从汪秦生房里离开,衣服都没脱,便一头栽倒在客栈的床上。 三天,他没有一刻是闭上眼的。 简单的洗漱完,他对着铜镜戴上人皮面具,一拉门,却见温卢愈手里拎着一袋点心,靠着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顾怿让厨房下了三碗阳春面,我让他在面里卧个蛋,蛋不要太老的。” 温卢愈进屋,把点心往桌上一放。 “九良兄辛苦,盯着纪 刚,不能与你共进早餐,我这相貌虽比不上你的靖七秀色可餐,但也不至于影响你的食欲。倒是你,一脸病死鬼的样子,啧,可太影响我的食欲。” “将就看!” 顾长平摸了摸脸上的人皮,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塞,“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粮安全,运粮通道安全,咱们的人也都安全,我让他们都往水底下沉了,什么时候再浮上来,听你安排。” 顾长平抬头,扫了面前的人一眼,才发现这人的黑眼圈不比他好多少。 “辛苦了!” “累死累活就这三个字吗?” “还想听什么?” 温卢愈正要答,顾怿拎着食盒进来。 三碗阳春面,呼啦啦吃完面,温卢愈用帕子拭嘴,道: “就不知道纪刚下一步是什么动作?查不出名堂来,他只怕是难以回京交差。” 顾长平沉默的喝着茶。 靖府,他派人看着;纪刚,九良亲自在盯;粮和运粮通道都稳妥,靖七囤粮的谎,也圆过去…… 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可令纪刚起疑的。 但,只怕没那么简单。 顾长平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并未松弛,“如今只有他走一步,咱们应对一步,急不得,也没法急。”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不想脏我的手 这世上的事,多半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顾长平说出那句“他走一步,我们应对一步”的同时,临安府的府衙里,心腹手里拎着一个人,走到纪刚面前。 “老大,这女子到处打听咱们锦衣卫住哪,正好被巡逻的兵卫撞上。” 纪刚目光一凛,“什么人?” “问过了,是靖府老太太院里的打粗丫鬟。” “一个打粗丫鬟,打听锦衣卫做什么?” 纪刚冷哼一声,心腹把长剑横过去,那小丫鬟嘴巴一张哭喊道:“不是我要打听,是我家老太太派我来打听打听。” “你家老太太为什么要打听?” “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哇……” 纪刚皱眉,“派个人送她回去,顺便去问问靖府老太太,打听我们锦衣卫做什么?” “爷,咱们的人手……” 纪刚眼一横,那心腹不敢再吱声,立刻叫来一人,细细叮嘱一番。 府衙的屋顶上,段九良将底下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纸和笔,笔尖沾了些唾沫便写起字来。 写完,把纸卷成小卷,嘴里轻嗟一声。 一记清脆的鸟叫后,一只小鹰落在他肩上…… 仅仅半个时辰后,段九良的字便展在顾长平面前,温卢愈凑过来看了几眼,抬起眼皮,一言不发的望向顾长平。 “你来南边,三成是为了运粮的事,七成是为了她吧。” 顾长平被看穿了心事,既不急也不恼,“怎么,有问题吗?” “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可悠着点吧,万一京中的齐林露馅,我看你怎么办?再说了,她能有什么事,不就女扮男装那点破事吗?” “这不是破事,这是杀头的大事。” 顾长平起身,温卢愈快了一步挡在面前,“你要去哪里?” “靖府。” “干什么去?” “想去探探那老货对锦衣卫说了什么?” 顾长平指了指桌上的小纸条,“帮我回给九良,让他继续寸步不离盯着纪刚。” “要我说,直接把那老货杀了省事。”温卢愈最恨节外生枝这四个字。 …… 靖府,孝慈堂。 宏老太太在老仆人的搀扶下,送走锦衣卫的人。 下首处,小丫鬟垂头跪着,心里忐忑着老太太会怎么处置她。 “起来吧,赏银十两。” 小丫鬟猛的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老太太。 “差事办得好,人也机灵,以后就在我 身边当差,只要你乖乖帮主子办事,我保证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谢老太太,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当差。” “去吧!” 屋里没有外人,老仆人把老太太扶着坐下,奉上热茶,“老太太,咱们这么说七爷合适吗?” 宏老太太推开茶盅,“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就是不想让那人好过。” 老仆人面色犯难,不想让七爷好过,也不该把什么脏水都往七爷身上泼。 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这要让大太太知道了,只怕又没安宁日子过。 …… 顾长平一身小厮的打扮,从墙头落下。 靖府他来过一次,清楚陆氏住的地方,落地后,他整了整衣衫,直奔陆氏院子。 想知道老太太对锦衣卫说了什么,必须通过陆氏。 顶着一张普通人的面皮,一路走得顺畅,到了院子,就见陆氏跟前的李妈妈在院子里指挥小丫鬟们晒被子。 顾长平灵机一动,大步走过去。 李妈妈见有个小厮直直向她走来,脑子里迅速搜寻着这小厮的名字,是哪房的,跟着哪位爷…… 还没想出什么,那小厮已到了跟儿前,压低声音飞快的耳语几句。 李妈妈听完, 身子摇摇欲坠,等回过神的时候,哪还有那小厮人影。 她头皮一炸,转身就往屋里跑: “太太,太太,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 “老太太,老太太,太太来了。” 宏老太太正喝着药,听到叫唤声,心一虚,手一抖,药盏泼了小一半。 还没来得及擦,陆氏领着几位同族的太太们,已经进了堂屋。 一进门,陆氏昂首走到小几前,拿起几上的美人瓶,冲着宏老太太的脚下便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 宏老太太吓得脸色惨白,“你,你……媳妇砸婆婆,反了,反了天了……” “我婆婆在地底下陪着老太爷呢,你算我哪门子婆婆,不过是个续弦,在我面前充什么正主。” 陆氏开口的第一句话,犀利的就像一记巴掌狠狠甩在宏老太太脸上,打得她紫涨着脸色,硬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陆氏侯府出身,又是么女,本来就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主,因为生不出儿子,气短一截,这些年脾气都收敛起来,落了个温柔贤良的名声。 她的七寸,是靖宝。 只要靖宝好,让她这个做娘的再委屈求全,都是不怕的。 囤 粮的事情,已经把陆氏惊着,好不容易没事了,偏偏这老妖婆又把锦衣卫请家里来编派她的靖宝。 陆氏心说:老娘我要能忍这口气,陆字倒过来写。 她上前一步,直逼向宏老太太。 “自己一门里生不出个得用的瓜,就想毁了别人的,老太太,一笔写不出两个靖字,哪天你腿儿一伸,眼儿一闭,有脸去下头见老太爷吗?” “你……你……” “老太爷九泉之下,知道自己娶了这么一个搅家精,棺材板都压不住。” 陆氏双手插腰,怒道:“我家阿宝招你惹你了,靖府的大宅子给你住着,好米好饭供着,绫罗绸缎穿着,怎么着,反倒供出个老白眼狼来了? 成啊,既然你想与我大房鱼死网破,老娘我奉陪到底。来人,开祠堂,把靖府几位族长请来论论理,今儿个要么我陆氏滚蛋,要么你宏老太太滚蛋,谁也甭想绕过去! ” “太太,太太……” 老仆人一看事情闹大了,忙上前劝阻,陆氏瞧都没瞧,一巴掌甩过去,怒骂道: “你主子老糊涂,你也老糊涂了,黑了心肠的老货,你是想把靖府弄得家破人亡,才舍得闭眼是吧!” 第五百六十二章 这话有问题 这是在指桑骂槐的咒她去死。 宏老太太羞愤难言,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过。 “贱妇,贱妇,来,来人,我要休了这个贱妇?” “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陆氏一脸高傲,语音森然道:“老四呢,做缩头乌龟了,给我滚出来。” 四老爷靖平迁早就站在外头,见堂屋里闹得不成样,恁是没敢进来。 这会被叫到名字,只得硬头皮进屋,“大嫂,你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通火。” “问问你的好母亲,她都对锦衣卫说了什么?” 陆氏一把揪住靖平迁的衣襟,彻底发了狠: “别指望着把我家阿宝弄死了,你们二房就能过好日子,我家阿宝就是犯事坐牢,被拉到菜市口砍头,我都要把你们二房的人一个个拉来做垫背,一起完蛋。” 我的娘哎! 这特么一个个都疯了吗? 四老爷一个头两个大,挥开陆氏的手,照着老仆人的脸又是一记巴掌甩过去。 “说,你们都和锦衣卫说了些什么?” 老仆人得脸一辈子,片刻之间被主子连打两记耳光,羞愤难当,扑通跪倒在地,垂头不语。 “哟,倒是个忠仆。”陆氏冷笑。 “说!” 靖平迁一记窝心脚踹过 去,直接把老仆人踹倒在地。 打狗也得看主人。 这一脚如同踢在了宏老太太身上,她一口气没上来,直直昏倒在椅子里。 无人去搀扶,一个个只敢眼巴巴的望着。 老仆人见老太太被干晾着,心急如焚,只得开口道: “老太太让锦衣卫别听汪大人和大太太的话,他们一个是亲戚,一个是亲娘,都会帮着七爷说话,让他们再好好查查。 还说,还说……七爷是太太和外头男人私通的孽种,不是什么正经的靖家人,不配做靖家的家主,靖家的家业都应该让……让二房继承。” 靖平迁一听这话,连杀人的心都起了。 糊涂啊! 这种没影的话也能拿到台面上说,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也难怪陆氏连礼仪尊卑都没有了,直接咒老太太去死。 堂屋里的众位太太、妯娌们也都吓傻了,这老太太可是鬼迷了心窍,真真老糊涂了不成? “好一句和外头男人私通的孽种!” 陆氏气得浑身打颤,“毁了阿宝还不够,连我的名声都诋毁上了,今儿个你二房要不把奸夫给我找出来,这事没完。 老太爷,老太爷啊,你在天有灵睁眼瞧瞧吧,大房都要被欺负死了,人要脸,树要皮,他们这 是一个个逼我去死啊,我不活啦……” “太太,太太……” “太太昏倒了,快,快请郎中……” “族长来了,族里长老们也都来了……” “……” 屋顶上,伏身偷听的顾长平自动将堂屋里的争吵屏蔽在脑海外。 老太太给锦衣卫说了这么几句,听上去都是内宅妇人之争斗的戏码子,靖七女扮男装的身世并没有提到,囤粮的事情也一句没说。 按理来说,锦衣卫对这无用的消息不会放在心上。 就不知道纪刚能从这里面听出些什么来? …… “你说汪大人和七爷是亲戚?”纪刚脚下一顿,转身问道。 圆脸锦衣卫点点头,“是啊,小的顺势打听了下,陆夫人的庶女两年前嫁到汪家。” “亲家?” 纪刚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夫人,可还记得我?我秦生,文若的同窗。”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前些日子你和高公子才来过。” 一问,一答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是在“亲家”的前提下,这种说话的方式显然有问题。 按常理,汪秦生应该说:“夫人,我又来了,就上回那事,我的上司要再问问。” 汪秦生没有这么说,反而问陆氏记得不记得他。 如果没有 亲家这一说,还能说他怕陆氏记忆力不好,善意的提醒一句。 但明明是亲家,那汪秦生必定与陆氏是熟悉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 “汪大人呢?” “一早就回富阳县了。” “回去了?” “不是……老大你让他回去的吗?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的确有什么不对! 但具体哪里不对,纪刚说不好,只觉得那股子怪异感又涌上来,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头怕是有猫腻! “老大,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你去吧!” 圆脸锦衣卫走出数丈,回头见纪老大一副深思的模样,不由摇头:这人别的都还好,就是心太细,比女人的心还细。 “什么人?” 一声暴呵,把圆脸锦衣卫吓得一哆嗦,只见院子里的纪老大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一跃飞上屋顶。 秋风瑟瑟,屋顶空荡。 不对! 刚刚肯定有人在,他清清楚楚的听到咔哒一声。 纪刚一片瓦一片瓦的找过去,忽的目光一凝,脚下一片黑瓦断面两半。 纪刚弯腰把断瓦捡起来,手指顺着断裂面轻轻摸了一下,指腹上一层白色粉末。 刚刚断的,果然有人。 这人必是身怀武功之人,而且身手不 会差,否则自己不会不察觉。 光天化日,临安府府衙,锦衣卫的一举一动竟然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好,好,好!” 纪刚神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手上轻轻一运功,厚厚的瓦片顿时化成粉末,簌簌落下。 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来人!” “老大!” “富阳县的汪秦生,我要知道他在富阳县干过的所有事情。” “是!” “慢着,通知各州各府,从现在开始,关闭城门,天黑宵禁,街上十二时辰巡逻,” “是!” 纪刚那双永远镇定的眼睛露出杀意。 敌不动,我动。 这一招风声鹤唳是为逼他们自乱阵脚。 乱,才能出错,才有机可乘。 …… “什么,你把自己给暴露了?” 钱庄暗室里,温卢愈不可思议的看着段九良。 段九良哑然半晌,老实的点点头,“爷呢?” “在靖家窝着,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顾怿?” “这小子一整天都没见人影,鬼知道顾长平差使他做什么去了?” 段九良看着温卢愈的双眸,短暂的沉默后,忽然道:“得赶紧把爷叫回来,这个纪刚脑子够聪明。” 温卢愈悚然一惊,脱口而出:“为什么这么说?” 第五百六十三章 多了烟火气 沸反盈天的孝慈堂,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仗,陆氏大获全胜,族长以宏氏老糊涂为由,勒令她在院里将养着,无事不必再出来。 院里的丫鬟婆子统统赶出去,只留侍候了老太太几十年的那个老仆人。 这已是变相的软禁。 郎中来了,又走了,只说老太太是怒急攻心,身子并无大碍,好生将养便行。 顾长平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心里踌躇。 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 只要老太太一天不死心,就有可能再掀起风浪。 靖宝的身份禁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折腾,若真想一劳永逸,就该不动声色的杀了这妇人,断了根由。 正想着,耳边传来脚步声,却见四老爷靖平迁去而复返。 刚刚他被族长拎到祠堂里,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一通好骂,直骂得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子代母受过可以,但不能这么无休无止。 她老了,黄土埋到脖子眼,做不做人都无所谓,自己这一支还要在靖家立足。 靖平迁一进孝慈堂,就把老仆人赶出去。 老仆人竖着耳朵听了会屋里的动静,见母子二人没有起争执,这才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顾长平从屋 顶翻身落下,刀横在手中犹豫片刻,到底隐在了袖中。 并非他心软。 这老妇虽然坏,到底没太伤天害理,且留她一条命吧。 正欲拔身而去,忽听得屋里一声怒吼。 “母亲,您行行好吧,给子孙后代留条后路,大房从来没有对不住咱们,倒是咱们…… 儿子这几天做梦,夜夜梦到大哥来索命…… 母亲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儿子给您跪下了,算我求您,咱们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 顾长平瞳孔猛的一缩-- 所以,靖宝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这母子几人下的毒手?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啸。 顾长平心头一紧。 抬头,见墙上趴着段九良的贴身侍卫,心知必有急事,忙脚一点地,翻身跃上墙头而去。 …… 寒风乍起,黑云涌起,天际暗沉了下来。 密室里,一灯如豆。 段九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顾长平。 “爷,我看得很清楚,听到亲家二字,纪刚的脸唰的沉下来。然后他就派人去查汪秦生在富阳县的底细。” 顾长平已经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憔悴的脸,“多半是他发现了什么不妥。” 段九良:“爷,还有一件 要紧的事,刚刚我打听到江南各州,各府从今日开始,关闭城门,天黑宵禁,街上十二时辰巡逻。” 温卢愈惊疑不定道:“纪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 “别自乱阵脚!” 顾长平看了温卢愈一眼,“九良,亲家二字很稀疏平常,纪刚听完变色,可见他的确有所发现。” 温卢愈:“……”那你瞄我那一眼,算什么? “汪秦生说话的时候,当场最多有四人,一是纪刚,二是陆夫人,三是陆夫人身边的李妈妈。” 顾长平语气顿了顿,“陆夫人和李妈妈都是妇道人家,受惊不得,一会我通知顾怿,让他连夜去趟富阳县,问一问汪秦生,他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爷,要不要这么麻烦?” 段九良眉头紧锁:“这一来一回,最少也得六个时辰。” “要!” 顾长平一锤定音,“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否则没办法对症下药,只是如今城门封闭,没法子……” 段九良打断道:“爷,守城门的那些人,往日美人岛没少孝敬过,出城不是问题,只要顾怿换张普通的脸。” “立刻去办!” “是!” 段九良一走,屋里,只剩下两人。 温卢 愈看着顾长平,良久,才扶额无奈一笑。 这世间荒谬绝伦之事,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所以在顾长平告诉他想造反时,也不觉得有什么。 人就这一条命,几十年,不作一作,不闹一闹,那还叫什么活在人世间,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 “你笑什么?”顾长平回看他。 “我笑……” 温卢愈摇头道:“你还不如我,七情欲虽不在脸上,可都在你心里,这个舍不得,那个怕惊扰,太婆婆妈妈,不像个做大事的人。” 顾长平:“你后悔了?” “不后悔!” 温卢愈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反觉得你身上多了些烟火气,人情味,瞧着比从前读书时可爱。” “我读书时怎样?” “清冷绝绝,目中无人,高攀不起。” 温卢愈笑笑道:“本来我还有些忌惮,别轰轰烈烈一场,到头来落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如今这点顾虑也没了,你连汪秦生那个傻瓜都护着,何况我。” 顾长平不理他这些混话,咳嗽一声道:“刚刚在靖府发现了一个秘密。” “噢,我只对扒灰和睡小叔子这种龌龊事情感兴趣。” “靖七的父亲靖平之,是被二房那 帮人设计‘弄死的’。” “我去他娘的!” 温卢愈脸色变了变,眼露凶光道:“这二房的人一个个都是畜生吗,亲兄弟也下得去手?” “你说对了,都是畜生。” “你打算怎么办?” 温卢愈伸手点点他,“别告诉我想放过,你放过,老子都不会放过,欺负我靖兄弟,就是欺负我,更何况这还是条人命。” 顾长平冷笑:“不急,等顾怿回来再说。” …… 顾怿是在清晨回来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爷,汪大人回想了半天,他没说什么,就是见着开头的第一句,他是有意提醒了一下陆夫人。” “他提醒了什么?” “他提醒陆夫人说了‘夫人,可还记得我?我秦生,文若的同窗。’” 顾长平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怪不得纪刚一听“亲家”二字就变了脸。 即是亲家,又怎会记得不记得,汪秦生这一句,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刻意提醒的感觉。 见微而知着,这纪刚真真心细如发。 温卢愈此刻也细品出些不对头,满含深意道: “顾长平,汪秦生那小子虽然胳膊肘往咱们这里拐了,但这人胆小如鼠,若被纪刚盯上,只怕……” 第五百六十四章 你有屁办法 温卢愈没有把话说下去,但意思却已经很明白。 锦衣卫想要撬开一个人的嘴,有的是法子,何况是汪秦生。 顾长平沉默不语。 温卢愈死死地盯着他,脸上隐隐浮现出担心来。 兄弟啊,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心一软,前功尽弃,大家都玩完。 密室里寂静一片,便是一旁站着的段九良和顾怿,都不敢出一声大气。 顾长平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许久,他缓缓转身,沉声道:“汪秦生不能出事,所以,唯一的办法是声东击西。” 段九良挑眉,“爷,怎么个声东击西法。” 顾长平:“暴露两处藏粮的地方,吸引纪刚的注意力,让他无暇去查汪秦生。” “顾长平,你疯了不成!” 温卢愈几乎喊出来,“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没打算治本。” 顾长平淡淡说:“这两处藏粮的地方至少能让纪刚查个十天半月,锦衣卫纪刚挑大梁,了不得一个月,他必须回京去。 至于汪秦生那头,他只是怀疑,根本没有真凭实据。 若此刻我再爆出靖府大老爷的死因,靖家必定大乱,陆氏必定气病,如此乱轰轰的时候,纪刚是没办法从陆氏那边下手的,至于秦 生……” 顾长平摇了摇头,“他虽然胆小如鼠,但只要死咬定与陆夫人许久不见,怕夫人贵人多忘事,才善意提醒一句,锦衣卫拿他没办法。” 温卢愈冷笑道:“这样一来,就坐实了江南的粮食与北府有关,也坐实了北府欲起兵造反的罪行,你置昊王于何地?” 顾长平看着他,“从皇帝派纪刚来南边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坐实。” 温卢愈:“……”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顾怿突然开口道:“我觉得爷的法子挺好,四处点火,让纪刚没办法去细想汪大人的事,对了……” 他顿了顿道:“汪大人自己还说:怎么着,一句话不对就要怀疑人,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锦衣卫也不能凭空诬陷人。” 顾长平一锤定音,“就按我的法子去办。” 温卢愈双目一瞪,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听顾长平道:“你不是对我说--你连汪秦生那傻瓜都护着,何况我?” 温卢愈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平,最后有气无力道:“那北府那头……” “不用汇报,这里我说了算!” 顾长平神色一凛,“温卢愈,九良,你们两个负责挑选出两处藏粮最少的粮仓,然后把线索统统抹去,一点一点抛钩子,让鱼上钩。” “是!” 爷说什么,段九良自然做什么,半个“不”字都不会有。 温卢愈张了张嘴,好一会才道:“罢了,我听你的。” 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顾长平目光扫向顾怿:“你还记得当年石舜死,靖七爷用的是什么办法?” 顾怿能不记得吗? 他还清楚的记得爷说给他听的时候,自己惊得半天没缓过来。 “办法不嫌旧,有用就好。” 顾长平冷笑一声道:“靖四老爷说他夜里常做恶梦,梦见靖大老爷来索命,你就想办法让他‘梦想成真’!” 顾怿:“是!” “顾长平,我很怀疑你这一招是在为靖七假公济私。”温卢愈冷笑。 “你有意见?” 顾长平回敬过去,“谁昨天说,让我别放过他们?” 温卢愈:“……” 他娘的,我被我自己的话,啪啪打脸两次。 …… 午时,京城。 已是深秋时节。 靖宝从御书房出来,正要回秘书台吃饭,半路被人拦住。 拦他的人乜斜着眼睛,一张脸好似空谷幽兰,如果忽略他眼中的红血丝,这是一张美极。 “高美人,你怎么进宫了?”她问。 还不是因为那姓顾的去这么些天,半点消息也没有。 高朝四下看了看,见没人,于是压着 嗓子道:“他可有消息给你?” 靖宝摇摇头,“他说过了,这段时间出不来,有事会让齐林来传话的,怎么,是你们锦衣卫那儿得了什么紧急消息?” 高朝:“……” 高朝眨巴眨巴眼眼,张张嘴,一口气半天才顺下去。 所以,顾长平出京的消息,根本没有这小子说。 所以,放眼整个京城,和他一样白天夜里都心神不宁的人,只有一个下人齐林。 顾长平啊,顾长平! 你可真看得起我! 高朝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靖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追过去一把拉住,“快说,你们锦衣卫得了什么消息,若真递不进去,我有办法!” 你有个屁办法! 高朝甩过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靖宝有些懵,忽的,只见那人脚步一顿,又折回来。 靖宝神色一喜,忙迎上去,也不敢多说,只眼巴巴的望着他。 高朝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丫头是怕自己生气,“我这头没消息,你那头呢?” 靖宝暗松口气,道:“皇上除了正常上下朝外,也没有别的动静,我估摸着是在等纪刚那边查出来的结果。” 高朝:“你就不担心纪刚查到些什么?” 靖宝:“先生让我安心,说顾怿去了南边,一切都 会安排好的。” 高朝吊眉:“你信他?”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顾着这宫里就好,若有事,赶紧给我递信,片刻都不能耽误。” 高朝说完就走,这回是真的头也不回,特干脆。 靖宝看着这人的背影,原来饥肠辘辘胃里,顿时没了食欲。 朝廷,锦衣卫,北府……看似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其实暗涌都隐在下面,爆发只是个时间问题。 靖宝敛了敛神色,心说我这头也别再耽误,明日休沐,正好送三姐、一宁回南边,了却一桩心事。 …… 翌日,一早。 五六辆马车从靖府出发,直奔码头而去。 许是分别在际,一路上小一宁缩在她舅舅靖宝的怀里,乖得跟只猫似的,便是到了码头,还非得让舅舅抱着。 马车上的东西都挪到船上,靖宝狠狠心让奶娘把孩子抱上船,叫来史明史亮两兄弟再细细叮嘱一翻,最后才走到靖若袖跟前。 靖若袖穿着大红色绣白梅斗篷,与靖宝对视良久。 该说的,该叮嘱的,这些日子都已说尽;不该说的,不能说的,都在心里。 “阿宝,保重!” “三姐,顺风。” 姐弟俩相视一笑时,耳边忽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第五百六十五章 莫做妇人身 傅成蹈翻身下马,把缰绳一扔,大步向姐弟二人走去。 每走一步,他胸口好像被大石捶打一样的难受--她要回南边了。 “听说三姑娘和一宁要回南边,我来送送。” 一开口,声音有些哑。 靖宝看着傅成蹈眼底的青色,在心底叹了口气,“你们先说着,我再去抱抱一宁,小丫头刚刚粘在我身上不肯下来。” 有些事情,总得见底。 做个了断也好 靖宝一走,靖若素便低头别过脸,脚下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与傅成蹈划开了些距离。 这一动作,让外表看起来四平八稳的傅成蹈,心里却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语的郁愤。 仿佛是为了自己,又仿佛是为了她。 他娶赵氏,父母之命,媒灼之言。 新婚之夜,红盖头儿一掀,才知道他今生今世相伴一生的女人是谁。 赵氏不是他要的,但他却不得不与她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哪怕早就同床异梦。 身为傅家长子,挑一家重担,这是他的宿命。 原本想着只要她们娘俩好好的,衣食无忧,这些龌龊心思,他就一个人珍藏,最后带进棺材里。 却没想到,她要回临安府了。 若无特殊事情,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 再登临安府的靖家门,那就意味着,从此天涯相隔,永生再不相见! 一想到这里,他满心满眼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为了傅家盈盈汲汲,小半辈子都在打拼,上为母亲,下为几个兄弟、亲生儿女,侄女侄女,却独独没为过自己。 他想,有些话此刻不说,今生便再不能说,真带进棺材里去,多少有些不甘心。 枯坐一宿,天一亮,灌下半瓶烧酒,他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来了。 他想明白了:自己必须坦坦荡荡的说出来,然后再坦坦荡荡的做像个人。 “靖若袖。” “大爷!” 两道声音同时响声。 傅成蹈一怔,“你先说罢。” “靖若袖这个名字,许久没有人叫我了。” 靖若袖没有推辞,“在靖家,姐姐们叫三妹,阿宝叫我三姐,父亲母亲叫我三丫头 后来嫁到傅家,我就成了四奶奶,成了你嘴里的弟妹。” 傅成蹈看着她,心道:弟妹这两个字,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出嫁前,母亲对我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从今往后你就是别人家的人,到那边,要孝顺公婆,要夫妻和睦,要不争不抢。 母亲还说,男人都是贪嘴的猫儿,没有不偷腥 的,你只要生出儿子,握着钱财,四奶奶是稳当的,没有人敢动你。” 靖若袖抬了抬眼皮,声音柔和道:“我打小便听话,谁的话都听,她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却不想,我一生不出儿子,二握不住钱财,连四奶奶这个位置都是在娘家的扶持下,将将坐的稳。”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怕她想太多,轻声打断。 “即是过去的事,那便不怕说。” 靖若袖淡淡一笑,连眸子都仿佛带了笑意。 “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不怨任何人,佛家说,怨则生恨,恨则生痛,痛则生怨,如此一来,便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听到这话,傅成蹈不由深深看着面前的女子。 眉眼还是过去的眉眼,但内里……却脱胎换骨。 靖若袖视线落在甲板上的舅甥二人,忽的话峰一转道:“大爷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她知道! 她竟然知道! 一股热血顺着四经八脉往脑门上冲。 傅成蹈吞咽了一下,才将将稳住身形。 “从前不敢往这头想,后来细细一品,也就咂摸出几分滋味来。” 靖若袖的眼中的笑,渐渐散去:“大爷掌一家之主,读的书,明的理,不知道强我这个 妇道人家多少倍。 按理,我这样一个下堂妻,能被大爷这般人品的人放在心上,何等荣幸。可是大爷,你将赵氏置于何地?又将你几房妾室至于何地?” 傅成蹈神色忽的变了。 靖若袖看着他,看进他的眼睛里,“大奶奶与你结发夫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几房妾室虽都是老太太作主,可到底是你的人。 你们男人三妻四妾,旁人只会风流才俊,哪怕心上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一句情不自禁就能圆过。可是我们女人呢?” 靖若袖挪开视线,“我们女人心就那么一点大,装的都是男人和孩子,大奶奶心里装的是你,几房妾室心里眼里也都是你。 你可曾问过她们,她们是不是真心想嫁你,还是同你一样,也是被命运摆布。” 傅成蹈心狠狠一抽,“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要想的,因为她们是你最亲的人。” 靖若袖叹了口气,“我从前读过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随他人。 从前做四奶奶时,我因为生不出儿子,便觉得这诗极好,写的就是自己;如今再读,只觉肤浅。 傅成蹈,人生在世,的确有诸多身不由己,你的心上有我,我的一 颗心却再也不想属于任何人,只想它属于我自己,心喜,我也喜;心悲,我也悲。 你若对大奶奶他们还存了几分薄情,请好好待她们;若没有,也好好待她们,都是苦命的人,她们没做错什么? 若错,也是老天爷的错,是这个世道的错。” 傅成蹈惊得目瞪口呆,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都是我自己想的。” 靖若袖苦笑:“那些连床都爬不起的日子,我日也想,晚也想,有时候想自己命苦,有时候怨老天没眼……渐渐的,我就明白了,什么命苦,什么没眼,都是借口。” 靖若袖脸上现出一种透悟的神情,“命在自己手上,不是老天让我过成什么样,而是我想过成什么样。” “你想过成什么样?” “我……阿宝说外头的世界很大,有山有水,她让我去看看,我也想去试试。” 浅浅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浮出,她看着他,眼中微有泪意。 “阿宝还说,有些人光是遇上,就是上上签。傅成蹈,我是个薄命的人,我从不奢望有什么上上签,平安喜乐就好。” 她看着男子的消瘦的脸庞,笑道:“大爷,保重!” 第五百六十六章 还有选择吗 傅成蹈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 秋风瑟缩,吹起她那件大红色的斗篷,像一团火。 他忽然想起数年前,她从临安府嫁到傅家,也是走水路,一身红衣被人扶下船。 青丝,朱颜,好年华。 如今什么都变了,可真是浮生一梦! 她的梦醒了,我的呢? 傅成蹈自己问自己。 没有答案! “傅大哥,谢谢你来送她,起风了,回吧。” 傅成蹈用力眨了下眼睛,扭头看向靖宝,颓然道:“靖兄弟,你先回,我再站一会。” 他的目光里有千丝万缕的痛,盖也盖不住,靖宝滑过视线,也不迈步,就陪他干站着。 这种痛,她有过。 一头是家族,亲人,责任,义务;一头是刻在心上的人。 放弃哪一头,都是抽筋扒皮的痛。 “甘蔗没有两头甜。” 她低喃道:“傅大哥,做了选择就不要回头,患得患失既折磨自己,也是折磨别人。” 傅成蹈微微失神,苦涩道:“七爷,我这个身份,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豁得出,就有!” 靖宝冷笑:“豁不出,就受着!” 杀人诛心。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长剑直刺过傅成蹈的心脏。 …… 没有了靖若 袖母女的靖府,像一坛死水,连一向忙得脚下生风的阿蛮都闲了下来,又重新拿起了她扔下已久的六爻。 怎么就算不准呢? 她还不信这个邪了! 靖宝依旧进宫、出宫,兢兢业业的当着差。 苏太傅的病迟迟没好,每日太医请脉后向皇帝回的话只有一句:需要静养。 是苏太傅真的需要静养,还是皇帝需要苏太傅静养,明眼人心知肚明。 与京城的死寂相比,江南的官场已人仰马翻。 金陵府的六合县,常州府的靖江县发现两处粮仓,都与北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位知府吓得瑟瑟发抖,赶紧派人去通知纪刚。 纪刚带着人连夜赶往这两府细查,仓促之余,他并未忘了留下两个锦衣卫盯着靖府这一头。 哪知他前脚刚离开,后脚靖府便闹出了一桩耸人听闻的大事。 靖家的四老爷,夜里碰上恶鬼索命,当场就吓晕过去。 醒来后有些痴傻,嘴里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 “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是老太太的主意,大哥,你可别找我啊!” 话虽简单,透出的信息量却巨大。 当年靖府大爷去扬州府做买卖,半路遇上水匪,掉进运河里生不 见人,死不见尸,最后无奈,只得一具空棺材把人给埋了。 所有人只当靖大老爷的死,是一场意外,却不曾想…… 靖大老爷的遗孀陆氏一听到这个消息,怒得当场从绣篮里拿起一把剪刀,直奔老太太房里, 若不是被人死死拦下,那剪刀就要直戳时老太太心口。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陆氏岂肯就此罢休,一纸诉状将老太太这一房告到了衙门,要求官老爷查清事情真相,把杀人犯抓起来。 陆氏这一举动,激怒了靖府族长。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 靖家在临安府有名有望,闹出这等杀人丑闻,脸面都丢光了; 靖府三老爷还在外头做着官,不论官大官小,都是靖府的荣耀,对整个族中有帮助。 族长领着诸位长老赶紧找陆氏商量,要求她把状纸收回来,并许诺一定严惩宏氏这一房。 陆氏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只用一句话就把人怼了回去: 要我收状纸也简单,谁出的主意,谁下的手,你们查清楚后,把他们的人头摆到我院里,我陆氏设了祭台,点了香炉,给天上的老爷看。 族长被这妇人气得胡子直翘,正要骂醒她,陆氏身形一晃 ,人直直晕过去。 这头劝不动,只能从宏氏那头想办法。 老族长立刻让人把三老爷靖平远叫回来,他的想法很好,让三老爷拉上二房的子侄们,跪在陆氏院中,求陆氏网开一面。 靖平远得到消息后,吓得魂飞魄散,天崩地裂。 完了,完了! 这事要是抖出来,自己的官位、前程统统完蛋。 他连口气都没喘便屁滚尿流的滚回靖府,跌跌撞撞进府后,也顾不得子侄不子侄,自己就撩袍跪倒在陆氏的院子里。 “大嫂,不看僧面看佛面,都是一家人,开恩呢!” 这头刚痛心疾首的喊完,那头老太太得了讯喷出一口血,人事不省。 靖府顿时乱成一锅粥。 靖府的消息传到纪刚耳中的时候,他正在六合府的许家庄查看粮库。 整整三千麻袋的粮,每一袋都扎得好好的,只等运出城。 狗胆包天! 他看完密信,扭头问心腹,“汪秦生那边查得如何?” “回老大,汪大人来富阳县一共三月有余,一言一行都记在这封密信里。” 心腹掏出一只信封,里面装了一沓东西,竟是汪秦生的出身、亲族、乃至二十二年的人生历程,一条一条的全部罗列 出来。 汪秦生此刻若能见,只怕能吓晕过去。 纪刚接过一看,眼神骤然发冷,读书,考试,上衙,下衙,陪酒,迎客……一成不变。 这时心腹又道:“汪大人的老家就在金陵府,昨日咱们的人想办法拿到了他给家中写的书信,一一查过了,与北府那头毫无干系,我们还查到了另外一件事。” “说!” “汪家与靖家联姻,六礼没行,酒席没办,靖府姑娘一顶轿子就被抬进了门,跟纳个妾没两样。 婚后两府也没什么走动,汪姑爷成婚至今都没有登过靖府的门,便是逢年过爷,也只有礼到。” 纪刚:“听你这么一说,汪秦生与陆氏应当是不熟悉的?可别忘了,他还是靖七爷的同窗。” 心腹忙道:“爷,这事也打探过了,陆氏在京中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临安府当着家,一个是内宅妇人,一个是国子监学生,细想想不熟悉也是正常。” 正常吗? 纪刚心神晃了晃,若有所思。 “老大,如今找到两处粮仓,下头咱们还得想办法找出与北府的运粮通道,一个庄子几百号人,每一个都要审一审,咱们出京只带了十几个人,人手不够啊!” 第五百六十七章 叫回临安府 心腹愁得直叹气。 临安府靖家那头还留了两个,虽说各州各府都很配合,但那些普通的衙役,又怎么能与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相比。 哪头重,哪头轻,纪刚是分得清的。 他当即立断道:“立刻召回咱们的人,把所有精力都投在这两处粮仓上面,出来这么多天,皇上正等着咱们的消息,必须全力以赴。” 早该如此! 心腹神色一喜,大声道:“是!” 纪刚料得很准。 查获粮仓的事情传到京中,李从厚再也坐不住,下了一道密诏: 命纪刚立刻找出运粮通道,截住往北边的粮草,且务必要速战速决, 纪刚接到密诏,只得马不停蹄。 然而,让所有锦衣卫所料不及的是,数百个佃户审完,只得出一个结论: 东家是个行脚商,姓张名三,粮食是他让佃户们备下的,他们只负责收粮,然后运往运河码头。 至于张三家在哪里,家中人口几个,码头接应的人是谁,由什么船只接应,运往哪里……统统不知。 更要命的是。 这个张三买下庄子才半年左右,来庄上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每次来还戴着帷帽,众人只知道这人中等身材,身形微胖,至于脸长什么模样,也都说不上来。 锦衣 卫的查案似乎又陷入了鬼打墙,忙活了好些天,一无所得。 正在所有人都极度焦虑时,忽然冒出几个码头搬运工人,说是见过那个张三-- 圆脸,大鼻,淡眉,小眯眯眼,三十出头的年纪。 纪刚立刻让画师画出模样,分发给江南各府各州,命他们把画像张贴在墙门口,见过的人,只要说出与这人在何时何地见过,便可赏银一两。 仅仅几天的时间,便有几十个平头百姓称自己见过这个人。 起初,锦衣卫只当这些百姓是为着一两赏钱来的,但细细一盘问,才觉着不对-- 时间、地点都说得头头是道! 更夸张的是,同一天,张三不仅在金陵府出现,还在常州府的客栈开了一间房。 此刻,锦衣卫才咂摸出不对:不是张三真有分身乏术,而是他长了一张大众脸。 就他们锦衣卫中,便有一个圆脸,高鼻,眯眯眼的小伙子。 这可咋整? 鬼打墙的感觉在每一个锦衣卫的心头涌上,纪刚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他想:自己恐怕对上的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大人物,这人的每一步,都算计在他前面,而且,与他近在咫尺。 如果给他充裕的时间,他可以将这人找出来。 然而。 锦衣卫 群龙无首,事事都处在停滞状态;皇帝更在催促,要他找出运粮通道后迅速归京。 运粮通道表面看着很明显,走的是运河水路。 但运河只到通州码头,通州离四九城很近,北府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动作,肯定是半路再改陆路。 那么这个半路设在什么地方? 纪刚命锦衣卫沿着运河一路北上,终于在河北府枣县的一处码头,发现一只装粮的空袋子。 这袋子与在六合府粮仓里发现的袋子一模一样。 这一发现,让纪刚心下大喜,一边命手下继续追踪,一边带着心腹回京汇报。 …… 临安府,钱庄密室。 顾怿推门进来,“爷,刚刚枣庄那边传来消息,纪刚回京了。” “漂亮!” 温卢愈一拳打在顾长平胸前,“果然都被你料到,纪刚找到水路转陆路的交接处,便会回京。” 顾怿笑道:“殊不知,那只粮袋是我家爷故意让人扔在那儿的,锦衣卫沿着枣庄这条线往下查,又是一记鬼打墙。” 温卢愈啧啧感叹,“顾长平,你这只老狐狸,简直就是狡兔三窟。” 顾长平不理会这人,问顾怿道:“那些粮呢?” “那些粮作为罪证,已经运往京中;两位庄头及家属也一 并押送入京。” 顾怿抬头看看自家爷,“两位庄头受了些折磨,手和脚都打断了。” “至少江南之危是解了。” 顾长平思忖道:“暂时先由他们去,等归了京,我再让高朝想办法。” “找不到张三,朝廷要定他们的罪也难。” 温卢愈有些后怕道:“幸好,我那道上的兄弟化了名,又没露出真面目,否则这事还难办了。” 顾怿想着这一路的艰险,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靖府事情如何了?”顾长平话峰一转。 边上一直沉默的段九良忙道:“回爷,老太太中风,陆夫人也病着,靖三老爷带着子侄们连跪三天,陆夫人愣是没松口,族长两边劝不动,已经派人送信去京中,请七爷回来主持大局。” 顾长平拧着眉,许久都不说话。 好半晌,他才道:“顾怿,你去准备回京事宜。” “要回京了?”温卢愈一惊。 “嗯,枣庄那道鬼打墙,至少能让锦衣卫查个一两个月。” 顾长平目光落在段九良身上,“九良。” “爷?” “靖府的人撤回来,半个月后,你配合温兄,把粮食运出去。” “是!” “到了美人岛上,替我给他带句话,就说--请他安心。” “一定带到。” “你去吧。” 两人一走,顾长平扭头,发现温卢愈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他问。 “你把他们都支走,独留下我一个人,是不是有话要说?” 你才是只老狐狸! 顾长平心里喟叹了一声,“不是有话,是有事要你做。” “什么?” “写一封信。” “给谁?” “靖宝。” “干什么?” “把靖府的事情夸大数倍说给他听。” “你是想把她叫回临安府?” “对!” 顾长平面色平静。 “北府那头迟迟未有消息过来,说明连十二郎都不知道问题发生在什么地方? 纪刚查到粮仓,肯定是第一时间上报皇帝,皇帝对北府却没有任何动作,你说是为什么?” 温卢愈答不出来,干脆不言语。 “我猜有两个可能性,一是他想等纪刚拿到证据;二是他也在等北府那边的消息。” 顾长平顿了顿,道:“江南危机算是暂时缓过去,靖宝回来是安全的,更何况这头的事情的确重要。” “顾长平,你和我说句实话。” 温卢愈凑过去,直视他的眼睛。 “你把靖大老爷的事情抛出来,闹得靖家鸡犬不宁,除了应付锦衣卫外,是不是早就算好了,要把靖七弄回来。” 第五百六十八章 京里怎么办 “是!” 顾长平痛快承认。 “那丫头在秘书台,离皇帝一步之遥,这个位置太危险,我一直有心想让她离开,但她执意不肯,这次是个机会。” “靠!” 温卢愈额头直接溢出一层薄汗,简直恨不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位主。 算计得太深,深得让人可怕。 “不用怕!”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我对自己人,都心软,写吧!” 这一刻,温卢愈听话的像只小白兔,提笔就写。 他算是明白了! 有种人,宁肯做他的跟班,也不要做他的敌人。 此刻他甚至有些同情他的靖兄弟。 …… 三天后的清晨。 顾长平骑在马上,一勒马头道:“顾怿,出发。” “爷,回程的路怎么走,是不是可以慢点?” 顾长平掐指算算时间,温卢愈的那封信最快也要五六天的时间送到靖宝手中。 “六天内赶到京城。” 六天? 爷还算怜惜他! 顾怿咧嘴一笑,猛抽一记马鞭,“出发--” …… 几场秋雨过后,气温骤降,四九城有了几分初冬的味道。 宫里的用炭都有份额,皇帝一月多少斤,皇后一个月多少斤,秘书台一月多少斤,都在内务府记着档 。 因为苏太傅还在病中,靖宝与陆晨晓领到的炭比旧年少了一半。 陆晨晓舍不得用,往官服里面多加了件衣服,打算再扛两天。 靖宝一向大手大脚惯了,也怕冷,就拿自己的那一份在房里烧。 陆晨晓一边心里骂他“败家子”,一边又觉得这小子能混到天子身边,不是没有道理的。 至少大方这一条,秘书台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 这日又到了下衙的点,靖宝刚一只脚踏出皇城门槛,阿砚便飞奔而来。 “爷,靖府的急信。” 靖宝扫了眼信封,见不是母亲熟悉的笔迹,稍稍安下心来。 哪知草草扫过几眼,瞠目欲裂,瞪着阿砚,只说不出话来。 阿砚见爷眉心都在微微颤动,两行热泪从她眼眶里滚下来,急急道:“爷,出了什么事?” 靖宝用力呼吸两口,才将卡在喉咙口的一口气吐出来。 “我爹的落水,是老太太那一房设计的,他们,他们……丧尽天良。” 阿砚:“……” 阿砚还来不及说话,就听靖宝失声尖叫道:“去把舅,大姐都叫过来。” “是!” …… 靖若素和宣平侯来得很快,宣平侯身边还跟了一个怒气冲冲的陆怀奇。 靖若 素一见着靖宝,就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杀千刀的老妖婆,明面上抢不过大房,就动起了杀心,不得好死的毒妇啊! “阿宝,不能饶了他们,母亲说得对,得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摆在父亲的坟前,一命偿一命。” 狠话说完,靖若素用帕子捂着唇,无声哭泣。 靖宝从最终的震惊,愤怒,到此刻已经平静下来。 她拍拍大姐的手,扭头冲宣平侯道:“舅舅,你看呢?” 宣平侯也被惊到了,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心里那根顾全大局的弦始终都在。 “阿宝,一个想成大事的人,首先要明白分寸二字。什么时候可以进,什么时候可以退,什么时候不能忍,什么时候忍为上,都要一一衡量。” “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劝劝母亲,忍下这口气?” “不是!” 宣平侯道:“我让你衡量。以你现在身份和本事,一个二房已无需放在心上,你想让他们生,就生;你想让他们死,他们必死无疑。” “没错,我如今有这个本事。”靖宝握着拳头,一字一字往外迸。 “有这个本事,但要不要这么做,这就是你要衡量的地方。” 宣平侯叹了口气,道:“靖家可不止二 房这一房,二房也不止老太太,二老爷,三老爷这些人。一笔写不出两个靖字来,有时候人得顾全大局。” “舅舅,大局是顾全不了的。” 靖宝冷笑道:“我只知道谁打我一拳,我就还谁一拳,可以不迁怒别人,但那个人,那一拳,我是一定要还的。” “对,还回去,怕他个鸟!” 陆小爷的混世魔王脾气刚上来,就遭了他老子一记刀眼:你小子给我闭嘴,添什么乱! “你若打算如此,我也不拦着,临安府的知府我认识,我这就书信一封,你带回去,有他帮衬着,你行事也方便。” 宣平侯想了想又道:“这会正好苏太傅有病在身,你趁机告假回临安府,也好可以避开些朝事,这不是坏事。”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划开夜空。 靖宝一下子呆住,二房的事她必须离开京城,回临安府处理,但北府那头的消息,她还没打探出来! 离得开吗? “阿宝,别愣着了,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出发。”靖若素拭泪道:“我让你姐夫陪你一道去。” “我陪着也行,不用劳动姐夫,爹,你看呢?” 陆怀奇看着自家亲爹,宣平侯抚着刚刚长出来的几缕胡须,不置一 词。 靖宝踌躇道:“这事容我再细想想!” “还想什么?” 靖若素怒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不回去替母亲作主,咱们大房还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 “大姐,总得让我处理一下朝中的事情。” 话音刚落,阿砚推门进来。 “爷,南边的信。” “谁的?” “温卢愈的。” 靖宝一把拿过,拆开来从头看到尾,末了,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气如游丝道:“大姐,我明日就向秘书台告假。” 靖若素一听这话峰转得这么快,忙把信夺过来看。 这一看,泪水磅礴。 “舅舅,你瞅瞅吧,我娘都快被他们给活活气死了。” 宣平侯看完,思忖片刻,扭头对陆怀奇道:“你明日也向工部告个假,陪阿宝走这一趟。” “成,我明儿一早就去。” 陆怀奇看着靖宝惨白如纸的脸色,心疼道:“行了,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陆小爷出马,一个顶俩,你怕啥?” 靖宝怕的不是南边的事,父亲落水的原因爆出来,二房的生死都在她手里,她甚至可以趁机提出分家。 母亲经过这次后,也应该会同意。 这是她梦寐在求的。 但。 京里怎么办? 第五百六十九章 看不上你啊 靖宝送走舅舅三人,骑马直奔长公主府。 夜晚的温度能把人骨头都凉透,见到高朝时,她连唇都冻紫了,手脚冰凉。 烤了会火,把事情与高朝一说,原本还懒洋洋的美人,顿时炸了毛。 “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回去?” 靖宝略低下头,露出一个有点苦的微笑,“我算了下,一来一回最快要一个月,你能不能撑着?” 能不能? 高朝听到这三个字,感觉自己要疯。 靖七走了,顾长平不在府中,江南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 他不能啊! “不能撑也得撑,这时候我不回去,我娘就被逼死了。” 靖宝黯然道:“先生那头,我怕他担心,就先不和他说,若他问起来,你再替我说一声。” 高朝:“……” 靖宝:“我明日一早就向秘书台告假,随即就出发,也能早去早回,若京里有什么紧急状况……” 靖宝双手合拾,朝天上拜三拜,“老天保佑,希望不要有任何紧急状况……咦,高美人,你怎么不说话?” “滚吧,滚吧,统统滚吧!” 高美人的口气又戾又凶,“一个个永远不要死回来才好。” “一 个个,还有谁?” “我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吗?问题那么多,你还当你是国子监的学生?” 高朝往贵妃榻上一躺,留给靖宝一个桀骜不驯的背影。 靖宝半点不在意。 几年相处下来,她太清楚这人的德性,不在意的人,死在他面前都不会掀一下眼皮。 只有心里真正在意的人,才会表现的比女人还别扭。 “美人,别舍不得我,一个月后我就回来了,等着!” 我!舍!不!得!她? 高美人原本眯着的眼睛顿时如铜铃般瞪圆了。 我!他!妈!是!因!为!着!急! …… 心急如焚的高美人在贵妃椅上“躺尸”了小半刻钟后,忽的跳了起来,拉开门就往外头走。 小七赶紧追上去,“爷,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里?” 高美人没好气,“溜达不行啊,喝花酒不行啊,你个小厮管得着吗?” 小七知道爷心头不畅快,硬着头皮劝道:“这天怪冷的,爷与其在街上乱逛,不如去温堂泡一泡,搓个背,发发汗,还能舒服些。” 高美人眉一挑,“怎么,你是怕你家爷喝不起花酒?” 小七两条眉都愁到了一起,怎么爷一碰上顾长平、靖七这两位主,脾气就变 向异常暴躁。 “那哪能,我家爷银子多的能砸死个人。花酒就花酒,小的这就去安排。” “慢着,你说喝花酒,爷就喝花酒啊,偏不,去温堂!” 小七:“……” …… 京城的温堂和人一样,也分三六九等。 老百姓的温堂就是大家脱光了往池子里跳,有钱人的温堂则更雅致一些。 高美人这个身份的,只会去一处地方:四九城赫赫有名的玉清池,这里出没的都是皇亲国戚,王侯将相。 许是最近天气骤然降温,玉清池的生意极好,高朝去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空池子。 玉清池每个池子底下都是一个温泉眼,虽然外头看着富丽堂皇,曲径幽深,其实泡澡的池子只有八个。 池子少,人却多,老板定下规矩一个池子可泡两个人。 高朝穿着里衣,晃晃悠悠到了池边,见池里隐隐绰绰已经坐着一人,整个人别扭的像只猴子,连里衣都没脱,便往水里一坐。 热水漫过胸口,他舒服的叹了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呼啦-- 池子里那人似乎在向他靠过来。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扰长公主的儿子泡澡,高朝猛的睁开眼睛,二话不说,一捧 水泼过去。 “哗啦--” 来人被淋了个满头满脸。 活该! 高朝鼻孔朝天的把眼斜过去-- 入眼的是一张剑眉微挑,怒意冲天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正是宣平侯府的混世魔王,靖七表哥--陆怀奇。 陆怀奇从靖府出来,想着能陪小七去南边,心里乐的不行; 又一想这一路必定是风尘仆仆,于是就来了这玉清池,打算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再上路。 正享受着呢,忽的池子里来了一人,透过袅袅热气一看,这人他还认识,小七的兄弟。 小七的兄弟,就是他陆小爷的兄弟,陆小爷心里虽不十分乐意,但还是扯出个笑脸,游过去打招呼。 哪知-- 陆怀奇本来脾气就不好,这些年因为一个靖宝,算是收敛了许多。 但收敛不代表没有,浑身的刺都暗处收着呢。 “哟,高公子这是和谁置气呢?”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就说锦衣卫这种地方不能呆,近墨者黑,瞧瞧,脾性都变得一样了。” 高朝沉着脸没吱声。 这话别人听不懂,他能听不懂吗? 锦衣卫什么最多? 太监啊! 太监什么特质? 不男不女,不阴不阳。 这王八蛋是在变相骂他 呢! 若是自己人骂,高朝说不定就还击过去了;但这个陆怀奇是个什么阿物,也值得他费口舌? 高朝鼻子呼出一道冷气,把那件湿的里衣拢一拢,然后一寸寸的偏过了头。 这是把陆怀奇的话,当成了一个屁。 池子上方的空气突然变得非常粗糙,仿佛矬了的刀,一下下刮着陆小爷的脸皮。 陆怀奇眼神硬茬茬。 忽的,他轻轻地笑起来。 瞧自己这气度,还是没有修炼好啊,这小子喜欢的是男人,换句话说他真实的身份就是个小白脸。 小白脸这种玩意,除了不来葵水外,别的跟女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堂堂陆小爷怎么能跟个女人置气呢? 让让他吧! 陆怀奇呼了口气,藉此将所有不满的情绪都轻轻吐出去,然后慢慢游回自己的地盘。 高朝不干了,“你笑什么?” 瞧瞧,女人才刨根问底。 陆怀奇耸耸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笑了,我没笑,高公子别多心。” 王八蛋的! 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当我高朝是傻子? “前些日子听说陆小爷挨了打,好像是因为靖七,陆小爷,靖七怎么你了,是打你了,骂你了,还是看……不……上……你……啊?” 第五百七十章 主子嘴真毒 蛇打七寸。 陆怀奇的七寸,只有一个靖七。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 “前些日子听说高抚镇心情不好,好像是因为顾长平。高抚镇啊,顾长平怎么了你了,是打你了,骂你了,还是看……不……上……你……啊?” 原话奉陪,威力添十倍。 热气中,高抚镇目光如刀。 两个人,无声对视。 空气流动得越来越慢,最后粘稠凝固。 高朝冷笑道:“他也没怎么我,就是看上了你们家小七,你们家小七呢,也和他相对了眼,所以别的阿猫阿狗,都入不了眼。” “姓高的!” 陆怀奇的气度只有五分,多一分都炸。 他蹭的一下从水里站起来,手指着高朝怒吼道:“骂谁是阿猫阿狗呢,你XX妈的别太狂……” “路还长,人生指不定谁辉煌!” 高朝目光往他腰下瞄了眼,心里忽然很不得劲,话说得更损了,“快坐下,我小时候被狗咬过,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有点害怕。” “你……你……” 陆怀奇肺都要气炸了,“你”了半天,接上两个字:“放屁!” 高朝不由得一愣。 迟疑的别过头,冲自己的身后嗅了嗅,确认道:“冤枉啊,我没有!” “……” 陆怀奇人生第一次,生出杀人的念头。 这时,高朝“哗”的一声,从水里站起来。 “锦衣卫这种地方的确不能呆,呆多了,少不得让人嫉妒!” 他故意把腰往前挺了挺,然后“啧”了一声,“太强也不是件好事。” 说罢,他轻巧的爬上池子,挥挥手,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姓高的,弄不死你,你就是我祖宗! 陆怀奇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气得扑通一声,将自己摔进了池子里。 池子口。 雪青和小七面面相觑。 雪青:你家主子的嘴真毒。 小七:更毒的时候,你还没见过。 雪青:兄弟,跟着这样的主子一定很辛苦吧。 小七:没事,习惯了。 雪青:可是……我瞧着… 小七:心里想想就行,可别说出来,我家爷是个要面子的。 要面子的爷因为打胜了嘴仗,气也顺了,脾气也没有了,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他笑眯眯的走到二人面前,瞄了眼雪青:“那谁……你家主子被我气绝身亡了,赶紧的,收尸去吧!” 雪青:“……” 小七怕陆小爷“炸尸还魂”再冲过来,忙道:“爷,咱们回吧!” “回!” 高朝脸上的得意藏不 住。 以后再要被那两只老狐狸气得七窍生烟,就找姓陆的来吵一架,这小子一不敢打他,二吵不过他,安抚他这颗脆弱的心-- 有!奇!效! …… 翌日。 靖宝一到了秘书台,便将请假条递到陆晨晓的手中。 陆晨晓做不了主,拿着请假条,带着靖宝便去了秘书台总管事的房里。 杀父之仇,比天还大。 苏太傅都病假了,总管事自然乐得给个人情,大笔一挥,同意了。 靖宝等他签了字,又道:“我在御书房外的差事,就留给陆师兄,他为人谨慎,心又细,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 陆晨晓一怔。 那个差事秘书台多少人抢破了头,他做梦都没想到靖宝会把他推荐上去。 总管事睨了靖宝一眼,淡淡道:“留给谁,得皇上说了算,不过下官会把你的推荐传达给皇上。” “多谢管事大人!” 靖宝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靖文若!”陆晨晓追出去。 “还有事?” “……” 陆晨晓捂唇咳嗽一声,“无事,早去早回,那个炭我就不客气了。” 靖宝莞尔一笑,“不用客气。” …… 从宫里出来,靖宝便上了马车。 陆怀奇早就等在马车里 ,等靖宝坐稳了,便冲外头喊了一声,“出城。” 雪青驾车在前面,阿砚骑马在后面,不消半个时辰便出了城,直奔江南而去。 行了一路,马车里的两人相对无言,都有心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靖宝才意识到不对,“陆表哥,你怎么了,今儿个这么安静。” 陆怀奇神情有些微妙:“没什么,昨儿差点被狗咬了一口。” “野狗吗?” “对,野狗。” “怎么不打呢?” “在想用什么办法打呢?” “简单啊,先喂几根肉骨头,把狗引到家里,然后关门打狗。” 陆怀奇:“……”这话听着很有几分道理,就不知道那孙子会不会上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回了京再慢慢琢磨。 陆怀奇甩甩头,把那张他恨不得想上去划两刀的脸甩出脑海。 “你呢,离京的事情和顾长平说了吗?” “没有,他困在顾府出不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陆怀奇伸了伸有些发麻的腿,“小七,有想过和顾长平的未来吗?” 靖宝想着造反的事,摇摇头:“不敢想。” 陆怀奇只当是因为她的身份,劝道:“还是要想一想的,你都二十,不 小了,难不成一辈子就这么着。就算你不想,顾长平也应该拿个章程出来。” 靖宝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反问道:“你呢,你还比我大来着,也不见你相中哪家的姑娘,先成个家。” 那还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 陆怀奇扭过头,哼哼道:“不急,等我先把那只野狗打死了,再成家。” …… 京城,锦衣卫府。 高朝翘着二郎腿,阿嚏阿嚏两下喷嚏,“哟,谁这么惦记我!” “爷,爷!” 小七一头冲进来,“刚刚有消息传来,纪老大要回京了。” “什么?” 高朝神色一变,“他人呢,到哪儿了?” 小七:“据说已经到了通州码头?” 高朝:“他走水路?” 小七:“不是。” 高朝:“那为什么会往通州码头?” 小七:“这……小的不知道。” 高朝放下腿,在房里来来回回踱步。 纪刚回来,那就代表江南的事情查到了些眉目,否则他不可能回京。 顾长平那头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给他,那是不是意味着…… 高朝心头一悸,冲角落里的小九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立刻去顾府探一探,看顾长平回来了没有。” 小九:“是,爷!” 第五百七十一章 没想到是她 小九回来的速度极快。 “爷,先生还没有回来,齐林扮作他,正在讲课。” “没回来?” 高朝心头的火烧上来,烧到舌尖,又这么活生生的吞咽了下去。 为什么没回来? 是出事,还是有别的原因? 高朝的心提起来,外表看着神情如常,只有心里清楚,他已经急得不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 小九冲自家爷递了个眼神,飞快的走到门口,咣当一下拉开门,外头的人吓了一跳。 “高抚镇在吗?” 这人小九认识,分检情报处的一个小头目,五短身材,长相更是平平无奇。 “是李平啊,进来说话。” 李平鬼鬼祟祟的往身后看几眼,方才进屋走到高朝跟前,压低声道:“刚刚得了个消息,一百两,想听不想听。” 高朝五官偏阴柔,但怒的时候,却自有一股威严。 “一百两,你XX妈的抢钱呢,高爷我平常带你们吃吃喝喝,你们一个个的跟我称兄道弟,敢情都玩虚的。” “高爷,别气啊!” 李平带着讨好的笑,点头哈腰的凑近道:“玩虚的,这消息我就不给你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咱们才有下次,你说是不?” 高朝冷笑:“那也得看值当 不值当。” “我李平出手,没有值当的。” 李平手往北边指了指:“是关于那头的。” 早说啊! 高朝看了小九一眼,小九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恭敬道:“李爷,您拿着。” 李平把银票往怀里一塞,将声音压得更低,“有一封北府来的密信,刚刚进了宫中。” 高朝神色瞬间凝重。 怎么又有密信? 信里写的是什么? 不会又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吧? “咳咳咳……我出一千两,买密信的内容。” “哎哟喂,我的高爷爷,别说一千两,就是一万两,这银子我也只有眼馋的份。”李平跺脚。 高朝眼皮一抬,深深看小九一眼,小九会意,一点头人就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 离京还有五百里的时候,顾长平便离开官道,沿着林间小径往京中疾驰。 快到城门口时,他翻身下马,第一个反应是往下压了压草帽。 他和顾怿此刻的打扮依旧是一主一仆,只不过身份是来京做买卖的商人,脸上都贴着脸皮。 城门的守卫们站在入口的两侧,面无表情的检查着进城百姓及他们随身携带的货物。 顾长平只牵着一马,随身物品都已扔在荒野之中。 就在他面前还剩下五六个待检的百姓时 ,忽的向他走过来一人。 那人掏出腰牌,“锦衣卫查案,你,跟我过来下。” 顾长平心脏不轻不重地一沉,各种可能性同时通过大脑--为什么会扯上锦衣卫?什么地方出了错? 身后的顾怿更是脸色大变,藏在袖中的匕首无声滑落到手中。 “腰牌看清楚了!”那人又道。 顾长平余光扫过,在看清楚那腰牌上的字后,忙躬身道:“看清楚了,小的这就跟你走。” 顾怿:“……”什么情况? “那边有个凉亭!”那人指了指,“问几句就行。” “是!” 顾长平牵马掉了个头,路过顾怿时微微点了下头。 顾怿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爷这一点头,便也乖乖的跟过去。 到了凉亭,那人再次掏出腰牌晃了晃,“锦衣卫查案,属于机密。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有几个在此歇脚的百姓一听是锦衣卫,避之不及的躲开了。 那人收了腰牌,手指指顾怿,声音忽然一变,道:“你,在这里站着,我先盘问他。” 顾怿一听这声音,整个后背像一张绷到了极点的弓弦。 这声音,听着是盛二。 但这张脸…… 他瞬间明白过来,盛二和他们一样,脸上都戴了人皮。 好好的,他戴什 么人皮? 为什么要把爷在城门口截下? 还有…… 他是什么时候从北府回来的? 愣神之际,余光扫到爷和盛二已经向凉亭深处走去,顾怿赶紧把马横立在凉亭前。 他一边掸着身上的灰,留神四周的动静;一边竖起耳朵,凝神听二人的谈话。 …… 凉亭的深处,是一小片林子,满地的落叶。 盛二站定,扭头看着顾长平那张平淡无奇的面皮,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顾长平早在看到盛二腰牌时,就敏感的察觉到不对,一直隐忍着。 “说吧,这一趟北府出了什么事?” 盛二眉锋往上一剔,“这一趟我去北府,多亏了你的那份手书,否则……” “你被发现了?” “这些事回头再说。” 盛二直视着顾长平的眼睛:“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所以等在这里,拦下你,是打算把这个人情还了。” 手书保她盛二一条命,那么这个人情也应该和性命扯上关系,顾长平藏在袖中的双手倏的握成了拳。 “顾长平!” 盛二上前一步,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咬碎了:“昊王妃是皇帝安在北府的密探。” 昊王妃? 像一记榔头重重捶在顾长平心口,体内血气瞬间翻涌,太阳穴更是像被锥子钻 着一样剧疼。 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昊王妃是密探,那么-- 她一定会把他是昊王谋臣的身份,说给了皇帝听。 那么-- 整个顾家和他,危矣! 更可怕的是-- 如果这女人打探到十二的整个布局,北府,危矣! 盛二见顾长平脸色青白,不由冷笑道:“这会可不是害怕的时候,想活命,就得稳住了想法子。” “我不是害怕!” 顾长平嘴角勾起一个完全称不上笑意的弧度。 “我这身份早晚有一天会暴露于天底下,我曾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她。” 她和十二是结发夫妻,不应该是生死相随吗? “废话少说,下面怎么办?” 盛二知道这事给顾长平的打击不异于天崩地裂,但却不得不出声打断。 “顾长平,北府的密信已经送到宫里,我帮你算过了,你只有半个时辰逃命的时间。” 顾长平还没说话,顾怿已经从坡上冲了下来。 “爷,赶紧逃命吧,不能再耽误。”顾怿的声音都呲了。 顾长平看着他,握拳的手指紧到骨节尽数变色-- 梦魇里,那无数次重复的场景,终于在现实中,缓缓向他露出狰狞的笑容。 顾长平的心里寒彻入骨。 第五百七十二章 狂风暴雨前 皇宫,御书房外。 廊下已跪了一地的人,都是平日皇帝身边侍奉的宫人和内侍,领头跪着的是王中。 他的脸上赫然映着五个手指印。 御书房里,皇帝李从厚站在一地的狼藉中,面色阴怖。 今日下朝后,他接到北府的密信,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顾长平。 “顾长平!” 李从厚从齿缝里咬出来,眉宇间带着滔天的戾气。 那年他拜在苏太傅门下。 拜师的头一天,苏太傅指着那道修长的身形,道:“这是你顾师兄,虚长你两岁,书读得极好,有什么不懂的,你可问他。” “顾师兄。”他向他恭敬一揖。 少年人总喜欢和比自己出色的人在一起,顾长平无论相貌,学识都在他之上,他想亲近,也愿意亲近。 但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李君羡。 李君羡是他皇叔,当年父亲还在时,就对他说过:此人,有野心,需提防。 正是因为这一句话,他对李君羡从无好感,更不可能亲近。 他们同进同出,同吃同睡,举手投足间的融洽和言语间的亲密,像是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恁是谁也插不进去。 他呢? 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只能不甘,只能嫉妒,只 能满腔郁郁的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暗暗发誓:这个顾长平早晚一天要为他所用。 所以,当这两人为了一个苏婉儿闹僵时,他第一时间试探,拉拢顾长平,许以官位。 先帝驾崩,他坐上皇位,顾长平一直在他的眼睛里,即便顾长平因王家而丢了官,他也想着早晚一天,这人要重用。 昊王归京,他将他两个儿子扣为人质,把人交给顾长平,是何等的信任,却不曾想…… 这一切,竟是他顾长平和李君羡共同唱得一出好戏。 想到此,李从厚怒上心来,一脚将面前短凳踢翻,转头拿过墙上挂着的马鞭,兜头便狠狠抽下去。 鞭子打在青石地上,啪啪作响, 李从厚自己也被这巨大响声惊住,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只有一个顾长平吗? 苏太傅是不是? 苏婉儿是不是? 他们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枕边人……可有欺蒙过他? 这偌大皇宫,有谁是可以信任的? 李从厚只觉得胸口翻涌,一口酸水涌上喉头,他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皇上,皇上!” 王中从外头踉踉跄跄的冲进来,一看地上秽物,吓得忙扭头大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 给朕闭嘴!” 李从厚手撑着椅子,怒目道:“顾府如今怎样?” “回皇上,禁军围着,插翅难飞。” “去,去把纪刚召回来。” “回皇上,纪刚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朕要立刻看到他,现在,马上!” 李从厚一鞭子抽过去,正抽在王中的左臂上,王中顿时疼得倒吸口凉气。 “是!” “慢着!” “皇上?” “通知禁军统领郭长城,关闭城门,五城兵马司白天黑夜巡街。顾府,不允许放走一只苍蝇。” “是!” 王中抚着手臂,仓皇而出。 李从厚只觉得乏到了极致,把手中的长鞭一扔,踏过满地狼藉,跌坐在龙椅上,喃喃道: “朕就这么不配坐在这张龙椅上吗?” …… 树林里。 顾怿见自家爷只是呆立不语,急得扑通一声跪下,“爷啊,算我求你了,赶紧逃命吧,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得赶紧,顾长平,我有办法送你离开。”盛二道。 顾长平看看盛二,又低头向看顾怿:“我逃命了,他们呢?” “他们是谁?”顾怿不明白。 “老夫人,两个孩子,靖宝,长庚,苏太傅,秉文,高朝,钱三一……” 顾长平没有再细 念下去,边上的两人却已变了脸色。 没错,顾长平可以一走了之,他们这些人呢?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皇帝必会把顾长平逃脱的愤怒,转移到与他最亲近的人身上,首当其冲的,便是老夫人。 她是顾长平的唯一有些血缘关系的人,诛九族,她算一个。 昊王的两个嫡子,能不能活,只看皇帝心情好坏,不过既然昊王妃都已经做了皇帝的内应,这两个孩子怕是没什么大事的。 至于别的人,都是牵连之罪,下场不是发配,就是抄家。 “我不能走!” 寒风中,顾长平面沉如水,黑眸闪烁着冰冷锐利的锋芒。 “顾怿,你想办法把老夫人救出去,藏起来,她年岁大了,牢里的生活禁不住,救出她后,你不必回京,去南边呆着。” 顾怿瞠目欲裂,“爷,那你呢?” 顾长平恍若未闻,扭头冲盛二微微一笑道:“麻烦二爷帮我递个讯给北府,无须说别的,只需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告之就行。” 盛二神色一凝,“你是打算以一己之力,将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 “二爷懂我!” 顾长平意味深长的顿了顿,“如此一来,其他人都可以用‘不知道’三 个字,推得干干净净,即使牵连,也最多丢官,性命无碍。” 盛二:“皇上会信?” “信不信,只看我的本事。” 顾长平说:“事实上,除了靖宝禁不起查外,别的人,如何查都不会有事,只是还请二爷别忘了当日码头上的承诺。” “爷,我不同意,我死都不同意。”顾怿蹭的站起来,伸手拦住,有泪水从他眼里流下来。 “小怿!” 顾长平轻声唤他:“其实我早想过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会来得这么早。 你和齐林都是我最亲的人,齐林是我的贴身下人,他走不得,怕是要跟我受点累。 你神出鬼没,又常常不在京城,一句去了北府,就可让你逃脱。” 他抬手,轻轻替顾怿拭泪,“我留下,是保住所有人的唯一办法,听话。”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擦眼泪的动作也轻,不像是对下人,倒像是对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手足。 盛二挪开眼睛,“既然决定,那就别婆婆妈妈,时间不多,顾怿,你负责把老夫人带到城门口,别的我来想办法。” 顾长平一弯腰,“多谢二爷。” 盛二:“牢里冷,你多穿几件,银子带够!” 顾长平笑着点点头。 第五百七十三章 你是生是死 “爷,爷!” 小九火急火燎的冲进来,高朝被他吓一跳,“快说,打探得怎么样?” 小九抹了一头汗,“爷,宫中下令九大城门关闭,五城兵马司白天夜里巡视,还有,还有……” “你倒是快说啊!” “还有,顾府四周的禁卫军更多了。” “什么?” 高朝脚下一软,差点没“吧唧”摔下去,赶紧用双手撑着桌面,“还,还有什么事?” “没了。噢,不对!” 小九一拍额头,“皇上命纪刚速速进京。” 一旁的小七插话道:“一定是因为那封北府的密信,而且事关顾长平。” 小九深吸了口气,“爷,要是他们发现顾府的顾长平是假的,会不会联想到江南的事情是他做的!” “你们一个个的,别他XX的危言耸听。” 高朝转身在房里来回的踱步,刚踱几圈,却听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正要吩咐小九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忽的,门被推开。 一锦衣卫探头进来:“高抚镇,宫里有消息,让锦衣卫集结,谁也不准离开,等候差遣。” 集结? 高朝脑子嗡嗡作响,他抬手去扶身旁的窗框,第一下落了空,第二下才抓住了。 手背青筋暴出。 “这是要执行什么任务?” “谁知 道呢!” 那人头一缩便走了,高朝手上一使劲,身子倚在窗户上,用力喘着粗气。 小七:“爷,怎么办?” “爷怎么知道!”高朝有气无力道:“爷如今就想喝碗安神汤,一觉睡过去。” 他忽然觉得疲惫的要命, 可再疲惫,还得硬撑着。 高朝匀了几口气,道:“你们两个不是锦衣卫的人,一个去盯着顾府,一个去盯着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通知我。” “是!” 等两人离开,高朝强撑着挺起腰板,理了理衣服,开门走出去,嘴里念念有词: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这头要先稳住。 稳住,美人! …… 高朝在对自己说稳住的时候,齐林已经稳不住了。 老管家来报,门前、后门、角门、小门又多了许多的禁卫军,往日厨房还能出府采买个吃食,今日连厨娘都出不去。 爷啊! 你倒是快回来啊,再这么下去,我齐林得活活急死。 心一急,这课再也讲不下去。 “今日先生身体不适,你们自个温书。” “是!” 齐林走出院子,冲两边禁军微一颔首,便往自个院里走,到了书房,推门进去,见书案前坐着一个人,他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 “爷?” 齐林几乎是冲过 去,一把钳住顾长平的胳膊,哽咽道:“你可总算回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顾长平反手钳住他,沉声道:“齐林,出事了,下面的话,你每一个字都给我记住。” “昊王妃成了皇上的眼线,她应该把我供出来。我让顾怿带着老太太先走,你走不了,得跟着我受苦。” 什么? 我就说这几天右眼皮跳个不停,是有灾祸。 齐林嘴唇哆嗦着,身子已经站不住,“爷,我不走,我陪着你。” 顾长平:“高朝和盛二是咱们的人,到时候我会让他们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出去后,去美人岛也行,跟着七爷也行,不必再回京城。” “爷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爷活着,我活着,爷死了,我先一步去,黄泉路上也好来迎迎爷。” 齐林抹了一把泪,“爷别赶我走,我哪都不去。” 顾长平只觉得这个场景无比熟悉,前世也同样发生过,不由热了眼眶。 “爷!” 这时,顾怿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皮探进头来,“你快去劝劝吧,老太太死活不肯走。” 顾长平的瞳孔刹那间缩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 …… 佛堂里。 老夫人双腿盘坐在蒲团上,一手盘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嘴里碎碎念。 顾长平走进来 ,在葛氏面前跪下。 老夫人慈爱的看着这张憔悴的脸,笑道:“前几天他来给我请安,一言一行都没有错,只是眼神不对,透着虚。” 顾长平心中难受,“我是您一手带大的,自然瞒不过您。” “外头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暗中帮十二做事。” 顾长平轻声说:“十二郎要做的事情,姨母应该知道是什么,谋反是大罪,本朝律例,是要族诛的,这一回怕是瞒不住。” 老夫人脸上半点惊色都没有,“所以,你让他们把我带走?” “姑母还活着,在南边,你去陪她。” “你呢,是生是死?”她问。 顾长平的心忽然缩紧,老夫人能问出这样的话,可见她是耳聪目明,只是平日里装糊涂罢了。 “姨母,是生是死,都是命。” “既然都是命,我就更不想走。” “姨母……” 他停住,仿佛在想措辞,继而又道:“姨母是想陪着我。” “你是我的孩子,哪有老的逃命,扔下小的不管的。” 老夫人叹道:“我老了,生生死死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可是,您若不走,便是我的软肋。一个有软肋的人,扛不住太多,更何况,那地方腌臜的很,我舍不得您受那个苦。” 顾长平 说着,静了会儿,又道:“算儿子求您。” 老夫人手一顿,佛珠掉落在地上,眼里都是水光。 她与他,虽不是母子,但这些年,彼此陪伴守着这座老宅子,与母子无异。 她喜欢清静,他给她一方清静; 她喜欢佛堂,他给她盖一座佛堂; 二十年多年,她看着他由一个敏感、瘦弱的孩子,渐渐长成翩翩少年,又慢慢蜕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可在她心里,他终究只是个孩子啊。 “傻孩子!” 她忽然轻声道:“你留下来是为了护着他们,可若走丢了我,你想护的人,能护住吗?” 顾长平登时如五雷贯顶,一时间手足俱凉。 姨母若走丢,那些人势必知道他暗中还有帮手,势必要天涯海角追查到底。 若彻查,沈长庚,顾怿,盛二,温卢愈,美人岛……挖出萝卜带出泥,一个都跑不掉。 一只苍老的手握上来。 眉目慈祥的老人低头看着他,娓娓道:“我这辈子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都享过,孩子,姨母这辈子不亏,亏的是你。” 迎着她的双眼,顾长平的眼睛湿润了。 “你那么年轻,还没娶妻生子,不该早早的去。” 老夫人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鬓角,“孩子,你得活着。” 第五百七十四章 要体体面面 不知何时,她眼眶里慢慢渗出一点泪水,那是慈母心疼儿子的伤痛泪光。 顾长平瞧得真切。 “七爷不错,我虽然老眼晕花,却也瞧得出来,她眼睛里都是你。” 老夫人从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放在顾长平手中。 “这镯子是你亲娘的,当年她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也把这只镯子给了我,说是太后赏她的。 这是你们顾家的东西,留给七爷做个念想吧,我戴进牢里,也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顾长平捏着尚有余温的镯子,轻轻点了下头。 老夫人又温言问道:“长庚不知道会不会受牵连?” “他的官位怕保不住,但人,应该没事。” “那就好啊!” 老夫人松了口气,“这辈子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别的也不求,就盼着将来他老了,有人端茶递水,养老送终。” 顾长平默默无言,只是用力握了下老夫人的手。 “我知道强求不得,可自己的孩子,到底还是偏了一份心,怕他受苦哩。” 老夫人自嘲的笑笑,“你去忙你的吧,我得进房换身衣裳,虽说要坐牢,不也得坐得体体面面吗?” “我扶您进去。” “长平!” 老夫人忽然叫住他,“这一趟牢狱之灾,因你而起,给娘磕三个头吧。 ” 顾长平只觉得心如刀割,双拳握在身侧,用力的青筋爆出。 罪臣贼子的下场,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若无意外,老夫人怕是走不出那个牢狱。 今生的母子情份由此而终,三个头,真的太单薄了。 “母亲在上,儿子给您磕头。” 三个头,磕得掷地有声,砰砰直响。 老夫人露出满意的笑,由他扶着走到里屋,脚跨进门槛,她人又转过身,望着顾长平微微一笑。 “你那个姑母我是不喜欢的,这些年她对你太狠,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被她打成那样,哪怕她是真疯,我也不原谅。” 顾长平闭了闭眼,忽然撂起衣袍再次跪下去。 “可我又感激她,若不是她这么磨你,你没有今日。” 老太太摆摆手,示意他去,自个也转过身慢慢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絮叨: “我一个老婆子,也不明白你和十二做的事,对了还是错了。 只是人生在世,终究要选一条路往下走的,既然走了,就别回头,他们李家对不住你们顾家呢……” 声音渐低,顾长平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前的豪情壮志,此刻尽化作了一颗为人子的孝心,但那心,被昊王妃的背叛,划成一片片碎片,再也聚不拢。 渐渐的, 顾长平眼中升起两簇火苗,锥心刺骨的痛,终是化作了两个字:活该! 骂出了那两个字,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走到屋檐下,看着等在一旁的顾怿。 “寻个机会去找高朝,让他……让他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善待老太太。” 顾怿背过身抹了把眼泪,“爷放心,他若不肯,我逼着他肯。” “他不会不肯的。” 顾长平笑了笑,“既然老夫人不肯走,你便去长庚那边,这老小子看着二五不着调,最是用情至深,你拦着他,别让他自投罗网,若他愿意自保,可咬我一口,” “是!”顾怿刚擦干的泪,又涌上来。 “一定别想着来劫狱,锦衣卫牢狱戒备森严,我又是重犯,你若来,便是送死,我不允。” 顾长平冷冷的看着顾怿。 前世,他便是来锦衣卫府劫狱,被乱箭射死。 “我……” 顾怿堂堂大男人,脸上竟是撑不住似的脆弱。 爷,如何知道? 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顾长平从怀里掏出那只手镯,“这个帮我交给七爷,就说是老夫人留给他的。” 想了想,到底还有一句话想说,“就说是我说的,让他辞官回南边吧。” “爷!”顾怿扑通抱住顾长平的腿,哽咽难语。 “去吧!” 顾长 平拍拍他的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锦衣卫指挥使纪刚从里面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内侍王中。 两人对视一眼,翻身上马,很快便到了锦衣卫府门口。 王中在马上不动,纪刚翻身下马,一路快步进了府门,“皇上有旨,捉拿奸贼顾长平入狱,速速整队出发。” 高朝脸色剧变, 此刻就算给他喝两碗安神汤,恐怕也止不住他胸口砰砰乱跳的心。 他近乎虚脱的撑着边上的大树,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出了问题?是江南吗? 骑在马上的王中远远的看着失魂落魄的高朝,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从前觉得这小子能有这么个先生,是福气;如今再看,竟是祸害。 想着与长公主的那点子情份,王中扯着嗓子喊道:“为了避嫌,高抚镇就别去了!” 别去了? 三个字如同爆竹般在高朝耳畔轰然炸开,他飞奔至王中跟前,一把将他扯下来。 “阿翁,你给我说句实话,我先生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王中用手捂着唇,虚咳了几声后,方才压着声道:“诛九族的大事。” 高朝眼前一黑,故意一个踉跄。 王中眼明手疾,伸手去扶他,哪知那手刚挨了一鞭子,使 不上劲,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高朝摔下去。 这一摔,把王中心疼的。 长公主府的独子,小时候还被先帝抱在手上过,何等贵不可言,如今沦落到锦衣卫不说,还摊上顾长平造反的事,真是倒霉。 高朝奋力“爬”起来,一把扯住王中的袖子,可怜兮兮道:“阿翁,救我!” 王中嘴角抽搐了下,几乎是用鼻音说的话:“只要你没参与北府的事,这事便和你没关系。” “北府,先生和北府?” 高朝连连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先生与那边是断了情份的,可别是冤枉了好人。” 冤枉? 瞧瞧,一个个的都这么信任他! 王中鼻子里呼出冷气,“北府那位的枕边人告的密,两个儿子还在京中做人质呢,能有假!” 昊!王!妃! 高朝这回是真的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顾长平在京中帮昊王密谋,殚精竭虑,九死一生,结果倒好,造反正主的发妻在背后捅刀,把他给交待了。 我去他娘的! 这他妈是什么世道! 高朝额上青筋暴叠,怒道:“王公公,我……” 哪还有王公公的身影,只有呼呼刮过的北风,吹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小九,小九!”他失声惊唤道。 第五百七十五章 老夫人自尽 顾府,书房。 顾长平将信稿尽数丢进炭盆里,冲天火光中,他走到净房,沐浴更衣。 老夫人说得对,哪怕坐牢也要体体面面。 最后一件外袍披上,老管家磕磕撞撞冲进来,“爷,爷,禁卫军,锦衣卫破门而入,他们,他们……” “我知道!” 顾长平打断他,转身在太师椅上缓缓坐下,“帮我沏壶好茶来。” 老管家奄奄一息地看了眼自家爷,快蹬腿了。这都火烧眉毛,爷怎么还有心情喝茶呢? 抖抖索索沏了茶,刚捧到顾长平手中,门从外头被“砰”的一声踹开。 纪刚一个箭步走进来,身后跟着王中。 王中从怀里掏出圣旨,尖着嗓子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子监博士顾长平,生性狡猾,包藏祸心……即刻缉拿入狱,钦此!” 圣旨宣读完,纪刚冷笑一声:“顾驸马,得罪了。” 顾长平掀了眼皮看他一眼,拨了拨茶盖,慢慢品了一口,再将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撂在一边,方才起身道: “不得罪!” “来人,带走!” 几个锦衣卫侍卫正欲上前把人绑起来,王中一记刀眼甩过去,那几个吓得赶紧顿脚。 “皇上说了, 看在公主的份上,给他几分体面。” 顾长平走到王中面前,面不改色的冲他一点头,“谢王公公关照。” “不必谢我,是皇恩浩荡,先帝对顾府那点子余荫,算是被你作没了。” 王中话说得刻薄,顾长平却只当没听见,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昂首阔步走出去。 王中看了,气得牙直咬。 顾长平啊顾长平,你他娘的命都保不住了,还这么气定神闲,刚才他们要绑你,我就不该拦着。 顾长平并非气定神闲。 进了天牢会发生些什么,他比谁都清楚,经历过一次,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他只是想日后阿宝从别人嘴里听到说他是从容入狱的,心里能少那么一点点难过。 “爷,爷!” 齐林的声音由远及近,“老夫人,老夫人……” 顾长平身子一晃,没由来的一阵心慌,“老夫人……她如何了?” 齐林满面泪痕,“老夫人她……她上吊自尽了。” 顾长平如遭雷击,最后一点力气如同瞬间被抽空了一般,牙关抖动不能自己。 怪不得她让他磕三个头,原来,原来……她已藏了死意, 老太太! 顾长平面色如纸,双瞳似血,耳畔 似有钟鼓一声比一声急促,过往点点滴滴在他眼前如浮光掠影,徐徐铺陈。 光影的最后,是老太太回头冲他慈祥一笑。 今生今世仅剩下第二个与他血脉交融的亲人-- 走了! “走了!” 纪刚用力推搡了顾长平一把,脸上说不出的恼火。 知道没活路,便畏罪自尽,这老东西可真是聪明,只是这样一来,便不能用她来拿捏顾长平交待北府事宜。 若皇上追究起来,可算锦衣卫失职。 “来人,把这府里的每一个人统统搜身带走,死了的,扔乱坟岗。” 纪刚说完,扭头去看顾长平的反应,顾长平缓缓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走吧,纪大人!”他说。 声音轻诀而柔和,没有半点波澜,仿佛死的那人,他根本不认识。 真是丧尽天良啊! 纪刚冷笑一声。 …… 官道上,马车疾驰着。 车里,靖宝忽然感到一阵心绞痛,痛得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起来。 “这是怎么了?” 陆怀奇见靖宝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忙一掀车帘道:“雪青,停车。” 马车停下来。 陆怀奇赶紧倒了杯温茶递过去,“喝口茶,哪里 不舒服?” 靖宝接过茶盅,一口气灌下,喘息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口绞痛起来。” “定是被二房那帮龟孙子气的。” 陆怀奇怒道:“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走,下车歇歇脚,活动活动筋骨。” 二人下车,马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望不到尽头的路。 靖宝来回踱了几圈,等胸口的疼痛缓了缓,便道:“表哥,出发吧。” “出发!” 重新上车,陆怀奇见靖宝的脸色依旧难看,忙把车里的锦被替她盖上。 “外头风大,可别着凉了;雪青,车驾慢点。”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阿砚突然喊道:“雪青,停车。” “怎么了?” 陆怀奇探头,“好好的停车做什么?” 阿砚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随即翻身下马,身子往地上一趴,耳朵贴在地上。 “他还有这本事?” 陆怀奇推了推靖宝,靖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阿砚道:“爷,百米外有人追过来。” “谁啊?”陆怀奇问。 “不知道,但这个马蹄声很熟悉,我听过。” 阿砚站起来,脚下骤然一发力,人已经跃上树顶,几番远眺后,他惊声道:“爷,是小九。 ” 小九? 他怎么追来了? 一个念头在靖宝心里破土:不会是京里出了什么事吧? 这念头刚一冒出,她掀了被子便往下跳,站稳后定了定神,果然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消片刻,就见官道上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到了近前,小九几乎是跌下来的。 还没站稳,他便开口道:“七爷,不好了,先生被下牢狱!” 如同一柄磨得锃亮的长剑,洞穿了靖宝的胸膛,初时,她没有任何感觉,隔了好一会,她感觉到了痛意。 面色刹那间煞白。 她不可思议地,茫然看着小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口鲜血突然喷涌而出,洒得陆怀奇身上星星点点。 “小七!”陆怀奇大骇,伸手去扶他。 靖宝缓缓扭过头,用手背擦掉唇边血渍,道:“我就说刚刚心口怎么那么痛,原是……他出事。” “小七?”“没事,这口血吐出来就好了。” 靖宝掏出帕子,慢慢的,一点点的,擦着手背上的血,她觉得自己站得很稳,却不想身体已慢慢滑了下去。 陆怀奇从没见过这样的靖宝,赶紧用力把人扶住,冲小九吼道:“顾长平好好的,怎么就下了大狱?” 第五百七十六章 会连累到你 “这……” 小九不敢吱声,眼睛巴巴地看着靖宝,靖宝眼前还在阵阵发黑。 “缓一缓,让我缓一缓,一会就好了。” 说罢,她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痛意袭来,眼前渐渐明亮。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回七爷,两个时辰前北府有封密信送到宫里,接着锦衣卫便查抄了顾家,把先生下了大牢。我家爷想尽办法,才从王中那里打探出那封密信是昊王妃写的。” “昊王妃?” “没错。” 小九咽了口唾沫,“我家爷说这娘们坏了大事,派小的赶紧来喊七爷回京,商量大事。” “不能回去!” 一道声音横出来。 阿砚一把拦在靖宝面前,一脸焦急道:“爷,你不能回去,这事会连累到你。” “是啊,他是你先生,怎么说也是有关系的,这会还是远着些好,别受了连累。” 陆怀奇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官场上的裙带关系,他心里门儿清,这个时候回去,不找死吗? 两个连累,字相同,意思不同。 靖宝没看陆怀奇,看着阿砚,目光有些飘忽,也有些嫌恶,“为什么不能回去?” 阿砚心中一痛。 他头 一次在爷的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嫌恶,但,该说的话,他还得说: “一来,临安府事情紧急,太太已经病倒,只有七爷回去才能主持大局; 二来,京中的事情已成定局,七爷这时候回去,无济无事,不如自保。 三来,先生一定也不想爷回去,他恨不得爷能走得越远越好!” 阿砚应该是这世界上,最了解靖宝与顾长平关系的人,他的话,针针见血。 靖宝感觉一盆凉水当头淋过来,从头一直冷到心脏。 没错! 靖府那头火烧眉毛,娘已经病倒在床,族长及各位长老咄咄逼近,矛盾一触即发。 更何况作为顾长平的学生,已脱不了干系,万一查到她头上,必定牵连。 牵连她不怕,但她怕身份暴露。 阿砚说得半个字没错,此刻,她如果聪明,就应该远远避开,这样一来,靖府的事情能解决,自己也安全。 他呢! 他怎么办? 这个瞬间,靖宝难受得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她知道如果他在,也一定会勒令她回南边,这算不上临阵脱逃,更谈不上背叛,只是权宜之计。 可是,她舍不得! “小七,阿砚说得对!” 陆怀奇见靖宝犹豫,咬咬牙道:“北府的事情不能沾,沾了只怕连你都要倒霉,想想你娘,想想靖家,听话,咱们先回南边去。” 黯然良久。 靖宝扭头冲小九歉意一笑:“和你家爷说一声,我……” “七爷!” 小九忽然拔高了音量。 “爷,七爷回南边去是有急事,万一……” “这世上还有比顾长平下狱更大的急事吗?万一的话,你把那件事情告诉她,我就不信,她听了还能坐得住。” 小九想着自家爷的交待,豁出去道:“有件事情,先生瞒着你,我家爷也帮他一道瞒着。” 靖宝狐疑看他一眼,“你说!” “一个月前,纪刚去江南查粮食,先生他也跟去了,京里的顾长平,是齐林扮的。” 小九:“他去江南做什么,七爷应当比谁都清楚吧!” 靖宝脑子里轰鸣一声,刚刚压下去的气血快要顶到嗓子里。 这一霎那,觉得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淡去,天不在,地不在,靖家不在。 只余一个顾长平,近在咫尺! “我打你,其实心里也疼,但不打,你不长记性,父母、兄弟,姊妹…… 他们都不在了,只有你一个 ,我宁可自己出事,也不愿意看见……阿宝,你要体谅。 我后面不大能出来,你别惦记,若有事,就让阿砚给齐林送信。” 两行热泪忽然从靖宝眼中滚落。 顾长平! 顾长平! 顾长平!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什么话也不说,只在背后无声无息的护着我。 石舜的事如此! 石虎的事如此! 朴真人的事如此! 现在……又如此! “阿砚!” 靖宝偏过头,哽咽道:“小九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说,我是回南边,还是回京城?” “我……” 阿砚见自家爷的眼睛红得似要滴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许久,他往后退了一步,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爷,我送你回京城。” “怎么就要回京城?纪刚查粮跟小七有什么关系?顾长平干什么要跟去?” 陆怀奇顶着一脑门子的糊涂,跳脚直嚷嚷。 “表哥!” 靖宝突然咧嘴冲他笑了笑,“江南的粮是我囤的,造反的人当中,有我一个。” 陆怀奇虽然有些惴惴不安的揣测,却压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的头皮“呼”的炸了起来,心惊胆战的喊道: “你疯了吗?” “我疯了 !” 靖宝指着官道:“回京的路就在那边,你去告发我吧,我不怪你,反正他坐牢活不成,我也不想活。” 陆怀奇:“……” 忽的,他突然伸手掐住靖宝的喉咙。 这一切,快得电光火石,恁是谁也没料到,阿砚想上去帮忙,被靖宝一个眼神止住。 “你想坐牢,我他妈就先掐死你。” 陆怀奇又怒又恨,真下了狠手。 “你这王八蛋的,竟然胆子大到跟着顾长平造反,我他娘的还没兴师问罪,你就让我去告发,你是笃定我不会去告发吗,啊?” 靖宝阖上眼睛,一声不吭,嘴角残留的血慢慢往下流。 陆怀奇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手一松,连连后退数步。 雪青怕他摔倒,忙伸手扶住。 陆怀奇扭头看了雪青一眼,忽然拔起他腰间的刀,冲到那棵大树上,跟疯了似的一通乱砍。 “啊啊啊啊……” 砍累了,刀一扔,往地上一坐,头埋进双臂中,呜咽呜咽想哭。 他娘的! 上辈子我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陆怀奇!” 靖宝在他跟前蹲下来,哑声道:“混世魔王的胆子只有这么一点吗?” 第五百七十七章 陆怀奇的难 “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你怎么还有脸说……” 陆怀奇一抬头看到靖宝脖子上一道青紫,下面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其实我可以让阿砚把你打晕,你就什么都不知道。” 靖宝:“但我想着,你不是一般人,你为了我什么都能豁出去,屁股开花也不怕,自然也明白我为他的那份心。” 陆怀奇:“……” 能一样吗,你们他XX的是造反? 要杀头的! “这事我不让你牵扯进来。” 靖宝冲他苦笑一下:“你替我去临安府,帮我把事情办了,算是远远避开。” “怎么办?” 三个字一出口,陆怀奇真想自己抽自己一巴掌。 刚刚还剑拔弩张,这会又上竿子问,我这不是贱的慌吗? “你到了临安府,第一件事情就以宣平侯府的名义,再递一张状纸到府衙,你代表的是宣平侯府的人,知府大人不敢小瞧,一定会细查。” 靖宝思忖道:“京中动静这么大,不出十天,肯定会有消息传到靖府,这个时候,衙门那头肯定已经查到他们害我爹的真凭实据。” 反正已经贱过了,陆怀奇索性问道:“然后呢?” “我是顾长平的学生,会不会受牵连不好说,但族中和二房 那头一定心惊胆战。你趁机提出和二房分家,二房为了不受牵连,多半会同意,如此一来,重头戏便是如何分家产。” 靖宝条理清楚的根本不像刚刚吐过血的人。 “祖宅,祖田不能分,老太爷生前早就交待过,属于大房;余下的,大房六成,二房四成。 大房多出来的二成,用于祖茔附近置田庄,房舍,地亩,还有靖族私塾一年四季的供给。” 陆怀奇:“二房会同意吗?” 靖宝冷笑一声:“不同意,那这家产也不必分了;若同意,府衙那张状纸,你收回来。” 陆怀奇眼睛一睁,“你这是要放过杀父仇人?” “经此事,你当真我三叔的官位能保住?当真老太太的病能好起来?老天自会收拾他们。” 靖宝顿了顿:“更何况,我父亲许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目的是趁机和二房分家,永绝后患,而不是把他们赶尽杀绝。” “那,那……你娘会同意?”陆怀奇忧心。 提到陆氏,靖宝有些黯然神伤,好一会才道:“我娘只要听到京中的事情,一定急得毫无主张,你只说这话是我说的,她定会同意。” 陆怀奇像被蛊惑了似的,不由自主点点头。 “有些事情真是天意 。” 靖宝安静了半程,苦笑道:“若不是三姐和一宁已经在半路,这一趟我无论如何都得先回靖府。如今有了她们娘俩,再加上一个你,我娘会宽心不少。” “我这么重要的吗?”陆怀奇挠挠头皮,两条眉毛挤成一团。 “陆表哥,你就是这么重要的。还有……” 靖宝垂下眼皮,伸手去抚他眉间的褶皱,“你别为我揪心,这事于我来说,大不了辞官,性命无忧。” “这怎么可能,你都已经……” “若是别人,我不敢说,但他是顾长平。” 靖宝心底全是冰层,“他宁肯天下人负他,也不会负天下人,更何况是我,他护我还来不及。” 陆怀奇哑口无言。 “表哥!”靖宝朝雪青那头看了眼。 陆怀奇顿时会意,“放心,这小子和我一条心。” “那便好!” 靖宝扶着树慢慢站起来,“天色不早,你们早些出发吧。” 陆怀奇一听这话,又突然开始担心起眼前的人,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小七,你回了京,打算怎么办?” 千头万绪,一时哪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靖宝:“我先和高美人会合,商量了再说。” 姓高那条野狗也是造反派中的一员? 陆怀奇这时才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顿时心情大好。 哈哈哈哈! 以后吵架这野狗再想狂吠,就别怪他陆小爷先拔了他的狗牙。 “你自个多保重吧!” 陆怀奇拍拍靖宝的肩,轻快跳上马车,完全不是刚刚又气又急的杀人模样。 “爷,表少爷靠得住?”阿砚忧心忡忡。 “在我心里,他从来都是个靠得住的人。” 靖宝冲小九一抬下巴,利索道:“回京!” 小九:“……” 也难怪自家爷非要把这七爷叫回来,从得到消息后震惊吐血,到把陆小爷拉拢打发走,仅仅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自家爷这会子只怕还在惶惶不可终日呢! …… 京中惶惶不可终日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钱三一。 顾长平被下大狱的事情,像一记闷棍,狠狠的打在了他的后脑勺,打得晕天转地,整个人失控的抓着头发,如一条丧家犬。 怎么会呢? 不应该啊! 绝对不可能啊! 铜板见自家爷整个人就是一张大写的“不好”, 出主意道:“爷,实在不行,找高公子吧。” “找他有什么用?” 钱三一有气无力道:“顾长平就是他的命,只怕他现在比我还不如。” “那也总比爷在这里担惊受怕的强! ” “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担什么惊,受什么怕?” 钱三一头疼的厉害,几乎要裂开了,“我是觉着他们一定弄错了,先生这么清风明月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北府那头有瓜葛,他一定是被诬陷的。” 他蹭的站起来,“不行,我还得找高朝问问,他在锦衣卫,消息比我灵通,万一真是被诬陷的,做学生的也不能见死不救。” 正要往外走,两个佩刀的侍卫拦住去路。 “钱大人?” “你们是……” “锦衣卫查案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意思,你们是怀疑我……” “怀疑不怀疑的,到了锦衣卫再说,走!” “推什么推,老子好歹是个官儿,你们给我放尊重些。” 钱三一怒目相对,“老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锦衣卫的高抚镇和老子是发小,是铁哥们。” 那两人对视一眼,心道:这顾长平的学生一个个的可够嚣张的。 “钱大人,高抚镇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你们连他都要查?” “不光是他,所有和顾长平有关系的人,都要查。皇上下旨了,宁可错杀,不要放过!” 这一刻,钱三一的面色几乎是青白的。 心跳如擂! 第五百七十八章 对得起他吗 钱三一到了锦衣卫府,才发现那两人说的是大实话。 国子监的诸位博士来了,苏家大爷苏秉文夫妇来了,连他从前的一些学生都赫然在列。 长长的队伍中,沈长庚赫然站在第一个,他垂手耷拉着脑袋,看不出脸上是什么神色。 这时,只见苏秉文夫妇走到沈长庚面前。 “祭酒大人!” 沈长庚抬头,眼神木然落在苏秉文脸上,静静地看了片刻后,说:“苏兄找我何事?” 苏秉文微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堪堪将“造反”两个字咽下去,这里是锦衣卫府,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有些话说不得。 “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沈长庚垂下头,遮住了眼里的痛意。 老太太那么吃斋念佛的一个人,死后被人扔到乱坟岗,他就算有千锤百炼的心,此刻也疼得想死过去。 苏秉文正欲再说,一旁的谢澜拉拉他的衣袖。 苏秉文扭头,只见锦衣卫校尉分列两侧小跑出来,一个个披甲佩剑,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苏秉文把谢澜往身后拉了拉,“别怕!” 谢澜看着男人的后背,心头一暖,踮脚在他耳边低语道:“苏秉文,你给我一句实话,这事你有没有份?” 苏秉文犹如兜头盖脸一盆冰水,顿时浑身冰凉。 没有! 丁点都没有! 这小子什么都瞒着他,什么都不说,哪怕他露出一丁点风声,他怎么都会想办法拦住,而不是任由他一条道儿走到黑。 谢澜看到男人脸上失魂落魄的神色,就知道他被瞒得严严实实的。 “既然没有,那一会咱们就实话实说,肯定不会有事。” 她轻声道:“若受了牵连也别怕,父亲老了,正好趁机告老还乡,你反正不是做官的,我有一身好医术,哪里不能讨生活,离了这京城,咱们一家人还自在些。” 这话太突然,苏秉文就这么看着她,一动不动,余光见一官袍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忙敛了神色。 盛二站定后环视一圈,道:“今日把你们都叫过来,是想问一问顾长平与北府私通的事情,你们最好实话实说,若有一句假话,待我们锦衣卫查到,那就对不住各位了。 还有,你们中间有谁也参与其中,最好自己乖乖交待,至少不用用刑,也算落个体面,否则,可别怪我盛二心狠手辣。” 众人一听这话,个个噤若寒蝉,脸色惨白。 “分五组,每组三个人审,一个审完再换一 个,有问题的,入狱;没问题的,我签字后,放人离开,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锦衣卫齐声高喊:“清楚了!” “即刻开始!” 盛二目光一斜,见沈长庚、苏秉文夫妇站在角落里,遂大步走过去,“你们三人,由我亲审,跟我过来。” 钱三一一听愣了,怎么我这个顾长平的嫡传弟子还轮不到盛抚镇亲审吗? “钱大人,你也跟着一道来!” 这就对了! 钱三一赶紧跟过去,压低声道:“盛大人,我先生可能是被冤枉的,他除了教书外,连府门都极少出,我希望你们锦衣卫再严谨些,不要让我家先生白白蒙冤。” 盛二脚步一顿,目光冷冷地看着钱三一。 钱三一见盛二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白痴,挺了挺胸道:“怎么,我说错了吗?我只是在提出我的建议!” 你的建议? 你XX妈的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铁憨憨! 二爷我今儿个就先拿你装个腔,做个势,也算是公报私仇! “来人,把他给绑起来!” “喂,喂,你凭什么?” “就凭你是顾长平的学生,就凭你刚刚为顾长平说的那几句话!” 盛二声色俱厉,“我就有理由怀疑你和顾长平一伙 的。” “放屁!” 钱三一跳起来,“我钱三一虽然是顾长平的学生,但行得正,站得直,造反这种诛九族的事情,我要是做了,我就是脑子被门夹过,你别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咱们查了再说。” 盛二冷笑一声:“来人,绑了带走。” 钱三一勃然大怒:“姓盛的,你XX妈公报私仇。” 盛二二话不说,上前飞起一脚,就将钱三一踢翻在地。 这一脚,盛二用了两分内力,直直踹在钱三一的胸口,钱三一嘴一张,噗的喷出一口血,吓得所有人“啊啊啊”惊呼起来。 盛二走到钱三一面前,看他的眼神像看一条死狗,“记住了,在锦衣卫这种地方,老子就算公报私仇,你也只能受着,带走!” “放开我,放开我。” 钱三一还想再挣扎几下,哪还挣扎得动,被两个锦衣卫飞快的拖进了内堂,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 盛二目光环视一圈,声音骤然一冷,道:“谁再敢帮顾长平说话,再敢顶撞锦衣卫,我保证他的下场,比钱大人还要惨。” 这一举动,连锦衣卫诸校尉都惊呆了。 这钱三一好歹也是翰林院的官儿,背后 有个钱家,又还没有查出他参与了顾长平的事儿,这盛抚镇怎么就敢当胸一脚? 嗯! 一定是抚镇大人在北府吃了瘪,对北府恨之入骨,这会子才发了狠。 唯有沈长庚一人,看着盛二的背影微微出神。 钱三一对顾长平的事情一无所知,哪怕查个底朝天,甚至动了大刑,都不会查出分毫。 钱三一是清白的,那么靖文若、高朝身上的嫌疑也可去一大半; 至于徐青山和汪秦生,一个远在江南,一个远在边沙,八竿子打不着。 用一个钱三一,化解靖文若和高朝的危机,这盛二爷真真聪明啊! 沈长庚想到这里,本来抱着老夫人死,顾长平下狱,自己也不想活了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 一个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还在处心积虑的要保着顾长平的学生。 他又怎可失了斗志? 他得活着,而且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从这件事情中摘出来,唯有这样,牢里的顾长平还有希望。 沈长庚背过身,偷偷拭了把泪,再抬头时,眼中的痛意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毅。 他必须留着这条命,替顾长平质问一句昊王爷-- 你他娘的对得起他吗?! 第五百七十九章 他就是骗子 “顾长平,你对得起我吗?” 苏婉儿已气到满面都是泪水。 入宫谋划了这么久,已然事事周到,却不曾想一个顾长平,将她所做的一切,化为灰烬。 “娘娘千万保重身子。” 沈姑姑拿帕子替她拭泪,“只要老爷、大爷没有掺和其中,娘娘凭着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有事。” 苏婉儿一听,猛的扣住她的手,“他们,他们不会也跟着……” “娘娘可别自个吓自个,先不说老爷一心只为皇上着想,只大爷那淡泊的性子,也不可能跟北府那头有关系。” 沈姑姑抽出手,轻轻抚在苏婉儿的背后,“娘娘如今要做的,是静观其变,不能让人有可趁之机。” 苏婉儿脸上一僵:“你是说……” “老奴最担心的,是皇后和王家这时候来个落井下石,这女人极狠,说不定还要想办法把事情往娘娘身上引,所以这个时候……” 沈姑姑顿了顿道:“娘娘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不能出事。只要他好好的,娘娘就能好好的。” “那皇上那头呢?” “皇上那头娘娘不用再动心思,造反诛九族的大事,皇上不会放过顾长平,自然也不会再待见娘娘,这个时候凑上去, 只会让他生厌,不如远着些。” 沈姑姑叹息道:“哪怕打入冷宫,也总比没命的强。”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苏婉儿终于撕掉了伪装的面皮,露出滚烫的恨意。 “本宫大好的前程,竟被个贼人连累,早知如此,当年父亲就不该保他,就该让他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娘娘,娘娘,皇后来了,皇后带着人来了!” 苏婉儿心头一震,无措的看向沈姑姑。 “别怕,别怕!” 沈姑姑连声安慰,“娘娘只记着老奴一句话:避其锋芒,处处示弱。” …… 不消片刻,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由远及近。 王皇后云鬓盛衣,缓缓而来,眉梢眼角的得意之色,无论怎么掩,都掩不住。 她是该得意。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前朝后宫的宿敌一一除去,还除得这么干净彻底,别说得意,她夜里做梦都要活活笑醒。 “苏贵妃啊,有的时候人不得不信命。” 王皇后看着榻上面如死灰的苏婉儿,扬眉道:“命这个东西很玄乎,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你看,抢了也得加倍还回去。” 苏婉儿记着沈姑姑的话,低头默默流泪, 一言不发,藏在袖中的指甲深深的刺进掌心。 她这般逆来顺受,可谓入宫以后的头一次,王皇后痛快的真想大笑三声,只是脸上还端着姿态。 “顾贼一事,锦衣卫会彻查,贵妃最好求神拜佛,盼着你们苏家没有牵扯其中,否则,便是皇上心软饶你一命,本宫也不会放过你。” 王皇后冷笑一声,“贵妃怀了身子,不宜走动,从今日开始,便在这宫里安心养胎,等锦衣卫查明真相后,再作打算。” 这便是要软禁了。 苏婉儿面露屈辱之色,眼泪瑟瑟而下,泣不成声的应一句:“是!” 哈,这就觉得屈辱了? 王皇后甩袖离去,转身的瞬间笑意终于盈面,这才刚刚开始,后头啊,有的你苏婉儿受的。 走出水惜殿,有宫女匆匆上来回话,“娘娘,永徽公主去了御书房,拦都拦不住。” 王皇后一惊:“她去那边做什么,想求皇上?” “听说……顾长平跪在御书房外,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 “让公主去!” 王皇后眼中露出精光,“正好让皇上看看,这顾长平祸害了多少人,杀一百次都死不足惜。” “是!” …… 天色向晚,宫里已到掌灯 时分。 永徽随着提灯的宫人走到御书房外的时候,呼呼的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来,刮得脸生疼。 廊下昏黄的光晕下,顾长平直直跪着。 看着风吹起他的衣发,有鲜血从永徽心中的坍塌处汩汩流过。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永徽提着裙角走过去,宫人们见是她,不知道是该拦,还是该劝,只拿眼睛去看一旁的纪刚。 纪刚定定看了公主两眼,扭头给了宫人们一个眼神,自己率先退后数丈,背过身去。 宫人们不敢有异,也纷纷效仿。 顾长平听到动静,缓缓偏过头,眸中一闪而过的是自嘲之色。 这件事情的唯一好处,便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这门亲事退了。 永徽在一丈之外停步,声音有些颤抖:“顾长平,你真要造反?” 顾长平一脸漠然。 “本公主问你话呢,顾长平,你回答我!”永徽公主的口气带出几分气急败坏。 “是!” “你……” 永徽公主压了压火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长平不答。 “说!”永徽蹬蹬走近两步。 顾长平冷冷道:“长平犯的是诛族之罪,公主金枝玉叶,有功夫在这里问为什么,不如赶紧向皇上提 出退婚,这方是聪明人该做的。” “你,你要造反前,可曾想过我?” “我为什么要想你?” 永徽气得直哆嗦,“你,你,你真无耻。” 顾长平慢慢垂下了眼睛。 永徽何曾被人无视过,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未婚夫,怒到极致,冲过去,甩手就是一巴掌。 “顾长平,我不仅要与你解除婚约,我还要让皇上定你死罪,让你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顾长平低低的笑了两声,抬头看向公主。 他目光没有遮拦,笔直而冷漠,语气也是毋庸置疑-- 他说:“那便最好!” “你,你,你……” 永徽的整个人都僵住了,似不敢相信,又颤声问了一句:“你竟然不怕死?”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缓缓打开,王中走出来,扯着一副尖细嗓子,“皇上有旨,公主请回,罪臣顾长平入殿。” “慢着!” 永徽忽的的清醒过来,一把揪住王中的前襟,咬牙切齿道: “麻烦你转告皇上,我永徽这辈子就算老死宫中,也要与他解除婚约,他就是个骗子,大骗子。” 王中看着胸前那只手,脑仁疼:“公主放心,皇上定会为公主做主的,公主请回吧!” 第五百八十章 欠十里红妆 跪得太久,顾长平双膝早已麻木,一起未起,再起仍是跌倒。 纪刚朝两个侍卫看过去,那两人一左一右架住顾长平,直接将他拖进去,扔在地上。 顾长平伏跪在地,一抹明黄色衣袍映入眼底。 他似乎微一颤抖。 李从厚将他这一抖看在眼里,直接一脚踹过去,“顾长平,原来你也会害怕?” 这一脚,正中顾长平的左肩,他晃了晃,又跪直了,道:“回皇上,罪臣素来胆小。” “胆小?” 李从厚冷笑:“朕看你是狗胆包天,朕哪里待你薄了?连公主都许配给你,你竟然还想帮着北府造朕的反?” 顾长平垂着头,一言不发。 李从厚登时暴怒,“来人, 给朕拿鞭子来。” 王中将早已预备下的马鞭递过去,李从厚接过来,狠狠击落,鞭鞭打在顾长平身上,衣裂血出,皮开肉绽。 顾长平挺着身子,既不躲,也不闪,依旧一声不吭,甚至脸上半点神色都没有。 好像那一鞭子一鞭子,不是抽在他的身上。 浓浓的血腥味,让王中不由掩了鼻子,把头扭过去,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可惜。 本来这人前程大好,偏偏作死跟着北府造反,丢了驸马不说,连性 命都要赔上。 人啊,就得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正想着,忽见地上的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皇帝手中的鞭子。 身后的侍卫忙要上前,却被李从厚一记刀眼止住,“滚开,朕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他敢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 顾长平缓缓站起来,目光与李从厚直视,“既然皇上问我为什么,我就与皇上说说为什么?” “给我跪下!”李从厚怒呵。 “我想站直了,与皇上说话。” 顾长平挺直了腰背,他甚至逼近一步,几乎是贴了上来,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 “为顾家,为我爹,为太后!” 李从厚虽早有预料,却也被他的理直气壮给惊住,无人敢和天子对视,无人敢和天子这般说话。 李从厚反手就将手中的长鞭砸了过去,正中顾长平的眼角。 血顺着眼角流下来,他轻轻笑了。 “瞧,鞭子抽上来,我若躲,便是死罪,我若不躲,就得受着,这就是王权,将天下所有人都操纵在手中,让你跪便跪,让你生便生,让你死便死。” “不应该吗?” 李从厚恨不得将每个字都咬碎了:“朕是君,是大秦的天;你敢藐视天,便是死罪!” “是吗?” 顾长平邪气的勾起一边嘴角,“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老天将我生出来,是让我看风,看雨,看山,看水,看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一切,不是让我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乞求主子让我活下去。” 反了,反了! 李从厚手指收紧,怒道:“你好大的胆!” 顾长平冷笑:“你们都说顾家拥兵自重,独霸朝廷,可如果没有顾家,这李姓江山可会有?没有李姓江山,哪来的天? 你们都说顾太后为了顾家,抢了王太后的儿子,若没有顾太后的扶持,先帝怎可在诸多皇子中被立为诸君?他怎么成为天? 都说生死有因果,一将功成名就换来天罗地网,换来暗箭难防,这因果只报应在顾家人身上,我不服。” 李从厚瞠目欲裂,如遭雷击,“你不服?” “我凭什么要服?” 顾长平眼里光芒比北风还要寒冷:“李家拿下这大秦的天下,杀了多少有功之臣,即使那些人没有反意,李家可曾放过他们。 为什么? 因为你们怕了。 你们怕他们把这天捅破了,怕这滔天的富贵没了,怕像前朝那些皇亲国戚那样,连命都保不住。” 顾长平又往前逼近一步,“ 我姓顾,身上流着顾家人的血脉,顾家几百口,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要为我地下的列祖师列宗讨一个说法。” 李从厚竟被他逼得生生往后退了半步。 “讨说法,你就要造朕的反?” “顾家是在先帝手中没的,你是先帝亲点的继承人,于你来说,他是将你举力推上那个位置的大恩人;于我来说,他却是将顾府送入地狱的刽子手。你有多感激他,我就有多恨他。” 顾长平忽的又笑了下:“皇上,罪臣给的造反理由,可还充份?” 李从厚被他这一笑,笑得生生打了个寒噤,眼中露出一丝惧意,气急败坏的高喊道: “来人,快来人,给我拖下去,用刑,用大刑,这乱臣贼子,朕要杀他,杀了他!” 话落,纪刚领着众侍卫进来,欲将顾长平拖下去。 “不许走,就在这里给朕用刑。” 李从厚震怒道:“朕今儿个要让他瞧瞧,什么是天,什么是君。” 锦衣卫有十大酷刑,让人生不如死,宫里却只有棍棒,匆促之余,纪刚只得命人拿来两条长凳,将顾长平绑在上面。 左右两个侍卫一个拿一棍,噼里啪啦打下去,不消片刻,顾长平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 剧痛中,他慢慢的阖上了眼睛,嘴角往上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刚刚那一番话,他是故意扯出顾家仇恨。 放眼当世,他是顾家唯一的后人,别的人都不会像他这样痛恨着李姓江山。 这样的造反理由没有一个人能雷同。 如此一来,只要锦衣卫查不到什么,太傅,秉文,沈长庚,靖七,高朝…… 他们都会没事! 皮肉的痛,像火一般灼烧着身体。 重活一世,没学会铁石心肠,狠毒无情,反倒是心软了不少,落此下场,可见活该。 “啪!” “啪!” “啪!” 棍子响着,一记接一记,愈发急促,愈发用劲。 顾长平以耻辱的姿态俯着身,人世间的一切在痛意中渐渐远去,他看到了老夫人在冲他微笑,看到了阿宝在无声泪流。 阿宝! 他的阿宝! 他在心里低低的唤着这个名字。 “这般粗手粗脚,以后娶回去怎当得了家?” “没说要嫁你。” “打算嫁谁?” “我不嫁,我娶。” “成,靖七爷有的是钱,娶得起。我不要多,十里红妆就行……” 阿宝,对不住。 顾长平睁开被冷汗打湿的眼:先生这辈子欠你一个十里红妆,下辈子一定还上!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不该回来的 靖宝骑在马上,已经冷成一只狗,连骨头都被风吹成冰碴子,尽管阿砚挡在她身前。 快到风波亭的时候,小九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七爷,前面就是风波亭,小的出城之前,爷说凡是和先生有牵扯的人,都入了锦衣卫受审,七爷不如停下来,想想如何进城!” 靖宝心下一凛。 若以七爷身份进城,势必要到锦衣卫,以她和顾长平的关系,多半是纪刚亲审。 纪刚去江南,查的就是囤粮的事,肯定会对她多留个心眼。 “你家爷有什么好建议?” “我家爷没说什么,只道若换个身份进京,万一锦衣卫查到七爷没回临安府,日后也是大.麻烦。” “到了风波亭再细说。” 赶到风波亭,已是月黑风高。 阿砚想着城门已关,爷左右是进不去的,便冒黑在林中捡起一堆枯树枝,点着了给七爷烤火,顺便烤些干粮。 小九拿着随身携带的牛皮囊去找附近的溪水。 溪水打来,他朝阿砚递了个眼神,低声问:“你家爷……” 阿砚的目光掠过火堆边的七爷,她盯着地面,一动不动,背影里透着苍凉的暮气。 “小九,你想办法偷偷入城,一来和你家主子说 一说这事,二来你离开京城整整一天,这一天势必发生了许多事情,你去打听一下情况。” 靖宝站起来,“我得看看京中的情况,再决定如何进京。” “爷,我去打听,让小九护着你!”阿砚突然站起来。 小九一脸诧异,“你身上的功夫……” 阿砚:“打探消息不论功夫好坏,只看机灵不机灵,这方面我比你擅长。” 小九一听,乖乖闭嘴不说话。 阿砚的确身手不如他,但他帮七爷打理着诸多靖府的买卖,论心机,论经验,他比自个强太多。 阿砚脱下外袍,披在靖宝身上:“爷,我早去早回,你歇着。” …… 阿砚一走,靖宝就着冷水吃了几口干粮。 她一口一口吃得很慢,硬生生咽下去的。 她告诉自己必须吃,吃了身体才有劲,脑子才能转,后面有一场很漫长,很煎熬的硬仗要打。 吃完,她把小九叫过来,“我们相互靠着睡一会。” 小九:“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七爷能睡着吗? “必须睡着,保存体力,缓缓图之。” 七爷的柔软纤细的背靠上来,丁点份量都没有。 小九一动不敢动,他心里门儿清,七爷这副脊梁,其实比任何人都 耐扛。 靖宝似乎睡着了,又似乎醒着,梦纷至沓来,虽然支离破碎,但都是关于顾长平的。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中,似乎听到了阿砚的声音: --“还没醒吗?” --“会不会是冻病了?” 靖宝迷迷糊糊睁眼,看到火堆已经灭了,只剩下零星几个火星子,阿砚蹲在她边上,正担忧的看着她。 靖宝一下子清醒,急急道:“你赶紧说说京里的情况。” 阿砚:“我在沈家遇到一人,京里的情况他比我知道的更一清二楚,顾怿!” 顾怿两个字让靖宝浑身一颤,“顾怿,你竟然没折进去?” “是爷让我逃的。” 顾怿咽了口唾沫,“七爷,你那边的事情,阿砚都与我说了,你不该回来。” “该不该的,都已经回来了!” 靖宝这会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把先生被抓,顾府被抄前前后后,一字不落的都告诉我。” 顾怿“嗯”了一声,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 当说到老夫人自尽身亡,尸身被扔乱坟岗的时候,靖宝登时只觉耳畔嗡嗡乱响,心中一片空茫。 顾怿从怀里掏出一只用布包好的手镯。 “这是老太太留给七爷的,说是给七爷留个 念想。我家爷交给我的时候,还叮嘱了一句话。” 靖宝的眼睛已经被泪蒙住,“什么话?” 顾怿把手镯塞到靖宝手中:“我家爷让七爷辞官回南边。” 辞官-- 是因为他不在了,京中再无人可以暗中护着他。 这手镯-- 是老夫人给她下的聘,也是将顾长平托付给她的意思。 靖宝眼角的湿意退了潮,把手镯小心翼翼的包裹好,塞进怀中,现在不是悲秋伤月的时候,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往下听。 “爷一出事,沈长庚,苏大爷夫妇,钱三一连着国子监的诸位博士和他教的学生,都被带进了锦衣卫。” 顾怿经过昨天的兵荒马乱,语气听上去已然平静,“我在锦衣卫府门口守到半夜,没见一个人出来。”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钱三一也没出来?” 顾怿点点头,“没出来,钱侍郎夫妇急坏了,在找人通路子。但锦衣卫那个地方,谁的手都伸不进去。” 靖宝的心,不停的往下沉。 钱三一一无所知,他都没出来,可见皇帝是下了彻查的决心。 “那……我家爷呢?”小九突然插话。 顾怿看小九一眼:“你家爷后来也被叫进锦衣卫府,听说也要 审一审。” 话落,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心惊胆战地看着靖宝。 靖宝眼里其实都是担心,怕他们看出来,没敢抬头。 “顾怿,你实话跟我说,这么多人里面,真正知道先生与北府事情的,有几个?” 顾怿犹豫了一下,“只有一个沈祭酒。” 靖宝微微诧异,“这么说,苏秉文也是清白的?” “爷从不把自己人拉下水,尤其是苏家人,若不是七爷聪明……” 顾怿看看靖宝,又看看小九:“七爷和高公子都扯不进来。” 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给他惹了祸。 靖宝咬牙又问:“沈祭酒能摘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少?” “很大。” 顾怿冷静道:“他与先生表面上走得并不近,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来府里吃顿饭,也是因为他与老夫人的关系。” 靖宝:“他与老夫人什么关系?” 顾怿:“老夫人的夫家姓沈,他唤老夫人嫂子。” 原来如此。 靖宝恍然大悟。 这时,顾怿又道:“沈爷与昊王那边几乎没有走动,昊王给爷的几个暗卫,爷给了他,他负责帮爷往外传递消息。” 靖宝:“此刻他们人在什么地方?” 顾怿:“都藏起来了,听我指挥。” 第五百八十二章 你们不必怕 “所以!” 靖宝思忖道:“只要沈爷这一关过了,余下人再怎么查都不会有事?” “可以这么说。” 顾怿点头:“高公子刚刚牵扯进来,只要他自己咬住不松口,锦衣卫就是查死了,都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我家爷肯定会咬住的!”小九信誓旦旦,爷又不傻。 “那么就只剩下我了!” 靖宝眉头一蹙:“顾怿,你把先生在南边和纪刚斗智斗勇的事情和我说一说。” 顾怿:“七爷是想……” 靖宝:“我要看看这纪刚心细到什么程度?值不值得我用七爷这个身份去冒险?” 顾怿当下就说开了。 靖宝越听越心惊,好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她混沌的脑袋。 这个纪刚显然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若不是时间紧迫,他急着要回京复命,定能顺藤摸瓜,把她给揪出来。 那么。 她就不能以七爷的身份入锦衣卫,让他亲审,必须要避其锋芒,毕竟自己女子的身份经不起查。 靖宝心思一动,“先生这会在哪里?” 顾怿:“回七爷,先生直接被带进了宫里。” 小九微微诧异:“怎会被带进宫,刑部大牢,锦衣卫大牢,都察院大牢都装不下先生吗?” “这些地 方能装下他的罪,装不下他的身份!” 靖宝惨白着脸,低声道:“他好歹也是皇帝同门,又是皇帝亲赐的驸马爷,皇帝自认待他不薄,必是要亲自审一审,问一问的。” 顾怿一颗心被靖宝说得吊起来,“那爷在宫里……” 他本想问会不会受刑,有没有生命危险,但看到七爷落在膝上的手在发抖,话生生咽了下去。 “他在宫里比在牢里强,至少宫里没有太多刑具。” 靖宝的话,像是在安慰顾怿,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死得悄无声息。 皇帝想削藩,好不容易抓到昊王造反的证据,必要把先生的事弄得声势浩大,让天下人尽知,好占上风。” 顾怿定定地看着七爷。 他活这么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绝望的他恨不得闯入皇宫,一刀结果了狗皇帝,把爷救出来。 若救不出,也能落个痛快死,爷在黄泉路上,好有个伴。 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瘦瘦小小,冷静说着“生死”的七爷,让他心里隐隐生起一丝希望。 “对了,七爷,锦衣卫府的盛二,与先生有交情,不浅!” 靖宝一惊:“盛二?” 顾怿:“对,昊王妃是密探的消 息,就是他在城门外告诉爷的。” “有盛二在,沈长庚说不定能保住。” 靖宝豁然起身,“我想好了,我不以七爷的身份入锦衣卫府,但我可以以七爷的身份入宫,请辞秘书台,以退为进,探一探皇帝的想法,也顺便摸摸先生被关在哪里?” “爷,太危险了!”阿砚心下一跳。 “比起锦衣卫来,宫里此刻才是最安全的。” 阿砚怔了一下,转头看七爷,人消瘦了许多,脸上蒙着一层灰,头发也吹乱了,但眼神却是清亮的。 “只要皇上相信我,纪刚对我无计可施。” 阿砚:“爷有把握?” 靖宝遥摇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看老天爷站不站在我和先生这一头。” 阿砚没有再说话,说了也没有用,七爷一旦打定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还有一件事想和七爷商量,老夫人的尸身怎么办?” 这桩事情像石头一样压在顾怿心口,数次想冲过去把尸体扛出来,却又有所顾忌。 这会说出来,顾怿是把七爷看做了自家人。 “不能动!” 靖宝果断摇头:“若这是纪刚丢下的一个饵,你去收尸,就中了他的计。” 这想法与顾怿的顾忌几乎不谋而合。 纪 刚之所以把老夫人扔乱坟岗,应该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来收尸,若有,那人必是同伙。 “人死灯灭,魂都不在了,一个尸身有何用,不过慰籍后人而已。老夫人若在天有灵,相信也会体谅的。” 话虽这么说,但靖宝还是觉得心中难受,忽的两肋生疼,猛的咳嗽起来。 这一咳,又带出几口掺着血丝的痰。 顾怿眼尖,大惊道:“七爷,你这是怎么了?” “我家爷听到先生出事,急吐血了。”阿砚实在没忍住。 “说这些做什么?” 靖宝冷冷瞪了阿砚一眼,“小九,你回京后,把刚刚听到的,找机会说给你家爷听,若找不到机会,就去楼外楼等我。” “是!” “顾怿。” “七爷?” “你帮我看着一个人。” “谁?” “谢太医!” “为什么是他?” “女儿女婿都进了锦衣卫,谢太医最急,我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动静。” 靖宝眼神一黯,“先生十有八。九会受刑,伤了残了都说不好,到时候这人说不定会用上。” 顾怿心中蓦然一恸,由衷道:“七爷想得深远!” “还不够深远!” 靖宝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轻声道:“都去吧,各自小心。” “ 七爷更要小心!” 顾怿与小九异口同声喊出来。 靖宝轻轻笑了下,“我突然想起先生从前在国子监教书时,讲过的几句禅机。 他说:一成一毁,是谓劫;一生一灭,是谓劫。天地改易,谓之大劫,心念倾覆,谓之小劫。 所谓大劫,小劫,左不过一个死,先生不怕,我也不怕,你们也都不必怕!” …… 御书房。 李从厚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脸色铁青道:“说,都查到了什么?” “回皇上!” 纪刚躬身道:“锦衣卫审了一夜,所有人都叫冤,臣让人重点审了苏秉文和沈长庚,并搜了两人的书房,没有搜出有用的东西,府里的奴仆也一一审过。” 李从厚:“他的几个学生呢?” 说到顾长平那两个学生,纪刚一个头,两个大。 盛二一早回话说,这两人在锦衣卫闹了一夜,一个哼哼着自己被踢成内伤,快死了; 一个脾气火爆,把桌椅都砸了。 “臣派人搜了钱三一的书房,以及他所有的书信来往,也没查到什么。高朝是长公主的独子,臣想着若要查,也得与皇上和长公主说一声。” 李从厚怒视着纪刚,纪刚垂下头,咬牙道:“皇上……要不要用刑?”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七爷的冒险 李从厚昨晚恶梦缠身,梦里都是顾长平血肉模糊的样子,听到用刑两个字,不由仰头大笑: “纪大人,锦衣卫除了用刑,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纪刚心中一凛,忙跪下道:“臣,无能。” 李从厚森严发问道:“顾长平招了没有?同伙是谁?” “回皇上,他只说自己是昊王的谋臣,旁的什么都没招,臣半夜又动了一次刑,他还是反复那几句话。” 纪刚想了想道:“不过有一个人,臣心下疑。” “谁?” “顾长平的学生,靖府七爷靖文若。” “他?”李从厚眼前浮出一张清秀的脸。 “皇上,臣去江南查囤粮一事,查到靖文若也在暗中囤粮,虽然他打的是为他三姐后半生着想的旗号,但靖文若是顾长平的学生,不得不防。” “你在临安府可找到真凭实据?” “没有。” 纪刚一噎,“但只要皇上再宽限些时日……” “皇上,皇上!” 王中躬着身子,匆匆进来,“皇上,秘书台告假的靖文若,忽然又回来了,跪在殿外,称自己有罪。” 李从厚冷眼看了纪刚一眼,“召他进来,朕倒要听听,他罪在何处?” “是!” 片刻后,王中领着一人进来,这人 灰头土脸,满面风霜,若不细看,真认不出这人便是俊俏的探花郎。 靖宝垂首跪地,“回乡途中家奴追来告知先生一事,臣心中惶恐不安,于是连夜赶回京城,来向皇上请罪。皇上,臣万死。” 李从厚喝道:“说说你罪在何处?” 靖宝直起身, 抹了一把泪道:“臣,罪在没有早些察觉先生的狼子野心,若查觉,臣便是拼着一命,也要劝先生回头,皇上待先生不薄啊!” 李从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边上的纪刚冷笑一声:“靖文若,这便是你说的死罪?” “这难道还不是死罪?” 靖宝先一怔,“我是先生的学生,我上司苏太傅又是先生的先生,先生与北府密谋造反,苏太傅不知道有没有掺和进去,臣左右都脱不了干系,一个死罪是难逃的。” 她哭得伤心,神色更是悲戚。 “皇上,臣厚着脸皮来负荆请罪,是想求皇上晚一点砍了臣的脑袋,臣的父亲被庶母、手足设计杀害,臣还没给他报仇,皇上,臣求您了!” 说罢,身子伏下去,只是磕头,额角磕破一层皮,也无知无觉。 一边的王中气得直翻眼。 皇上连长公主的儿子高朝都审了,唯独没审苏 太傅,可见皇上心里是信太傅大人的。 被这小子一说,太傅大人好像也跟着北府造反似的,天子脚跟前岂容这小子胡搅蛮缠。 “来人,把他给我……” “慢着!” 李从厚将茶碗重重往龙案上一搁,“你父亲是被人设计而死的?” “回皇上,千真万确啊,臣老家在临安府,三年前父亲在杭州府遇贼寇落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时只以为是意外,却不曾想是至亲之人的谋算,母亲因为这事,都已经气病在床,奄奄一息。” 靖宝泣道:“臣否则也不可能告假还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杀父之仇,比海深,比血浓,臣虽无权无势,微不足道,但此仇不报,何为人子? 所以罪臣恳请皇上晚点杀我,容我报了仇,安顿好母亲,姐姐,再杀不迟。 皇上,臣还有一心愿,斗胆再求一求皇上,臣为三姐母女囤了庄子,囤了粮,臣若一死,孤女寡母的只怕这些还不够。 臣知道江南粮食北府有人动了手脚,这时候臣再采买,未免有与北府勾结的嫌隙。 但臣时日不多,还请皇上网开一面,让臣再为她们母女备上一些吧!” 说罢,靖宝连连叩首,“臣就算在九泉之下,也 念着皇上的好!” 这番话让李从厚脸色微有诧异。 王中见状忙上前耳语几句,末了又道:“和离之事前些日子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她三姐已不能生育。” 李从厚沉默半晌,才看着纪刚缓缓道:“纪大人,你所查到的靖文若囤粮动机,可是因为如此?” 纪刚咬咬牙,垂首道:“是!” 一个“是”,让靖宝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纪刚把他心底的怀疑说给皇帝听。 她果断抬头质问道:“纪大人可是怀疑我是为北府囤粮?” 不等纪刚回答,她突然神色一哀,跌坐在地上,喃喃道: “换了谁都会这么想,谁让你是先生的学生呢。罢罢罢,我左右是脱不了干系的,死定了。” 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泪水将满面尘灰冲出两道痕迹,露出一点清秀来,说不出的可怜可哀。 李从厚愣了片刻,额上青筋暴叠,雷霆震怒道: “靖文若,当朕是不通情理,滥杀无辜的昏君吗?” “皇上不是昏君,是仁厚的明君,但我先生……” 靖宝哽咽不能语,怯生生的看了皇帝一眼,又垂下了眼。 李从厚忍不住追问道:“顾长平如何?” “我先生……” 靖宝五官微微扭曲,从嘴 角牵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我先生他怎么就和北府……他教我们忠君爱国,体恤百姓,做个好官,他不会欺君的啊!” “混账!” 李从厚怒从心头起:“他那是糊弄你们呢!”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臣不该为先生说话。” 靖宝诚惶诚恐,道:“他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他,他,他……子不言父之过,生不言师之过。” 说完,她肩头一抖,掌心触地,身子伏下去,“臣,有死而已。” 她来就纤瘦,这一伏落在李从厚眼中,只有小小的一团。 生不言师之过。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明知道苏太傅对他的感情,比对李君羡,顾长平深太多,明知道以太傅的为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帮着北府造自己的反。 可,万一呢? 万一是真的,他又该如何? 靖文若能说一句“有死而已”,他是皇帝,上有江山社稷,下有黎民百姓,他能如何? 李从厚惶然半晌,陡然惊醒,心下说不出的累。 “靖文若,若你与顾长平同流合污,朕不会饶你;若你只是牵连,朕不会枉杀你,回府好生呆着,等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靖宝猛的抬头,似不敢相信般的直勾勾的盯着皇帝。 第五百八十四章 她堪堪赌赢 王中一看这小子直视皇帝,怒呵道:“大胆!” “臣,遵旨。” 靖宝再次磕头谢恩,想要起身时,突然又跪下道:“哪怕查清无罪,臣也再无脸面回秘书台当差,恳请皇上容臣与秘书台同僚道个别。”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从厚沉吟半晌,“朕允了。” “臣,叩谢皇恩。” 靖宝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踉跄了好几下,方才战战兢兢的退出内殿。 她就这样失魂落魄的走到了秘书台。 秘书台众文书见是他,都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上前搭话,只同情的看着他。 靖宝回看他们,哑声道:“以后这秘书台我怕是再入不得,靖文若祝各位前程似锦,花好月圆。” 一边说,一边躬身作了个揖,“陆师兄不在,我与他去道个别。” 靖宝本就生得讨喜,又极会做人,再加上他年岁最小,秘书台哪怕最不好相处的人,对着他也生不出气来。 “这一下,前程算是毁尽了!” “怪倒霉的!” “当初他就不该来秘书台,留在翰林院……” “留在翰林院就没事了吗,走着瞧吧,翰林院那位状元也完蛋。” “都少说几句吧,散了,散了!” 靖宝听着身后的议论声,慢慢直起腰板 ,嘴角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转瞬即逝。 “陆大人!” 她并未进屋,在庭院中喊了一声,陆晨晓正坐在窗下发呆,听到他的声音,惊得冲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 靖宝苦笑了下,从腰间掏出一枚腰牌,递到他手上,“劳陆大人帮我交给管事。” 陆晨晓一惊,“皇上已经……” “我有自知之明。” 靖宝垂眼道:“旁的话也没有,我坚信太傅大人是清白的,陆大人自个保重,他日若遇着我先生的事,还请,还请看在你我同窗一场的份上,手下留情。” 陆晨晓凝视着靖宝青灰的脸,看了看院外跟着靖宝的小内传,忽的压低声,飞快道:“他会被移交刑部大牢。” 刑部? 靖宝脸色一白,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正欲再问时,陆晨晓已背过身去。 靖宝扭头看看院门口,知道刚刚那一句,已是陆晨晓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心怀感激的向他作一揖,转身离开。 …… 这边靖宝刚刚离开秘书台,那边她在秘书台的一言一行,便呈到皇帝耳中。 李从厚冷冷问道:“你们俩个如何看?” 纪刚冷笑一声:“此人若不是至亲至孝,便是老奸巨猾。” 王中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老奴倒 觉得他不临阵倒戈,还是有几分书生义气的,至少是个仁厚的人。” 话刚说完,见皇帝一双眼眸冷冷望着自己,忽觉失言,忙跪下,“啪啪”抽了几个大嘴巴,“皇上,老奴这张嘴真真该死。” 王中为靖文若说话,真的是迫不得已。 这里头还扯着一个姓高的小祖宗。 若靖文若有事,这祖宗还能脱得了干系。到时候长公主别说给先帝守陵,就是给先帝陪葬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起来吧!” 李从厚冷笑一声,“护师之心,情有可原;忠君之心,已经喂了狗。纪刚。” “臣在!” “再审。” “皇上,如何审法?” “可以吓一吓!” “臣,遵旨。” 纪刚转身时,眉头紧紧皱起来。 吓一吓,那便不能真正动刑,或者说只能不伤筋动骨的打几下,这种法子审犯人,可不是锦衣卫拿手的。 …… 靖宝走出皇宫门,脚下一软,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阿砚冲过来,“爷?” “扶,扶我起来!” 靖宝伸出手,阿砚一把握住,只觉得爷的手冰冷异常,如触霜雪,竟让人瑟瑟发抖,不由心下一紧,忙把人扶到等在路边的马车上。 车帘一掀,阿蛮焦急的脸露出来。 两人齐力把靖 宝扶上车,阿蛮伸手一摸爷的后背,里衣早被冷汗湿透,“哥,先回去。” 阿砚飞快的跃上马车,驾车离开。 车轱辘声声,靖宝喝下两盅热茶,方才回过神,叹道:“我这一关,算是踏险过了。” 御书房和秘书台,自己每说一句话,都不是废话,都是精心算计好的。 谁都进锦衣卫受审,独独苏太傅没有,不管皇上是心疼太傅年纪大了,还是感恩太傅的教诲,总而言之四个字:皇上尊师。 所以,她才涉险为顾长平说话。 这样做的好处是,将自己囤粮一事轻描淡写的岔开,给自己打造一个在尊师与忠君之间犹豫不决的形象,好让皇上在内心深处,与她产生一丝丝的共鸣。 这共鸣不是为了让她脱罪,而是为了不落入纪刚手中,避开锋芒。 这是一步险之又险的棋。 她,堪堪赌赢。 靖宝惨淡一笑:“咱们府里,都有什么人来?” “回七爷,大小姐来了,愁眉苦脸的坐了一会,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 “大姐是为我担着一颗心啊!” 靖宝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吐出一句话:“先回府。” 阿蛮飞快的掀起帘子:“哥,驾快点!” 正要落帘子的时候,忽听七爷低声吩咐道:“不回 府了,去楼外楼,我要见小九和顾怿。” …… 小九在锦衣卫府门外转悠半天,也没见个人出来,自个又进不去,只得干巴巴的站着。 心里又惦记着七爷那头,正好午饭点到了,想着七爷的交待,他便往楼外楼来。 不曾想,一到楼外楼,便被阿砚拉进二楼包间,推门一见靖七爷好生生的坐在桌前,激动的眼泪差点飞出来。 “七爷,你没事了?” “暂时没事!” 靖宝看着他:“小九,你去趟皇陵,把长公主请回来,就说高朝出事了。” 小九一惊。 “我听着皇上的意思,他们几个只怕还要再审,长公主出面,皇上再怎么样,也会给几分薄面。” “是,我这就去。” “先吃饭,吃完饭再动身,尽量要快!” “是!” 小九大口大口扒了三碗饭,嘴一抹便起身。 刚拉开门,却见阿砚领着一个面目无奇的中年人站在门口,定晴一看,那中年人的眼神像极了顾怿。 “你……” 顾怿冲他一点头,闪身进了包间,“七爷?” 靖宝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又看了几眼他的容颜打扮,开门见山道:“先生要被移交刑部大牢。” “刑部?” 顾怿神色大变:“那不是王家人的地盘吗?” 第五百八十五章 做了一个梦 “是王家人的地盘。” 靖宝强自用左手掐住右手的虎口:“王家人恨先生恨得要死,落在他们手上,九死一生。” “那怎么办?” “今日夜间,你无论如何要与盛二碰上头,我想见他一面。” “刑部里头,二爷只怕伸不进手。” “我不要他伸手,我要想办法把先生挪到锦衣卫的大牢里去。” 这能成吗? 顾怿愁眉未展,靖宝累得不想再多解释什么,哑声道:“你就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是!” “谢太医有什么动静?” “在太医院当差,魂不守舍。” “继续盯着他!” 靖宝扶着桌角站起来,“这桌菜是给你和小九备下的,小九吃过了,剩下的你都吃完,人是铁,饭是钢,都不能饿着,我先回府,夜里等你消……” 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个字竟卡在嗓子眼,身形摇摇欲坠,阿砚和阿蛮忙上前扶住了。 “我太累了,睡一觉就好!” 靖宝强撑着说完这一句,头一栽,晕倒在阿蛮怀中。 …… 这一觉,其实只睡了三个时辰,但靖宝却觉得像是睡了一辈子。 醒来,窗外昏暗一片,有雨落下来的声音。 她静静的听着,想起了刚刚 做的一个梦。 梦里,顾长平被人毒哑了,浑身是血的躺在冰凉的地上,几只耗子从他身上哧溜穿过。 那双深邃的,温柔的眼睛藏在一头乱发中,如死灰般了无生机。 梦太长,让人辨不清真假。 但眼角的泪,是滚烫的,真切的。 梦里的场景都让自己心疼的落泪,何况现实。 靖宝心底生起恐惧。 那些在别人面前强装的镇定,此刻荡然无存,只余下一阵又一阵的绞痛,堵在四经八脉中,消化不得,发泄不得。 靖宝掀了被子,走到西窗下,推开窗户。 不知何时,雨变成了雪,纷纷扬扬落下,这是冬日的第一场雪,可惜他看不到。 “爷!” 阿蛮掀帘进来,“净房水备下了,爷去洗一洗吧。” “阿蛮!” 靖宝站着没动,“帮我算个卦,测一测凶吉。” 阿蛮:“……” “算了,还不到时候。” 靖宝突然又改了主意,“叫楼外楼送些热饭热菜到锦衣卫,高美人和钱三一一向嘴刁,我怕他们吃不惯。” “爷,锦衣卫给送吗?” “有盛二在,一定给!” “只送两份吗,沈祭酒那头……” “不必!” “是!” 阿蛮心中虽狐疑,却不敢多 问,“爷也吃点东西吧,这日子有的熬呢,坏了身子,奴婢舍不得。”短短两天,爷都瘦成什么样了。 “洗完,我就来吃!” 泡进木桶里,靖宝呓语似的叹了口气,“只盼着美人他们,能明白我送吃食的苦心。” …… 锦衣卫府。 盛二背手立在树下,偶尔几声凄厉的惨叫声传进耳中,她神色不变。 刚刚得到消息,顾长平已被押入刑部大牢。 刑部? 她的手够不着。 有人跑来,盛二敛了神色,转身问:“何事?” 来人是盛二手下,皱着两条八字眉,苦哈哈道:“二爷,和老大说说吧,歇一晚,明儿再审吧。” 一轮审完,再审一轮,浸了水的皮鞭,烧得红通通的铁烙统统摆面前,竟没有一个招的。 锦衣卫所有人头疼欲裂,连轴转了二十个时辰,都不是铁打的,他们自己也撑不住。 盛二心里正有话要问纪刚,丢下一句“我试试”,便直奔纪刚院里。 纪刚正揉着微疼的太阳穴,见他来,下意识坐直。 “有人招了?” “没有一个人招的,兄弟也累了,托我来和老大你说说。” “就先关着吧,歇一夜再审。” “是!” “去吧!” 盛二 一动不动,纪刚狐疑地看着他。 “还有件事,我心里不大明白,顾长平是咱们锦衣卫抓的,案子也是咱们锦衣卫审的,最后他人却被关在刑部大牢?” 盛二冷笑一声,“这样一来,咱们锦衣卫的功劳岂不是都被刑部那帮人抢去了?这让兄弟们怎么甘心?” 纪刚刚刚揉太阳穴,也是因为这事。 他心里也憋闷的慌。 “刑部横插一脚,皇上发了话,我也没法子。” “合着我们锦衣卫的人好欺负?” “别说牢骚话,和兄弟们说,抓出顾长平的同伙,同样是功劳一件。” “能一样吗?” 盛二忽的一拍桌子,怒道:“顾长平才是正主,要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兄弟们都能升官发财。” 话音刚落,有人冲进来,“老大,老大,钱三一又在喊胸疼,哭着喊着要我们请郎中……” 盛二脸一沉,“他爱死不死,别理会。” 纪刚见他一脸怒色,知道根子还是因为顾长平的事,忙安抚道:“也怪你,下手忒……” “下手不重,像他这种人岂能老老实实受审?要我说,就该用重刑,十八种刑具都用上,他再不说,我叫他爷爷!” 纪刚从江南回来到现在,一口 气都没歇上,本来就累得够呛,见这小子今天像吃了呛药,太阳穴又突突的疼起来,赶紧把人打发走。 “你去看看吧,若真伤得重,就让那个谢澜去治,这会还没定罪,闹出人命来,你和我吃不了兜着走!” 盛二脸上一副不怎么情愿的表情,但到底应了一声,“是!” 走到院外,忽见树后有人探头探脑,她不由厉喝道:“什么人,出来!” 那人小跑过来,陪着笑道:“二爷,是我!” 原是府门口看门的小侍卫。 盛二冷着脸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那人见瞒不住,只得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 “门口有个自称是楼外楼的,来给高朝,钱三一送点吃食,小的心想高朝再怎么说,也是长公主的儿子,万一饿出个好歹来……” 楼外楼? 靖七爷? 盛二心下一动,脸上依旧是一脸怒火,“以后不可如此,东西给我,老大正要我去牢里看他们。” “是,是,是,那这银子……” “二爷我他XX的缺你这五两碎银子,滚边上去!” 那侍卫喜不自禁,又奉承了盛二几句,方把食盒拎过来。 盛二拎着食盒,拾级而下,缓缓穿过锦衣卫大牢昏暗的长廊。 第五百八十六章 架空和掏空 人分三六九等,牢房也如此。 最里间的几间干净整洁,地上铺着一层绒毯,恭桶,脸盆,热水一应俱有。 顾长平一案牵扯进来的几个重要人物,都关在这里。 沈长庚是要犯,单独关一间。 昏暗中,他倚在角落里,看不出脸上是什么神色。 苏秉文、谢澜关一间,夫妻二人相拥靠着墙,见有人走过来,同时抬起头。 盛二连眼风都没给他们,径直走到最里间。 最里间的牢房也是最豪华的,本来是高朝一个人住,他叫嚷着冷清,这才把钱三一挪进来。 那间摆着一张床,床上枕头被褥都是上好的,除了没有自由外,和家里的卧房没两样。 盛二还没开口,牢头就殷勤的开了门。 开玩笑。 里头关着的是位祖宗,这祖宗从前给他好吃的,好喝的,还帮他找了个妓院里的相好,他侍候这位祖宗,可比侍候亲爹周到。 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 盛二进到牢里,把食盒往地上一放,床上的人蹭的一下坐起来,哪还有半点受了重伤,要死要活的样子。 门外的牢头这才发现,祖宗的床被那个姓钱的恶人占了,祖宗缩在角落里,正自个与自个下棋呢。 盛 二扭头看牢头一眼,牢头忙陪了个笑,对那姓钱的“呸”了一声,心里骂了句:雀占鸠巢! 雀占鸠巢的钱三一一看是盛二,眼中两簇怒火冲天,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在心里怂兮兮地骂了句:丫孙子! “楼外楼的饭,吃,我放下;不吃,我扔了!” “你敢!” 钱三一咬出两个字后,就像只饿狼般冲过去,把食盒往怀里一抱,抱到高朝面前,嗷嗷叫道: “还是靖七这小子好啊,知道心疼咱们……咦,这小子不是回南边去了吗?” 高朝拿着棋子的手一顿。 “难不成他又回来了?不对啊,他要是回来,这小子也得跟咱们一样坐牢啊!” 钱三一叹了口气,“管他娘的,先吃了再说。” “吧嗒!” 手里的棋子落下来,高朝脸色变了几变,电光火石间,几个念头一闪而过。 靖七闻讯回来了; 她没有进锦衣卫,而是好好的在外面; 她送饭进来,是让他们安心,因为只有安心,才能吃得下饭。 换句话说-- 这小子心里有谋算! “美人,愣着干什么,来吃啊?哟,都是咱们爱吃的,香哩。” 钱三一一扭头见盛二没走,贱兮兮的笑了笑道 :“堂堂锦衣卫右抚镇,竟然沦落到给嫌疑犯送饭的地步,怎么着二爷,你是被人架空了?” “架空总比被妓女掏空的强!” 钱三一:“……” 钱三一一口菜呛出来,咳了个惊天动地。 盛二转身走出牢房,上锁离开。 起床动作敏捷,咳嗽无碍,胸口多半没事,这傻小子还死不了! “姓盛的,你给钱爷等着,总有一天……” 钱三一正要发狠,突然想到自己不一定出得了这牢狱的门,顿时气短无数截。 “放心,咱们一定能出去,”高朝顶着张一天没洗,还很帅比的脸,用低沉的声音,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 钱三一:“当真?” 这傻小子只惦记吃了,也不想想靖七为什么要送这顿饭来。 哪知钱三一从他的话里窥探出几分蹊跷,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顿时悟出来几分。 “难不成,靖七这小子要救我们出去?” 状元郎还挺聪明,高朝满意地眨了下眼睛。 钱三一缩了下脖子,“他应该把你娘叫回来,然后再伙同我父亲,去宫里喊冤。” 高朝:“……” 有道理。 钱三一:“如果这样也不行,那还有一个办法,派人给边沙那头捎个信 。 青山与咱们那是什么交情,肯定会替他们说好话,皇帝要用他守着国门,他的话,管用。” 高朝:“……” 是个办法。 钱三一:“如果连徐青山都没用,那……咱们就等死吧!” “你怕死吗?后悔拜到顾长平门下吗?想不想杀了他?”高朝发出灵魂三连问。 钱三一:“……” 美食当头,能不能不要问这么费脑子的问题? 他想了想,正色道:“我怕死,还怕得要死,要是我真的做了,那不冤枉;可我没做,白赔上一条性命。 但不后悔拜在先生门下,他连累我们是真,但当初对我们好也是真。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让我杀了自己的老父亲,我下不了手。” 高朝默默看他半晌,夹了一只鸡腿放进他碗里。 钱三一夹起来,毫不客气的咬下去,一边嚼,一边含糊道:“还是让大秦的律历去惩罚他吧!” 高朝痛心疾首,心说:这鸡腿还不如喂狗。 …… 盛二走出府门,翻身上马,刚骑出巷子,忽的路中间窜出个叫花子。 盛二一勒缰绳, 马前蹄高高仰起,小叫花在地上打了个滚,不动了。 盛二吓一跳,赶紧下马去看,不料那小 叫花子突然跳起,一头撞过来,骂了声“干他娘的,差点撞死老子”,便扭头再跑。 “喂……” 话刚起了个头,忽的发现手里多了个东西,打开一看,是张纸条。 她瞳孔刹那间缩了一下,不动声色的将那纸收进掌中。 …… 四更梆子敲过,暖阁里便多出一人,黑衣,黑发,眼睛里是深沉而森冷的寒意。 靖宝浅笑:“二爷与我先生说话时,也是这般冷若冰霜吗?” 盛二不答反问,“找我来,何事?” 靖宝亲手替他倒了一盅茶,“两件事,一件是想问北府的信,送出去了吗?” “再有两天,信应该到昊王手上。” “这杯茶,我替先生谢你的!” 盛二撩袍坐下,手却没去接,面无表情道:“第二件?” “第二件事,先生要被押入刑部大牢,刑部是王家人的天下,先生与王家有龌龊,我想求二爷能不能想办法把人弄到锦衣卫来。” 靖宝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贴着桌面移过去。 “我知道二爷和先生有很深的交情,谈银子寒碜,但这事少不了四方打点,我不能让二爷亏了本。” 盛二伸手把银票推过去,冷冷吐出一个字: “难!” 第五百八十七章 威逼加利诱 靖宝扣在茶盖上的指尖泛了白。 连盛二都说难,那这事是真的难,王渊便是为了朴真人,都不会放过顾长平,这人素来有仇必报。 “锦衣卫和刑部不是一个部门。” 盛二目光淡淡扫过靖宝的脸,“我这里难,不代表别人也难,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多谢二爷。” 靖宝起身,“我送送二爷。” 盛二坐着不动,“不打听一下他们在牢里的近况?” “有二爷在,不用打听。” 靖宝抽出一张银票递过去,“别和我客气,牢里不比别的地方,二爷的名头好使,银子更好使。” 盛二深目看了靖宝一眼,起身接过银票,塞进怀里,“都说七爷大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靖宝无奈笑笑,“世人匆匆忙忙,不都是为了白银几两。” “担心他吗?”盛二忽然话峰一转。 靖宝的假笑顿时僵在脸上。 “担心!” 她的声音,与这夜色相辅相成,“做梦都怕他伤了,冷了,痛了,饿了。” “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靖宝实话实说,“走一步,算一步,能把他全须全尾的救出来,最好;伤了残了,也不怕,我养他一辈子。若真救不出来……” 她用手揉着额头,趁 机挡住欲滴落的泪水,脆弱的那一面终于示了人。 “真救不出来,我也会好好活着,他总是在我心里的。” 似乎这话还不够,她又添了两个字:“永远。” 盛二静静地看着他,没吭声,心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见笑了,二爷!” 靖宝缓过一股劲儿,吸了吸鼻子。 “你一定觉得我们两个大男人在一起太恶心,有什么办法呢,恰好喜欢的人就是他,旁的人就入不了眼。” “不恶心,比很多男男女女都真。” 盛二声音淡淡,“以后给我递信,别找什么小叫花,太刻意,让顾怿来我盛府就行。” “听二爷的。” 靖宝顿了顿,“谢字太简薄,二爷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我一定全力以赴。” 盛二嘴角往上一勾,“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顾长平也这么说过,而且口气都一样。走了。” 她人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便消失在夜色中。 暖阁前的灯笼,被北风吹得摇摆不定。 靖宝呆呆的立在当场,心里盘算着有谁能让顾长平挪出刑部监狱。 顾怿和阿砚静静的守在一旁。 七爷想问题的时候,蹙着眉,不喜欢有杂音,脸上的表情清汤寡水。 “你们 可还记得张长寿这个人?” 两人同时一惊。 阿砚:“记得,当年石舜一案,石虎一案发生的时候,他是刑部右侍郎,是曹明康的人。” 顾怿接话道:“曹明康死后,我家爷接手刑部尚书一职,他怕我家爷给他穿小鞋,还来府里拜过码头,我家爷没动他。” “后来先生因为朴真人,丢了官位,王国公接手刑部。 春闱前夕,我和钱三一被诬陷在一品堂奸杀一妓女,先生为了救我们俩,用计让整个国子监到御史台静坐。” 靖宝娓娓道来:“幕后黑手是王家人,但替死鬼却是张长寿,他被下了官位,至今闲在家里,无所是事事。” 顾怿:“七爷突然提起这人,是打算……” “这人一入官场就在刑部当差,一步一步从最小的七品芝麻官做起,慢慢爬到右侍郎的位置,刑部里他的人脉应该最广。” 靖宝看了眼桌上的银票。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暂时不能把先生挪出来,也能让刑部上上下下的人,暗中护着他一点,尤其是大牢里的人。” 顾怿皱眉:“他的丢官,和我家爷多多少少有些关系,不知道肯不肯帮忙。” 靖宝冷笑一声:“他最恨的人,应该是王家,而不是先生 。顾怿?” “七爷!” “你去找盛二,打听一下他有什么弱点。” “是!” “阿砚?” “爷!” “你陪我去张府,咱们先礼后兵,能用钱解决的事,坚决不用威胁。” “是!” …… 张长寿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下意识的收拢嘴角。 正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当初他在位上时,这小子还是个不起眼的监生; 再后来这人中探花,进翰林院,又入秘书台,一路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却丢了官位,如今狗屁都不是。 不过,老天爷也没让这小子得意多久。 顾长平一出事,只怕他也像当年自己一样,受恩师牵连。 靖宝朝阿砚看一眼,阿砚立刻从袖中掏出银票,放在桌上。 “我不拐弯抹角。” 靖宝道:“这是五千两银票,想劳您帮个忙,我先生落脚在刑部大牢,不求别的,只求他全须全尾,没病没灾。” 张长寿心下一惊。 顾长平不是锦衣卫的人抓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落脚到刑部? 眼珠子一转,他当下明白过来,多半是王家人暗中做的手脚,想侍机报复。 “七爷还真看得起我,我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自己还求没病没灾,全须全尾呢!” 他慢悠悠的 端起茶,意思只有一个:送客。 靖宝笑了笑。 “当年我与钱三一被冤枉,入了刑部大狱,过堂时,您高坐在堂前,一身官袍威风凛凛,一双寒目虎虎生威,刺得我不敢多看一眼。” 她突然说起旧事,张长寿心头一震。 “如今不过短短大半年的时间,您官袍不在,虎目生锈,啧啧啧……不知午夜梦回,您可怨,可恨,可甘心?” 能不恨吗? 恨得牙根痒痒。 但又能如何? “七爷啊,胳膊拧不过大腿。” 张长寿冷笑道:“我劝你也息了那救人的心,别把自己都给赔进去。” 靖宝笑了声,“我既然能坐在这里和您说话,就赔不了,不仅赔不了,过不了几日,高朝、钱三一都能从锦衣卫出来,您信不信?” 张长寿吃惊。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靖七也是顾长平的嫡传弟子,他怎么没进去? 他皮笑肉不笑道:“就算如此,又怎样,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落地的凤凰是不如鸡,但落地的凤凰能打鸡。” 靖宝看着他,“我们仨是什么人,您一定有所耳闻,边沙那位的脾气更不好,我们拼不过王家是真,但对付您……” 她笑着咬出四个字-- “绰绰有余!” 第五百八十八章 卖我的老脸 张长寿脸色大变。 他十年寒窗苦读,巴结了曹明康才进了刑部做官,这些人和他不同,家里个个都有背景。 尤其是边沙那一位,皇帝正要重用他,这小子要是犯起浑来,只怕要杀人。 “您也别怕,我们虽然混,但也不是不讲道理,谁帮过,谁踩过,心里都记着呢。” 靖宝打一棍,揉三揉,循循善诱。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指不定我们中间谁又能起来了,人生在世,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今日您给我个情面,或许他日这情面就是您的后路。” 这一番话,让张长寿牙都要咬碎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得罪了这些人,得时刻提防着被报复,不如收了钱,给他们个顺水人情,将来有没有好处先不说,至少不用担心受怕。 更何况,自己在刑部的的确确有人。 张长寿犹豫着,心里还有顾忌--王家。 靖宝见他不说话,突然将茶盖一碰,连连冷笑。 “按道理说,我先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们几个学生应该避之不及,之所以凑上去,您猜是为了什么?” 张长寿被他笑得心里一突。 为什么? “不妨和您透个底,我们这……也是在给自己留条后路。” 靖宝伸手往北边指了指,压着声,慢悠悠道:“你说那头和这头 ……最后到底……谁能赢呢?” 张长寿眼前一黑,惊得直愣愣的打了个激灵。 他蓦的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小子短短几个月就入了秘书台,太聪明,太通透,太会算计。 自己这把年纪和他比起来,算是活到了狗身上。 张长寿狠狠喘了口气,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 “您受累了!” 靖宝笑眯眯的把银票挪过去,心里暗暗松了口长气。 …… “爷,不是说能用银子就不胁迫的吗?”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胁迫了?” “……” “我只是在和他讲道理,摆事实,这人啊,其实说到底都是柿子挑了软的捏。” 靖宝一脚踏进院子,就看到顾怿立在院子中央。 “七爷,打听到了,张长寿他……” 靖宝:“他收下银子,同意帮先生,暂时用不上。” 顾怿:“这么快?” 阿砚瞪顾怿一眼,“快还不好?” 顾怿:“……” 靖宝摆摆手,“都回去歇着吧,好好睡觉,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是!” 顾怿,阿砚异口同声。 靖宝交待他们好好睡觉,自己却坐到书案前,吩咐阿蛮磨墨。 阿蛮心里好奇七爷这是打算给谁写信,又不敢多问,待第一个字落下去,她才恍然大悟。 “青山兄: 见字如晤。 那日一别,又有月余。 仗打得顺利吗?可将入侵者击退?可曾受伤……句句虽是废言,却总盼你安好。 这信不拉家常,不为叙旧,是想与你说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京中出事,先生入狱,起因是昊王妃告密先生是昊王安在京中的密探,更是昊王身后的谋臣。 受先生牵连,钱三一,高朝也纷纷入狱。 我侥幸得皇帝信任,没入狱中,只待事情查清后再有旨意下来。 三一与高朝虽受牵连,但应与我一样,并无大事,但先生那头……怕是九死一生。 青山,不管先生是对是错,请你看在他教我们一场的份上,那些在寻芳阁颠倒日夜的份上,帮着向皇上求求情。 别无他求,只想留他一条残命。 你的话,皇上未必会听,但水滴石穿,也是一份薄力,我替先生谢你。 这几夜总做梦,梦里都是咱们几个在国子监读书时的场景,三一和高朝总在我面前念叨你,可见是想你想得紧。 千言万语,无法赘述,你在边沙,请多保重。 他日归京,盼与你一聚。 你的兄弟:娘娘腔。 靖宝写完,拿信封装起,在信封粘合处,盖上印章,递给阿蛮:“明日一早,你亲自跑一趟,送到徐府。” 阿蛮有些呆愣。 送信这事素来由她哥去办,怎么这一回竟是要她出马? “爷 ,我……” “只有你去,这封信才会到落到定北侯的手中。” 阿蛮:“……” 七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听不懂? 靖宝不去看一脸呆愣的阿蛮,径自回房。 这信她压根没打算送到徐青山的手中。 一来,他在与边沙打仗,分心不得;二来,哪怕徐青山不写信,直接赶回京城为顾长平求情,皇帝也不可能网开一面。 这封信,她是写给定北侯看的。 徐青山、高朝,钱三一是定北侯从小看着长大,都如他嫡亲孙子一般,由他出面为这两人求情,再加上长公主和钱侍郎,份量才够。 先生,你要保的人,我都会替你一一保住。 你,我也想保住! …… 翌日,一早。 定北侯刚刚起身,就见帘子一掀,老管家拿个封信匆匆进屋。 “老爷,刚刚有个女子在咱们府门口转悠,老奴一问,说是靖府派来给送信的,老奴见这信是送到边沙去,就派人截了下来。” “拿来我看!” “您瞧!” 定北侯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写着“青山亲启”四个大字,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他摆摆手,老管家识相退出去。 屋里无人,定北侯小心翼翼的把信拆开,读完后呆坐半晌,起身走到尚未烧尽的炭盆里,把信丢了进去。 边沙战事正打着, 青山做为主帅,无论如何都不能分心,这是其一。 其二,顾长平犯的是死罪,求和不求都一个下场,徐家军手握重兵,此刻若向皇帝求情,未免让皇帝感觉到胁迫。 这是掌兵者的大忌。 “来人,去把老二喊来。” “是!” 徐评来得很快,还没请安行礼,只听老爷子沉声道:“顾长平一事你如何看?” 徐评头皮一麻,想半天,答了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你这话说得在理,但那两个孩子,我想帮一帮。”定北侯的口气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徐评知道老爷子是怕日后青山知道,埋怨府里没出手,也是想还公主府和钱侍郎的人情。 当年青山这小子被朴真人算计,长公主是站出来替侯府说话的; 徐家军的军饷这些年按时发放,从无克扣,除了兵部外,户部的钱侍郎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问题是,这两人是不是真的没有掺和进去?” “靖七没事,他们就一定没事。” 徐评眼前一亮。 对啊!,那几个小子感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若钱三一和高朝掺和了,靖七不可能不掺和。 “父亲,要怎么帮?” “取我朝服来!” 定北侯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别的办法,只有卖一卖我这张老脸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鬼迷了心窍 千里之外的北府,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来,地上的雪已没过脚脖子,但雪却依旧没有停的趋势。 “王爷,早饭摆在哪?” 说话的是李君羡的贴身内侍汪直,汪直眼里透着心疼,王爷忙于公务,又一宿没睡。 李君羡放下手中的笔,想了想,“还去王妃那儿用罢。” “是!” 汪直笑应,忙派人去王妃宫里吱会一声。 其实也不用吱会,只要王爷不召人侍寝,便会陪着王妃用早饭,虽说一双嫡子做了人质,但夫妇二人倒比往日更和睦些。 这时,有侍卫一路小跑进殿中。 “王爷,京中密信。” “拿来我看。” 李君羡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已铁青。 汪直折回来侍候,见王爷脸色不对,刚心里咯噔一下,忽的,那封密信狠狠砸到他脸上。 “来人,去把王妃叫来。” “是!” 汪直赶紧退出殿外,直奔王妃宫中。 昊王妃周氏正在吩咐下人摆早膳,听到王爷叫她,心里狐疑了下。 “汪公公,什么事情王爷喊得这么急?” “您去了便知。” 汪直想着王爷脸上的怒气,哪敢多言一句。 半刻钟后,周氏走进殿中。 李君羡一身单衣,背手立着,听到身后有动静,慢慢转过来。 周氏见他神色如常,提 了一路的心稍稍放下来,正要上前行礼,忽的听他冷笑一声,道: “王妃,本王待你如何?” 周氏不明就里,“王爷待我是极好的。” 李君羡等了半日才见她慢吞吞的来,怒火早已压不住,劈头盖脸道:“既然是极好的,你为什么还要做那吃里扒外的事?” 周氏心中一慌,“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 “顾长平入狱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惊雷一般劈过来,劈得周氏脑子嗡嗡作响。 李君羡上前一步,直视周氏眼睛:“你实话和我说,可是你?” “……不是!” 周氏下意识的摇头,又实在心虚,忙哆哆嗦嗦跪下,“王爷……” “回答我的话,是不是你?”李君羡的声音陡然拔高。 周氏吓得身子一颤,哀声道:“王爷,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 “你想说什么?” 李君羡突然弯腰,伸手一把捏起她的下颌,强迫她仰起脸来。 “说你的两个孩子在京中做人质,你无可奈何?还是说你怕我最后人头落地,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周氏大惊,一颗心怦怦怦,都要跳出喉咙,看着李君羡,眼泪簌簌落下。 “王爷,我的两个儿子都在他们手上,我是被逼的啊。” 李君羡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将周氏踢倒在地,指着她怒道:“他们也是我的儿子,我的嫡亲骨肉。” 周氏活这么大,没被谁碰过一根手指头,这一脚激起了她长久埋在心里的怨恨。 “王爷难道就没有别的儿子吗?” “你说什么?” “王爷除了他们,还有别的儿子,我呢,我有什么,他们是我的命根子,哪一个出事都能要了我的命。” 周氏泣不成声道:“王爷这些年,忙着争天夺地,忙着打仗,也忙着往府里抬人,可曾好好正眼看过你的发妻?看看你的两个儿子?” 李君羡一怔,似不敢相信这话是他听到的。 “你没有。” 周氏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脸色煞白。 “新婚之夜,你喝醉了,做梦喊的都是苏婉儿的名字。王爷啊,那是臣妾的新婚之夜啊!” “这是你出卖顾长平的理由?” 李君羡面色铁青,“你难道不知道这门亲事是皇帝指婚? 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周家把你嫁给我,是想为你们周家多留一条后路? 我们夫妻是因情而合,还是因利益而合,你心中没数吗?” 周氏:“……” “这些年我把王府交给你,就等于把我的后背交给了你,苏婉儿算什么,那些女人算什么,你才是死了要和我 葬一起的女人。 我告诉你,就算他们答应留你和你两个儿子一命,只要我败,你娘仨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你要问为什么?” 李君羡高声冷笑一声道:“因为心软的人,坐不牢那个位置。” 周氏已经吓傻了。 不是的! 他们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只要她把北府重要的消息传到京城,就能保孩子无恙; 还说就算将来削藩,北府没了兵权,两个孩子也能继承爵位,安享荣华富贵一辈子。 她想过了,王爷不是她一个人的王爷,但孩子却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万一,万一败了…… 她必须为他们留条后路,两个孩子那么小,得活着啊! 滔天的害怕涌上来,周氏膝行几步,死死的拽着李君羡的衣袍,泣诉道: “王爷,王爷,我错了,我该死,我鬼迷了心窍,求王爷宽宏大量,饶过我这一次吧。” 李君羡低头看着与他同床共枕近十载,本应该风雨风舟的女人,心中忽然失望到了极点。 “我饶不饶你还在其次,先看看皇帝饶不饶得过北府,若我没有料错,一月之内,他必定发兵攻打北府。北府兵少,粮少,这一仗要怎么打才能活下来? 我的好王妃,你出卖的不是顾长平,是你的丈夫,你的枕边人--我 !” “王……爷……”周氏已经吓得泣不成声。 然而,李君羡还有一句更狠的话没有说。 “若本王败了,倒也罢了,左不过大家一起死个痛快;若本王有一天兵临城下,你猜,皇上是会放你两个儿子,乖乖交出天下? 还是将你两个儿子押上城头,以此来威胁本王退兵? 再猜一猜,有王妃的背叛在先,本王到时候是受此威胁,还是索性弃了那两个孩子?” 周氏一听这话,只觉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想得到那么多,他们用儿子的命说事,我,我……我……王爷,他们是你的亲骨肉,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周氏眼里充满了绝望,一边哭,一边不住的磕头求饶。 不一会,额角便磕出了血,样子狼狈到了极点。 李君羡俯在她耳边,声音极其轻微,仔细听的话,还能发觉尾音在颤抖。 “再给你说个小秘密,顾长平的前一封密信里,与我商议如何把两个孩子救出京城。他让我想办法找两个模样,长相都相似的孩子。” 他吸了口气,冷笑道:“我的好王妃,这一下,大家都省事了。” “不要,不要,不要……王爷,王爷不要……啊……啊……” 周氏发出阵阵鬼哭狼嚎的哭声。 第五百九十章 你还有名声 初雪下下停停,等天气转晴时,真正的冬天呼啸而来,四九城里滴水成冰。 比这天气还冷的,是时局。 定北侯进宫了; 长公主进宫了; 钱侍郎位份不够,不能见到圣颜,却也上了折子,替自己独子喊冤。 皇帝将纪刚叫到跟前一通呵斥,命他拿出真凭实据来。 纪刚顿时压力倍增,高、钱二人打又打不得,吓又没有用,又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他们是顾长平的同谋。 书房,搜了; 来往书信,查了; 人际关系,查了; 平日行踪,查了; 彻查的结果表明,这两人的的确确也不是同谋。 尤其是那个钱三一,除了上衙、下衙外,就是到处骗银子,行事还吊尔郎当,这种人说他要造反,都诬蔑了造反二字。 纪刚是个聪明人。 他清楚的知道在锦衣卫几番彻查下没有结果,意味着什么,索性就如实向皇帝汇报。 李从厚一个人在御书房里坐了半晌,下了一道圣旨,命王中亲自去锦衣卫宣读。 高朝和钱三一是跪在牢里听的圣旨。 圣旨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无罪,释放;第二件,有过,罢黜。 高朝一听罢黜两个字,心里拔凉,拔凉。 锦衣卫左抚镇是个很有便利的官位,能经手各地许多秘密的 消息,官位没了,自己要怎么帮到顾长平。 钱三一一听只是罢官,乐得差点没跳起来。 本来那翰林院的差事他就不喜欢,罢就罢了,过几年等事情消停了,找自家亲老子,花点钱弄他进户部数钱去。 王中看了高朝一眼,尖着声音道:“皇上大恩,你们好自为之,跟我走吧!” “谁还想留在这鬼地方?” 钱三一嘟囔一句:“王公公,被冤枉坐了几天牢,朝廷能赔偿多少银子?” 王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下去,回头嫌弃地看了钱三一一眼,装死没听见,自顾自往前走。 走了一会,听不见背后有脚步声跟来,扭头一看,只见这二人齐唰唰的站住了脚。 高朝站在苏秉文夫妇牢房前,夫妇俩因为冷,缩在角落里依偎着取暖。 尽管他对苏婉儿一肚子厌恶,但对她哥哥苏秉文却讨厌不起来。 顾长平曾说过,这人肚里都是锦绣文章,只是不耐烦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做了闲云野鹤。 这件事情当中最冤枉的人,只怕就是他。 高朝脱下外袍,往牢房里一塞,“你们等着,等我出去,想办法救你们。牢里冷,你们把我衣裳披着。” 夫妇俩走上前,苏秉文接过衣服披在谢澜身上,“劳高公子出去后 ,帮我去家中说一声,就说……” “就说清者自清,让家中不要惦记。”谢澜神色比着男人,还要镇定。 高朝打心里佩服这女人,进了牢里,安安静静,一声不吭。 苏秉文被叫出去受审,她就站在门槛里等着他回来;她受审,也叮嘱苏秉文不要急。 高朝点点头,“放心。” 钱三一则在沈长庚牢房门前站定,定定的往里头看了几眼,忽的又跑回自个住的牢房,把那床被子抱了来。 “王公公,钱爷坐了冤枉牢,不要劳什子赔偿,这床被子就算赔偿。” 说罢,他把被子展开来,一点一点从栅栏中塞进去,“祭酒大人,快,快,快拉啊,你年纪大了,可别冻死在里面……” 沈长庚坐着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掀开。 “别灰心, 我们能出去,你也能,再耐心等两天,坚持住,希望就在……” 一只大手落下来,钱三一扭头一看,是高朝。 高朝深目看着牢里的人半晌,到底什么话也没说,“走吧!” “走什么走,被子还没塞进去呢!” 钱三一说着,手上加快了动作。 有牢头想要上前呵斥,被盛二一个眼神止住。 盛二见被子塞进去大半,方才厉声呵道:“还不快走!” 嘿! 你个王八 蛋还敢催,那一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钱三一蹬蹬蹬追过去。 “袭击公职人员,坐牢半年。” 盛二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钱三一,你想不想试试?” 钱三一一只脚已经抬起,闻言硬生生放下,冷笑一声道: “我这种遵纪守法的老百姓,怎么可能做这种没天理的事。” 为了显得理直气壮,他挺了挺胸脯,又道:“别他娘的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名声。” 盛二嘴角勾了勾,冷笑,“你有名声?” 钱三一:“……” 他姥姥的,本来有,如今罢了官,没了! …… 王中把人领出锦衣卫,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两人,摇摇头,蹬上马回宫。 高、钱二府的马车就等在府门口。 钱三一正要上车,却听高朝忽然问道:“靖七那小子呢,怎么不来接我们?” “是啊, 他人呢?”钱三一也觉得奇怪,兄弟出狱,按理他应该来啊。 “爷,七爷办事去了。” 小九眼神往下一压,高朝便心知肚明,当下朗声道:“三一,回府吧,改明儿再找这小子算账。” “回府,我要沐浴更衣,然后再好好的吃一顿,身上都有馊味了。” 高朝一坐进马车,就冲跟上来的小九低声道: “外头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你 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一个字都不准少。” “是!” 另一辆马车里。 钱三一躺在自家豪华舒服的马车里,忽的一轱辘坐起来-- 不对啊,高美人的侍卫怎么知道靖七那小子办事去了? 什么情况? 锦衣卫府门口,纪刚与盛二一前一后站着。 纪刚看着马车远去,沉声道:“派人盯着这两个小子,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统统上报。” “是!” 盛二沉默了一会,又道:“乱坟岗那头,咱们的人要不要撤回来,都已经好些天,也没见着个来收尸的人。” “守着!” 纪刚冷笑一声,“我就不信,顾长平没个同伙!” …… 靖宝此刻正坐在楼外楼的包间里,慢慢喝着茶。 她在等一个人! 阿砚走进来,“七爷,他来了。” 靖宝眼睛一亮,“你在外头守着。” “是!” 阿砚正欲转身,忽然想到什么,忙又道:“刚刚有消息过来,两位爷已经出了锦衣卫府,各自回去。” “嗯!” 靖宝脸上没有喜色。 这两人出来在她的谋算之中,她下面要谋算的,是苏秉文夫妇。 就在这时,门打开,带进一股寒风,有人进来。 靖宝放下茶盅,慢慢转过身,冲那人莞尔一笑道: “您来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暗会谢太医 谢太医是掐着时辰来的。 接到靖七爷的帖子,他在来与不来之间犹豫很久,最终敌不过爱女之心,还是来了。 只因信上写了一句:我想救大爷夫妇。 谢太医几乎是一夜白头,今日又穿了件灰色长袍,更显得苍老,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 “七爷打算如何救他们?” “您坐,咱们一边喝茶一边说。” 谢太医这会子哪还有闲心喝茶,“七爷别卖关子,我这条老命都要折进去了。” 靖宝给他倒了杯茶,“谢太医,我先问你一句,你信不信他们夫妇二人与北府有关系?” “我女儿,我能拍着胸脯说,绝对不可能。姑爷他……” 谢太医迟疑道:“我说不好,苏家和昊王到底是……” “他也没关系!”靖宝斩钉截铁。 “你如何知道?” “以苏大爷的为人,若有关系,他不会求娶你女儿,误人误己。” 谢太医心头一喜,“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冤枉的,只要查清楚,就能……” “未必能!” 靖宝截断他的话,“如果有人想他们死,冤枉能变成不冤枉,没关系可以变成有关系。” “谁?谁想他们死?” “您的对家,苏家 的对家,还有宫里苏贵妃的对家。” 谢太医摆在桌上的手,不住颤抖,干裂的唇动了几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有一个法子,救不救在您,怎么救,也在您。” “什,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就看您如何做。” “我能怎么做?” 谢太医略一迟疑,明白过来,“你只管说。” 靖宝看着他,靖宝慢声细语道:“投靠皇后,请她帮忙在皇上面前说一说话。” 一霎那间,谢太医呼吸都停住了。 半晌,他才回神怒道:“荒唐,别说我肯,就是皇后也……” “她也肯。” 靖宝停顿片刻,“您只要与她挑明这件事与她有两个好处。” “什么好处?” “第一,苏婉儿有孕在身,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到现在,你谢太医有一半的功劳。” 谢太医悚然一惊:“你是想以贵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为……” “谢太医,人各有命,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再生仁慈之心,害的是自己的女儿。” 靖宝冷冷道:“苏贵妃是什么命运,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什么命运,少了您,老天自会安排。皇后忌惮,皇帝期盼,就看他们谁的本事大了 。” 谢太医哑口无言,半晌才道:“第二个好处呢?” “第二个好处是在皇帝那头。” “我听不明白。” “按理,苏太傅才是与顾长平,与昊王最亲的人,皇帝迟迟不动苏太傅,甚至没让苏太傅坐牢,可见他心中是相信他的。” 靖宝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如果皇后能为苏太傅,为苏家说一句话,你说皇帝会如何?” 她自问自答。 “皇上做梦都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替太傅说话的人,是皇后。除了感动外,他定会觉得普天之下,再找不出一个女人,能比得上皇后更配做他的红颜知己。” 谢太医听得目瞪口呆,心思急转道:“皇后的心计,九曲十八弯,这两样好处就能说动她?” “再九曲十八弯,她也是个女人,女人这辈子最想要的,除了钱权以外,还有男人的宠爱。” 靖宝叹了口气,“皇后什么都不缺,一步一步替皇帝算计,筹谋,一是为了她的儿子,二是为了她娘家的荣华富贵。 一个女人的地位和荣光,是男人给的;如果她想得到更多,就知道什么时候强硬,什么时候跌软。” 靖宝说到这里,才发现不知何 时,额头上冒出冷汗。 “谢太医,我只能算计到这里,这两个饵抛下去,鱼儿上不上钩,就看老天的安排。” 她苦笑了下,“我知道您是个有原则的人,做这种违背良心的事情,心里一定很痛苦。 您还会顾虑日后要是被姑爷知道了,他会不会原谅您背主的行为。 可怎么办呢,甘樜没有两头甜,咱们总得选一样! 我想苏大爷是个明理的人,他应该能明白您的苦衷,毕竟,他还有个儿子,若他出事,孩子既没了娘,又没了爹,无依无靠。” 谢太医沉默着。 七爷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也知道她的计划至少有一半的希望,可心里却始终存着几分疑惑-- 这个看起来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青年男子,怎么会像在官场浸淫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一样,算计得如此深? 是谁教他的? 顾长平吗? 这个名字浮上来,谢太医怒气登时上头,恨不得拿银针把这人扎成个马蜂窝。 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跑去和北府扯到一起,还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真他娘的忘恩负义。 不对! 谢太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疑惑顿时又深了几分。 靖七 爷与苏家无亲无故,不过是顾长平在中间牵着一丁点线头,她为什么要救苏家人? “谢太医一定很奇怪,我与苏家无亲无故,为什么要这么不遗余力的帮苏家?” 谢太医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僵硬。 这小子莫非是他肚子里蛔虫? “其实不是我要帮苏家。” 靖宝的嘴唇抿着,声音几不可闻的压成一线。 “是先生。” “你……说什么,是谁?” 谢太医心神巨震,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靖宝。 靖宝在他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中,轻轻道:“顾-长-平!” …… 包间,空落下来。 桌上的菜一口未动,谢太医已匆匆离去。 “爷,你说他会同意这么做吗?”阿砚心里没底。 靖宝望着一桌冷菜,伸出手压在额畔。 与谢太医这一场战,她看似轻松,实则费神费力,太阳穴突突的疼。 “我觉得会,这世上最扯不断的便是骨肉亲情,谢太医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 “那爷有没有和谢太医说起给先生治伤的事?” “还不到时候!” 靖宝摇摇头:“只有等苏大爷夫妇出来,我才有资本向他开这个口。” 顾长平,你一定要撑住! 第五百九十二章 把他拖下水 阿砚到这会子,已经不敢再反驳七爷一个字,爷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备车。” “爷是要回府?” “不回,去长公主府。” “爷,二爷说了,锦衣卫做事,素来喜欢留尾巴,高公子和钱公子肯定被锦衣卫的人盯着,这时候去不得。” “我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的去。” 阿砚震惊的望着七爷,七爷回看他,低声道:“欲盖弥彰反而让人起疑。” …… 所谓的大张旗鼓的去了两处地方: 一处药铺; 一处锦衣坊。 药铺买补药,锦衣坊买绫罗绸缎,大。大方方的拎在手上,方才登门。 高朝对靖七的到来,没有半点诧异。 事实上,自打小九把七爷的所作所为都说给他听后,他便陷入了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怎么沐的浴,谁帮他换的衣裳,母亲说了什么,父亲说了什么…… 统统没印象。 吓得长公主和驸马以为他在牢里撞了什么邪,赶紧派人去西山烧香请符。 直到听小九说靖七爷前来探访,他才幽幽叹了一句-- “我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才和这样的人争顾长平,没死在她手上,算我命大。” 命大的高朝看到靖宝时,惊了一大跳,“你怎 么瘦成这样?” 靖宝摸着脸,苦笑。 所谓聪明,不过是比着旁人用了更多的心,看似云淡风轻,运筹帷幄,实则是在刀锋冰尖上行走,每一步都走得千回百转,如履薄冰。 能不瘦吗? 高朝看着靖七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到底心下不忍,命人泡了杯参茶过来。 “小九都和我说过了,下面你有什么打算?” 靖宝把与谢太医见面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又道: “顺利的话,不出五日,苏大爷夫妇都能平安出来。沈先生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只要他自己死死咬住,锦衣卫拿他没办法。” 高朝:“……” 卧槽! 苏秉文夫妇都捞出来了? 王皇后的主意都敢打? 好吧,不是我命大,是这小子手下留情! “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顾长平。”他说。 靖宝点点头,“我想了,死罪无疑,绝无活路。” 高朝眼角剧烈的跳了几下,“会在什么时候?” “兵部在备战,户部在准备粮草,我估摸着不出半个月。” 靖宝勉强定了定神,“出兵之前,皇帝为了鼓舞士气,定会将他斩杀于军前。” 高朝一瞬间脸上露出仓皇,慢慢的,面色才凝重起来。 “怎么办?”他 问。 “我不知道。” 靖宝忽然伸手捂住脸,低低道:“我每天晚上不敢闭眼,不停的在问自己‘怎么办’,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高美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高朝想说几句安慰话,却觉得这些话对靖七来说,都是无用的。 他缓缓伸出手,把她遮在脸上的手拽下来。 手遮着的是一双泪眼。 “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靖文若,这世上再没有比你作得更好的人。” 高朝看着那双泪眼,心里再没什么杂念,柔声道:“后面咱们一起想办法,争取能保住他一条命。” “你肯帮我?”她低低问。 “你XX妈不是废话!” 高朝刚刚脸上的温柔,刹那间烟消云散。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先生,我能眼睁睁看着他死?靖七,我说你脑子里……” 靖宝冲过来,用力的抱住了他,头还往他胸前蹭蹭。 “美人,我靖七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认识了你,我需要你的帮忙。” 所以-- 刚刚的泪目,柔弱,都是这小子用来试探他的武器? 怕他贪生怕死不管顾长平死活? 这小子连自己人都算计? “靖文若,你XX妈的给老子滚开!” 美人发 出惊天一声怒吼,惊得外头的小九和阿砚心头俱是一震。 吼归吼,怒归怒。 高朝掐了自己一把,冷静下来。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既然连汪秦生都下水,钱三一咱们也别客气了。” 靖宝:“……” 高朝:“这小子在里面,把你在外头的动作算得差不离--叫回我娘,伙同他父亲,给边沙那头捎信。” 靖宝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他这个状元不是白当的。” 高朝:“你打算怎么把他拖下水?” 靖宝想了想,“砸钱!” 高朝:“走!” “等下!” 靖宝拉住他:“你和钱三一身后都有锦衣卫的尾巴。” 那帮孙子还不放心呢! 高朝冷笑一声:“今天晚上,你作东,在松鹤楼给我和钱三一接风洗尘。” 靖宝秒懂:“成!” …… 时局的紧张,并不影响男人们出来寻欢作乐。 松鹤楼,人满依旧。 钱三一推门进来,见高美人和靖七已经到了,想冲他们挤出一个笑脸,硬生生失败。 这世道,太现实。 从前来松鹤楼,哪个伙计见他不陪着一张笑脸称呼一声:钱爷来了! 如今倒好,看到他就像看到空气一样,两个鼻孔朝天,真是狗眼看人 低。 “三一,坐!” 靖宝招呼着,又亲自为他倒了酒,“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钱三一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就往嘴里灌,脸上是少有的阴沉之色。 “以后别来这劳什子松鹤楼,去你楼外楼不省点钱吗?” 靖宝与高朝对视一眼,微点了下头,同时向门口的小九,阿砚看过去。 小九和阿砚掩门而出,一个左,一个右的守在门边。 靖宝这时才冷笑道:“到我楼外楼,别人不就看不到咱仨落魄的样子?” 高朝:“不让人看到咱们的落魄,那些跟着咱们的人,怎么回锦衣卫回话。” 靖宝:“不回话,纪刚怎么对我们放心?” 高朝:“不放心,咱们仨还谈什么平安无事?” 钱三一:“……” 这两人怎么一唱一和的,什么情况? 这时,他才发现,面前两人穿得都比平常素净一些,也谈不上素净,好像…… 有点落魄的意思。 偏“落魄”的靖七爷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 “这里是五千两。” “这里也是五千两。” “落魄”的高美人也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啪的甩在桌子上。 钱三一愣愣地看着他们。 “这钱……什,什么意思?” 第五百九十三章 是因为真心 靖宝:“这钱是给你的。” 高朝:“没错。” “哎啊,竟然有这么好的好事。” 钱三一激动的脸都红了,正要伸手去拿…… 不对! 这天下不会掉馅饼,要掉也是掉石子。 “说,什么情况?”他一脸狐疑的看着这两人。 靖宝:“钱三一,这银子不白给你。” 高朝:“没错,有条件。” 果然! 钱三一眼珠一转,“什么条件,杀人放火我不干,偷鸡摸狗可以考虑。” 靖宝:“先生造反,有我一份!” 高朝:“也有我一份!” 啪嗒-- 轰隆-- 钱三一手里的酒盅掉在桌上,人往后一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惨白着一张脸:“?” 靖七说什么? 美人说什么? 造反? 他们都参与了造反?! 疯了,真的是疯了! 这两人都疯了! 靖宝起身,在他面前蹲下,眼神里像藏进了一片黑布,暗沉而冷厉,“不光是我们,汪秦生也参与了。” 高朝在另一侧蹲下,“现在轮到你。” 靖宝:“如果你同意入伙,这一万两银子是你的。” 高朝:“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决定杀人灭口。” 靖宝诧异的抬头看向高朝:不是说只利诱,不威逼的吗? 高朝回她一记白眼:废话, 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靖宝咳嗽一声,“是拿银子,还是去死,我们给你半柱香考虑。” 高朝拍拍钱三一的肩,“好好考虑,我去点香,顺便帮你调点毒药,无色无味,喝一口就翘辫子,不会有痛苦。” 所以! 天下没有掉馅饼,掉了块巨石,想把他砸死? 钱三一脸上的惊色退了个干干净净,惊魂未定地看向这两人,“你,你们俩个……是怎么躲过锦衣卫的彻查的?” 靖宝:“我聪明!” 高朝:“我死撑!” 钱三一脑子里空白了片刻,颤颤威威的问一句,“那,那……一万两银子……能不能加点码?” 靖宝和高朝对视一眼。 有戏! 靖宝:“以后咱们都是无业游民,吃喝拉撒都要靠我一个人,七爷家里也不富裕,一个子都掏不出了。” 高朝连话都懒得说,只是冷冷一笑。 那笑的深层意思是:敢跟我高美人讨价还价的主儿,还没生出来。 钱三一的眉眼瞬间耷拉下去。 午夜梦回的多少个夜里,他都盼着钱能从天而降,好让他堂堂钱侍郎的儿子,堂堂状元郎过得没那么抠抠索索…… 结果! 钱是从天而降了,而附带赠送了两个王八蛋! 这两个王八蛋还是和他歃 血盟过誓的好兄弟。 贼老天! 你是嫌我这条命被那帮妓女折腾的还不够短吗? 钱三一慢慢坐起来,十指用力地插进头发,脑子里不停的在想: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那不废话吗,没命,赚再多钱,有个屁用!” “悠着点,那可是造反,现在不过是死你一个,造反是要死你钱家满门。” “你忘了你和他们是兄弟,兄弟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得了吧,兄弟还拖你下水呢!” “连汪秦生都下了,你怂什么怂?” “那是姓汪的傻,你是聪明人。” 啊啊啊啊啊…… 脑子里两个钱三一打得不可开交, 许久。 钱三一从地上爬起来,黑沉沉的瞳孔露出满满的阴森,“说,你们是怎么把汪秦生拉下水的?” 高朝:“一两银子没花,威逼。” 靖宝忙补了一句:“你是状元,筹码不一样。” 谢谢你们两个王八蛋高看我一层,钱三一在心里“呸”了一声。 “一万两银子我是不干的,多的不要,一人再加一百两,钱爷我就豁出命了,不加钱,没的谈。那毒药呢,在哪里,我喝!” 钱状元何等聪明,反将一军。 靖宝看了高朝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银 票,“这是一千两,五倍,满意了吗?” 操! 有钱的就是爷啊! 钱三一胸口起伏起来,咬出了他人生最痛并快乐的两个字:“成交!” 高朝得意的松口气,一把勾住钱三一的肩,“兄弟,欢迎入伙。” “滚边上去!” 钱三一把人掀了,先小心翼翼把银票收起来,再叠叠整齐,最后才一点一点塞进怀里 从没怀揣过这么多的巨款,他不放心的拍了两下。 高朝手落空,心里也空下来,“钱三一,这银子其实都是靖七的,我一两没掏,顾长平是她的命。” “他也算不得我的命。” 靖宝羞愧的低下头,语气突然沉下来: “他这一生,活得不易,九九八十一难才活到现在。江南囤粮的事情,有我一份,他把我摘得干干净净,他心疼我,我也想心疼心疼他。” 威逼利诱完了,这会又用攻心计? 丫的演戏上瘾了? 钱三一心里一边骂,一边又觉得很受用。 以他的聪明,自然明白这两人从前瞒着他,是想护他平安;如今拉他入伙,是想他帮着出谋划策。 国子监五虎将,一起闯祸,一起挨罚,是因为真心; 一起高兴,一起难过,是因为真心;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是因为真心 。 得! 认栽了! 钱三一本来就是个金玉其中,败絮其外的人,想通之后,还有什么可遮着掩着的。 “说吧,要我做什么?” “痛快!” 高朝低呵一声,“靖七,把情况一一说给他听。” 靖宝舔舔嘴:“事情要从……” 钱三一摆摆手,“前因后果我不想听,只说现在我要做什么?” “想办法求出顾长平!” 靖宝顿了片刻,“他在刑部大牢,我和美人分析,皇帝半个月后肯定出兵,会将他斩杀于军前,以壮士气。” “不是我说丧气话,只怕很难。” 钱三一极为认真道:“调包计?不可能,刑部杀人,首先得验明正身; 劫牢狱?更不可能,顾长平那样的犯人要是被劫,刑部,三司统统换丢官,他们看他一定比看眼珠子更紧。 贿赂刽子手这种幼稚的事情,你们也别动什么脑筋,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什么?” 钱三一看着靖七,“好好送他一程,然后敛尸。” 靖宝压着火:“一万一千两银子请你来是出主意的,不是请你来说丧气话的。” 高朝挥了挥拳头,“信不信我揍你个满地找牙?” “我说的都是实话。” 钱三一前所未有的正经,“除非……” 第五百九十四章 胆子可真大 “除非什么,你倒是快说!” 高朝拿筷子在他头顶上一折,“你是想急死你高爷爷,还是怎么的?” 钱三一挥开他的狗爪子,“这事咱们仨办不成,但有一人可以想想办法。” “谁?”靖宝急道。 “昊王。” 钱三一道:“昊王贵为大秦朝最有权势的王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手眼可通天,如果他出手,顾长平说不定还有一分生还的可能性。” 一时间,包间里静寂无声。 靖宝和高朝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说的有道理! 钱三一却有另一重担心:“京中与北府离得这么远,他会不会见死不救?” 高朝脸色微变:“顾长平因为他女人的背叛而下狱,他要是见死不救,这人也就畜生了。” 靖宝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 高朝:“为什么?” 靖宝:“我相信先生看人的眼光。” 钱三一和高朝心头同时一凛,心道:这小子总能一针见血的看出问题的关键。 钱三一:“这话我同意!” 高朝:“我也同意!” “那么……” 靖宝拖了拖语调,“现在的关键是,咱们在保证先生不死的情况下,等昊王来。” 高朝:“ 不能等,我们得主动去找他谈,然后共商救人大计。” 钱三一:“高朝说的对,如果真的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一时半会都等不得。” “我去!”靖宝毫不犹豫。 “你不行!” 高朝当即反驳,“你走了,京里怎么办,靖七,你可别忘了,在顾长平这件事情上,你是最关键的。” 靖七一走,京中就相当于群龙无首,更何况这小子还是个女儿身,大冬天千里奔骑,男人都熬不住,何况她。 靖宝一点就通,当下明白自己是走不得的,但让高朝去,锦衣卫那头他多少还有些人脉。 这时,钱三一就见两个人,四只眼缓缓看向自己。 “难不成我去?” 他悚然一惊:“我和昊王从未说过话,我,我……” “钱三一!” 靖宝眯了下眼道:“你还记得我刚入国子监,就被你骗了五两银子的事情?” 钱三一:“你小子不至于现在还惦记着吧!” “死都惦记着!” 靖宝自嘲一笑,“我自许聪明的人,在你手下都过不了一招,你有忽悠人的天赋。这世上没有你拿不下的人,没有你骗不到手的银子,别怕,你可以的。 钱三一:“……” 我有那么厉害? 高朝:“而且,你目标不大,往庄子上一躲,除了锦衣卫,不会有人在意你在京中,还是去了北府。” 钱三一:“……” 我钱状元就那么没存在感? 靖宝:“顾怿手里还有几个暗卫,我分出两人陪着你去。” 高朝还是觉得人太少:“再加上一个我的小七,你的铜板留在庄上,让他扮作你。你爹娘那里,自己搞定。” 靖宝:“别担心盘缠,这银子我另出,不让你掏一个子儿。” 高朝:“运气好的话,半路也许就会碰到北府的人。” 钱三一:“……” 筹谋的可够细致的啊! “成,我去!”他的语气是沉稳的。 靖宝见钱三一应下,突然话峰一转道:“今晚上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咱们仨齐心合力去做。” 高朝和钱三一狐疑地看着她。 靖宝嘴里却像灌了铅一样,迟迟没开口,直到看到那两人隐隐有怒意时,她才低声道: “去乱坟岗偷尸。” 凡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几天前,顾长平刚入狱,高朝和钱三一还没洗脱嫌疑,她自己心头乱成一团,万事没理出个头绪,而锦衣卫守则在乱坟岗虎视眈 眈,等着上钩的人。 她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夫人暴尸荒野。 如今,他们仨人的嫌疑洗去,此刻去偷尸,哪怕被锦衣卫抓住,也能用一句“师生一场,无以回报”搪塞过去。 君、亲、师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头上的一片天。 这片天与造反无关,与对错无关,但与人品有关,便是闹到了皇帝跟前,也无可厚非。 当然,要做这件事,还少不了一样道具:酒! …… 酒壮怂人胆,这话半分没错。 靖宝到这片乱坟岗,心里也没觉得有多少害怕,反而勾出些热血来。 人终有一死,不管是棺椁,还是乱坟岗,都是一个人的归宿。 死后被扔乱坟岗的,有牢狱中的犯人,有大户人家的下人,有宫中为了掩盖秘密而暴毙的宫人…… 比起鬼来,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靖宝率先走到乱坟堆前。 雪已经将尸骨掩埋,她要用手将死尸扒出来。 高朝看得脸都白了:“卧槽,这小子胆子太肥了,还是女……” 钱三一:“女什么?” 高朝见自己差点说漏嘴,忙掩饰道:“还是女里女气的娘娘腔,徐青山都没她胆子大。” 钱三一一 个白眼翻出天际。 废话,胆子不大就帮着顾长平造反么? “走,上去帮忙!” 他掩着鼻子走过去,虽然天寒地冻的,尸臭味已经被雪掩住了许多,但……还是恶心的他想吐。 高朝此刻的痛不欲生是无人能理解的。 堂堂美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扒死人了,连活人的衣服他都懒得扒。 “你们两个努力啊,我酒喝多了有点晕,就帮你们看着些!” 他的声音越发的拔高,“没人,没人,这里除了咱们仨个,一个活物都没有。” 他这一吊嗓子,靖宝和钱三一简直服了。 得! 长得美的人就是有特权。 远处暗藏的两个锦衣卫对视一眼:我们虽然快冻死了,还有口气喘着,算活物。 靖宝翻过三五具尸体,终于看到了被压在下面的老夫人,忽的大叫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钱三一,用力扒啊,把人扒出来。” 钱三一看着这个胆肥到能上天的靖七,生生打了个激灵,心说:娘的,这是扒萝卜吗? 二人哼哧哼哧把人扒出来。 老天保佑,老夫人尸身完好无损,这鬼天冷得连野狗都懒得出来刨食吃。 “谁来背?”钱三一问。 第五百九十五章 他要动先生 “我来!” 靖宝连个停顿都没有,就蹲了下去,“三一,你把人扶上来。” 钱三一忙把尸体扶上去。 靖宝一个踉跄,连人带尸体倒下去,还不等她爬起来,面前出现一双腿。 抬头,是高朝满是嫌弃的脸。 “滚边上去,我来!” “美人……”靖宝瞪大了眼睛。 “还愣着干什么,都来帮忙啊!” 高朝带着些微醉的狂妄,“顾长平又不只是你们俩的先生,他也手把手教过我,我和他是十几年的情份。 虽说现在他的路走歪了,走绝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死都变不了。” 钱三一:“……” 那刚刚为什么不动。 靖宝:“……” 这小子真是个戏精。 这场演给锦衣卫看的戏,正需要他这样一个高傲、有洁癖的贵公子最后出手,才能把报恩这一点,显得恰到好处。 “一,二,三!” 靖宝和钱三一把尸身架到高朝背上。 高朝奋力起身,一脚深,一脚浅的迈开步子。 靖宝看看四周,故意大声问道:“咱们把人埋哪里?” 钱三一:“顾家有祖坟吗?” 靖宝:“有也不认识啊!” 钱三一:“那简单,就埋顾家府里。” 高朝怒道:“出的什么馊主意,哪有把尸体埋府里的,想吓死谁 ?” 钱三一:“那埋哪里?” 高朝:“老子与西山寺的秃头老和尚有几分交情,咱们埋西山后山去。” 靖宝:“老和尚给吗?” 高朝冷笑一声:“不给,老子一把火烧了他的寺庙。” 钱三一:“兄弟,咱们现在都落魄了,别那么横,悠着点。” “悠个屁!” 高朝哼哼道:“老子再落魄也是皇亲国戚,走,去西山。” 靖宝:“这个时候能出城吗?怕是城门都关了吧!” 高朝:“必须能啊,我他娘的是谁?” 钱三一:“才让你悠着些,你怎么又娇横上了呢,今时不同往日,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高朝:“那是你们,不是我,不信咱们打个赌,看我能不能出得了这城门……哎哎哎,你们两个在背后也托着些,重死爷爷我了!” “托着!” “托着!” 高朝在前,靖宝、钱三一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寒风刺骨的深夜,一轮残月挂在天边,冷清的照着这个世界。 高朝心想:我他娘的竟然也有背尸体的一天。 钱三一想:天道好轮回,老子以后要多做好事,这样就算生前被逼造反,死后也能升天做神仙! 靖宝什么都没想,刚刚这一番折腾,把酒的后劲都折腾了上来,太阳穴突突的跳个不停。 人活一世,总要为爱的人疯一场。 这个世间,她没白来。 …… 锦衣卫里,灯火通明。 “回老大,那三人在松鹤楼喝了点酒,就跑去乱坟岗刨尸,说要运到西山后山埋起来。” 纪刚声音发沉:“他们亲自刨的,还是有下人帮忙?” “靖七爷和钱三一亲手刨的,高朝把人背出去,还说顾长平虽然路走歪了,走绝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死不变。” “啪!” 纪刚猛的一拍桌子,怒而起身。 乱坟岗的那具尸身,是他放下的饵,就想看看这偌大的京城,会有谁来替她收尸。 守了半天,竟然守到了那三个小子,纪刚心里别提有多么的不得劲了。 又做了一次无用功。 “老大,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回了皇上,再把那三人抓起来?” “抓个屁!”素来冷静的纪老大也骂了脏话。 喝酒是书生壮胆; 不借他人之手是为还恩; 葬于西山,是不知道顾府祖茔。 种种迹象表明,这三人不是预谋好的,而是临时起意。 “这事你能挑出什么错来?我能挑出什么错来?皇上能挑出什么错了? 纪刚双手握着拳头,手背青筋一根根暴出来,“来人,提审沈长庚。” “老大,这个时候兄弟们都……” “这个时候,人家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在刨尸!” 纪刚勃然大怒道:“事发到现在,一个同伙没抓着,锦衣卫还有什么脸向皇上回话,还想不想保住这差事?” 属下吓得一哆嗦:“是!” …… 西山的半山腰,一座崭新的坟竖了起来。 说是坟,其实就是个小土堆,土堆前面插着一块木头,上面刻了几个字: 葛氏之墓! 三人累得往地上一坐。 因为山里极冷,他们挨得很近。 这时,只听靖宝压着声音道:“三一,你就别回京中了,直接拐道去庄上,小七和暗卫已经等在那里,时间不等人,你与他们会合后,立刻出发。” 钱三一想了想,道:“容我给我爹娘留一封信再走,否则他们会担心。” 高朝叮嘱道:“路上小心,有事赶紧派人通知我们。” 钱三一点头:“你们在京里也要多留个心眼,锦衣卫那帮孙子真不是吃素的。” 无知便是无畏。 从前他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对着盛二那么横,是因为没做亏心事。如今变成了其中的一份子,心里发着虚,顾忌也就多起来。 “你放心去!” 靖宝见时辰不早,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道:“走,咱们下山。” 下到山底,已近丑时二刻。 三人都是脚上 沾泥,身上染灰,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我不回京里,反正官也没了,回去做什么吗,被人看笑话吗?我要去庄上快活几天,兄弟们,山水有重逢,咱们回见了!” 按照事先计划的,钱三一懒懒的交待了几句,跳上马车便走。 “这孙子……” 高朝佯装骂一声,“靖七,咱们回城。” 靖宝:“回城!” 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回城,守城的侍卫得了好处,正眼巴巴的等着。 靖宝甩手又掏出十两银子扔过去,那侍卫笑得见牙不见眼,立刻拉开城门,放马车进去。 刚进城,等在路边的阿砚几乎是冲过来,也顾不得马车的身后是不是还有锦衣卫在暗中跟着,飞速的跳上马车。 靖宝和高朝正低声交谈着,齐唰唰被他吓一大跳。 出事了! 二人心里同时冒出个念头。 这时,只听阿砚用极低的声音道:“爷,刚刚张长寿托人传来消息,丑时一刻,刑部牢房换岗,今日的换岗极为诡异,好几张都是新面孔。” 靖宝心里咯噔一下。 阿砚:“他还说,王渊借口公务繁忙,到现在都一直迟迟没有离开刑部。” 靖宝急道:“张长寿的判断是什么?” 阿砚吸了口气:“他说,怕是王渊今夜就要动先生!” 第五百九十六章 求我放过你 刑部牢房,油灯昏暗。 顾长平趴在阴冷潮湿的草席上,眼睫轻轻动了下。 刚刚他做了个梦,梦里万家灯火,阿宝缩在贵妃椅中,捧着热腾腾的茶。 他从屋外头走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 阿宝放下茶走过来,一边替他解去大麾,一边轻声埋怨:“怎么才回来?” 他看着她,笑。 “还笑,以后再这么迟,不许进家门!” 阿宝娇嗔瞪他一眼,“净面洗手去,马上就开饭,今天晚上喝老鸭汤,最是清火,你多喝两碗。” 汤还没喝到,便被炽热滚烫的疼痛给惊醒。 他试探着动了动手脚,铁链响动的声音,一下子传到耳朵里。 前世在牢狱中的情形,似乎还要更惨一些,喉咙毒哑,身上各种鞭伤,血脓遍布…… 命运二字,他其实不信。 重生一次,所有的坑都能避开,他觉得凭自己的本事,能将这天地变色。 可惜,命运没有按前一世的套路出牌,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人定胜天…… 落到这个地步,他不悔,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是她,一想到她,顾长平双目刺痛,眼中有泪落下来。 老天爷,我的命,或杀或剐,你都 拿去; 她的命,请一定善待! 有脚步声,一步一步拾阶而下。 有人来了! 而且不止一个! 顾长平一动不能动,浑身唯有耳朵异常灵敏。 牢门口。 王渊把银票递过去,牢头一脸为难,“这……” “放心,不让你为难,我保证他还有口气喘。” “王大人,不是小的不识相,实在是……” 实在是他已经拿了张长寿的银子,答应要暗中照看顾长平。 “拒绝之前先想好,我是什么人,我背后是什么人,得罪我,饭碗能不能捧住?” 王渊狂妄的冷笑:“更何况饭碗是小事,命能不能保得住才是大事,我这人素来记仇,谁得罪我,谁冒犯我,我都记在心上,将来一一连本带利还回去。” 牢头吓出一身冷汗,“王大人,您这话……” “话中不中听,就看你事儿办得怎么样,记住,听话的狗,才有肉骨头吃。” 牢头几个呼吸之下,忙接过了银票,陪笑道:“王大人,咱可说好了,留口气,否则皇上查上来……” “放心,这口气我一定帮他留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天,钥匙拿来。” 牢头忙把钥匙从裤腰带上解下来,王渊拿过钥 匙,大摇大摆的走进去,身后的侍卫赶紧跟上。 牢头一看那侍卫的块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顾长平啊顾长平,不是我拿了银子不办事,实在是对方来头太大,你自求多福吧! …… 牢房门打开。 王渊嘴角邪气勾起的同时,走过去蹲下,抓起顾长平的下颔,强迫他抬起头。 顾长平掀了下眼皮,见是他,又垂下。 王渊咧嘴一笑,“啧啧啧,打成这样挺惨啊。” 顾长平一言不发。 王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你知道朴真人和我是什么关系吗?” 除了你们明面上看到的是兄弟以外,他其实还是我的人。 人啊,总对自己的第一个念念不忘,那几年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都舍得给他摘下来。你说,你把他害成这样,我要不要替他报?” 顾长平嘴角却慢慢挑起一个微妙且讥诮的弧度。 原是为朴真人报仇来了。 “当然了,如果你能求我,我也许会手下留情。” 王渊诡异一笑:“毕竟师生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在我心里,你顾长平还是有几分重量的,来,求我,求我啊!” 他就像猎人,手里拿着一块肥肉,逗 弄着奄奄一息的野兽。 “只要你开口,我就放过你,否则,我今晚就送你上路……来,求啊,快求啊!” 顾长平一动不动,表情安然平定,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王渊瞬间不耐烦起来,接过侍卫递来的鞭子,结结实实甩下去。 顾长平身体一抽搐,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哟,原来我的先生还是根硬骨头,难啃呢!” 王渊眼神狠的跟头狼似的,他把顾长平翻了个身,然后一只脚用力的踩在他胸前。 满身是伤的后背摩擦着地面,痛意如海啸般袭来,顾长平猛的睁开眼睛,瞳孔深处迸发出极其浓烈的寒光。 王渊竟被他生生吓得打了个寒颤,不由连连后退数步。 “嘿,还敢跟老子横!” 王渊恼羞成怒,冲身后的侍卫一瞪眼,侍卫出脚如电,动作极快的,极狠的踢过去。 “咔嚓!” 顾长平清楚的听到自己骨头发出一声脆响,嘴里是浓重的血腥味,他想咽下去,可血腥味不停的涌上来。 于是,他嘴一张,喷出一口血。 喷出这口血后,他便再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冲王渊笑了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乞求? 他两辈子都没 有学会! 王渊做梦都没想到顾长平还能笑出来,气得脸色发青,“快,另一条腿也给我打断了。” “是!” 侍卫正要抬腿,忽的脚上一疼,他踉跄几下摔倒在地。 “住手!” 话音刚落,一道影子冲过来,在王渊惊诧的目光中,一把钳住了王渊的脖子。 “说,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顾长平的同伙?是不是想救他出去?”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 王渊赤红着脸咬出一句话:“姓盛的……你……你……放屁,放手,快放手!” “是我放屁,还是你在狡辩?” 盛二目光逼近半寸,神色阴沉。 “王大人,你虽然是顾长平的学生,与他有师生之情,可也别忘了这人是朝廷重犯,放了他,你王家只怕也要诛九族。” 王渊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喉咙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少到他双腿不住发软。 一旁的侍卫见忙爬起来,跌软道:“抚镇大人,我家爷是来审犯人,不是来救他的。” 盛抚镇一挑眉,“是吗?” “是啊,是啊,你不信,可以检查一下顾长平的腿,刚刚我家爷才命我踢断的。” 盛二眸色骤然一厉。 第五百九十七章 她说想你了 盛二眯了下眼睛,手松开。 “咳,咳,咳……”王渊捂着脖子咳了个半死。 “误伤王大人,对不住。” 盛二抱拳道:“实在是这人十恶不赦,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王渊恶狠狠的瞪着盛二,怒道:“大半夜的,你来刑部大牢做什么?谁让你来的?可有旨意?” “白日里,纪老大发了一通大火,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撬开这人的嘴,白天你们刑部的轮流审,我们锦衣卫就只能晚上来。” 盛二突然冷笑道:“大半夜的,谁不想睡个安稳觉,要不是你们刑部的人没什么用,何至于我们这么来回折腾,” “你……” “王大人,请吧!” 盛二瞳孔深处全是不屑:“锦衣卫审案,闲杂人等还是闪开些比较好,万一吓到王大人,便就罪过,断条腿……哼,太小儿科了!” 王渊:“……” 盛二: “请吧!” 对着锦衣卫,王渊心里是有几分怵的,更别说这盛二一上来,就要取他的命。 反正顾长平在他的地盘,想折腾他,机会多的是。 王渊几个念头一转,阴阴看了盛二一眼后,二话没说便走出牢房。 又怕这人把顾长平折腾死,最后连累到他,又停下 脚步交待道:“这会人还有气,你们锦衣卫也给我悠着些!” 盛二阴阴一笑,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用脚把顾长平翻了个身,当着王渊的面倒在顾长平的后背。 “啊……” 顾长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疼得满地打滚。 王渊吓得头皮一紧,逃也似的跑了。 妈啊,倒在顾长平后背上的是什么玩意?我把他一条腿弄断,都没听见他哼一声。 怪不得人人都说锦衣卫心狠手辣,果然不假! 王渊哪曾料到,他前脚刚走,盛二后脚便冲着地上翻滚的人低声道:“别怕,这是碘酒,替伤口消毒的。” 顾长平疼得齿间渗血,一条断腿不停的打着颤,镣铐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沉沉撞击出声。 盛二这时才发现他十个指头的指甲,尽数被拔去,指尖的血早已凝固成黑色。 盛二只觉双目被刺痛,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从小寄人篱下,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却还是被地上的人的惨状,逼出些泪意来。 刑部那帮人,太特么狠毒了。 “顾长平!” 她吸了吸鼻子,“你且忍一忍,七爷正要想办法救你出去,她让我带句话给你。” 顾长平像被点了穴一样,突 然就不动了。 他奋力睁开眼睛,风刀霜剑的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温柔。 “她说,她想你了!” 无数的声音同时在耳边震荡,轰轰轰,轰轰轰! 男人垂下眼,极度的痛苦和极度的喜悦同时在胸腔撕扯。 像一片薄薄的刀,一刀一刀削上来,又像一双柔情的手,轻轻抚过他身体的每一处伤口。 她想他了! 她要他活着! 活下去,陪她去看最远的海,看最高的山,风吹过她的发梢,轻轻将她的乱发别于耳后,给她披一件能抵寒的衣裳…… 你要活着,你必须活着。 顾长平微微点了下头,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 那样子像极了婴儿在母胎里的那个样子,将外头的风风雨雨,将身上寸寸痛意都抵挡在周身之外。 眼前的灯火渐渐黯淡了下来,再度昏迷的瞬间,他用很轻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声音在心底说: “阿宝,我也想你了! …… 离刑部府邸几十丈外的一处隐秘的墙角下,一辆马车静静的等着在边上。 马车里,漆黑一片。 黑暗中,高朝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靖宝看,似要把她从外到里,看个彻底。 得到消息,她心急如焚的同时,立刻让阿 砚去找盛二。 听到这个名字后,高朝只觉耳畔“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会找那人? 他和靖七是什么关系? 这人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 “忘了和你说,盛二是先生的人。”靖宝轻声说。 高朝:“……” 他简直要破口大骂起来,这么重要事情,怎么能忘呢! “很多事情,多亏有他!”靖宝的声音带着哽咽。 高朝看向靖宝的神色非常复杂。 许久,他道:“实在想哭,我可以借你一个肩膀。” “不用,还不到时候!” “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刚刚……哭了。” “你一定听错了,才没有呢,是沙子迷了眼。” “靖七,你一定要这么逞强吗?” “不逞强,走不到现在。” “……他会没事的。” “你能发誓吗?” “发个屁誓,听不出这是劝你的话啊!” “……” 高朝见靖七不再说话,整个人缩成一团,显得消瘦而沉默,终是在心底叹息一声,靠过去,轻轻拍拍靖七瘦弱的肩膀。 “我发誓!” 靖宝先是一动不动,慢慢的才把头靠过去,声音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哭意 “这世界上的人,都是劝别人容易 ,劝自己难,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这里是我的心,他来这里走一遭,若出事,以后就是寸草不生了。” “操,能说点吉利话吗?” 高朝破口大骂,话一出口又心生后悔,哄道:“没事的,靖七,他会没事的。” 这话说完,马车里又是长久的静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驾车的阿砚低声道:“二爷出来了!” 靖宝猛的坐直,与高朝对视一眼,忙道:“我们也回府。” 马车驶出巷子,直奔靖府而去,拐进通往靖府的那条巷子时,盛二掀帘跳进来。 “他怎么样?” “他怎么样?” 靖宝和高朝几乎是异口同声。 “不太好!” 盛二犹豫了下:“除了后背一背的伤外,十指指甲被拔光,左腿刚刚被王渊打断了。” 靖宝瞳孔极度扩张! 心底那根悬着的蛛丝网,瞬间断了,整个人像被撕裂成碎片,痛得她来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 “王!渊!” 高朝目眦欲裂,额上青筋根根暴出,“我!操!你!家!祖!宗!八!代!” 盛二怕他冲动坏事,忙转移话题道:“现在不是放狠话的时候,那腿拖不得,必须马上医治,否则必瘸无疑。还有……” 第五百九十八章 最好别惹我 “还有什么?”高朝咬牙问。 盛二没答话,扭头看着隐在暗处一声不吭的靖宝,靖宝抚住胸口,半天才咬出几个字: “二爷但说无妨。” “他后背的伤极重,我打听了下,足足一百多记板子,若不是他身上有些功夫,只怕早就……” 盛二顿一顿:“我把了一下他的脉,跳得很弱,这么冷的天,若不医治,撑不过三天。七爷, 必须想想办法,而且要快!” 靖宝熬得通红的眼眶浮现水光。 “啪”的一声轻响,扣在马车壁缝里的食指指甲连根拗断,血迸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 “我本来已经算计好,等苏大爷夫妇出来,就动动谢太医的主意,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 她费力的喘了几口气,有气无力道:“二爷,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盛二目光及好。 她看着靖宝指间一滴滴落下来的血,低声道:“我曾经倒想过一个主意。” 靖宝眼皮一跳,“二爷,你快说?” 盛二:“把顾长平挪到锦衣卫大牢里,谢澜一身医术,可以医治,但怎么挪过去,我毫无办法。别说我,纪刚都做不到。” 靖宝因为惊喜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慢慢黯淡下去。 “你就说,谁 能做到吧。”一旁的高朝忽然开口。 盛二扭头看他一眼,冷冷答道:“放眼天下,只有皇帝。” 靖宝的眼神彻底黯淡。 饶是她聪明绝顶,也不可能算计到皇帝,更何况如今她的身份,连皇宫都进不去。 高朝:“也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靖宝大惊,“真的?” “假的!” “高!美!人!” 靖宝一把抓住他的手:“别和我开玩笑,这会我开不起。” “我说也许!” 高朝敛了玩笑之色,“成不成,不一定,让我试试。” 靖宝急道:“要怎么试?” 高朝本来不想多说,但察觉到靖宝的手在打颤,这才明白刚刚那一声“啪”意味着什么。 “老太监王中,你知道的吧,长公主有恩于他,我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下手。” 王中,皇帝的贴身近侍。 靖宝的眼睛又蹭的一下亮起来,此刻她方才感觉到了指尖传来钻心的疼。 “盛二……爷!” 高朝本来想叫盛二,想着这人现在和他是一伙的,又生生添了个“爷”字。 “你说!” “那老太监在京中有一处外宅,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这家伙贼的很,京里知道的人,怕也没几个,你想办法找出来。” 盛二在高 朝的注视下,冷冰冰的点了下头,随即一个闪身便不见人影。 高朝:“靖七,这事得使银子,你手上还有多少?” 靖宝:“你不用管银子的事,要多少只管开口。” 高朝停了停,道:“先拿一万五千两,少了,我怕这老东西不肯冒险。” 靖宝:“我给你两万两,多出的五千两,是让你留着这条线。” “成!” 高朝从怀里掏出帕子,“先回府,把手包一下。” 靖宝嘴角裂出一记惨兮兮的笑:“没事,我不疼!” “我他XX的疼!” 高朝抄起她的手,用帕子一层一层缠过去。 …… 大秦朝的太监没上万,也有几千,能在外头开府的,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王中是其中一个。 他年轻的时候跟着主子读了几天书,识得几个字,知道大隐隐于市的道理,所以将宅子置在闹市区。 二进的小宅子,看着不起眼,实则内里大有讲究,连铺在地上的石砖都是从山西府运来的。 王中下半夜不当差,这会正躺在架子床上抽着烟,怀里搂着个长相标致,身材丰满的女人。 这女人从前是个宫女,两人对食后,王中便想办法让内务府放了人,金丝雀似的养在外头。 除 了生不出崽子来,二人和别的夫妻没两样。 “老爷,老爷!” 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头响起,“外头有人敲门,姓高名朝,说是长公主府的人。” “怎么会是他?” 王中惊的坐起来,眼珠子转了几转后,发狠道:“你跟他说,这宅子没有他要找的人。” 管家沉默了片刻,道:“他说,老爷若是不开门,明儿个四九城的人,便都知道您用贪污的银子,在外头娶了房媳妇。” 女人急得一推他,“还不快去!” “这狗日的王八蛋!” 王中把烟竿子一扔,匆匆忙忙趿着鞋冲出去。 …… 小花厅里。 高朝坐在太师椅中,慢悠悠的品着茶。 靖七说了,虽说是求人,也得讲究个计谋,脸上别露出急色,先故作深沉的端着架子,让那老太监琢磨琢磨你的来意。 琢磨不出,他就会先开口,如此一来,你便占了主动权。 王中阴沉着脸,果然心里在琢磨高朝的来意。 越琢磨,越心惊。 按理说,这小子应该是为顾长平而来。 但瞧着又不太像。 你看他慢悠悠的喝着茶,脸上半点急色都没有。 那又是为何而来? 王中身为皇帝身边的得意大太监,又是活了这么一把年纪 的人,屁股上沾的阴私事一箩筐,否则也爬不到现在的位置。 坏事做多了,心就虚。 “哎约,我的小祖宗,你倒是说话啊,这大晚上的,是想急死老奴吗?” 高朝这才放下茶盅,开口道:“有件事情阿翁怕是不知道,一个时辰前,王渊进到牢里,把顾长平的腿敲断了。” “什……什么?” 王中故意尖着嗓子,还让尾调破了音,心里却长松口气:这小子果然是为顾长平的事情,那就好打发了。 “这里是二万两,想办法把顾长平挪到锦衣卫的大牢里,我与他师生一场,怎么着也见不得他死在王渊那孙子手上。” 高朝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啪”的一声甩在桌上,“阿翁,你是知道的,王渊和我,那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王中僵在椅子上,眼珠子一动不动。 你和王渊是仇人,关我屁事,下头我就装傻充愣,装聋作哑。 高朝见他不动,一点也不意外,冲他笑了笑。 “我先是被顾长平连累丢了官,又倒霉催的做了几日冤枉牢,回到家还被我娘狠骂一顿。” 高朝重重叹了口气:“阿翁啊,这个时候你最好别惹我,把我忍急了,我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第五百九十九章 王中的七寸 王中一口大气灌进肺里。 他从小太监做起,一步一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什么人没见过,却还从来没见过求人办事,求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这小子是不是疯了,竟然还有胆子来威胁他? 他以为他是谁? “当然了,凭长公主府和阿翁的交情,我还是会悠着些的,你也不用太过害怕。” 高朝一根一根拨弄着自己手指,口气十分大言不惭。 “不过呢,我劝你最好答应下来,这样你得钱,我还情,咱们两头都有好处。” 还悠着些? 还不用太过害怕? 小王八蛋,要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我先弄死你! 王中皮笑肉不笑挑了下眉,将一腔怒意压了下去,也不答话,直接端茶……送客! “他若暴跳如雷,这事就有戏,你顺势再说几句好话,撒泼打滚的求上一求就成。要是他不急不怒的,那就不能软着来,得使杀手锏。” 想着靖七的交待,高朝在心里默念了声:对不住了! “阿翁,府上的太太听说是个年纪小的,长得很标致。” 高朝撇嘴摇摇头:“老牛吃嫩草,啧啧啧,阿翁好福气。” 王中一听他提起枕边人,立刻警觉起来。 “这年头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女人 ,不容易啊,太太也是个好样的,放着那么多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要,就守着你这根老黄瓜,你说她图啥呢,图钱吗?” 高朝忽的一拍桌子,吓得王中的心,上下猛跳了几下。 “不对!” 高朝喟叹道:“还图阿翁你会心疼人,是个知冷知暖的,又对她一心一意。” 王中一耳朵听,一耳朵冒,准备再让他唱会大戏后,就把人轰走。 这时,只见高朝伸了懒腰后,突然把身子凑近,低声道: “阿翁啊,你说当年你和别的宫女对食的事情,要是传到她耳朵里……” “高朝,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 王中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要是敢,我,我……” 王公公“我”不下去了。 男人吗,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 他王公公虽然裤裆里没了那二两肉,可心还是那颗骚动的心,酒色财气,他样样要沾。 年轻的时候没银子,身份又低,只能靠一张嘴哄,也哄骗了几个宫女,但都不长久,原因很简单-- 夜深人静时,女人们心里痒,身子也痒,他一太监只能隔靴搔痒,拨不出真刀真枪来。 露水夫妻做多了,他就特别希望有个人能长长久久的,将来他老了, 能端个药,递个水,不离不弃。 天可怜见,在王公公四十岁那年,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宝贝。这个宝贝一不贪财,二不嫌弃他是个残废,关键还守得住。 回到家茶是热的,饭是香的,被窝是暖的,王公公甭提有多爱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爱捻酸,连他身上不小心沾着点别的宫女的脂粉香,都不会让他上床。 王公公压根没把这个缺点当缺点,反而觉得是种闺房情趣。 人家是心里有你,才酸你。 所以当高朝说要把他从前和别的宫女对食的事情说出来,王中实实在在的慌了。 若是连这一个都跑了,他到哪儿再找这么一个可心的人? 后半辈子还有什么奔头? 偏这时,那小王八蛋嘴一动,笑得鲜甜水嫩的。 “放心,传不到她耳朵里,我堂堂长公主的儿子,哪能干这么缺德的事呢。” 王中:“……” “成不成的,阿翁给句痛快话!” 高朝打了个哈欠,“夫人洗得香喷喷的在床上等你,你说你好不容易出趟宫,圆个房,可别把时间耽误在我身上,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王中手背上暴起一条青筋。 心道:幸好我没根,要不然生出这么一个操X的儿子,还能把我 活活气死过去。 “先说好了,两万两,帮顾长平挪个窝?” 老太监一生气,嗓音格外尖,高朝捏了捏耳朵,“没错,就这么简单!” 简单? 王中暗暗磨了磨牙,恨声道:“滚吧,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高朝没滚,而是起身一撩衣袍,直直跪了下去。 “你,你这是做什么?哎哟喂……” 王中吓得赶紧也噗通跪下,他一个侍候人的奴才,怎么敢受这位小祖宗的一跪。 这不是折他的寿吗? “阿翁,我对顾长平的心思,你多多少少是知道一点的,这人……” 高朝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的,“这人哪怕十恶不赦,于我来说,他还是那个他,我舍不得见他如此。” 王中当然知道高朝的心思,这小子打小看顾长平的眼神就遮不住,不由叹道: “你这孩子,为了那样一个人,又是何苦呢,你娘她……唉!” 高朝苦笑了下,“阿翁别叹气,经此一事,我以后一定听话,不惹我娘生气,也不惹阿翁生气,阿翁你要帮帮我。” “你啊!” 王中真是又气又恨又心疼,“快起来吧,别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 “阿翁你别动,我给你磕三个头再走!” 说 罢,高朝利落的磕了三个响头,磕完,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王中抹着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爬起来,目光沉沉的落在那一叠厚厚的银票上。 威逼,利诱,再打一记温情牌,这五花八门的招数,绝对不会是那小王八蛋想出来的。 而且-- 这小子拿不出二万两,他背后应该还有人。 会是谁? “来人! “老爷!” “去跟着那小子。” “是!” 半个时辰后,下人去而复返。 “回老爷,高公子没回公主府,而是去了靖府。” “靖七?” 王中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喃喃道:“若是靖七,那事情就对了,这顾长平倒是收了几个好学生!” …… 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声响起。 王府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王中走出来,前后左右的张望了一通,飞快的钻进一顶小轿。 “爷,高公子,他入宫了。” 阿砚在王中的府门口守了一夜,两只眼睛熬得通红。 靖宝揉揉已经坐麻的双腿,“去刑部的那条巷子口等着,如果快的话,中午时分会有动静。” 高朝心里还有些打鼓,问:“靖七,你确定这老太监能行?” 靖宝:“不确定。” 高朝:“……” 第六百章 人往高处走 天际一片寡淡云层。 水惜殿门口,沈姑姑伸长脖子往外看。 今日谢太医的请脉迟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一个瘦小的宫女跑到她跟前,道: “沈姑姑,太医院说谢太医今日不当差,奴婢让他们再派个别的太医,哪知那些人却说,太医院最近人手很忙,挪不出空来替贵妃娘娘诊脉。” 沈姑姑脸色变了好几变,“你再去仔细打听打听,为什么谢太医今日不当差?” “是!” 沈姑姑见她离去,方才调头进了殿中。 苏婉儿刚喝下几口清粥,一听太医院那些人说的话,嘴一张,将粥吐了个干干净净。 沈姑姑吓坏了,忙把人扶进暖阁,小宫女们端茶的端茶,绞热毛巾的绞热毛巾。 苏婉儿无力倚在榻上,看着眼前的零乱,还不及悲从中来,就见那被派出去的小宫女在门口探头探脑。 “进来回话。” 小宫女忙走进暖阁,垂首道:“回娘娘,奴婢仔细打听过了,谢太医今日是当值的。” “人呢?” “听说……听说……他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平安脉了。” “什么?” 苏婉儿心头狠狠跳了一下,恍恍然向沈姑姑看过去。 沈姑姑见她脸色实在白的难看, 心疼的上前捧住她的手,苦劝道:“娘娘,人走茶就凉,你别往心里去。” “他与本宫只是人情吗?” 苏婉儿猛的抽回手,拿起手边的杯子狠狠砸下去。 “他女儿是我哥哥的枕边人,就算看着哥哥的份上,他也应该护着我,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 沈姑姑看着一地的狼藉,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 另一边。 王皇后端起茶盅,笑道:“谢太医请起吧,你说的事,本宫会考虑。” “多谢娘娘,臣告退!” 谢太医从地上爬起来,背过身擦了把老泪,行礼离开。 王皇后放下茶盅,接过心腹递来的手炉,轻轻的笑了。 “娘娘笑什么?” “本宫在想,若是贵妃知道了她的狗,跑本宫这里摇尾巴,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能是什么心情,哭呗。” “美人落泪,本该是我见犹怜,只可惜啊,皇上看不见。” “娘娘,谢太医的事情您打算帮,还是不帮?” “本宫还未想……” “娘娘,娘娘,王公公来了!” 小宫女的一声唤,惊得王皇后心头一跳。 王公公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平常请都请不来,这会子过来…… 她忙理了理衣裳,“快,快把人引进来。” 片刻 后,王中屈膝跪下。 “奴才给娘娘请安。” “公公快快请起,来人,看座,上茶。” “老奴在娘娘跟前,哪有坐的份,今日过来……” 王中目光扫一圈,便不再往下说,王皇后会意,“都下去吧,本宫这里不用侍候了。” “是!” 宫女们纷纷退出大殿。 王中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昨儿个刑部出了一桩事,罪臣顾长平的腿被人敲断了。” 王皇后“噢”了一声,皱眉道:“是何人所为?” 王中:“是王侍郎大人。” 其实听到刑部二字,王皇后就猜到了是弟弟王渊所为,这会从王中嘴里说出来,她还是故作惊讶的道:“竟是那个小畜生。” 王中笑笑,不说话。 王皇后一时摸不清他的来意,只得试探道:“身为刑部官员,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也是情有可原的。” “娘娘这话句句在理,只是……” 突然一个转折,王皇后不由一愣,“只是如何?” “只是昨儿并非审案,而是王侍郎私下的行为,虽做得隐密,却还是传到了老奴的耳中。 老奴还听说,这顾长平被敲断腿后,直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再加上他一身的伤,只怕是……” 王中抬眼看着王皇后的脸 色,态度更谦卑了。 “有件事情娘娘怕是不知的,皇上这几日都在御书房着手调动兵马粮草,顾长平必死无疑,但如何死,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皇上另有安排。 听到这里,王皇后要是再听不懂,那也就白瞎了她的这份心机。 当初顾长平进刑部大牢,是王渊硬生生从锦衣卫的虎口里拔了牙。 顾长平现在被折腾的只剩下一口气,要是死在刑部大牢里,皇帝必定震怒。 到时候着人一查,查到她兄弟王渊曾暗下动过私刑,这事情就麻烦大了。 顾长平早死晚死,终归会死,但弟弟王渊的前程大好,是王家这一代的希望,折在顾长平这件事上,不值当。 王皇后略一迟疑,道:“以王公公的意见,该如何是好?” 王中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奴听说锦衣卫那头一直想把顾长平弄过去,若娘娘信得过老奴,老奴便在暗中做个顺水人情。” 王皇后听罢,扭头看着王中,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无事献殷勤,总要有所图,这老家伙图什么呢? 王中双腿一弯,噗通跪下,话说得简单又直白。 “老奴如此行事,其实就是想给娘娘送个投名状,娘娘可不能计较老奴从前与贵妃娘娘走得 更近些。” 原来是因为苏贵妃不行了。 王皇后这才笑眯眯道:“怎么会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将来本宫还有许多要仰仗公公的地方,公公快起来吧,地上凉。” 王中一边爬起来,一边道:“娘娘这么说,可就折煞老奴了,老奴这就为娘娘办事去。” 王皇后:“来人,替本宫送送王公公。” …… 刑部巷口,有间茶坊。 阿砚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喜色。 高朝不由自主的站起来,一脸紧张的问道:“可是成了?” 阿砚走过去低声道:“回高公子,刚刚收到盛二爷递来的消息,说是马上来刑部接人。” “成了!” 高朝兴奋的去拽一旁的靖宝:“走,咱们赶紧躲车里,去看看他。” 靖宝嘴唇哆嗦了几下,“不去。” 高朝愣了,“为什么不去,这么难得的机会?” 靖宝抬头看着他,神色说不出的黯淡:“我只能看他好,不能看他落魄,更看不得他伤,我先回府了。” “你……” “我就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人。” 靖宝脸上那种凄惶的表情,让高朝竟不知道如何接话,半晌,才道:“算了,我也看不得他伤,我跟你一道回去。” “不行,你还有别的事。” 第六百零一章 不能死这里 “什么事?” “通过你在锦衣卫的关系,立刻想办法把谢澜的药包递进去,还有治外伤需要的药材,这些药材必须是最好的。” 高朝:“我公主府就有,这就去办。” 靖宝:“小九。” 小九:“七爷?” 靖宝看着他:“你去给二爷带个讯,就说,在给顾长平看病这件事情上,他如果唱白脸,指挥使大人为了他的官位,自然会唱红脸。” 小九:“……”什么意思?他怎么听不懂。 高朝:“……”这脑子,咋什么都能想到呢! …… 午后的锦衣卫府,难得的安静。 侍卫掀了锦帘,走近道:“老大,人已经接到咱们卫府,抚镇大人准备马上行刑问供,问老大要不要亲自来看一看。” 纪刚眼皮都没掀,“让他先问着,我处理完手上的信件再来。” 说完,见面前的没有动静,这才抬头问道:“还有事?” 那人耷拉着眉眼,一脸为难道:“老大还是去看看吧,小的觉得顾长平未必能受得住。” 什么意思? 纪刚突然想到了什么,哗啦站起来,把笔一扔,便大步走出去。 刚走到刑讯室门口,就听里面传来盛二的呵斥声。 “昏着 算什么,用水泼,泼不醒,用烙铁烙,总之,要让他给我醒过来。” “大人,这人都快没气了,是不是……” “是什么是,就是要在他断气之前,逼问出他的同伙是谁,给我泼!”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老大!” “老大!” 纪刚看了眼盛二,自顾自走到顾长平面前,蹲下,伸手在他鼻息间探了探。 这一探,他心头大惊,扭头看着盛二,“怎么成这样?” “哼!” 盛二冷笑道:“抬出刑部就这个鸟样,半死不活的,还断了一条腿,刑部的人说就是昏迷,用水泼醒就好。” “好个屁!” 纪刚破口大骂。 他在锦衣卫呆了十几年,什么样的惨状没见过,折磨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哪里是昏迷,分明是还只剩下一口气。 怪不得刑部那帮孙子肯让他们去接人,原是怕顾长平死在他们手里,皇上那头不好交待。 刑部的人不好交待,他就好交待吗? 他XX的! 纪刚眼神寒峭,“来人,快去请郎中来。” “老大!” 盛二上前一步拦住,“这人是要犯,请什么郎中。” “他要死在这里,你,我,统统滚蛋!” 纪 刚咬牙切齿:“一个个猪油糊了心。” 盛二被骂得脸通红,如梦初醒,急道:“也不用请郎中,大牢里现成就有一个,苏秉文的续弦谢澜,就是不知道她受顾长平牵连,肯不肯给他治。” 纪刚怒道:“你去,先礼后兵,不行用点手段,快!” …… 牢房门咣当一声打开,一个清瘦的人影冲进来。 苏秉文吓了一跳,见是抚镇大人,下意识把谢澜护在身后。 盛二故意大声道:“顾长平不行了,谢澜,你去帮忙治一下。” 这一嗓子,不仅惊动了苏秉文夫妇,还把边上的沈长庚给吓得脸色惨白。 不等谢澜应话,他像只猴子一样手脚并用的爬过去,贴着墙喊道:“苏秉文,让你娘子快去啊!” 苏秉文眼中痛意惊心动魄地一闪,又被他一丝不露的收敛起来。 “去救他做什么,连累得咱们一个个还不够吗?” “你他娘的……他是你兄弟!”沈长庚怒吼道。 “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连日的牢狱之灾让苏秉文彻底的失去耐心,娇妻,稚儿,生病的父亲,还有宫里怀孕的妹子,哪一个都撕扯着他的心。 如果不是顾长平,一切都还好好的。 盛二冷笑一声,“苏秉文,我们老大说了,先礼后兵,实在不行就用点手段,我这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我去!” “不许去!” 苏秉文面色煞白,死死的拽着谢澜的手。 谢澜没有挣脱,眼中有一抹柔情,“医者父母心,若没有他,我们也走不到一起,秉文,就当还恩。” 苏秉文看着她,眼里似有风雷涌动,又慢慢的都沉了下去,终于,他一点一点松开手。 谢澜起身:“走吧!” 盛二把对谢澜的欣赏统统遮掩在那句平淡无奇的话中:“跟我来!” …… 坐了好几天的大牢,第一次呼吸到牢外的空气,谢澜不由长吸了口气。 “把顾长平的病往重了说!” 忽的,一个细小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惊得她心头咯噔一下,忙四下看看。 没有人! 只有一个盛二与她并肩而行。 “刚刚是……” 盛二瞬间扭头,冷冷地看着谢澜,谢澜惶恐的退后两步,就在这时,她看见盛二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竟是他! 谢澜心跳得厉害。 盛二已大步往前走去。 …… 谢澜能够想象顾长平的模样,但还是被他后背的伤,和血肉模糊的五 指给惊住了。 凝神一诊脉,她脸色大变,松开手腕去摸腿,果然,连腿都断了。 这还需要她往重了说吗? “必须马上用药,否则熬不过今晚。” “什么?” 纪刚整张脸都青了,怔愣片刻,他突然大喊道:“来人,来人, 赶紧去宫里请太医。” 谢澜冷笑:“一来一回又是耽误时间,我治不了的人,宫里无人能治。” 所有人,都被这个女人狂妄的口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澜压根不去看四周人的脸色,自顾自道:“必须马上清理后背的伤口,拿笔来,我开方子,你们赶紧去抓药,这药谢家医馆里有。” “抓药的事情交给我。” 盛二头一个回过神,道:“老大,别发愣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死在咱们锦衣卫,否则咱们两人的官位……” 纪刚被他这么一说,又连声催促起来,“快,快,快,快动起来!” “辟一处干净房间给我,让他趴着睡下,我要火烛,剪刀,热水,木棍,对了,去谢家医馆拿我的医包。” 盛二抢话道:“这些统统交给我!” 谢澜:“我还要两根百年老参。” 盛二:“干什么用?” 谢澜:“吊命!” 第六百零二章 给我站直了 顾长平很快被搬到榻上,谢澜剪开外衣才发现,里衣已经与血肉粘在了一起,扯都扯不开。 伤,比想象的更重。 因为时间太久,有的地方已经化脓,这么大的面积……刮骨疗伤何等痛! 谢澜扭头道:“你们去外头守着,老参拿来,一根熬汤,一根切薄片。” 众锦衣卫赶紧离开,谢澜深吸口气,决定从伤得最厉害处开始。 热水一盆盆搬进来,血水一盆盆搬出去,直到深夜都还没有处理干净。 而顾长平嘴里的老参,已经换过了十来片。 如此撕心裂肺的剧痛,都没将他唤醒,谢澜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沉到最深处,她果断冲屋外道:“请盛二爷进来说话。” 盛二进屋,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余光扫过榻上无声无息的人,问:“还需要什么?” “你们最好让我父亲来一趟,带些宫里最好的金创药,接断腿我一个人搞不定。还有……” 谢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想了想措词,“他的情况不太好,你们锦衣卫要做好心理准备。” 盛二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太好,是怎么个不好法?” “这一背的伤,耽搁的太久,换个人,只怕早就 不行了,刚刚我喂他参汤,一大半喂不进去。你过来,来摸摸这人身上的温度。” 盛二伸手一摸,烫得又缩回来。 谢澜平静道:“若这个温度明儿一早再下不去,你们替他准备棺材吧!” 盛二心中大骇。 …… “爷,爷!” “哥,爷刚刚睡着,你别吵她……” “边上去!” 阿砚把阿蛮往边上一掀,声音越发叫得更大,“爷,爷……” 靖宝惊得直接从床上跳起来,茫然道:“出了什么事?” 帘子一掀,阿砚也顾不得自家爷有没有穿妥衣服,冲到床前道:“刚刚二爷送讯来,先生情况不妙,怕是熬不过今晚。” “……” 靖宝觉得自己脑子好像生了锈,要用力摇上几摇,才能听懂阿砚说的话。 “二爷还说,让七爷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真的……” 阿砚突然卡了下壳,“他想办法安排七爷见先生最后一面。” “我……” 一时间,靖宝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头直直往地上栽去。 阿砚眼明手疾,一把扶住,惊唤道:“爷,你怎么了?” 怎么了? 天黑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 靖宝浑身都在打颤,半天才把眼前的一片漆黑给撕开。 入睡前,她是 心中喜悦的,一切都已妥当,只等钱三一那头的消息。 如果钱三一顺利与昊王接上头,那么她就可以筹谋救人的事。 却不曾想醒来的时候,却已天地变色。 靖宝鼻子一酸,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如鲠在喉般的无力和难过,吐不出,咽不下。 他若是出点事,这一切的排兵步阵又有何用? 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她仓皇掀了被子,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在另一间房里歇着的高朝,此刻已站在了她面前。 而且,她还看到了他泛红的眼圈。 他也难过,是吗? 高朝何止难过,过去的二十几年,他从来没有尝过“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滋味--此刻终于尝到了。 但他还是咬咬牙道:“靖七,你收拾收拾赶紧去。” “我……” 靖宝开不了口,身体颤颤威威的,连站都站不住。 高朝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另一只手慢慢捋着她柔软的长发。 “别怕,我在这里,他不会有事的,别怕啊!” 喊别人别怕,自己已经先落下泪来,泪又酸又涩。 “他还没死呢,你就不行了,你堂堂靖七爷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他强撑道。 是啊! 他还没死! 阿宝,不要怕 ,你给我站直了,就算是去见他最后一面,也得好好的,笑眯眯的,让他安心的去! 靖宝忽的一下子站起来,轻轻推开面前的人,用无比沉稳的声音冲门口的阿蛮道:“你来替我更衣。” 阿蛮眼泪汪汪的点点头,又听她家爷轻声道-- “等我走了,你帮我算上一卦,测测凶吉。” 阿蛮的眼泪唰的一下夺眶而出,她明白:这会子,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哭什么?” 靖宝微微皱眉:“还不到哭的时候,呆会梳头用那只木簪子。” 一旁,高朝有些惊愕地看着靖宝。 前一刻,她柔弱的像一株兰花,风一吹就能她拦腰吹断; 后一刻,她便像西山后腰的翠竹,哪怕被狂风暴雨压弯了腰,稍作喘息,也能直挺挺的站起来。 高朝,还真的不如靖七这个浑身单薄的女人。 …… 寒夜,凉彻心骨。 盛二把靖宝带进锦衣卫府的办法,是让他扮作谢太医身边的药僮。 靖宝是在半路上了谢太医的马车。 进到车里,就听谢太医急促道:“我已经照着你的话做了,怎么他们还没被放出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儿早上!” “你怎么说的?” “就按你 说的那些话,照搬过去,你不会是在诓骗我吧?” “饭吃下去,隔一夜才能变成屎,这世上哪有立竿见影的事。” “……” “谢太医,先生命在旦夕,我没有心思和你说话,但我可以以我项上脑袋作保,苏家大爷夫妇必定安然无恙,你再等些时日。” 谢太医:“……” 谢太医冷笑道:“按理我根本不应该给他这种人看病,要不是我女儿……” “他这种人?” 靖宝冷冷的截断谢太医的话:“他这种人是哪种人?” 谢太医:“乱臣贼子!” 靖宝露出个讥讽的笑:“乱臣贼子一没杀你全家,二没挖你家祖坟,这天下是姓李的天下,不是你谢家的,你还没资格这样说他。” “你……” “你别忘了,你是个医者,且不说医者父母心,只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谢氏一族何等风骨,你做后辈的可别辱没了!” 靖宝直视着他,眼里有如狼一样的狠光,“再说一遍,你儿子媳妇必然无事,若真有事,七爷我给他们偿命!” 谢太医:“……” 这小子和顾长平到底什么关系? 这股狠劲,看着不像只是简单的师生? 还有,明明是这小子有求于他啊! 第六百零三章 劫财或劫色 锦衣卫府,府门大开。 靖宝背着大药包,跟在谢太医身后,两人由两个锦衣卫领着往里走。 终于走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院子里站着好些个锦衣卫,为首的,正是一脸凝重的纪刚。 纪刚目光扫过谢太医,落在他身旁的小丫头身上。 “谢太医,这一位小丫头是……” “我女儿的药僮,专做煎药递水的活。” 谢太医叹道:“这病啊,三分医,三分药,还有四分看老天,煎药是个技术活,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候小火,药能发挥几成药性,都有讲究……” 纪刚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谢太医闭嘴吧,救人要紧。 谢太医的话只能戛然而止。 一主一仆,一前一后走到门口,谢太医一只脚跨进门槛时,目光向小药僮看过去。 不料那小药僮也正向他看过来,唇一动,无声说了两个字:“谢谢!” 鸡贼! 谢太医冷笑一声,另一只脚跟着跨进去。 这他娘的是谁出的招,把探花郎扮作女人,真别说,还挺像! 盛二走过来,不动声色的挡住了纪刚看向二人的视线,“老大,刑部那帮王八蛋,咱们可不能放过。” 纪刚收回目光,道:“现在还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盛二想了想,道:“虽说现在不计较,但万一……咱们还要留个心眼。” 纪刚心中一动:“你在这里守着,我往宫里去一趟。” 盛二故意道:“皇上这会怕是已经睡下了。” 纪刚:“我找王公公,先在他那里备个案,真有个万一,咱们也能推了去。” 盛二翘起大拇指,“老大英明!” 纪刚一走出院子,盛二长松口气,看着四周的锦衣卫道: “你们也别都守着了,先回去歇一歇,留两个在院门口看着,这里我来。” “老大那儿……” “就说是我允了的。” …… 谢太医进到屋里,见女儿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并无异样,一颗心才算安稳下来。 谢澜低声交待了几句情况,谢太医便上前诊脉,只半息时间,他便松开了手。 “药里再添几味狼虎之药,看看有没有效果。” “爹,他这身子本来就弱,狼虎之药下去……” “能不能吃得消,就看他的造化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谢太医迅速开了方子,交给谢澜,“我来帮他正骨,七丫头,你过来帮忙。” 七丫头? 哪来的? 谢澜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人,穿一身粗布衣裳,头发束起,用一只木簪定 住。 谢太医怕女儿叫出声,忙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谢澜不动声色的掀了掀眼皮,片刻后,故意冲窗外扬声道:“既然她来了,我先出去喘口气,累死了。” 床上那道瘦弱的身形,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靖宝的心里。 她慢慢走过去,在榻前跪下,手轻轻拨开早已被冷汗打湿的黑发,一张苍白到极致的脸露出来。 她怔怔的看着,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堵也堵不住,压也压不下。 她知道,是泪。 他本应该是世间最不可一世的贵公子,却因为他太过显赫的家世而掉落尘埃。 二十多年命悬一线,被一个疯女人折磨至伤痕累累,荆棘丛生中他一步一个脚印为兄弟筹谋铺路,最后却被至亲的人背后捅刀…… 荒野中的狼王,一旦落入敌手,终是只有一死。 靖宝泪水滚滚而落,她突然恨及自己与他相识太晚,恨极自己因为七爷的身分,蹉跎的那些日日夜夜。 早点陪着他,该多好! 靖宝低下头,用唇轻轻触了触顾长平污秽、干裂的脸,扭头冲谢太医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求您救他。 无论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他活 着! 我只求他活着! 一滴泪来不及收起,落在谢太医的鞋面上,谢太医噎了良久,到底轻轻点了一下头。 …… 孤寒的夜里,有人为心上人跪地磕头,有人则在风雪中策马奔骑。 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划破了暗夜的平静。 马背上小七回头去看状元郎。 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两夜没睡,眼底都是青色。 这一路上,他的话少得可怜,整个人仿佛进入了应战状态。 小七看过他腆着脸骗钱的样子,嘴欠的样子,撩骚的样子,独独没见过他高度戒备的样子。 “钱爷,歇会吧!” “歇会!” 钱三一翻下马,揉了揉发酸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向枯树走过去。 到了枯树边,他一屁股跌坐下来,嫌坐着不舒服,索性躺下。 “我眯个一刻钟,一刻钟后,你们叫醒我。” “是!” “累死爷爷了!” 钱三一嘟囔一声,眼皮一耷拉,头一歪,沉沉睡去。 梦里,是和高朝他们几个在碑林前烤肉吃。 肉真香,肥瘦正好; 酒够味,喝一口,肚子里火烧火燎。 钱三一舒服的舔了舔嘴唇,心说:这他妈才是人过的日子。 忽的,有人拿走了他手里的酒盅。 钱三一猛挣眼 ,却见离他脑袋不到三寸的地方,有一双眼珠子正定定的看着他。 我……操…… 钱三一倏的又闭上了眼睛。 怎么回回吃肉喝酒都能被席泰安那个老家伙给抓包呢! 不对! 席泰安不会有那么凶狠的眼。 钱三一心一抖,倏的又睁开了眼睛。 不是席泰安! 不是梦! 是个浑身盔甲的壮汉。 那壮汉手里拿了一把明晃晃匕首,匕首横在他的脖子下面,刀锋往前进半寸,他就咔嚓了! 劫匪! 钱三一迅速做出了他自以为是正确的判断。 于是,他咳嗽了两声,鼻翼翕张。 “兄弟,劫财还是劫人,财的话,我爱财如命;人的话,我出淤泥而不染,只对女人感兴趣。 杀了我,你就背上一条人命,刑部、大理寺、锦衣卫都不会放过你,从此你得浪迹天涯,这买卖不划算。要不……我们彼此放过?” 说完,他发现那男人正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 那一言难尽的意思:莫非,这人是个傻子。 “这样吧,我们各自往后退一步。” 钱三一咽了下口水:“我有个兄弟叫靖七,这小子钱多的很,万八千的随你开口,我给你写个欠条,壮汉哪天你进了京,就找他去要。” 第六百零四章 有将相之才 钱三一咧嘴把脖子上的匕首往外推了推,“那个啥,杀猪也得杀头肥的,我这么瘦不拉叽,没油水的!” 匕首忽的又落下。 钱三一这时才意识到,这位满脸横肉的壮汉,只怕不是冲着钱财来的,而是冲着他的身子来的。 想明白这点,他劫后余生,眼泪都下来了。 真哭。 只要不冲着他的钱来,身子拿去就拿去吧! 壮汉拧了下眉,一把抓起钱三一的衣襟,跟抓只小鸡似的往肩头一甩,飞奔了几步,又把小鸡往地上一摔。 “小鸡”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只听一道低沉的声音飘过来,“他都说了什么?” 壮汉答道:“回王爷,他说的,小的一句也听不懂。” “怎么能听不懂呢……” 钱三一一边哭一边反驳,刚反驳一句,他猛的意识到了什么,直接从地上跳起来。 “你,你,你……是哪门子的王爷?” 有脚步声近,钱三一抬头。 暗影中,那人走到他面前,身形高大,肩背挺阔,脸上虽然布满风尘,一双眼睛却精光闪闪,有种不怒自威的锐利。 “你说,我是哪门子的王爷?” “啪嗒!” 钱三一脑子里紧绷的那 根弦一下子就断了,腿一软,索性往地上一坐,无声抹泪。 李君羡扭头看看那壮汉,壮汉很无辜的一摊手:王爷,我没干嘛啊。 李君羡挪过目光,落在小七身上。 小七想了想,“钱公子应该是激动的。” “激动你个姥姥!” 钱三一破口大骂:“你要睡得好好的,脖子上突然多出一把刀呢,我怎么说也是先生的学生,算你们自己人,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人的?” 壮汉一脸“我什么时候要杀你的”表情看着他,半晌才用并不熟练的官话道: “王爷明鉴,我就是看到他脖子上有只蝎子,才拔出了刀。” 钱三一冷笑一声,“你当我眼瞎?” 壮汉蹬蹬蹬的跑开,又蹬蹬蹬的跑回来,手里多了一只被斩成两断的蝎子。 钱三一:“……” 怔愣片刻,钱三一一骨碌从地上怕起来,拍拍那壮汉的肩,“兄弟,如果你肯掏三五两的惊吓银子,我打算原谅你。” 壮汉:“……” 算了,一看就是个没油水的,办正事要紧。 钱三一理了理衣服,一脸正气的跑到李君羡面前,作揖道: “王爷,闲话不多说,我受先生的嫡传弟子靖 文若和高朝所托,前来与您商议救出先生的大计,您能亲自来,那真的是太好了,可见先生的眼光是极好的,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我们替先生不值。” 钱三一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泪又飙出来。 “王爷可能不知道先生这会的状况,怎一个惨字了得。我都不能想,一想心就痛。” 李君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 钱三一心中冷笑:这就变了,远远不够。 “先生教我们读书时,曾有一句话--为君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极易,有所不为极难。 先生三元及第,满腹学问,是为君子,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可先生为王爷您,偏偏将自己置于危墙。 这堵危墙不仅要他性命,更要他一世名声。他日史书公笔提及,要么乱臣贼子,要么新君的谋臣。不知道昊王您愿意让他成为贼子,还是谋臣?” 李君羡注视着他,眼中有情绪翻涌,半晌才道:“是我对不住他。”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钱三一躬身道:“王爷用了一个‘我’,而不是‘本王’,又亲自过来,可见在您心中,先生是重要的。先生也说过 ,他日王爷若为君,必是明君,为明君死,死有荣焉。” 李君羡神色动容,眼眶甚至有热意往外涌:“他,他真这么说?” 钱三一点点头,暗道:其实是我胡诌的。 “不仅先生这么说,我们几个弟子也是这么认为,否则,不会千金散尽,心思用尽,只为保先生一命。” “好,好,好!” 李君羡忽的高喊三声好,大掌重重落在钱三一肩上,用力拍了两下,正色道: “钱状元,本王定不会辜负顾长平和你们这一番期望。” 光喊口号有什么用? 不应该先掏个几万两银子出来,以示诚意吗? 钱三一努力绷住嘴角,显得很诚恳:“王爷,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如何救出先生?” 李君羡手往下一滑,落在他肘间,“走,上车,把京中的事情一一与我细说。” 军人的臂力极大,迈的步子也大,钱三一小跑着才能跟上,这时他才发现,不远处黑压压一片,应该是传闻中的玄铁军。 玄铁军,是昊王亲军,无数次与蒙古大军的交战中得以千锤百炼,凡能入玄铁军者,都是能以一抵百的好儿郎,是真正的铁骑。 放眼大秦,能与之抗衡 的,只有边沙的徐家军。 昊王把他一部分的亲军都带来了,可见救先生的心是真切的。 上到马车里,钱三一更是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这车极大,极宽阔,能容得下五六个人,上面铺着一整张虎皮,比拳头还要大一倍的夜明珠摆在人小几上,照得车里如白昼一般。 这么大的夜明珠,得值多少钱啊! 钱三一来不及感叹,就听李君羡沉声道:“说,每个细节都不可漏了!” “是!” 钱三一奋力挪开死盯着夜明珠的眼睛,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 李君羡听罢,半晌方道:“靖七与子怀他……” “是一对。” 钱三一怕这人有什么想法,忙又道:“靖七聪明绝顶,对先生更是好得没话说,虽然他们都是男的,但……情比金坚。这次的事情,多亏他运筹帷幄。” “有将相之才!” 李君羡赞了一句,忽的一掀帘子,命令道:“即刻出发,离京一百里时各自散开,一队与本王同行,余下几队隐匿起来,静待本王命令。” “是!” 马蹄声轰鸣,听着竟整齐化一,钱三一好奇的把脸贴近了往外瞧,只瞧见了扬起的漫天尘土。 第六百零五章 他舍不得我 烛火一跳一跳。 一背的伤终于清理干净,腿骨也已接上。 “能做的,都做了,下面看老天爷。” 谢太医累到脱力,说完往椅子上一坐,闭眼歇息。 谢澜把炭盆往谢太医脚边挪了挪,扭头看着靖七爷,他静静的坐在榻边,样子看上去有点像孤魂野鬼。 “他的腿,会瘸吗?”野鬼幽幽开口。 “会!” 谢澜不瞒着:“就算华佗再世,治好了走路也带着点瘸。” 一旁谢太医眼皮都没睁,“瘸就瘸吧,反正他也没几天好活。” 靖宝抬头去看他,眼睛是虚的。 “这个世界是没有感同身受这么一回事的。刀不割到你们身上,绝对不会知道有多疼,他遭过的罪,受过的苦,你们也不会知道。” 她轻声说:“谢太医,谢谢你出手,风凉话就等他咽气了以后再说!苏大奶奶,劳烦你问二爷要几瓶烈酒来,再多要一块干净的毛巾。” “这是要……” “一会你就知道了。” 谢澜拿着酒进来的时候,顾长平的裤管,袖管都已经被卷起来,腰间搭着一张薄毯。 靖宝接过酒,倒一点在毛巾上,在男人苍白如纸的肌肤上擦拭。手心,脚心,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放过。 她擦得很慢,很轻,生怕弄醒了熟睡的 人。 闻到酒味,谢太医掀开眼皮,眉头皱了皱,心道:别说擦酒了,就是擦人参,姓顾的还是九分死,一分生。 靖宝就这么不紧不慢的擦着。 瘦得脱相的脸隐在幽暗的光景里,怒意毫不克制的慢慢聚集在眉间,许久,她慢慢开了口: “顾长平,你敢放下我一个人试试。” “你要是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我刚刚把老夫人的尸身埋下去,你信不信你走了,我一怒之下再把她扒出来。” “你可别忘了,徐青山还在边沙等着我,只要我点头,他就算赴汤蹈火都会和我在一起。” 一旁的谢太医简直没耳朵听下去。 这小子说什么? 喜欢男人也就算了,还扯一个徐青山进来,看定北侯不打断他的腿。 这时,靖宝抬头,冲着一旁的谢澜森然一笑,笑得悲怆,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你看,他要是死了,可就什么都得不到。” 谢澜看着这张脸,心里莫名的难过起来,答话道:“是,他亏死了。” “你听到了,苏大奶奶都这么说!” 靖宝得意的翘起嘴角,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一瓶酒空了,再开一瓶…… 当所有酒瓶都空时,天色已微微亮。 盛二走进来,低声道:“ 七爷,该回了,一会纪刚会来。昨儿黑灯瞎火的,他瞧不分明,天亮就难说,这人的眼神比谁都好。” “略等一下!” 靖宝从怀里掏出一只玉梳,把男人粘结的头发用玉梳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再从头上拔下自己的木簪子,将他的头发定住。 这才起身冲盛二道:“二爷,走吧!” 盛二没动,扭头看谢澜,问道:“他如何?” “你略等一等!” 谢澜三指落在顾长平脉间,又拨开他的眼皮看看,诧异道:“奇怪,脉搏竟跳得有力了些。” “我不信!” 谢太医跳起来,一把扣住顾长平的手腕,凝了片刻,猛的扭头,目光死死的盯着靖宝。 靖宝知道他要问什么:“谢太医,不是因为那酒,是因为我,他舍不得我! …… 前脚谢太医二人刚走,后脚纪刚就到,“谢太医他们人呢?” 盛二:“熬一夜,谢太医先回去了,他说还要往宫里当差。” 纪刚:“顾长平如何?” 盛二:“略有好转,但还未脱离险境。” 纪刚:“谢澜不用再回牢里,就让她在这里守着。” “是!” 盛二折回房里,交待了几句后又出来,问道:“老大,王公公怎么说?” “就一句话,人死了,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刑 部,一个都落不得好。” 纪刚皱了下眉,“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熬过这几日就好。” 盛二心中一动,“宫里对顾长平有旨意下来了?” 纪刚点点头:“今日就能下来。” 盛二:“是杀是留?” 纪刚抬起手,往脖子上一横。 …… 回去的路,靖宝依旧与谢太医同车,一直坐到了谢府上。 从车里下来,她往前走了几步,膝盖一软,忽然歪倒在了地上,早就候着的阿砚飞扑过来搀扶。 靖宝抬头看他一眼,咬牙道:“阿砚,我实在走不动了。” 阿砚心中一酸,忙蹲在地上,“阿砚背爷回去。” “好!” 靖宝静静闭上了眼睛。 阿砚很想问一句,先生救回来了吗,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见七爷连嘴唇都是白的,不由心下焦急,把人往身后一背,拔腿就跑。 “慢着。” 谢太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给他开几味补药,回去熬给他喝。” 靖宝的声音极其微小,她只当谢太医是听不见的,“阿砚,替我谢谢他。” “不必谢,我是见你可怜。” 靖宝长睫动了动,在心里答了一句:“刀子嘴,豆腐心。” …… 抄小路,走小门,主仆二人偷偷回到靖府,靖若素巴巴等在花厅里。 她见阿宝是被人背 回来的,而且还作女子的装扮,急得迎上去,“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扮成这样?” 靖宝掀眼皮看她一眼,轻声道:“姐,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再找你细说。” 靖若素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哪肯先回,一把拽住了,厉声问道: “阿宝,你半路回来怎么也不跟大姐说一声?还有,你回来做什么?这会子……” “大姑娘!” 阿砚冷冷打断:“七爷累极了,您有话改天再说,我先送七爷回房。” 说罢,也不去看靖若素的脸色,转身就跑。 一旁阿蛮赶紧冲她行了个礼,匆匆道:“大姑娘,奴婢得跟去侍候,大姑娘慢走!” “你们给我回来……” 靖若素气得直跺脚,心里真真是愁死了。 顾长平一出事,她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自认为大事小事、风风雨雨的经历了不少,却从未面对过如此局面。 会不会受牵连? 牵连到什么程度? 阿宝以后的前程会如何? 靖府那头又怎么样了? 一夜不归,她这是去了哪里? 靖若素想想,还是不能就这么回去,拎起裙角便跟过去,哪知刚走出院子,便被一人拦住去路。 “大姑娘,请回吧!” “你谁啊,敢拦我……怎么是你,高公子?” 靖若素一怔。 第六百零六章 高朝的细心 “我娘和你一样,天天追在屁股后面问,问这个,问那个,这不,就把我逼到靖府来了。” 高朝假笑了一声,“大姑娘,给些时间我们缓一缓,这件事上,谁都没有我们几个痛苦,你们把我们逼急了,我们就出家当和尚去。” 靖若素:“你……” “靖七是大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连秘书台都混得转,难不成还不如你个内宅妇人?” 高朝一脸鄙夷:“咸吃萝卜淡操心,回吧,别添乱了!” …… 靖宝于朦胧中听见阿蛮问:“大姑娘走了?” “废话,还有我高美人赶不走的人,你家七爷呢,睡着了?” “睡着了!” “姓顾的还有口气吗?” “有。” “有就好,阿砚你去锦衣卫那头盯着,那谁,你去帮你家七爷煎药,这里我来守着。” “高公子,哪能让你守着,奴婢让元吉在房里侍候。” “放心,我对她没有邪念。” 靖宝想睁开眼睛,把这人赶走,动了动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已陷入昏睡中。 高朝守着靖宝,见她一动不动的缩在被子里,悄悄上前掀开被子一角,拿出她的手细细查看。 阿蛮端茶进来,打量高朝一眼,这个天不怕, 地不怕的锦衣公子,静静的坐在床边,神色温柔。 高朝抬头,见是阿蛮,没话找话道:“你家七爷让你算的卦,凶还是吉啊?” 阿蛮放下茶盅,脸上跟便秘似的。 “说啊!” “回高公子,大吉!” “漂亮!我就猜到会是大吉。” 阿蛮哭丧着脸,“高公子,我算的卦得反着来看。” 高朝愣了半天,才从嘴里憋出一个字:“你他娘的,也算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算命人才。” …… 靖宝是突然醒来的,睁开眼时,天色已一片昏暗,回忆起昨晚,她蹭的坐起来。 “阿砚,快去打听一下先生怎么样了。” “刚打听过,说是比昨儿夜里好一些,白日里睁了一次眼,还喊了一声‘疼’”。 靖宝的眼睛烫了,忽然觉得,连日的辛苦都好了,“美人,你怎么还没走呢?” “不是舍不得你吗?” 高朝换了一只二郎腿翘翘,那只麻了,“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靖宝摸摸肚子,“不想吃!” 高朝眼角带笑,“劝你还是吃点好,吃饱了饭,有活干。” “什么活?” “吃完饭,再告诉你!” …… 小厨房做了八菜一汤,都是靖宝爱吃的。 “这也太浪 费了!” 靖宝皱眉:“我们两个能吃得完吗?” 高朝拿起筷子:“谁说我们两个?” 话音刚落,顾怿、小九,阿砚走进来。 “坐下吃饭。”高朝冲他们仨一点头。 靖宝微一愣。 高朝这人,最是讲究礼节,别说和下人一道吃饭,就是和锦衣卫那帮官员同坐一桌,他都嫌弃他们腌臢。 想到刚刚他说的“有活干”,靖宝眼睛一亮,“钱三一有消息了?是不是昊王亲自来京城了?” “闭嘴,吃饭!” 高朝糟心的想:这小子怎么能聪明成这样? 靖宝先一愣,随即放下筷子,手落在高朝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你干嘛?”高朝一脸嫌弃。 靖宝与他对视,嗓音似乎被房里炭盆熏高了温度,有点热。 他守着她,哄骗她吃饭…… 都是怕她撑不住! “谢谢,高朝。” “爷们,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高朝一脸嫌弃的挥开她的手,扭头,冲拘谨的阿砚他们道:“一个个的看着我干嘛,吃饭!” 阿砚三人立刻捧起碗,往嘴里扒饭。 “吃菜!” 高朝一巴掌拍在桌上,碗筷跳了几下,“谁不吃菜,我弄死谁,吃!” 三双筷子同时伸向一个菜,那菜瞬 间就光了。 高朝:“……” 靠,一帮蝗虫! …… 众人吃完饭,阿蛮上茶。 高朝喝了一口方才正色道:“靖七,被你猜准了,的确是昊王到了。” 吃饱饭的靖宝,眼里才有了些光彩,“他现在在哪里?” 高朝:“以前李娘娘住的温泉庄子。” 靖宝:“离我靖府的庄子很近,昊王可是想见我?” 高朝:“又被你猜对了,他点名道姓要见你。” 靖宝当即起身:“走,趁这会还能出城,我们……” “你先坐下,急什么急?” 高朝瞪她一眼,“你睡着的时候,京中还有一件大事发生。” 靖宝老老实实坐回去,“你快说!” “午后宫里已经有消息流出来,五日后,天朝大军会开拔前往北府。” 高朝面色沉了沉:“开拔前,反贼顾长平斩杀在三军前,以壮士气。” 靖宝此刻总算明白,为什么高朝会把顾怿他们都叫来一块吃饭,因为从现在开始的每一顿饭,所有人都无心再吃。 五天? 何等短暂。 要在众目睽睽下,救出一人? 何等艰难! 靖宝静默片刻,起身道:“既然还有五天,那片刻时间都耽误不得,出发。” 顾怿跟着站起来,“七爷 ,昊王的行踪必须百分百保密,你和高公子的府邸,都有锦衣卫的人看着。你睡着的时候,高公子和我商量过了,小九扮作高公子,你的下人元吉扮作你。” 阿砚接话道:“元吉那头,我已经交待好,有阿蛮在边上帮衬,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小九也道:“爷让我们叫几个小倌到府里来,装成醉生梦死的样子。” 不等靖宝作答,高朝走过来,直视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咱们走暗渠,出城。” 靖宝:“……” 她只昏睡了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内,美人竟把一切安排好了? 高朝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冷冷来了一句:“怎么着,就许你聪明,不许我能干一下?” …… 四九城的暗渠,藏在九大城门下。 城门口不仅有守城士兵,还有负责治安的金吾卫街使,以及五城兵马巡使。 换防在子时,所以他们只有趁着换防的时候出城。 暗渠下面是水,一直通往运河,换句话说,所有人要在冰冷刺骨的水里走几里路,才能上到地面,再坐马车到温泉庄子。 饶是事先穿了油靴,靖宝下到水里,还是被水的冰冷给刺了一下。 “爷,上来,我背你。”阿砚扭头。 第六百零七章 给一个交待 “不用!” 这暗渠本就不高,阿砚、顾怿他们都得猫着腰走路,再身上背一个,吃力不说,也影响速度。 阿砚打头,靖宝、高朝在中间,顾怿殿后。 四人一脚深,一脚浅。 油靴并不高,一走到深处,水便呼呼灌进来,可就连高朝都不吭一声,到了低处把油靴里的水一倒,继续往前走。 一个时辰后,眼前忽然亮起来。 阿砚兴奋道:“爷,高公子,咱们到了。” 说罢,他蹬蹬蹬快行几步,一个翻身就先跃了上去,再扭头将三人拉上来。 靖宝此刻的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脱下油靴,再换上事先预备好的干净鞋袜。 刚妥当,就听一声轻哨声。 顾怿用脚踢踢阿砚,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一个背起七爷,一个背起高朝,朝哨声发出的方向奔去。 果然,树林里停着一辆马车。 驾车的正是拿刀压着钱三一脖子的那个壮汉,这人姓凌,名巍,是昊王的贴身侍卫。 他等四人钻进车里,便一抽马鞭。 马车消失暗夜里。 …… 马车离温泉庄子还有二里的时候,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开,一个毫不起眼的矮个男子道:“四位随我来。 ” 靖宝由阿砚扶下来,与高朝对视一眼后,跟上去。 天上无月,手中无灯。 摸黑走了一段路后,才远远见到庄子的轮廓。 那人不往正门走,而是拐向边上的泥路,又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时,靖宝才发现,他们已经绕到了庄子的后山,这处院子就在后山的半腰上,隐在一片树木里。 那人抱了抱拳,用极为恭敬的语气道:“七爷,高公子,里边请;余下二人,请随我去偏厅喝茶。” “有劳!” 靖宝冲那人点点头,率先一步走进屋里。 屋里一人坐,一人站。 坐着的,正是钱三一。 钱三一看到二人走进来,扔了茶盏便冲过来,高朝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挡在靖宝跟前,一把掀开钱三一伸过来的鬼爪子。 “臭死了,滚开!” 钱三一正想说“你小子吃了什么呛药”,低头一看,这人的鞋子上都是泥,顿时明白过来,这呛药从哪里来。 窗前站立的人缓缓转身。 光影摇动,照在那人的脸上,刀砍斧凿般的脸勾出一记浅笑,他浑身凌厉的气势,并没有因为这一笑而淡些。 靖宝只远远的见过昊王几眼。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她才发现,这个传说中的王爷,比她想象中的更高大,也更彪悍。 李君羡的长眉微微挑了一下。 这便是钱三一嘴里赞不绝口的靖七爷,怎么瞧像是个文弱书生。 李君羡挪开视线,落在高朝身上。 高朝此刻在做什么? 他正拿着茶盅,把他鞋子上沾的泥一点点刮掉,刮了几下,又嫌疑恶心,索性脱下来往外头一扔,双腿盘坐在炕上。 还是小时候那个臭美的死德性! 李君羡朗声道:“来人,给高公子换双干净的鞋来,靖七,坐。” 一声靖七,让靖宝猛的回神,忙躬身行礼道:“靖文若拜见王爷了。” “非常时期,不必拘礼,都坐。” 李君羡蹭了蹭拇指上的扳指,等侍卫送了茶水上来,没有做任何寒暄。 “我就开门见山了,子怀我是一定要救的,怎么救,咱们商议一下。” “等下!” 靖宝起身,冲李君羡抱了抱拳,“商议救人之前,我想请王爷为我们仨解个惑。” 李君羡:“说!” 靖宝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想请问王爷,昊王妃您如何处置了?” 话落,屋里三个男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钱三 一:这小子胆子可真大,我倒是想问来着,可愣是没敢。 高朝:这话问得好! 李君羡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眉梢唇角的肌肉紧绷着。 他是北府的王,杀敌无数,军中上下,府中上下,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更别说质问了。 这小子不仅直视他,还上来就问这么一个赫手的问题……他倨傲的抬了抬头: “你希望我怎么处置?” “我希望王爷能给先生、给我们一个交待。” 她的声音清澈,平静,好像在说着一件十分平常事情,“否则,后面的商量没有任何意义。” 最后一句话,已是隐隐透着威胁。 高朝这时也顾不得鞋子还没拿来,就这么光脚站在地上,道:“靖七说得对,必须要给个说法。” “对,要说法!”钱三一也跟着吆喝一嗓子。 李君羡脸上的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这三个方才还恭敬的称呼他“王爷”的小子,突然造起反来,哪来的胆子? 而且带头的,竟然是最瘦弱,脸色跟纸一样白的文弱书生。 李君羡的心中微微掀起波澜,直视着靖宝,一字一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交待。” 男人如虎狼一般的目光看过 来,靖宝的心不可抑制的抖了抖,但半丝害怕都没有。 都到这个份上,怕他个鸟啊! “自然是能让我们信服,让先生不委屈的交待。” 她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这人,最恨背后捅刀,尤其是被信任的人捅刀。 妻贤夫祸少,这样的人在王爷身边,就算有一天您坐上那高位,也长久不了。” 话落,又是一室死寂。 钱三一:“……”这话说得太狠了! 高朝:“……”靖七,我他XX的想给你跪下! 李君羡呢? 他先是怒了,出身皇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无人敢跟他这样说话。 接着,像是有一壶冰水,从他的天灵盖一路浇 到了尾巴骨,凉得透了心。 最后,他半眯的眼睛里露出一抹惊喜。 也只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才能在子怀出事后,将事情筹谋的丝丝入扣。 他对这人最初的判断是对的--将相之才。 “你说的半分不错。” 李君羡铿锵有力的道:“但这人是我的结发夫妻,虽然蠢了些,可爱子心切,于一个普通母亲来说,她没做错。” “她不仅只有母亲一个身份,她是你的王妃。” 靖宝冷笑一声。 第六百零八章 和他做兄弟 李君羡心中暗暗赞许,这小子简直一针见血。 若周氏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哪至于来这么一场大的风波。 “从今往后,她就只能是个摆设,王府的管事大权我已经收回,她房里我不会再去,你可还满意,靖七?” “不满意!” 钱三一和高朝的心,同时跳了跳。 这小子不会是疯了吧? 他知道不知道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李君羡也微微一怔,眼神渐渐变得阴戾,“依你,该如何?” “我不知道王爷的两位嫡子,是不是从小跟着王妃生活,若不是,那是王爷之大幸;若是……他二人便是长于女人之手。 靖宝冷笑一声。 “这样的人有两个致命弱点:一、有妇人之仁;二、格局、胸襟不够大。老话说得好,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王爷衣钵将来由他们传承……难啊!” 轰隆隆! 呼啦啦! 钱三一生硬的扭过头,恰好此刻高朝也正向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两人心头雷鼓震震。 真他娘的狠啊! 先不说造反的事,只说这昊王手掌北府半壁江山,领数万玄铁大军,只怕经此一事,也不敢把家业传到两个嫡子手上。 这就等于把昊王妃这棵大树,连根拔起,绝了 她今生今世最大的希望。 “七爷的胆子很大啊!” 李君羡一双黑目沉沉地看着靖宝,声音竟有些发颤,显然是情绪激动。 这对于一个杀伐果断的将领来说,不多见。 靖宝轻轻一笑,“不大,不敢站在您面前。” 李君羡看着她,许久才道:“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本王能承诺你的是,若他二人长大后果真如此禀性,本王便弃。” “好!” 靖宝忽的一击掌,似乎就等着昊王说这么一句话,“王爷果然有决断,那么下面的事情便好办了。” 什么意思? 高朝和钱三一一怔,李君羡却心头一凛,突然回过神来,“你刚刚是在试探我?” “是!” 这一声“是”,才让高朝和钱三一恍然大悟。 昊王两个嫡子还在四九城里,要是三人能一起救出来,那最好不过;要是救不出,昊王就必须在顾长平和嫡子之间做出选择。 刚刚靖宝逼昊王放弃两个嫡子,也就等同于试探出了顾长平在昊王心中真正的份量。 钱三一神情有些恍惚:我这状元怎么来的,不会是这小子让出来的吧? 高朝后怕连连:靖七啊,我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两人正感叹着,余光却见昊王 忽的站起,走到靖宝跟前,上下打量他。 靖宝昂首挺胸任他看,神色非常坦然。 许久,昊王收回目光,笑道:“这些是谁教你的?” 靖宝:“先生。” 高朝、钱三一:“……”我们和他拜的是同一个先生吗? 昊王:“他教你算计人?” 靖宝:“他教我一旦相信一个人,就一直相信下去,不要怀疑。” “好!” 昊王神色动容,朗声道:“靖七,我必不会辜负你这份信任。” 靖宝听到这言之凿凿的几个字,才算真正的松了口气。 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救人,这难度好比上青天,昊王若因嫡子安危,生出一念之差,哪怕只有半分,那就是满盘皆输。 他若输了,可以逃回北府,苟且度日,顾长平就死定了。 她输不起。 靖宝深深一揖,“如此,就请王爷吩咐,我靖文若、高朝,钱三一听候王爷调遣,也愿为王爷的千秋大业,献出一份薄力。” 从前,她始终想不通,为什么顾长平非要帮昊王筹谋这一切。 这一番你退我进,强弱博弈的过程中,她终于明白了-- 此人不仅文武双全,而且冷静果断,格局观,胸襟样样不缺。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人惜才 、爱才。 这样的人若能上位,必是有道明君。 既然脚步已经迈出去,那就不妨再迈大点。 这份投名状一交,他们几个就不再是因为顾长平的原因,被逼造反,而是因为你昊王英明神武,能收伏人心。 无人能知道李君羡此刻的心情。 这个瘦弱的书生一步一个坑,迫使他不停的往下跳。 跳完,他咂摸砸摸滋味,还得高兴赞一声:这小子是个人才。 长江后浪推前浪! 李君羡心想:我定要将他纳入麾下,让他为我所用。 一旁,呆坐着的两个人又不动声色的用眼神进行交流。 钱三一:你弄明白了靖七真正的用意了吗? 高朝:这会再不明白,我就是头猪。 钱三一:从龙之功,将来昊王真夺了天下,咱们就发达了。 高朝:你也就这点出息! 钱三一:那你有什么想法? 高朝:我为我从前对靖七的高傲,无知,感到羞愧。 钱三一:这样的人,咱们要他做一辈子兄弟,千万不要和他对上。 高朝: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 旧茶已冷,新茶端来。 李君羡命人把茶端到炕上小几,这样一来,靖宝三人也只得跟着上炕,围坐在一起。 显然,李君羡已把 他们几个当成真正的自己人。 靖宝给高朝递了个眼神,高朝立刻会意,将京中这两天的近况,一一道来。 “说说吧,都有什么好主意?”昊王问得没有半点架子。 钱三一抢先开口道:“我们几个暂时并无主意,一切只等王爷定夺。” 漂亮! 靖宝朝钱三一看过去。 我们几个把能做的,都做了;能说的,也说了,下面是展示你昊王真正实力的时候。 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别尽我们几个嘴上没毛的愣头青冲在前面。 李君羡把这三人之间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好笑。 他清了清嗓子,“我有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你们听听看。” “王爷请说。” “子怀的腿是王渊那小子敲断的,那就用这小子试试水,看看在皇帝心中,是他的分量重,还是顾长平的分量重。” “不够!” 靖宝当即否认,“王渊虽是国舅,但那时候先生已被押入军中,刀悬在头上,三军将士眼睁睁的看着,众目睽睽之下,皇后那边哪怕再不好交待,皇帝也要顾全他为君者的脸面。” 昊王把茶盖往中间一放,轻声道:“如果再压上一个皇后呢?” 三人脸色倏的大变。 第六百零九章 生下就有罪 三人脸色大变。 如果再压上一个皇后,分量倒是足的。 王皇后与皇帝是结发夫妻,又生下了太子,皇帝对她敬重有加;再者,国母出事,天下便要大丧。 一边是发兵,一边是发丧,孰重孰轻,权衡之下皇帝必会妥协。 高朝反应极快,“但有一个问题,宫中警卫森严,禁军、暗卫又都不是吃素的,怎么挟持住皇后?” 昊王:“由外头杀到里头,自然是难的;若由里头杀起来,怕不难吧。” “王爷在宫里有人?”钱三一脱口而出。 昊王冷笑一声:“就许他在北府安插暗桩,密报,就不许我在宫里放几个自己人。” 钱三一忽觉口舌发干,偷偷吞了一口口水,半晌才道:“王爷是打算用这两人换先生一个,还是要再加上两孩子。” 昊王身体往后靠了靠,这个动作让他的下颔往上抬起,直视着靖宝。 “这一趟,两个孩子我根本没有考虑。” 没考虑? 靖宝非常的意外。 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血脉骨肉。 “这一趟我虽带了玄铁军,但四九城不是我的地盘,要全须全尾的带走三个人,极难。” 昊王手指在小几上敲了下,“兵贵神 速,我只有捡重要的。我算了下,他们死不了,兄弟俩至少能保住一个。” 钱三一:“为什么?” “如今我与他最后一点遮羞布也撕开,后面就是兵刃相见。打仗这事,拼的是粮草兵马,拼的是运筹帷幄,也拼最后手里的筹码。” 昊王道:“皇上从小跟着先帝,先帝行事喜欢把筹码牢牢握在手中,留待关键时候用。” 钱三一一听便明白,“他日两军对阵,这两个孩子就是牵制王爷您最好的筹码!” “做我李君羡的儿子,活下来是福,活不下来是命。” 昊王睨一眼靖宝:“七爷是不是觉得本王绝情绝义?” 靖宝镇定道:“心软多情的人,坐不住那高位。” “说得好!” 昊王陡然起身,扭头看着炕上三人:“走吧,去花厅,那里地方大,把你们的人都叫来一起商议,每一个细节都必须算计精准,不可出半分差错。” “等下。” 靖宝拦道:“我还有一个顾虑。” 昊王:“说!” 靖宝:“皇帝为了皇后、国舅的安危,不得已放了先生,但这般奇耻大辱,他必定怒火中烧,即刻发兵,挥师北上。” 她看着昊王:“王爷可曾做 好应战的准备?” 昊王面色渐渐凝重,半晌才道:“你们可知道你家先生读书时哪一门功课最出众?” 三人同时摇摇头。 “是兵法。” 昊王嘴角一勾,“所有兵书,他过目不忘,还能举一反三,当年苏太傅见他在这上面实在有天赋,吓得把兵书都藏了起来。” 高朝感叹道:“他身上流着的,是顾家人的血脉。” “所以!” 昊王眼皮往下一压,“你们此刻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连亲生儿子都舍一边,只为他而来了吧!” 明白! 有了先生坐镇指挥,面对皇帝黑压压的大军,北府在少兵少粮的情况下,才能支撑下去。 靖宝脑子里突然冒出远在边沙的那个人。 心头一沉,她不由扭头去看高朝,发现高朝的目光正向她看过来。 他目光中的担忧,流露的与她一样直白。 …… 花厅的灯,整整亮到翌日午时才熄灭。 侍卫送来饭菜,所有人都只是简单的吃几口。 钱三一和高朝都是几夜没合眼,吃完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两人直接往临窗大炕上一躺,呼呼大睡。 顾怿,小七,阿砚被昊王派出去忙活,靖宝闲着无事,在院里踱步。 耳 畔山风呼啸,脑子里则在思考这事前前后后,可有遗漏的地方。 昊王与玄铁军的几个将领交待好,走出院子便看到那抹单薄的身影。 “七爷?”他唤。 靖宝转身,目光笔直而有温度,“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陪本王走走可好。” “好!” 二人走出院子,一路沉默着。 凌巍远远的跟在二人身后。 李君羡余光看着这个只到他肩膀的小书生,终是道:“如果一切顺利,四日后的此刻,他应该在奔往北府的路上。” 靖宝静了片刻,“王爷想说什么?” “天涯相隔,你可舍得?” 靖宝知道自己与先生的关系瞒不住,索性道:“比起舍不舍得,我更在意他活不活着。” “上一次我入京,他就与我说心里有人了。” 李君羡道:“我问他是谁,他没说,当时我还纳闷,这世上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他,却做梦都没想到,会是一个男人。” “让王爷失望了。” 靖宝说完,忽然想起了李娘娘。 这人是昊王的枕边人,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却始终守口如瓶,真真难得。 “算不上失望。” 李君羡隐隐含笑:“回头我府里的几个小崽 子,你和子怀若看得上,过继一个到膝下,将来也好有人养老送终。” “王爷想得太远,将来的事情谁又知道。” 靖宝没敢接这话,只说:“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李君羡目光瞥向他,“七爷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造反吗?” 这话,靖宝更不敢接了,笑笑,偏过了头。 “我与先太子同父异母,他是嫡,我是庶,他是君,我是臣,先帝爱他如命,但凡有好的,都要先尽他一人。” 李君羡收回目光,眺望向远处,但目光是虚的。 “先太子仁厚,学问和人品样样出众,对兄弟们也都一视同仁,我打小心里就敬重,也暗暗生出决心,要以先太子为榜样,做他最出色的弟弟,替他守护这片江山。” 靖宝不由向他看去,意外的发现男人嘴角有一抹温情。 “可惜我错了。” 那抹温情稍纵即逝,快得靖宝以为自己刚刚是看花了眼。 “我书读得越好,剑练得越虎虎生威,先帝就越不待见我,眼里的戒备越多。” 李君羡冷笑一声,“我刚开始不明白是为什么,渐渐大了才知道,其实有的人,生下来就有原罪,太出众更是大罪。” 第六百一十章 大胆和放肆 “那年先太子生下长子,也就是今上,太子府开了三天的流水席,我去太子府上吃喜酒。 敬酒时,手上动作大了些,泼出几滴酒,洒在太子衣襟上,第二日言官便上书,称我对太子不敬,对诸君不敬,先帝便把我叫到跟前呵斥,罚跪整整一夜。那时,我大约八.九岁 。” 靖宝心中震惊,先帝对太子偏爱是世人皆知的,但偏爱到这种程度,却没有人能想到。 “我与子怀就是那时候结下的情谊。” 李君羡背着手,瞧不出脸上情绪的浓淡,“我们同样都不受先帝待见,” 靖宝动了动唇,想说几句,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让我真正起了反意的,是太子病重后,那时候我已经封王,被远远发配到北府。” 李君羡冷笑:“一年十二个月,北府有七八个月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撅着屁股撒泡尿,尿还没落地,就结成了冰。其他王爷调侃说,先帝把北府交给我来守,就是因为我身强力壮,尿撒的远。” 靖宝的脖子,泛起一层淡淡的红。 “太子病危,先帝召我进京,将我软禁起来,直到太子落葬,太孙封为皇太孙,礼部行过册封大典,才将我放出 来,他是怕我抢了皇太孙的皇位。” 说到这里,李君羡眼珠一动,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恨意,迸出寒光来。 “不仅如此,先帝还下一道旨意,藩王无召不得入京。我生母病危,我远在北府,因为无召,最后一面都不曾见着。就是那一刻,我起了反意。” 李君羡深深吸口气,鼻腔中满是滚烫的气。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说天家没有亲情,我却还要叫他一声父亲;可我真把他当成父亲来叫时,他却让我注意君臣的分寸,不可僭越。 子怀的命捏在先帝手中,我这做儿子的,又何尝不是。穿上锦袍 ,你是王爷,戴上镣铐,便是罪囚。你可知先帝呵斥我最多的是哪两个字?” 靖宝诚实的摇摇头。 “放肆!” 李君羡想了想,又道:“噢,还有两个字:大胆。” 欺君罔上,纲常伦理……诛的不只是身,还有心,既然左右都是个死字,他何不自己站在那高位上,看江山秀丽。 靖宝见他突然不说话,也默默的低下了头。 李君羡回过神,看见一道纤弱的颈脖,不由将那激奋昂扬的心褪去了大半。 于是他问:“你,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 靖宝缓缓抬起头,“王爷,我没有话给他,但有一句话想给您。” “说!” “若您有朝一日能登得高位,也请多体谅拜匍在你脚下的那些为人子,为人臣的难处。” 李君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靖宝的眼神透着深意。 这时,壮汉凌巍突然上前,“王爷,锦衣卫传来消息,顾先生他……” “他怎么了?” 两道声音,一粗一细同时喊出。 “他睁眼了。” …… 建兴三年的十一月初三的早朝,皇帝连发四道旨意。 头一道是徼文,文中列举了昊王十大罪状,其中最大的一桩便是图谋造反。徼文的末尾,是命禁卫军查抄昊王府,王府一应人等,关入大牢。 其次是一道军令: 封锦乡伯叶锋为镇远将军,率兵十万,出兵北府,平定叛逆,捉拿叛臣李君羡。 第三道: 罪臣顾长平,与昊王内外勾结,意图谋反,十恶不赦,永徽公主与之解除婚约,顾长平三日后斩杀于三军将士之前,以他的血,为将士们饯行。 第四道: 贵妃苏氏,德行有亏,降贵妃为妃,禁足半年。其父苏刘安年岁已大,削去一切职务,告老还乡。其兄苏秉文、谢澜夫妇 念在皇后说情,无罪释放。 如此雷霆手段,前所未有。 就在朝廷内外一片哗然之时,吏部又有一系列的人事命令下来。 罪臣顾长平的五个弟子,除大将军徐青山外,余下四人均罢官,且朝廷永不录用。 祭酒沈长庚,虽无造反之实,但受顾长平牵连,除去官位,贬为庶人,流放至大理。 接下来,凡与昊王有关的人,罢官的罢官,贬的贬,流的流。满朝文武百官人心惶惶,只恨从没认识过昊王这人才好。 就在这一日,钱三一一脸落魄的入了京,他没回钱府,钱府有二老,他无脸以对,就先去靖府蹭吃蹭喝,混些日子再说。 钱侍郎夫妇虽然心里不痛快,却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只得命管家送些时鲜的瓜果蔬菜到靖府。 夜间,靖宝与高朝由暗渠原路返回。 高朝回到长公主府,与长公主大闹了一场,第二日,他也一脸落魄的来到靖府,吵嚷着让靖七收留。 按计划,他们三人只需扮好落魄之人,在靖府吃喝玩乐,醉生梦死就行。 可心里总有惦记,总有焦虑,总有那压不下,咽不进的不安。 阿砚,小七,小九三人跟着顾怿忙去了。 他们有一 个极为重要的任务,便是与盛二里应外合,救出齐林。 齐林入到锦衣卫后,因其身份是顾长平的贴身小厮,受到了纪刚的“特殊”对待,十八般酷刑,他受了一大半,早已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好在他只是个贴身小厮,纪刚见从他嘴里挖不出什么,便暂时放在一旁。 旨意中并未提起他,但只要顾长平一死,他必定活不成。 顾长平的行刑是在正午时分,一早由锦衣卫押送他到军中,禁卫侍卫则护着皇帝龙驾。 三军出战,皇帝为震士气,会亲临现场,亲自敲响战鼓,所以这一日,京中的布防最弱,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暖阁里。 钱三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里团团转。 “美人,我这心怎么砰砰砰跳得厉害。” “出息!” 高朝白他一眼,心里却悲愤地想:“我他XX的比你跳得更厉害。” 靖宝放下手里的书,道:“还有两日,你们给我稳住,我让人温点酒来,咱们支个锅子,醉生梦死也得有个醉生梦死的样,别让人看出破绽来。” 钱三一:“……”这小子怎么能稳的一匹! 高朝:“……”我他妈还不如个女人! 第六百一十一章 那夜不是梦 建兴三年的十一月初六。 天阴沉极了,黑云森森地压着四九城。 寅时二刻。 锦衣卫牢房里传来脚步声,牢头走到最里,依次打开两间牢房的门。 苏秉文怔愣了好一会,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这就可以走了?” “不走,还留下来吃年夜饭啊!” 牢头用脚踢踢另一侧的门,“沈长庚,你流放是在三日后,自有刑部的人来找你,回去准备准备吧!” 沈长庚神色半点没变,拍拍屁股上的灰,袍袖一甩,晃晃悠悠便走了。 牢头看着这人的背影,暗道:读书人的心,可真大,这特么的都流放了。 “我娘子呢?”苏秉文问。 “她已等在外头,你赶紧的吧!” 牢头冷笑:“这次你能全身而退,多亏了你岳父,否则跟他一样,也是流放的命。” 苏秉文蹬蹬蹬走出牢房,果然,看到谢澜等在外头。 夫妻二人几日没见,明明心里有一肚子话要说,偏偏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谢澜看看不远处的沈长庚,忽的拔高音量道:“今日顾长平要被押到军中行刑,只怕是今生最后一面,我们送一送他吧!” 沈长庚眼前一黑,脚下踉跄数步,差点一头栽下。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他。 抬头 ,是盛二。 盛二冷笑一声,绷着脸道:“送什么送,有什么好送的,你们三个速速离开锦衣卫,不得逗留。” 说完,她用力捏了下沈长庚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攥碎他骨头,然而只短短一瞬,便松手与他擦肩而过。 这番暗示再不懂,沈长庚一把年纪就活到狗身上了。 没什么好送的,是因为顾长平不一定会死; 捏得这么重,是让他赶紧离开,晚一点就会有消息过来。 他转过身看看苏秉文夫妇,随即一言不发的小跑着离开。 谢澜虽不明白盛二说这话的意思,但一想到这人暗下是帮着顾长平,他的话肯定有深意,一把拽住苏秉文。 “我们也走!” 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苏秉文心中一动,反手拽住谢澜,“快走!” 夫妻二人前脚刚离开,后脚就见顾长平被人一左一右的架出来。 他的头耷拉着,脚被拖在地上,身上的血衣不知何时换上了干净的囚服。 那两人把他往牢车里一放,随即锁上牢门。 纪刚走过来,背着手环视一圈道:“锦衣卫所有人听令,寸步不离紧跟犯人,若有人靠近牢车,杀无赦。” “是!” “盛抚镇?” “你走 在牢车边上。” “是!” 盛二嘴里应声,心中冷笑。 把她安排在牢车边上,若真有人劫狱,她这个位置最危险。 一边用左抚镇的位置勾着她,一边又时不时的想除掉她,这个纪刚好算计。 盛二走到牢车旁,伸手一把揪起顾长平的头发,咬牙道:“顾长平,你的死期终于到了,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众锦衣卫都知道盛二与顾长平之间的仇恨,听这话都不足为奇。 “没死在我手上,算你走运!” 盛二一把将人推开,推开的同时,他手指轻轻一拔,发间的木簪子拔落下来,正正好落在顾长平的眼皮前。 顾长平掀了掀眼皮,原本如枯木般的眼睛里仿佛一下子被什么点燃。 无人感知他的心如何在他的胸腔里重重一跳。 这支木簪子是他送给阿宝的,如今在他的头上…… 原来。 那夜。 抚遍他全身的温柔的手,不是梦。 她来过了。 顾长平缓缓伸出手,将那只木簪子一点一点握入掌中。 这时,囚车启动,盛二顺势往车里看一眼,惊讶的发现顾长平一双清澄眸子,不知何时亮得如同星辰。 一闪一耀,跃动的竟全是柔柔温情。 盛二勾起唇角,露出在旁人眼中看起来 很诡异的一个笑。 …… 中宫寝殿。 李从厚起身,两个宫女服侍他更衣。 王皇后命人将早膳摆在暖阁,待皇帝穿戴妥当,便上前笑道:“皇上,用了早膳再出发也不迟。” “朕无胃口,皇后自个用吧!” “皇上。” 王皇后上前,替李从厚理了理衣襟,叮嘱道:“外头天冷,路上又远,皇上虽无胃口,但为着龙体还是多多少少用几口,别让臣妾担心。” “……” 李从厚看着皇后半晌,到底点了点头。 王皇后扶他坐下,又亲自替皇帝盛粥,布小菜。 半碗热粥喝下去,李从厚果然觉得深身舒畅,“朕去了,皇后也多用些。” “是!” 王中早就等在外间,见皇帝出来,忙低声道:“回皇上,人都齐了,只等皇上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出发!” “嗻!” 内殿里。 心腹把筷子奉到皇后手中,笑道:“娘娘,顾长平一死,这前朝后宫可就再无人敢和您作对,连皇上都对娘娘亲近了许多。” 王皇后素来沉稳,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眉梢间有了得意之色。 她昨晚已经睡下,却不料皇帝却突然来了,帝后二人像平常夫妻那样,倚在床头说话。 说到后来,皇帝握住了 她的手。 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亲热。 王皇后心里很清楚,皇帝如此待她,正是因为她替苏家大爷说的那几句话。 女人啊,就该知道什么时候强硬,什么时候跌软,唯有这样,才能把男人的心牢牢拽住。 “娘娘。” 一个宫女快步跑进来,王皇后一看,竟是太子跟前侍候的宫女春儿,惊了一跳,“太子怎么了?” 春儿急道:“回娘娘,太子早起有些发烧。” “请太医了没有?” “派人去请了,太子叫嚷着要娘娘,奴婢本想把太子带来,可又怕路上再染风寒……” “本宫这就过去。” “娘娘!” 心腹叫住王皇后,“您还没用早膳呢!” “回头再说!” 王皇后爱子如命,哪还有心思吃早膳,走了几步又回头交待道:“让御膳房给太子煮些清淡的粥来,再添几个开胃的小菜。” 交待完,王皇后发现春儿已远她五六丈,忙呵道:“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奴婢出来的时候,太子还吐了,娘娘你慢些来,奴婢不放心,抄小路先回去侍候太子。” 竟是个忠奴! 王皇后心中一暖,招手道:“本宫与你一道走小路。” “是!” 春儿低头应声,掩住了眼中的一抹寒光! 第六百一十二章 只有他一人 王府。 王隐与正室江氏刚坐下用早饭,却见儿子院里的大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 “何事鬼鬼祟祟,进来说话。” 大丫鬟硬着头皮上前,咬咬牙道:“回老爷太太,少爷到现在还没回来,整整一晚上了,奴婢怕出什么事,特来回禀。” 王隐不以为然。 儿子从前读书时,就三天两头往外跑,常常夜不归宿,如今在官场上混着,就更不着家。 江氏知道这丫鬟素来细致,问道:“谁跟着了?” “回太太,几个大的跟着少爷,往日里总会捎个讯给奴婢,报个平安,这回讯也没捎,您看……” “指不定又在哪个地方厮混呢!” 王隐冷笑一声,“不必管他,该回来时,自然会……” 话还没说完,只听见“砰”的一声,一只飞镖刺破窗户纸,向他直射过来。 王隐吓得脸色一变,赶紧抱头躲进桌下,“刺客,有刺客!” 一旁江氏惊叫连连,侍卫们纷纷拿刀冲出去,哪有刺客的影子。 “老爷,飞镖上有张纸。” “拿来我看。” 王隐抖抖索索爬起来,接过纸一看,如遭雷亟。 那纸上写着一句话:你儿子在我们手上,想要他活命,立刻去宫里找皇后,一刻钟见不到人进宫,我剁你儿子的一只手 。 “来人,来人,赶紧备车,我要进宫。” 马车飞奔在青石路上,王隐才隐隐的觉得有点不对劲。 儿子被人绑了,找皇后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皇后宫里的一件什么宝贝做赎金。 到了宫门口,按理得侍卫通禀,内侍传话,等皇后同意召见,王隐才能进去。 但一刻时间所剩无几,王隐再顾不得许多,把信给侍卫一看,又扔下一千两银子,也不去看侍卫那张惊诧的脸,跨过门槛便跑。 气喘吁吁跑到皇后殿中,竟不见一个小内侍在门口当值,心里正奇怪时,却听见殿里传出阵阵刺耳的尖叫声。 “啊……啊……” 王隐听得头皮直发麻,这声音是皇后娘娘发出的。 发生了什么事? 内殿里,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 王皇后跌坐在贵妃塌上,浑身不断抖动,整个人仿佛立刻要散架一样。 隔着那么远,王隐甚至能听到女儿牙齿打战的声音。 “娘娘!” 王隐快步上前跪倒 ,“这,这是怎么了?” 王皇后抬起头,定定看着王隐许久,才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太子,太子……” “太子他怎么了?” 王皇后一张脸煞白吓人,指了指地上的纸,泣声道:“父亲你看。” 王隐捡起纸一看 ,只觉得五雷轰顶。 “王皇后,你儿子的命,加上你兄弟的命,够不够换顾长平一条命?” …… 京郊,军营。 战马长嘶,烟尘嚣器。 数万军士重甲披身,整装待命。 镇远大将军叶锋身骑战马,翘首以待。 他的身侧,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俱穿着朝服,静候皇帝龙驾。 脚下地动。 一侍卫飞奔过来,“报,锦衣卫押送反贼顾长平到。” 叶锋冷冷一笑,“请锦衣卫把人押到刑台上,刽子手准备。” “是!” 不消片刻,顾长平便已被拖上刑台,跪绑在刑台中央。 两名彪悍的刽子手,肩扛八尺大刀,刀背在阴风中散着幽幽寒光。 万事俱备,只等皇帝。 不多时,只听得鼓号齐响,旌旗摇动,皇帝的龙驾已飞奔而来。 叶锋立刻翻身下马,将大麾往后一甩,迎上去,单膝下跪行礼:“臣叶锋,恭迎皇上。” “大将军请起。”李从厚从龙驾上下来,“开始吧!” “皇上,请!” “大将军,请!”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刑台前,将士们见皇帝到来,齐齐下跪,三呼万岁。 一时间呼声震天。 李从厚喊完“平身”,看了刑部尚书一眼,刑部尚书跨上刑台,站到顾长平身旁,用足 全身力气道: “反贼顾长平,年二十有六……经天子御批,定今日问斩于三军前,即刻行刑!” “杀!” “杀!” “杀!” 震耳欲聋的“杀”声中,顾长平缓缓抬起了头,面色依然宁静无波,仿佛那刀要砍的不是他的脑袋。 他的目光环视着下面。 前世,也是这般五花大绑,也是黑压压一众人群,那道背影纤纤细如弯月。 他的心里有悔,有恨,有憾。 今世,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人遍寻不见。 他的心里无悔,无恨,无憾,只有满满的不舍。 阿宝-- 若老天再给我一世,我还会寻到你,还会来到你身边。 下一次,我不想再浪费那么多的时间,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直接把你娶回去,生个一男半女。 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若是儿子,就叫顾思靖;若是女儿,叫她顾思宝。 想到这里,顾长平轻轻笑了笑。 李从厚在看到顾长平嘴角的笑容时,瞳孔骤然睁大了。 他在笑什么? 死到临头,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李从厚心底说不出的厌弃,目光扫了王中一眼,王中立刻大声道:“吉时已到,行刑!” 烈酒喷到刀背上,高举起的刀锋锃锃发亮。 就在这时,有人尖声叫道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皇上,皇上……刀下留人啊。” 李从厚神色骤然大变。 禁卫军统领郭长城怒不可遏:“何人喧哗,带上来。” 喧哗之人被带上来,郭长城一看,正是他的下属,下属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又从怀里掏出一封未封口的信。 郭长城拿着信,冲到皇帝跟前,急道:“皇上,娘娘亲笔书信,请皇上过目。” 李从厚听到那一声“刀下留人”,心头便涌上一股不详之感。 他接过信,抖着手略扫一眼,额头的青筋根根爆出,心脏血管更是几乎爆裂,衬得那张俊朗白皙的脸如烈鬼一般狰狞。 王中服侍皇帝二十年,哪怕是先帝驾崩,也从未见过他这副面孔,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怕他在三军将士面前失了帝威,忙朝郭长城递了个眼色。 郭长城何等聪明,当即大声道:“皇上身体有恙,来人,扶皇上帐中休息,行刑暂缓。” 变故,发生在刹那之间,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唯有刑台上的顾长平,惨白如纸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遮掩的,也懒得遮掩的冷笑。 能在千军万马之前,能在一国之君面前,叫停行刑的人,放眼当世,只有十二一人。 十二,好兄弟,你到底来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朕有了决断 “王爷,王家人已进宫。” “王爷,禁军带着皇后的亲笔信,已经出城,直奔京郊。” “王爷,行刑即将开始,送信的人还没有赶到。” “赶到了,赶到了,王爷,赶到了,行刑暂停,皇上和禁军统领郭长城,大将军叶锋,兵部尚书王子澄等入帐内商议。” “王爷,您的信已经送到皇帝手中……” 一道又一道的消息传过来,骑在战马上的李君羡如冰霜般的脸上,终于有些几分暖意。 这时,凌巍上前一步,“王爷,我该出发了。” 李君羡静静地看着他,点头道:“无论多大代价,把他安全带到我身边。” “是!” 凌巍翻身上马,冲身后的玄铁军做了个手势,铁骑扬起尘灰,瞬间消失在李君羡的视线里。 “也不知道那三个小子等得急不急?”他咧嘴一笑。 那笑,透着几分坏意。 …… 能不急吗? 都他XX的急死了。 钱三一挺尸一样,一双铜铃眼瞪圆了,嘴里正在问候着也不知道是谁的祖宗十八代。 骂人可真解压啊,就是费唾沫,起来喝杯茶吧。 茶是喝了,可表情很壮烈,仿佛是在以身试毒,一点都不解渴,还不如挺尸骂街呢! 高朝坐在临窗大炕上,左手和右手下棋。 下着,下着,他愣住了。 尼X我到底是哪只手执白,哪只手执黑? 靖宝手里捧着一本书,已经半个时辰没翻过一页了,整个人像一具雕像一样。 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皇帝低头了吗? 如果不低头硬刚怎么办? 昊王没有和他们说起过后着,是没有后着,还是隐而不说? “啪!” 她合上了书。 “啪!” 美人扔掉了手里棋子。 “啪!” 钱三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一片烧得猛烈的火海。 钱三一:“我有个想法。” 高朝:“我也有个想法。” 靖宝:“我其实也有。” 钱三一:“各自写下来,看看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 高朝:“我预感会是一样的。” 靖宝:“我预感也是。” 钱三一:“那怎么办?” 高朝:“先写了再说。” 靖宝:“这次,你们拿主意,我听你们的。” 三人找来纸笔,各自唰唰写了几笔,然后同时把纸往桌上重重一放。 三个脑袋凑近了,三双眼睛一一从纸上滑过。 高朝:“我就说是一样的。” 靖宝:“你 们拿主意吧!” 钱三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靖宝:“我不知道,我说了,你们拿主意。” 高朝:“计划的好的话,应该不会。” 钱三一:“说说你的计划。” 高朝一阵低语,末了又添了一句:“你们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 钱三一:“什么怎么样,先干他娘的再说,反正咱们都已经这个鸟样了,还能再差到哪里去!” 话音刚落,那两人已经一个接着一个的冲出暖阁。 钱三一眨巴眨巴眼睛。 操! 这两人是闪电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吗? …… 大帐中。 仓啷一声巨响。 李从厚将手中的茶盅狠狠砸到地上。 茶盅在一片死寂中,碎裂的惊天动地,让帐内每个人的心都突突猛跳起来。 皇后胞弟失踪; 太子被下毒; 两条人命,换一个顾长平。 更让人愤怒的是,昊王送来的一封信中,用他龙飞凤舞的字只写了一句话:臣给皇上一柱香的时间。 大秦朝自建朝以来,没有一个人敢胆大到如此程度--胁迫一国之君。 李从厚的脑子里完全空白,根本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杀,杀,杀! 可这个念头再强烈,他都没有办法 说出口。 王渊他可以不管,但太子…… 那是国之诸君,是他的亲骨肉啊,他的身后,就这么一个嫡子。李君羡啊李君羡,你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皇上,君无戏言。” 叶锋平静道:“大军开拔在即,万千军士之前,咱们将顾长平放了,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不可,万万不可。” 郭长城冷声道:“叶将军,现在有危险的不是别人,是太子,是国之根本,是大秦未来的天子。” “所有人都知道顾长平与北府勾结造反,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掉脑袋,这会又放了,几万双眼睛巴巴的看着,如何交待?怎么交待?” 叶锋一挑眉:“行军打仗,可以短兵少粮,但士气一旦动摇,那是必败无疑,” 郭长城声音陡然拔高,“放一个顾长平,算什么动摇士气?太子若有事,才是真正的动摇士气。” “你懂什么叫士气?” 叶锋怒道:“所谓士气,便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力,没上过战场的人,根本不知道战场撕杀是何等血腥,胜负之间,凭的就是这么一股子气。” 郭长城恨声道:“士气,士气,士气,你们领兵打仗的一个 个都是冷血,这要换成你的儿子呢?” 叶锋:“战场无父子,换成谁的儿子都一样,这不是冷血,这叫士可杀不可辱。” 兵部尚书王子澄一个头,两个大,“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一人少说一句,这事必须从长计议。” 叶锋冷笑 :“从长?王大人倒是长一个我看看?” 郭长城:“一柱香内没结果,太子必死无疑。” 王子澄:“……” 王子澄当下不客气道:“这事还有一个办法,昊王两个嫡子就在京中,他拿太子做威胁,咱们难道不能拿他的儿子做威胁?” 叶锋冷笑:“昊王难道不知道自己有把柄在皇上手上?他既然豁出去,那就说明那两个孩子,根本没放在心上。” 王子澄一噎,“这世上哪有不要自己亲骨肉的老子?” 叶锋:“那是你们见识浅薄,我早说过,战场无父子,别说亲骨肉,就是亲爹,亲兄弟,该下手的时候,也得下手。” “都给朕闭嘴……咳咳咳……” 皇帝这一咳,咳得声嘶力竭,一旁守着的王中怕他一口气提不起来,忙伸手去抚皇帝的后背。 “滚开!” 李从厚猛的推开他的手,咬牙切齿道:“朕已经有了决断。” 第六百一十四章 江山是朕的 帐内所有人心中一提,纷纷双膝跪下。 “臣等,听旨。” “太子,乃国之根本,动摇不得,但大军开拔之前,士气更是动摇不得。” 李从厚一字一句道:“朕决定将朕被胁迫一事,告诉将士们,让他们看看昊王以太子做胁迫,是何等卑劣!” “皇上,万万不可!” “叶将军,有何不可?” 叶锋看着皇帝如鬼魅一般的脸,张张嘴,嗓音却已是干涩得无法再发出声音。 他总不能说,这话其实是把双刃剑,即显示昊王的卑劣,也能将皇上您为君者无能的一面暴露出来。 天子脚下,森严禁宫,太子如何落入昊王之手? 是禁军无能,还是皇上您用人不当? 叶锋咬着牙不说,一旁的老内侍王中却心知肚明。 他狠狠心,跪下道:“皇上,老奴说句杀头的话,还有一个折中的办法便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时,纪刚突的掀帘进来,“皇上,昊王的玄铁军已在百丈之外。” 李从厚心头一惊 :“来了多少人?” 纪刚:“不足百骑。” 不足百骑的玄铁军,要在数万将士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的带 走顾长平……李君羡这是硬生生在打朕的脸面啊! 欺人太甚! 他就不怕朕来个玉石俱焚? 李从厚身体晃了晃,死死的用手指抠住桌角,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桌角掰断。 许久,他松了手,咬牙道:“纪刚! “臣在!” “朕与顾长平同窗一场,还有几句话要对他说,你去把他架过来。” “是!” “郭统领。” “臣在!” “与玄铁军交接一事,由你出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猜出了皇帝真正的决断是什么,不由把目光都投向了内侍王中的身上。 果然,下一瞬,皇帝冷声道:“王公公。” “老奴在。” “你出的主意,替死的人,你负责吧!” “老奴,遵旨!” 王中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躬着身子赶紧去办差。 这才是真正保住太子,保住皇帝脸面,又能鼓舞士气一箭三雕的好办法。 反正顾长平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四九城里,他是真死,还是假死又有何分别。 帐中一下子空落下来,只有叶锋还跪倒在地。 “叶将军。” “皇上!” 李从厚亲手扶起叶锋,默默看他半晌道:“确认太子无碍后,朕命你……” 话未说完, 叶锋却已重重点了点头:“皇上放心,大胆逆贼敢用太子威逼皇帝,我定要追上去,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好!” 李从厚大喝一声。 …… 在几万双眼睛中,顾长平从行刑台上被人架下。 偌大的军营,一时一声咳嗽也不闻,所有将士的视线随着顾长平的身形而移到了大帐中。 怎么还有话呢? 这皇帝的话也忒多了些! 顾长平架到帐中,跪倒在地。 李从厚冷笑一声,走到顾长平身后慢慢抬起了脚,用力往下一踩。 咔嚓! 断腿再次裂开。 顾长平倒在地上,疼得血液都似被僵住了一般,木簪子的尾部深深的刺进手掌心里。 “真狼狈啊……” 李从厚蹲下,看着他,极轻极缓的说道:“替朕带句话给你的主子,这江山是朕的,他休想从朕手里抢走一寸一厘。” 顾长平面容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睫低低垂下,痛苦的轻微喘息着。 片刻后,他勉强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笑了笑,艰难道:“我,一定把话带到。” “滚!” 郭长城迅速上前,用一只事先预备好的麻袋将顾长平套起来,扛在肩上,随即走出大帐。 李从厚颓然跌坐在椅子 里,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这时,王中小跑进来,压着声道:“皇上,皇上,都已经预备好了。” 李从厚恍若未闻,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到底来了。 连他的亲生儿子都不顾。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能为彼此做到这一步,而朕的身边……朕的身边连一个可以说话,可以交心的朋友都没有? 李从厚自登上高位以来,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两个字:孤单。 “皇上,皇上,将士们都眼巴巴的等着呢,您快应老奴一声吧!” 王中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李从厚缓缓抬头,看他一眼后,轻声道:“王中,你扶朕起来!” “哎!” 王中将皇帝扶起,往前走了几步,皇帝忽的停下来,扭头,一字一句道:“朕从来都是个好皇帝,从来都是。” 王中眼眶一热,连连点头。 …… “顾长平”死了。 他被蒙住头,砍杀在数万将士的眼前。 人头落下的瞬间,京郊军营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 皇帝站在高台,冲他的儿郎们震臂一挥,那是一个帝王将锦绣江山深深托付的意思。 他的儿郎们回以一跪,回以“万岁”,那是无数男儿愿 意用血肉之躯,将这江山捧到他们的君王面前。 风呼啸,雪飘落。 建兴四年冬,皇帝与北府的战争终于拉开帷幕,大秦朝安稳了几十年的江山,陷入了风雨飘零。 而此刻真正的顾长平,躺在昊王温暖而宽敞的马车里,北府最有名的郎中正剪开他的裤腿,用手一点点触摸断骨处。 “如何?” 郎中摇了摇头。 “不用管我的腿,快走!” 顾长平一把抓住李君羡的手,虚弱道:“越快越好,快!” 李君羡反握住他的,冷笑道:“你是怕叶峰追上来?别怕。我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如何要这个天下?” “凌巍!” “王爷放心!” 话音一落,顾长平便察觉马车拐了个弯,李君羡掀起一点车窗。 只见漫天的飞雪中,不足千人的玄铁军一字排开,他们个个身披盔甲,腰佩长刀,用血肉之躯铸成一座铜墙铁壁。 “子怀,这是我玄铁军中最好的汉子,以一挡百,他们都愿意为你而战,为你而死!” 李君羡冷笑一声道:“大秦的兵马想破他们这一关,至少十二个时辰。” 顾长平虽然尽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你……你他娘的……竟舍得!” 第六百一十五章 替我交给她 李君羡看着那条断腿,看着他十根被拔得光秃秃的手指,眼眶泛起热意。 “为你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这个疯子!” 顾长平垂下头,掩住了欲夺眶而出的泪,“你真是个疯子。” “我这个疯子还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你看!” 李君羡一掀车帘,顾长平艰难的抬起头,那掩住的泪瞬间便落了下来。 是齐林! 他穿了一件干净的衣裳,被阿砚和顾怿架着,整个人瘦成一个骨架子。 干净衣裳下面的身子,不用想,也知道必是伤痕累累。 就在顾长平人头落下的同时,天下赫赫有名的锦衣卫,被人抄了老窝。 而且是在青天白日。 一群蒙面人闯入大牢,杀了几个锦衣卫,逼牢头拿出死牢的钥匙,将牢里已经被折磨的只有一口气的齐林扛了出来。 走之前,蒙面人还故意放了一把火,气焰之嚣张,把闻讯赶来顺天府尹冯章气了个倒仰。 这便是李君羡嘴里的那桩疯狂事。 李君羡跳下来,“扶他上来!” 阿砚和顾怿将齐林送到车中,在顾长平身边躺下。 齐林眼睛被灌了辣椒水,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细小的缝,他气若游丝 的哭道: “爷,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爷……” “傻小子!” 顾长平伸手在他脸上抚了下,“沈长庚呢,他在哪里?” 李君羡道:“沈长庚被判流放,接应他的人已经在路上,你且安心。苏家一门靖七爷已经用计救出来。” 靖七爷? 顾长平听到自己的心重重的跳了下,揪着五脏六腑猝然一疼,目光缓缓落在阿砚身上。 阿砚忙上前道:“先生?” 顾长平艰难的伸出手,掌心中是一支染了血的木簪子,“替我交给她。” “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七爷? 有好多的话,有一辈子的话。 哪里说得完? 只是,眼下…… 只是,此刻…… “无话!” 他看上去很狼狈、面色几乎是青白,但目光充满了动人心魄的柔和。 无话-- 是留着以后再说。 也是留着念想,留着希望,留着重逢,还有那漫长的,孤寂的,折磨人心的等待。 阿砚伸手接过木簪子,一字一顿道:“先生,保重。” 顾长平就这么昂着头,直到那马蹄声连同阿砚的背影,极快的消失在风雪中,方才颓然垂下。 李君羡一扬马鞭,吹出一记响彻云霄的 哨声,回首冲顾长平咧嘴笑道: “子怀,咱们回家!” …… 夜色,渐渐暗沉,风越大,雪越密。 “怎么还不来!”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钱三一?” “不会啊,昊王带我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道啊!” 京郊三百里外的山坡上,三个冻成狗模样的人躲在一块大石后面。 正是靖七他们。 三人在暖阁里写下的字只有一个:送! 必须要送一送。 因为再见,遥遥无期。 于是,他们穿上小厮的衣裳,哪个下人都没带,雇了一辆马车偷偷出了城。 出城后,一路狂奔,一口气都不歇的奔出三百里。哪知,等到现在都没有等到玄铁军。 钱三一:“难不成没救成?” 高朝:“不应该啊!” 钱三一:“那怎么还不来?” 高朝:“会不会走岔了?” 钱三一:“那完蛋,最后一面见不着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去看靖宝,靖宝搓着手,头也不抬道:“见不着,我也心安。再等半个时辰,不来我们撤!” 半个时辰熬过去,那处官道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倒是风雪越来越大。 三人摸黑从山坡上下来,傻眼。 马车不见 了。 那马车是他们雇的,去程和回程的钱都付了,定是车主等他们不来,携款而逃。 三人一腔热情出来,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情形,只得抖抖索索的往回走。 走出几里便见到了火光,原是个小村庄。 三人花了点银子,找个农舍将就一晚上,第二天雇了辆牛车,走小路往京中赶。 牛是老牛,车也是破车,更要命的是,整整一夜,雪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而是是越下越大。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没有抱怨。 连骚话最多的钱三一,都老老实实的缩被褥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的那牛一声长鸣,情绪躁动起来。老汉赶紧下车安抚,不料刚走两步,脚下竟被什么东西绊一跤。 他扒开大雪一看,“啊”的一声叫起来。 车里三人惊得跳下来,靖宝因为坐得腿麻了,还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死人,你们快看,好多死人。” “是玄铁军。” 钱三一惊呼一声,从雪里扒出一具尸体,再扒出一具,等扒到第十具时,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整个人都毛了。 “都是玄铁军,昊王的亲军,怎么会这样?” “昊王败了?”高 朝简直不敢相信。 靖宝的身子在剧烈的颤抖。 这些尸体被大雪掩埋,血顺着他们的身体流出来,渗入到地下,一天一夜的风雪啊,将这片杀戮遮掩得干干净净,无声无息。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是叫张三,还是叫李四,家里爹娘是否还在,有没有娶妻生子…… “爷!” “七爷!” 两道声音由远及近。 靖宝猛然回神,阿砚和小九已经从马背上跌滚下来。 “先生是死是活?”靖宝的声音叱了。 小九手背落在老汉的后颈,那老汉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小九把人往手里一拎,拎到了牛车上。 下面几个爷要说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能往外泄。 这时,阿砚已经从怀里掏出木簪子,“先生临走前留下的,让我交给爷。” 靖宝一眼就看到那木簪子上的血,来不及去接,腿一软已跌坐地上。 “他,他是不是又受伤了?” 阿砚在她面前蹲下来,伸手扶住,“别的伤倒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刚接好的腿骨,被皇帝又踩断了。” 靖宝的面色白如片纸,半晌才道:“一条腿而已,我只要他活着。” 活着便好! 第六百一十六章 年轻的将军 想到他们仨人的苦等,靖宝低声问:“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走的是哪条道?” 阿砚将她扶起来。 “先生是昨儿午时不到走的,走的是官道。昊王说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 午时? 那就意味着走得极为顺利。 靖宝有气无力道:“齐林呢,救出来了吗?” “一道走了。” “四九城里如何?” “太子无事,王渊被敲断了两条腿,这辈子算是废了,王爷替先生报了仇。” “那这些……这些玄铁军?” “叶将军挥兵追来,这些玄铁军奉命拦住他们一天一夜……我听昊王说,这是北府最能打仗的汉子。” “有多少人?” “不足千人。” 不足千人? 却能拦住数万军队一天一夜? 靖宝惊得说不出半个字来,指甲死死的抠进雪中,忽的一阵疼痛,那只断甲的手指又渗出血来。 不对! 靖宝骤然发问:“为什么是太子,要动的不是皇后吗?” 阿砚摇摇头,“真正动的是太子。” 真正? 可见昊王对他们说了谎? 昊王为什么要说谎? 靖宝扭过头,视线向高朝看过去,高朝也正向她看过来,同时看过来的,还有钱三一。 钱三一此刻的嗓音已经被寒风吹哑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我们,这个环节最致命,万一出点差错,所有人都完蛋,这 人的防备心很重,心机很深。” “那些玄铁军根本就是来送死的,慷慨赴死,无怨无悔,这人治军有方。”高朝咽了口口水。 钱三一思忖片刻又道:“他走官道是为挑衅,是在无声嘲笑皇帝的愚蠢,这人胆子还很大。” “还有一件事。” 靖宝漆黑的眼珠里带着一丝了然:“他和我说过,北府的冬天,尿撒出去,都能结成冰。” 她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但高朝和钱三一却已瞬间明白过来。 大秦的军队几十年没有打过仗,即便每日操练,杀人功夫没有生疏,却也难在极寒的天气里往前推进一步。 这场战争打不起来,至少这个冬天打不起来,只能各自蛰伏。 大秦军队因为是远远出征,蛰伏对他们来说是消耗,是煎熬,是思乡心切,是士气一点一点的泄漏。 而北府在自己的主场,蛰伏期间能练兵,能存粮,能积聚士气,还能让伤痕累累的顾长平恢复元气。 他都算好了! 统统都算好了! 分毫不差! 靖宝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中,“我就知道,他看人的眼光不会差。” 高朝心有余悸叹道:“何止不差,简直就是……” 当初靖宝问如何处置昊王妃,昊王的作答显得妇人之仁,靖宝为此还大感不满,设计逼他在两个嫡子和顾长平之间做出选择。 都被 他骗了。 那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会有妇人之仁,不过是在扮猪吃老虎罢了。 又或者说,他在试探、考量、观察他们几个。 靖宝此刻也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先帝对昊王如此深重的戒备心。 这人太聪明,太出众,太……令人望而生畏! “完了,完了,那青山怎么办啊?”钱三一哭丧着脸,嚎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让靖宝和高朝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对啊! 终有一日 ,徐家军会和玄铁军对上,徐青山会和昊王对上。 他们一个初出茅庐,一个身经百战; 一个青涩稚嫩,一个老奸巨猾; 谁胜,谁负? 谁生,谁死? …… 晕暗的街市中,一辆车驾碾在覆盖着雪的青石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街市已经空了大半,晚归的人们步履匆匆。 车驾驶进巷子,在苏府门口停下,这座数月前还热闹非凡的府邸,如今冷冷清清。 敲门,门开,请客入内。 苏太傅闻讯,柱着一根拐杖匆匆前往花厅,见来人,心中大骇,将拐杖一扔,直直跪下。 因跪得急了,身子往前一倾,索性伏在地上:“罪臣叩见皇上。” 李从厚不由难过。 短短数日,老太傅的头发已灰白大半,整个人苍老了何止十岁。 “先生和朕说句实话,顾长平与昊王勾结一事,你可知 否?” 苏太傅昂起头,定定地看着皇帝,“罪臣说不知,皇上可相信?” “我是信的!” 李从厚冷冷道:“可朕只能这样做,因为他们俩个,都是你的学生。” 这话里有怪罪,苏太傅闭了闭眼睛,哑声道:“臣,不怨。” 说罢,他跪正了身子,深深叩下去。 李从厚扶他直起身,目光直视住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先生再和我说句心里话,这场仗,朕有几成胜算?” 苏太傅一听这话,心中如斧锯刀割般的难受,思量良久,方道:“这场仗若能晚来三年时间,便好了。” 李从厚一惊,“这话什么意思?” “三年时间,足可以让一个年轻的将军在战火的磨练中,迅速成长。” “你是说徐青山?” “小徐将军出身将门,祖父,父亲都为一代名将,替大秦守住了半壁江山。虎父无犬子,皇帝若能用好他,江山稳固。” 苏太傅脸上慢慢露出些欣慰。 “这次的事件,皇上在徐青山一事上,做得极好,如同当年的太祖、先帝一样,对徐家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李从厚悚然一惊。 顾长平五个弟子,他独独没有动徐青山。 但当初不动徐青山,是因为他正与边沙开战,动不得。 “皇上,北府此刻天寒地冻,以罪巨所见叶将军多半只能休 养生息,这件事对叶将军来说诸多不利,但对皇上是有点利处的。” 苏太傅说得掏心掏肺。 “三个月虽比不得三年,但小徐将军文韬武略由顾长平和大徐将军亲自教导,一代名将之资已彰显无遗。 边沙诸部落十天一小仗,一月一大仗,尸山血海多磨磨,这剑说不定也就磨亮了。” 李从厚怔默半晌,轻轻点了下头,“朕定会用好他。” “皇上!” 苏太傅慈爱的看着他:“此刻就应该派人前往边沙,将顾长平与北府勾结造反一事,告诉小徐将军,万万不可让他人夺了先机啊!” 李从厚浑身一凛,只觉得醍醐灌顶。 “先生放心,朕这就派人去!” “皇上英明。” 李从厚缓缓起身,“朕将婉儿禁足,是为护她肚中孩子,先生,如同太祖与先帝不曾怀疑过徐家分毫,朕也从不曾怀疑你,只是这委屈,苏家一门还得受着,别怪朕,朕也难。” “罪臣,谢皇上明察!” 两行浊泪自苏太傅腮边缓缓而下,李从厚不再看他,大步走出屋外。 “皇上,这雪又开始下了,回宫吧!” “去徐家。” 李从厚咬出三个字后,嘴角轻轻往上勾起,露出了一抹冷笑。 顾长平! 等朕把徐青山这把剑磨亮了,倒要看看,是你死在他的剑下,还是他死在你的剑下? 第三卷完。 第六百一十七章 汪秦生要大婚 “七爷。” 被子里伸进来一只手,把靖宝拽起来。 靖宝掀开眼皮看一眼来人,脑袋一缩,像条泥鳅一样又滑进了被子里。 末了,又将被子往头上一蒙。 蒙上就听不见了吗? 哼! 我阿蛮想告的状,岂是一床被子就能拦住? “七爷,昨儿高公子起床后,说咱们的床太硬 ,枕头太硬,被子太薄,炭有炭火味,还有……茶也是一股陈茶的味道。 还说奴婢头上花俗气,衣服俗气,人也俗气。奴婢不服气,顶了一句嘴,他就祝奴婢寿比昙花。” 被窝里的人一动不动,半天闷出一句。 “你顶了他哪一句?” “奴婢说高公子既然这么会挑刺,今日午饭吃鱼得了。” “他祝你寿比昙花已经是很厚道了。” “七爷你……” 阿蛮一口气卡在喉咙口,胸口起伏几下又道: “另一个更不像话,骗了奴婢二两银子,还是个堂堂爷们呢,连一个下人的钱都要骗,不要脸。” “他怎么骗的?” “他说给他二两银子,就有办法让高公子学狗叫,向奴婢赔礼道歉。” “你信了?” “信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穿上高公子的衣服,学着高公子的声音,在奴婢面 前汪汪叫了两声。” “……” 被窝里死寂一片,许久,才有声音透出来。 “他好歹还穿上了高朝的衣服,对你也已经厚道了,当年你家爷……” “爷!” 阿蛮忍无可忍,一把掀了被子,然后噗通一声跪下,眼泪汪汪道:“你要不帮奴婢做主,奴婢死给你看。” 七爷瑟缩了一下,到底从床上坐了起来,脸皮抽搐几下,怒吼道: “这日子,特么的过不下去了。” 那日从大雪中回京,本来说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结果倒好,仅仅过了几日,这高美人和钱三一就来靖府找妈了。 两人的理由还十分的充足。 一个是:长公主回去守皇陵,家里冷清的跟个乱坟岗似的,我想与你七爷做个伴; 另一个是:爹娘说他这辈子已经没什么指望,希望他娶妻生子,好把振兴家业的事交给孙子。他不愿意卖身,离家出走了。 两人搬到靖府,要是有些为人客的自觉性也就罢了,偏偏比她这个靖府的正主还要难侍候。 刚开始,她还打算和他们讲讲道理。 结果倒好,她还没开口呢,他们倒给她讲起道理来。 高朝:“是不是兄弟?” 钱三一:“有没有同情心?” 高朝:“说好是 一条船上的蚂蚱呢?” 钱三一:“做人不能背信弃义。” 高朝:“我们有今日,都是因为谁?” 钱三一:“虽然你不是主犯,但你是主犯的人啊。” 高朝:“我也不是非要你七爷作伴,这不是怕你和主犯天涯相隔,相思成灾吗?” 钱三一:“对啊,相思病是会死人的,你幸好有我。” 高朝:“人要学会感恩!” 靖七爷:“感恩你妹!” 钱三一:“我们都是独子,没有妹啊!” 高朝:“奇怪,为什么不说感恩你姐呢?” 七爷答不上来,狼狈而逃。 就这么着,两人在靖府住下来。 旁人倒不觉得什么,阿蛮当着七爷家,管着内宅的一切,她看不下去啊。 一个白吃白喝,还整天挑剔,骚气到绝顶。 一个把靖府所有下人的银子骗光光,不像个爷们样。 阿蛮除了天天向七爷告状外,已经暗中扎了两个小人,还向她打听那两个王八蛋的生辰八字,说要铤而走险一把。 真真是鸡飞狗跳,乱套了! “七爷,有信到。” 阿砚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靖宝看着地上的阿蛮,逃也似的出了厢房。 “爷,有两封。” 靖宝拿过其中一封,慢悠悠走到堂屋中正首处坐下,阿砚 见爷还乱着头发,朝屋外的元吉递了个眼神。 元吉心有余悸地看了里屋一眼,拿起玉梳给七爷梳头。 “文若: 见信可安? 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只想到了一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此刻已回到金陵府中。 窗外是大雪纷飞,我心中亦有万千感叹。 人啊,总要跌了跟斗,才能看清世间百态,从前顺风顺水时,看到的都是笑脸,如今看的都是别人的冷屁股。 母亲因为我的事,大病一场,我心里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只能日夜在床前尽孝,盼她早日病好。 让我觉得意外的是,闻家的姑娘并没有因为我丢了官位而嫌弃于我,汪家提出冲喜一事,她也欣然答应。 老天爷总是这么爱开玩笑,他让你尝遍酸涩的同时,也会给你送来一点甜。 文若,你想象不到此刻我有多么的感激她。哪怕她长得不那么俊俏,性子不那么温顺,我也愿意对她好。 婚事定在十二月初八,奉上喜帖,盼君来。 你今生最好的斋友:秦生。 “秦生要大婚了!” 靖宝低喃一声,又打开另一封。 这是母亲的手笔,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分家事情已妥,我儿速归南边,以避灾祸! 靖宝胸口一热,感动的同时,又生出愧疚。 若有一天母亲知道自己也参与了造反,不知道会不会对他这个“儿子”深深失望。 “阿砚,你看看。” 阿砚看完,道:“爷回南边吧,顺道还能在金陵府吃个喜酒,看看二姑娘,二姑爷,京中的确不太平,远着些好。” 靖宝知道阿砚的话,说得半分不错。 与北府的仗虽然因为天气的原因没有打起来,但京中的局势却是一天比一天风声鹤唳。 三省六部,尤其是兵部,户部据说已经连轴转了很多天。 江南、两广,两湖的粮食统统提前运到京城,再由京城运往北边;多地的赋税紧锣密鼓的在收。 锦衣卫那头抓了很多人,据说都是北府的细作,牢狱里人满为患,就连宫里,都处死了一大批宫女和太监。 乱坟岗上的死尸堆积成山,其中就有那个叫,春儿的姑娘。 锦衣卫虽没有人手再监控他们三人,但每日府前,总有几个生面孔在来回晃荡。 是应该回去了。 江南还有温卢愈,也不知道他近况如何,粮食都运到北府了没有? 想到这里,靖宝当机立断道:“三日后启程回南。” “慢着!” 一道慵懒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第六百一十八章 他和我们不一样 靖宝一听这个声音,就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怎么了,美人?”她陪笑。 美人跨进门槛,身后还跟着钱三一,两人都打扮的人模狗样,阿蛮看着这两人,暗暗磨着后槽牙。 高朝扇子“啪”的一甩,“靖七,听说你要回南边?” 钱三一:“我们也收到秦生的信。” 高朝:“一起吧,路上还能作个伴。” 钱三一:“对,对,对!” 阿蛮冷哼一声,我家七爷才不要和你们两个王八蛋做伴呢! 靖宝瞪了阿蛮一眼:“秦生也给你们写信了?” 高朝给了她一个“你这不是废话”的表情。 靖宝叹了口气,“你们会错意了,我回临安府,不去金陵府。” 高朝一脸诧异:“啊,靖七,秦生大婚你都不参加,真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个无情无意的人,他可是你歃血为盟的兄弟。” 钱三一撇嘴:“别是舍不得份子钱吧!” 高朝:“得了,你的那份份子钱,我来出。” 钱三一:“收拾收拾,咱们上路吧!” 靖宝:“……” 他XX的。 我七爷想先送你们两个上路! 高朝和钱三一见靖宝不吱声,不由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眼。 高朝叹了一声:“知道为什么有生面孔在你靖府门口晃悠 吗?” 钱三一:“王府的人。” 高朝:“我收到消息,王渊放出狠话,说要把我们三人的腿都打断。” 钱三一:“我和美人现在无权无势,三十六计,还不走为上吗!” 高朝:“靖七,你不会是嫌弃我们吧!” 钱三一:“当初,拉我们下水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嫌弃?”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当我靖府是德云社吗? 靖宝扭头去看阿砚,阿砚微微点了下头。 王渊不仅放狠话要断他们三人腿,王家人也都想尽办法要把对顾长平的恨报复在他们仨身上。 若不是宣平侯、钱侍郎还算讨皇帝欢心,若不是高朝身上还沾一点皇亲国戚,王家人只怕会明目张胆的杀进来。 是真恨到了极致! 靖宝眼珠子一转,“两个条件应下,我和你们同行。” “说!”两人异口同声。 靖宝:“高朝,你不要挑三捡四,耍你大少爷脾气。” 高朝:“我有吗?” 靖宝:“……” 靖宝不理他,冲钱三一一指:“你,不许四处骗钱?” 钱三一:“只要不骗你的,你管我呢!” 靖宝:“……” 靖宝冷笑一声:“那就各走各的,没的商量。” 高朝一张俊脸微微抽搐了几下,“行吧,我答应你,但 是我也要求,三日后就出发,这京城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 钱三一:“我也答应,但路上所有的开销,你来!” 你们俩大爷的! 靖宝在心里骂了一声,等二位大爷摇摇摆摆走后,立即扭头道:“阿砚备马,我去趟侯府和吴府,阿蛮?” “爷!” “你去甜水巷,问杜姑娘跟不跟我去金陵府,若去,明儿一早我派人去接她。” “爷要带着她?” “这一趟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回京,留她一人孤苦伶仃的,我不放心。” 阿蛮心里叹气。 这都什么时候了,爷还顾着她。 …… 宣平侯听到靖宝回南边,长长松一口气。 京里的局势实在是微妙,皇帝对和北府、顾长平牵扯上的人,都深恶痛绝。 仗打起来,京里实在不安全,不如回南边呆着,打理靖府的产业,只是可惜了探花郎这个名头。 靖若素也是长松口气。 但她的这口气与宣平侯不一样,还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欣慰。 几年前阿宝进京读书,她的一颗心就一直吊在半空中,生怕阿宝的身世露出来,落得个满门抄斩。 这会虽没了官位,但人总算平安落地,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杜钰梅拒绝了她回南边的提议,理由 很简单,不想给七爷惹麻烦,更想亲眼看看朝廷是如何调兵遣将的。 靖宝听完,嘴里泛苦。 这姑娘是魔怔了吗? 朝廷对自己都永不录用了,她再研究这些官场的东西有用吗? 但人各有志,谁也强求不得。 因为明日一早出发,阿蛮带着元吉正在收拾东西,屋里乱哄哄。 靖宝无处可去,便打算去美人的院子里转转,看看他都收拾得如何了。 哪知扑了个空,小九说他家爷在钱公子院里。 两个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靖宝走进去,偌大的院子里一个人影不见,只有西厢房的一盏孤灯。 窗户上,映着两道修长的影子。 正是让她恨的牙痒痒的两个人。 “美人,我们这样折腾,有效果吗?” “你没看到她这两天的气色,比刚回京那几天好多了。” “这倒是。” “所以,死劲折腾,最好折腾的她没心思想顾长平。” “美人,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还是说,你对顾长平死心了?” “死心了!” “他可是你想了念了这么多年的人,你真的……” “三一,你知道经过这次的事情,我明白了一个什么道理吗?” “什么道理?” “喜欢一个人,永远不要只是嘴上说说。 ” “……” “先生为了摘出靖七,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头上,靖七为了救出先生做的那些……你反正都看到了。比起他们来,我的那些根本不配叫喜欢,充其量也只是个单相思。” “这倒是……你说先生这会在北府做什么?” “养病。” “他的腿……” “好不好,有人都不嫌弃。回头喝完汪秦生的喜酒,咱们跟靖七回临安府。” “为什么?” “这小子和咱们不一样,我好歹有个公主的娘,你好歹有个侍郎的爹,他有什么?” “你这是打算替他撑撑场面。” “废话,我们不替他撑,谁替他撑,那府的人都他妈迎高踩低,不是什么好鸟,顾长平不在,我得替他把人护着。” “你不是美人吗,怎么变成老妈子了?” “去不去?” “得,得,得,去就去,临安府我还没好好玩过呢。” “靖府那头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再怂恿这小子去趟边沙,我有点担心青山。” “我也担心他,做梦都担心,青山和咱们不一样,他……哎……” “哎……” 两声叹息过后,再无一丝声音传出来。院子里很安静,连风都停住了,万籁俱寂。 靖宝垂了垂眼帘,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院子。 第六百一十九章 喜欢棋逢对手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三辆马车已经驶出靖府,直奔南边而去。 这一路。 高朝作妖依旧,钱三一到处骗人银子。 靖七爷则一反常态的装聋作哑。 就这样,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入了金陵府。 一到金陵府,便找了家客栈先住下,一边泛舟秦淮河上,一边派人去高府送信。 高正南得了讯,匆匆赶来时,这三人刚刚上岸。 “阿宝,你怎么也不事先吱会一声,好让姐夫去迎你。” 高正南见面就埋怨,又扭头冲那两人行礼道:“高公子,钱公子,别来无恙?家中房舍已经备下,请吧!” “如此,便叨唠了!” 高朝态度难得的不傲慢。 当年美人岛上高正南的表现十分冷静,行事也利落,又是靖七的姐夫,还巧是同一个姓,高朝多少愿意亲近。 “高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快请,快请!” 高正南亲自扶高朝,钱三一上车,又派人去客栈拿行李,最后才把靖宝拉到一旁,呵斥道:“胆子大了,来金陵府都敢住外头?” 靖宝嘿嘿傻笑:“我这不是没了官位,怕你们嫌弃吗?” “你……” 高正南恨声道:“有官位,没官位,你都得叫我 一声姐夫。” 靖宝心中一暖,“姐夫,阿宝错了。” 高正南听他说这样的话,心下不忍。 “前些日子京中一道一道消息过来,你姐和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阿宝,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你亲人,你总有依靠的。” 靖宝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 一行人到了高府,靖若溪早就焦急地等在角门口。 见兄弟来,她在心里徐徐叹出口气,上前拉住靖宝的手,反复打量几遍后,方才与高朝,钱三一见礼。 一通寒暄过,众人往正厅去。 让靖宝等人惊讶的是,正厅里高家二老都端坐着在等他们。 二老言谈之间并没有什么异样,笑眯眯的很慈爱,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对京中的事情只字不提,只与他们说些家常的闲话。 靖宝看高正南的目光又有了几分不同。 昨日她去吴家与大姐道别,只有大姐一人等在二门外,往日她进吴家,前呼后拥,便是连看门的小厮都多挤三分笑容,何等荣光。 如今。 一个永不被朝廷录用的探花郎,有什么值得吴家人再讨好的呢! 她没有冒冒然上高家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高朝。 这人哪怕丢了官,骨子里的傲气也是容不得任何人对他有半分怠慢。 这时,有丫鬟来请饭,高家二老怕有长辈在,几个小的不自在,便让儿子作陪。 靖若溪回了内宅,阿宝的院里她不放心,还得多放几个稳重的下人才行,顺便向阿蛮、阿砚打听打听京中的事情。 晚饭摆在暖阁,靖宝进门便愣住了。 圆桌前,赫然坐着一个故人。 “陆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 问得好! 陆怀奇办妥了靖府的事情,正要往回赶,京中传来皇帝对苏太傅等一干受牵连的人的处置。 陆氏刚经历一场劳心劳力的分家大战,又听到儿子永不被朝廷录用,当下便病倒了。 偌大的靖家,只有一个靖若袖忙前忙后,陆怀奇便在临安府多住了两日。 巧的是,汪府的喜帖就在这两日送到靖府。 他料定靖宝现在无官一身轻,一定会先去金陵府吃汪秦生的喜酒,再回临安府。 于是,他绕道金陵府,在高家住下。 为的,就是等这个小兔崽子。 “小七,我……” 话刚起了个头,便生生截住,陆怀奇脑子里轰的一下。 那只曾经咬过他一口的“ 野狗”,此刻正骚包的摇着把折扇,眉目清隽的看着他。 来得正好,正想试试他新鲜出炉的打狗棒。 高朝也是愣了下。 人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倒好,天涯何处无乐子。怎么我美人出来游个山玩个沙,都有乐子送上门。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着,然后不动声色的各自挪开。 陆怀奇咳嗽一声,“我猜你多半要到金陵来,所以等在这里,回头吃完饭,到你院里坐坐。” “好!” 靖宝正要详细问一下府里分家的事情,忙一口应下,又道:“表哥,高公子和钱公子你应该都认识,他们在京中正好闲着无事,与我……” “与我无关。” 陆怀奇冷冷打断,指了指身旁的位置,“你坐下吃饭,姐夫,让人上菜吧。” 暖阁里有片刻的宁静。 高正南到底是生意人,忙笑着打哈哈道:“高公子,钱公子,快坐吧,一会尝尝我们南边的菜,来人,上菜。” 钱三一有些懵,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这时只见高朝“啪”的一收扇子,把钱三一按坐下来,自个则施施然坐在了陆怀奇的边上。 “高大哥,你们南边的菜,不放辣的吧?”他突然问。 高正南忙笑道:“我们南边的菜不放辣,会用一点糖吊吊鲜,所以偏甜。” 高美人慢条斯理道:“那感情好,心里苦的人,就应该吃点甜的。” 钱三一忙朝靖宝挤眼睛:美人这话是给你听的。 靖宝微一点头,嗯,我知道。 就在这时,高美人忽然来了一句:“陆小爷,你说呢?” 钱三一:“?” 靖宝:“?” 陆小爷在心里“操”了一声,笑眯眯道: “高公子说得对,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一个月也才三天的休沐,我做着这样的官,是该多吃点,补补身子。” 暖阁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 谁不知道那仨个是朝廷永不录用的。 钱三一用脚碰了碰靖宝的:你家陆表哥什么情况,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会不会说话啊? 这回轮到靖宝懵:不知道啊,可能是和我置气吧! 高朝心里“哎哟”了一下。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这陆小爷怼人的本事渐进不少! 嘿,我高美人就喜欢棋逢对手。 弱的? 我都不屑还手。 这第一回合,我先让让你。 一旁,高正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感觉…… 好像哪里不太对! 第六百二十章 离他们远一些 菜上来,六道凉菜,八道热菜。 酒是高家自酿的土烧。 高正南举起酒盅,笑道:“有客自远方来,高府蓬荜生辉,来,第一杯咱们都干了好不好?” 陆小爷因着靖宝是南边人的原因,对南边人特别的有好感。 他这几日一直在高府叨唠,高家人好菜好饭的招待着,于是自然而然的接话说: “姐夫,你们南边人说话带‘好不好’时,口气特别温柔,小七也喜欢这么说。” “你离我远点,好不好?” “叫我声爷爷,好不好?” 高朝“啪”的打开扇子,装模作样的摇了几下,冲陆怀奇笑眯眯道:“房里的通房丫鬟借我玩玩,好不好?” 气氛,彻底陷入死寂。 高正南维持着端酒盅的动作,与靖宝面面相觑,彼此表情都十分空白。 钱三一一脑门嗡嗡直响。 刚刚美人说了什么? 嗯! 风太大,我什么都没听见! 唯有被点了名道了姓的陆小爷,脸上异常的平静,甚至舔了一下嘴角。 目光对上高美人似笑非笑的眼,他慢悠悠道:“兄弟这么牛,敢问在山海经的哪一页啊?” 什么意思? 高正南:“?” 什么意思? 钱三一:“?” 什么意思? 靖宝:“?” 高美人脸上的笑, 倏的消失不见,额头青筋突突跳了两下。 然而,还没等他的青筋跳完,只听陆小爷嘴唇又动了:“高公子,跟着顾长平一起造反,好不好啊?” “啪!” 高正南手里的酒盅掉在桌上,酒泼在菜里。 “啪嗒!” 钱三一一个后仰,人直挺挺的跌落在地上,屁股摔成两瓣。 “表哥,你在胡说什么?”靖宝猛的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 陆小爷看都没看他,依旧直视着高朝:“开个玩笑,高公子不会生气吧!” 生气你妹! 高朝强忍着胸口中的怒火,皮笑肉不笑道:“陆小爷说笑了,我会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吗?” “那就好!” 陆小爷欣赏着高朝脸上的表情,依然是笑道:“来,为高公子的大度和胸襟,碰一杯。” 高朝动了动嘴唇,从齿缝里碰出俩字:“干杯!” 两只酒盅“砰”的一声碰到一起,酒都飞溅出来。 钱三一刚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被溅了几滴,忍不住插话道:“那个……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 高朝、陆小爷同时扭头去看。 钱三一颤威威道:“为什么是山海经,而不是淮南子啊?” 你这个棒槌! 高朝在心里骂了一句,冷笑道:“山海经里面记录的都是牛鬼蛇神 。” 陆小爷赞许的点点头:“还是高公子聪明。” 钱三一“哦”了一声,忽的脸色大变。 所以,刚刚陆小爷是在拐弯抹角地骂高美人:你XX妈的不是人! 操! 我感觉我的脑子已经不仅仅是拖我后腿,它已经把我的裤衩都拽下来了。 我不配当状元。 不对,那高美人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以他的脾气应该当场掀桌子啊。 掀桌子? 那是野蛮人干的事! 我美人想弄死一个人,办法多的是。 陆小爷,你让我很有惊喜噢! 这个乐子,越来越有挑战性了! 高美人仰头饮尽,酒盅挡住了眼里的一抹寒光:孙子,等着! 陆怀奇也跟着仰头,酒盅挡住的是他唇角得意的笑。 高野狗,这根打狗棒小爷我磨了很久,滋味怎么样?爽不爽?要不要再尝一下? 敢跟我陆小爷斗,找死! 上一回在池子里,那是我让着你! …… 饭桌上陆怀奇和高朝诡异又微妙的对峙,靖宝尽收眼底。 当饭后陆怀奇起身时,她立刻识相地跟过去。 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开,高美人心里很不得劲儿,冲高正南道:“高大哥,我们累了一路,也想早些沐浴歇息。” 高正南笑道:“院子已经准备好,我带两位公 子过去。” “我称呼你一声大哥,你却叫我公子,这……” 高朝拖长了调子,冷冷道:“就见外了吧。” 高正南忙改口道:“高弟,钱弟,请!” 钱三一有点不敢直视高美人今天的表现,对高正南太热情,对陆小爷太毒舌。 总之,太反常! 两人住在一个院子,一个东厢房,一个西厢房,等高正南一走,钱三一便迫不及待问道:“美人,你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高朝冷嗤一声:“你再多废话,信不信我把你脑袋塞到布里当球踢?” 钱三一:“……” 这小子受了什么刺激,怎么跟条野狗似的乱咬人呢? …… 另一处院子里。 靖若溪正想拉着阿宝好好聊几句,却听陆怀奇正色道:“表姐,你明儿再来找小七说话。” 因为靖家分家的事情,靖若溪对陆怀奇这个混世魔王刮目相看,又见阿宝微微冲她点了下头,方叮嘱了几句离开。 “你们两个,也都出去。” 阿蛮、阿砚兄妹俩对视一眼,不敢多说一句话,掩门而出。 见屋里再无一个外人,陆怀奇这才认真地看着靖宝。 瘦了,憔悴了。 脸上虽然带着笑,笑却不达眼底,只在脸上挂了一张假笑的面具。 陆怀奇看 了一会,这才开口道:“京中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顾长平既然已死,小七,你便忘了他罢!” 靖宝知道这话只是起个头,下面还有正文,便没吱声。 “分家的事情虽说有波折,到底还很顺利,都按你说的分了,二房很快就能搬出去。” 陆怀奇语重心长道:“吃完喜酒早点回临安府,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别再生出事非来。” 靖宝默默点头。 “临安府要修缮河渠,为期半年,已经上报到工部,这差事我打算想办法揽下来。” 陆怀奇顿了顿道:“一来陪你散散心,二来你娘病着,我也尽尽孝道。” 靖宝不好言明顾长平还活着,更不能说她在临安府呆不了多久,就要偷偷去往边沙,只得敷衍道: “陆表哥,娘跟前有我,孝道也该由我尽,修河渠是个苦差事,也没什么油水,你别接。” “这事不用再多说,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说罢,他话峰一转,又道:“既然回了南边,就该与京里的人和事做个了断。” 靖宝惊道:“陆表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高朝他们两个和顾长平是一路货色,你给我离远些,别再把自己卷进去。” 院外。 高朝正一只脚跨进来,听到这话,倏的停下脚步。 第六百二十一章 我总是等你的 “表哥!” 靖宝的脸沉下来,“说话何必这么难听。” “这不叫难听,这是为你好!” 陆怀奇绷着脸道:“你娘听说你被拿下官位,这会还在病中。我这半个月为你牵肠挂肚,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小七,我们才是你最亲的人。” 靖宝捻着自己断了半截的指甲,脸色渐渐苍白。 “你应该庆幸这次的事情只是丢了官,没被牵扯进去,否则……” 陆怀奇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语重心长过,“以后的事情,我也替你想好了。” 靖宝又一惊,“以后什么事?” “我打算这趟回去,就和爹娘说,还是对你旧情难忘。” 陆怀奇默了默,“侯府儿孙众多,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你要愿意把身份换回来,我就入赘靖家,有我护着,没有人敢动靖府家产的主意。 你要不愿意,就还做你的七爷,咱们明里是兄弟,暗下做夫妻,以后有了孩子,就说是外头抱养的。” 靖宝惊得目瞪口呆。 “小七,我知道你的心在他身上,他走了,你的心也就死了,可人总得活下去,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多让人心疼。” 陆怀奇知道自己不能逼得太紧,“你也别急着回答,好好想一想,想多久都没关系,我总是 等你的。” 说罢,他不等靖宝开口,扭头便走。 扭头的瞬间,他一直紧握着藏在背后的双手,忽的松开来。 话终于说出口了,可真不容易啊! 一抬头,愣住了。 院门口一道人影,一只脚在里面,一只脚在外面。 陆怀奇神色大变:“你偷听?” “我刚到!” 高朝耸了下肩,反问道:“怎么,你是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 妈的! 刚刚那顿棍子,还打轻了。 陆怀奇冷哼一声,昂起头,挺起胸的从高朝身边走过,连个眼风都没扫过去。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就算顾长平坟头的草长一人多高,靖七看不上你,还是看不上你。不好意思,我听到了一句。” 高朝学着陆怀奇的声音,“我总是等你的。” 陆怀奇扭过头,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高朝,随即叹气道: “算了,我不和寡妇一般见识。” 寡妇? 高朝嘴角抽搐,脸皮也抽搐。 他深吸口气,眼皮往上一挑,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做了寡妇?万一……没有呢!” 陆怀奇心里一沉,蹬蹬蹬走到高朝面前,一寸寸缓缓逼近,“没有什么?” 高朝一脸无辜道:“怎么的,阴间的人听不懂我说阳间的话吗?” 陆怀奇终于破 功,一把揪住高朝的衣襟,气急败坏。 “姓高的,别给脸不要脸,没有什么,你给小爷说清楚。” 高朝看着胸口的手,冷笑道:“几个妈啊,这么有教养?” “高!朝!” “哎,我在呢!” 高朝嬉皮笑脸的应了一声,“叫你爷爷我什么事?” “砰!” 拳头贴着高朝的半边脸皮砸在墙上,高朝的心倏的停顿一拍。 陆怀奇慢悠悠的收拳头,放在高朝的眼皮子底前后看了看,脸上那傲倨的表情,仿佛在说: 孙子,不好意思,小爷我暴脾气,不喜欢和人瞎逼逼,一般就直接动手,这次,给我家小七面子。 说罢 ,手一松,转身就走。 走到拐角处,一脱离高朝的视线,脸上的傲倨裂成渣渣,拼了命的甩着手。 娘的! 真他XX的疼哎! 疼死小爷我了! 对了,他说的“没有”,到底是什么意思? …… 西厢房里。 钱三一对着一只精致的美人瓶,自言自语:“可惜我是个正人君子,只骗不偷,否则……瓶兄你就危险了。” “砰!” 门被一脚踹开,高美人像一只冒火的怪兽,蹬蹬冲进来。 钱三一忙把美人瓶放下,陪笑道:“怎么了?出门一趟,怎么气成这副死样子回来?” 高朝往他床上一躺:“被只 野狗咬了。” 钱三一:“……” 高朝:“早晚一天,我要打断他的狗腿,拔了他的狗牙,剁碎了做狗肉包子。” 敢情是个人啊! 钱三一脑袋凑过来:“那人是谁?靖七应该不是,这小子没了顾长平,就跟鱼儿没了水,蔫的很。难道说……是陆小爷?” 高朝哼哼,没说话。 果然是。 “陆小爷怎么你了?” 钱三一满脸的好奇,怎么一顿饭还吃出个新鲜出炉的仇家来? “钱三一,是不是兄弟?” “是!” “是不是发小?” “是!” “我被人欺负了,要不要帮我?” “必须要啊!但帮你之前,你能先说说他怎么欺负你的?” “单纯看他不顺眼。” 钱三一“……” 高朝眯着眼睛,“还有,他知道我们参与造反的事,那天我派小九去叫靖七回来,他就在边上。” 钱三一一怔。 怪不得那孙子饭桌上突然冒出那么一句话,差点没把他吓死。 “他没告发?” “没有。” “为什么?” “因为靖七,他喜欢靖七?” “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靖七什么体质? 吸引男人体质吗? 怎么一个个的,都对他有邪念呢? 钱三一实在觉得太不可思议。 “你眼珠子长在两个洞里是做什么用的?前几个月他 为了靖七,还挨了他爹一顿毒打,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钱三一愣了半晌,才叹道:“娘的,还有什么是你们锦衣卫不知道的。” 高朝咬了咬后槽牙。 有! 本来还以为这小子和他一样,喜欢男人,闹半天,原来他是知道靖七身份的! 以为顾长平死了,就想趁虚而入? 门都没有! 徐青山都没轮到,还轮得到他? 靖七生是顾长平的人,死只能是顾长平的鬼。 “说吧,怎么保护我们的师娘?” 钱三一正喝口茶压压惊,一听“师娘”两个字,“噗嗤”一下喷出来。 高朝手背上溅了些茶水,气得抬腿就给他一脚,“怎么着,难不成这辈子咱们还有第二个师娘?” “辈份升得太快,我有点惊吓。” 钱三一一侧身,堪堪躲过,“你说,要怎么保护,把他蒙起来打一顿,以示警告?” “你就这点出息?” “那你想怎么样?” “没想好!” 高朝翻了个身,丢给了钱三一一个背影。 陆小爷,你保重! 美人这个样子八成是在想什么坏主意。 你说你喜欢什么人不好,非喜欢靖七,恕我眼拙,那小子除了聪明点,有钱点,人长得清秀点,别的也没啥。 钱三一在心里默默的同情了一下陆小爷。 炮灰的命! 第六百二十二章 我也能撑过去 陆怀奇一走,靖宝临窗而立,久久不动。 阿蛮掀帘进来,望着爷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爷,热水备好了,沐浴吧。” “就来!” 靖宝应了一声,脚下却一动不动。 阿蛮心里直叹气。 高公子和钱公子怕不知道,爷只要独自一人的时候,便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也越发的少了。 靖宝洗去一身灰尘,从净房出来,却见房里多了一人,正是被陆怀奇赶走的靖若溪。 靖若溪一肚子话要说,实在等不到明天。 她起身接过阿蛮手里巾帕,“坐下,二姐给你绞头发。” 靖宝乖乖坐下。 靖若溪拿起一缕黑发,包在巾帕里,一点点擦拭。 “阿宝,后面你有什么打算?” “等秦生的婚事办了,便回临安府陪陪娘,把家里的事情理一理。” “我问的不是这个。” 靖若溪怜惜地看着自家兄弟。 寒窗苦读近十几年,本以为中了探花,进了翰林院,以后就一帆风顺,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永不录用意味着官场这条路走绝了,可阿宝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后面的路要怎么走? “二姐!” 靖宝扭头,嘴角一扬,微微笑道:“人生也不只读书做官这一条路 ,我也能和姐夫一样行商,也能开个学馆,教人读书,哪条路都是好路,只看我如何选。” 靖若溪默视她良久,“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二姐是怕我丢了官位,从此一蹶不振?” “从高处落下来,有几个人能振作的,何况你是生生受顾长平牵连。” 靖若溪面色悻悻,“连你姐夫都想不通,说好好的一个教书先生,做什么要跟着北府那头造反。” 靖宝目光偏了偏,“人各有志,二姐别再提他。”一提心里的念想就压不住。 靖若溪只当她怨怪顾长平,又道:“你姐夫说,等你歇够了,就带你四下走走看看,看看有没有商机,他和你一起做点事。” “世道会乱。” 靖宝摇头道:“这个时候什么生意都不会好做,你和姐夫说,只有买田庄,种庄稼,种草药,这两样东西才是乱世中最值钱的。” 靖若溪听了,若有所思。 “对了,二姐,你家小姑子住哪个院,我明儿去瞧瞧她。” 靖宝说的是与汪家和离的那一位,靖若溪苦笑道:“怕是见不着的,她如今一个月倒有半个月住在尼姑庵里,说是那里清静。” “那就算了,别去扰她的清修。” “ 杜钰梅如何?你不在京中住着,她一个妇道人家行不行?” “她好着呢,也不愿意跟我回来,说是想看看朝廷如何排兵步阵。” 靖若溪愣了半天,才叹道:“今非昔比了。” “可不是吗。” “你三姐变化也大,听怀奇说她花银子请了个西席,专门教她读书识字。” “大。大的好事!” 靖宝一拍掌,动容道:“三姐是真的悟了,她以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阿宝,成个家吧,这会子咱们不做官,也不必……” “二姐!” 靖宝打断道:“是不是陆怀奇和你说了什么?” 靖若溪见瞒不住,索性点点头道:“他说他心里一直有你,想让我帮着劝一劝。” “不必劝,我心里没他。” “婚姻大事,只说合适不合适,般配不般配,将来一个屋里生活,养儿育女,总能培养出感情来。” 靖若溪:“更何况,再没比他知根知底的了,你做七爷也罢,他入赘也罢,他都不介意。靖家正逢低谷,他……” “再低谷,我也能撑过去。” 靖宝嘴角有讥诮和不屑,“二姐这话以后不必再提,否则这高家的门,我是不敢再登了。” “你……” 靖若溪从未料 到阿宝说翻脸就翻脸,气得把巾帕往榻上一扔,提裙便走。 走到门口,又不甘心,扭头恨恨道:“你啊,难不成真要孤独终老?” “寻不到中意的,我宁可孤独终老!” 她说这话时,漆黑的眸里有着不一样的光。 靖若溪气都快气死了,哪还顾得上细看,跺脚便走。 不一会儿,阿蛮掀帘进来,拿起榻上的毛巾,“奴婢可从未见过二姑娘被七爷气成这样!” 靖宝:“陆怀奇既能说动她,也能说动娘。我若不态度强硬些,这一轮又一轮的,就没太平日子过了。” 阿蛮唇动了动:“奴婢知道七爷是在等先生,可若是昊王败了,先生他……” “就算昊王败,顾长平死,我也不会把陆怀奇拉来做备胎,你这丫头以后也给我死心。” 阿蛮:“……” 许久,她脑子里徐徐冒出一个问题:备胎是什么? …… 入金陵的第一夜,靖宝在陆怀奇和二姐的轮番上阵后,终于失眠了,直到子时二刻,才昏昏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她被院子里一个久违的声音吵醒。 “文若,文若,我来了,你的秦生来了,你怎么还不起床……我进来了!” “汪公子,我家爷有起床气 ,你还是去高公子和钱公子的院里先转转再来。” “成!” 汪秦生一阵风似的跑到另一处院里。 这次他学乖了,悄无声息的走到钱三一房里,张开双臂扑过去。 “三一,三一,我他娘的太想的你们啦!” 缩在被窝里的钱三一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挣扎道:“滚开,老子要睡觉。” 汪秦生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二两银子,让我抱一抱。” 被窝里的人顿时像乌龟一样,一动不动。 汪秦生得意非凡,冲东厢房喊道:“美人赶紧起来啊,今儿个天好,我带你们去游玄武湖,吃晚晴楼,夜游秦淮,起床啦,我的美人儿!” “滚--” 东厢房里发出一声暴怒。 汪秦生嘿嘿傻笑。 这小子,还和从前在斋舍一样,起床气大呢! “别滚啊,我带你们去泛舟湖上,看最美的景,晚上玩最带劲的妞,兄弟们,起床啦!” 话音刚落,只见高美人裹着被子蹬蹬蹬跑来,“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马上出发!” 高美人又蹬蹬蹬跑回屋,汪秦生看着他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高美人这么积极,绝不会是因为美景美食。 难不成…… 他现在喜欢女人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没有就是没有 冬阳下的玄武湖,波光粼粼,几叶小舟泛在湖上,悠闲之极。 船公看着面前五个锦衣公子,陪笑道:“公子们,老夫的船只能坐四个。” 五道视线,三道落在高美人身上,两道落在陆小爷身上。 时间:追溯到一个时辰前。 地点:暖阁圆桌。 事件:早膳。 人物:靖宝,高美人,钱三一,陆怀奇,再加一个已经吃饱饭的汪秦生。 高美人余光扫过某人,眼珠一转,道:“秦生,你把今日的打算再详细说说。” 汪秦生竹筒倒豆子,倒了个干干净净。 高美人:“你说是晚上要找妞的呢?” 汪秦生看了靖宝一眼,“这不……还得和文若商量商量吗?” 高美人一拍筷子:“商量个屁啊,她这个时候,正需要年轻美貌的女人,来化解她心里的悲痛!” 靖宝:“我觉得我不需要。” 高美人:“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靖宝:“……”算了,美人也是一片好意。 汪秦生:“……”我今天的安排,就是为了让靖七开心开心,毕竟,先生死了! 钱三一:“……”美人是不是想让靖七走回正道? 陆怀奇:“……”姓高的根本不知道小七是 女人,有屁用! 高美人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顿了顿又道:“女人不行,找小倌,我和靖七一人一个。” 靖宝:“……” 汪秦生:“……”哎,因为先生,文若直不回来了。 钱三一:“……”才说要走回正道的呢? 陆怀奇:“……”找小倌?不行,我得跟着! 高美人鼻子里吁出一道冷气:“陆小爷,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啊!” “要!” “不要!”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陆怀奇看着靖宝,皱眉道:“为什么不要?” 靖宝:“……”我现在有点怕见到你。 靖宝:“我这不是怕你和他们几个不熟悉,不习惯吗?” 高美人双手抱在胸前,高高的挑起眉:“一回生,二回不就熟了吗,陆小爷,你觉得呢?” 陆怀奇冷冷地看高朝一眼,转头再看向靖宝:“高公子说得对,慢慢就习惯了,再说,我在金陵府这几天,哪里也没去玩过。” 就为等你! 靖宝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行,那就一起吧!” 高美人:“一起,出发。” 一旁,钱三一余光扫过高美人微微扬起的嘴角,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觉得很诡异? 更诡异的是。 高美人听完船公的话后,笑眯眯道:“这事好办,秦生你带着三一,靖七一船,我和陆小爷一船。陆小爷,有没有勇气啊?” 你小子又想讨打! 陆怀奇心中冷笑一声:“能与高公子同乘一舟,荣幸之极,请吧,高公子。” “请,陆小爷! …… 五个人,两条船,虽然湖上冷风嗖嗖,但船公的号子一喊起来,就连心事重重的靖宝,都感觉到了万般舒畅。 汪秦生乘机说起和闻家姑娘的婚事。 靖宝和钱三一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插几句话。 但另一只船里,气氛便没那么融洽了。 船上两个人,一个摇着扇子看着天,一个垂着眼帘望着湖,谁也不作声。 直到两条船离得稍稍远了些,高朝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他“啪”的一收扇子,指了指湖面,“陆小爷,你跳湖吧!” 陆怀奇一副“你丫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你要是跳,我就告诉你昨天晚上的‘没有’二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高美人挑挑眉。 陆怀奇心里咯噔一下:这里头果然有猫腻。 “跳了就说?” “必须说!” “真话?” “必须是真话。” “为什么?” “想 折磨你一下。” “……” “想看你出丑。” “……” “也想找点乐子。” “……” “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想几个理由。” “够了!” 陆怀奇低呵一声。 昨天因为“没有”两个字,他在床上翻滚到半夜,必须弄明白才行。 回头小七要是问起来,就说是被高朝骗的,既能搏她同情,还能让她离姓高的远一点,一举三得。 更何况我会枭水,又身强力壮,冻不死。 “我跳。” 高朝一下一下拍着掌,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陆小爷好胆量,在下佩服佩服。” “公子爷,这湖可是不能乱跳的,万一……” “闭嘴!” 高朝扔过去二两银子,“没你的事。” 船公看看银子, 再看看陆怀奇,心道:老翁我劝过了,是你们自个找死。 “请吧,陆小爷,站着不动,不会是怕了吧!” “怕个鸟!” 为了小七,我他妈豁出去了。 陆怀奇脱了外袍,二话不说一个跃身便跳下湖里。 卧操! 这水真他娘的冷。 他咬牙浮出湖面,扒着船沿瑟瑟问道:“说,‘没有’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没有两个字,就是没有啊!” 陆怀奇 一愣。 高朝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水里的陆怀奇。 陆怀奇顿时明白过来:“你,你XX妈的耍我?” “耍你又怎么样?” 高朝得意的摇着扇子,“脑子长脑袋上,不是为了给你显高的,船公,我们划走。” “走你娘!” 陆怀奇什么人? 京中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亲娘老子都不怕的主儿,这辈子只在靖宝面前跌过软。 “这世上敢耍我陆小爷的人,特么的还没生!”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扒着船沿的手突然往前一伸,死死的抓住了高朝的脚。 高朝被陆怀奇的眼神吓得心惊肉跳,“你,你,你快放开!” “晚了!” 陆怀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用力一拽, “下来吧,王八蛋!” 刹那间,高朝的心脏几乎停跳,直直的往湖里掉下去。 比眨眼还快的仓促间隙,他扯着嗓子大叫一声,“靖七救我……唔……” 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下将他的声音吞没。 靖宝先是听到一声“靖七”,接着又听到身后的船公大喊:“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她吓得扭头一看。 浑身的血液突然停止了流动。 第六百二十四章 要死一起死吧 噗通! 水花溅起。 冰冷刺骨的湖水涌进嘴里,鼻子里,耳朵里……高朝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拍疼了。 他手脚胡乱的扑腾两下,忽的抓住了一条胳膊。 大喜过望。 高朝死命缠上去,双手顺势死死的抱住那人,然后就着那人身体一用劲。 脑袋探出了水面,他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陆小爷反被他压得沉进水里,生生灌了一口湖水。 紧急之下,他腹部一用劲,奋力一蹬腿,人又浮上来,咬牙大骂:“你XX妈……” 忽然停住了。 高朝两条腿死命乱蹬,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犹如一个濒死的人,找到了一块可以救命的浮木。 卧操! 这小子不会枭水。 他心里咯噔一下,疯了似的大喊大道:“救命啊……救命啊!” 可惜已经迟了。 他再好的水性也禁不住身上压了一个人,那人穿着厚重的锦袍,锦袍一沾水,分量更重。 更何况,他陆小爷的水性也就这样。 似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陆怀奇的脚,死命把两人往下拽;身上勾着他的高朝出于求生的本能,也拼命的将他往下压。 我日他姥姥的! 要死,就一起死吧! 陆怀奇脚往上一勾,反过来缠住高朝,两人同 时往湖底沉下去…… …… “醒了,陆公子醒了!” 陆怀奇呛出一口水,猛的坐起来,用一种十分呆滞木讷的眼神看着面前的靖宝。 “我没死?” “阎王不收!” “他呢,阎王收了吗?” 汪秦生的一声惊叫替靖宝做了回答:“醒了,醒了,美人醒了!” 美人? 高美人? 陆怀奇青筋根根爆出,挣扎着站起来。 阎王不收,我送他去,小爷我咬都要咬死他。 “还闹?” 靖宝一声咆哮,“陆怀奇你给我安份些。” 刚哮完,只听一旁高美人哑着声喊道:“小七,小九,给我弄死姓陆的, 快,快!” 靖宝简直要疯,蹭的一下冲过去,指着高朝的鼻子就骂,“要不要先弄死我,啊?一个个活腻味了,啊?” 高美人:“……” “阿砚?” “爷?” “这两人谁再敢多说一句,直接把人扔湖里喂鱼,哪个敢拦,我找人爆他的菊?” 所有人:“……”爆菊是什么意思? “秦生你去请郎中,雪青去通知我二姐,烧热水,煮姜汤。” 靖宝冲小七,小九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抬上马车,一个个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阿嚏 !” “阿嚏!” 陆怀奇和高朝同时打出一记喷嚏,然后在寒风中,冻成两只瑟瑟发抖的狗。 …… 抬回府,脱湿衣,泡热澡,灌姜汤…… 郎中匆匆而来,连脉都不用搭,一看这两人的脸色,就知道受了大寒,赶紧下针。 折腾了大半天,天色已暗。 什么夜游秦淮,什么玩最带劲的妞……统统成了浮云。 哪知前脚郎中刚走,后脚这两人就烧起来,烧得不省人事,嘴里都开始说胡话了。 一个是长公主的独子; 一个是宣平侯的爱子。 哪个出点事,别说高府吃不了兜着走,便是金陵府的官儿,也都眼着一起倒霉。 高家上上下下急作一团,恨不得把金陵府所有的郎中都请来才好,顺带着连汪家那头都惊动了。 汪秦生被他老子一顿臭骂。 大冬天的,游什么船,你小子是不是想作死? 可怜的新郎倌,也不敢还嘴,只能双手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七,小九和雪青三个人最惨。 大半夜的跪在寒风中,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要是主子有个三长两短,自尽吧! 这一夜,人仰马翻。 …… 陆怀奇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 那张说不上惨不 忍睹,可也懒得再让人多看一眼的脸上,是和鬼一样的惨白。 “小七呢?” 一开口,嗓音哑得不像样,雪青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指了指窗边-- 靖宝倚在窗边,目光冷冷地正看着他。 “小七,我……” “你闭嘴!” 靖宝视线挪开,陆怀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房间里还摆着一张床。 床边,坐着个垂头丧气的钱三一。 陆怀奇正纳闷呢,只见床上的人蹭的坐起来,然后又颓然倒下去:“他娘的,我怎么眼前一片黑啊我!” “姓高的,你怎么在我房里?”陆怀奇瞬间炸尸。 高朝一听这个声音,跟着炸尸,“姓陆的,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靖宝背手走到两人中间,稳稳一站。 “没蹬腿呢?都能喘气了?吵架多费口水,下来打一场吧,我看看谁能赢。” 陆小爷:“……” 高美人:“……” 靖宝头先偏向陆怀奇。 “小伙子长得挺帅,就是脑子是摆设,高美人让你跳湖你就跳,他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陆小爷:“……” 靖宝头再偏向高朝。 “来,给七爷我演个《西厢记》。” 高美人:“……” 靖宝:“你这演技撑起我大秦的一片天啊,可 喜可贺。” 高美人只觉得眼前更黑了。 靖宝手一指雪青:“你,去把他们的药端来。” 又一指钱三一:“你,给我端把椅子。” 雪青溜得比谁都快,没法子,七爷生气起来气场一米八,他心里犯怵。 钱三一端得比谁都快,没法子,这是他未来的师娘,长辈啊! “高朝,为什么骗陆怀奇跳湖。” 高朝裹着被子,眼神往左,往右,看上面,看地面,反正不看靖宝。 “陆怀奇,船公我审过了,你想知道什么‘没有’?” 陆怀奇挠着头皮,装聋作哑。 靖宝也不急,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陆怀奇装不出去了,扭头去看仇人,恰好仇人也正扭过头看他。 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一抹害怕。 害怕谁? 七爷呗! 陆小爷心想:我不能让小七知道我怀疑顾长平的生死,这无异于在她心口捅刀。 高美人心想:我也不能让靖七知道,我拿顾长平的生死吊着这傻蛋。 于是。 陆小爷清奇的脑子一转,冷笑道:“他非要拉着我坐一条船,我就问他是不是瞧上我了,他说你跳下去,我就告诉你到底有没有瞧上!” 高美人:“……” 靖七:“……” 钱三一:“……” 第六百二十五章 借刀杀人之计 瞧上你?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高美人:“于是他就跳下去,我说没有,他恼羞成怒,把我也拉了下来。” 我恼羞成怒? 陆小爷扭过头,无声吐出一句:呸! 靖宝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演变,扭头去看钱三一。 钱三一接受到高朝的“死亡视线”,一摊手道:“所以,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靖宝:“你信?” 钱三一:“你什么时候看过高美人主动和人一条船的--对了,美人,你为什么要和陆小爷一条船啊?” 美人的反应堪称神速。 “有一回,我们俩在温堂遇到,泡一个池子,我夸了一句他下面,他就觉得我对他有邪念,为了解释清楚,所以才……” “其实我对他没有邪念。” 陆小爷进行充份的补充,“就是他老往我那里看,我就有点疑心,毕竟这人不是什么正经人,也……” 钱三一眼尖,见高美人隐隐又有发怒的趋势,忙打断道: “哈哈哈,--哎,靖七,你怎么脸红了,怎么这就走了,还没审完呢,别走啊!” 一帮无聊之极的狗男人! 靖宝脚下更快,差点和拎着食盒的雪青撞个正着,“一会,让他们各 自搬回房。” “是,七爷!” 房里。 床上两人长松出一口气,同时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 陆小爷:姓高的,咱们这梁子算是结大发了,早晚一天弄死你! 高美人:谁弄死谁都不一定,我怕你吗? “爷,高公子,药来了,快趁热喝!” 两人接过药,深吸两口气,闭上眼睛一口气往下灌。 操! 真他XX的苦! …… 京城,皇宫。 “娘娘,王老爷来了。” 王皇后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宫女口里的王老爷,正是她的父亲王隐。 从前宫女称呼国公爷,再后来是尚书大人,如今无官无爵,可不就是王老爷。 王皇后指尖扣在茶盖上,“请他进来。 “是!” 很快,宫女引着一个中年发福男子进来,正是王隐。 王隐向皇后行过礼后,在下首处坐定,道:“太子这几天身子如何?” 王皇后:“受了些惊吓,已将他挪到本宫这里住些日子。” 王隐:“如此一来,娘娘辛苦了。” 王皇后:“自个骨肉,谈不上辛苦,弟弟如何了,本宫派去的几个老太医都怎么说,能不能站起来?” 谈起爱子,王隐面色一哀,摇摇头,“昊王下手忒狠,几个太医说哪怕接好 了,只怕下半辈子都得在轮椅上过。” 王皇后忽然摔碎茶盏,“咣当”一声,茶盅摔了个粉碎。 王隐站起来,故意往碎喳喳上噗通一跪,老泪纵横道: “娘娘,这孩子刚刚二十出头,一辈子还长着呢,可如何是好,求娘娘为王家作主啊!” “父亲,你当本宫不想吗?” 王皇后扶王隐起来,“我与他一母同胞,前朝之事,本宫原本还指望着他,只是最近皇上情绪不好,有些话提不得。” 王隐悲愤异常道:“王家两个儿子,一个断手,一个断脚,都折在顾长平的手里,可惜他死了,否则,我真想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王皇后神色微变,“顾长平已经是阎王殿里的新鬼,休再提起他。” 王隐:“娘娘,不是我非要提他,实在是你兄弟在家闹个不停。” 王皇后:“他闹什么?” 王隐:“他恨啊。” 谁不恨呢! 王皇后渐渐沉了脸色。 用太子和我兄弟胁迫天子,打的是天子的脸面,挖的却是我的心,恨之入骨。 王隐见皇后不说话,壮着胆子道:“他让我请娘娘一句话:父债子还,师债可否学生还?” “他是想……” 王皇后惊诧的看着王隐,王隐用 力点点头。 “新仇旧恨一起报,他要用高朝那几人的腿,来祭奠他断腿,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他就去死!” 王皇后心中惊悸到了极处,思绪反而平静下来。 自家兄弟和高朝他们有仇也不是一天两天,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怕是难的。 许久,她淡淡道:“这事,用不着你来动手,本宫有一招借刀杀人之计。” “娘娘,当真?”王隐大喜过望。 …… 天空一抹阴云,遮住了本就惨淡的冬阳。 纪刚看看天色,只觉头痛欲裂。 两天前,罪臣沈长庚在流放途中被人劫持,只留下了两具押送衙役的尸体。 皇帝震怒,立刻命当地知府彻查此事,哪知查来查去愣是没查出谁做的。 不光劫匪,连沈长庚的去向都成了谜。 当地的知府立刻上报朝廷。 皇帝看到密报,便把他叫到跟前,言语之间只问一件事: 放眼天下,有谁敢明目张胆的劫持朝廷罪臣?谁又在关心着一个罪臣的死活? 纪刚只觉五雷轰顶,胸口一阵窒息,喘不过气来。 只有一个可能: 沈长庚和顾长平根本就是一伙的,动手的是北府的人。 他在牢狱里呆了那么久,受审无数准次, 锦衣卫竟然从他口里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一个无能的锦衣卫指挥使,就等于一个后宫里不得宠的女子,早晚会被打入冷宫。 “纪指挥,小心脚下。” 纪刚猛的回神,才发现不远处站在一雍容华贵的宫装女子,正是王皇后,身后只跟着一圆脸宫女。 “臣失礼!” 纪刚忙快步上前,屈膝下跪,“臣请娘娘安。” “纪大人快请起!” 王皇后笑道:“本宫也是见纪大人这路走得魂不守舍,才叫住了你。” 纪刚站起道:“多谢娘娘,若无事……” “纪大人!” 王皇后出声打断,“既然遇到了,本宫倒有几句话想与纪大人说上一说。” 纪刚微愣了愣,忙道:“娘娘,您请说!” 王皇后叹了口气,“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本宫与皇上结发夫妻,皇上一日日愁眉不展,本宫在边上看着,也替皇上发愁。 可惜本宫不是男儿身,除了宽慰几句,不能替皇上分忧解难,纪大人。” 王皇后正色道:“你是皇上的肱骨之臣,你可别辜负了皇上和本宫对你的一片厚望。”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句话,让纪刚生出一背的冷汗。 这话,是什么用意? 可是皇上授意的? 第六百二十六章 树欲静风不止 纪刚忙又跪下道:“请娘娘安心,臣一定不辜负皇上、娘娘的厚爱。” 这一回,皇后没有再叫起,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其实本宫劝过皇上,臣子们长不出三头六臂来,差事办得慢就办得慢,多给他们些时间便是。但……” 王皇后话峰一转,声音陡然转厉。 “但差事办错了,就不可饶恕。沈长庚本宫且不说,那几个小的呢?屁股上真的都干净吗?还是说,你纪大人又被他们骗了?” 纪刚刚要张嘴,却听皇后又道:“我若是纪大人,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做官的人,还是头上的官帽最重要。” 纪刚大惊失色,后背的汗毛根根竖起。 …… “皇上有旨,请纪大人侧殿等候。” “不必了,我就在外面等着。” “这……外头的风冰冷,纪大人……” “我就想吹吹冷风。” 纪刚这话没有做假,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沉不下心来思考任何问题。 这会子除了呼呼的北风,再无一人说话,再无一事打扰,脑子渐渐清明起来。 他想到一件事。 当初在六合府查囤粮时,所有锦衣卫的人都有种鬼打墙的感觉。 他当时的判断是 :自己对上了一个极为聪明的大人物,这人的每一步,都算计在他前面,而且与他近在咫尺。 因为着急回京,他没有细究下去。 这人不可能是昊王,昊王必须坐镇北府;也不可能是顾长平,顾长平被困在京中。 那么这人是谁? 到底是谁在江南替昊王收粮、运粮,替他运筹帷幄,打点一切? 这仗开春打起来,绝不会是一年两年,如果我能查出这些,找到这个人,找到这个运粮的通道,是不是可以将功补过,保住自己的官位? 至于那几个小崽子…… 纪刚心中冷笑,皇后不过是想借刀杀人,替她胞弟王渊报仇。 只可惜她料错了。 锦衣卫除了皇上,谁都不会听命,更何况皇帝要倚重边沙那一位,那三个小子根本动不得。 “皇上有旨,宣纪大人进殿!” 纪刚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脚已被寒风吹得发僵,一只脚刚进殿,却见安宁侯周明初正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纪刚发现周明初的脸色难得一见的青白。 …… 周明初走出大殿,下台阶的时候不知何顾,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下去。 “明初,按理你与北府连着亲,朕 也要将你落罪,但朕知道你一心为朕。” “朕想来想去,那两个孩子只有放到你府里,朕才安心。” “以后每十天,你让大的那个给他母亲写封家信,每封信的末了叮嘱一句,让母亲照顾好父亲的身体。” 让母亲照顾好父亲的身体? 这是要用两个孩子作威胁,让妹子对枕边人…… 周明初不敢再往下深想,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的冷汗。 …… 王府。 王隐将娘娘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儿子听,末了又道:“这下,你可安心了?” 王渊掀了掀眼皮,不可置否。 “儿子,好好养伤,外头什么事都不用你管,你放心,有娘娘在,有爹在,没有人敢给你受一点点委屈,这仇早晚一天要报。” “给我两万两银子。” “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就说给不给?不给,我就去死。” “小畜生,小畜生!” 王隐气得胡子翘翘,却丁点办法都没有,“这十几日你乱糟贱了多少银子,咱们家虽说……” “两万两,少他妈废话,赶紧拿来!” “……” “爹,我都已经是个废人了,我拿银子能干什么,不就是摸着开 心啊!” “……” 你要不给我银子也成,帮我把腿治好,我要走路,爹,我不要瘫在床上!” 王隐又是气又是心酸,半晌扭头朝大总管看一眼,大总管立刻跑到帐房支银子。 半刻钟的时间,那银票已经送到王渊手里。 等房里没了人,他朝贴身小厮招了招手。 小厮赶紧上前,“爷?” 王渊眼露凶光:“一万两,找个厉害的杀手,把那三人的腿统统给我敲断。” 小厮吓了一跳:“爷,刚刚老爷说了,宫里的娘娘会……” “会又怎样?” 王渊一拳捶在床沿上,厉声道:“什么借刀杀人,什么锦衣卫,我统统等不及,我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让那三人尝尝断腿的滋味,快去!” “这……” “差事办好了,我给你找房媳妇。” 小厮眼前一亮,“爷放心,小的一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慢着!” 王渊双手撑着,艰难的起了半个身子,“高朝身边有一个小七,小九,功夫了得;靖七身边有个阿砚,也是个厉害的。” 小厮:“爷,我省得。” …… 年轻的身体,永远散发着朝气。 烧退后再养上两日,高、陆二人便又 生龙活虎起来。 陆怀奇想早些入部里把临安修渠的差事接下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姓高的和钱三一吃完喜酒,多半是会跟着小七回临安府。 小七跟这两人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 尤其那个姓高的,造反份子之一,鬼知道他和北府那边还有没有勾结。 不行,我得严防死守的跟着小七。 主意打定,陆怀奇什么人也没说,给靖宝和高正南各留下一封书信,趁夜带着雪青悄悄走了。 “所以,那小子就这么溜了?”高朝懒洋洋的捏着茶盅。 钱三一:“是啊,这下我们可以松口气,师娘护住,万事大吉!” 大吉个屁! 坑完高爷爷就想走,谁允许的? 高朝心里说不出的失落,恨不得立刻派人去把那小子抓回来,吵上个三天三夜,再狠狠干上一架。 “得了美人,正事要紧,吃完秦生的喜酒,咱们赶紧回临安府,边沙的事情还等着呢,别再节外生枝。” 高朝见钱三一脸上难得的一脸正经,遂默默的点了下头。 “对了,靖七的份子钱你出,我的份子钱是不是也可以代劳一下?” 高朝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妈的! 这小子正经不过三秒! 第六百二十七章 汪秦生的大婚 金陵府的规矩,初八大婚,初七晚上喝暖房酒,请几个要好的亲朋好友过来热闹热闹。 再找个三岁以下的童男子,在新房里睡上一觉,寓意早生贵子。 靖宝、高朝,钱三一都被邀请,他们三人不仅是客,还是汪秦生钦点的伴郎。 寒夜幽凉,星光惨淡。 汪府的暖阁里,桌上已一片狼藉。 四人略有薄醉,东倒西歪的坐着。 钱三一捏着酒杯:“秦生,恭喜你,秦淮河畔的姑娘今后与你没什么缘了。” “什么叫没什么缘,是彻底没缘。” 靖宝一手搭在汪秦生的肩上,“娶了媳妇,就安安份份过日子,别学着他们俩的样,整天花天酒地,没个正形。” 钱三一:“我哪里花天酒地?” 高朝:“我哪里没个正形?” 钱三一:“我舍不得银子花天酒地哩。” 高朝:“我那都是逢场作戏。” “信你们才有鬼!” 靖宝冲这两人翻个白眼,扭头拍拍汪秦生道:“说吧,新郎官,单身前的最后一夜,有什么感想?” 汪秦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毫无征兆的“哇”一声哭起来。 “我想先生,想青山,要是他们两个能来吃喜酒,该多好 ……呜呜……呜呜…… 先生啊,你五七都没过,学生就办喜事,大不敬…… 可是我没办法,我……我不想让我娘生气,她身上有病,被我气出来的,她含辛茹苦养我这么大,我……我不孝哩。 可我夜里常常想起你,想起你在国子监,在寻芳阁给我们教书,那时候,多开心,我们多开心啊……哇哇……” 听到顾长平的死讯,汪秦生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没出门。 就在富贵急得快自尽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走出来,蓬头垢面,眼睛红肿,视线滑过富贵,声音像从地狱里钻出来的一样。 “我饿了,给我饭吃,娘看到我瘦,会心疼的。”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顾长平半个字,回到金陵府,忙着办亲事,忙着在娘跟前尽孝…… 没有人知道,那个儒雅清俊的男子,每晚都无比清晰的钻进他的梦里。 “若赢,先生从龙这一点功劳,先生可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若输,你在官路,多多少少会受阻,到时候想着咱们师生一场,心里也别多埋怨先生,先生先和你陪个不是。” 汪秦生自己灌了自己一盅酒,一边哭,一边嗷嗷 道:“先生啊,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 靖宝、高朝、钱三一被他哭得酒醒一半。 默默的对视一眼,他们同时做出一个决定:顾长平还活着的事,坚决不告诉汪秦生。 既然已经摘出来,就别再来趟这趟混水。 老婆,孩子,热炕头…… 那才是他该过的日子。 他就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高朝吸了口气,一巴掌狠狠拍过去,“汪秦生,你他娘的给我出息点,哭毛哭 !” 钱三一把泪逼进眼眶里,“就是,跟个娘们似的!” 靖宝吸了吸鼻子,“娘们都比你坚强。” 汪秦生眼睛汪汪:“难道……你们都不难过吗?” 高朝:“孙子,明儿是你大喜的日子,难过个毛线。” 钱三一:“擦干眼泪给老子继续嗨!” 靖宝:“汪秦生,再说这个话题,就是拿刀捅我的心。” 汪秦生眼泪继续汪汪:是噢,文若才是最伤心的那个人。 高朝:“来,和兄弟说说,明儿晚上洞房的那点事都想好了吗?” 钱三一:“打算用什么姿势?” 靖宝:“人家第一次,你下手可轻点。” 汪秦生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高朝:“次 数控制在三次以内,否则新嫁娘受不住。” 钱三一:“最好让新娘子别叫太大声,据说有人会听壁角。” 靖宝:“那个……” 汪秦生蹭的一下站起来,连眼睛都羞红了,“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是好人,都给我滚回去吧!” 三人纷纷起身。 “慢着!” 三人纷纷顿脚。 汪秦生吁出口酒气,说出了他这辈子最豪气冲天的一句话: “明儿你们是伴郎,一个都不许迟到,都给我打扮的像样些,敢坏爷爷的好事,提头来见!” 那三只:“……” …… 翌日。 天未亮。 高朝站在铜镜前,对着镜子左瞧右瞧。 小七拍马屁,“爷今日英俊潇洒的不似凡人。” 高朝鼻孔嘲天,嗤了一声,“我本就不是凡人。” …… 钱三一站在铜镜前,对着镜子左瞧右瞧。 铜板:“爷,你是伴郎,不是新郎,太过了,容易抢汪公子的风头。” 钱三一:“是他说要打扮的像样些的,怎么着,你有意见?” 铜板:“……” 钱三一对着镜子又照两下,“我得给秦生涨涨脸。” …… 靖宝站在铜镜前,对着镜子左瞧右瞧。 “阿蛮,怎么样? ” “从未见过爷穿衣服这么高调过。” “你不懂,我是为了配合美人和三一。” 阿蛮:“……” 靖宝:“高美人是天生爱美,三一是想给秦生涨涨脸,我不能拉他们二人的后腿。” 阿蛮“噢”了一声。 “我还得连带着青山的那一份呢!” 靖宝又照了几下,方才趾高气昂的走了出去。 …… 闻家在乌衣巷。 汪秦生一身喜袍,骑着白马走在最前面,脸上微微带着笑。 身后是伴郎三人团,三人脸上的笑比新娘官还盛上几分,高昂着头,气势虎虎生威。 “左边的那个听说是状元,面相瞧着不错,一看就是个聪明的。” 钱三一:“……” 嗯,识货。 “中间那个是探花,长得可真是秀气啊,听说还进了秘书台。” 靖宝:“……” 不是听说,是的确进了。 “右边那个听说是长公主的儿子……天啊,天啊,我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男子,太俊了,你看他的眼睛,他的皮肤,放眼大秦,谁能比得上哟!” 高朝:“……” 废话,我才是美人呢! 前面的汪秦生,脸上的笑有些撑不住。 怎么就没有人夸夸我? 我才是今天的主角! 第六百二十八章 丢人丢大发了 “面相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做不了官!” “进了秘书台有什么了不起,到头来一场空!” “一个大男人长这么美,命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你们知道吗,新郎官的娘快不行了,所以才把婚事提前办的,说是要冲喜。要我说啊,别喜事变成了丧事。” 汪秦生的脸,唰的一下惨白如纸,身子一颤,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高朝冷笑一声,“刚才哪个蛆在说话,从粪坑里爬出来不容易。” 靖宝勾勾嘴角:“吠得那么厉害,不是蛆,是狗。真是奇怪,狗来这干嘛,不如回家看大门,还能体现狗的价值。” 钱三一大。大方方翻白眼:“畜生这东西,活着就是浪费粮食,污染空气,死了还浪费土地,自尽吧,我们还有狗肉吃。” 围观的人:“……” 汪秦生的脸一下子又红润起来,连腰板都挺直不少。 “还读书人呢,嘴这么臭,怪不得一个个被削了官,顾长平那反贼教出来的,会是什么好货色?” 哟,竟然还有回嘴的,特么谁啊? 三人同时瞧过去,嚯,竟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 高朝:“孙子,你放心,我的脚肯定没你嘴臭!” 靖宝:“以后,别嘴上挂着个恭桶就跑出来说话!” 钱三一:“我现在只想骂人,不想骂你 !” “……” 中年男子阴阴的看了三人一眼,羞愤的扭头就走。 高朝:“一个回合就走了,别走啊,咱们再战啊!” 靖宝:“算了,好汉不打落水狗!” 钱三一:“他应该感叹命好,徐大将军要在,废话都不会有一句,直接活活打死。” 那些说酸话的人一听打死,呼啦一下,脚底抹油。 汪秦生长长吐出口浊气,看着不远处的朱门,大喊一声道:“兄弟们,闻家到了,咱们迎亲去。” 高朝一乐:“抢亲罗!” 靖宝:“新娘子在哪儿!” 钱三一:“喜钱啊,快啊,朝爷砸过来!” 余下的人:“……” 这他娘的是读书人吗? 土匪恶棍还差不多! …… 都说上阵父子兵,抢亲兄弟情。 论文章,钱状元出口成章; 论算术,靖探花眼一瞄,嘴里就啪啪说出答案; 论手脚功夫……嗯,徐青山没来,但小七,小九,阿砚在。 小七将胸脯拍得砰砰砰直响,“来吧,谁上,我让他十招。” 小九和阿砚不说话,两人一言不合的就比划起来,你一拳,我一拳,拳拳到肉。 妈啊,看着就疼! 闻家堵在门口那帮起哄的男人立刻的,乖乖的让出一条道。 “还有谁?” 高美人摇着扇子,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 一片死寂。 高美人满意的笑了笑,冲身后得意洋洋的汪秦生一点头,道:“新郎官,路障已扫清,请吧!” 闻家男人:“……”敢情我们都是路障? …… 抢新娘,拜别高堂,八人抬的大轿在喧天的鼓乐声中,缓缓而起,穿过乌衣巷,沿着秦淮河,一直往北…… 汪家的正堂里,已挤满了人。 汪老爷端座在上首,夫人孔氏则被人扶着坐在下首,今日儿子大喜,她撑着病体出来受新人的礼,因为开心,脸上的褶子都乐开了花。 一对新人翩翩而至,身后是三个丰神俊秀的青年男子。 “吉时已到,新人行礼啦!”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片刻后,新娘已端端正正的坐在喜床上,微微低着头,喜帕遮住了她的脸。 汪秦生傻愣愣地站着,一脸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的表情。 喜娘递来如意称,交到他手上,“新郎官,掀盖头吧!” 汪秦生手轻轻有些颤抖,扭头看了身后三人一眼,方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掀起了那红得晃眼的盖头。 新娘慢慢抬起头。 那是一张粉中带嗔,细腻如脂的脸,含着一抹羞涩展露在众人眼前,红脸的瞬间,复又垂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 靖宝:“……” 真美! 高美人:“……”也就这样! 钱三一:“……”秦生这小子傻人有傻福。 汪秦生望着眼前一身红衣的女子,眼睛有些发直,愣了半晌,被靖宝推了推,这才缓过神来。 喜娘小心的用托盘奉上两杯酒,酒杯的后头用红线连在一起。 新郎一杯,新娘一杯。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偏过身,一饮而尽。 喜娘接回杯子,往榻上扔过去,“一俯一仰,大吉大利!”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恭喜声。 恭喜声中,有人从喜娘手里拿过花生、枣子之类的东西,朝坐着一对新人散得欢实。 汪秦生稍稍朝前坐了坐,挡住了大部份的五谷果钱,顺便把砸他的人一个个都记下来,心道:下回等你成亲,我砸你个满头开花。 “哟,新郎官真会疼人!” 人群里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媳妇喊了一嗓子,汪秦生羞的比新娘的脸还要红,都能滴出血来。 “新娘吃饺子啦!” 喜娘端上一碗饺子,夹起一个送到新娘嘴边。 新娘咬一口,嚼几下,眉头微微皱起。 喜娘笑滋滋的问道:“生不生啊?” “生!” 汪秦生勃然变色,怒道:“厨房怎么干的活, 生的还敢端上来,扔出去,换了熟的来!” “哎哟,我的新郎官啊!” 喜娘笑得直 不起身,朝向后的大姑娘小媳妇喊道:“你们说,生什么?” “生儿子!” 所有人轰堂大笑,笑声差点没把屋顶给掀了。 汪秦生眼前一黑,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完了! 丢人丢大发了! 高美人掩面:“……”我现在和他割袍断义,还来得及吗? 钱三一掩面:“……”真不想说这丢人的爷们,是我兄弟。 靖宝浅笑:“……”秦生真是个实在人,闻家姑娘有福啦! 喜娘娶了剪刀,告了声罪,小心的从新郎、新娘头上各剪了一小缕头发。 她说了些祝福的话后,手上麻利的把两缕头发盘在一起,用红布包起来,塞到枕头底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合欢被,枕畔香,寂寂天地间,我成了你的夫,你成了我的妻,你主外,我主内,你披荆斩棘,我相夫教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还有什么不满足! 汪秦生战战兢兢伸出手,握住了新娘的;新娘的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却轻轻的握了回去。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靖宝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眼神温柔而哀伤:先生,我们可有这一日? 高朝的笑凝在嘴角:我与谁有这一日? 钱三一垂下眼帘,眉心微微一皱:见鬼,我一个钱串串,怎么突然也想有这一日? 第六百二十九章 醉鬼的新婚夜 “开席了,前头开席了!” 靖宝忙跟着人群退出新房,目光一抬,却见靖若眉俏生生站在拱门旁。 料想是在等她。 靖宝与高朝、钱三一低语几句,方才走过去,“好久不见,二奶奶。” 靖若眉笑道:“七爷可要去我房里坐坐。” 怕他拒绝,又忙道:“不远,就几步路。” 靖宝见她眼神期盼着,遂点点头。 进到屋里,丫鬟上茶,靖宝静静的呷着茶,她专程等在路边,必是有事要说。 果然。 靖若眉咬牙道:“七爷,我想要一个孩子,求七爷成全。” 靖宝不知为何想笑,“你觉得这事求我合适吗?” 话没什么锋芒,靖若眉听得出淡淡嘲讽。 “七爷,我也不怕你笑话,二爷他很少与我同房,便是在一起,事后总有一碗避子汤送来。” 靖若眉声音哽咽。 “女人没个一子半女傍身,将来能依靠谁去?” “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知道,保全前头那两个呗。” “知道就好!” 靖宝起身道:“根子在前头,前头的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好坏都得自个受着。” “七爷,阿宝,弟弟!” 靖若眉泣不成 声道:“你说一句,比我说十句都顶用,我如今都改了……” “二奶奶,何必这般急呢。” 靖宝看着她,“没有依靠,靖家不是你的依靠吗?做好你自己的本份,你男人长眼睛,汪家二老也长眼睛。” 靖若眉一怔,靖宝已大步离开。 隔了许久,两行热泪从靖若眉眼中流下来。 靖家是我的依靠…… 我有依靠了?! …… 花厅里,酒席正盛。 靖宝去的时候,只见钱三一与高朝二人孤零零的坐着,汪府竟没有安排人与他们同席。 高朝见靖宝来,“不会是因为接亲那会,咱们把人吓住了吧?” 靖宝:“当然不是,主要是怕怠慢了长公主府的独子。” 钱三一:“咱们是伴郎,不是要去敬酒的吗?” 靖宝指着高朝:“他敬的酒,谁敢喝。” 正说着,汪秦生带着两位兄长走过来敬酒。 靖宝的视线对上汪家二爷的,不卑不亢的笑了下。 汪二爷与靖宝碰了下杯,再无多一句的话,眼神冷得跟冰渣似的。 靖宝依旧浅笑,末了对汪秦生道:“明日我们打算启程去临安府,这一趟能见你花好月圆,心满意足了。” 高朝拍拍汪秦生的肩:“兄 弟,你好好的。” 钱三一:“别太想念我们,终归会再见的。” 汪秦生望着他们,久久不语。 是会再见的,却不知何年马月,从此天涯相隔,什么都留不下。 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记忆都是真的。 “来人!” 汪秦生道:“去和三奶奶说一声,就说明儿我兄弟们就走了,今夜我要陪他们喝酒到天明,回头再向她陪罪。” 高朝与钱三一不吱声,同时看向靖宝。 靖宝轻轻一笑:“成,不醉不归!” 一旁,汪二爷目光落在靖宝身上,又不着痕迹的挪开。 …… 酒席设在水榭,月色悄然挂上枝头。 这桂花酿,有些浓烈。 汪秦生嘴里醉醉念,终于醉倒在他歃血为盟的三位好兄弟的手中。 高朝眸中有光:“傻小子!” 钱三一微笑,“醉成这样!” 靖宝半垂下眉眼,在汪秦生的耳畔低声道:“哪有洞房之夜舍了新娘,陪几个兄弟的?这么好的姑娘要珍惜。” 再抬头时,靖宝平平展出一个笑,“我们也学一学陆小爷?” 钱三一:“这小子知道我们不告而别,会哭!” 高美人:“哭吧,反正以后有人哄他。” …… 很多年后。 汪三奶奶与远嫁的闺中密友说私房话,密友问到她与与三爷的新婚之夜是如何过的? 温柔娴静的三奶奶想了想,淡淡道:“和一个醉鬼,能怎么过?” “三爷一定是太开心了。” “可不是吗,开心的第二天醒过来,哇哇大哭,都快水漫金山了。” “喜极而泣啊!” “并不是。” “那是?” “他的几个兄弟不告而别,伤心的。” “你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想退婚。” “那后来又怎么没退?” “算了,一个对兄弟都能这么掏心掏肺的人,对我差不了。” “那也就是说你们是第二天才同的房?” “没有。” “嗯,为什么?” “他紧张,说怕弄疼我,怎么都下不了手。” …… 金陵府去临安,快马加鞭需四五天的时间。 靖宝一行人马不停蹄,一口气赶到海宁府,骨头都折腾散架了。 还有一日就能到临安,高美人强烈要求歇一晚再走,靖宝命阿砚寻了间干净的客栈,开四间上房。 靖宝和阿蛮一间,钱三一和铜板一间,高美人单独一间,小七、小九、阿砚挤一间。 靖家在海宁县有几间铺子,既然来了,趁着天还没黑, 靖宝便带着阿砚去巡铺。 马车上一步一颠簸,高朝这几日都没睡好,在客栈沐浴更衣后,便倒头就睡。 小七命小九守着爷,自己陪阿蛮去采买明天路上要备的干粮点心。 钱三一无事可做,便带着铜板去海宁街上溜达瞧瞧。 正值隆冬,街市行人很少,店铺开门的也不多,钱三一转一圈,见没什么得趣的,便往回走。 南边的巷子长一模一样,几个拐弯后,主仆二人竟然在街巷中迷了路。 此刻,天已暗沉,霜雾扑天盖地的落下来,像在天地间洒了一层灰。 “爷,咱们问人吧!” “你去!” 正说着,却见巷子口立着一道瘦长的黑影,慢条斯理地向他们走过来。 “爷,那有人,你等着,我去打听打听。” 铜板脚下跑得很快,十来步便到了跟前,与那人说了几句话又蹬蹬蹬折回来。 “爷,他认识悦来客栈,说可以带我们过去。” 那敢情好! 钱三一远远的冲那人招呼了一声,“兄弟,谢谢了!” 那人点点头,“不必客气,快点跟上来,我还有事。” 钱三一一怔。 奇怪。 这人竟然讲的不是吴侬软语,而是一口地道的关中口音? 第六百三十章 那人像巢叶舟 钱三一有点举棋不定。 正在这时,那人已转身大步离开。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爷,走啊!” 铜板在一旁催促,这一催,钱三一便不再犹豫:“走!” 主仆二人跟着那人走过两条巷子,钱三一扭头往身后一看。 不对,怎么越来越偏僻了? 明明悦来客栈是在一条大街上。 他立刻停下来,冲那人大声道:“兄弟,你这路带错了吧?” 那人脚下一顿,高大的身形如同一片化不开的阴影,慢慢的转过身,向钱三一走来。 借着一点微弱的光,那人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刀刻般硬朗的线条,又带着不近人情的冷峻。 钱三一直觉不妙,脚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大喊一声,“铜板,快跑。” 可惜晚了。 那人突然发动,一把抓住铜板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铜板重重摔在地上。 卧操! 这身手太快了! 钱三一想跑,又舍不得扔下铜板一人,就这么愣神之间,那人已向他冲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被摔倒在地上的铜板忽的跃快来,往前一扑,死死的抓住那人的两条腿。 “爷快跑啊,他要抢你的钱。” 抢钱? 钱三一转身撒腿就跑 。 那人低头看一眼身后,手起掌落,铜板只觉得后颈一痛,人已昏了过去。 雾色中,那人脚下轻轻一点,跃上墙头。 钱三一只觉得耳后一阵呼呼的风声。 妈啊! 还是个会轻功的强盗。 他追上来没有? 是不是就在身后? 钱三一边跑边扭头去看,没提防失了重心,脚往前一冲,人已摔出数丈远。 痛! 钱三一倒吸着凉气想爬起来,不想脚踝碰着地面,崴了,动了一下,又重重摔在地上。 眼睁睁的看着霜雾中,那人从天而落,慢慢走到他跟前。 “你,你,你想干什么?劫财还是财色?” 话一出口,钱三一就后悔了。 这人和昊王的近侍凌巍不同,凌巍的眼睛里没有杀气,这人有。 “即不要财,又不要色。” 那人慢慢蹲下来,眉眼间凝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狠戾,“我要你的两条腿。” 话音刚落,他倏的站起来,抬腿狠狠踢下去。 “啪!” 一颗石子挟着劲道打过来,那人目光一凛,平地翻了个跟斗。 方才他站的地方却钉上了一个半寸长的莲花状的暗器。 “放开他!” 一道声音横出来。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忽的伸手抓起地上的钱三一,用力往外一 抛。 完了! 半空中的钱三一万念俱灰,抛这么高,不死也得残,他认命的闭上眼睛。 咦? 意想中的痛意没有传来。 好像有一双手硬生生接住了他。 钱三一睁眼一看,呼吸顿时困难起来。 “怎么是你?” 话刚起了个头,托住钱三一的手倏的一松,钱三一屁股着地,重重的跌落在地上。 “你就不能轻点……喂……喂,你去哪里……盛二,你去哪里,喂……” 盛二此刻已经跃上墙头,飞奔起来。 她跑得很快,在只有一脚宽的高墙上箭步如飞。 是他! 绝对是他! 虽然那道人影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她射出去的暗器一样,但……盛二嘴唇不禁发起颤。 那个身影很像是巢叶舟。 …… 钱三一颓然坐在地上,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慢慢才清晰起来。 不劫财,不劫色,只劫他的腿? 谁会这么变态? 但盛二怎么会突然出现? 他不应该在四九城吗? 正想着,有什么从墙上落下来,抬头,是一双漆黑无波的眼睛,与夜色相辅相成。 盛二看向钱三一的眼神,其实比这夜色冷淡。 这小子命真好。 纪刚接到皇命,再入江南查北府运粮的事,他一走,锦衣卫整 个运作自然而然由自己接手。 纪刚担心她趁机上位,便命她也跟着,把京中的事务交给了心腹。 她不耐烦与纪刚同行,也想早些入临安府,把消息传给靖七爷,索性比纪刚早一夜出发,一个人单枪匹马先入临安。 傍晚时分到了海宁府,见天要下霜雾,便找客栈开了间房,打算歇一晚再走。 小客栈条件差,许久不曾住过人,屋子里一股子霉味。 她开窗通风,顺势往下一看,正正好看到钱三一带着小厮在青石路上晃晃悠悠。 飞奔下楼再找时,却已不见了身影。 钱三一在,也就意味着靖七爷就在附近,她立刻四下寻找,恰好看到了那一幕。 钱三一见盛二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不由打了个激灵,“你,你,想干什么?” 盛二一把将钱三一揪起来,往墙壁上一推,凑近道:“说,刚刚那人长什么样?” 钱三一稍稍愣了下,心说你查案就查案,能不能离我远一点,男女授受不清,热气都喷到我脸上了。 不过。 近看看,这盛二长得还挺不错,皮肤泛着瓷一样的淡白,因为白,乌黑的眉眼显得更深沉。 “方脸,长得很硬朗,面相很凶,眉毛很浓,操着关中口音,对了, 这人眼窝很深。” 似有一根针往心尖上扎。 和眼前的文弱书生完全不同。 巢轻舟是典型的关中汉子,个高,彪悍,还带着一丝痞气,喜欢喝酒,酒量极好。 喝多了,大剌剌往盛二身上扑,一把揽过她的肩,冲她哈一口气,“闻闻,臭不臭!” 她要说“臭”,他就不停的冲她哈气; 她要说不臭,他就得寸进尺的把嘴努过来,“那你香我一个!” 酒香,汗臭,那是巢轻舟身上的味道,热烈而灼人,让人念念不忘。 盛二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喂,没别的要问了吗,喂?” 钱三一突然失了助力,只能脚一踮一踮的,“人命关天事情,你可不能这么随便阿,得问得仔细点。” 盛二恍若未闻,走到地上昏迷的人身前,用手在他鼻尖探了探,随即一个巴掌甩下去。 铜板幽幽醒来,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迷糊道:“二,二爷啊!” 盛二一声不吭,又折到钱三一面前。 她走得很快,步子很大,钱三一以为这人又要把他推到墙上,吓得赶紧往后躲闪。 哪知,他的一只脚虚点着地面,使不上劲,重心不稳,人直挺挺的往后倒。 老天爷,我今天晚上是只不倒翁吗? 第六百三十一章 这世界真复杂 盛二的一只手探过来,轻轻往前一拽。 钱三一晃了几晃,堪堪站稳。 “七爷在哪里,带我去见他!”盛二口吻冷淡。 钱三一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在海宁府?” 盛二望着他,眼神冷得跟冰碴似的,像在看一个傻子。 钱三一咽了咽喉咙。 怎么? 我的问题很傻吗? 还有,这人找靖七什么事? 想到这个问题,钱三一心沉了沉。 这人的身份是个锦衣卫,锦衣卫的密探遍布大秦,连陆小爷暗恋七爷这样私密的事都一清二楚…… 难不成这盛二已经知道了靖七造反的事情,要抓他回去? 钱三一狐疑地看着面前的人,脑子转得跟风火轮似的。偏偏这时,盛二往前逼近一步,眼尾上挑,勾出薄淡的弧度。 她这眼本就生得狭长,再这么一挑,便带出几分寒光。 虽然这光如夜里无迹可寻的风,又薄又冷,钱三一却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又生出另一种猜测: 刚刚那个要断他腿的人,根本就和盛二是一伙的,两人不过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演了出双簧而已。 否则,这盛二怎么能那么凑巧的“救”下他。 靖七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这小 子抓到他。 “我脚裸伤了,走不动路,不如让铜板回去报个讯,二爷住哪个客栈,要不远的话,我们就在客栈等靖七来。” 盛二只当钱三一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并没多想。 “叫你的小厮脚程快点。” “那必须的。” 钱三一心中冷笑,面上不显,“铜板,你过来。” 铜板靠过去,“爷?” 钱三一勾着他的肩,“你赶紧回去通知七爷,让他和美人……” 话说到这里,钱三一死命掐了一把铜板,把钢板疼的差点没叫出来。 “快去吧,越快越好,要快啊!” 铜板自小就跟着钱三一,主仆二人何等默契。 他眼睛红通通的看着自家爷,最后一咬牙,一狠心,“爷,小的这就去,爷自个当心。” “这小子会不会说话!” 钱三一对着盛二讨好一笑:“有二爷在,当心什么当心,二爷,咱们也走吧!” “跟上!”盛二扔下两个字,掉头就走。 钱三一扶着墙一跳一跳,故意走得很慢。 盛二回头,他哭丧着脸道:“二爷见谅,残了,走不快……哎哟,疼死个人啦!” 是男人吗? 盛二眼露嫌弃。 嫌弃吧,嫌弃吧! 钱三一撇撇嘴,我得尽量给靖七他们拖延出些时间 来。 …… 一刻钟的路,钱三一愣是磨了半个时辰。 “你就住这里?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钱三一开始胡诌,“二爷要不嫌弃,回头跟我们一起住,我让靖七帮你开个上房。” 盛二不理,“掌柜,二两牛肉,两个炒菜,一壶温酒,两碗米饭。” “马上就来!” “二爷,我也没吃!” 盛二:“再添一碗米饭。” 钱三一:“……”这么小气的? 酒菜上来,盛二拿起筷子就吃,吃相说不上差,但也绝对不好,狼吞虎咽。 钱三一陪着笑脸一点点试探道:“二爷这一趟来南边,是私事呢,还是公事?” “公事!” 我就说吧! 是为抓着靖七来的。 钱三一:“刚刚要断我腿的那人,二爷追到没有?” “跑了!” 身手那么好,一会翻个跟斗,一个施个轻功什么的,还有抓不到的人。 绝对是在演戏! 钱三一:“那么关键的时候,二爷出现了,我的运气可真好,来,我敬你一杯,谢过二爷的救命之恩。” “凑巧!” 精心设计的,可不就是图个巧吗? 几句话一摸,钱三一心中有数,正想着饭吃完后,要怎么拖住盛二这小子。 “三一,钱三一!” 钱三一惊 了一跳,这不是靖七的声音吗? 他怎么自投罗网了呢? 转瞬,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是舍不得自己。 哎哟喂!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能跑一个是一个啊! 他娘的,钱爷我和锦衣卫的狗贼拼了! 钱三一一把掀翻桌子,趁着盛二还没反应过来时,猛的冲过去,死死抱住他,大喊道: “靖七,美人,你们不用管我,快跑,快跑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客栈外的人,客栈里的人都惊住不动。 但,有一个人动了。 盛二看着那张与她几乎死死贴着的脸,表情慢慢开裂,瞳孔一缩,手伸到钱三一的后背,一拉,一摔。 钱三一疼得龇牙咧嘴。 他被摔了个狗吃屎! “……” 他一寸寸抬起目光,看到盛二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中染了红色,目光垂落下来,迸出两个字:“找死!” 接下来的一切,非常混乱。 美人:“哎哟,这是怎么了,自相残杀吗?” 靖七冲过来拦住盛二,“二爷,别生气,这小子他……不对啊,美人,你没和他说过吗?” 美人一脑门子懵逼。 我说过吗? 我没说过吗? 美人一拍脑袋。 “想起来,我想说,但他不 想听!” “我的天!” 靖七赶紧扶起钱三一,在他耳边轻声道:“三一,盛二是先生的人,他一直是暗中帮着先生的,你们在大牢里能毫发不伤,多亏有他。” 他是先生的人? 他竟然是先生的人? 钱三一恍惚的想,那就是一场误会。 既然是误会,他为什么要摔我? 毒妇啊! “我的爷啊,你没事吧!”铜板急得眼泪都掉下来。 怎么他家爷额头贴着一块牛肉,站在一地的饭菜中,一动不动呢? 钱三一根本听不见铜板的话。 他茫然向盛二看去。 盛二背着手,勾起嘴角,昂首向钱三一回看过去。 他的目光如刀如刃,勾起的嘴角如嘲讽,如讥笑。 我他妈丢人丢大发了!钱三一抬手,默默拿下了额头的牛肉。 “七爷,借一步说话。” 盛二冷冷看靖宝一眼, 一撩衣袍便往二楼去。 靖宝见他脸色凝重无比,来不及安抚钱三一,蹬蹬蹬跟着上去。 高朝揉揉鼻子,正要跟上去,盛二扭头冷笑:“我只说七爷,听不懂人话吗?” 高朝脚步一顿,一记刀眼向钱三一看过去:得,我都被你连累了! 钱三欲哭无泪。 这能怪我吗? 我哪知道这世道是这么复杂的? 第六百三十二章 人为财鸟为食 “二爷!” 靖宝掩门,冲盛二深深一揖:“我替三一向你陪个不是,换个角度来看,这样的人靠得住。” 盛二的脸色微微缓了下,半晌,道“叫他们两人上来,余下人在外头守着。” “多谢二爷!” 靖宝反身开门,朝楼下招招手。 片刻后,高美人扶着一瘸一拐的钱三一进门。 钱三一心有余悸地看了盛二一眼,赶紧找个僻静的角落,老老实实先坐下。 高美人关上门,也冲盛二做了一揖,“二爷大人有大量,我替我兄弟谢了。” 盛二表情极淡,但心里却不由一动。 她想到了盛大,那个便是寻到一块肉,都要分他一半的兄长,一言一行都是呵护。 “不必了!” 盛二眼中的柔光一闪而过。 “说正事,有三件。头一件,纪刚奉皇命再入江南查运粮通道,我比他先走一日,所以才凑巧与你们在海宁府遇着。” 这话砸下去,砸得靖宝三人心头一颤。 靖宝眉间轻轻地蹙起来,“他们这是想找到真正的运粮通道,然后切断。仗打起来,拼的是粮草,切断运粮通道,北府便支撑不了太久。” “你打算怎么做?”一旁的高朝突然问。 靖宝看着他,反问道 :“你的意思呢?” 高朝笑了笑,笑容很苦涩。 靖七好不容易把她自己,把他们几个从顾长平的事情中摘出来,如果再牵扯进去,那……说不定就真的连这条命都要赔进去。 “第二件事。” 盛二手指向钱三一:“我遇着他是偶然,救下他也是偶然,有人要断他两条腿。” “是王渊!” “是王渊!” “是王渊!”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如此默契连他们自己都惊呆了。 除了王渊,不会有人这么变态到,要断别人两条腿骨。 盛二面无表情的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第三件事,皇帝派了人去边沙。” “糟糕!” 高朝神色一变,“竟然同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而且……还先我们一步!” 钱三一拧眉:“这事实在不妙。” 靖宝:“二爷,皇帝派了谁?” 盛二:“定北侯! 三个字,像一记木棍夯在三人头上,靖宝的目光与高朝的一触即放,最后落在钱三一身上。 钱三一扬扬眉道:“这小子从小就在定北侯的身边长大,连功夫都是老侯爷亲自教的,祖孙的感情非比寻常。” 高朝用折扇敲着脑门道:“老侯爷这人最是忠君爱国,这事不好办了。” 靖宝两条眉毛,越拧越紧。 “不好办,也得办。” 盛二嘎蹦利落脆,“三件事,你们赶紧拿主意,别耽误时间。” “你……” 钱三一本来想说“你催什么催”,一看到盛二的眼睛向他淡淡看过来,不知道为何就改了口。 “别催,这三件都不是小事,得细细思量啊,先说王渊的。” 高朝冷笑一声:“他有什么好思量的,无非是花钱买凶,靖七身边有阿砚,我身边有小七小九,就你那头弱点,他可以趁机下手。” 靖宝看向钱三一:“断你腿的,有几个人?” 钱三一:“我就看到一个。” 靖宝:“身手怎么样?” 钱三一:“蹭的一下就不见了,蹭的一下又飞到我面前。” 这形容词? 盛二掀了掀眼皮,不冷不淡道:“只有千里捉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这人我们最好要想办法把他找出来。” 靖宝听他这话音,反问道:“二爷,有什么好办法?” 盛二指着钱三一:“就用他,做饵。” 所有人一怔。 高朝:“……”这盛二真是人狠话不多。 钱三一:“……”这是公报私仇。 靖宝断然拒绝:“不行,我不能拿钱三一冒险。” 盛二从腰后掏出 一把匕首,往桌上重重一放,“如果,我暗中护他左右呢?” 靖宝:“……” 高朝:“……” 钱三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变得很苍白,他急切追问的声调上扬,像是激动,“真的假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盛二将情绪都掩在眼中,淡淡道:“问那么多干什么,就说你敢,还是不敢?行,还是不行?” 这话问得极为微妙。 钱三一要说不敢,那就是怂;说不行,没有哪个男人会说自己不行。 但状元就是状元,他吸了口气,道:“盛二爷,你可想好了,这是个苦差事,可没一两银子给你当酬劳。” 盛二:“不用银子。” 钱三一:“我有没有危险?” 盛二:“我保你不死。” 钱三一:“残不残?” 盛二:“保你不残。” 钱三一摇头,还是不放心,“不行,你总得说个理由?” 盛二见他这么婆婆妈妈,索性道:“我看这人的身手,很像我以前追捕的一个江洋大盗,捉到人,我有银子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救我一命,我钱三一也不是怂人,成全你。 钱三一豪气十足道:“行。” 盛二听到这声“行”,当即起身冲钱三一道: “你坐过来,下面的事情你们商量。” “那你呢?” “我坐你那儿,闭目养神一会,累了!” 钱三一这才注意到这人一脸的疲惫,忙让出位置,“你坐吧!” 盛二一屁股跌坐下,手里抱着个匕首,闭眼就睡。 钱三一心说我要不要帮救命恩人盖个毯子什么的,再一想,这举动太娘炮。 还是算了! 靖宝:“现在就剩下两件事,一个南,一个北,咱们怎么办?” 高朝:“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钱三一:“对。” 靖宝沉默了。 高朝和钱三一都能感觉到她无声沉默之下的压力。 两件事情都很棘手。 身为七爷,他必须要出现在临安府,纪刚这人聪明绝顶,当初顾长平费了多少劲儿,才把他骗回京城。 但边沙那边,如果她不出现,仅凭高朝和钱三一,根本不足以说动徐青山,就算她亲自去,也只有三五成的把握。 “美人,三一。” 靖宝缓缓开口:“我想先回临安府,见一见温卢愈。” 高朝犹豫道:“你要不要先给青山写封信?” 靖宝苦笑:“人去都未必有用,何况一封信,再说,我们的信现在还能顺利到他手上吗?” 高朝哑口无言。 第六百三十三章 她是个弱女子 今时不比往昔。 靖宝心里很清楚,徐青山此刻已经是简在帝心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钱三一懊恼:“当初,我们就应该直奔边沙。” 高朝冲他冷笑:“我们这一个圈子绕过来,再往边沙去,那叫游山玩水,四处散心;如果直奔边沙,那叫什么?” 钱三一:“叫什么?” 高朝:“那叫不安好心。” 钱三一:“……” “见温卢愈,最好连夜就走。” 盛二眼皮都没睁开,“纪刚很快就到。” 靖宝站起来:“多谢二爷提醒,我们这就出发。” 钱三一看着自己肿得不像样的脚,哀号道:“才过了半月的消停日子。” 高朝欲哭无泪:“又他妈要在马车上颠来颠去。” 靖宝垂下乌黑的眼眸。 顾长平,你在哪? 我想你了! …… 北府。 白雪皑皑,冰封万里。 一白发老者推门走出来,李君羡迎上去:“如何?” 老者摇摇头:“骨头接得不错,后遗症还是有,阴天下雨会疼,再养三个月能下地,用医者的话来说--总是成疾也无咎。” “我替子怀谢过神医。” “倒也不必,若不是见他心性坚定,我也断不会是用 如此疗法。” 生生将两侧皮肉切开,直切到能看到折骨处,然后用药定,用圈箍,待三日后折骨箍好,再将两侧皮肉一针针缝合。 这种刮骨之痛,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住。 偏屋里那小子整整三天里,竟听不见一声哼,手里捧着一本书,任自己在他骨头里穿针引线。 仿佛那腿不是他的,真是个疯子! “以后别再来烦我就成。” 白发老者摆摆手,摇着头消失在风雪中。 李君羡走进屋内,屋里地龙烧得火热,炕前,顾怿正用打湿的巾帕一点一点擦拭着顾长平脸上的冷汗。 “卧床休息三个月,就能下地。” 李君羡在炕沿坐下,“这老小子脾气虽差,但论医术,这世上能强过他的没几个,不枉我花重金,那么远的把人请来。” 顾长平推开顾怿的手,气息有些不稳,“京中可有什么消息传来?那几个如何?他们现在人到了哪里?” 李君羡笑道:“你见我一次,问一次,这让我如何答?” “该怎么答,就怎么答。” “那几个已经从金陵府出发,至于到了哪里,消息还没传来,但京中有动作,纪刚又下江南了。” 李君羡收了笑:“我猜是为 运粮通道。” 顾长平搬动那只断脚,撑着身子缓缓坐起。 他入狱的一个月里,温卢愈做了一件极为明智的事: 拦住了想入京劫狱的段九良,借着天下的目光都在四九城里,二人合力把剩余的粮食运出江南,运往北府。 大功一件。 温卢愈的聪明魄力,与纪刚的心细如发比起来,略逊一筹,但只要温卢愈按兵不动,纪刚应该查不到什么。 “定北侯去了边沙。” 李君羡把药盏递到顾长平手上。 “我猜是在动你学生徐青山的主意,只可惜徐青山又刚打了一次败仗,比起他父亲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十二,万万不可小瞧这人!” 上一世,就是他给了你致命一击。 顾长平有种预感,大秦与北府的最后结局,只怕还是系在徐青山和十二的身上。 “我是他先生,这人什么禀性,我很清楚,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用得好,这人是把利剑。” 李君羡原本有些不以为然,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警觉起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锦乡伯叶锋已经在小范围的动兵了。” “他在试探。” 顾长平思忖道:“叶锋这人谨小慎微,喜欢谋定而后动 ,他家里还有妻儿,更舍不得死在战场上。” 话峰一停,他又道:“十二,想出其不意吗?” 李君羡眼睛一亮,“怎么说?” “所有人都以为天寒地冻,这仗打不起来。” 顾长平静静的看着李君羡的眼睛,“那是因为大秦的军队不习惯北边的冬天,但你北府的兵不应该。” “你是说?” 顾长平微眨了下眼睛:“这一仗如果胜了,赢的可不仅仅是士气。” “各地的藩王都在静观其变。” 李君羡接话:“若本王赢,他们自然按捺不住,哪怕只有几个加入本王阵营,本王也就少几个敌人。” “正是!” 顾长平拿过药盏,一口气喝完,吁了一声道:“兵贵神速,贵出其不意。十二,打一场吧,速战速绝,以清君侧的名义诏告天下。” “清谁?” “王家!” 李君羡两个眸子亮的跟狼似的:“我这就去布置。” “王爷?” “进来!” 凌巍掀帘而入,偷眼看看顾长平,道:“王妃跪在屋外,说是……说是向顾先生请罪。” 顾长平还没说话,李君羡已神色一肃:“谁准许她出来的?让她回去。” 凌巍犹豫着不动。 “怎么?” “王 妃说,要是顾先生不肯原谅,她便长跪不起。” 李君羡蹭的一下站起来。 “十二!” 顾长平低呵了一声,“小怿,扶我起来。” “爷?” “扶!” 顾怿拗不过,只得将顾长平架在身上,扶出屋子。 屋外,昊王妃周氏跪在雪地里,身上已披着一层薄薄的风雪。 “王妃请起。” 顾长平冷着脸,语调轻淡的点破:“苦肉计在我这里没用,折的是王妃自己的脸面。 这北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宫墙就那么高,闲言碎语拦不住,王妃自己不想做人,也得替两个孩子想一想。” 周氏呼吸一滞,难以形容的后悔突然塞满心腔。 可怎么办呢? 儿子写不出那样的信来,定是皇帝教唆的,可她如今在北府只是挂了个王妃的名头,别说照顾王爷,就是连王爷的面都难见。 这不是生生要逼死她吗? 不! 除了逼死她外,还有她的娘家安宁侯府。 “顾先生!” 周氏泣声道:“身为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来由不得自己,在这世间,只能任由别人摆布。顾先生,我只是个弱女子啊!” 顾长平垂下眸子。 没错。 她也只是个弱女子。 第六百三十四章 她必定会介意 北府的夜,只有耳畔呼呼的风雪声。 顾长平半倚在床上,逆着极其微弱的光,半边身子仿佛与浓稠的黑暗融在一起。 他们出京城,去南边,路过金陵府,应该会逗留几天,金陵府中有三个人牵着阿宝的心:高正南夫妇和汪秦生。 他们应该不会告诉汪秦生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为的是让那小子安安心心过日子。 几天后,他们会出发往临安府。 到了临安府,以阿宝的心性,必会去见一见温卢愈,共同商量如何应对纪刚。 再然后呢? 顾长平下意识去摸手腕上的玉佩,摸了个空,这才恍然意识到,玉佩在他入狱后,被锦衣卫的人抄走了。 手上空落的同时,心里也空下来。 再然后,以她的脾气和做事风格,她会想办法去一趟边沙。 徐青山这人无论对她,还是对那两个,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绕不过去的。 “齐林?” “爷?”应声的是顾怿,齐林伤势太重,还卧床不起。 “叫他习惯了,总也改不过来。” 顾长平艰难的转过身,“去,帮我拿纸笔来。” “我先扶爷起来。” “不必!” 顾长平搬动伤腿,撑着坐起时,纸和笔已摆在小几上。 “爷写什么? ” 顾怿将烛火拿在手上,低头一看,发现竟是几个地名。 “北府在这里,边沙在这里,中间相距约五六千里,正常速度车马应该是一个月。” “爷想做什么?” 顾长平气定神闲的又画上几笔,方才低低道:“不想做什么。”就想着她也是个弱女子。” “先生,李娘娘求见先生。” 顾长平用被子盖住伤腿,“请她进来。” 李敏智在外间脱去斗篷,方才进到里间。 冲顾长平行礼后,她道:“王爷让我给先生挑几个出佻的奴婢侍候,先生可要过目?” “不必了!” 顾长平不带温度地说:“我有顾怿足够。” 李敏智笑道:“先生,王爷说北地天寒,房里需要个暖床的,陪着说说话也好,回头等与七爷团聚,七爷若介意,把人遣了便是。” 顾长平脸拉下来。 李敏智忙解释道:“男人手脚粗,哪及女人照料的心思,先生的伤腿,王爷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连夜里做梦都惦记着。” “李敏智!” 顾长平直呼其名,“你介意十二的床上,有别的女人吗?” “我……” 李敏智一时没底,猜不透顾长平的心思,唯恐一句话失了分寸,惹他不快,半晌才道:“不介 意。” “是不想介意,还是不能介意?” “……不能介意。” “你不能,是怕背上嫉妒的名声,在十二跟前失了宠。” 顾长平落的每一个字清晰透亮,“七爷在我这里,永远不会失宠,所以我允她介意,她也必定会介意。” 李敏智的脸色一点点变白。 “把人带走吧,与十二说,他的心意我领了,但事情,到此为止。” “那……先生好好养伤。” 李敏智退出里间,在几个年轻漂亮姑娘不解的眼神中,率先走出去。 外面,风雪依旧,她却走得极快。 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在男人那里失宠,哪怕脸上装得再云淡风清,心里是酸的,是醋的,是焦虑难安的。 她的男人是北府的王,王怎能只有一个女人? 她告诉自己不要介意,要大度,要识大体……这世间有本事的男子,哪个不是妻妾成群 我守着自己的一颗心就好。 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话本子里的传言,不必信,也不能信。 可为什么看到顾长平,她竟然又信了。 她怎么能又信了呢? 正彷徨着,远远见风雪中走来几个人,待近了,才发现为首的,好像是…… “沈先生?”李敏智忙唤。 沈长庚脚下 一顿,微微迟疑了下,才恍然记起来,这人是在顾府有过一面之缘李氏。 “李娘娘安好。” “沈先生一路辛……” “娘娘,我急着去见子怀,失礼了。” 沈长庚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院中。 棉帘一掀。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 目光对上,眼睛里都有热意。 沈长庚冲过去,连人带被抱进怀里,嘴里骂道:“顾长平,你这个杀千刀的,我的小命差点被你吓没了。” “现在呢,活过来了吗?” 顾长平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 一入临安府,霜雾更大,冷风刮过来,能冰到骨头里。 高朝、钱三一对着火盆烤了半盏茶的火,才终于回了魂。 高朝:“靖七,他人怎么还不来?” 靖宝伸手点了点,“耐点心。” 入了临安府,她让阿蛮阿砚先回靖家报讯,小七去钱庄找温卢愈,自个则带着高朝他们到了楼外楼。 纪刚后脚就到,他们不得不掩人耳目。 靖宝拉开包房的门,冲伙计道:“来人,再添些热茶点心。” “是,七爷。” 靖宝转身,见窗前站立的那人,笑道:“二爷也来烤烤火吧,天怪冷的。” “不冷!”盛二头也没回。 这人可真闷! 钱三一 掀眼皮看盛二一眼,心道:将来哪个男人娶了她,十有八。九得活活闷死。 门吱呀一声推开。 靖宝以为是伙计,“先把冷茶撤下去。” 身后有短暂的沉默。 “这就是七爷的待客之道?” “温大哥!” 靖宝眼睛一亮,忙转过身笑道:“你来了!” 温卢愈冲她笑笑,目光飞快的扫过屋里的几人,掩门道:“哟,很齐全啊,汪秦生那小子怎么没来?” 靖宝道:“他刚刚大婚,温大哥,求放过!” 温卢愈想起他和顾怿算计汪秦生的事情,不由大笑两声,走到盛二跟前,颔首:“二爷,别来无恙!” 盛二冲他点点头,不置一词。 钱三一在心里“啧”了一声:不仅闷,还没什么礼貌。 “温大哥,快坐!” 他甜着小嘴儿,热络道:“那个,喝什么茶?吃点什么点心?” “状元郎别忙,先坐吧,到这里,我是主,你是客,该我招呼你。” 说罢,温卢愈冲高朝抱了抱拳,“长公主可安好?临安府冬季湿冷,高公子小心身体。” 高朝一直都想不太明白,为什么江南运粮这么重要的事,顾长平会交给温卢愈,这会听他几句话一说,明白了。 这人,八面玲珑着呢! 第六百三十五章 得罪我的下场 人到齐,点心也不用再上,直接上饭菜。 所有人心里都有事,匆匆填了填肚子便叫人撤下,重新上热茶来。 刚刚吃饭时,靖宝将京中的事情大致说了下,温卢愈沉默的听着,一声不吭。 等捧上热茶,他端起茶盅,正色道:“京中诸事,多亏大家齐心协力,我以茶代酒,敬各位。各位辛苦了,我打心眼里佩服。” 他清楚的记得那些日子。 自己远在临安府,虽然安全,但没有一刻是能把心放下来的,只有不停的对自己说:沉住气,稳住神,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便是对顾长平最大的助力。 “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其实连墓地都替那小子寻好了。” 温卢愈苦笑两声:“那些日子我把江南的粮都运出去,除了不想辜负他所托,还有一层原因是想着他若没了,这天下归谁,与我再无半点干系。” “温大哥,你把粮都运出去了?”靖宝诧异万分。 温卢愈看着靖宝,气笑:“你就不能关心关心你温大哥这些日子的心路历程吗?” 靖宝:“温大哥需要我关心吗?” 温卢愈:“……” 三十的男人,笑容端在脸上,心事全在内里,一身皮 囊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通风,外人看不见,谁都看不见。 “不需要!”他笑笑。 靖宝直视着他,“所有的粮食,真的都运出去了?” 温卢愈:“所有,全部,包括你粮仓里的那些。” 钱三一长松口气:“这叫歪打正着。” 高朝若有所思:“那纪刚来了也是白来,他应该查不到什么。” “未必!” 盛二清冷的声音横出来,“纪刚这人你们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 我的救命恩人不仅闷,不仅没礼貌,还很会泼冷水。 钱三一乜了盛二一眼,目光正要挪开时,忽然发现这小子白皙的耳垂后,有一颗细小的红痣。 那痣怎么长那里? 钱三一的呼吸轻巧的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镇定。 温卢愈:“如何留心眼?” 盛二:“说不上来,这人常常出奇不意。” 靖宝:“那就是见招拆招?” 温卢愈微微一诧,这话似乎顾长平也说过。 盛二:“除此之外,还要把一切痕迹统统抹去。” 靖宝接话道:“温大哥,这运粮通道后面用不用?” 温卢愈:“北府那边暂时没有消息来,但我想,应该是要用的,那边缺粮呢!” 靖宝斩钉截 铁道:“不用以后如何,这会咱们先让他消失不见,保全大家要紧。” “有道理!” 温卢愈站起来:“事不迟疑,我这就去办。” “温大哥稍等。” 靖宝唤他坐下:“你看南边这里,我能不能走得开?” 温卢愈一怔,“靖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靖宝:“边沙,见徐青山。” 他? 温卢愈脑子转了几转,立刻明白过来,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盛二抢了先。 “七爷和高公子,随意。他……” 盛二指着钱三一。 “必须留下。” 桌上所有人,都是一愣。 钱三一除了一愣外,心更是狠狠的跳几下,心说你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也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太霸道了吧! 他冲盛二一点头,然后客客气气道:“二爷留我下来,是打算……” 盛二:“你是饵,钓上鱼才能走。” 钱三一:“……” “不是……”钱三一理了理思路,“要是鱼一直不上钩呢?” 盛二:“不会,杀手拿了钱,就等于立下了军令状,不出三天,他就会来。” 钱三一不干:“那不行,我们三人同进同出,一个都不能少,你还是……” 盛二: “是不是男人?” 钱三一:“……” 盛二:“能不能言而有信?” 钱三一:“……” 盛二:“得罪我的下场,好好想想?” 钱三一:“……” 靖宝咳嗽几下,打断二人说话,“三一,要不你留下,回头我让帐房支你一千两银子,吃点啥,买点啥,你随意。” 兄弟,有钱总行了吧! 高朝暗暗用脚踢踢钱三一的,“是啊,边沙那边风又大,雪又大,你在这里,还能帮着温大哥一把。” 兄弟,盛二这人是咱们安插在锦衣卫的一个眼线,你可别得罪了! 温卢愈看看盛二,再看看钱三一,配合道:“钱兄弟,留下来吧,二爷刚刚也说了,纪刚这人厉害的很,我一个人也确实力不从心。” 钱三一:“……” 怎么,我状元郎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了? 他当机立断:“只要二爷护我平安,我愿意留下来。” 若杀手一路跟着他们三人去边沙,耽误行程不说,靖七和美人还有危险。 不妥! 盛二面色平淡的掀了钱三一一眼,然后视线落在靖宝身上。 “不要偷偷摸摸去边沙,大张旗鼓反而好,让高公子做主导,更好。我先走,晚上 会来找你的,钱公子。” 钱三一暗暗磨了磨牙,心道:他这话说的,听上去像是在幽会我似的。 靖宝和高朝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微妙的抖了抖,幸好,这人是顾长平的朋友,否则…… 温卢愈跟着起身,“我也去忙。” “温大哥!” 靖宝跟着站起来,深吸口气道:“江南的事情拜托你了,等我从边沙回来,我再与温大哥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这丫头! 是在替顾长平安抚他呢! 温卢愈伸手揉揉靖七的脑袋,叮嘱道:“边沙寒苦,这一路不会太顺,你自个要小心。还有……” 他想了想,故意道:“其实也别太实心眼了,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比如你面前站着的一个。” 高朝:“……”也撬顾长平的墙角,妈的,我想抄家伙。 钱三一:“……”又来一个有邪念的,这特么还没完没了了? 只有靖宝淡淡一笑:“嗯,是很多,所以,我一点都不想他,也一点都不急。 ” 温卢愈哈哈大笑:“这就对了,该想的人是他,该急的人也是他。” 高朝:“……”完了,误伤友军。 钱三一:“……”还好,这个是正常的。 第六百三十六章 这小子听你话 到家,场面一如想象。 靖家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都迎了出来,唯独不见陆氏。 靖宝与靖若袖打了声招呼,直奔内宅,到了陆氏床前,等不及李妈妈递蒲团过来,扑通一声跪下。 床上的陆氏,眼窝深陷,下巴削尖,整个人苍老十岁不止。 靖宝只觉得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 陆氏看着阿宝全须全尾的跪在她面前,二十年争强好胜的心,一下子被人掐灭了。 这些日子她不停的求神拜佛,只求两件事:头一件,儿子好好的;第二件,靖家好好的。 菩萨显灵了。 陆氏叹了口气,道:“我这病是急出来的,为你爹,也为你。如今你回来,我病就好了大半。” 靖宝抹了把泪,道:“儿子不孝,劳母亲担心。” 陆氏摇摇头叹道:“也是件好事,至少以后不用再为你担惊受怕,母亲老了,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你们一个个都平平安安。” 命运这东西,因果循环,福祸相依,谁又说得准呢! 说到底,还是她年轻时要强,把好好的女儿扮作男儿,才惹出今日的祸事。 靖宝听她这样说,像是心尖上被人掐了一把,又酸又涩。 从前读书时,母亲对她管教颇严,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从没有往后退一步的时候。 自己即是她的儿子,更是她的脸面。 这张脸面让母亲在婆家挺直腰板,在娘 家昂起头,这是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的执念。 她也乐得当她的脸面。 内宅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小的一个院子便是她的整个人生。 她不要那样活一辈子。 七情欲,各取所需,感情如此,亲情更是如此。 靖宝一直以为,母亲哪怕是死,都舍不得撕下这张脸面,谁又曾想到…… 她竟然撕下来了。 “娘!” 靖宝背过身抹了把泪,“您放心,我总不会让您失望的。” 陆氏只当这话是安慰,朝李妈妈看过去,“快把七爷扶起来,地上凉,可别着了寒气。” 靖宝自己爬起来,“这次高朝和钱三一也都同我回了靖府,京中风声鹤唳,他们跟过来避一避。” 陆氏对这二人的身份,知道的一清二楚。 “好生招待他们,缺什么,少什么,只管与你三姐说,她如今当着一府的家。” “爷,爷,大事不好了,高公子和钱公子打起来了。” 阿砚冲进来,“劝都劝不住,爷快去瞧瞧吧!” 靖宝脸色微变,冲陆氏行礼道:“母亲,我去瞧瞧。” “快去!” 陆氏撑着坐起来,又忙朝李妈妈递了个眼神,李妈妈会意,悄悄的跟在七爷身后。 有李妈妈这个耳报神在,京中二公子的动静源源不断的传到陆氏耳中。 “太太,高公子嫌弃咱们靖家的火盆有股烟火味,非要换上好的银丝 炭来,钱公子骂高公子闲人屁事多,两人一句话不合,就打起来了!” “不仅打起来,还扯起了旧帐。高公子说钱公子整天跟着他混吃混喝,就是个骗子!” “钱公子说高公子一个大老爷们,整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娘炮。” “高公子气闷了,要去边沙找徐青山,他还说立马要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半刻钟都呆不下去。” “不好了,太太,不好了,高公子非要拉着咱们家七爷一道去,七爷要不陪他,他就放把火把靖府给烧了。” 陆氏:“……” 陆氏挣扎着起身,“快,快扶我过去。” …… “太太来了!” 屋子里,吵闹声骤然停止。 李妈妈扶陆氏进去,高朝和钱三一立刻围上来。 高朝:“太太,你就说吧,七爷借不借我?” 钱三一:“太太,你评评理,这人……这人在自己家挑剔也就得了,在别人家也挑剔,说说他,他还打人,有这么霸道的吗?” 高朝:“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你配说吗?” 钱三一:“你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和我一样,是个平头百姓。” 高朝:“老子是皇亲国戚,谁跟你是平头百姓。” 钱三一一脚踹过去,“钱爷我就弄死你个皇亲国戚。” 高朝:“小妇养的,敢打高爷爷我,着死!” “够了!” 一地狼藉里蹲着的靖宝,怒 气冲冲的走到陆氏跟前,噗通一声跪下,“母亲,儿子不孝,带了这么两个……” “行了,都别再说。” 陆氏怕儿子说出难听的话,立刻打断,顿了顿又道: “阿宝啊,你就陪高公子去吧,家里有你三姐在,不用担心;钱公子,你要不跟着去,留靖府住些日子,再回京城,难得来一趟,得好好玩玩。” 钱三一冷笑一声,“我留下,鬼才跟他去呢!” 高朝冷哼:“你他娘的也别跟着我,看着就来气,我还想多活几年。” “钱哥儿,高哥儿,我知道你们丢了官,心气儿都不顺,可人这一辈子,谁没个起起落落,坎坎坷坷,路还长着呢!” 陆氏扭头交待道:“李妈妈,晚饭多添几个菜,烫两壶米酒给哥儿三个,不许多喝,不许闹架,都好好儿的,别让家中父母操心。” “是,太太!” 陆氏一走,房里陷入了沉寂。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滋味。 高朝:“我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亏欠过一个人。” 钱三一:“我真想把我身上的银子,统统都给太太拿去花。”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靖宝极为理智道:“去我书房,把事情商议一下,美人,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 高朝:“好!” 钱三一:“边沙山高路远,又是寒苦之地,你们要把预备的东西先预备好 。” …… 书房的灯亮了半夜。 连满嘴跑火车的钱三一,脸上都没了嬉笑之色。 靖宝:“美人,我们轻车简行,御寒的衣服和吃食带够便成。 ” 高朝点头:“我带小七,小九, 你带阿砚不够,还得带一个。” 阿蛮是个女人,狗二蛋还小,元吉手上没有功夫。 靖宝想了想道:“一个阿砚应该就够,多了,反而让人起疑心,别忘了,你是突发其想才拉着我去边沙的。” 高朝想想,“有道理!” 靖宝目光一斜,看向钱三一:“虽说有二爷暗中保护你,你自个也得多留个心眼。” 高朝也不放心:“实在不行,我把小七留给你?” 钱三一摇头道:“你把小七留给我,那杀手还会来吗?我这饵岂不是白放?” 靖宝叮嘱:“有难事找温大哥,这人黑道白道通吃,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必须找他!” 钱三一突然话峰一转,“开钱庄的人,我闻着他身上的钱味儿,就想扑上去。” 靖宝、高朝:“……” 钱三一话峰又突然转回来,“倒是你们,想清楚见了青山怎么说。” 高朝目光立刻看向靖宝:“这小子听你的话,你得好好想想。” 靖宝沉默。 过往与徐青山那些桩桩件件的事情,一股脑儿钻进她的脑子里, 走马灯似的。 徐青山,你还会义无反顾的站在我这一边吗? 第六百三十七章 二爷和钱三一 钱三一回到院里,只觉得脚上火辣辣的疼。 脱了鞋子一看,这脚根本没好,似乎更肿了些。 铜板早就问阿蛮要了红花油,侍候爷沐浴后,把红花油一点一点抹到脚踝处。 揉了好一阵,见爷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便悄无声息的吹灭了蜡烛,掩门离去。 屋里安静下来。 月色透过窗户透进来一点,昏昏沉沉的照在地上。 钱三一翻了个身,正欲沉沉睡去,忽听得窗外轻轻一声咳嗽声。 是盛二。 他这才想起白日里,盛二说晚上要来找他。 钱三一缩在被子里等了一会,偏偏窗外再无任何动静,不由暗自磨了磨牙。 这人睡哪里? 难不成就在外头守一夜? 大冬天的,他冷不冷? 越想越觉得窗外头有什么东西在勾着他,勾得他心痒痒的。钱三一掀开被子,单脚跳到窗户前,砰的一声推开。 压根没人。 那刚刚的咳嗽声是…… “往上瞧。” 钱三一忙抬头往上看,却见香樟树上隐隐绰绰蜷缩着一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你,你不冷?” “睡你的,少管。” 当我愿意管你闲事? 你冻死跟钱爷爷我有半毛钱关系? 钱三一正欲关上 窗户,一想,不对! 这女人要是冻死了,谁来负责他的人生安全? “哼!” 钱三一目光一瞪 ,“二爷就是这么护我周全的?那杀手这么厉害,破窗冲过来,榔头敲到我腿上的时候,你才从树上跳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盛二:“……” “赶紧的给我死进来,就藏到床底下。” 钱三一怒骂道:“钱爷爷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唔!” 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捂住了他嘴。 抬眼一看,是盛二。 这小子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钱三一瞬间就想到了她耳垂后面的那颗红痣。 “钱状元,我这速度,黄花菜凉了没有?” 钱三一一动不敢动。 这速度是可以的,但这手…… 骨节分明,掌心软软的,要命的是还有股说不出的淡淡的幽香……能不能挪开? 手,突然松开。 盛二灵巧的翻身越进房里,借着月色去看钱三一的身下。 钱三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忽的脸一红,头皮都炸开了--自己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这女人应该什么都能看到1 “你瞎看什么瞎看!” “……” 盛二挑了下眉,也不言语,忽的展臂把他往床上一推。 钱三一大惊失色。 “哎,哎……你,你做什么……我就知道你对我没安什么好心,一定是对爷起了邪念,你……给我滚开……” 盛二恍若未闻,顺势抬起他的一只脚。 “姓盛的,你他娘的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我……” 声音嘎然而止,钱三一撑着半个身子抬头看。 惊呆了。 盛二抓住那只伤脚,“叭”的一记打过去。 “啊……疼!” 钱三一闷嚎,疼出一身的冷汗。 “祖传的跌打膏药,管用。” 说完,盛二往下一趴,腿轻轻蹬地,身子往床底下赤溜一钻。 钱三一呆愣。 他万没有想到盛二会突然来这么一手,这在他的行骗生涯里,完完全全是个全新的体验。 这体验说不上好,但也绝对不差。 自己的脚被她抓在掌心里,好像……好像…… 钱三一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挠了挠眉骨,悻悻关上窗,朝床底扫几眼,方才一颠一颠躺回床里。 屋子里静极了。 脚上的药膏凉丝丝的,鼻尖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钱三一用力嗅嗅,才分辨出这若有若无的味道是酒香。 敢情这女 人来之前,还喝了酒! 一个女人怎么能喝酒呢? 他翻了个身,撇撇嘴想,女人和男人共处一室,可不是借点酒壮壮胆。 又一想。 不对! 借酒壮胆的人,应该是他。 这女人要是对他动了点心思,自己哪有半分抵抗力啊,还不得乖乖受着。 “二爷,睡着了?” “……” “这么快?” “……” 好吧,大家一起闷死算! 一阵困意袭来,钱三一打了个哈欠,便沉沉睡去。 清浅的呼吸声传来,盛二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射出两道幽深的光芒。 巢轻舟,我在等着你来! …… 翌日 ,天刚蒙蒙亮。 一辆宽敞的马车驶出靖府,直奔城门而去。 远远的听见马蹄声滚滚而来,驾车的阿砚抬头一看。 正是锦衣卫的人。 为首的纪刚一身劲装,腰配大刀,头上带着黑色的帷帽,帷帽下的半张脸紧紧的绷着。 纪刚远远就看见有辆贴着“靖府”标志的马车驶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扭头看一眼,总觉得那驾车的人有些熟悉。 记起来了,是靖七爷身边的小厮。 这么早,靖七爷出城做什么去? …… 靖府的马车顺利驶出临安府,走了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便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下来。 小七吹了一记口哨。 不消片刻,小九驾着一辆马车从树林里出来。 小七翻身下马,掀开马车后往里瞧了一眼,咧嘴无声笑笑。 半车的避寒衣裳,半车的吃食,撑到边沙,应该够了! “人都齐全了!”高朝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回爷,齐全。” “出发。” “是!” 车里。 靖宝和高朝围着小几,目光盯着几上的一方小小的地图,这地图是温卢愈连夜派人送他们的。 温卢愈十来岁的时候,曾去过一趟边沙,虽已过去近十多年,但多少有些记忆,于是照着记忆简单的画了几笔。 “你们负气而走,不出山海关前,路上一定不能走太快,因为你们的行踪瞒不住,一定会传到皇帝耳中,所以,要装出气定神闲的样子。” “出了山海关,便是荒凉之地,人烟稀少,每五百里一个驿站,这个时候你们可以加快速度。” “到了甘肃,便是茫茫沙漠,这就离边沙越来越近了,这个时候你们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常常有边沙诸部落的人神出鬼没。” 靖宝想着温卢愈叮嘱的每一句话,心中很暖。 第六百三十八章 别把鱼儿吓跑 锦衣卫直奔临安府衙。 盛二等在门口,冲纪刚一抱拳,“老大,临安府知府已等在里面,请。” 纪刚扫了盛二一眼,“盛抚镇什么时候入的临安府?” “前儿在海宁府歇了一夜,也是昨儿才到。” “查到了些什么?” “这鬼天太冷,冷到骨头里,便缩在客栈没出门,一切等老大来了再说。” 边上有锦衣卫插话道:“盛抚镇还不如和我们一道走,路上好有个照应。” 盛二:“我独来独往惯了。” 纪刚皮笑肉不笑,“二爷这性子,有些不合群啊?” “天生性子就淡!” 盛二漠然道:“再说了,干咱们这一行的,还是少合些群为好,免得被人猜忌。” 纪刚听出这话里有埋怨他的意思,脸上没有半点尴尬。 按理,这一趟差事自己不应该带着盛二,但顾长平一事后,他对盛二又起了几分戒备之心。 这小子人狠话不多。 为了防止他踩着自己上位,他只能把人带在身边看住。 纪刚为了安抚人,压着声儿道:“二爷何必说那些牢骚话,左抚镇一位,我总是留给你的,这次让你跟过来,是咱们兄弟二人齐心协力。” 谁 XX妈的跟你是兄弟! 盛二心中冷笑,脸上却浮出一丝动容,“多谢老大。” 纪刚满意点点头,“江南的事情,二爷还要多出些力。” 盛二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昨儿也不是全无收获,靖府里十分热闹。” “说来听听!” “高朝和钱三一不知为何,打了一架,动静闹很大。高朝逼靖七跟他去边沙,说是要离钱三一远一些。” “去边沙?” “是。陆夫人出来调停了半日,也没有调停好,只得让靖七爷陪着高朝去边沙转一圈。” 纪刚皱眉:“那钱三一呢?” 盛二:“留在靖府,混吃混喝。” 所以,他刚刚看到的那辆靖府马车,里头坐着的是靖七和高朝? 临安到边沙,何止千里,这两人就带一辆马车,两三个侍卫,这不是上赶着去死吗? 这高朝到底是锦衣玉食的皇族公子,哪里知道边沙寒苦。 这靖七爷也是傻,竟然…… 纪刚眼睛一眯,突然想到那日靖七闯入宫里,向皇帝告罪后,又去秘书台的情形。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对这人的评价:此人若不是至亲至孝,便是老奸巨猾。 至亲至孝他是不信的; 老奸 巨猾的话,那张脸又年轻。 “来人!” “老大!” 纪刚敛了敛眉,“把高朝、靖七去边沙的事情,密报到京中。” 这二人去边沙真正的目的,不是他现在能腾出手去查的,让皇上自个定夺去吧! …… 靖七和高朝一走,钱三一只觉得空虚加无聊。 白日里将靖府里里外外逛了一圈。 还别说,盛二给的药膏真有用,一晚上消肿不说,走路都利索了不少。 傍晚钱三一陪着陆氏用晚饭。 他留在靖府,除了做饵以外,还负责哄好陆氏,让她不那么惦记着靖七。 他既会拍马屁,又会哄人,把陆氏奉承的嘴都合不拢,脸上的病气也消了三分。 陆氏叫来靖若袖,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好招待钱公子,万不可怠慢了。 便是没有陆氏交待,靖若袖也不敢怠慢阿宝的好友。 她一边命府上的绣娘给钱三一做几身新衣裳,一边让人去庄上弄些新鲜的吃食来。 钱三一见陆氏露出疲色,方才回自个院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后,往床上一躺,又突然跳起来,趴在床沿往床底看。 没人! 钱三一长舒出口气。 今儿早上他一睁眼,便 撅着屁股崩出几个屁,放完,才忽然意识到床底下还有人,还是个女人,吓得脸都绿了。 堂堂状元,仙儿一般的人,怎么能崩屁呢? 不让那盛二瞧笑话吗? 就在这时,盛二从床底钻出来,一言不发的推开窗,翻身跃上了墙头。 所以,这女人是被他的屁崩醒的? 钱三一掩面长叹,太丢人了! “不对啊,我为什么会觉得丢人!”钱三一喃喃自语。 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吃五谷杂粮,早起崩屁不是很正常吗?! 就在这时,窗户吱呀一声推开。 钱三一:“……” 盛二:“……”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钱三一眼珠子轻轻的动了一下,面色淡定地拉过一旁的被子搭住下半身。 “不好意思,我挠个痒痒。” 盛二神态冷冷的,跳进屋里,扭头把窗户关上,一言不发的钻进床底。 钱三一顿时僵住。 这人一言不发是几个意思? 她眼中的鄙夷是几个意思? 钱三一砸吧了下嘴,心想:要不是你是我救命恩人,就冲你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我都不可能同意让你睡床底。 “灭灯!” 清清冷冷的两个字,让钱三一感觉自己 受到莫大的忽视,“我说盛二,你……” “闭嘴,别把鱼儿吓跑了。” “……” 钱三一用力吸了两口气,看在这女人给他贴膏药的份上,忍! 烛火灭,房里静极了。 钱三一屈起一条腿,心头说不出的燥热,理智告诉他要睡觉,可心里控制不住的想到那片白皙耳垂上的红痣。 那颗痣怎么就能长在那里? “这一夜一夜的,鱼儿什么时候会上钩。”钱三一没话找话。 床底下静了片刻。 “很快!” “你有把握?” “有!” 钱三一顿时来了劲儿,翻了个身道:“二爷,赏银有多少啊,我这么配合是不是也得分我一点?” 床底下又静了片刻。 “你一晚上,磨了二十二次牙,说了五句梦话,翻了四十几次身,早上还崩出两个屁。” 钱三一的脸瞬间白了,冷笑道:“让二爷受委屈了,外头清静凉快,你上外头睡去。” “我怕有鬼找我。” “……” 半晌。 钱三一才想起昨天夜里怕他冻着,故意放了一句狠话--“钱爷爷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谢谢你啊!”他咬牙。 “不客气!” 第六百三十九章 李尘尘果然是 他还有脸说不客气? 今天晚上我得多说几句梦话,多磨几次牙才行……折磨不死你! 钱三一气呼呼地想。 气归气,他还是很想问一声,“我昨儿夜里说了什么梦话?” “你骂自己是傻蛋!” 他娘的! 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 旧仇新恨一同涌上来,钱三一忍不住了,正要开口,只听床底一声低喝: “别说话,有人来了。” 人? 杀手? 钱三一吓得心漏好几拍,赶紧一钻,用被子蒙住了头。 其实真有些怕,毕竟刀枪无眼。 但怕归怕,钱三一还是慢慢将头探出来,匀平了自己的呼吸。 听阿砚说,顶级的杀手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有丁点不对,这些人就能发现。 窗户,慢慢打开。 竟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鼻尖有一丝冷风吹过来,盛二呼吸不由微微一滞。 练武之人,周身有股子气体,普通人感觉不到,只有同是习武的人,才会有感觉。 离得过近,这人身上气越弱,可见功夫越发的精益了。 他这些年在做什么? 怎么就走上了杀手这条路? 盛二有片刻的愣神,猛的惊醒时,发现一双笔直有力的腿站在她的眼前。 眼前像 开了天窗。 盛二能清晰的感觉到他一手掀起帐帘,一手握成拳,举重若轻的劈了下去。 劈下去的瞬间,钱三一吓得再控制不住,猛的睁开眼睛。 那人一惊的同时,盛二骤然出手,死死扣住那人的两条腿,用力一掀。 那人眼睫一跳,倒下去的同时,手一撑,身子像弓弦似的又弹了起来。 这时,盛二已从床下钻出来,手掌化成拳风袭过去。 那人似乎预料到她的拳风出向哪里,轻巧的化解后,虚晃一招,人已跃身翻出窗外。 盛二眼神一厉,也跟着翻出去。 劫后余生的钱三一颤颤威威的掀开帐帘,哪还有两人的影子。 他赶紧披上外衣,趿着鞋子匆匆追出去。 操! 外头真他娘的冷,还是赶紧回被窝吧! 不行! 万一那女人打不过呢,我总不能见她死吧! 不得不说,钱三一原本芝麻大的胆子,在经历过几次遇险后,有十足的长进。 他连铜板都没叫起,自己三下两下打开了院门栓,冲进夜色里。 高手打斗,不会往人多的地方,只会往人烟稀少的后花园。 白天钱三一有意把靖府上上下下都瞧个遍,这会他一路狂奔,直奔后花园而去。 跑 到半路,他听到一声娇叱。 “巢轻舟,你给我站住。” 是盛二的声音,他怎么知道那杀手叫巢轻舟? 钱三一吓得一个踉跄,险些又把脚给崴了,怕给人发现,愣生生忍着疼,没敢发出半点声音。 巢轻舟缓缓转身。 眉眼里有着如往常一样轻佻的笑,刀刻一样的五官既显得桀骜不驯,又十分的英俊成熟。 他朗朗的笑着,目光将盛二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而然吮了声轻快的口哨。 “小盛儿,竟没认出你来,你怎么做男人打扮?” 小盛儿? 尽管隔着距离,可钱三一却听得清清楚楚,额头的青筋突突的跳,几欲破皮而出。 所以,他们之间是认识的? 钱三一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丁点声音。 盛二一言不发,就直勾勾地看着他。 巢轻舟浓黑的眉一挑,一步一步走向前。 四目相对。 一个温柔浮上脸庞; 一个冷意侵润眼底。 一个面色慵懒含笑; 一个眼神硬茬茬。 许久。 盛二冷冷开口,声音有些哑,“巢轻舟,这一年你去了哪里?” “小盛儿!” 巢轻舟看着盛二,她穿了一件夜行衣,皮肤白净,原本很温润的眼睛, 在月色下显得寡淡。 真正的雌雄难辨。 “有些事儿,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再给我些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盛二与他对视,不卑不亢,“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交待,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逃婚。” 卧操! 这巢轻舟原来是盛二的男人,两人还订过婚。 所以! 盛二拿着画像到处找的人,是他! 钱三一心头的惊讶已经满得快溢出来,连半条腿麻了,都没有意识到。 “我……” 巢轻舟语塞的同时,脸上有一抹极不自然的表情。 “给我一句真话,巢轻舟!” 盛二上前一步,逼视着他。 此时,她脸色平静的有些可怕。 巢轻舟的身影,明显一滞,手外往抓了一把,一根横着的枯枝折断。 盛二浑身陡然一僵。 这个动作是巢轻舟惯做的,一般是在他心虚的时候。 只要一心虚,他就会下意识的抓住些什么东西,然后用力折断。 “我……” 巢轻舟抿下了唇 ,艰难开口,“我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叫李尘尘,她很可怜……” “你不必再往下说。” 李尘尘,果然是。 犹如一道睛天霹雳,劈出心里深藏的惊痛,盛二果断出声 打断。 “小盛儿,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 “你和她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盛二眼神更淡了,“一年了,巢轻舟,但凡你心里对我还有半点情份,都不会一点音讯都不给我。” “我……” “婚,我已经退了,从此刻开始,我们两清。” “盛儿!” 巢轻舟惊疑不定。 熟悉的面孔,连最细微的眉梢眼角都和记忆中完全一样,为什么这话听上去这么冷。 “我叫盛二,不叫盛儿!” 盛二的垂落的手微微战栗,一抖,袖中落下一把匕首,扔在地上,“这是你送给我的定情物,物归原主。” 奇葩! 竟然还有送匕首做定情信物的? 还有! 这女人抱着个匕首睡觉,原来是在思念她的情郎? 盛二啊盛二,没想到你竟然是个痴情的。 钱三一睁大的目光,升了一阶的温度,心里却替盛二想到了一句话:这男人,不值得。 “盛儿!” 巢轻舟脸色奇差,“我和那女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得了病,我……” “巢轻舟,但凡你对我还有半点尊重,就请不要再把话说下去。” 盛二嘴微微张着,牙齿难以遏止的战栗着。 “不要说!” 第六百四十章 十年青梅竹马 往事扑面而来…… “盛儿,梅子吃不吃?” “盛儿,快可怜可怜我,那些丫鬟笨手笨脚的,连梳个头都不会。” “盛儿,你孤零零一个人在巢家堡,真可怜,我会罩着你的。” “盛儿……” “盛儿……”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盛望把她往巢家堡一扔,白天跟着巢堡主练武,晚上回到空荡荡的院子……前所未有的孤独。 再加上盛大的死,她把自己包裹在一层厚厚的茧中,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半分的心思。 有天夜里,她睡不着觉,在院子里练武,忽的屋顶飘下来一个人,那人手里捧着个酒罐,慌慌张张道:“别出声,让我躲躲。” 这时,有人敲门。 “盛姑娘,刚刚可有看见个偷酒贼,奇怪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盛二这才知道,堡主的酒窖已经连续三天被偷,干坏事的正是三儿子巢轻舟。 “小盛儿,刚刚谢了。” “来来来,给你尝尝我爹的宝贝。” “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人生在世,不过吃喝玩乐,快,尝尝。” “我告诉你啊,这好酒啊,讲究个劲儿,多一分嫌刚,少一分嫌柔,这跟咱们练武是一个道理。” “酒喝到八分刚刚好,七分略略寡淡, 九分便醉了,八分的时候,你的人在飘,浮在半空中,那些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都敢了。” “小盛儿,咱们爬上屋顶去喝,我告诉你啊,在屋顶喝酒,有一个好处,就是万一被人发现了,可以跑得快!” “小盛儿,你离我近点,别掉下去。” “刚刚你练的那招姿势不对,剑要往上挑,手腕用力……” 她偷眼去看他-- 入眼的是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瞳,微微扬起的唇,唇边的得意、自信让人挪不开眼睛。 十四岁的巢轻舟,阳光,干净,帅气,像把炙热的火一样,将她的茧烧成了一把灰。 后来,巢轻舟在一个八分醉的夜晚,把她拉到屋顶。 “小盛儿,我们酒量相当,功夫相当,什么什么都相当,如果你不做我的妻,都对不起老天这份苦心,怎么样,你同意,我就去跟我爹说。” “小盛儿,你一天不同意,这胡子我就一天不刮,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心狠,还是我的胡子狠。” 十年,弹指一挥间。 她的初心和初爱,都系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近在咫尺; 又远若天涯! 盛二睁开眼,将所有情绪都藏进眼底,看似平静道: “家里人都很惦记你,你娘为了你大病一 场,有空回去看看。还有!” 她的眼骤然一缩,寒光从里头迸出来。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做了杀手,钱三一,高朝,靖七爷这三人,是我要护住的,你若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和你拼命。” 话落。 有一明一暗的两张脸,同时剧烈的变了下。 隐在暗处的钱三一:这女人可真够义气。 巢轻舟则伸手一把握住盛二的腕,“盛儿,就真的不能听我说几句吗?” “说什么?” 盛二扭头去看他,“说那姑娘有病了,你不过是心疼她?” 巢轻舟:“……” “说你为了心疼她,连父母都不要,未婚妻都舍了?” “我……” 巢轻舟片刻的犹豫间,盛二已经挣脱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的时候,盛二用无比冰冷的声音,轻轻道:“巢轻舟,后会无期!” 十年青梅又竹马,终抵不过别的姑娘。 还有什么比所托非人更残忍的呢! …… 脚步声近。 钱三一此刻还蹲在地上,两条腿都已经麻了,如果就这么站起来,只怕会被那女人瞧见。 那女人,很要面子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有了打算:就势打个滚,滚到草丛边,然后往里面一钻,神不知鬼不觉。 “出来!” 钱三一:“……” 钱三一只得站起来,还没站稳,喉间突然扣上四指,他没被那四指吓一跳,反倒被那指尖的冰冷激得打了个哆嗦。 “蹲着挺累的,蹲很久了吧?” “没有,没有,我是刚刚……” 四指骤然紧缩,话一下子卡在喉咙口,钱三一翻着白眼,只得轻点下了头。 “是蹲很久了。” “听到了什么?” 盛二凑上前,用只有钱三一能听到的声音:“想好了再说话,否则……” 两人本来就挨得很近,再这么一凑近,一个能听见对方愤怒的心跳,一个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杀气。 所以, 她是打算杀人灭口吗? 钱三一心惊胆颤抖了下发软的腿,“该听的,都听到了,你可以选择杀了我,也可以选择让我知恩图报一次。” 知恩图报? 盛二眯了眯眼睛,话一拐,问道:“你有多少私房钱?” 钱三一一脸戒备,“你想干什么?” 盛二:“说?” 钱三一知道这女人六亲不认,“两千两。” 抠成这样,才存了两千两。 盛二冷笑:“去你房里,写欠条。” 钱三一一惊,“谁欠谁啊?” 盛二唇一动,“你欠我两万两!” 轰隆隆! 轰隆隆隆隆隆! 似有两万两千两 百道天雷落下来,劈在了钱三一身上。 这女人是疯了吗? 她一定是疯了! 盛二嘴角擒起冷笑:“我女扮男装入锦衣卫,是为找他,如今人找到,还需要有个死遁的时间。否则锦衣卫不会放过我。” 钱三一:“……”这和他的钱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肯为我守口如瓶,这欠条到时候就是废纸一张。如果我的身份有丁点泄漏……” 盛二语调微微下沉:“就算我死,这银子也会有人来问你要。” 所以! 我为了一个秘密,无意中又背上了两万两的债务? 我特么还姓什么钱,姓霉得了,叫霉三一。 “霉三一”欲哭无泪,一咬牙,一跺脚道:“我外号钱串串,你的身份跟我的钱比起来不值一提。” “痛快!” 盛二低下头,笑容很轻,“我也不怕你反悔,你养妓女的事情,还捏在我手里。” 还是女人吗? 说话做事咄咄逼人,一言不合就动刀杀人,都已经说报恩了,还对我半点不信任,也活该你未婚夫…… 钱三一两只眼睛忽的睁大一圈。 他看到了什么? 一滴泪,从盛二的眼角飞快的滑落下来,滴落在地上,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他的错觉吗? 她也会哭?! 第六百四十一章 这女人要强吗 欠条写好。 钱三一伸出手的同时,又缩回来。 心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忽然,手被人握住。 盛二掰开钱三一的大拇指,沾了点红色的印泥,用力按下去。 钱三一的脸,和印泥一样红。 还有没有点身为女人的自觉性? 男人的手是可以随便拉过来的吗? 不等印泥干,盛二把纸折了几下,塞进怀里,“你睡吧,他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了,万一来呢,我看你怎么跟七爷交待?” “我说不会,就一定……” “别把人心想得那么好,你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下堂的前未婚妻,跟赏钱比起来,算个毛线。” “钱!三!一!” 盛二的拳头发出咯咯咯的可怕声音。 钱三一笑眯眯道:“这样吧,你继续保护我,大不了我把床让你睡。” “用不着!” “喂,你去哪里?” “外间。” 外间有个软榻,原是铜板睡的地方,盛二一把将人揪起来,往地上一扔。 “滚出去!” 铜板其实已经醒了,正竖着两只耳朵躲在被窝里偷听。 自家爷对盛二爷做了什么,怎么就欠他这么多的银子? 冷不丁被扔地上,铜板一脸委 屈的去看盛二,见他眼里寒光四射,吓得小心脏怦怦怦,忙一溜小跑去了西厢房。 盛二袖子一拂,烛火熄灭,她顺势往榻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钱三一探着头,只能看到她半边侧脸。 侧脸浸润在朦胧的夜色里,柔柔的,淡淡的,生生读出一份脆弱。 钱三一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 …… 回到自个床上,钱三一跟油煎似的,怎么样都睡不着。 那一滴泪,不像是滴在地上,倒像是滴在他的心上,灼得他火烧火燎。 外头怎么半点动静也没有,是睡着了? 还是在无声流泪? 我是该凑过去哄哄,还是两眼一闭,只当不知道。 “当然是两眼一闭啊,你忘了,她还逼你写欠条,两万两千两呢!” “他对着那个叫巢什么的,放了狠话,挺护着你们的。” “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点子烂情的戏码,有什么好安慰的?” “大男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落泪而无动于衷吧!” “他现在是男人,比你还男人的男人。” “她骨子里分明是个女人。” 女人? 钱三一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蹭的坐起来。 如果她女人的身份不是由我钱三一泄漏出去,而是被别人发现,那这两万两 千两算谁的? 他掀了被子,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冲到外间。 外间,哪还有盛二的影子。 只有一张空荡荡的榻。 钱三一二话不说,立刻转身披了件衣裳又冲出去,刚走到连廊,眸光一沉,身体往后挪了挪,缩在柱子后面。 那女人蹲在连廊中间,双手捂着眼睛,后背弯成一道柔软,一抽一抽的,无声哭泣。 钱三一想拔腿就跑。 这女人一向要强,应该是不喜欢让别人看到此情此景的,但目光却有些挪不开。 那个身影那么悲恸,那么无助…… 姓巢的,你XX妈的是眼瞎吗? 钱三一静静地看了会,转身离开。 …… 这一夜,盛二没有再回来, 翌日一早,钱三一连早饭都没心思吃,顶着两只黑眼圈,直奔临安府衙。 他必须当面问问,为什么她说话不算话。 刚从马车上跳下来,却见纪刚领着一帮锦衣卫,威风凛凛的从府衙里出来。 盛二赫然在列。 她轻轻地看了眼钱三一,眼里的阴鸷让钱三一刚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 “钱公子。” 纪刚眼睛何等尖,“这一大早的,你是……” “我闲着没事,来府衙门口晃晃!” 钱三一冲他翻了个白眼,“怎么着,犯法了吗 ?” “不犯法!” 犯贱! 纪刚阴阴笑了声,转身欲走,忽然,有锦衣卫从府衙里直奔过来:“老大,京中密信。” 密信? 钱三一刚竖起两只耳朵,冷不丁见纪刚的视线又向他看过来,他立刻袖子一拂,眼睛一翻,摇摇摆摆的扬长而去。 这个姓纪的嗅觉异常敏锐,他只要露出半分的心虚 ,一定会被他看出来。 密信送到锦衣卫,一定是京中有什么事情发生。 不行! 现在有丁点风吹草动,都要人命,我得想办法去钱庄一趟,问问温卢愈。 他身后,纪刚把信打开,略扫一眼,脸色微微变了。 “老大,什么事?”盛二上前一步。 纪刚缓缓呼出寒气,道:“北边打起来了,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剑指王家。” 盛二眼波动了一下。 …… “什么,打起来了?温大哥,哪边先动的手?” “北府。” 北府为什么先动手? 是谁的主意? 先生的吗? “我猜是顾长平的主意。” 温卢愈手搭着茶盖,指腹似有似无的摩挲,一下一下,越来越慢。 “他应该是想先声夺人,赢得士气,顺便给各地的藩王们看看,昊王的实力。” 钱三一豁然明白过来,“北府士兵长年耐寒 ,又是在他们的地盘,这仗定会赢。” “是会赢,但……” “但什么?” 温卢愈眼睛有红血线,显然昨儿夜里也没有睡好,他狠狠的掐了下眉心,道:“如果不出意外,我这头的压力就大了。” “钱和粮?” “对!” 温卢愈点点头:“纪刚还在临安府,钱不能动,粮更不能动。” 钱三一:“想办法把他引开?” 温卢愈:“不太可能,这人狗鼻子很灵,来了就不会走。” 钱三一:“那怎么办?” 温卢愈抬头看着他,“不急,北边没有信来,咱们只当不知道,仍旧按兵不动。对了,你那头怎么样,杀手昨儿晚上来了吗?” 这话让我怎么回? 说杀手来了,肯定要扯上盛二。 想到这个名字,钱三一喉头发紧:“昨儿晚上没动静。” “那你的黑眼圈……” “房里多了个人,呼声打得震天响,还磨牙,说梦话,早起还崩屁,你说我能睡着吗?” 温卢愈:“……” 二爷这是去保护钱三一,还是去荼毒他的? 温卢愈:“晚上碰到二爷,问他一下,纪刚从哪里开始查?” 这话,像是撞钟一样,清晰的一声后,余音不消。 钱三一心想:今天晚上,她还会来吗? 第六百四十二章 他算是哪根葱 回到靖府,钱三一依旧在陆氏跟前说笑。 靖若袖也闻讯而来。 听李妈妈说这位公子不仅学问好,话也风趣,怪会逗人的,她过来瞧瞧热闹。 这一瞧,果不其然。 一屋子的人被他逗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陆氏还命李妈妈从帐房支了些银子来,让钱三一出门只管花,不够,再去帐房支。 钱三一客客气气收下,陪陆氏和靖若袖用过午饭后,便称累回了房里。 回到房中,他把银子往铜板怀里一扔,自个拿了本书歪在榻上看着。 铜板愣住了。 爷除了读书那会用功,什么时候翻过书? 还有…… 陆太太足足给了五十两银子呢,爷他怎么半点都不激动,若是往日…… 铜板赶紧上前拿手摸摸钱三一的额头,难不成,爷病了? “滚开,别来烦我!” 铜板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书房,一脑门子的雾水。 额头温度不烫; 骂人的气势十足; 没病。 这么反常,又是为什么? 钱三一自己都说不明白为了什么,好像吃什么都不香,干什么都不得劲,好不容易熬到天黑,这份不得劲开始变本加厉。 “这茶怎么这么淡?” “房间能不能多加一块炭,你想冻死 谁?” “蠢货,这洗澡水这么烫,让爷怎么下去。” 钢板欲哭无泪。 瞧瞧人家阿蛮姑娘,同样是做下人的,七爷即不打,又不骂,还把半个家给她当,甭提有多风光。 要不,我投奔七爷得了。 忽然,贵妃榻上的钱三一蹭的坐起来,冲铜板一指:“二爷来了,你到西厢房去睡,不许出来!” 铜板:“……”他怎么没听见。 下一瞬,窗户被推开,盛二跳进来,冲钢板命令道:“去弄点饭菜来,无需精致,能填饱肚子即可。” 铜板一看是这个活阎王,跑得比兔子还快。 “出息!” 钱三一在心里骂了一声,目光斜过去,轻轻落在盛二身上。 这人穿着锦衣卫的衣裳,风尘仆仆,脸上并没有半点被人遗弃的表情,仿佛昨儿那个蹲着无声痛哭的盛二,只是钱三一做的一个梦。 “去,倒杯茶来。” 钱三一回神。 他左右看看,表情微微有些开裂:你让我给你倒茶? 盛二看着他,表情是:否则呢? 钱三一冷哼一声,心说看在你昨儿哭得可怜的份上,倒就倒。 茶递过来,盛二一口气喝完,抹抹嘴道:“你别走,我吃完饭,有话问你。” 钱三一不得 劲的心情莫名就好起来,脸上却假惺惺的端着,“谁说我要走,这是我的房间,我能走哪里去!” 盛二不理他,等铜板把饭菜一一摆好,她用手在身上擦擦,拿起筷子正要开吃,突然有什么东西向她袭来。 一抓。 一看。 是条热毛巾。 “这是我房间,二爷好歹也讲些卫生,我一个读书人,身娇体弱,可见不得你这粗样!” 盛二挑了下眉,没反驳,拿热毛巾擦擦手,忙了一天,总算捞着一口热饭热菜,她快饿死了。 钱三一虽然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去不停的往别处瞄。 啧,这吃相! 啧,这饭量! 钱三一掩面摇了摇头,我说点啥好呢? “啪!” 盛二吃完,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用手背擦擦嘴,道:“钱三一,谈正事。” “等下!” 钱三一把书一扔,先叫来铜板把饭菜撤下,又绞了一把热毛巾扔进盛二怀里,最后自己亲手给她倒了杯温茶。 “擦擦你的油嘴,擦擦你的油手,顺便再用热茶潄潄口,再和我说话。” 盛二:“……” 钱三一一脸的语重心长:“正事要说,人也得爱干净,否则……” “你们读书人,就是矫情。”盛二冷冷打断。 “我还矫情,我他娘的最粗枝大叶了,你没看到美人……算了,我不和你计较这些。” 钱三一心道:我和个女人计较,有意思吗? 盛二是亲眼见识过高朝的讲究,在锦衣卫昏天暗地的大牢里,都恨不得天天沐浴换新衣。 她是个姑娘,爱美是天性。 从前在巢家堡天天习武,跟师兄弟们尘里泥里打滚,讲究不起来。 如今到了锦衣卫,时时刻刻担心身份会不会暴露,不敢讲究。 虽然嫌麻烦,她还是漱了口,擦嘴擦手后,才开口道:“昨儿夜里,他没来吧?” 一说昨儿,钱三一又要爆炸。 可看到盛二总是苍白的脸颊上难得有些红晕,便生生压下去,目光不着痕迹地挪开,道:“托二爷的福,没来。” 盛二忽略他话里嘲讽的意味,正色道:“锦衣卫今天已经正式行动。” 钱三一脸上的吊尔郎当一扫而空,“说说看。” “纪刚在查顾长平前几次入江南的行动轨迹。” “查我先生做什么,先生造反是板上钉钉,查了没意义啊!纪刚脑子坏了?” “你脑子坏了,他都不会。”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 钱三一眉尖一挑,蹭的站起来,“这 不是小事,我得赶紧和温大哥通个气。” 盛二没吱声,一脸“这个时候去钱庄,也不看看时辰,果然脑子坏了”的表情。 “温大哥除了钱庄,难道就没别的地方去了吗?” 钱三一摇头晃脑道:“他有处二进的小宅子,就在钱庄的边上,近得很,一起吧。” 谁和你一起! 盛二睨他一眼,走到外间往塌上一躺。 她这一趟出来,只为巢轻舟一个人,也只答应了顾长平一件事:紧要关头保住七爷。 她能把锦衣卫的消息说出来,已经算是对得起所有人。 从前在四九城,一是因为顾长平,二是看在七爷的份上。 钱三一? 他算哪根葱! 盛二如今想的,是如何找个死遁的机会,能让自己光明正大的消失在锦衣卫的视野中。 情之一字,伤筋动骨,抽筋扒皮,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折腾别的事,只想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舔噬伤口。 钱三一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这盛二会把他当空气,冲到外间,蔑然道: “姥姥的,万一那姓巢的拦在半路呢?天底下有没有……” 盛二脸色突变,倏的坐起来。 钱三一吓了一跳,往后退半步,神色戒备道:“你……” 第六百四十三章 他们在美人岛 盛二把他往边上一掀,极快的冲出去。 钱三一惊得冷汗直冒,赶紧跟上,却发现盛二止步于檐下。 出了什么事? 钱三一凑近去看: 昏暗的院落里,微淡的光影打在一人高挺的眉骨、鼻梁上,很是英俊。 巢轻舟又来了! 钱三一的第一个反应是--皮相真不错。 钱三一的第二个反应是--立刻快步走上来,直挺挺地站在盛二旁边。 站稳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应该第一时间先“嗷嗷”两声,然后缩进房里再不出来吗? 巢轻舟的目光缓缓地落在盛二身上--昨天太过震惊,没细看,如今再看,这女人的眉眼比着从前冷厉了不少。 “你进了锦衣卫,为什么?” 盛二眉头皱起,这人在暗中查她。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 巢轻舟显然喝了些酒,情绪上脸:“你疯了吗,也不怕被人发现你的身份。” 他每说一句,盛二眼里的怨恨憎恶就多一分。 但,始终沉默着。 巢轻舟一下子慌了。 在他的记忆中,盛二虽然人很闷,话不多,但他说什么,她就听,从不会说半个不字,一双黑沉的眼睛里永远有他的影子。 “盛儿。 ” 他面露痛苦,“你听不出我是在关心你吗?这一年来,我最惦记的人就是你。” “早干什么去了?” 钱三一突然出声,“这会说惦记,有点假吧,人长得高高大。大,卖相也挺好看的,怎么就不知趣呢,难怪我家二爷不理你!” 巢轻舟眼神骤然发厉,看向钱三一的视线如兵甲利刃。 钱三一,户部钱侍郎的嫡子,国子监五虎将之一。 曾中状元,后入翰林,因顾长平一事被罢官,生性胆小贪财,是个除了有些小聪明,一无是处的男人。 巢轻舟冷笑一声,“你就护着这种人?” “我这种人怎么了?” 钱三一抢在盛二前面开口:“吃你家米,花你家钱了吗,轮得你来说我?再说了,我可没始乱终弃,兄弟。” 这话,直戳中巢轻舟的心肺,他眼神赤骨通红,刀劈斧刻般的脸上杀气顿现。 盛二不动声色的往前跨一步,挡住了巢轻舟看向钱三一杀人般的视线。 这一步,让她身前身后的两人男人,齐唰唰变脸。 巢轻舟心口沸血翻腾,以一种极致冷傲的语气,道:“盛儿,你开口让我放过他,我自然会放过。但是……” 他上前半步,沉 沉道:“我放过,并不意味着不会再有别的杀手来。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非要护着,劝你一句,别把自己给卷进去。” “巢轻舟!” 盛二忽的笑起来,眉眼说不出的风流标致。 “我要护的人,没有人可以动,倒是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做贼。” 那声“贼”简直就是穿肠毒药,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巢轻舟-- 你,不再是我心中的英雄。 一刹那,五蕴皆空,理智全失。 巢轻舟轻啸一声,身子已经飞腾起来,一掌向盛二拍过去。 盛二骤然迎上,却不料他只是虚晃一招,翻了个身,大掌揪住钱三一衣襟,用力往上一抛。 钱三一眼前一团黑,只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公鸡,扑腾了两下翅膀后,被挂在树丫上。 “盛二,听我一句忠告,离开锦衣卫,离开那些事事非非,回去巢家堡。” 巢轻舟眼睛通红,跟充了血似的:“你等我半年,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说罢,脚一点地,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盛二面色平静,找不出有丁点动容的神情,但心痛的感觉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五脏六腑处处都疼。 巢轻舟,凭什么你说走就走,说让我等就等 ,说娶我,我就得嫁? 凭什么? “那个……二爷……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再想别的。” 盛二抬头去看-- 堂堂状元郎被卡在两个树杈中间,屁股朝天,脸朝下,活吞吞的一只大鹌鹑。 这一幕冷不丁的撞进眼里,盛二实在没忍住,忽的笑了下。 “你,你还笑,有没有同情心。” 钱三一脸都臊红了,心说:老子我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盛二跃上枝头,抓着他的后背轻轻落地。 钱三一长吁口气后,一脸语重心长道:“那个,七爷身边的阿蛮姑娘有句名言,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可千万不能信。” 盛二偏过脸,“不说要去找人的吗,还不走!” 钱三一脚下跟钉住了似的,“阿蛮姑娘还有一句名言,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上树,二爷,这话你好好琢磨琢磨。” 盛二挑起眉,“再不走,我可就不奉陪了。” 钱三一还是没动。 “怎么,阿蛮姑娘还有第三句名言?” 钱三一哭丧着脸,摇头道:“没有了,我只是有点腿软,容我缓一缓。” 盛二冷冷的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喂,喂,你去哪里,等等我!”钱三一心下焦急。 “ 站着别动,我去把人找来。” 钱三一:“……” 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就是! 那……我现在去学个武功,还来得及吗? …… 小半个时辰后,温卢愈坐在太师椅里,听钱三一说完后,沉默良久。 纪刚在查顾长平,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二爷,出发点应该是江南的钱粮。” 他说,“上回他在江南遇到了顾长平为他精心设计的‘鬼打墙’。” 盛二倚着门,脸上面无表情。 钱三一扫她一眼,忙道:“这么说来,他还想往下查?” 温卢愈:“他是想顺着顾长平这条线往下查,看看能不能查出些东西来。顾长平来江南,也就两次。 上一次京里有替身,那么能查到踪迹的就只有第一次。钱状元,我记得顾长平那次是来找你们几个小崽子的?” 钱三一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崽子,小崽子,就不能在二爷面前给点我面子吗? “温大哥,我们几个……” 话刚起了个头,温卢愈一拍桌子站起来,“我想起来了,你们几个是在美人岛被顾长平找到的。” 钱三一愣了下,刚要点点头,前襟已经被盛二一把揪住,“是不是?” 第六百四十四章 孤魂野鬼一个 钱三一被她眼里的寒光惊住,吞了口唾沫,道:“是,我们被人骗上了岛,然后……” “温卢愈!” 盛二已经将钱三一推开,冲到温卢愈面前,一字一句道:“不好,要坏事!” 温卢愈对上盛二的眼睛,“的确要坏事。” 盛二:“怎么办?” 温卢愈冷静道:“我们这里二爷身手最好,若想抢得先机,就得立刻去岛上报讯。” 盛二:“我马上就去。” 温卢愈:“二爷,万事小心。” 盛二点了下头,眼风都没有向钱三一扫过去,便飞奔进了夜色中。 门一关,钱三一反应有点强烈,一把揪住温卢愈,怒道:“说,要坏什么事?不说,我弄死你?” 温卢愈:“……” 钱三一急得咬牙切齿:“姓温的,你说不说!” “其实也没什么,美人岛的岛主段九良是你先生的父亲的侍卫,岛上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藏着两个已经‘死’了的人。” 温卢愈怕惊着他,故意将语速放缓: “一个前锦衣卫指挥使盛大,他其实是盛二的亲人;还有一个是顾幼华。顾幼华是谁,不用我再说吧。” 钱三一:“……” 千惊万诧在他心中化作情真意切的三个字--去他妈! 这个世界能不能少点欺骗,多点真诚? 我……我这是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贼船?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这事,还有谁知道?”钱三一声音有些发抖。 “我只能这么说,连靖七都未必会知道!” “……” 钱三一慢慢往太师椅里坐下去,怔愣了片刻后,神态诡异的抬起头,冲温卢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们一个个的,还有什么瞒着我?” 温卢愈:“……” …… 临安府府衙。 “老大,查清楚了,顾长平一共只来过一次江南,是为了找高朝,徐青山那几个,这是他的行踪,您过目。” “美人岛,这是个什么地方?” “回老大,西湖中间的一个岛屿,四周环湖,只有船能入岛。岛上养了许多年轻貌美的男子,是临安府赫赫有名的小倌窟。” “他去这岛上做什么?” “高朝,徐青山几个入了临安府,游西湖的时候,被人带到这岛上,据说玩得乐不思蜀,顾长平去把他们找回来。 纪刚眉头一皱,沉默良久道:“给我把临安知府找来?” “是!” 临安知府匆匆赶到,一边行礼,一边问:“纪大人,找我何事?” “这个美人岛你可知道?” “ 这……知道,是个供男人吃喝玩乐的地儿,江南这边男风盛行,有些东西只能藏在暗处,纪大人,这岛有什么问题吗?” “岛主是谁?” “没见过真人,只听说很有钱,这岛是他买下来的。” “叫什么名字?” “段九良。” “段九良?” 纪刚喃喃重复,“这人多大?什么长相?何方人士?” 知府被他问得冷汗都冒出来了,陪着笑道:“回大人,下官不是没查,实在是……” 纪刚:“实在是他砸的银子太多,你不好意思查!” 知府吓得脸都白了,哀嚎道:“纪大人,美人岛是上任知府卸任时特意交待过的,我们不过是按着老规矩办事,所以才……” 一记冷眼扫过去,知府只觉心头发毛,半句话也不敢再狡辩。 纪刚站起来,阴沉着脸走到院子里,朝身后的心腹瞄一眼,当机立断道:“我们俩上岛看看。” “是!” …… 坐船,入岛。 纪刚被人引着一路向里,一面惊讶岛上的纸醉金迷,一面眼睛四下不动声色的打量。 “爷,喜欢什么样的小倌啊?” “叫两个长相清秀的。” “好嘞,爷您稍等!” 纪刚朝心腹递了个眼色,心腹马上拉住伙计道: “内急,如厕在何处?” “来个人,陪这位爷去如厕走一趟。” “来啦,来啦,爷,您请跟我来!” 纪刚等人离开,慢慢给自己倒了半盏茶,不紧不慢的喝着。 不知为何,这岛,这屋子让他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他眼神忽的停住,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副山鸟图跟前,猛的拨开那画。 一面白墙。 平整的没有半个孔。 纪刚耷拉的眼皮下投射出狐疑的光。 一墙之隔。 段九良扭头冲盛二道:“幸得二爷报讯,才让我有所准备。” 盛二幅度极轻地,对他摇了摇头:“我也是为着他。” 那个他坐在圆桌前,白净的脸生生胖了一圈,眼睛半垂着,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时,有侍卫进来。 “爷,小倌已经安排上了,都是咱们岛上最聪明机灵的人。如厕那边如岛主所料,那人三下两下就摆脱了咱们的人,这会应该在岛上乱逛。” 段九良松了口气,“二爷,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盛二正要说话,忽听得那人鼻腔里一哼,“别高兴太早,等人走了再说。” 段九良忙道:“再去探,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回话。 ” 侍卫:“是!” 消息,缓缓不断的传来-- “岛主,如厕的人已经回来,这会子换了纪刚。” “纪刚施展轻功,环岛一圈。” “岛主,纪刚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叫来人结账。” “岛主,两人已经乘船离岛。” 白胖男子听到这里,起身冲段九良道:“我和她明日一早就走。” 段九良神色大变,“盛老大,这又是何必呢?” 白胖男子叹了口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和她先寻处别的清静地方,等风头过了再说。” 说罢,他看了盛二一眼,“早些回去。” “巢轻舟我找到了。”盛二幽幽抬起目光。 段九良见二人有话要说,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盛二看着盛望微惊的面庞,“他是为了别的女人。” 盛望沉默片刻,“心不在你身上的男人,就弃了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盛二轻声道:“只心疼了那些放在巢家堡的嫁妆,我不想去要回来。” “那就不要!” 盛望冷笑道:“咱盛家也不缺那几个钱儿,回头等找着了好男人,叔再给你陪份厚厚的嫁妆。” “不嫁了,一个人挺好。” 盛二话峰一转,“你打算带她去哪里?可有目标?” 第六百四十五章 我喜欢的是她 盛望被她问得一怔,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有想好。 盛二:“我这就去找温卢愈,他人面宽,路子广,你只管收拾东西。” “盛二!” 盛望叫住她,“既然人找到了,就想办法离开锦衣卫,那地儿……不是你一个女人该呆的地方。” 盛二没有言语,只是用力的眨了几下眼睛。她走出去,又折回来,心里还有几句话想问。 “你缩在这岛上,陪着一个疯子,甘心吗?快活吗?” 盛望眉头紧蹙了半天后,“你跟我来!” …… 去的地方是处小竹林,四周布着五行八卦阵。 “有了这阵,又何必离开。”盛二问。 盛望头也不回,“这阵即是人布的,也应该有人能解开,跟上。” 二人走进竹林,入了院子。 盛望顿下脚步,目光向东厢房看去。 东厢房里,一灯如豆,两道影子映在窗户上。 “小姐,别绣了,小心伤着眼睛,睡吧!” “别催,时辰还早。” “小姐不听话,我只能去叫小望子来。” “小望子,小望子,你只拿他来压我。” “小姐……” “得了,别叨叨,这就睡了……小望子人呢?” “回小姐,他说去外头给小姐砍几根竹条回来,马上要过年了,打算做几个花灯挂咱们院 里,哄小姐开心。” “你回头告诉他,做灯我可不会开心,他变瘦了,我才开心,越来越胖,越来越胖,我看叫他小胖子得了。 “小姐不知道,这叫心宽体胖……咦,小姐,你这帕子上绣的是什么,花不像花,竹不像竹的?” “绣的是头猪,猪最心宽体胖……” 盛二拿眼角去看盛望,果然是生生胖了一圈,下巴上的肉都有三个圈。 盛望拍拍盛二的肩,“出去的时候,照原路走就行,顺便帮我把篱笆门关好。” 那只手离开的刹那,盛二在他脸上看到了既怜且爱的神情。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 她倚在门口,静静地等那窗户上的影子变成三人,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平静平安,喜欢喜乐,还有什么不甘心,还有什么不快活? 倒是你自己,孤魂野鬼一个! …… 靖府一处僻静宅院,灯火通明。 温卢愈掀眼皮看着太师椅里的人,那人不知道是惊着了,还是吓着了,从听到消息到现在,都是一副呆愣的模样。 门推开。 盛二走进来,解下黑色面布,温卢愈的目光立刻从“傻子”身上撤回来。 “二爷,如何?” “这一关算是过了,但他说岛上不安全,想再找个清静的地方 ,想请温兄帮个忙。” 盛二开口,温卢愈断不可能拒绝,何况这里还牵扯到顾幼华。 “我在宜兴竹林里有处宅子,一直空着,就几个老仆人看家护院,我先回去写封书信,让暗卫给盛老大送去。” 盛二:“我替他先谢了。” “客气啥!” 温卢愈冲太师椅里的人一抬头,“这人被吓住了,犯了臆症,一会你……” “谁犯臆症!” 钱三一冷不丁的哼了一声,“我只是在思考一些问题。盛二,我家在苏州府有一处宅子,你看……” “不用了,我觉得还是宜兴竹园好!” 盛二拒绝的瞬间,钱三一莫名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 他朝温卢愈瞄了一眼,低下头喝茶,就差没把脸埋进茶里。 妈的! 他怎么没看出来,宜兴府好在哪里? 温卢愈一走,盛二只觉疲惫,往外头榻上一躺。 钱三一压着嗓子,骂了一句“脏婆娘”,颠颠的起身打水去。 水打来,榻上的人已微微发出些轻鼾。 一个女人还打鼾? 真是糙啊! 钱三一站在榻边听了会,回自个床上,把帐帘放下来。 困意袭来,他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一只手伸进他的裆里。 那只手轻捻轻转,像条蛇一样。 钱三一心说:哪个不 要命的下贱孙子,竟然敢摸你钱爷爷的…… 他猛的一睁眼,愣住了。 是盛二。 这张小脸白白的,嫩嫩的,虽不水灵,却有几分动人,只是眼里的寒光,让人心颤。 他惊得坐起来,怒骂道:“怎么是你?” 梦境,戛然而止。 钱三一掀开被子低头一看,傻眼了,那只伸进裆里的手,只是他自己的。 就在这时,帐帘忽的一掀。 钱三一抬头,表情迟了一拍后,咧着嘴笑道:“我……还是在挠痒痒。” 盛二目光落下,忍下了满腹骂人的话,淡淡道:“钱状元的痒怎么只在那一处?” “我……” 我他XX的也很想知道!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身上还有条亵/裤遮一遮! 感天动地! 盛二眼中的嫌弃根本忍不住,手一松,帐帘落下来,她轻声骂了句:“贪财下流!” 四个字,像撞钟一样,清晰一声后,余音不消,撞在钱三一的耳膜、心口,甚至整个四肢百骸。 原来,我在她眼里只是个贪财下流的人! 我贪财吗? 贪! 我下流吗? 以前常常和美人他们寻花问柳,虽然只是逢场作戏。 她嫌弃是应该。 可是-- 我为什么要介意呢,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霎时,钱三一的脑子 里一片空白,慢慢的,一个惊悚的念头从心底里冒出来: 我是不是喜欢她啊? 难以形容的感觉顺着钱三一的血液,直冲到头顶心。 他猛的坐起来,连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后脊梁骨在冬夜里,硬生生的激出一层薄薄的热汗。 我喜欢她? 我竟然他XX的喜欢上她? 这…… 这这这…… “啪……” 钱三一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疼! 可更疼的他的心,这个女人像条蛇一样钻了进去,简直就是横冲直撞的吞噬着他的一切。 钱三一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他生平第一次喜欢的女子,不应该像戏本上那样,撑着伞,迈着小小的步子,穿过一片风雨,来到他的身边吗? 怎么会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钱三一掀起帐帘,目光幽幽向外间看过去--外间黑漆漆,冷冰冰。 她在那里; 她就在那里。 钱三一死死的看着,眼珠一动不动,慢慢的,他听见自己的心“砰”的一声。 像绽开了一朵花。 “咚咚咚……” 有人敲三下门,钱三一听到外间那人从榻上翻下来。 盛二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来人竟是张朝。 “二爷,赶紧回去吧,老大突然召集锦衣卫所有人。” “出了什么事?” 第六百四十六章 事情有些诡异 江南的冬夜,雨来得悄无声息。 锦衣卫四十八人,戴草帽,披蓑衣,配长剑,聚集在临安府衙门口。 纪刚撑着伞走到盛二面前,“我今日身子不适,劳二爷带队,将美人岛再重新搜检一遍。” 盛二太阳穴剧烈的跳了一下,大声道:“是。” 说罢,她翻身上马,冲身后的锦衣卫爆呵:“出发!” 铁骑在雨中飞奔。 盛二虽觉得此事突然,但好在是她带队,凡事可由她作主,应当能留给他们逃命的机会。 片刻间,铁骑已到了西湖边,数十条小船奉命在此等候。 盛二命人上船,自己站立在船头,看着茫茫雨雾中的美人岛,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不动声色的拖延时间。 …… 此刻的美人岛上,骤然响起了紧急的钟鼓声。 “岛主,有数十条船向岛上驶来,远远瞧着,像是官府的船只。” 官府? 段九良惊诧的同时目光冰冷,官府上上下下都收了他的银子,绝不可能上岛,只有锦衣卫。 看来,纪刚定是在岛上发现了些什么! “让所有人做好预备,先礼后兵。” “是!” 段九良等侍卫离开,冲外头低声道:“来十个暗卫,跟我入竹园。” “是 ,岛主。” 竹园里,盛望显然听到了钟鼓声,穿戴整齐,背手立在院门口,见段九良匆匆而来,问道:“可是锦衣卫?” 段九良走到近前:“十有八。九。” 盛望哑然失笑道:“我就知道纪刚那小子不是凡人,越是风平浪静,他越会疑心,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段九良:“盛爷,出岛吧,我派十个暗卫护送你们。” 盛望:“出岛有几条水路?” 段九良:“共有四条,三条在明,一条在暗,那暗路很少有人会走,应该是安全的。” 钟鼓声,一声紧似一声。 盛望来不及思忖,扭头冲东厢房的人喊道:“沈姑姑,给小姐多披件大麾。” “是!” 盛望冲段九良抱了抱拳,“这些日子,叨唠了。” “说什么呢,盛爷!” 段九良一张惊怖的脸上,露出不舍的神色,“好好照顾小姐,等风浪过了,咱们就又能再见,这是温卢愈送来的信。” 盛望接过,直接塞进怀里,“替我谢谢他。” 段九良笑:“盛爷只需陪他多喝两杯酒,替他多找两个女人,便是最好的谢。” 盛望也笑:“酒可以,女人就算了,那玩意伤身子。” 话落,身后有 轻轻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看过去-- 黄色的油纸伞下,沈姑姑扶着顾幼华缓缓走出来。 顾幼华的身上披了一件红到刺眼的大麾,颈边一圈白狐狸毛,衬得她脸白如玉。 盛望神色近乎于宠溺般的温柔。 他大步走过去,弓下身子,伸出一条胳膊,顾幼华将手落有他腕上,嘟起嘴不悦道:“还让不让人睡觉?” “小姐不是吵着说想坐船吗,白天人多,怕惊着小姐,咱们夜里偷偷坐,别有一番趣味。” “船上冷的,你多加件衣服。” 盛望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冷,不冷,有小姐在,小望子怎么样都不冷。” 段九良走上前,直直跪地,冲顾幼华磕了三个头。 顾幼华眼中露出疑惑,“他为什么冲我磕头。” 盛望耐心道:“小姐也是他的主子,奴才不冲主子磕头,冲谁磕?咱们走吧,再迟,天就亮了。” 顾幼华挪步,袅袅婷婷,与段九良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冲他微微一笑,半点没有惊讶他脸上的惊怖:“别站着,淋雨不好。” 段九良心中暖极,“不碍事,我送小姐上船。” 船不大,刚够十来人容身,解开锚,顺水而行,段九良等船不见了踪 影,才戴上面具,施轻功往前岛走。 前岛,锦衣卫已经登岸,盛二一脸肃穆,命令道:“锦衣卫搜岛,一个都不准离开,立刻叫岛主来见我。” “官爷,我们岛主脸上有疾,不见人……” 盛二冷笑一声,拔出身后的长剑,横在那人颈脖处,“叫来!” “是……是!” 不消片刻,段九良一身锦衣上前,冲盛后抱拳道:“官爷怠慢,我便是岛主段九良。” 盛二走到他跟前,用剑头碰碰他脸上的面具,傲慢道:“为什么不摘下来?” 段九良微迟疑片刻,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盛二面上大惊,心里却长松口气。 叫他出来,便出来;叫他摘面具,便摘面具,如此坦承,可见岛上已没有他惊怕的人。 他们,应该提前得讯走了。 盛二装模作样的冷笑一声,“岛主,得罪了,来人,搜岛,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是!” 锦衣卫们四下散开,盛二等不见了人影,上前压着声道:“何时走的,多少人护送?” “一刻钟前,我派十个暗卫护送。” 十个? 盛二一颗心真正松下来。 “纪刚呢?” 段九良突然问,“怎么是你来?” 盛二:“他说身子不适,我来也好,能给他们挪出时间。” 段九良慢慢将面具戴上,心里却觉得纪刚这回行事,十分的诡异,不及思考,有锦衣卫匆匆而来。 “二爷,遇到几个撒泼耍横的客人。” “敢跟锦衣卫耍横,找死!” 盛二扔下段九良,大步往楼里走。 她一走,便有岛上的侍卫小跑过来,“岛主,怎么办,这帮人用银子可打发不了。” “随他们去!” 段九良摆摆手,在一处大石上坐下来,看着茫茫湖面发呆。 诡异在什么地方呢? …… “盛爷,很快就能靠岸了。” 盛望朝沈姑姑看过去,沈姑姑忙推推顾幼华,“小姐,好久没坐马车了,我们让小望子带着,去街市转转,买点胭脂水粉回来。” “外头买的,不干净。” “听说有一家还不错,他们家的胭脂都是用上好的桃花做的,小姐不是最喜桃花吗?” “那便去瞧瞧吧!” 盛望这才冲暗卫道:“靠岸。” 船向岸边驶去,正欲抛锚的时候,忽啦啦一排弓箭手从暗处冲出来,数百把弓箭直直对着船上的人。 “不好,有埋伏!” 十名暗卫身形齐动,拔刀挡在主子们的跟前。 第六百四十七章 小望子喜欢你 黑暗中,有人拎着灯笼缓缓而出,正是纪刚。 纪刚见到船上的人,也是一怔。 他只料定岛上藏着个极厉害的神秘人物,却做梦也不曾想到,竟是已经在大火中死了的盛望,还有……顾长平的姑母顾幼华! 这两人若是能活捉,回京必是大功劳一件。 纪刚眼睛迸出如狼一样的寒光,“盛老大,死而复生,别来无恙啊!” 盛望胖脸一抖,连唇都白了。 纪刚将灯笼递给身后的人,背手往前走了几步,“我就说堂堂锦衣卫的老大,手可遮天,怎会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原来……” 他话一停,脸一沉:“原来,你和顾长平一样,早就投靠了北府,死遁后隐在江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岛上哪里让你起了疑心?”盛望的声音有些发颤。 “哪里都没有起疑心,只是太顺了,老大也知道我这人,越是顺的事情,越会多个心眼。” “所以,你故意派锦衣卫搜岛,为的就是打草惊蛇。” “锦衣卫这三个字,其实就是一把利箭,凭他是谁,听了都会害怕。这岛要是有鬼,心虚之下定会闻风而动。 上岛的路有三条明路,傻子都不会走;所以我就专门在犄角旮旯处等着。” 纪刚嘲讽一 笑,眼中说不出的得意。 “这岛要是没鬼,今日我这盘棋就算白下。哪曾想,竟逮到了两遵大佛,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真不枉我调动了临安府首备,关口守御等诸位将士。” 盛望的脸色,因为极度错愕而罕见的有一点惨白。 纪刚挪开目光,视线缓缓落在红衣女子的脸上,这张脸长得可真好,便是老了都那么风华绝代。 “我来算一算,当年那场大火,是你和顾长平一手导演的吧,目的有两个,一是将她转移;二是为了江南的钱粮。” 纪刚嘴角勾了勾,“我就说上回在江南,怎么就遇到了鬼打墙,若不是老大你亲自出手,也不能够!只是不知道,你的徒弟盛二,是被你瞒在鼓里一无所知,还是与你里应外合?” 盛望看着他,冷笑:“那小兔崽子要是知道,我何必走,让他开个恩,留在岛上不香吗?” 纪刚伸出大拇指,“连徒弟都瞒着,盛老大好本事。” 就在这时,顾幼华突然挣脱沈姑姑,晃晃悠悠站起来,“小望子,我想下船,冷!” “小姐,快坐下!” 盛望大喊一声,人已跃到她跟前,将身上的大麾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还冷吗?” “不冷了,我怕!” “不怕,不怕,有我小盛子在,谁都不怕,乖啊!” 盛望极有耐心的哄着,脸上的柔情让纪刚目瞪口呆。 他在盛望手底下营营汲汲十几年,何曾见过这样的柔色,一个太监,一个妓女…… 纪刚深吸一口气,手一挥,呼啦一下,所以长箭引弓而发。 “盛老大,靠岸吧,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我保你和她不受罪,尤其是她。” 盛望深深看了眼顾幼华,弯腰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后,突然古怪的笑了起来。 “你是想用她,威胁顾长平吧?” 纪刚被说中了心事,也不恼。 “偌大的西湖,每隔一丈,都有一个弓箭手,你不靠岸,想做什么?蚂蚁尚且偷生,何况人?” 盛望微弓着的身子突然直起来,原本胖成球的脸上凝着许久不见的杀气。 纪刚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往后退了半步,脸上都是戒备。 这时,只听盛望哈哈大笑,“你家望爷爷活够了,不想偷生。” 他是个太监,干的是侍候人的活计,哪怕最高兴的时候,也只有眯眼一笑,如此酣畅淋漓的大笑,生平第一次。 笑声陡然一顿。 “护着小姐走,万不可让她落到贼人手中,快!” 一声喊罢,盛望胖胖的身子已灵 巧的飞出去,飞出去的瞬间,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雷火弹,向岸边扔去。 纪刚神色大变,爆喊一声“放箭”,飞身跃起迎上去。 两人在空中对上数掌,身形骤然落下。 这时,被雷火弹轰散的弓箭手再次聚集,又有四周闻讯而来的弓箭手前来支援。 万箭齐发,在空中如火树银花一般。 盛望一个翻身,脚点在船上,用力往后一推,船往湖中心划出数丈。 他匆忙的瞄了眼沈姑姑怀里受惊的女人,一提气,展开双臂反身迎过去。 箭; 如雨下; 比风疾。 “噗通……” 肥胖的身子落在冰冷的湖水里,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盛望感觉不到痛,只依稀看到四周的水变成了红色。 血一样的红色。 那是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还是温热的。 盛望轻轻一笑,闭上了眼睛,无憾了。 因为,他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姐,小望子喜欢你啊! 小望子先到黄泉路上侯着,打点牛鬼蛇神,回头等小姐到了那边,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快,快抓住那女人,不要让他们跑了!” “小望子!” 两声凄厉的尖叫声,透过重重涌来的湖水钻进耳中,接着,又听得“噗通”一声。 盛望 猛的睁开眼睛,拼了命的向溅出水花的那处游去。 可惜,他的手很沉,全身虚脱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他清楚的知道,他的极限到了。 可他舍不得闭眼,那声“小望子”是她叫的,那么那声“噗通”声呢? 是她吗? 不要是她,小姐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一只手握上来,柔弱无骨。 盛望的眼睛迸出最后的,也是他今生最亮的光芒。 是她! 我的小姐! 他无端想起那年元宵,他提着灯走在她身后,嘴角勾起来,便再没沉下过。 他没读过几天书,那些文人的酸诗怎么写来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小姐啊,你怎么能那么傻呢! …… 美人岛,喧嚣不再。 “岛主,不好了,刚刚发现湖面上有无数的船向岛上靠过来,船上都是带刀带箭的兵卫。” 段九良眼前一黑。 他突然明白诡异在什么地方了。 搜岛这么重要的事情,纪刚怎么可能把功劳让给盛二,所以,盛二只是引子,为的是打草惊蛇,岸上必定还有埋伏。 那么也就是说,盛爷和小姐他们趁夜逃走,是自投罗网。 以盛望的心性,绝对不可能让顾幼华落在纪刚手里,所以…… 危矣! 第六百四十八章 两种酒不能喝 “岛主,拿主意吧!” 段九良内心惊得怦怦直跳,神色却异常平静道:“保全所有实力,放火,弃岛,趁乱逃!” “是!” 侍卫欲转身,突然发现段九良向岛里走去,惊得忙一把拦住,“岛主,哪里去?” “见二爷。” 盛二刚搜过一处院子,忽见岛中间火光冲天,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话音刚落,又有几处火光冲天燃起。 盛二心里惊悚还未升起,忽的,暗处伸来一只手,将她用力一拽。 “是我,二爷!” “段九良?” “二爷,出事了,湖面上数百条船向岛上驶来,上面都是临安府的兵卫。” 出兵了? 为什么? 盛二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她扭头看向段九良。 段九良急急道:“我猜二爷也被瞒在鼓里,二爷被派过来只是个引子,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岸上有埋伏,他们……应该是出事了。” 就像千万把匕首,同时刺入心脏,心脏被绞成血泥,盛二疼得连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大脑一阵阵眩晕,难以呼吸。 “二爷的身份不知道有没有暴露,不如趁乱先逃吧。” “……” “二爷,二爷,二爷?” 盛二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用力的把卡在喉咙口的那口气咽下去。 “段九良!” 她眼睛慢慢聚拢起光,声音嘶哑道:“我不逃,你走吧!” “二爷?”段九良急得眼皮直跳。 “我不会有事!” 盛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她太清楚盛望这人,关键时候必定会把自己摘出来,更何况,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得送他最后一程。 段九良见劝不动,只得咬咬牙道:“二爷保重!” “保重!” 两个字,盛二已咬得自己满舌鲜血,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强迫自己站稳了,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雨夜,火光,持枪拿刀的兵卫…… 尸骸,鲜血,纷乱逃窜的人群…… 当天际透出一点白时,火灭了,雨停了,原本富丽堂皇的金窟屋,成了断壁残垣,冒着阵阵黑烟。 而此刻的靖府,下人们已经起身洒扫庭院。 屋里,枯坐一夜的钱三一站起来,踢了踢门口正在打瞌睡的铜板,“侍候爷洗漱。” 洗漱好,钱三一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一个人独自溜达上街。 踱到钱庄附近时,他看了眼身后,见没人,一个闪身跑进了小巷子。 敲门,开门,进到书房。 钱三一站在书案前,看着案几两 个酒盅,问,“温大哥在和谁喝酒?” 温卢愈抬头,惊道:“你眼睛怎么比我的还红?” 钱三一实话实说:“自二爷被人叫走后,一夜没睡,出了什么事?” 温卢愈闭上眼,喉结滚动了几下,方道:“纪刚设计,让盛二上岛搜查,盛老大和顾幼华连夜乘船出岛,中计遭到了埋伏。” 他缓缓睁眼,“连船工在内十四人,无一人生还。” 钱三一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温卢愈抬手指了指,“这杯子是段九良的,他一把火烧了整个岛,趁乱逃出,临走前发善心,过来瞧瞧我,我与他连干三杯,算是送行。这会子,他应该在奔往北府的路上。” “二爷呢,二爷如何?” 钱三一双手猛的向前一撑,眼睛死死的着温卢愈,声线哑岑问:“是死,是活?” “我打听过了,他在锦衣卫捞尸。” 钱三一突然重重的跌坐下去,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纪刚不疑他?” “不知道,我也在等他消息。” 温卢愈眼眶微微泛红,叹道:“万万没有想到,纪刚此人心机之深,令人发指;运气之好,让人羡慕,他们,他们死得真冤。”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捏在手中,“人啊,一不能喝伤心酒,二不能喝送别酒, 都会醉,你要不要来一杯?” “不要!” 钱三一从地上爬起来,“我要清醒的等他来。” 一样米养百样人,他说出这样话,温卢愈也不奇怪,这会子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得送讯往北府。 也不知道顾长平知晓后,会不会急得吐出一口血。 温卢愈把酒盅一扔,拿起笔开始写信。 钱三一察觉到他提笔的手,不住的发抖,“要不要我来写?” “哟?” 温卢愈抬头看着他笑笑,“状元郎今儿个有些不一般啊!” “废话少说,只说要还是不要!” “要吧,这酒喝多了,就写不成字。” 温卢愈让出身位,慢慢踱步到窗户前,轻声道:“我与他认识十余载,书信写过无数,唯有这封信,最难开口。” “再难,也要写!” 钱三一将笔蘸足墨水,“我字还可以,先生看了应该会欣慰。” 温卢愈扭头看他一眼,又转过身,缓缓道:“子怀吾弟,身体可安?有件事想与你……” 温卢愈说一句,钱三一写一句,最后一字落笔,门砰的被一脚踹开。 盛二灰头土脸的走进来,冷冷道:“尸身都找到了,纪刚以为江南的事情都由盛望一手操纵,自觉立下大功一件,明日一早出发归京,尸身带回京 中。” “那你呢?”钱三一急道。 “盛望死之前,将我摘了出来,我虽无碍,但多少受些牵连,抚镇一职怕难保。” 钱三一赶紧站起来,走近道:“那索性就趁机辞了这身官皮,岂不逍遥自在?” “还会逍遥自在吗?” 盛二在战栗中勉强发出声音,“杀叔之仇,不共戴天,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盛二!” 钱三一后槽牙咬得几乎要崩裂,“你知道不知道……” 盛二猛的一把将他掀到边上,走到温卢愈跟前,嘶哑道:“劳烦和顾长平说一声,造反之事算我一个。” 温卢愈吃惊地望着他:“二爷?” 盛二舔了舔干裂的唇,“事败,我认命;事成,我只要纪刚的脑袋。” “盛二!” 钱三一冲过来,“你听我的,万万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报仇?还是不要回锦衣卫?” 钱三一:“……” 盛二鄙夷地看着他,“他身上整整一百六十八箭,纪刚让我一箭一箭帮他拔下来,钱状元,一百六十八箭,比起两万两千两银子是要疼一些的!” 盛二的气息喷到钱三一脸上,钱三一的脸比刚进门那会,还要白。 “我明日随锦衣卫归京,你若要我护着……” “我跟你回京!” 第六百四十九章 桃花是好桃花 盛二不再看钱三一,扭头对上温卢愈黑沉的眼睛。 “你在江南,我在京中,一南一北可遥相呼应,还有……”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中似藏了什么,“还有麻烦请告诉顾长平,盛望这辈子能为他的小姐而死,值了。” 人一走,房中安静下来。 “这人,可真是条汉子啊,钱状元,你说是不是?钱状元,钱状元?” 温卢愈扭头,却见钱三一如尊雕塑一样,站得一动不动。 “你……” “你有酒吗,我想喝两口。”钱三一幽幽开口。 温卢愈沉默片刻,“有,米酒还是烈酒。” “烈的,能醉人的那种。” “等着!” 片刻后,温卢愈捧了个酒坛出来,“想怎么喝。” “我带回靖家去喝。” 钱三一回到书案前,提笔在信尾添了几句,冲温卢愈道:“我明儿回京,温大哥,保重。” “保重!” 钱三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温大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温卢愈半晌才答了两个字:“没有!” “那你还真可怜!” 钱三一咧嘴一笑,摇摇摆摆走了。 温卢愈:“……” 这小子临了临了,还要往他心口戳刀,可真够混蛋的! 回到书案,却见信的底下工工整整的添了一句:二爷说,盛望 这辈子能为他的小姐而死,值了。 …… 钱三一回到靖府,先去陆氏那头回话,只称京中父母来信,命他早日回去。 陆氏不留,儿行千里母担忧,早些回去也好,命靖若袖备了半车南边的吃食让钱三一带回京中。 回到房里,钱三一把酒坛子打开,连下酒小菜都没要,便一口一口的喝起来。 一碗喝罢,人便晃晃悠悠,眼前浮出一双泪光潋滟的眼睛:是盛二的 梦里有她,醉了有她,简直就是无孔不入,钱三一歪在太师椅里狂笑起来。 笑过了,他喊铜板进屋铺纸磨墨,提笔写信。 信写得歪歪扭扭,字跟狗爬了似的,一旁的铜板凭着与自家爷十多年的情份,还是一眼就能看出。 青山吾兄: 可安? 靖七和美人找你去了,千里迢迢的来不容易,你待他们好点。 我如今有了件心事,预感自己的私房银子会保不住,不仅保不住,说不定还要倾家荡产。 青山啊,你说这世上有“冤家”这一说吗? 我说有! 靖七是你的小冤家,顾长平是美人的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首,这他娘的都命中注定。 你就说认命不认命吧! 我认了! 兄弟啊,我一国子监小钢炮,金枪不倒小财神从此走下神坛,我这是作孽 呢,还是交了狗屎运? 不管怎样,桃花是好桃花,但那人不是什么正经人。 我难啊! 不过比起你来,我的难太过肤浅。 青山,听兄弟一句话,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家族重任……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神坛有什么好,上去了就下不来,还是做个普通人更接地气,你是没看到,汪秦生那小子娶媳妇的样儿,那才叫活得像个人。 青山啊,你好好的,我好好的,咱们兄弟几个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也就够了! 你说是不? 你半醉半醒的失意兄弟 三一手书 半醉半醒的人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扔,“找人送到边沙去,我再去喝点,和陆夫人说送别宴就不必了,总有再见之时。” “是!” 钱三一拎着坛酒,晃晃悠悠到了里间,刚又喝了一口,便醉倒在贵妃榻上。 青山啊,温卢愈有句话说得对啊,人不能喝伤心酒,不能喝送别酒,会醉的。 …… 边沙,风咆哮,雪飞扬。 棉帘掀开,走进一人,身披盔甲,腰配宝剑,这人曾经是去世大将军徐议的左副将,如今徐青山的左臂--马成。 “回将军,北府战报。” 书案前,年轻的徐将军从地图中抬起头,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说!” “叶将军 的驻地遭北府军突袭,两个粮仓被烧,三千士兵战死,叶将军大败!” “啪嗒!” 一旁,定北侯手里的茶盅应声落地。 徐青山忙扔下地图,大步走过去,“祖父?” 定北侯却没吭声,仿佛还在出神。 多年前,他是见过叶锋打仗的,苍茫萧条的草原上,他领着铁骑深入敌部,骁勇无比,整个人像一把充满杀气的利剑。 怎么就败了呢? 定北侯猛的抬头,“仗打了几天?” 马成:“回侯爷,仅仅十二个时辰。” 定北侯眼睛几乎挣脱出眼眶,急道:“去,把北府的地图拿来我看。” 徐青山不敢有慢,忙拿过地图,展开在定北侯的面前,“祖父,你看?” 定北侯眼睛一扫,手指在某处点了几下,“可是在此处交战?” 马成上前,“侯爷料事如神,正是。” 定北侯眉头紧皱,目光看向徐青山,字字用力。 “孙儿,你记住了,这一处叫雪坑,一年四季有雪,温度极低,北府军选择在这里与叶锋交战,聪明之极,就算是你父亲领军,也无半分胜算。” 徐青山心头一震。 “这一仗开始的突然,结束的突然,北府军速战战绝……” 定北侯直视徐青山的眼睛,“你说是为了什么?” 徐青山脑子 飞速的转了几下,“抢得先机,鼓舞北府士气,灭大秦士气。” “还有一点,这仗是打给各地藩王看的。” 定北侯面色愁苦,“不出意外,这一仗最少能让北府再多两个帮手,如此出奇不意,是顾长平的手笔。” 一股不动声色的煞气,从徐青山眼里泄出来。 顾!长!平! 这三个字如今已成为断肠毒药,将他的毛发,他的皮肤,他的骨头,再到四经八脉,寸寸吞噬。 无人知道当祖父嘴里说出“顾长平造反”这五个字时,他是何等的痛。 万箭穿心; 不过如此! “祖父,北府那边后面的战况,会如何?”他问。 定北侯拍拍孙儿的肩,叹息道:“将军手上的刀放下太久,再抬起时便没了从前的锋利,而北府那头却是长年征战,叶锋只怕……” 老侯爷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徐青山却已心知肚明,追问道:“那么,朝中会如何安排?” 定北侯没作答,把地图收好,起身道:“祖父累了,想歇一歇。” 徐青山一愣,“来人,送老侯爷回房。” 话音刚落,却见魁梧壮实男子匆匆进屋,这人也是徐议留给儿子的,如今是徐青山的右臂--徐家军右副将沈易。 “将军,哨子来报,十里外发现两辆马车。” 第六百五十章 将军泪多珍贵 漫天的风雪中,两辆马车艰难前行,车里隐隐传出说话声。 “靖七,我快要死了。” “饿死?” “不是!” “冻死?” “也不是!” “那怎么个死法?” “活活脏死。” “忍忍,到了军里就有澡洗了。” “是洗澡的问题吗?都十天没洗脸了。” “……” “你说要是顾长平在,对着你这张十天没洗的脸,亲得下去吗?” “……” “反正我是想吐!” “你胃里有东西吐吗?” “没有!” “那你吐什么?” “口水。” “别那么娇气,美人。” “美人不娇气,你七爷娇气?” “……” 长久的沉默后,忽的传来破空声,不娇气的七爷还没反应过来那声音从何处传来,只听得外间驾车的阿砚大喊一声,“两位爷,趴下!” 高朝反应堪称敏捷,一把搂住靖七的肩,带着她往前一趴。 只听得耳边“咚咚咚咚”一阵乱响,骤风从头顶呼啸而来,滚滚铁骑由远及近,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 卧操! 这他娘的是敌是友啊? 两人想着温卢愈的交待,只觉得毛骨悚然。 怕不是好兆头。 高朝把靖七往怀里搂搂,万一真遇到边沙诸部,这小子女扮男装怕是藏不住。 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 真要这样,自己怎么向顾长平交 待? 想到这里,高朝索性往靖七身上一压,算了,掩耳盗铃一下吧! 忽的,车帘一掀。 “美人,娘娘腔,怎么会是你们?你们叠在一起干什么?” 这一嗓子叫出来,高朝脑袋空白好一瞬,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劫后余生,好半晌,他才爬起来,对着那人当胸就是一拳。 操! 这狗日的穿得什么玩意这么硬,,疼死他算了! 呲着牙扭头一看,高朝顿时要疯,马车被箭射成个筛子,四处漏着呼呼的风。 “妈的,你个狗畜生,看不出我是在护着她!” 高朝也顾不得疼,一巴掌甩过去,咆哮道:“还不是你害的,王八蛋!” 徐青山生生挨了一巴掌,脸上还在傻笑,他没理那个疯子,蹲下去,视线与趴着的靖宝平视。 此刻,暮色低垂,面前的人抬起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只一眼,徐青山就将周遭的种种忘了个干干净净。 娘娘腔,又见了! 他装成道貌岸然的样子,一本正经道:“这事不能怪我,这里常有边沙诸部的探子出没,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 “哦--” 靖宝眼睛转了转,撇撇嘴。 徐青山的道貌岸然顿时破了功,放柔了声音哄道:“我压根没想到你们会来,娘娘腔,这已经不是惊喜,是惊吓了。” 靖宝:“吓死了几个? ” 徐青山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就吓死了我一个。” 说罢,他一手拎一个,把两人拎下车。 呼啸的北风夹着冰雪迎面而来,靖宝和高朝冻得同时打了个激灵。 两人张嘴,正想骂出来,忽的,徐青山已经一左一右把他们拥在怀里。 “徐家军的儿郎们,一个个都给我瞧仔细了,这是我好兄弟高朝,这是我好兄弟靖宝,哈哈哈哈哈,他们来看我了,千里迢迢来看我了!” 说着说着,两行毫无预兆的泪落下来。 他也不擦,也不发出哽咽,就是哈哈哈的傻笑着。 高朝差点被射成筛子的怒火,就像皮球戳了个大洞,一丝丝气都没了。 靖宝则定定地看着他。 满面胡须却依旧是一张年轻的脸,鼻梁高挺,眼帘深陷,瞳孔里有着灼热如火焰一般的光。 莫名的,她想到了四个字:利剑出鞘! 靖宝活了二十年,哪怕顾长平被下了大牢,自己被削了官位,都不曾有过半分退缩。 而此刻面对激动到落泪的徐青山,却让她有种想落荒而逃的冲动。 将军的泪,何等珍贵! …… 徐家军战时落脚在军帐中,冬日则退守清河府邸。 清河府建在沙漠之中,城墙很高,直耸入云霄。 但堂堂将军的府邸却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宅子,宅子里光秃秃的,连棵树都 没有。 徐青山随手把头盔扔给了贴身小厮麦子,“来人,备热水,杀羊宰牛,招待贵客。” “是!” 转过身,他适才说话时刀锋般的目光瞬间温柔起来,“美人,娘娘腔,这宅子没几间房,你们与我同睡一间。” “我不要!” “我不要!” 两道声音同时喊出。 高朝轻薄娇气顿时涌现:“你太脏!” 靖宝也硬着头皮道:“你太臭!” 两人说完,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道:“我们俩睡一间。” 徐青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才哈哈一笑:“本将军准了,把他们安排在我的院里。” “是,将军。” “娘娘腔,怎么瘦成这样?” 徐青山突然伸出一只手,捏了下靖宝的脸,触手冰凉,比常人的体温更低些。 靖宝不由打了个寒颤,“你手怎么这么冷?” 他素来身强力壮,从前在国子监时身子跟个火炉似的,热酒一催,大冬天的连衣裳都不用穿,高朝常骂他是个“牲口”。 徐青山无所谓的笑笑:“娘娘腔,你管得真多,可是瞧上了我这人?” “没正经!” 靖宝拨开他的手,一跺脚往屋里走。 高朝正要跟过去的时候,被徐青山一把拽住,往后踉跄着拖了好几步。 “好好的怎么就跑来了?谁的主意?娘娘腔和顾长平怎么样了? ” 这话堵得高朝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气恼道: “祖宗啊,也得让我洗澡吃饭后再说,你知道我几天没洗脸了吗?十天,整整十天,都馊了,要不给你闻闻?” 徐青山一脸嫌弃,“我亲自给你们打热水去,等着!” 高朝看着他背影,勉强咬咬牙冲屋里头的人大喊道:“靖七啊,将军亲自给咱们俩打水,这待遇,够威风。” 屋里的人,久久没有出声。 …… 将军府的另一处院子。 贴身侍卫掀帘进来,走到炭盆旁,“老侯爷,宫中密信。” 信是皇帝亲笔手书,召定北侯速速回京,至于原因,只字未提。 定北侯看完信不由眉头紧皱。 催得这么急,是何事呢? 抬眼看侍卫站着没走,他问:“还有何事?” 侍卫:“回侯爷,十里之外的马车上,是长公主府的高公子和靖府七爷,他们已经被将军迎进府中。” 定北侯:“他们来做什么,千里迢迢的。” 侍卫摇摇头。 定北侯问:“人呢?” 侍卫:“在沐浴更衣。” 定北侯:“宴设哪里?” 侍卫:“在花厅!” “走,会会去!” 定北侯刚迈开步子,便顿住,“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侍卫:“何时出发?” 定北侯垂下眼,半晌才道:“等我会完那两个小子。” “是!” 第六百五十一章 向七爷陪不是 所谓花厅,不过是个简单的四方桌,桌边摆着数盆火炭。 徐青山到此刻都有些分不清眼前这两人是真的,还是只是他的一个梦。 他只觉得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国子监,左手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兄弟,右手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 兄弟别来无恙,但心上的人却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要怎么安慰他呢? 靖宝也在恍惚着。 她与高朝走了半月,商量了半月,却始终没有商量出要如何向徐青山开口。 拐弯抹脚不合适; 直截了当怕惊了他。 她自诩聪明绝顶,对人心策算无遗,捏人七寸也是一捏一个准,但独独这人…… 她不愿算计,不能算计。 “那个……” 高朝看着这一动不动的两个人,决定由他来打破僵局,“开吃吧,怪饿的,有什么话边吃边说。” 徐青山蓦的回神,“来,我给兄弟们斟酒。” “老侯爷到!” 话音刚落,棉帘一掀,定北侯昂首阔步走进来。 徐青山忙起身道:“祖父,你怎么来了?” 定北侯朗声一笑,“有朋自远方来,祖父能不见见吗?高公子,靖七爷,又见了!” “老侯爷安好!” 靖宝和高 朝忙站起来,冲定北侯行礼,心里却同时冒出一个念头:他竟然还在! “都坐吧!” 定北侯招呼,“边沙寒苦,吃的喝的住的都比不上京中,不过你们还算来巧了,若是一月前,青山还在打仗,住的是军帐,吃的是干粮,你们可要受罪了。” 高朝陪笑道:“看来这仗是打赢了?” 定北侯朝孙子一抬下巴:“你自己说说,赢了输了?” 徐青山脸色微微一哂,“先输后赢。” 高朝不知道是该夸,还是要贬,一时卡住了。 “再利的刀,也是要一次一次磨练的!” 靖宝端起酒,“青山兄,我敬你。” “慢着!” 定北侯突然出声,“这第一杯酒,我得向七爷陪个不是。” 这话一出,连守在外头的阿砚、小七他们凛然一惊,堂堂侯爷,向一个晚辈陪不是,这…… 靖宝放下酒盅站起来躬身道:“老侯爷这话万不敢当,我……” “我对不住你啊!” 定北侯打断靖宝的话,幽幽道:“你那封写给青山的信,还在我书房里,没送到青山手上。” 徐青山大惊:“祖父,什么信?” “七爷想请你帮顾长平求一求情。” 徐青山扭 头去看靖宝,靖宝薄唇紧抿,微点了下头,道:“事过境迁,不必再放心上了。” 徐青山当着祖父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轻轻一扯他的衣袖,让他不必拘着,坐下说话。 “靖七爷!” 定北侯上上下下打量靖宝片刻后,道:“不是老夫不出手帮你,实在是……一是你先生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能帮;二是青山在外打仗,军心不可动摇。” 他递出酒盅,“你可别记恨在心上,青山,你也别怪祖父,若这世上有后悔药可吃,这信祖父还是不会送出的。” 徐青山忙举杯道:“祖父可千万别这样说,便是收到了信,我也不会如何,忠孝仁义这四个字,孙儿还是懂的。” 定北侯冲靖宝微微一笑:“七爷还没说话。” 靖宝强撑道:“老侯爷做得极好,是晚辈没有思虑周全,急病乱投医了。” “那便好啊!” 定北侯叹息一声,“我徐家蒙始帝之恩,隆宠至今,天恩厚重,无以回报,只有振奋勤勉,谨言慎行,尽心尽力替皇上守着这片江山。” 靖宝只觉得后背涌上层层冷汗,将刚刚换上的里衣湿得透透。 当初写那封信,她就没指望会 送到徐青山手中,只盼着老侯爷看在往日情份上,替高朝、钱三一说一说情。 定北侯来边沙有些日子,自始至终没有提起那封信的事,可见是压根不想提起。 偏偏他们一来,便主动提及,且态度如此谦卑,语气如此真诚,是怕自己从中挑唆,坏了他们祖孙二人的感情? 但,还没这么简单。 应该还有警示她和高朝的意思。 不管你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别再打我孙儿的主意,我们徐家只有一条:忠君爱国。 高朝看着靖宝一头的冷汗,心里骂了声“老狐狸”,笑着打哈哈道:“话已说开,那便喝酒吧,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 “怎能不提!” 老侯爷把酒盅一搁,语锋一顿,又道:“老头子我倚老卖老,说几句不该说的话,你们也该与那顾长平割袍断交了才好,万不可再生什么别的心。” “老侯爷!” “祖父!” 两道声音同时唤出。 徐青山赶紧用脚踢踢靖宝的,示意他不要再火上加油,靖宝眉眼低垂,不再开口说话。 定北侯将这两人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从椅子上站起来。 “话不中听,却是忠言逆耳,多想想家中 父母长辈兄弟,人活一世,可以无情,不能自私,这话若有得罪,还请二位看在青山的份上,不往心里去。” 一紧一松,一逼一退,一打一揉。 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 靖宝也起身,“老侯爷教训的句句在理,晚辈定会痛定思痛,好好反省。” “即如此,我便能安心离开。” “祖父,要去哪里?” 徐青山惊了一跳,“可是要回京吗?” 定北侯看着孙儿,点头道:“叶将军战败,皇帝命我归京,怕是有要事相商,事出紧急,我打算现在就动身。” 锦乡伯败了? 北府动手了? 靖宝与高朝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这仗怎么能打这么快? 徐青山不放心,“祖父,我送你。” 定北侯正有话要对孙儿私下说,点点头,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便走了出去。 “你们先吃点菜垫垫,酒等我回来喝。”徐青山匆匆叮嘱一句,便追上去。 风雪扑来,黑云森森压着城池,屋里屋外两重天。 定北侯慢下脚步,等孙儿与他齐肩时,突然厉声道:“青山,跪下!” 徐青山一愣,二话不说,撩起衣袍便直直跪下去。 第六百五十二章 这刀捅不下去 “青山!” 定北侯眉头紧皱,“祖父刚刚的话,也是说与你听。” “青山知道!” 定北侯叹了一声,“一将功成,万骨皆枯,我徐家之所以家门昌盛,只因满门忠烈,不曾生过半点异心。” 徐青山看着祖父,点点头。 “你父亲死在边沙,你的几位叔伯也埋骨在此,青山啊,谁不想母慈子孝,谁不想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定北侯想着早逝的长子,眼眶泛出浊泪。 “孩子,牢牢记住,你姓徐,你身上流着的是徐家人的血,这血不浑,不浊,不浓,不淡,里面只写着两个字:忠诚!” 徐青山昂起下巴,铿锵有力道:“祖父放心,孙儿定不会给徐家人丢脸,不会给列祖列宗丢脸。” 定北侯扶他起来,压低声道:“顾长平没死的消息,除了北府之外,大秦这头知道的寥寥数人,祖父也是临出发前,由皇上亲口告知。” “祖父的意思是……” 定北侯向屋里扫了一眼,“你可以试探一下。他们若不知道,那这一趟便是看你来了,你就好生招待着;若知道……” 徐青山心里狠狠往下一沉。 若知道,至少说明一点,这两人与北府那边多多少少有些联系,他们此行来边沙的目的,就值得深思 。 定北侯见孙子神色,便知道他已经想通这其中的关节,“事不迟疑,祖父这便走了!” “我送祖父出城。” 徐青山强忍住心悸,吹一记轻哨,深身黑毛的俊马飞奔而来,他一个跃身骑到马背,余光飞快的扫过花厅,眯了眯眼, …… 厅里,菜未动,酒未喝。 座上两人时不时的抬起头对视一眼,然后各叹一声,错开视线。 高朝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气氛,咬牙道:“靖七,你说徐青山知道不知道先生还活着的消息?” 靖宝思忖片刻,“皇上既然派定北侯过来,定北侯一定是知道的。” 高朝:“所以,徐青山也知道?” 靖宝点点头。 高朝只觉头痛欲裂:“这口还真难开,我就说他不一样,和我们都不一样。” 国子监五虎将,四个造反。 他和靖宝纯粹就是因为顾长平这个人; 汪秦生没主见,被人逼一逼,吓一吓,就上了贼船; 钱三一最简单,一个字:钱! 他们四人都是有小义,无大爱;有小怯,无大勇;有小家,无家国的凡夫俗子。 但徐青山不同。 他从小跟着定北侯长大,一言一行都深受影响。 他既有小义,也有大义;有小怯,也有大勇;有小家,更心怀家国天下的人 。 他清洁,正直,孝顺,刚正,是个真正的勇士,也是君王手中用得最称手的利剑。 “靖七!” 高朝痛苦的捏着鼻翼两边,“我一开口,就感觉亵渎了他。” 靖宝何尝不是这种感觉。 将军的笑是真的,泪也真的,都发自肺腑,赤诚赤热,若此刻她把真相告诉他,无异于在他心上捅了一把锋利的刀。 这刀,高朝捅不下去,她就能吗? “美人,娘娘腔,我回来了!” 靖宝眉角一抖,忙将脸上的颓败之色收去,又顺势推了推高朝。 高朝抬手往自己脖子上“咔嚓”一下:言外之意,杀了他算了! 徐青山像阵风一样的刮进来。 他解开大麾,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咦,怎么没动筷子!” “这不是等你吗!” 高朝翻了个白眼,故意嚷嚷道:“都他娘的饿死了。” “好兄弟!” 徐青山大掌往高朝身上一拍,力道之重差点没一屁股摔下去,高朝心里透着虚,硬生生将骂人的话咽下去。 “来人,冷菜都撤下去,支个锅子上来,把羊肉片成一片一片,调些酱料,我要辣,他们俩个不用。” “是!” “娘娘腔,呆会你尝尝,味道美死你,四九城是吃不到的。” 靖宝还没来得及应 声,只听徐青山又道:“吃完酒,吃完锅子,要是雪停,我带你们去城外看看。” “不去,怕冷!”高朝又翻一记白眼。 真怀念钱三一那孙子啊,有他在,插科打浑,调节气氛哪还用得着他亲自出马。 徐青山板脸,“由不得你不去!” 高朝:“你……” 徐青山不理高朝,拿起酒盅与靖宝碰了碰,“娘娘腔,咱们干了!” 高朝:“我呢?” 徐青山故意乜斜着眼睛,“爱干不干!” 高朝:“……” 他高美人活到现在,拿人手不短,吃人嘴不软,唯有此刻……气短无数截! “一见面就吵,就不能好好吃个饭!” 靖宝拿起酒盅,豪气的与徐青山碰了碰,又与高美人碰了碰,“废话少说,干!” “干!” “干!” 三人同时一干而尽。 卧操! 这喝的什么玩意! “咳咳咳……” “咳咳咳……” 靖宝和高朝呛了个惊天动地,鼻涕眼泪都呛出来,两人死死的盯着徐青山,眼中都是怨念。 徐青山得意道,“边沙最烈的烧酒,一口下肚,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灼出个洞来,怎么样,厉害吧!” 高朝:“……”算了,我忍! 靖宝:“……”算了,我也忍! 徐青山帮他们把酒满上 ,“你们不懂,这酒御寒咧!” 我便是靠着这烈酒,才能在这清河孤城之中,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的熬下去。 后面的话,徐青山自然说不出口,又端起杯子向两人示意。 靖宝和高朝都不是傻子,能听出这话里的悲苦,异口同声道:“干了!” 干完,两人又是一通龇牙咧嘴。 尤其是靖宝,苍白的脸上泛出些红晕,原本一点血色也没有的唇,明艳极了。 徐青山喉头微动,不敢正眼去瞧,只拿余光去看。 锅子端上来,奶白色的锅底咕噜咕噜泛着泡泡。 徐青山将一盘羊肉都放下去,等熟透了才捞上来,一筷子放进靖宝碗里,一筷子放在高朝碗里。 “尝尝?” 高朝看着靖宝碗里的那筷子肉,无声的勾了下唇。 比他碗里的多一倍。 这小子只怕心里从来没放下过,要不要告诉他靖七的身份是个女人,然后使一招美人计呢? 如果用美人计的话,徐青山这小子说不定会向北府靠拢,这样一来,他和靖七,我和先生…… 堪称完美啊! 咦! 刚刚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 真要用美人计,别说靖七会掐死我,先生也不会放过我! 嗯! 一定是这个酒太烈,我醉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这趟来为什么 羊肉果然如徐青山所说,异常鲜美。 高朝现在什么脑子都不想动,唯一想干的事情就是吃饱,喝醉,睡觉,把自己满脑子的纠结都甩给靖七。 他一口肉,一口酒,干得比谁都欢。 靖宝气得用胳膊碰碰他,“少喝点,喝醉了,夜里我可不管你!” 明面上的意思徐青山听得懂,但深里的意思,却只有高朝知道:怎么着,你想让我一个人面对徐青山,门都没有。 高朝笑眼弯弯的指着靖宝道:“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靖七也,也不枉我们两人曾经情敌一场。” 情敌二字落下,靖宝和徐青山同时脸色变了变。 高朝不以为然的眯了眯眼,窗户纸总是要捅开的,捅开了才能看到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闷葫芦摇啊摇,摇得爷累,我就不信徐青山那小子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忍住。 徐青山其实早就忍不住了,他心里有一肚子话要问。 “娘娘腔,你瘦了,也苍老了。” 他看着靖宝,目光紧逼的有些灼热:“三一呢,他怎么没来?” 这话说得简单,却是句句在点子上。 前者,隐隐扯到顾长平; 后者,隐隐问到你们这一趟来是为什么? 到底是做了将军的人,再不像从前那样一出口都是傻话,也知道迂回婉转了。 靖宝喉头一动,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该怎么说。 她又灌了口酒,借着小腹腾腾而升的酒气,直白道:“青山,先生的事情你如何看?” 徐青山心冰龙一怔,好半晌才答了一句:“自古天家无错。” 话已开头,靖宝反而不怕了,“青山,天家真的无错吗?” 徐青山没有吭声,而是笑笑,“有错无错,哪轮得到咱们说,来,喝酒。” “青山!”久不出声的高朝突然开口。 “你闭嘴!” 徐青山忽然冷了脸,“咱们难得见一面,有些话等喝完这顿酒再说。” 他的突然变脸,让高朝有些措手不及,靖宝却迅速心中狠狠一跳。 他不让他们把话说下去,可是猜到了些什么? …… 久不见面的兄弟,遇上最烈的酒,那便成了推杯换盏。 靖宝怕他们喝多,在两人碗里夹了好多肉。 哪知高美人这家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口肉都不吃,只一杯一杯缠着徐青山喝酒。 徐青山的酒量,从前看着不怎么样,如今在军中也历练出来,岂是一个美人能比的。 三下两下就把高朝这根“搅屎棍”给喝趴下了,他头往桌上一栽,跟个死猪一样一动不动。 靖宝也不习惯这种烈酒,虽然只喝了几杯,却是两颊绯红,眼神迷 离。 “徐青山,都醉了,散了吧!” “谁说都醉!” 徐青山把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放,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没醉,娘娘腔,我清醒的很。” 靖宝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冲他翘翘大拇指,“你牛!” “来人!” “将军?” “外面风雪还停了?” “回将军,刚刚停下。” “天空可放晴?” “略略放晴了一点。” “娘娘腔?” 徐青山身子往前凑,“敢不敢跟我出去一趟?” 靖宝轻声道:“去哪里?” “城外,山上,看银河。” “……太晚了吧!” 徐青山没再劝,就这么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目光深沉的近乎有些压迫。 靖宝仓促的转开目光,许久才点了点头:“好!” “来人,备马,把我那件大麾拿来。” “是,将军!” “娘娘腔,走。” 靖宝撑着桌角起来,那酒劲实在是大,一时分不清要选先迈哪一脚,就在这时,一只大掌稳稳的扶上来。 “看着些脚下。” 靖宝下意识挣脱开他的手,“放心吧,我没醉,你看我走得多稳。” 徐青山看着他歪歪扭扭的走出去,目光比外头的夜色,还要暗沉。 门外,风雪停了。 一轮残月挂半空中,偶尔一两朵乌云飘过。 “将军?” 麦子把大麾捧上,徐青山接过来,手一扬,那大麾落在靖宝身上。 “我不用,你穿,我……” 男人粗长的手指已伸到靖宝的颈脖下,吓得她顿时摒住了呼吸,酒也醒了三分,身子不由往后仰。 那手指灵巧的动了几下,将带子打了个活结,随即又把帽子给靖宝带上。 那大麾是照着徐青山的身量做的,穿在靖宝身上又大又长,靖宝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滑稽模样,无可奈何的吁了口气。 徐青山微微蹙眉。 娘娘腔这人,从前从不叹气,哪怕被他欺负狠了,脸上也只有倔强。 “敢不敢和我同乘一骑?”他笑问。 “不敢!”靖宝老老实实回答,我怕被你瞧出身份来。 徐青山:“你还真怂!” 靖宝:“……”认怂保平安。 徐青山:“自己上马,还是我扶你上?” 靖宝:“自己上!” 徐青山挑眉:“确定” 靖宝瞪他一眼:“别小瞧人!” 马被牵过来,靖宝这才知道大话说得有些早:这马根本不是一般的马,又黑又壮,比她的个子还高。 正为难时,忽的双脚腾空,她人已被徐青山拎起来,往马背上一甩。 靖宝被甩得晕头转向,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徐青山已经翻身上马,稳稳当当的坐在她身后。 “哎 ,你上来做什么?” “怕你摔下去。” “徐青山,我在你眼里虽然是个娘娘腔,但……啊……” 马蹄高高昂起,靖宝所有的豪言壮语都被现实打败,只剩下阵阵惨叫声。 这王八蛋,搞突袭! 靖宝赶紧抱住胸口,冲身后恶声道:“离我远点,不许碰我!” “怕我对你有邪念?” 徐青山唇角微弯,就这么不自觉的笑了下,“娘娘腔,我可是要生儿子的人,你生不出儿子来,邪念有也是白有!” 靖宝:“……” “驾!” 徐青山一抽马背,黑马在雪地上疾驰而奔。 身后,阿砚和小七对视一眼,忙一人找了一匹马,远远的跟上去。 此刻若徐青山能慢下来,竖起耳朵听一听,他会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小七:“你家爷打算瞒他一辈子吗?” 阿砚:“主子的事情,咱们做下人的少说话。” 小七:“大将军就真的半点都没有发现?” 阿砚:“大将军性子敦厚。” 小七:“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抢亲啊?” 阿砚:“你能盼点好吗?” 而此刻,靖宝若能听到徐青山的心声,她会听到他年轻的心,砰砰砰的跳得厉害。 娘娘腔,先生没死,你们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么,这一趟你们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六百五十四章 心里一直有你 黑马如箭般冲出城门,靖宝晕晕乎乎的,耳边都是呼啸的风。 “冷吗?”徐青山大声问。 她大声答:“一点都不冷,这酒喝了有用处,好酒 !” 徐青山得意的笑:“我还带了些,一会咱们去山顶喝。” 靖宝摇头:“再喝就醉了。” 徐青山:“醉了我背你回去。” 靖宝:“可不敢让将军背我。” 徐青山:“得了吧,还不是怕我有邪念?娘娘腔,我说了,我要生儿子的,咱们是兄弟,邪念都放心里了。” 靖宝被他说得眼眶一热,看着身侧两只紧紧勒着缰绳的手,久久说不出半句话来。 以他对这马的熟悉程度,根本不需要勒住缰绳。 他是怕他的手没有安放之处,才勒住的。 这人虽然对她邪念一大堆,却从来都是个正人君子。 “娘娘腔,不想问问我的马叫什么?” “叫什么?” “浪子。” “为啥起这个名字?” “喜欢。” “……” “娘娘腔,这不是普通的马,是匹千里马,我父亲送我的。” 徐青山顿了顿道:“浪子跟了父亲两年,当年他中箭,是浪子把他驮回来,父亲说,这畜生有灵性,能护着主人。” 靖宝分辨不出这话里是骄傲,还是难过,心里 正苦笑时,只听徐青山大喊一声: “浪子,驾,一口气跑山顶去,让我兄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千里马!” 马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两只后蹄发力,矫健的飞奔起来,不消片刻,便跑到了山顶。 徐青山跳下马的瞬间,将靖宝轻轻一带,两人稳稳落在地上。 “娘娘腔,抬头看!” 靖宝抬头望去,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满天的繁星,看也看不到尽头,一条银河横在中间,刺透了黑色的长空,那是用任何言语和文字都形容不出来的壮观和震撼! “娘娘腔,不打仗的时候,我一有空就来。” 靖宝扭头。 不知何时,男人仰天而睡,头枕着胳膊,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从侧面看上去,竟好像石头刻成的一般。 “那颗是你,那颗是我,那颗是三一,那颗是美人,汪秦生在那儿,我娘是那颗,我爹不在上面。” 他的声音透着孤冷:“边沙有个传说,人死了,就变成流星落下来,再也寻不见。” 靖宝拖着长长的大麾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扭头笑道:“徐青山,你是个武将,不应该悲秋伤月的。” 武将有时候也想说说心里话,尤其在喜欢的人面前。 徐青山把手探进厚厚的雪里, 拽出一根枯草,掐断了,叼在齿间。 “我小的时候,最盼生病。” “为什么?” “因为生了病,就不用早起练功,要是这病生得久了,生得险了,说不定爹和娘就能回来看我。” 靖宝第一次听徐青山说起这些话,也第一次看到那样一双眼睛:很黑,很亮,很忧郁。 “后来慢慢长大,就知道不是每次生病爹娘就能回来的,那次不过是凑巧。再后来,我就不生病了。” 靖宝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他许久,到底什么话也没接。 徐青山似乎也用不着他接话,自顾自道:“我就在想,以后我若有了孩子,一定不会把他们扔那么远,再苦再难都带在身边。” “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那次和爹娘呆在一起,有多别扭,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我娘那么飒爽的人,都看着我脸色说话。” 靖宝难过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也许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 “我倒情愿他们打我一顿,打得皮开肉绽都没关系。” 徐青山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们从没打过我,一次都没有,爹有几次被我气狠了,也只是骂几句,他已经打不动我了。” 靖宝静静地看着 他,只觉得眼前的人无比的真实,也无比的疏离。 在她的记忆中,徐青山是张扬的,闷骚的,肆无忌惮的,这样的徐青山,完完全全的陌生。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将军穿上重甲,便如有万钧之力加身,脱了那层甲,才是自己。” 徐青山坐起来,冲靖宝莞尔一笑,“娘娘腔,我会是个好将军的,你信吗?” “我信!” 靖宝灵机一动,问道:“青山,做好将军的意义是什么?” 徐青山一怔。 “是为家国天下,还是为黎民百姓?是为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还是为你们徐家?是为了你的父母长辈,还是为了你自己?” 徐青山低头认真的想了想,“都是,又都不是。那年抓周,我抓了一把剑,他们都说,我就是天生该做将军的人,就像美人天生爱美,钱三一天生爱钱一样。” 靖宝:“美人已经能十天不洗脸了。” “别抬扛啊!” 徐青山用手指弹了弹靖宝的额头,见他疼得皱眉,又觉得心疼的紧。 于是,他匀了一口气,道:“娘娘腔,我其实心里一直有你。” 靖宝瞬间呆若木鸡。 “没有一刻忘掉,每次接到你的信,我比谁都快活,不知道要看多少遍,每个字都能 倒背如流。” 徐青山看着靖宝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那么的清亮,心底的那股子勇气又涌上来。 “顾长平的事情传到我耳中,我想的不是他如何,而是你如何,娘娘腔,我心疼你为他落得这般田地。” “青山,我……” “嘘,别说,先听我说!” 徐青山的声音很坚定,隐隐有了上位者说一不二的气势。 “我们五个人,拜在他门下,他待我们好是真,传我们诗书是真,替我们解危解难是真。 娘娘腔,如果他不曾造反,你和他在一起我也就认了,他那样一个人,配得上你,哪怕你们靖家断子绝孙,我统统都认了。可是如今……” 徐青山迟疑了片刻,终是道:“如今,我只盼着你把心收回来,那个人不值得。 娘娘腔,他不值得你唉声叹气,不值得瘦成这样,美人他们瞧着不如何,我看了心痛。” 徐青山闭了一下眼睛,再又睁开,“你不用怕,徐家军在我手中,皇帝都要忌惮三分,没有人敢伤你一分,那三只也一样。” “青山!” 靖宝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此时此刻的徐青山,真的…… 太不像徐青山了。 像朋友,像兄长,像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第六百五十五章 他还活着是吗 徐青山抬手,用指腹温柔擦去靖宝眼角的泪。 “他还在,是吗?” “……” 靖宝的酒陡然惊醒,惶惶然看着面前的男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先不说你,只说美人,那人若死了,他别说十天不洗脸,这辈子都没心思洗脸。” 徐青山很轻的笑了一下,“只有他还活着,你们才能如从前一样插科打诨,娘娘腔,我说的对不对?” 靖宝怔怔地看着他,然后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瞬间。 徐青山的眼睛翻涌起暗沉,看靖宝的目光如刀如刃。 “靖文若。” 他没再叫“娘娘腔”,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 “你得记住,也必须记住,他死了是反贼,活着也是乱臣贼子,为天地不容,为江山社稷不容,你必须忘了他,只能忘了他。” “青山?” “听我把话说完!” 徐青山稍稍拔高了音量,“别把自己扯进去,别把你靖家扯进去,靖文若,我不会害你,我舍不得害你。还有……” 他咬了咬牙,“你若愿意跟着我,生不生儿子也无所谓,我去找祖父谈,现在和从前不一样,我手上有筹码,他会同意的,而且,他只能同意。” 说出这些话,徐青山忽然浑身轻松。 是的。 对娘娘腔的 邪念都在心里,可心里的东西才是真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这里是边沙,说打仗就打仗,前一刻还在你身边说话的人,下一瞬就变成了尸体。 人生短短,不知道哪天他也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光有邪念不够,他想把这人搂在怀里,压在身下,狠狠的疼上一辈子。 “徐青山,你都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么,能听我说几句真心话吗?” “……现在不能!” 徐青山猛的站起来,目光瞬间锐利,杀气从周身一泄而出。 靖宝吓了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火光大起,狼烟直直刺向黑色的天空。 “出了什么事?” “有敌袭!” 徐青山目光一扫,见半山腰蹲着两匹马两个人,正是阿砚和小七。 “小七,立刻回城中报讯,通知我的两个副将。” “是!” “阿砚,你护着你家主子回去,少一根头发,你提头来见。” “是!” 他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就像是历练过很多次一样。 随着一声口哨,黑马飞奔过来,徐青山一个跃身跳上去,扭头冲靖宝道: “娘娘腔,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我去去就来。” “你,你要小心!” 靖宝猛的站起, 起得快了些,一时间眼前居然有些发黑,等这股子眩晕结束时,一人一马已消失在黑夜中。 “徐青山,刀枪无眼,要小心啊!” 她用力大喊,也不知道那人听见了没有。 阿砚冲过来,“爷,回吧!” “我……咳……” 靖宝破了音,狠狠的清了清嗓子,“我终于明白,他是如何一夜之间变成将军的。” …… 百里之外,数百位徐家军身骑战马,护着一辆马车飞奔在夜色下。 马车里。 定北侯闭目打坐,无人知道此刻他思绪纷乱,难以静心。 大秦朝自始帝马上平天下后,武将们便纷纷落马,不是抄家便是灭族,先帝登基后,没几年又将顾家抄没。 放眼京中,能打仗的寥寥无几。 叶锋卸甲太久,一出手便让北府来了个当头棒,意外之外,情理之中。 叶家三个儿子,叶岳定为翘楚,镇守山海关;余下两个手脚功夫不错,兵书读得也不错,但却从未带过兵。 他们两个若是上阵,只怕还不如叶锋。 这偌大的京城,还有谁可领兵出征? 正想着,马车忽然一顿,定北侯猛然醒来,“什么事?” “侯爷,有敌袭。” “什么人?” “好像……是羌族部落。” “来人有多少?” “黑压压看不到头,小的估摸着,不下五百人。” 定北侯一把掀开车窗,只见无数黑骑在远处来回驰骋,冷静道:“分成两队,一队拉住他们,一队想办法冲出去。” “是!” 定北侯肩膀微垂片刻,手伸向马车的垫褥里,掏出一把大刀。 他早年也是从层层叠叠的尸山中走出来的,这刀跟了他大半辈子。 这次出来,原本没想带着,临了都已经上了马车,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下,一想,原是刀忘了带。 这刀久不饮血,今日怕是要饮上一饮了。 咚咚咚,羌族人进攻的鼓敲响。 马车的速度瞬间快了起来,定北侯竖着两只耳朵留神外头的动静,抓刀的手,越来越紧,青筋根根爆出。 “突……” 一只火箭射透马车,火将车帘一下子点着。 “侯爷,着火了,赶紧跳车。” “不要慌!” 定北侯将大刀一撑,身子破车而出,稳稳落在地上。 这时,他才发现,一百骑徐家军,只有二十骑突围出来。 “侯爷,上!” 侍卫伸出只手,定北侯一把抓过去,忽的,抓了个空,那侍卫已胸口中箭,一头栽了下来。 定北侯到底身经百战,连片刻犹豫都没有,抓住缰绳便翻到马背上,大喊道 :“儿郎们,逃。” 可惜,要往哪里逃。 前面无数的暗影围上来,定北侯脑子里“嗡”的一声,后背不合时宜的蹿出一层冷汗。 当下将刀往胸前一横,迎了上去。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身旁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定北侯呼吸变得困难,他感觉到血水顺着盔甲留到了后颈。 早知如此,就不该趁夜走。 定北侯趁乱往京城的方向看一眼,沉声道:“徐家军的儿郎们,我们恐怕是回不去了,拿起你们的刀,拼了。” “是!” 一轮清月挂在半空,冷冷地看着人间的这场厮杀。 定北侯不知道自己挥出了多少刀,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他看了眼身旁,带出来的人只剩下两三个,且一个比一个狼狈。 落在敌手,不如自尽。 定北侯心一横,刀往脖子上横去。 他不怕死,活够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一是大秦,二是他最爱的孙子。 就在刀抬起的瞬间,手臂忽然一麻,大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电光火石中,铁骑中冲出一人,将呆愣在原地的定北侯拦腰一抱。 四面八方又有无数铁骑涌来,老侯爷的目光穿过从额头流下来的血色,隐隐绰绰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怎么会是你?” 第六百五十六章 这一趟不该来 男人坐在轮椅里,眸似星辰,面庞文俊,不沾半点杀戮。 他修长的手指往前轻轻一点,身后的凌巍挥动了几下手上的玄铁旗。 身骑战马的玄铁将士整齐飞奔,地上的雪被马蹄飞扬起的同时,他们齐唰唰的抽出了身后的刀,以最快的速度劈砍进了羌族的兵马中。 刀光剑影中,定北侯被扔进一辆宽大的马车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掀开帘子往外看-- 满目雪白,满目血红。 而轮椅上的那个人,穿着一身素袍坐得端端正正,不强势,没有杀气,反倒有种游离于杀戮之外的波澜不惊。 许久,喊杀声渐弱。 那人缓缓转过身,唇边一点淡淡的笑意,“老侯爷,好久不见!” 定北侯被他嘴边的笑惊了一下,厉声道:“顾长平,你怎么会在这里?到边沙来想做什么?” 顾长平命人把轮椅推过去,状似随意的拨弄了几下手指:“老侯爷不应该说,顾长平,幸好你在这里。” “你……”定北侯胸口堵得发闷。 这时,顾怿走过来,弯下腰:“爷,羌族已退。” 顾长平:“清扫战场,找一处暖和一点的地方,我想请老侯爷喝杯热茶。” “是 !” …… 茫茫大漠,顾长平的马车便是最暖和的地方。 车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一只红泥小炉正在煮着干净的雪水,夜明珠摆在几上,边上是两只茶盅。 水开,冲茶。 顾长平指了指茶盅,“这是北府特有的人参茶,补气最好,侯爷尝尝。” “顾长平!” 定北侯忍无可忍,爆呵一声道:“我再问你一遍,来边沙做什么?可是冲着青山而来?” 皇帝能看明白的事情,顾长平不可能不明白,大秦和北府最后交战,是玄铁军和徐家军的交战。 “如果是,你他娘的就是白日做梦!” 定北侯抬臂指向边将军府,“我徐家满门,绝不会背叛……” “你徐家一生都卡在忠孝两全的门面里。” 顾长平冷冷打断,“但凡徐家最出色的男儿,有几个是好死的?用他们的命,来保全你们徐家的忠孝两全,这笔帐算得可真好!” “顾长平,你这个乱臣贼子,我……” “老侯爷这般忧心我的目的,是对你孙儿没信心,还是对皇位上的那位没信心?” 顾长平冷笑一声道:“老侯爷精心栽培了二十年的利剑,就这么容易走偏?老侯爷是小看了 徐青山,还是高看了我!” 定北侯被怼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长平自顾自拿起茶盅抿了一口,笑道:“老侯爷可还记得当年徐青山被朴真人所辱,你急得来我府上寻我,问我如何办?” 定北侯一脸戒备的看着他,完全摸不清楚他提起这茬的用意。 “据我所知,朴真人对你孙儿是先礼后兵,好话说尽,好东西送尽,只差没跪下来求他,你孙儿依旧无动于衷。” 顾长平:“一个人若本性纯厚,心性坚定,在他身上能剑走偏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定北侯心中得意,脸上不显,“既然明白,那你还来边沙做什么?” 来看一个人; 想看她一眼; 想拥她入怀; 想在她耳边说声“谢谢”。 顾长平眼中的柔光一闪而过,快得定北侯根本无从捕捉。 “我来做什么,跟老侯爷说不着,救下你是无心之举,老侯爷喝完这杯茶,便请上路吧,就当从未见过我,免得传到京里,让皇上起了疑心,坏了你徐家的忠孝两全。” 定北侯听了这话里的嘲讽,不以为意,反开口道:“顾长平,看在我们往日的情份上,我倚老卖老,多说几句话。” “ 侯爷请讲!” 定北侯一把掀开帘子,指着外头一具具尸身道:“他日两军大战,躺在地上的,可不是羌族的人。 你为着顾家,心怀怨恨,勾结北府,起兵造反,受难的是百姓,倒霉的是那些士兵。 百姓流离失所,你于心何忍!士兵们上有老,下有小,却因为你的一己私利,而丢了性命,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定北侯越说越激动,“顾长平,听我一句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劝昊王受降吧!” “降?” 顾长平将身子凑近了,低声道:“那些羌族人,他们也有父母兄弟,有妻子儿女,他们生来就在沙漠里挣命,不是为了活,谁愿意提着脑袋出来打仗? 他们夺的不是江山社稷,只是一口吃食,一捧水,侯爷自认为有大义,刚刚拿刀的样子,却没有半分怜悯,为什么?” 顾长平微笑着,摇头:“因为你只有两个选择,不是你死,就是他们亡。昊王不反,他命归何处? 沙漠里的狼王,只有通过厮杀,才能带领狼群,不被别的动物欺负;畜生如此,人亦然。” 顾长平顿了顿,“寒来暑往,枯荣明灭,物竞天择。” 定北侯乍然看向顾长平,这人的脸明明是从前的模样,为什么他觉得陌生。 皇帝不是天选之子,为什么到他这里,变成了物竟天择? “老爷侯,夜长梦多,我派两人送你入山海关。” 当我愿意听你瞎掰扯? 定北侯气鼓鼓的跳下马车,刚走几步,又转身冷哼道:“救命之恩谢了,但他日若徐家军与玄铁军对上,我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不必手下留情。” 顾长平拱了拱手,“侯爷保重。” “哼!” 定北侯一把抄起自己的大刀,翻身上马。 “爷!” 顾怿看着那六旬老人的背影,皱眉道:“他说他不会手下留情,难不成皇帝还会派他上阵?” 顾长平沉默许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谁忍心派一个老人上阵送死?” “我想也不会!” 顾怿吁了口气道:“爷,那下面咱们是往前进,还是……” “就在此处安营扎寨,守着。”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 “啊,七爷他们好不容易来这一趟,为什么不多呆一阵子?” “因为!” 顾长平眉宇间带着许久不见的凝重之色。 “这一趟她就不应该来。” 第六百五十七章 我们都参与了 “报,敌军已击退!” “报,大将军领兵一千,追出三百里!” “报,大将军追到魔鬼城,遇到埋伏,手臂中了流箭。” “报,大将军得胜,即刻归来!” 最后一道军令从前方传来,靖宝揪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阿砚,我眯一会,将军若回来,立刻叫醒我。” “是!” 靖宝头一歪,趴在桌上便陷入了昏天黑地。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徐青山卸了一身盔甲,大步走进屋中。 “将军,慢点走,小心你的伤!” 徐青山回头瞪了军医一眼,再转身时,靖宝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回来了,伤在哪里,让我瞧瞧?” “心疼我?”徐青山咧嘴。 靖宝没搭理他,朝军医使了个眼色。 那军医侍候徐青山有几个月,也摸清了这人的脾性,一把将人按坐在地炕上。 “将军,脱衣吧。” 徐青山一边脱,一边笑道:“本将军身材健硕,不能让别人瞧见,娘娘腔,你出去。” “没见过吗?” 靖宝气笑道:“谁大冬天的只穿一条亵/裤就跑到我斋室来?我只看伤口,不看你!” “就怕你看了忍不住,想扑上来!” “你蝴蝶吗, 我要扑上来!” 靖宝瞪他一眼,“军医,快!” 伤在左臂,被箭射了个窟窿,好在没伤着骨头,靖宝见徐青山上下两个唇干得都快裂开,转身去给他倒了杯茶。 徐青山一口气灌下,舔了舔嘴角,笑道:“因为你在,所以没恋战,否则,我定要杀到他们老巢去。” 靖宝看着那处狰狞的伤口,低声道:“先顾着身上的伤,再想着打。打杀杀的事。” 徐青山见他脸色发白,笑道:“你到里屋去,别在这儿看着,你不看,我不疼,你一看,我就疼。” 靖宝知道他是怕自己担心,劝道:“知道疼,以后打仗就多留个心眼。” “娘娘腔,一听你就是说的外行话,刀枪无眼,上了战场就把脑袋别的裤腰带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我不怕受伤,就是见不得我的兵们一个个倒下,他们都是和我喝过酒的人……娘娘腔,有人说将军的心如铁铸,我还没有修炼……” 靖宝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后半句,一回头,却见徐青山已经歪头靠在一旁睡着了。 他眉间不知何时,生出了一道细细的竖纹,眼窝下则是两抹郁青之色。 靖宝看着那道竖纹良久,才 转身走进里面,轻轻摇醒了高朝。 高朝一睁眼,就被靖宝身上的血迹吓了一跳。 他木然的摇了摇脑袋,“靖七,你不会是趁我醉酒的时候,和青山打了一架吧?” “溅了点青山伤口的血。” 高朝一惊,“他受伤,要不要紧?” “伤在胳膊,不算重,军医已处理好。” 靖宝沉默了片刻,“美人,什么都别说,咱们回去吧!” 高美人双眉一竖:“……” “他知道顾长平没死,几次三番不让我把话说下去,其实他心里多少是清楚的。” 靖宝手掌压着自己的额头,“他不说,也不让我们说,是因为他心里藏着我们,如果说开,那就是逼他做出选择。 他走向我们,他是徐家的罪人,徐家列祖列宗的棺材板压不住,他父亲的棺材板压不住。 如果他站在原地,也就是站在我们的对面,同窗相忌,兄弟倒戈,你忍心吗?” 高朝:“我……” 靖宝红了眼眶,“我不忍心,我们回去吧。” 许是那酒的后劲太足,高朝听他说了这许多,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怔怔问道: “就这么一直瞒着?事情都到这个地步,这层窗户纸还要继续糊着吗?” 靖宝心绪起伏着:“正 因为事情都到这个地步,我才……” “美人,娘娘腔,事情到了哪个地步?” 靖宝猝然回头,美人猝然抬头-- 徐青山掀着棉帘,目光冷幽幽地看着他们。 两人第一次看见徐青山露出这样的眼神,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铁锈。 他站在这里多久? 听到了多少? 高美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个王八蛋,走路也不出声音,是想活活把我吓死吗?” 徐青山看着他,忽然转身命令道:“传我的令,这幢宅子五十丈之内,不许飞进一只苍蝇。” “是,将军。” 徐青山走进来,锦帘在他身后落下,晃动了几下。 “说,事情到了哪一步。” 高朝见他神色不对,把被子一掀,“那个……” “你闭嘴!” 徐青山的目光与靖宝的狭路相逢,乌黑的眉眼间凝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狠戾。 “娘娘腔,你说!” “为什么非要靖七说!” 高朝飞快的走到靖宝跟前,一身单衣的他挺了挺胸,“我凭什么闭嘴?徐青山,你别欺负娘娘腔心软。” “高!朝!” 徐青山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眼角眉梢的怒意呼之欲出,“我怎么欺负他了?” “好了,都别吵了!” 靖 宝忽然大喊一声,从高朝背后走出来,“徐青山,我们这一趟来是想……拉拢你来着!” “你说什么,拉拢?” 徐青山那只伤手不住的发抖,眉眼微动,浮现出一个惊之又惊的表情。 他以为他们千里迢迢的过来,只是想帮顾长平求求情。 这两人的心都系在顾长平身上,顾长平断腿,假死,这辈子都不可能堂堂正正的回到四九城,注定孤魂野鬼一个。 他日两军对上,放顾长平一马,留他一条性命。 原来不是这样的! 徐青山心里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是,拉拢!” 靖宝拧着眉头,同时用坚定的、不妥协不退让的目光回看着他: “造反也有我们的一份,先生不过是把事情都揽到了他的头上,他想护着我们。” “你们?” 徐青山像是被人当头一刀,脸上生生劈出两份表情:一份惊悚,一份是更深的惊悚。 “你们……都有谁?” “我,美人,三一,连汪秦生都参与了其中,我们其实都是造反的一份子。” “……” 徐青山的脸色冷的骇人。 眼底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情绪浓烈的像火焰一样。 死寂。 房间里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第六百五十八章 话都白说了吗 “青山!” 看到徐青山的神情,靖宝艰难的哽咽了一记口水。 “国子监五虎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徐青山的心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三个事实: 第一,靖七他们跟着顾长平一起反了; 第二,他们这一趟来的真正目的,不是求情,而是拉拢。 第三,如果他说好,皆大欢喜;如果他说拒绝,那么…… 徐青山倏的握紧了拳头。 那么-- 他就是背叛了歃血为盟的兄弟,与他们反目成仇,最后或许还要刀刃相见! “青山!” 靖宝见他迟迟不说话,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徐青山好像预料到他会做这个动作一样,轻轻的偏过了身。 靖宝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娘娘腔,为什么?”徐青山问。 靖宝的脸异常的苍白。 她活这么大,可以问心无愧的说,对得起任何人,但唯独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心中有愧。 这愧疚不单单是造反,还有他浓烈的,炙热的,持久的,而她这辈子都无法回应的一份喜欢。 这份喜欢与陆怀奇的不同。 后者,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男欢女爱,天性使然。 而这人,自始至终都蒙在鼓 里。 可就是因为蒙在鼓里,这份喜欢上又多了一个让她难以承受的两个字:单纯。 他单纯的喜欢她这个人,无关男女。 哪怕她是个男人,生不出儿子,他都愿意为了她而奋力一搏。 徐青山,我拿什么回报你满腔的喜欢? 靖宝不知道为什么,忽的心口大痛。 曾经她对顾长平也是求而不得,恋而不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欢喜与悲苦都是她一个的梦魇。 她怔怔地看着徐青山,在他的眼睛里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似有所悟,又深深惶恐。 许久,她缓缓抬起手,摸到发间的那只木簪子,轻轻一抽。 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来。 “因为,你从前看到的不是我真正的影子,此刻才是。” “娘娘腔!” “靖七!” 两道声音同时惊唤出。 高美人变了调的声音急促地又添了一句。 “你想干什么,披头散发的,是想用美男计?徐青山要是吃了你这美男计,为了你,和顾长平打起来怎么办?你还嫌这局面不够乱吗?” 如同一盆冰凉的水,迎面泼过来。 靖宝从里到外被泼了个透心凉,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傻事。 如果此刻她坦承自己的真正身份,以徐青山对自己的“邪念” ,他势必不会罢休,非得和顾长平争个你死我活。 江山,美人; 美人,江山。 从古至今,都是男人的最爱,她不是“红颜祸水”,也要担“红颜祸水”的名头。 靖宝愈想,愈觉得刚刚自己的想法可笑,于是她伸出手,木簪子静静的躺在掌心。 “这上面有一滩血渍,是他的。” 靖宝神然一哀,“我之所以留着,是想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见他这一点血,你就已经痛不欲生,若他死了,你还有活路吗? 徐青山,其实有件事情,我骗了你,四人当中,只有我是心甘情愿跟着顾长平造反的,他们三个都是被我逼的。” 徐青山整个人绷得像根铁棒,眼底说不出愤怒,浓烈的跟火一样。 “我的话,都白说了吗?他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我也喜欢,他上刀山,下油锅,我都跟着。” 靖宝咬着牙,“青山,我千里迢迢的来,就是想把你也逼上一逼,求你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别和他对上,他不能出事,你也不能。” 泪,从靖宝的眼里簌簌落下来。 “你也不能,青山,我们是国子监五虎将,歃血为盟过的,我们……我们……” “我们是兄弟,兄弟就是一个不能少,一个不能落。” 高朝上 前一步,用他这辈子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道: “青山,和我们一起成吗?就算我求你。你知道的,我长公主的独子,这辈子从不求人。” 操! 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了呢! 高朝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把,将涌出的泪意狠狠逼进去。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么好的待遇,你还不赶紧死过来。” 话落,徐青山握紧的拳头挥过去,高朝眼睛骤然一睁,想避开,已来不及。 只听见“砰”的一声。 血从高朝的嘴里,鼻子里飞溅出来,他连连后退数步后,跌坐在炕沿上。 “姓高的,这话你也说得出口?顾长平什么人,他造的是什么人的反?你是皇族之人,他造你的反,你他娘的还帮他说话,贱不贱啊?” 那“贱不贱”三字无疑是高朝的逆鳞。 一刹那,理智皆失。 高朝不顾满脸的血,冲过去,将徐青山狠狠撞到墙上。 徐青山的伤口吃了痛,下拳更狠。 高朝本应是个娇滴滴的贵公子,但想着这些日子的揪心揪肺,豁了命的拳脚相向,眼睛都打红了,一时间,竟没落了下风。 “叭……” 窗台上的美人瓶应声而碎。 靖宝站在一地狼藉中,流泪满面道:“徐青山,你来打我,我 是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个屁!” 高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老子就喜欢犯贱,怎么着?” “高朝,你能不能少说一句!”靖宝就差给这祖宗跪下了。 看到她的泪,徐青山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一把推开高朝,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这畜生下手可真狠,差点没把我鼻梁打断,哎哟,我要破相了,哎哟,靖七,快,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破相了啊!” 靖宝擦一把泪,赶紧上前去看。 这是一张什么脸? 血污满面,半边脸肿得跟头猪一样,额角豁开一道血口,眼睛都似乎睁不开。 热泪一涌而上,所有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靖宝泪落更凶了。 “我还没死呢,留着眼泪等我哪天腿一伸,眼一闭,你再哭!” “……” “靖文若,你能不能不要哭了,我他XX的疼死了!” “……” “祖宗啊,顾长平不在,我这会又疼的紧,没法哄你,乖啊!” 靖宝也想把泪止住,可怎么办呢! 杀人诛心。 那一拳,本应该打在她的脸上。 他没舍得,高朝成了出气筒,可她宁愿那一拳打在她脸上。 唯有这样,她心里的愧疚感,才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第六百五十九章 只剩下他一人 徐青山走在皑皑白雪中,闭上眼,脑海里都是娘娘腔的那双泪眼。 那一拳,他本应该打在他脸上,到底没舍得。 怎么就舍不得? 明明那人最该打。 将军府的下人见他这模样,吓得脸色全无,都不敢靠近。 心里一团火熊熊燃烧,根本没有发泄之地,他索性往地上一躺,两只眼睛空洞的盯着夜空。 心底的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隙,他钻进去,看到了那藏在暗处的自己的影子。 这影子的脸上,写着四个字:嫉妒和不服。 是的! 对顾长平这个人,他打心里嫉妒。 嫉妒他的长相,才华,学识,风度,嫉妒他遇事不惊不慌,云淡风轻,和信手拈来。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锋芒,只有徐青山知道,他所有的锋芒都被岁月和苦难打磨,而越打磨,他便越像一块温润的美玉,散发着诱人璀璨的光芒。 这光芒高朝不及,钱三一不及,他更不及。 他清醒的省视过自己,除了父母不在身边这点痛外,他的人生就是八个字:高高在上,一帆风顺。 和顾长平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所以,当有一天娘娘腔对他说,喜欢的人是顾长平时,他认命了,他知道自己比不过。 来到军中的第一场仗,他打输了。 无人知道,他输的原因是心浮气躁,他太想证明自己,给父母看,看朝廷看,给远在四九城的娘娘腔看。 连输三战,他痛苦异常。 这时父亲说,打仗就像做人,张扬的人,太浮于表面,打不了胜仗,唯有隐忍的人,看上去若无其事,岁月静好,其实谋算都在里面,孩子,你少的是磨练。 那一刻,他想到了顾长平。 那以后,他慢慢沉下了性子。 人一旦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父亲的精心培养,他身上流淌着的血液,都在极快的促使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将军。 他想过了,哪怕他达不到顾长平的高度,只要紧紧的跟着他,追随着他,就不会差。 到了那时,也许娘娘腔的眼睛里,就会有他的影子。 哪曾想,就在他以顾长平为目标,全力追赶的时候,顾长平反了? 他怎么能反呢? 恩师的形象轰然倒塌,他痛心疾首的同时,又隐隐升出一份得意,至少在忠孝这方面,我是胜过他的,娘娘腔怎么样都应该看到。 可是! 娘娘腔看不到。 他的一颗心从始至终都在他身上,哪怕他是个乱臣贼子。 徐青山眼睛发热。 当他得知他们四人都已追随顾长平的时候,震惊的不是别的,而是顾长平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让人生死相依,紧紧跟随呢! 所以! 我穷尽一生,都比不过他吗? 徐青山静静的躺着,不知何时雪又开始飘起来。 边沙的天气就是如此,阴晴不定,前一刻还满天星空,后一刻便阴云密布。 有人在他边上躺下来。 徐青山蹙了下剑眉。 那么小心翼翼,不用扭头,也知道是娘娘腔。 “徐青山,其实这一趟,我和美人从启程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商量说服你的办法,我们甚至连三十六计都想过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一听就是哭过了。 果然是个娘娘腔,动不动就哭! 徐青山嘴角扯出一记冷笑。 “每想一个,我们便否定一个,然后再想,再否定。那些阴谋、阳谋不是不敢用,是不忍心用在你身上。 你是我的兄弟,过命的那种,在兄弟身上只用真心,不用算计。你可能不会相信,除了那个傻小子汪秦生想不到你会和先生对上,我,美人,三一早早的都想到了。 每想一次,就觉得心里痛一次,那种痛受刀斧锯,烈焰焚,你可以怀疑我有私心是为了顾 长平,但你不能怀疑他们两个是真真正正的担心你。尤其是美人。他……” 靖宝有些说不下去。 高朝这人,心思其实很细腻,入了他眼的人,都在他的心里,哪怕是自己的这个情敌。 徐青山微微一震,听她继续说道:“我说过,造反这个坑是我心甘情愿往下跳的,美人跳下去,一半是为顾长平,一半是为了我; 汪秦生和钱三一跳下去,表面上一个是胆小,一个是为钱,其实真正为的,还是我和美人,他们舍不得我们哩。 兄弟就是这样,明知道跳下去是个天坑,可还是跳了,而且还跳得义无反顾,我感谢他们,我也对不住他们。 青山,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你的坚持和忠孝,那是融到你骨血里的东西,根生土长,我们预想过结果,但这一趟还是来了。 因为,你是我们兄弟,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们都要去争取,万一呢?” 靖宝扭头望他一眼,“青山,你不用为难,真的,哪怕你最后与顾长平两军对垒,你在我们心里,还和从前一样,不会变,也不能变。 美人说了,五虎将缺了谁都不行,这话也是我想说的,这是我的一点点小奢求,俗 人总是贪心的,要了这个,还想要那个。 我这点小贪心还请你见谅。” 靖宝撑着坐起来,扭头看着徐青山冷毅的侧脸,轻轻笑了。 “天一亮,我和美人就打算走了,别的也没什么可说,只盼着你一切都好,次次打胜仗,回回不受伤,你受伤,我痛,美人痛,三一他们也会痛。 如果有机会回到四九城,我们再约一次,翻墙去国子监偷偷烤肉吃。” 说到这里,靖宝的声音又哽咽了。 那时候,他们五个多开心,除了读书,便是打。打闹闹; 那时候,顾长平还做着官,明里暗里的护着,哪怕天塌下来,他都能为他们撑起。 都回不去了! 靖宝眼眶蓄泪水,最后望他一眼,“徐青山,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烤的肉,是他们四个中最香的。” 必须是最香的! 徐青山在心里应了一声。 “保重,青山。” 靖宝站起来,拍拍身后沾着的雪,一步一步离去,再没有回过头。 天地间,是如此的静,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徐青山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就如同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两行热泪从徐青山眼角滑落。 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终究只有他一个人。 第六百六十章 我替你擦擦泪 清晨的一抹亮光升起在地平线时。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将军府。 与来时的热闹相比,此刻走的多少有些狼狈和冷清,只有麦子一人送到了府门口,与阿砚、小七、小九他们挥手道别。 等马车走远,麦子想了想,还是踮踮的跑去了练兵场。 练兵场里,副将马成和沈易心里苦不堪言。 小徐将军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昨天夜里把他们两个从床上拎起来,陪他打拳。 这小徐将军手上有伤,他们敢真打吗?只有挨打的份! 堂堂副将,沦落到人肉沙包的份上,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爷,爷!” 麦子跑过来,“七爷和高公子已经出发了。” 徐青山黑着一张脸,冲马成和沈易大喊道:“不用管,咱们继续!” 马成和沈易对视一眼,这才明白顶头上司这根筋哪里搭错了--原是和兄弟吵架了。 “将军,将军!” 又一侍卫冲过来,“刚刚审出一条消息,羌族昨儿出动了两拨人马,一波往西,一边往东,往东的那拨说是得到侯爷离去的消息,想生擒住他。” “什么?” 徐青山神色一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祖父那头可有消息送过来?” “将军,将军!” 又一侍卫飞奔而来,“刚刚 收到老侯爷的消息,一切安好,正往京中赶。” 马成松了口气,“必是走岔了!” 沈易后怕连连,感叹道:“老侯爷好福气,小徐将军,你说是不是?” 年轻的小徐将军恍若未闻,静静地望着洒在空中的雪花,不一发语。 马成看看徐青山,朝一旁的麦子递了个眼色,麦子只得壮着胆道:“爷,该用早饭了。” 徐青山看都没看他,忽的冲马成和沈易命令道:“立刻带上五百骑,跟我走!” 马成一惊:“小徐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徐青山冷冷回看他一眼,将手中的刀一扔,吹一记口哨,待黑马疾驰过来时,人便轻巧的翻了上去。 “驾!” 马成与沈易互望一眼:得,跟上吧! …… “驾!” 阿砚一勒缰绳,马车疾驰起来。 车里,高美人手拿一面铜镜,左照照,右照照,伤心欲绝。 这镜子里还是人吗,这分明是鬼! 丑疯了! 这铜镜是他从将军府顺手捞的,若不是靖七拦着,他定要再顺几样东西走。 因为恨啊! 这王八蛋哪天回四九城,定要打得他屁滚尿流。 想到四九城,高美人有话问:“靖七,你是回京,还是回临安府?” “回临安府!” 靖宝有气无力道:“陪着我娘 。” 高朝眼珠子一转,“那我也跟你回临安府,继续蹭吃蹭喝,反正三一也在!” 提到钱三一,靖宝揪心道:“也不知道那头怎么样了,盛二有没有把三一护住?纪刚有没有查出点什么?” 高朝听到“纪刚”的名字,心情更郁结了,把铜镜一扔,懒懒的躺下去,叹道: “这一趟啥事都没办成,还挨了一顿揍,得去庙里拜拜菩萨了,顺便求个平安符,我预感我最近会有血光之灾。” “嘴里没有一句好话!” 靖宝瞪他一眼,“你再神神叨叨下去,就变成阿蛮了!” “我和那丫头是有本质区别的,她是算啥啥不准,我是……” 高朝毫不犹豫的自夸了一下,“我的预感十分灵验。” 话音刚落,只只得马车忽然嘶鸣起来,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高朝眼睛一亮,喜道:“我就猜那小子忍不住,一定追来了。” 小七的声音随即就打脸:“爷,瞧打扮不是将军府的人!” 那是谁? 边沙诸部? 高朝怔怔向靖宝望去,见她的脸色比外头的雪还要白,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有血光之灾,瞧我这乌鸦嘴啊!” 高朝后悔的想抽自己一嘴巴,因为心疼那张已经破相的脸,愣是没舍得抽下去。 他掀开车 帘。 只见外头黑压压的铁骑,将他们几个团团围住,最要命的是,最里一圈的铁骑们,个个手里拿着弓箭,其中几个还直直对准了他。 高朝:“……” 已经不是血光之灾,这是生死之灾了。 高朝猛的摔了帘子,扭头道:“靖七,你自尽吧,也算保住了你的清白。” “你呢?” 靖宝不知道他脑子是怎么想的,“菊花保得住吗?” 高朝:“……” 听青山说边沙的人极为野蛮,别说女人,就是长得漂亮一点的男人也不会放过。 他这么美,怕是保不住。 “得,我也自尽算了!” 高朝一咬牙,一跺脚,又极快的捡起了铜镜,“让我收拾收拾,总得体面一些才行。” “见我,也需要体面吗,则诚?” 一声“则诚”像是燎原的火,摧枯拉朽的烧到马车里高朝心里头。 这世上叫他则诚的人,只有一个。 他颤着身子向靖宝看过去,那人睁大了一双黑眼,身子抖得比他还厉害。 瞧她怂的! 高朝心里想,手上一空,铜镜已被那人抢过去,只见她对着铜镜照了两下,颤声道:“我这样子,不丑吧!” 高朝正想开口说: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那人已经把铜镜一扔,掀开车窗跳下。 脚落地的瞬 间,靖宝的心狂跳起来。 举目四望,都是黑压压的铁骑,那人呢?怎么找不见?难道是梦? “在找我?” 靖宝猛的回头,才发现马车旁多了一张轮椅,轮椅里坐着一人,那人皮肤苍白,眉宇清秀,双目亮得如星辰,嘴角衔着一抹笑。 靖宝的眼睛一下子定住,一眨不眨。 怕一眨,那人就不见了。 顾长平嘴角的笑深一些。 从北府走过来,想了一路她见到他的场景,此刻才发现,想象终究是想象,远不及此刻半分。 此刻的她,一身半旧不新的袍子,黑发束起,双目含泪,那泪盈在眼眶里,欲滴不滴,何等动人? “阿宝,我在这里。” 他轻轻一笑的时候,那泪,终于顺着靖宝白静的脸颊落了下去。 顾长平正想撑着轮椅站起来,她已经微微弯下了腰。 “不听话!” 她嗓音低低的落在他耳边,“都这样了,还乱跑!” 顾长平不明白,这丫头开口的第一句会是埋怨。 他费力的换了口气,有些惶恐的解释道:“来看看你!” “这下,你可看到了,丑的很!” 欲哭不哭的样子,是很丑。 可是,他却喜欢紧。 “阿宝!” 顾长平红着眼睛,温柔道:“你头再低下来一点,我替你擦擦泪。” 第六百六十一章 这个人这颗心 靖宝在他面前蹲下来,双手扶上他两个膝盖,“擦吧!” 哪里是要他擦眼泪,只是想探一探他的腿如何了。 顾长平也不点穿,伸出手,用指腹一点一点去擦她眼角的泪。 可新的眼泪又流出来。 她摸出来了,棉袍下的那只腿用钢板固定着,比另一只腿肿了一大圈。 顾长平无奈道:“则诚,你腾个地方出来。” 你当我愿意躲在里面,当个缩头乌龟啊,还不是怕坏了你们的好事。 身为情敌,我特么的容易吗? 高朝跳下车,目光不善的瞅了顾长平一眼,那一眼仿佛在说“别光顾着哄她,好歹也要哄我,没看到老子为你都破了相吗?” 顾长平回看着他,轻轻叹口气,“瘦狠了!” 高朝脸色一变,扭头就走。 扭头的瞬间,他在心里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顾长平,什么话不好说,偏说这一句,非得惹得老子也哭一场吗?” 就不! 老子的泪是要留给心疼我的那个人,而不是你这个三心二意的王八蛋。 顾长平撑着轮椅站起来,顾怿伸手去扶他,顾长平眼神一厉,“先扶七爷。” 顾怿忙恭敬道:“七爷,请!” 何至于? 靖宝用胳膊肘蹭蹭顾长平的,顾长平不 理会她,吩咐道:“马上出发回营地。” 顾怿:“是!” 两人进了马车,帘子一落,靖宝还没适应车里的光线,唇已被他的封住。 靖宝的呼吸都屏住了。 然而那唇只是轻轻的碰了碰她的,便挪到了她眼角…… 许久,顾长平抬起头,将她小心翼翼的搂进怀里。 她的脸贴在他心口,能清楚的听到他心跳如擂的声音,也清楚的听到了他轻声说: “阿宝啊,你这个傻丫头!” 靖宝抬起头,看着他,“你也没聪明到哪里去,顾长平,还敢千里迢迢的跑边沙来!” 一句话说完,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就这么看着。 看进彼此的眼睛里。 车轱辘滚滚,马蹄声阵阵,这时,靖宝在他怀里仰起头,眼角带笑,“顾长平,我还想吻你。” 她说着,唇便印上来。 顾长平刚开始还能睁着眼睛看她,再后来,便闭上了眼睛。 这一趟出来,他和十二狠狠的吵了一架,若不是仗着自己身上有伤,十二的拳头定会砸过来。 “顾长平,你一定是疯了,我看你就是疯了!” “子怀,别去行不,算哥哥求你!” “我治你这条残腿不容易,花了多少银子知道吗,知道吗 ?” “你要是敢走出北府一步,我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凌巍,这祖宗要是有个闪失,你提头来见吧!” 还是值得的! 顾长平将手搂得紧了些,翻身将她压在怀里,整颗心像是在甜水里泡着一般。 她永远是值得的。 良久,两人才分开,气息都不太稳。 靖宝匀平了气,刚想开口说话,顾长平用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唇。 “阿宝,别说话,让我抱一会。” 就真的是抱着。 顾长平在心里一遍遍回味着那些在牢狱里的细节,轻声道: “那天晚上,我都已经看到了顾家的人,他们来接我。后来你来了,我就舍不得跟他们走。” 往事被他用这种平静的语调说出来,少了几分惊心动魄,多了些儿女情长。 “阿宝,谢谢你!”他又说。 谢谢你,把我从刽子手的刀中救出来; 谢谢你,替我把他们一个个的都护住了,摘出来。 谢谢你,将老夫人的尸身掩埋…… 要谢的太多,说出来显得潦草,都在心里,阿宝,都在我顾长平的心里。 “打算怎么谢我?” 靖宝笑,泪水冲刷过的眼漆黑发亮,顾长平捉住她的手,往上拉,拉到了他心口: “这颗心,这个 人,这辈子。” 靖宝听他说着这样赤裸的情话,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瘸着一条腿,非要冒险走这一趟了。 因为劫后余生。 其实,她心里又何尝没有感谢。 谢谢你为我活了下来,顾长平,否则我又何来此刻的惊喜和圆满。 “阿宝!”他突然唤。 “嗯?”她应。 “阿宝!”他又唤。 “嗯。”她又应。 “阿宝!”他再唤。 “嗯!”她再应。 也不知道唤了多少声,应了多少声,靖宝的脸,一点点红了。 两人紧紧贴着。 半晌,她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顾长平,你倒是身残志坚。” 顾长平隔了很久,才笑着回了一句: “是。” …… 马车到了营地,靖宝下车才发现,所谓营地只是一处极为简单的帐篷。 两人在下车前都理了理衣袍,拢了拢发,走到人前便又是正人君子的模样。 顾怿把顾长平抱进轮椅里,推进帐里。 靖宝跟在后面挣扎了半天,咬牙下定决心,问道:“一会,让我看看你的腿。” 顾长平还耿耿于怀刚刚那句“身残志坚”,忍不住玩笑道:“只是看我的腿吗,别的地方呢,要不要都检查一遍?” 靖宝:“……” “你敢脱,她就敢 看!” 高美人坐在帐中烤着火,“这小子生冷不忌,胆子比我还大,和我同坐一车时……” 一道冷厉的视线斜过来,高美人乖乖闭上了嘴,目光落在靖宝微肿的唇上,心里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顾长平,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骂完,忽然觉得不对,这口气怎么有点像靖七娘家人的意思? “顾怿,祁老呢?” “我去找!” 片刻后,一个白发老者走进来,脸色难看得结冰成霜,刀子似的瞪向顾长平,“姓顾的,找我什么事?” 顾长平:“和我两个学生说说,我的腿如何了?” 祁老靠了,“你XX妈当我什么人,我可是北府赫赫有名的神医,千金难请,还说说,说他娘的……” “祁老,愿赌服输!” 祁老脸一变,硬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没好气道:“能走,如果他不作的话。有点瘸我没办法,神医也是人!” 顾长平看着靖宝,“阿宝,听见了?” 靖宝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走到老者跟前,正欲抱拳答谢,还没开口,那祁老忽的眼睛睁大一圈,“你是个女的?” 靖宝惊了一跳,脱口而出:“你别乱说,我明明……” “你明明就是个女的。” 第六百六十二章 明明是个女的 高朝也惊了,这老头连脉都不搭,一眼就看出靖七的身份,神人啊! “何以见得呢?” 他问:“明明我长得比她更像个女人。” 祁老对着高朝嗅嗅鼻子,老神在在道:“你身上是阳气,她身上是阴气,阳为刚,阴为柔,阳气是散开的,阴气是收着的,阳气闻着甜味,阴气有酸味,阴阳八卦中说…… 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都是些凡夫俗子!” 哎哟喂! 高朝简直想跪了,“那我的脸呢,神医替我诊诊!” “诊什么诊,一个月之内就好了。” “会留疤吗?” “留疤?” 祁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还是留心你的肾吧,憋久了,也会坏!” “你给老子滚!” 巨浪滔天的一声怒骂后,祁老麻利转身就走。 “慢着!” 顾长平叫住他,神色冷凝道:“我学生的身份,凭他是谁,都不能乱说,昊王都不行。” 当我神医闲得慌? 祁老头冷笑,扔下一句“顾长平,你的肾也要小心”,便出了帐。 顾长平见靖宝的目光向他笔直看过来,大窘。 “这人脾气不好,满嘴胡言乱语,但医术天下无人能及,咱不和他一般见识。则诚,坐;阿宝,你 过来,坐我边上。” 靖宝依着他坐下,嘴角似笑非笑,“他可真厉害?” 顾长平眼神中有警告的意味,直等她收敛了笑后,方道: “到北府后,十二找了几百个名医,最后才请到了他,也只有他说能治,诊金是十万两。” 十万? 靖宝傻了眼,咬牙道:“再贵都值。” “十二也这么说。” 顾长平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目光最后落在那只木簪子上,微微出神。 又来了! 高朝把怒气往下压压,“不应该先问问我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顾长平收回视线,“还用问吗,徐青山打的。” 高朝诧异:“这你都知道?” 顾长平:“我还知道,你们千里迢迢来边沙,是想说动他。” 高朝:“……” 高朝正想问一句“顾长平,你就说感动不感动吧”,只听顾长平慢悠悠又道:“你们这是在折辱他。” 话落,连靖宝都变了脸色。 “徐家人是天生的狼王,血液里流着忠孝二字。国高于家,忠高于情,这是徐家人的大格局,也是老侯爷的大格局。” 当着定北侯的面,顾长平不能夸,只能损,但在靖宝和高朝面前,顾长平毫不吝啬的将赞美之词用上。 “徐青山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渲目染,也应当有这样的大格局。” 顾长平露出了为人师的威严面目:“将军的血是热的,骨子里都是忠义孝悌,家国天下。你们的那些所谓兄弟情与他的铮铮铁骨比起来,不值一提。 阿宝,你信不信,就算你告诉他你是个姑娘,他与北府一战,也只是因为他身为徐家人的忠诚和血性,不会是因为你!” 靖宝:“……” “你们这一趟来,心是好的,只是低估了徐青山的格局,也高估了你们之间的情谊。” 顾长平沉默了片刻,“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是他们的宿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他们的宿命,这宿命普通人不会懂,听上去只觉得很离谱,但……” 顾长平神色绷紧,“但他们要的,便是这万古不朽,这流芳百世。所以,徐青山和徐家人一样,是拉拢不了的,哪怕徐青山心里再痛苦,再挣扎,他依旧会站在你们的对面。” 这便是徐家人身为武将,手握兵权,还能隆宠之今的原因--徐家人是真正的将士; 而顾家,除了将士外,他们还是谋臣。 靖宝和高朝听得目瞪口呆。 高朝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来。 他与徐青山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但对他的了解,还不如顾长平。 靖宝的难过,并不在此。 “先生!” 她突然唤了一句旧时的称呼:“你是不是很早就想到了这样的局面?”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收他为徒?还要教他各种兵法?” 顾长平的目光扫过靖宝的眼睫,鼻尖,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因为,徐青山是你们的徐青山,是国子监的徐青山,将军却是天下人的将军。” 顾长平把手落在靖宝的发间,怜惜的揉了一下。 “阿宝,如果对上是必然的话,我更愿意与徐将军对上,这才是对他真正的尊重。” 靖宝:“……” 我不该对青山说那样的话,不该逼他做选择。 我,错的离谱。 高朝:“……” 难怪徐青山始终走不到靖七的心里去,那是因为有顾长平在啊,这样的人,值得她生死相随。 我怎么办? 这世上再无第二个顾长平啊! “阿宝,则诚!” 顾长平温声道:“从现在开始,你们游山玩水也好,无聊读书也好,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要再掺和进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 “一 来是不想你们夹在我和青山之间,左右为难;二来,你们要为自己,为靖家,为长公主府留条后路。” 顾长平的视线,与靖宝对上。 “回临安府,陪着陆太太,这仗我估算了下,快至一年,慢就说不准了,但无论如何,都打不到临安府,那里是安全的。则诚也是,要么在临安府呆着,要么去守皇陵。” 靖宝想了想,“有件事先生怕不知道,纪刚又下江南了,就在临安府。” “又去了?” 顾长平愕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还不曾察觉这不安从何处来,顾怿掀帘进来,走到他身边低语几句。 顾长平只觉得一股寒流从头顶直下,直沁心底,四肢百骸一片僵冷,他扶在轮椅上的手,慢慢攥紧了拳头。 “出了什么事?”靖宝何等敏锐,一眼就看出了顾长平的不对劲。 顾长平深吸了口气,温笑道:“无事,那老家伙说时辰到了,要帮我施针,这腿还没好透。” 靖宝赶紧站起来,“那我们暂且避开。” “不用!” 顾长平一把抓住靖宝的手,握在掌心,“等送你们走了,我便立刻回北府,再用针不迟。” 刚见面,就要分开,这么快? 靖宝神情茫然。 第六百六十三章 戏文太过仁慈 “这里是边沙,既有徐家军,又有各个异族部落,能见一面,说几句话,已经老天恩赐。” 顾长平看着她,目光温柔,“阿宝,沈长庚让我带个口讯给你,他说能教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是他的福气。” 靖宝脸上微微一热。 无人知道,他用拇指轻搓着她的手背,一遍一遍,仿佛在说不舍。 她也不舍。 “凌巍!” 顾长平大喊一声,高大壮实的男人应声而入,“先生,有何吩咐?” “务必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折回来。” “是,先生。二位,请!” “去吧!” 顾长平用力一捏靖宝的手,慢慢松开。 靖宝还想说什么,被高朝一把拥着往外走,“走了,走了,一个瘸子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多看我两眼。” 靖宝忽的挣脱开他,转身走到顾长平面前,蹲下,拿起他膝盖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看。 指甲长出了新的,刚长到一半。 靖宝一颗心才稍稍安稳下来,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突然问道:“可有十里红妆?” 顾长平被问得一愣,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伸手,摸她的眉角,温柔道:“有。” “有,那我就等!” 靖宝利落的起身,利落的走出军 帐,头也没回的上了马车。 车轱辘缓缓而动的时候,她再忍不住,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 那人不知何时已扶着顾怿的肩,走出帐外,目光凝视着她,周围是一片空茫和沉寂,雪轻轻落在他肩上,他眉上。 她越走越远,他仍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许久。 靖宝直到他化作一个小点,方才把帘子放下,扭头,发现高朝直勾勾地看着她。 “美人,怎么了?” “没什么!” 高朝身子往后面一靠,闭上了眼睛。 傻姑娘哎! 他这么急的让咱们走,显然是出了事,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罢了! 能出什么事呢? 高朝百思不得其解。 …… 马车从视线中消失的瞬间,顾长平再忍不住,嘴一张,直喷出一口鲜血。 “爷,爷?” 顾怿急疯了,刚刚就不该把美人岛的事情说给爷听。 “祁老,祁老,祁老……” “别喊!” 顾长平有气无力道:“我没事,是急火攻心,扶我坐下,拿块帕子过来。” 帕子还未来得及擦,祁老冲过来,目光扫过他嘴角血渍的同时,三指扣在顾长平的腕间。 凝神诊了片刻,手松开,警告似的冲顾长平点了点,“你给我悠着点。” 顾 长平不搭话,只靠在椅子里深深喘息,面色白如片纸。 慢慢的,他弯腰,将脸埋进掌心。 戏文里太仁慈,总能花好月圆,现实不一样,有的人说过再见,就再也不见了。 盛老大,姑母,我对不住你们! 泪水顺着顾长平的指缝滴落在地,顾怿不忍再看,背过身偷偷抹了把泪。 仅仅一瞬,便听身后的人哑声道:“九良现在何处?” “已经到了北府,昊王拦着没让他过来。” 顾怿转过身,心疼地看着自家爷:“纪刚还有三天就到京中,二爷也跟着回了京,一道回去的,还有钱三一。” “温卢愈那头如何?” “温先生安好无恙,他给爷写了一封信在王爷手上,王爷催促爷赶紧回北府,说要商量一下尸身的事。” “人都不在了,尸身抢回来还有何用。” 顾长平抬起头,泪不知何时已经收干了,“通知温卢愈,让他务必万事小心,必须活着来见我!” “是!” 见顾怿应了一声,却站着不动,顾长平温声道:“我没事,回程吧!” 话刚落,却听外头侍卫大声道:“先生,大事不好了,发现徐家军,有近五百骑,已经围攻过来!” 五百骑? 顾长平怔了 半晌,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传我的令,北府军束装整队。” “是!” 顾怿拔出腰间的刀,“爷,我来打头阵,你立刻带着人离开。” 顾长平神色一厉,“一起来,一道走,你们哪一个都得活着来见我!” “……是!” 顾怿深目看了自家爷一眼,迅速掀帘出去,立刻就有兵卫飞快的把军帐收起。 寒风夹着雪花呼啸而来,顾长平打了个寒颤,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变故来得太突然,不知道是凶是吉,但心里隐隐有个预感,领着那五百骑围过来的人,应当是徐青山。 “祁老,劳你推我一推!” 祁老摸着胡须没动。 这小子前一刻还一脸悲色,伤心欲绝;后一刻,便如冷静沉着,不急不慢,此等心性…… 不错,老子喜欢。 …… 的确是徐青山。 他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上靖宝他们的马车,便命人悄无声息,远远的跟在后面。 没有等来边沙诸部,却等来了北府军,还有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如芝兰玉树一般的风雅男子。 徐青山心头的震惊难以用言语形容,整个人像被夯了一榔头: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千里迢迢跑到徐家军的地盘来? 他就不怕有去 无回吗? 于是,徐青山眼睁睁地看着他替她擦泪;与她共乘一车;携二人入帐…… 当靖宝、高朝乘车走远时,徐青山才恍然明白,那个男人冒险等在此处,只为见娘娘腔一面。 这一面,仅仅一刻钟,喝盅热茶的时间都不够。 倒是痴情! 但将徐家军至于何地? “来人,传我的令,围而不攻!” “将军?” “小徐将军?” “照我的话去做,我自有用意!” 五百骑围一千骑,这是疯了不成? 马成和沈易看着徐青山的背影,不由暗暗抽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马成朝身后小兵冷冷一眼看过去,小兵立刻会意,悄无声息的牵过一匹马,飞奔回去搬救命。 小兵还未走远,北府军中,一人坐着轮椅被推出来。 马成和沈易看那人一眼,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这人他们认识,送大将军棺椁归京时,他来侯府吊唁过。 怪道徐青山有这个胆子,原来是遇着顾长平了。 从前的师生,如今的敌人。 马成和沈易一对眼,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上前几步,隐隐的站定在徐青山的身后。 顾长平投主北府,这便不是他们师生之间的对绝,而是徐家军和北府的对决。 第六百六十四章 我希望你无事 顾长平看到徐青山的刹那,刚刚压下去血气,又渐渐翻涌上来。 大将军徐议死得闭眼,他用最后三个月的光阴,替大秦磨练出了一名铁血战士。 你看,他的身形多么的高大威猛;目光多么坚毅;便是他身下的马,都是万中无一的千里马。 顾长平觉得自己的那些赞美之词,还说得太单薄了些。 徐青山翻身下马,在离顾长平还有三四丈的距离时,停步,抬头,挺胸道:“先生,别来无恙?” 一句“先生”,让马、沈二人脸了变色,要死了,要死了,怎么还称呼先生呢? 大。大的不妥啊! 顾长平却眉目不惊,“青山,好久不见!” 徐青山背起手,目光从顾长平的脸上,落在他腿上,最后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 电光火石。 徐青山眼里慢慢含起怒意,“听说,先生反了?” 顾长平点头:“让你失望了。” 徐青山视线往下压一分,带出几分沉甸甸的杀气,“为什么?” 顾长平嘴角带了笑,“凡事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反了就是反了。” 说得如此轻飘,就跟吃饭放屁一样,徐青山怒意更盛,“你可曾想过他们?” 说的是他们,实际指的却是她。 顾长 平听得明白,沉默了片刻,道:“想过,没有一刻不在想,我对不住她……们。” 徐青山简直就想挥刀砍过去,“既然对不住,为什么还要……” “青山!” 顾长平轻声打断,“世间多少事,不是一句为什么可以问明白的。” “不问句为什么,又如何能明白。” 徐青山背在身后的双拳,握得咯咯作响,“他们一个个因为你,都丢了官,十多年寒窗苦读,一辈子的前程,统统都没了。” “我说了,我对不住他们。” “一句对不住就完了吗?” 徐青山终于怒吼,“他们夹在我们中间,有多难,你清楚不清楚?” 马成和沈易听到这里,才稍稍把心放下。 对吗,这才应该是徐家大将军的气势,只论对错,不论亲疏。 顾长平看着怒气冲冲的徐青山,蹙着眉仰起头来。 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他神色一敛,口气不再温柔,而是陡然转厉,“徐青山,你还记得那年你去边沙前,我对你说的话?” 徐青山一个字都不会忘。 他说:你是天生的将军,你身上流着徐家人的血,徐家人是天生的狼王,你也是,别怕!” “老子记得!” “记得就好!” 顾长平正 色道:“人活世上,都有各自的命运,他们几个的命运,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当初你们一个个拜在我门下时,就应该明白一点,入此门,好坏都要受着。” 徐青山被他说得哑然无语。 顾长平凌然一笑:“徐青山,拿出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儿,他日两军对垒,我在阵前等你来。” 等我来? 徐青山的热血忽的上涌,握拳的手微微发抖。他娘的,便是造反,他都造的那么有礼有据,不卑不亢。 “慢着!” 徐青山大喝一声,“我祖父定北侯可是你从羌族手下救下的?” 马成和沈易大感吃惊。 不会吧! 这反贼会好心救侯爷,小徐将军做什么梦呢! “是!” 马成和沈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徐青山更是心中惊悸,感觉腑内有两股真气砰砰砰打架,他不过是试探性的一问,内心还是期盼着祖父是运气好,哪曾想…… 一码归一码! 徐青山素来光明磊落,抱了抱拳道:“如此,多谢!” “无心之举,不必客气。” 顾长平轻笑道:“好好整治你的徐家军,人有千面,不是每一面都忠君爱国,总有几个下作小人,暗含鬼胎,他日若与北府军对上,这些 人便是大患。” 这话一出,徐青山已不是惊悸,而是大骇。 身后两位副将更是面如死灰。 卧操! 徐家军中竟有吃里扒外之人,反了天不成。 但,顾长平为什么要说呢? 安的什么心? 马、沈二人惊疑不定望向徐青山。 肉眼可见的,他们的小徐将军素来沉稳的肩膀有了一丝丝的颤抖。 但仅仅一瞬,他又稳住了。 “放心,他日两军对垒,必定不会有这些奸作小人的存在。” “那便好!” 顾长平低头沉吟片刻,突然毫无预兆道:“徐青山,你过来。” “将军,不可!” “将军,不可!” 马成和沈易几乎异口同声。 徐青山阴郁的望着轮椅上的人,强行压下心头的那根反骨,大步向顾长平走过去。 顾长平,我不是听你的话,而是冲着你救了祖父,又提点我的份上。 马成和沈易见状,立刻翻身下马,拔出身后的大刀,一脸戒备着。 “说,何事?” 顾长平眼中的赞赏几乎是溢出来,若是从前,这小子必会骂一句: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啊,老子偏不。 但现在…… 他是在还我刚刚送出的两份情! “徐青山,我很欣慰你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 顾长平一字一顿道:“如此一来,我下面要说的话,就更加放心。” 你说! 我到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行军打仗之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战争无情,刀枪无眼。” 顾长平轻轻的眨了下眼,神色中带着几分悲意,“我放不下的人,你知道;你放不下的人,我知道,不如,我们来个君子约定吧!” 徐青山的心,极沉的跳了两跳。 “若我有事,我把她……们交给你,你替我安抚好,照顾好;若你有事……” 顾长平似乎露了一点笑意。 他本身眼睛就生得明亮,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清澈的像一弯溪流,干干净净,坦坦荡荡。 他轻轻说道:“我希望你无事!” 徐青山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平,心里有一处地方轰然坍塌。 他竟然希望我无事? 他竟然希望他的敌人无事? 为什么? 顾长平在他极度复杂的神色之下,冲身后的祁老看了一眼。 这一眼,祁老竟然看懂了,将轮椅往前推,挪到徐青山近前,停住。 顾长平撑着把手慢慢站起来,身子往前倾,唇落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道: “有个秘密,我想告诉你。”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为什么告诉他 徐青山瞳孔蓦地一缩。 “探花郎,是姑娘!” 说罢,顾长平直起身子,拍拍徐青山的肩,突然大声呵道:“徐将军,记住我们的约定,他日战场见!” 他说什么? 什么探花郎是姑娘? 谁是探花郎? 哎啊,我傻了吗,娘娘腔不就是探花郎吗! 徐青山:“……” 娘娘腔是探花郎,探花郎是姑娘…… 那么…… 娘娘腔是姑娘??!! 我X他大爷的! 骚扰本将军的军心,也不是这么一个骚扰法,还能不能有点做人的底线! 这顾长平简直就是…… 下一瞬。 徐青山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突,周身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我倒是摸过他的手,滑溜溜的,跟块嫩豆腐一样,嗯,顾长平一定也摸过。 不对! 顾长平肯定不止摸过他的手,他应该还摸过别的地方。 所以? 所以! 所以!! 徐青山再度回神时,发现五百骑徐家军齐唰唰的看着他,离他最近的马成和沈易更是一脸的担心。 “干什么看着我?” 所有人:“……” 他们年轻的将军已在这里,愣愣的站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喊也喊不听,叫也叫不醒,脸上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红,一会绿,跟开了染房似的。 “ 顾长平呢?”将军的表情很古怪。 马成心里咯噔咯噔两下。 完了,中邪了! 回去得找个巫女做场法事! 这地儿从前据说是个万人坑,死过很多人,阴气重,容易碰着不干净的东西。 “回将军,他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走前说什么了没有?” 得! 巫女还不够,得找个巫婆才行。 年纪大点,道行也深。 马成咬咬牙,道:“一刻钟前走的,走前顾长平朝将军放了狠话,说是战场见,他娘的,乱臣贼子竟然还敢挑衅!” “……噢……” 徐青山慢慢的应了一声,“那……那……咱们也回去吧!” 什么叫咱们也回去? 堂堂大将军,怎么能说这么软啦吧唧的话,气势呢? 马成赶紧给沈易打了个眼色。 沈易大喝一声道:“众儿郎听令,即刻回营,操练好本事,来日杀北府军个片甲不留!” “杀,杀,杀!” 杀声震天,士气十足,这才对吗! 沈易扭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军也请上马吧!” “噢……” 将军站着不动,如在梦中。 “将军,请上马!”沈易又吼一遍。 “噢……是……上马……这就上……” 徐青山一脚踩着马蹬,正要跨上马背时,忽的头往下一 栽。 “将军?” “将军?” 马成和沈易赶紧伸手扶住,两人同时惊出一身冷汗,堂堂大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连马都上不了…… 就在这时,徐青山突然甩开他们的手,脚也不踩马蹬,直接一个跃身骑到了马上。 他猛的一抽马鞭,如离弦之箭般直冲出去。 卧操! 好险! 马成立刻昂首挺胸道:“儿郎们,出发,咱们追将军去。” 喊完,翻身上马,傻眼了。 哪还有将军的影子? 徐青山在北风中疾驰,此刻他的脑海里,如同一个硝烟滚滚的战场,过往的点点滴滴都如幻影般浮现。 他突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徐青山啊徐青山,你是头猪吗,没心没肺到这种地步,猪都比你聪明百倍。 彻底完犊子算了! 当娘娘腔撅着屁股往她娘怀里拱时; 当她在盥洗室里看到自己的身子面红耳赤时; 当文生和武生比赛蹴鞠,你把她压在身下时; 当你看到她,邪念就压制不住,看不到她,思念便油然而生时……你就应该明白,她是个女的。 因为徐家祖祖辈辈,就没有一个儿孙有断袖之癖。 但是,但是,但是…… 她怎么会是个女的呢? 徐青山又开始糊涂了。 一个女人怎么能读书? 怎么能挑起家业? 怎么能进国子监? 怎么能与男人歃血为盟? 怎么能高中探花? 怎么能入翰林? 怎么能进秘书台,与天子只有一步之遥? 她怎么能在一群男人争权夺利的世界里,站稳脚跟,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将这些男人踩在脚底下? 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她不害怕吗? 不提心吊胆吗? 不惶恐难眠吗?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一个女子的一生,不应该是织布,采桑,嫁人,生子,然后守着男人,儿子过一辈子吗? 他茫然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皑皑白雪,想到了远在京中的亲娘,想到了徐家内宅中的那些女人…… 徐青山这才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才意识到,为什么叶筠芷千好万好,都走不到他心里去; 才意识到,他为这个人的难过是对的,吃醋是对的,心酸是对的,快乐也是对的,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的念头,也是对的。 而他,却生生错过了。 徐青山啊徐青山 ,我真想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当球踩。 还是不对啊! 顾长平为什么会知道? 他难道就纵容她一步步逆天而行? 还有…… 顾长平为什么要在此刻告诉他娘娘腔的身份? 徐青山心头大痛,不可遏止的眼前一黑,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连翻了几个滚,滚落在雪地里。 然后,睁着两只眼睛一动不动! …… 马车里。 顾长平脸色苍白的躺在马车里,一额头的虚汗,哪还有刚刚与徐青山谈笑风生的样子。 “人前风光,人后受罪,活该!” 祁老冷笑着从医箱里拿出一排细针,“自个把衣裳脱了,别让本神医动手。” 衣裳褪去,细针一根一根插入四经八脉,祁老下针的风格是稳、准、狠,几十根针下去,连个停顿都没有。 顾长平痛习惯了,掀了掀眼皮冲祁老道谢:“这一趟,您受累!” “你死了,我就不受累了!” 顾长平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慢慢阖上眼睛。 他一沉默,祁老反而不答应了,“对了,那个姓徐的,也喜欢那假小子吧?” 顾长平点了下头。 “既然是情敌,为什么还要告诉他假小子的真实身份?” 祁老冷笑一声,“你这是在临终托孤呢,还是在故意扰乱姓徐的心?” 第六百六十六章 侯爷被人救下 顾长平慢慢垂下了眼。 没错,他就是在临终托孤。 前世,顾幼华和盛望的下场都不好。 顾幼华疯病发作,一把火烧了寻芳阁,葬身火海; 盛望则死于非命。 本以为这一世他们二人死遁,藏身美人岛,一主一仆可相伴到老,却不曾想…… 终是没有逃脱命运的那只通天大手。 那么他呢? 本以为这辈子重生,便可逆天改命,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渐渐的他才发现-- 红尘万物,俗世悲喜,都按着既定的轨迹,在缓缓向前行进。 所以,他才会自作主张的把阿宝的身世合盘托出。 徐青山做人做事一根筋。 他喜欢靖宝,不论男女,就是那么执着的喜欢着。 他身后有百年不倒的徐家,手上有赫赫有名的徐家军,这两样东西是盛二所不能及的。 若自己败了,他才是能真真正正陪着她,护着她走完一生的人。 高朝不放心,钱三一不放心,别的人……他统统都不放心! 至于是不是扰乱了徐将军的心? 顾长平在心里轻笑了一下,那可就得去问将军本人。 是扰乱了他的心? 还是坚定了他的心! “先生!” 凌巍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已将七爷和高公子送 到安全地方,七爷和高公子分别有句话,让我带给先生。” 顾长平睁开眼睛,“说!” “七爷说,让先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高公子说,让先生悠着些自己的身子。” 顾长平还没细品出这话里的不同,祁老头突然抬手将他身上的针一一拔去,末了,盯着他的眼睛,一脸好奇道: “说,多久没碰女人了?” “……” “啧啧啧!” 祁老头见他怔愣的样子,就觉得心头舒畅,“小子,听神医一句话,回去找个女人泄泄火气,再这么憋下去,那玩意肯定坏。” “……” “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一夜七次狼都算是少的。” 祁老头想着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得意道:“多少女人抱着我哇哇大哭,说她们从来没这么充实过了。” “所以,你现在既没女人,也不行。” 祁老头:“……” “所以,一个人一生吃多少饭,享多少福,受多少罪,都是有定数的。” 顾长平用一句绝杀:“祁老,这叫因果报应!” 祁老头:“……” 还救他? 毒死这孙子算了! …… 归程的路,快马加鞭,仅仅五个日夜,便到了边沙与北府的交界处。 疾驰的马车突然停下。 顾怿 掀帘进来,“爷,北府密信,两件事:一、叶锋主动出兵;二,昊王府长史官葛诚叛变。” 顾长平心跳骤停,“葛诚叛变?” 顾怿:“是,他带着一百亲兵逃出了昊王封地。” 顾长平:“逃到哪里?” 顾怿:“信上没说。” 葛诚跟着昊王已经有好些个年头,十二入京面圣时都把这人带在身边,可见对他是器重的。 这人深知封地的布防,以及军中排兵布阵的秘密。 此人叛变,十二危矣! 顾长平思忖片刻,扶着顾怿的肩走到外头,“凌巍?” 凌巍赶紧上前,“末将在。” 顾长平:“率一千骑先回北府,护你主子平安。” 这凌巍是十二的贴身侍卫,论武功是北府第一条汉子。 叶锋主动出兵,必定是大军压境,战场上刀枪无眼,凌巍必须尽早赶回去护主。 凌巍:“那先生呢!” 顾长平:“我随后就到。” 凌巍:“先生,我率八百骑先回,二百骑留给先生。” 顾长平半分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允了,速去!” “末将去了,先生保重!” 凌巍抱抱拳,翻身上马,掏出怀中的北府旗,挥了几个动作,一千骑主动分成两拨。 他领八百骑滚滚而去。 顾长平 目送他远去,“顾怿,我们也走!” 顾怿没动,反压着声,凑近道:“爷,葛诚这般重要的人物,都会叛变,可见这昊王身边并不干净,爷要不要先……” 见顾长平眼神一肃,顾怿不敢再往下说,只是委屈的撇了撇嘴,反正在他心里,天大,地大,都没有爷的命大。 昊王妃一事,他是吓怕了。 “未必是十二失察,能在十二身边这么些年,只怕这人是先帝为皇上布局,安插在北府的棋子。” 顾长平往京中的方向看过去,“动用这样的棋子,他应该是急了!” …… 京城,皇宫。 此刻已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月,若按往年,宫里必是要张灯挂彩,清扫殿宇,迎接除夕。 今年因为与北府交战,宫里宫外都格外冷清。 御书房里,暖如春日。 李从厚睨了兵部尚书王子澄一眼,“北地的粮草,可都安排妥当?” 王子澄:“回皇上,最新一批粮草已于三日前出发,一同运往的,还有五万件将士的厚棉衣。” 李从厚:“老尚书,户部财力可能支撑?” “还算能支撑!” 户部尚书嘴上说着漂亮话,心却在滴血。 这仗打得如同儿戏。 明明北边又是风,又是雪的,滴水成冰 ,连手都伸不出去,根本不应该在此刻出兵,偏偏皇上还要以举国之力,打赢与北府的这场仗! 哎! 看着国库一点点减少,老尚书吐不出心里的谏言,只好偷偷吐出一口浊气。 还是操之过急啊! “皇上!” 王中匆匆进来,“锦衣卫纪大人求见!” 李从厚眼睛一亮,“快宣!” 一个“快”字,让王子澄与老尚书目光偷偷对视。 自打这纪刚从临安府带回了盛望和顾幼华的尸身后,皇帝便极为待见他,频频召纪刚出入御书房。 锦衣卫府本来就是皇帝的私府,为皇帝督察天下文武百官的动向,权势滔天。 如今,更是逼得他们这些二三品的大官,对着纪刚这个阉人点头哈腰。 成何体统! 纪刚进门,向皇帝行完礼,道:“回皇上,刚刚得到密报,定北侯在北边遇到羌族袭击,损伤严重。” 皇帝惊了一跳,“老侯爷怎么样,伤着了没有?” “回皇上,老侯爷被人救下,毫发无伤,救他的人……” 纪刚看了看一旁的两位尚书,上前一步,附耳皇帝耳边低语道:“正是乱臣贼子顾长平,顾长平还派人将老侯爷送出百里。” 李从厚脸色顿时青白难看,五官亦皆是扭曲。 第六百六十七章 军心不可动摇 李从厚五官皆是扭曲。 两位尚书近在咫尺,瞧得分明,心中吓得不轻。 救老侯爷的人是谁,竟惹得皇帝如此不快? 心中着急,却又不敢问出口,只在心里狠狠的骂了纪刚两句装神弄鬼。 “两位尚书先往偏殿休息,朕有几句话要问一问纪大人!” “臣等告退。” 二人离去,李从厚的怒气再无法遏制住,抄起手边的茶盅便砸了下去。 天下人皆知顾长平已斩杀在三军帐前,他此刻却赫然出现在边沙,这是在硬生生打天子的脸面。 若不是老侯爷出发前,他已将实情告知于他,岂不是连老侯爷都会觉得他这个皇帝窝囊无能? 李从厚双目赤红地看了纪刚一眼,“纪大人,此事,你如何看?” 纪刚:“臣以为,此举是顾长平有意为之,为的是城门口的那两具尸体。” 盛望和顾幼华的尸身拉回京城,皇帝震怒无比。 锦衣卫是皇帝养的狗。 盛望身为锦衣卫的老大,不仅反咬主人一口,还以死遁的方式,与顾幼华私奔,简直大逆不道。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李从厚哪怕生性再怎么宽厚仁义,也忍不住将这两人鞭尸百下,剥光了衣裳,挂于城门口示众。 一个是无根的太监;一个是曾经风华绝代的娇小姐,赤身裸体的挂着,引得京中多少百姓,冲尸身吐两口口水,骂一声: “阉狗!” “婊X!” 整整十来天,城门口热闹的跟过节似的。 消息必定会传到北府,唯一的亲人不得好死,顾长平如何甘心,怎能甘心。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于是他便赫赫然出现在边沙,一来召告天下,他顾长平还没有死,皇帝不过是玩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把戏,欺骗天下人。 二来,也是想来个釜底抽薪,说动定北侯起兵谋反,断了皇帝的后路。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老侯爷遇险,千钧一发之际顾长平从天而降,依臣看,这一切不过是顾长平玩的把戏,” 纪刚又道:“徐将军师从顾长平,徐将军奔赴边沙前,顾长平亲自送出城,师生二人感情非比寻常。皇上,不得不防啊!” 李从厚紧缩的瞳孔沉沉散开,透着星星点点的寒光,“纪大人认为,朕该如何防?” 纪刚未料到皇帝会突然问他,一怔。 “是囚禁了老侯爷,还是下了徐青山的将军之位?” 纪刚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忙躬身道:“臣不 敢妄言。” “你的确不能妄言,先帝临终前,曾叮嘱过朕,疑心谁,也不要疑心徐家的人。” “先帝英明!” 李从厚冷冷的收回目光,道:“王中?” “老奴在!” “传朕旨意,禁军统领郭长城领兵两千,替朕去迎一迎老侯爷!” 纪刚见皇帝不仅不疑心,反而命郭统领前去迎接,这等皇恩,当世几人能有? “皇上英明,定北侯一心为国,忠孝仁爱,必不会听那反贼的花言巧语,是臣小人之心了!” 李从厚不可置否,淡淡道:“今日定北侯之事,朕并未听到,他日若有流言蜚语传出,纪大人……” 纪刚忙跪倒在地,“请皇上放心,臣以项上脑袋做保。” 李从厚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叫起,而是深目看着他,冷冷道: “臣心不可动摇,军心更不可动摇,以后若有徐家和边沙的任何消息,你直接向朕回禀,不得说与任何人听。” “是!” “去吧!” “臣告退!” 纪刚躬身退出大殿,一摸后颈,竟是一手的汗。 抬头,却见原本应该在偏殿喝着茶,烤着火的兵部尚书王子澄,颠颠的又跑了回来。 两人擦肩的时候,王子澄连个停顿都没有 ,只是冲纪刚点了下头。 纪刚心里咯噔,下意识抬头往北边看。 北边天际黑沉沉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 “皇上,军中急报。” 王子澄气喘吁吁道:“叶将军主动出兵了。” 李从厚蹭的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王子澄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忙又道:“还有一桩喜事,昊王府长史官葛诚叛变。”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李从厚一双黑沉沉的的瞳仁中,尽是惊恐之色。 先帝在世时,在各个藩王身边都安下暗子,葛诚便是其中一个。 他在昊王身边呆了十多年,深得昊王的信任。 当日昊王入京,他硬是忍着没有私下召见他,而是动了昊王妃的主意。 昊王妃一介女流,所见所识有限,昊王绝不可能将军事机密说给她听。 和北府终有一战,葛诚这颗暗子他不想暴露得那么早,留待最后的关键时刻,或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谁知,他竟然主动叛逃出昊王府了? 李从厚只觉得像被人当头夯了一棒,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才哆嗦着嘴唇,问道:“为什么?” 王子澄见皇帝脸色难看,心里大感狐疑,这不是好事一桩吗? “皇上,定是葛大人不屑与昊王蛇鼠一窝,这才弃暗投了明。” “你知道什么?” 李从厚声嘶力竭道:“他是朕的人,朕没让他动,他如何敢动?” 王子澄所有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嘴半张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来人,来人!”李从厚突然大喊。 这时,王中刚刚传完讯回来,听到皇帝暴怒的声音,头皮一麻,忙飞奔进来。 “皇上!” “立刻派人去军中,给朕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中一怔,目光忙不迭的看向跪在地上的王子澄,军中的传讯,当由兵部派人,他一个太监…… “混帐,还不快去!” 一本奏章砸过来,王中被砸了个正着,刚要如实回禀,却见王子澄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惶恐道: “皇上,臣这就去派人。” 李从厚看着王子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颓然跌坐在龙椅上,神色似悲又似怒。 北边一定是出事了,否则葛诚不可能有如此动作。 但……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李从厚此刻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到北府。 而不是倒在这高高的龙椅上,心力憔悴的等待着消息的到来,小心翼翼的提防着…… 身边的每一个人! 第六百六十八章 可有人是真心 北境,白雪茫茫,北风啸啸。 一座古老的城池在风雪中屹立千年,座城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幽州。 这才是北府真正的政治中心,却因为昊王镇守北方,名声显赫,故大秦人只知北府,幽州则极少被人提起。 幽州与昊王的封地相隔近六百里,两府遥遥相望,像两个守着大秦北境的战士。 幽州的知府是张健; 左右指挥使是谢贵和张信。 明面上,他们三人同受主将昊王的指挥节制,但实际上,人人都是心知肚明,这三人均是皇帝派过来的,目的便是看着昊王的一举一动,并牵制住他。 守城门将士在城墙上,一边跺脚,一边吃着手上刚出炉的烤红薯,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一身书生打扮,只见他一勒缰绳,抬头大喊道:“快,快打开城门,我要见你们的指挥使。” 那将士问道:“来者何人?” 那男子在马上转了个身,“昊王府长使官葛诚。” 昊王府? 长使官? 将士脸色一变,把手里的红薯一扔,忙不迭找人去报讯。 …… 幽州军部的大殿里,四个角足足摆了八个炭盆,饶是这样,殿里的温度也不高。 谢贵、张信这二人听完葛诚的一番 话,惊得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来。 谢贵反应敏捷,一把揪住葛诚的前襟,“你说的,可句句是真? 葛诚看着谢贵,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让他看一眼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新帝铁了心的要收回昊王手中的兵权,好将削藩令推行下去,这一仗本应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打,因为顾长平一案,提前开打。 天寒地冻,叶锋刚开始按兵不动,休养生息的对策是妥当的。 一来北边是昊王的地盘,不可轻举妄动;二来也可以让士兵们适应适应北边的气候。 哪曾想,昊王听了顾长平的谏言,来了个出奇不意,硬生生逼叶锋大军往后退了近百里。 消息传来,葛诚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这其实是好事一桩,可以让大秦的军队警醒,也能让久不上阵的叶锋对整个局势有正确的认识。 别看你们马肥粮足,人多抛众,但在北府这个地方,还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葛诚心里盘算的很好,只要叶锋趁机勤练兵,蛰伏完这个冬天,他日春暖花开之际,再聚结士气,与北府一战,胜算还是有六七分的。 他哪里能料到,叶锋这个蠢货,因为打了败仗,便沉不住气,仗着兵多,粮多,竟主动发起了进攻。 葛诚得到消息,惊得魂都没了。 他是先帝二十五年被派到昊王身边的,从一个小小的王府主薄做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位置。 他清楚的知道北府的布防,和整个玄铁军的真正实力。 更何况昊王身边,如今还有一个顾长平。 葛诚心急如焚,恰好这时昊王请他们几个心腹共商退敌大计,其间有人提出一计: 派一千玄铁军走暗道出北府,想办法寻到叶锋大军的藏粮之地,放一把大火将粮仓烧了。 随即玄铁军兵分两路,一路正面对敌,另一路迂回至叶锋大军的身后,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葛诚一听,吓得冷汗直冒。 这一计若成,叶锋大军不仅粮草完无,说不定还要全军覆没。 想着先帝从前的嘱托,葛诚一咬牙,一跺脚,这才迫不得已寻了一个机会,带着自己的几个亲兵,连夜逃出昊王封地。 “大人!” 葛诚看着谢贵,唉声道:“若不是事出紧急,我又何至于仓皇出逃,如今之计,只有赶紧通知叶将军,想办法护住粮仓,然后再图谋别的。” 谢贵与张信对视一眼,当机立断道:“劳张大人你留守,事出紧急,我必须亲自跑这一趟。” “谢大人先不急,我将昊王封地的布防图画给你,还 有玄铁军惯用的布阵法。” 张信皱眉:“何必这么麻烦,葛大人跟着谢大人,一起去军中岂不省事?” 葛诚连连摆手道,“我这身子,早年跟着昊王打仗时受过伤,跑出封地,已去了我半条命,这会是再动不了。” 张信一听这话,趁着葛诚低头作画的时候,冲谢贵递了个眼色。 这人不肯去军中,多少有些诡异,你让叶将军多留个心眼,辨辨真伪,别是昊王那头用的计。 谢贵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二人这番“眉来眼去”,自以为无人知道,殊不知,葛诚偶尔掀起的余光将两人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 幸好自己聪明,没直接往叶锋军中去,而是直奔幽州,果然如他所料,这些人一个个都防着自己呢! …… 军帐里。 昊王李君羡一道命令一道命令的发出去: “玄铁一部。” “在!” “袭粮计划搁浅。” “是!” “玄铁二部。” “在!” “立刻封锁暗道。” “是!” “玄铁三部!” “在!” “与玄铁一部联手布阵,迎敌,先探一探深浅,不可恋战。” “是!” “先生那头可有消息回来?” “回王爷,还没有。” 李君羡神色有些烦躁,在帐 中来来回回踱着步。 按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子怀就应该在这几日回来,叶锋进攻封地,万一碰到他的人…… 李君羡眉头一凛,“玄铁四部!” “在!” “立刻从暗道出发,去找先生,务必保他安全。” “是!” 帐中的人一个个领命而出,李君羡心头的焦虑未少半分,俊眉几乎拧成了一条线。 他知道自己身边有皇帝的探子,但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葛诚。 这人跟他整整十几年,是他身边的老人啊! 刚刚得知葛诚逃的时候,李君羡百思不得其解,李从厚是什么时候把主意动到这人头上的? 他上位不到五年时间啊,怎么做到的? 再一想,便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李从厚布下的暗子,分明是先帝早早就埋在他身边的。 可先帝是他的亲生父亲啊,他叫他一声爹爹! 李君羡想到这里,只觉得不寒而栗。 父亲算计他; 枕边人背叛他; 连跟了他十多年的老人,都弃他而去。 那么…… 是不是每一个与他亲近的人,每一张对他微笑的脸,都带着重重算计,与诸多的杀机。 可有人真心待他,真心爱他,真心为他? 李君羡突然觉得,自己活了近三十年,到头来不过是个孤单可怜的人。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两千人两万人 “王爷,王爷,凌巍回来了!” “什么?” 话音刚落,帐帘一掀,凌巍风尘仆仆,周身裹胁着一股寒气冲进来。 李君羡瞠目欲裂,“你,你怎么回来了,子怀呢?” 凌巍:“先生命我带八百骑先赶回来保护王爷。” 李君羡怔怔地看他片刻,忽然甩起手,照着凌巍的脸,便是一巴掌。 “啪--” 这一掌,李君羡打得极重,血顺着凌巍嘴角流下来。 “混账东西!” 李君羡怒道:“我在城里,能出什么事?” 高大勇猛的汉子,一下子热了眼眶,喃喃道:“是……是先生非要属下回来,属下……” 属下也担心主子你啊! 主子的心,如同北府一样,是终年化不开的冰雪之地,而此刻,却有一条细细的河流,涓涓流淌。 李君羡慢慢闭上了眼睛。 手心传来一阵疼痛至极的快意。 子怀! 我不孤单,也不可怜,一点都不,我还有你! 幸好有你! 许久。 李君羡睁开眼睛,对着凌巍命令道:“先生的话,有的可以听,有的无须听,脑袋长在脖子上,不是为了让你显个高,是让你用的。” 凌巍摸摸脖子,心说:我想了啊,觉得先生说得对哎! 李君羡不再看他,走到书案前,将 地图摊开。 “凌巍!” “在!” “你估摸顾长平此刻到了哪里?” 凌巍想了想,“先生的马车略慢,如果顺利的话,估摸还有半天的时间,能到。” 半天? 李君羡低头,手指在地图的某一处点了点,方才抬头对凌巍道:“暗道暂时不封锁,派人在那处守着,等顾长平来。” “是!” …… 爷让凌巍先走,这事办得不妥! 顾怿驾着车,在心里埋怨。 且不说北府边境的鞑子兵,只说叶锋的大军,万一碰到,便是大祸。 两百骑,怎么都不够! 顾长平此刻正低着头,手指在毡毯上一笔一划,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祁老头偷偷睁开一条缝,悄眯眯看他在写些什么。 看半天,写什么玩意儿,一个字都没看懂。 “先生!” 车外有侍卫的声音响起,“再有百里,便到幽州。” 祁老头清楚的看到顾长平虽然一动不动,却默不作声的绷紧了肌肉。 接着又听他缓缓道:“你们说,葛诚逃出封地,会往哪里去?” 车里、车外的人均是一怔。 “只有两个去处。” 顾长平自问自答:“一处是叶锋军中;另一处便是幽州府。” 祁老头忍不住追问道:“那你说,这两处,他会选择哪一 处?” 顾长平抬头,看他一眼,“幽州。” “为什么?” 祁老头不服,“去军中通风报讯岂不是更方便?” 顾长平:“因为兵不厌诈,叶锋未必会信他。” 祁老头:“幽州那头就信?” 顾长平:“将信将疑。” 祁老头:“……” 拉唧叭倒吧,就属你姓顾的在装神弄鬼。 就在这时,车帘突然被掀开,那侍卫探头进来,“先生,刚刚前头探子来报,发现有数千铁骑,向我们飞驰过来。” 祁老头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把捉住顾长平的手,“是敌,是友?” 顾长平一怔。 完了,是敌! 祁老头心里哀号一声,“幸好老子早有准备,假死丸要不要来一颗?” 顾长平面不改色的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喊一声:“顾怿。” 顾怿立刻跳下马,伏在雪地里,耳朵贴着地面。 片刻后,他大叫一声,“先生,是玄铁军。” “快,扶我下车。” “慢着!” 手臂再次被祁老头抓住,“他怎么听出来是玄铁军?” “我家爷没事就让我混在玄铁军里面,我观察过,玄铁军的马都是与野马的杂交,它们的四肢比普通的战马更有力。” 祁老头:“……” 所以,假死丸用不上了? 片刻后 ,玄铁军滚滚而来。 玄铁四部头头叫章宇,长相极为彪悍。 章宇下马,冲到顾长平面前,抱拳道:“先生,王爷让我来接你!” 顾长平:“北府现在什么情况,细细说来!” 章宇心说回了封地再问不好吗,这鬼地方,万一遇着个…… 抬眼见顾长平神色冷冷,只得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字不落的说给他听。 顾长平听罢,接着又问:“可曾探得葛诚这人,现在何处?” “回先生,探子来报,这人现在幽州府内。” 顾长平扭头看了眼身后,恰好祁老头探出大半个脑袋,见顾长平看过来,胡子一翘,手一松,帘子唰的落下。 人精一个! 顾人精看着章宇,“幽州府的兵力,你可清楚?” “这……” 章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回先生,略知一二。” “说来听听!” “幽州府有两万驻军,由谢贵和张信管着;府衙里还有三百衙役,归知府张健管。” “百姓多少人?” “百姓不足一万。” “你带了多少人来?” “两千人。” “如果我要拿下幽州府 ,你有何良策?” 章宇和又偷偷又探出头的祁老头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 刚刚他说什么,拿下幽州府? 疯了不成?! 这时,只听顾长平道:“袭粮计划落空,昊王封地的布防,玄铁军的实力一并泄漏,你家王爷不仅处于劣势,还很危险。” 听到“危险”二字,玄铁军们悄无声息的围上来,将顾长平的马车团团围在中间。 “叶锋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多多少少摸清了些北府的情况,他敢主动进攻,除了胆子大以外,未必没有准备。” 顾长平皱眉道:“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把幽州拿下,一来可以声援你家王爷,二来,也是给叶锋的大军当头一棒。第三,我想活捉葛诚,用叛徒的血,来北府祭旗。第四……” 他直视着章宇的眼睛,温润如玉的脸上有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笃定。 “你们玄铁四部在整个玄铁军中不甚起眼,这是你们立功领赏的好机会,敢不敢跟着我,以小搏大一把?” 章宇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 王爷起兵造反,他的命运也会改变,不是一步登天,就是降为死囚。 既然没有后路可退,那就搏一把吧! 章宇突然拔出身后大刀,“先生,你吩咐,攻打幽州,我章宇来打头阵。” “两千人打两万人……” 祁老头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去:“啧啧啧,别功没立下,命先没了。” 第六百七十章 顾长平做诱饵 这盆冷水泼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顾长平身上。 是啊,玄铁军再强,他们四部也不是精锐力量,更何况幽州城的兵马根本不弱。 顾长平的目光微微波动了一下,“我的计划是分兵三路。” 祁老头抬杠到底:“哪三路?” 顾长平看向他,笑了下:“第一路,由我做诱饵,引出城中一半兵力。” 祁老头的脸色骤变,活像被人往他嘴里塞了个称砣。 这小子,竟然拿自己作饵,他娘的不要命了? “世人眼中,我顾长平已死,此刻公然出现在北府境内,你猜幽州城的那几位当家人忍不忍得住?” 顾长平平静道:“拿住我,有两个好处:一,可以向皇帝邀功,二,可以断昊王一条胳膊,祁老,换了你,你可愿意试一试吗?” 祁老头冷笑道:“那不废话吗,必须试啊!” 活捉你顾长平,什么前程都有了,何苦还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苦苦守着一座孤城。 “如此一来,我引出城中一半军力;第二路,便是由章大人领军,正面攻打幽州城。” 顾长平深目看着章宇,“这一仗,会异常的艰辛与惨烈,你们会遭遇守城将士的殊死一搏。” 章宇心头血气翻涌,正欲开口说话,却见 顾长平摆了摆手,“但也不必害怕,会有第三路来支持你们。” “哪来的第三路?”章宇脱口而出。 顾长平挪开目光,向身旁的顾怿看过去,“第三路,是选拔出这里最精壮,功夫最好的战士,组成一个小队,他们的任务是想办法混进城中,煽动城中百姓,并四处点火,人为制造慌乱。” 顾怿喃喃道:“爷,怎么煽动?” “每一次鞑子兵铁骑的入侵,都由昊王领着玄铁兵驱赶,他护的是北府,更是幽州城,这一点,天下皆知,幽州城的百姓也清楚。” 顾长平:“张健,谢贵,张信都是刚刚上任不久的父母官,昊王在北府已经十多年,两方起冲突,你们说百姓心中的那杆称,会偏向哪一处?” 顾怿顿时明白过来。 “先生,是不是只要我们散布昊王封地被叶锋大军围困,幽州城出兵支持叶锋大军的消息,百姓们自然而然会想到昊王这些年给他们的好处。” “还不够,还要再加上一句,鞑子兵趁乱入城了。” “靴子兵进城,这得在城里多放几把火吧。”祁老头的语气,听着是惟恐天下不乱。 顾长平看着他,泰然笑道: “守城的将士们多数是幽州人,这一乱,他们既 要应付正面攻上的玄铁军,又要揪心家中妻儿老小,自然无心恋战。此时,第三路便可直抵府衙,来个擒贼先擒王。” “一旦几个王被擒住,那事情就好办了。” 祁老头插话插上了瘾:“你们假传昊王命令,凡称降者,每家每口可领二两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幽州府内,谁他娘的还有心恋战,都等着昊王的银子呢!” “这个办法甚好!” 顾长平一击掌,“不用假传王爷命令,我替王爷做了这个主,各位玄铁将士,你们看如何?” 顾怿抢先道:“爷的计谋好是好,小的只想问爷一句,爷领多少兵做诱饵?” “五百骑!” “不够!” 顾怿大喝一声道:“远远不够,必须一千骑。” 顾长平看着这小子,头痛欲裂,这小子最近常常喜欢扯他后腿。 章宇何等聪明人,立刻道:“先生必须领一千骑,您身边还有一个祁神医呢,他若出点事,我的脑袋可不够王爷砍的。” 费话! 老子是神医,日进斗金,命金贵着呢! 祁神医翻了翻眼皮,坏笑道:“我的命可不值钱,你家顾先生的命才值钱,他要是蹬腿,有人就守寡了!” 顾长平愈发的头痛欲裂。 这老家伙更好,专 戳他的心。 “一千骑,跟我走!” 顾长平当即蹬上马车,振臂一挥道:“一千骑,跟章宇走。剩下二百人,跟顾怿走!兄弟们,乱臣贼子的未来,是破釜沉舟,是背水一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话本已是豪言壮语,再加上顾长平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又极为坚定,坚定到有一丝蛊惑的意味,让人不由自主的热血起来。 “先生!” 章宇长刀冲天一举,“我去也,有命再见!” “爷!” 顾怿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小怿定不辱使命 !” 顾长平脸上的儒雅之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上虽未披甲带戈,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余下一千人,跟我走!” …… 王府封地的城墙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拉弓的玄铁军。 远处,传来厮杀声。 这样的战争场面,李君羡太过熟悉,熟悉到周身的血液已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 但此刻,他没有动,因为心里还有一层牵挂。 “先生那头可有消息?” “回王爷,还没有。” “再派人去探!” “是!” 那侍卫刚离开,又有侍卫飞奔上前。 “报……王爷,与玄铁一部、三部已经回撤。” “可有人员伤亡?” “回王爷,死 伤七百多人,他们说叶锋的大军似乎知道咱们出兵的路数,压着咱们打。” 城墙上,一片沉寂。 李君羡紧压着的眼皮微微一抬,嘴里咬出两个字:“葛!诚!” “报……王爷,叶锋的大军又发起第二次进攻。” “有多少人?” “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目测至少五万!” 李君羡凛然大惊。 五万人? 定是那叶峰尝到了好处,将大军往前压进。 沉默片刻后,李君羡缓缓拔出长剑。 “王爷不可!” “王爷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都逼到家门口了,本王岂有在家中坐着,不应战的道理。” 李君羡早已穿好了盔甲,持剑大步走下城墙,翻身上了战马。 城门打开,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重甲束装的玄铁军在他两侧疾驰而出。 李君羡握着长剑的手背血管暴起,他唇角上扬,在漫天的肃杀声中,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容。 风渐大,雪未融。 玄铁军与叶锋大军厮杀在一起。 他们同样是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同样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同样有心酸的往事,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所不同的是。 他们中间唯有胜利者,才能看到明日的晨曦自天际线缓缓升起。 第六百七十一章 顾长平没有死 晨曦,自天际线缓缓升起时,但喊杀声依旧震天。 李君羡脚下踩着重重叠叠的死尸,剑上的血已将他手臂上的盔甲染红。 “顾长平可有消息来?”他回头大喊。 “回王爷,还没有!” 整整一夜,竟然还没有消息,李君羡面色陡然煞白,连嘴唇都没有半分颜色。 “报告王爷,又一波大军压上阵来。” 李君羡满心透凉。 看来叶锋这一次,是仗着葛诚的军报,想一鼓作气拿下北府。 忽的一道破空声传来。 “王爷小心!” 身旁的小侍卫将李君羡猛的推开,利箭呼啸而来,直直穿透那小侍卫的颈脖。 血,飙涌出来,溅了李君羡一身。 那侍卫眼睛转动了一下,似乎要去看一眼他的王爷,却没有成功,身子剧烈的抽搐了几下,轰然倒地。 李君羡惊怖到了极点,几乎连毛都立了起来。 可是征兆? 可要输了? 就在这时,叶锋大军忽的响起一阵山呼海啸声。 “昊王已死,兄弟们,冲啊!” “杀死贼寇,保家卫国!” “将军说了,谁割下昊王的脑袋,赏银千两。” “杀啊……” 等不及李君羡瞠目欲裂,一时间叶锋大军士气大振,势如破竹 。 而玄铁军乍一听主帅没了,顷刻间慌了神,竟被连连逼着往后退了数丈。 李君羡头皮一麻,正欲对战场上的将士们喊话,余光见一人一马横冲过来。 正是凌巍。 凌巍不等马停,便落地冲到李君羡面前,“王爷,先生,先生找到了。” 李君羡一把抓住他,急问道:“人呢?” “先生拿下了幽州府,活捉了知府张健,右指挥使张信,还有叛贼葛诚。” 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呼啸而来的喊杀声掩盖。 但李君羡却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晃了晃,神色木然,不见一点喜欢。 这小子! 简直胆大包天! “王爷,王爷!” 凌巍见他怔愣,忍不住大喊。 几声过后,王爷宛如死寂一样的眼眸中,露出锋利的光芒。 他定定地看了凌巍一眼,随即飞奔上城墙,一把夺过玄铁兵手中的长箭,缓缓的拉弓上弦。 利箭破空,直射向叶锋大军的军旗。 “玄铁军的儿郎们,幽州城已拿下,本帅命你们奋勇杀敌,誓死卫家!” “大帅没死!” “王爷还活着!” “狗日的,跟咱们玩阴的,拼了!” “杀!” “杀!” “杀!” …… 大秦军队的军帐,忙碌非常。 不断有消息送进帐中,也不断有命令从帐中发出,一切正有条不紊。 “报……” 一侍卫匆忙进帐,朗声道:“前方来讯,幽州城失守。” “什么?” 正看着地图的谢贵身子一晃,手赶紧撑着桌子,声音都吪了,“好好的,怎么就破城了,谁干的?” 那侍卫偷偷抬眼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将军,咬牙道:“回谢大人, 据说是……是顾长平。” 谢贵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直往头顶窜,扭头震惊的看着叶锋。 “将军,顾长平不是死了吗?” 这一吼,帐中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视线齐唰唰的盯着叶锋。 是啊! 顾长平砍杀在数万将士面前,早就化作阴间的鬼了,这会又哪来的顾长平? 叶锋闭上眼,再睁开,神色变了几变,不答反问道:“外头战况如何?” 那侍卫摸了下手心的冷汗,有条不紊道:“回将军,本来局势大好,眼看着就能破城了,但昊王登上城墙,一箭射中咱们的大旗,然后振臂一挥,玄铁军又反攻过来了。” 叶锋只觉万箭穿心。 原本他已算计好,那一箭射出去,无论射没射中 李君羡本人,“昊王已死”那一嗓子都会喊出。 如此一来,大军气势骤升,可一鼓作气攻入封地,抢得先机。 进了封地,哪里有布防,哪里防线空虚,葛诚都一一画下,这一仗便可险胜。 如今…… 大势已去! “传我的令,所有人立刻往后撤退,不必恋战,保全实力要紧。” “叶将军?” 谢贵瞠目欲裂,“这,这就等于不战而败啊!” 将军没应声。 只是原本精锐的眼睛宛如死寂的潭水,一直笔挺的肩慢慢塌了下来。 他沉默地往京城方向扫了一眼,轻轻笑道: “谢大人,不战而败其实也是保全实力的一种方法。” 总有一个人,会带着这只大军继续往前。” 只是,不会再是他。 他,败了! “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贵一声爆喝,“难不成,就这么放弃了。” 叶锋平静地看着他,“不是放弃,是歇一歇再打。” 谢贵一听这话,简直要疯,像一头准备咬的野兽,咬牙切齿道:“歇什么歇,把幽州城给老子夺回来,咱们有兵,有粮……” “气势已散!” 叶锋解开身上的盔甲,与佩剑一道扔在地上,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在谢 贵愤怒的神情中,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帐外,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一抹晨曦从地平线上升起。 叶锋活了大半辈子,看过无数的晨起晨落,这抹晨曦一定不是最美的,却是他最难忘的。 他想到了他的妻子,那个长相普通,却极爱吃醋的女人,那女人兴致来时就叫来“哥哥”,那语气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她常说:哥哥,咱们要夫妻白头,儿孙绕膝。 无人知道,他毕生所求,也就是如此,只是如此。 他想到了他的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长相肖母,性子却都随了他,很是沉稳。 小时候他们很可爱,一天能叫几十遍的爹爹;长大了,话便少了, 都规规矩矩叫他“父亲”,其实,还是叫爹爹更亲些。 他又想到了他最爱的女儿。 这丫头被他和三个哥哥宠坏了,性子太野,也太犟,跟头小蛮牛似的,好在撞了一回南墙,也算收敛了些。 说到南墙。 叶锋不由又笑了笑。 其实那丫头的眼光很好,那小子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绝对是个将帅之才。 小子,领着这支大军往前的人,最终只会是你。 你会赢吗? 你一定要赢! 第六百七十二章 老侯爷回来了 建兴四年末,离除夕仅有半月时间。 这日正是十五,按照惯例皇帝应该宿在皇后宫中。 天色已近黄昏时,李从厚才一脸疲倦进了殿中。 饭菜摆在暖阁,帝后二人入座。 刚用两口,李从厚就见王中在门口探头探脑,这老东西跟了他多年,若不是有急事,断不会如此行事。 “进来回话。” 王中忙躬着身子走近,先打量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方才从袖中掏出一份公文。 这是一封八百里加急的直奏军报, “皇上,刚刚北边送来的。” 李从厚接过,先抬头看了看皇后,皇后立刻起身行礼,带着宫人退避出去。 李从厚这才掏出军报,只一眼,便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王中吓一跳,本能的要去扶他,却被李从厚一把挥开,一丝细细的血迹自他嘴角流出来,他用力一抿嘴,又将那血丝抿了回去。 到底还有一丝残留。 “皇上,皇上!” 王中如被雷击中一般,惊叫道:“太医,快宣太医,快啊!” 王皇后此刻刚走不远,听到王中声音,忙又折回去,却见皇帝撑着桌角慢慢站起来,身子抖得像一片寒风里的枯叶。 “皇 上,这是怎么了?” 李从厚并不理会她,充血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王中,“去,派人去打探老侯爷到了哪里?再去把王子澄给朕叫来。” “皇上,先宣太医吧皇上,老奴求您了!” 王中几乎要哭起来,再次伸出手去扶皇帝。 这一回,皇帝没有再推开,扭头冲王皇后道:“朕身子有些不舒服,便不陪着皇后用饭了,皇后自便。” “皇上!” 王皇后劝又不敢劝,拦又拦不得,余光见信还摊在桌上,慌忙扫过去。 她妩媚的凤眼陡然睁大,浑身的骨头像是被塞进了一把冰渣子。 “幽州府失守,镇远将军叶锋兵败,自刎于帐中。” …… 王子澄此刻也已经接到军报,心惊胆战的往宫中赶。 他在寒风中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数位太医离去,方才被召进里殿。 李从厚半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 王子澄行完礼,偷看了一眼身后的王中,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 “你什么都不必说!” 李从厚冷冷打断,“你只需跟朕说,锦乡伯之后,还有何将可用?” 王子澄神色讪讪,想了想道:“锦乡伯的大儿子叶岳定镇守山 海关,堪当重任。” “王子澄!” 李从厚怒得将手边的奏章直接砸他脸上,“你把朕当三岁小儿哄吗?大秦的江山都是毁于你们这些不知轻重的人手里。” 这话太重。 王子澄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道:“皇上,臣欺君死罪。” 不是所有武将都可以领兵打仗的。 这叶岳定虽是叶锋的长子,性子也像他父亲,却从未在真正的战争中历练过。 可除了他以外,目前还能有谁呢,只有小徐将军。 可小徐将军此刻正在边沙,分身乏术,若将他召回,那边沙那头…… 这时,只听得皇帝冷笑一声,王子澄更是心惊胆颤,两个肩头微微抖个不停。 “皇上,郭统领回来了。” 李从厚双目赤红地看了王中一眼,王中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忙垂首再说得直白些:“老侯爷也已到宫门口。” 李从厚苍白的脸色一松,深吸口气道:“朕饿了,老侯爷千里迢迢,想必也正饿着。” 王中心领神会:“老奴这就去吩咐御膳房,多做几样老侯爷爱吃的菜,烫上一壶好酒。” 李从厚冷冷看了眼地上的王子澄,“王大人,也一起吧!” “是! ” 王子澄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心中飞快的盘算着,这顿饭,皇帝的用意是什么?他在一旁该说些什么? …… 定北侯见到皇帝的时候,已在外殿净面净手,并且换了干净的朝服。 饶是这样,他眼中、面上亦带着风霜之色。 “臣,拜见皇上。” “老侯爷快请起!” 李从厚亲自扶他起来,“这一路辛苦了!” 老侯爷再次躬下身去,“皇上言重,这是臣的本份。” 君臣二人又说了些客套话,方才入座。 宴是家宴,只有三人,王中在边上伺候,余下宫人一概退避。 王子澄一看这个阵仗,便知道皇帝有私房话对老侯爷说。 这个时候能说的,只有小徐将军。 他心思转动几下,等君臣第一杯酒喝完,将话题慢慢引了出来。 “已入腊月,一晃还有半月过年,不知小徐将军在边沙一切可好?仗打得顺不顺?” 老侯爷:“多谢王大人关心,那小子瞧着还不错,刚打了几场胜仗。” 王子澄:“小徐将军中可真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放眼京中,能比他还出色的世家弟子,找不着罗。” 老侯爷谦逊道:“我只盼着他不给 我惹是生非就行。” 几句场面话一说,这宴上的气氛便热了起来,连皇帝的脸上都带着几分笑意。 “老侯爷这一路可还顺利?”他突然问。 定北侯忙道:“谢皇上关心,臣这一路还算顺利。” 定北侯早早就打定主意,顾长平一事不必拿到台面上说。皇上虽是天子,也吃五谷杂粮,和普通人一样是要脸面的。 顾长平能活着,对皇帝来说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多说无益,所以这才一带而过。 老侯爷哪里能料到,这一瞒,让李从厚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寒意。 他竟然不说! 他为什么不说? 李从厚虽极力克制着,但额头却已冒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这些日子,他频繁的陷在梦魇里,梦里火光冲天,昊王带着兵杀进来……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身边的太监和宫女,都跑出宫迎接昊王的到来。 都反了; 一个个都反了! “老臣在军中碰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长公主府的独子高朝,一个是前科探花郎靖宝。” “噢--” 皇帝的思绪被拉回来,故作不知的皱眉问道:“这二人大老远的去边沙做什么?” 第六百七十三章 算是求仁得仁 “回皇上,他们几个向来要好,有些话老臣问不出口,但该警告的话,一句也没少,尤其是徐青山。” 老侯爷停顿了片刻,“老臣看那两个孩子是有分寸的,能分清好坏,说看看青山便走,这会子怕已经在回程的路上。” “这份同窗情谊,让朕感动啊。” 李从厚慢慢敛了笑,从袖中掏出那封军报,“老侯爷瞧瞧吧!” 定北侯看完,大骇变色,“皇上,这……这……” 定北侯说不下去,只觉心里一阵一阵难以名状的难过。 叶锋比他小一辈,唤他一声“叔”。 出征前,叶锋曾私下见过他一面,临走前感叹道:“叔啊,这一去便是山高路远了。” 他当时听罢,便觉得这话隐隐透着些丧气,不吉利。 哪知,竟一语成谶。 叶锋两次兵败,前程尽毁不说,说不定还要连累妻儿老小。 他这么一死,便是殉国,保全了叶家满门,也保全了大将军的气节,只能说死得其所。 “战场胜负,乃兵家常事,镇远将军何至于此。”李从厚叹道。 定北侯想不到皇帝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方道: “这孩子的秉性,我多少了解一些,是个宁折不 弯的,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他是求仁得仁了,可朕呢?” 李从厚苦笑一声,“满朝文臣武将,朕又到哪里再去找一个镇远将军。” 皇帝这话一出,王子澄心底暗暗惊骇。 若是让小徐将军上阵,皇上不必说这话,只需和老侯爷商议在徐家诸多儿郎中找出一个能领兵打仗的,将小徐将军替回来。 莫非…… 难道…… 正思忖着,忽见定北侯起身,撩起衣袍,双膝跪下,正色道:“皇上若不嫌臣老,臣愿意带着次子徐评,披甲上阵,卫大秦江山。” “老侯爷!” 李从厚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半晌,竟没把话说下去。 “皇上,臣虽老矣,但次子尚且年轻,比起长子来,他文韬武略虽逊一筹,但比起军中其他人,老臣可拍着胸脯保证,他还是强过一两分的。” 定北侯沉稳道:“再加上有臣在一旁排兵布将……” “老侯爷不必再说,朕不会同意的!” 李从厚骤然起身,在殿中急促的来回踱步,如困境中的兽一般,却并未提起他不同意的理由是什么。 若到此刻,王子澄还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他这个尚书便是白做了这么些日 。 “皇上,老侯爷早 年把雄兵,居关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其子徐评出身将门,自幼耳渲目染,熟读兵书,若不是有兄长的珠玉在前,他定也是将帅之才。” 王子澄跪倒在地,“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臣倒觉得他父子二人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从厚看着王子澄,怒道:“朕如何忍心让徐家儿郎一个个都披甲上阵?” “皇上!” 老侯爷哑声道:“皇上体恤入微,老臣谢恩,只是徐家世代皆为守我大秦江山门户,护我万千百姓之安,这是徐家人的宿命,也是徐家人的荣耀。请皇上应允!” “老侯爷啊!” 李从厚双手将定北侯搀扶起来,痛心疾首道:“朕上辜先帝所托万里江山,下负徐家一片赤胆忠心,朕惭愧啊!” 定北侯目光精炯,言辞恳切道:“皇上万万不可说此等丧气话,臣与徐家满门,愿为皇上守得山河带安,国得永宁。” “好,好,好!” 李从厚激动的一连说了三个好,眼中似有泪光浮现。 “传朕御旨:封定北侯为定国公,次子徐评为平远大将军,父子二共赴北境,护大秦江山,佑苍生百姓!” 定北侯挣脱了皇帝的手,跪倒,以额触地, 大声道:“臣,谢过天恩!” 皇帝这一回,没有再去搀扶,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定北侯,一字一字又道: “镇远大将军、锦乡伯叶锋,英勇杀敌,以身殉国,厚葬之,其长子叶岳定承爵。” 老侯爷再次伏地:“臣替叶家一门,跪谢天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娘娘,娘娘,打听到了。” 小宫女飞奔进殿,正欲行礼,被王皇后一把扶住,“快说,如何了?” “回娘娘,定北侯,噢不,应该是定国公了,皇上命定国公和他的次子即刻奔赴北境打仗。还有,锦伯侯没有治罪,爵位由他的长子继承,皇上还命人厚葬他。” 皇后听罢,愣了半晌,点头道:“好计!” 小宫女一脸懵。 什么好计? 谁用的计? 抬头见皇后的心腹冷冷看着她,吓得一缩脑袋,赶紧脚底抹油的溜走。 阁中没了外人,心腹方才低声问道:“娘娘快说说,这计好在何处?” 王皇后略笑了笑,“本宫且问你,放眼天下,还有谁比徐家人,在军中更有威信,得士兵爱戴?” 心腹想了一圈,摇摇头,“似乎没有。” “不是似乎,是肯定没有!” 王皇后:“本宫再 问你,老侯爷年过六旬,花甲之年上阵,激的是谁的心?” 心腹又想了想,“激的是我十万将士的心。” 王皇后摇摇头,“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边沙的那位。” 心腹“哦”的一声,恍然大悟。 “老侯爷这仗打赢了,倒也罢,若是输了……” 王皇后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走到窗前,低头嗅了嗅美人瓶中的那只白梅,冷笑。 输了则更好! 徐青山名正言顺的接手大军,国仇家恨一并涌上心头,杀他个玄铁军片甲不留。 也好替太子、兄弟报仇。 王皇后转身,目光落在心腹身上,心腹忙上前一步道:“娘娘有何吩咐?” “替本宫寻思寻思,这京城之中可有配得上小徐将军的姑娘。” “娘娘是想替小徐将军做媒啊!” “年纪轻轻驻守边疆,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他不喜欢叶姑娘那样大。大咧咧的,就在文官里面找吧!” “娘娘!” 心腹踌躇道:“要不要在咱们王家的姑娘……” “万万不可,若是在王家找,本宫这一片好心,在皇上那头可就打了折扣。” 王皇后脸色慢慢冷下来,“更何况,那徐家人也看不上咱们王家的姑娘。” 第六百七十四章 有几人不委屈 徐家人此刻正聚集在正堂,焦急等待。 老爷子一进四九城,就被叫进宫里,是凶是吉无人知道。 “来了,来了,侯爷回来了。” 徐评赶紧迎出去,终于在二门处迎到了老父亲,也顾不得什么,他率着徐家众儿孙当即便跪下请安。 “都起来吧!” 老侯爷疲倦道:“今日太晚,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是!” 众儿孙散去,徐评却依旧站着不动,老爷子虽有话要对他说,心里却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情。 “去把你大嫂叫来。” “父亲稍等,儿子这就命人去唤大嫂。” 褚容来得极快,请过安后,便静静的坐在一旁,等着老侯爷开口。 老侯爷知道她想听什么,把孙子在军中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的一一道来。 末了,老侯爷微微皱眉道:“青山年纪也不小,该成个家了,你可有相中的人?” 禇容自打丈夫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摇头道:“一切但凭父亲作主。” “总怕委屈了那孩子!” 禇容登时心下一沉,“父亲这话……” 老侯爷放下手中的茶盅,“我被封了定国公,明日旨意就来,高处不胜寒,有些事情怕是咱们也作不得主的。” 禇容和徐评同时一惊。 大秦开国以来,爵位只有降,没有升,皇帝对 徐家可真是隆宠之极。 可不知为何,两人心中一惊以后,竟不约而同的升出一丝寒意。 来不及细想,只听老侯爷又道:“你若有相中的,那姑娘又是个好的,我还能卖卖这张老脸,为他争上一争,若没有……” 老侯爷指了指皇宫的方向,“便是那头说了算。” 禇容愣了半晌,叹道:“和叶家姑娘到底没缘份啊!” 说起叶家,老侯爷神色一哀,“还有一件事情要同你们说,锦乡伯兵败自刎了!” “什么?” 徐评惊得心口怦怦直跳,“父亲,这仗还没开始打呢,怎么就……” 老侯爷也不瞒着,将那封军报说了个大概。 禇容听到这里,一张脸早已变色,“父亲,您被封定国公,可是皇上要你领兵出征?” 媳妇到底在边沙呆了近二十年,这等敏锐,男子都不及。 老侯爷眼露赞赏,扭头向徐评看过去,“皇上命你我父子二人领兵。” 父子二人? 徐评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怒道:“这朝中上下的武将都死绝了吗,父亲都已经年过六十,为什么……” “放肆!” 老侯爷一拍桌子,怒道:“这是你该说得话吗?” “这话的确不该我说,但是父亲……” “不必多说,这事,是我主动揽下来的。” “父 亲!” 徐评大喝一声,痛不欲生道:“您何苦这么做啊!” 是啊,何苦这么做? 老侯爷在心里苦笑一声。 自打在边沙接到皇帝召他回京的消息时,他其实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一个只有爵位,并无实权的老人,有什么值得皇帝用八百里加急召见。 离京还有五百里,禁军统领郭长城早已等在路边,老侯爷只觉心脏一震。 进到四九城,直奔宫里,等待他的是一桌异常丰盛的晚宴,桌上的每一个菜,都是他爱吃的。 那一刻,如果他再揣摩不出圣意,那便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岁数。 尤其当他主动请征后,皇帝随即将叶锋兵败自刎,定为殉国时,一股寒意从五脏六腑里渐渐升出来。 都说君心难测,其实哪有什么难测,点点滴滴都在暗示。 自己若胜,自是徐家的无尚荣光; 自己若败,那就是用他的血,来打磨青山这柄利剑。 一切,都在上位者的算计之中。 所以,他才会说出那样一句话--只怕委屈了那孩子。 可这世上,有几人不委屈? 皇帝他不委屈吗? 他也委屈,卧榻之上,岂容人酣睡,江山明明是先帝传到他手上的,名正言顺! 昊王不委屈吗? 他也委屈,不交出兵权,让出封地,他就得死;可交出兵 权,让出封地之后,他能活成什么样呢? 更何况,武将的归宿不就是饮冰踏雪,马革裹尸,埋骨塞外吗? “儿子!” 老侯爷敛了所有情绪,正色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个族有一个族的运;一个国有一个国的气,福不可享尽,势不可使尽,都是老天安排好的。” “父亲啊!” 徐评一想到老父亲这么大的年纪要披甲上阵,只觉心如刀割,七尺的汉子眼泪汪汪。 倒时褚容一脸平静道:“二弟有空流泪,不如好好钻研一下兵法,你强一分,父亲就省心一分;你强十分,父亲则省心十分。” 这话,简直就是醍醐灌顶。 徐评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一钻,他还不如大嫂,他还不如一个女人。 老侯爷看着不施脂粉,不戴任何配饰的长媳,只觉得大长子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便是娶了她。 那么青山呢? 青山可有这样的福气! “父亲,等旨意来了,便尽早出发吧!” 禇容起身道:“将和兵,是需要磨的,多磨一日,他日战场上便多一分胜算,儿媳告退。” 老侯爷摆摆手:“去吧!” 一脚跨出门口,禇容转身又道:“二弟若有时间,不妨多研究研究顾长平这人,打听打听他平常都读些什么书,万万不可小视。” 徐评的喉结剧烈滑动了下,恭恭敬敬冲着长嫂的背影行了个礼。 …… 翌日,一早,王中亲自带着御旨到徐家传旨。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与往常徐家正门大开,迎八方来客的景象不同,这次徐家极为低调,等王中一走,老爷子带着徐家儿孙开了祠堂,祭拜过祖先后,便闭门谢客。 无数前来道喜的官员,世家都吃了闭门羹,只得打道回府。 仅过了三日,父子二人便整装出发。 出发前一夜,定国公府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正是已故锦乡伯的两个次子。 二人穿着一身素服,没多话,只是按着母亲叶氏的吩咐,结结实实给老侯爷磕了三个头,道一声平安。 叶家人不糊涂,明白这个爵位能保下来,多半是老侯爷的功劳。 这一夜,定国公府书房的灯,亮了大半夜。 子时过后,徐评才回到自个房里,与斐氏细细交待府中的大小事宜。 天光刚亮,父子二人便整装出发。 与叶锋出发时,天子亲临的盛况不同,这次只有寥寥几位大臣替天子前来送行。 简单的几句寒暄后,定国公父子便蹬踏上马。 正要抽打马鞭时,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北城门口两具已风干的尸体忽然晃动起来。 定国公抬头正好看到,心头猛的一滞。 第六百七十五章 我为她做什么 此刻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走得不紧不慢。 驾车的人胡子邋遢,满脸风尘,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正是阿砚。 见天色已晚,阿砚冲一旁骑马的小七递了个眼神,小七一抽马鞭,飞奔出去。 小半个时辰,他又折回来,“爷,七爷,前头二十里有个驿站,今日咱们就歇在那儿吧。” 无人应答。 小七似乎已经习惯了,又道:“过了这个驿站,就到山海关,再走十几日,咱们一定能赶上除夕年夜饭。” 依旧无人应答。 小七拿眼神去看阿砚,见阿砚冲自己比划了个手势,忙喊道:“小的先去给两位爷订房间,备热水,再顺道弄一桌丰盛的晚饭。” “快去!” “快去!” 马车里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小七无声冲阿砚翘了翘大拇指,调转马头就奔起来。 这时,马车里才有了动静。 “我能吃肉了!” “我有澡洗了!” “我已经十天没吃肉了!” “我已经十天零四个时辰没洗澡了。” “再不吃肉,我连人肉都想咬一口。” “再不洗澡,老子要猝死了。” “美人,加油,胜利就在眼前 !” “七爷,坚持,曙光就在前方!” 阿砚实在听不下去 ,一扬马鞭,马车疾驰起来。 不多时,马车稳稳的在驿站门口停下来。 两位爷相互搀扶着下车,刚站稳,只见驿站的墙角边冲出一道人影,直直向他们扑过来。 “钱三一!” 靖宝眼尖,“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身锦袍又破又脏,下摆的棉絮都露出来,原本白净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头发乱成一堆稻草,有几缕还缠结在一起。 这叫花子是……钱三一? 高朝忙不迭的把推出去的人,又拉回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是钱三一本人后,眼里带着难过的神色。 “兄弟,就算钱家被抄,以你的姿色还是能去做个小倌的,何至于就要了饭啊!” 钱三一怒不可遏,双手掐住高朝的脖子,吼道:“还不都是因为你们!” 下手之狠,把高朝的舌头都给掐出来了。 一旁的小九见势不妙,正要去把人分开,那钱三一忽然就松了手,一把抱住高朝,哽咽道: “呜呜呜,老子终于等到你们了,终于等到了。” 一会要杀他,一会又娘们似的舍不得他…… 高朝看向靖宝,这小子受了什么刺激,没神精错乱吧? 钱三一几近精神错乱。 错乱的诱因是北城门 口两具高高悬挂的尸体。 自打那两具尸体被挂上去后,他就再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顾长平远在北府,眼不见为净; 但那人就在京中,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伤心,会不会趁着月黑风高,把尸体给偷出来…… 怎么样都不放心,于是就摸黑找到了盛府。 在老奴的指引下,他看到那人坐在酒窖里,一壶酒一壶酒的往嘴里灌。 他推她,喊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钱三一哑口无言。 “钱状元,这寒冬腊月的,他光着身子,该多冷啊!” 她笑了下,声音放得很低,又道:“钱状元,你挨过冻,受过饿吗?” 钱状元老实的摇摇头。 “他挨过,他统统都挨过。” 说完,她伸出手,勾过钱三一的脖子,头栽倒在他肩上,幽幽叹出一口气。 钱三一瞬间像被人点了穴,一动不敢动。 那人身上的味道不算好闻,全是烈酒的味道,很冲; 有碎发往他鼻子里钻,这头发跟她的人一样,硬茬茬,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胸前那处也不饱满,被布一勒,更是平平,半点女人味也没有。 背也不算柔软,像是在骨头上面挂了一层皮,不像是个有福之人。 没一处是好的。 但哪一处都让他心动。 那人靠了一会,似乎有些酒醒,将他一把推开,晃晃悠悠的往外走。 钱三一怕她摔着,赶紧跟过去。 那人却猛的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下,“他最恨别人说他是个太监,现在全天下都看到了,他就是个死太监!” 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倚在墙上,似笑非笑,“钱状元,我真想把那女人的尸体偷出来,可惜我没本事!” “为什么要偷顾幼华的尸体?”钱三一问,要偷也应该偷盛老大的。 “因为……” 她只说了两个字,更不再往下说,径直走出了酒窖,留下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钱三一。 因为,盛老大一定舍不得他最爱的小姐这般不体面。 钱三一回到府中才明白为什么。 她想为盛老大做最后一件事,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难过,所以醉酒。 那么他呢? 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钱三一睁着眼睛想了一夜,第二天便往怀里揣了二百两银子,拉着铜板直奔山海关而去。 这里是入京必经之地,靖七和美人不管是回京城,还是回临安府,都得经过这里。 他必须等到他们。 哪知,人一旦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 。 先是车轱辘坏在半路,再是马拉稀,最后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顺走了。 这样一来,主仆二人只能兵分两路。 钱三一继续往前赶路,先到驿站等人; 铜板则驾车赶回府里拿银子。 高朝听到这里,露出见鬼的表情:“所以,你是走了三天三夜的路,才到了这里?” 钱三一:“是!” 靖宝接话道:“那么,你在这里等我们的目的是?” 钱三一迟疑片刻,欲言又止,最后才咬牙道:“想让你们帮我偷尸体。” “谁的?”靖宝惊问。 钱三一眼睛眯成一条缝,“七爷,能不能让人送一大桶热水来,容我洗个澡,换身衣裳,吃口热饭再和你们细说。” 胃口被吊起来了,还敢讨价还价? 靖宝和高朝对视一眼,两人欺身上前,一人揪住钱三一一个膀子,目光恶狠狠。 钱三一犹豫了下,“如果我说了,美人你可能没心情洗澡,靖七你可能没心情吃肉。” “现!在!就!说!” 好吧! 钱三一:“那尸体,一具是锦衣卫盛老大,一具是先生的亲人顾幼华。” 什么? 什么? 什么? 小小的客栈房间,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死寂一片! 第六百七十六章 到底什么关系 钱三一料到这两个祖宗听完后,会是这么一副白痴表情。 “你们可还记得美人岛,美人岛的岛主是段九良……” 钱三一最后一个字说完,靖宝眼前一黑,耳朵里“嗡”的一声。 顾怿附在他耳边说的,应该就是他们的死讯吧! 所以他才会急匆匆的把他们赶走; 他不想让她再有一丝丝的担心和难过; 一旁的高朝也是眼前一黑,耳朵“嗡”的一声。 原来,那把火是假的,那两个人的死,也是假的? 段九良竟然是先生的人! 江南的秘密,都在美人岛上! 纪刚那孙子,果然很有几把刷子! 顾长平那王八蛋,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靖七,美人!” 钱三一用手指叩了几下桌面,提醒他们赶紧回神。 “顾幼华是先生姑母,当初先生设计让他们死遁,就是想他们好好活着。如今……那样,总不体面,我们得想个办法把他们的尸体偷出来,也算不辜负先生教诲一场。” 高朝:“怎么偷?” 钱三一:“这不是找你们想办法吗?” 高朝挠挠头皮,十天没洗头了,真他娘的痒,“这事不大好办啊!” 钱三一:“要好办我早就办了。” 高朝扭头,“靖七,你怎么说?” 靖宝沉默了片刻,摇头:“不能偷,会出事。” “为什 么?” 钱三一眼睛都直了,“老夫人的尸体我们都偷了,不一样没事。” 靖宝:“老夫人是老夫人,顾幼华是顾幼华,不一样!” 钱三一:“哪里不一样?” 靖宝:“一个是内宅妇人,人畜无害;一个是顾家的人,还和盛望扯上关系。 一个被扔在鸟不生蛋的乱坟岗,一个是挂在城门口,有士兵看守着。 更何况偷老夫人的尸体,我们对外还能说是报师恩;偷顾幼华总不能也说报恩吧。 三一,有些事情只能做一回,这事弄不好,会把咱们仨个都搭进去。” 钱三一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脸都憋红了,“靖七,你不想偷就不想偷,别找那么多的理由。” “你……” “你什么你,先生教你的书,对你的好,都喂狗了?去趟边沙,难不成你就想移情别恋?” “钱三一!” 靖宝心里正为顾长平难过着,一听这话,整张脸都黑了,“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钱三一:“干净不了,除非你把尸体给我偷下来。” 靖宝怒道:“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听不懂!” 钱三一把心一横,“你就说,偷还是不偷吧;” 靖宝被他的胡搅蛮缠给气坏了,“不偷!” 钱三一愤而一拍桌子:“不偷,那就绝交!” 靖宝:“绝交就绝交,谁怕 谁!” 钱三一蹭的站起来,冷笑道:“靖文若,我替先生感到不值,那挂在上面的,按辈份,你得叫一声姑。” 靖宝:“……” 钱三一手指着她的鼻子:“小心他姑怨念太深,投不了胎,深更半夜来找你之王八羔子。” 靖宝:“……” 我是疯了,才跟你这种人结拜。 高朝:“……” 这小子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好了,都别吵了!” 高朝眼珠子骨碌一转,“钱三一,这事也不是不好办,锦衣卫就有人专门捞这种偏门的,只要钱给够,他们就接活。靖七的银子花得七七八八,我是穷鬼一个,你说,这银子谁掏?” 谁掏? 谁掏? 谁掏? 钱三一一下子被点了死穴,瞬间哑了! 这就哑了? 靖宝冷笑道:“是谁刚刚义正言辞来着,别怂啊!” 钱三一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这才对吗! 高朝乐得做和事佬,“行了,靖七,你也少说一句,三一也是为着你男人,你多少也得感恩。” 靖宝顿时气也短三分,“不是不感恩,是做人得有自知之明,咱们好不容易摘出来,再……”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钱三一怒不可遏道:“这银子,我出!说,要多少?” 门里,两个人,四只眼; 门外,三个人,六只眼; 同一时间瞪出来,所有人脸上的表情,比被雷劈中了,还惊悚。 幻听! 一定是幻听! 高朝心惊胆颤地看着靖宝:@#¥*&*…… 靖宝也心惊胆颤的回看着他:@#¥*&*…… 高朝:这小子没吃错药吧! 靖宝:应该是疯了! 高朝:这疯病怎么来的? 靖宝:你问我,我问谁? 高朝: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靖宝:妖气冲天! 高朝重重咳嗽两声,“那个……没有一万两搞不定吧!” 靖宝“哎哟,哎哟”两声:“一万两?我的心好痛,快痛死了。” 你有我痛,我都痛得死去活来了,但…… 钱三一咬牙道:“一万两就一万两!” 高朝:“一万两还是一具尸体。” 钱三一:“我只偷一具,顾幼华的。” 高朝:“偷出来后呢?” 钱三一:“和老夫人埋在一起。” 靖宝:“那得把坟再挖开,我们三个当初挖那个墓,都累得半死。 ” 钱三一:“这些都不用你们管,你们帮我联系好偷尸的人,就回临安府,爱干嘛干嘛,不连累你们。” 高朝和靖宝无声对视一眼。 高朝:“你一个人行吗?” 钱三一:“有什么不行的。” 靖宝:“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再说了,这事本应该是我的事,我留下来帮你。” 高朝: “你帮什么帮,你娘还等着你回去过年呢!” 靖宝:“那就帮三一找个帮手。” 钱三一:“我有帮手。” 高朝、靖宝异口同声:“谁啊?” 钱三一脱口而出:“盛二!” 这两个字一出口,钱三一才意识到好像不太对劲,抬头一看,面前两个人死死的盯着他。 “你,你们干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心里一虚。 高朝双手往桌上一拍,身子往前倾,“说,为什么找盛二做帮手?” 靖宝冷笑:“你和他不是仇人吗?” 高朝:“哟,找仇人做帮手,我这可是第一次听说过!” 靖宝:“不对,二爷救过他的命!” 高朝:“那就是发展成恩人咯!” 靖宝:“也不对啊,万一被人发现,他这不是把恩人给拖下水吗?” 高朝:“钱三一,你实话实说,你和盛二到底是什么关系?” 靖宝:“他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京城就在眼前,我去问一问二爷。” “不要问!” 钱三一肝胆俱裂,“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一厢情愿。” 轰隆隆! 数万道天雷,直直劈在靖宝和高朝身上,把这两人劈了个外焦里嫩。 靖宝一脸惊悚:“你,你,你……竟然断袖了! 高朝一脸不可思议:“谁从前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来着!” 钱三一:“……” 第六百七十七章 变成另一个人 数万道天雷,突然拐了个弯,劈在钱三一身上,把钱三一劈成个水深火热。 水的那一边是:这两孙子竟然一唱一和挖坑给我跳,我还不打自招了; 火的那一边是:他们不知道盛二是女的,而且…… 而且我他娘的还不能说,说了,我就欠盛二两万两千两的银子。 那么现在,我要不要想办法猝死一下呢? 就在这时,高美人凑过脸,意味深长的对着钱三一道:“兄弟啊,报恩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要以身相许,二爷身手功夫一流,你斗不过的,做下面那一个,忒惨!” 钱三一:“……” 老子才是上面的那一个! 靖宝也含蓄道:“我断袖是因为‘无可奈何’,美人恐怕是天生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改回来。” 钱三一:“……” 你才要考虑一下改回来,老子,直着呢! 高朝见钱三一一脸的无动于衷,“唉”一声叹气又道: “那个……赚点钱不容易,你不是说女人,噢不,男人和银子比起来,你宁愿娶银子吗?” 钱三一:“……” 谁说要娶她,我只是想帮她! 靖宝苦口婆心:“钱家就你一根独苗,香火问题最好考虑一下。” 钱三一:“……” 我们家香火早晚有,倒是你靖家,绝灭! 说到这个份上,两人见钱三一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不由心里同时打了个突。 靖宝:他不会是要一条道走到底吧? 高朝:都是我把他们一个个都带偏了啊! “两位兄弟,我已经坦白了,那么……” 钱三一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们俩:“帮,还是不帮,你们也给我个话。” 靖宝与高朝再次惊悚凝望。 高朝心虚地咳嗽几声,道:“那个……刚刚我说的事情……是诓你来着,锦衣卫虽然有捞偏门的,但……钱和命比起来,命还是重要些。” 靖宝待高朝铺垫完,看着钱三一,语重心长道:“按理说,便是为了先生,我都要想尽办法,但三一,这事风险极大,真的极大。” 钱三一胸口像堵了一块冰。 万万没有料到,他把自己的底裤都露出来了,这两个孙子还是不肯。 所谓的兄弟情,什么同甘共苦,什么同生共死,都他娘是骗人的。 他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身旁的两人,冷笑一声,随即拉开门就走。 “你去哪?” “……” 无人应答。 钱三一已经顺着楼梯拾级而下,背影绝决的连个停顿都 没有。 靖宝和高朝忽然觉得,这一瞬,钱三一的面目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男人。 高朝:“靖七,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恐怕他对二爷,是来真的!” 靖宝苦笑。 世人的喜欢,都藏在权衡利弊里,你付出一分,我还你一分,你付出三分,我还你三分。 钱三一这人…… 剥开外面那层贪财好色的皮,里头,原来深藏着一颗赤子的心。 “高朝,我决定帮他一把。”她说。 高朝微讽道:“要豁出去了吗?” 靖宝一点头:“对!” 高朝还以冷笑:“那就豁出去罢,怕他个鸟!” 话落,二人同时站起来,没有犹豫,一前一后冲出去。 …… 冲出驿站门口,两人顿时傻眼。 原本空旷的驿站门口,黑压压的都是披甲穿戈的军人,钱三一被团团围在中间。 出了什么事? 靖宝看向高朝,却见高朝脸一沉,大步走到钱三一身旁,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把我兄弟围起来,真当我长公主的独子,是好惹的?” 话音刚落,那些士兵不仅没有退去,竟把高朝也围起来。 靖宝心里无法控制的冒出一个念头:皇帝知道他们参与了造反,要来抓他们? 这时 ,只听得有人重重咳嗽一声。 这声音听着有一两分熟悉。 靖宝寻声望去,悚然一惊。 只见一男子披着盔甲,威风凛凛的向他们走来。 靖宝不敢相信似的轻轻闭了一下眼,随即再睁开,目光落在那人花白的胡须上,这才确认-- 这人竟然是定北侯! 定国公将这三人脸上的吃惊一一看在眼里。 他走到近前,负手而立,冷冷道:“钱三一,你怎么会在这里?” 钱三一狠狠的激灵一下,忙陪笑道:“老侯爷,我在这里等他们,您这是……” 钱三一没敢往下说,因为他看到老侯爷身后走出一个人,徐青山的二叔徐评。 同老侯爷一模一样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大刀,很有几分杀气。 钱三一心里恍惚了下,不由拿眼睛去瞄高朝。 高朝也正一脸纳闷,忙开口问道:“老侯爷,徐二叔,你们这是……在练兵呢!” 定国公不置一词,目光朝靖宝看过去,“探花郎,你也过来。” 靖宝不敢违抗,忙走上前,与高朝,钱三一并排站在一起。 定国公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三人,沉声道: “我倚老卖老说几句话,边沙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朝廷有朝廷 的规矩,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怕你们与青山再好,也不能坏了规矩。” “老侯爷!” 高朝嬉皮笑脸的开口:“我们这不是……” “你们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懒得管,但身为顾长平的学生,做事之前,多想想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会有什么后果!” 定国公看着高朝,冷冷道:“你母亲因为你的原因,至今还在守着皇陵。皇陵那是什么地方?你母亲曾经是什么身份?” 高朝一张脸唰的变了颜色。 “至于你钱三一!” 定国公目光一转:“你父亲这些年在户部做官,看着八面玲珑,实则暗下陪了多少小心,受了多少委屈,替你担了多少风雨?” 钱三一:“……” “该长大了,该体谅父母长辈了。” 定国公话峰一转,看向靖宝道:“不能仗着自己聪明,总做些不知轻重的事情,连累家人。” 靖宝心下一惊,正想出口问一句,何为不知轻重,只听老侯爷又道: “我已被封为定国公,接手大军,不日便会与昊王、顾长平一战,这个节骨眼上,你们仨要好自为知。” 他出征? 三人的瞳孔几乎是同一时间骤然放大,心当场吊到了嗓子口。 第六百七十八章 一定会有办法 定国公说罢,朝身旁的徐评看一眼。 徐评手一挥,那些围着三人的士兵纷纷散开。 父子二人翻身上马,片刻后便径直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一阵寒风吹来。 钱三一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 疼! “所以我刚刚没有听错,朝廷派老侯爷,噢不,国公爷出征了!” 高朝一脸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为什么派他,他都多大岁数了?” 靖宝脸色苍白的对着身后的阿砚道:“立刻向驿站的人打听一下京中的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 靖宝伸手拽住钱三一:“三一,跟我回房间!” 钱三一知道这会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当即点点头。 …… 驿站人来人往,最能汇集四面八方的消息,阿砚花了点银子,三下两下便打听清楚。 听阿砚说完,三人在震惊中面面相觑,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许久。 钱三一垂下脑袋,沮丧道:“偷尸的事情,当我没说,靖七说得对,如今风声鹤唳,我不能把你们都扯进去。” 小情小爱在家国大事面前,黯然失色,他活这么大,还从没听见国公爷说那么重的话。 靖宝听他这样说,脸上半点没有喜色,反而骨子里蹿起一阵森寒。 只见一 旁的高朝拍拍钱三一的肩膀,问道:“先不说偷尸的事,只说老侯爷对上先生,你们说谁的胜算更多一些?” 靖宝的呼吸顿时一紧,她瞬间明白了那股森寒从何而来。 高朝察觉到靖宝连气息都变了,知道她已经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索性坦白道: “靖七,三一,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项王舞剑,意在青山。” 钱三一眼皮猛的抽搐,咬牙道:“这招可真他娘的狠啊!” 高朝用胳膊蹭蹭靖宝:“七爷,我们怎么办?” 靖宝:“……” 能怎么办呢? 她看不出这纷乱的时局,有什么能破解的办法,更何况螳臂怎么样都当不了车。 唯有沉默! 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许久,靖宝才开口道:“有了锦伯侯的前车之鉴,这一仗必要等到明年三月春暖花开。 美人,你也不必跟着我回临安府,去皇陵陪你爹娘吧。 三一你回京,别再打偷尸的主意,二爷忍着不动,我想自有他的用意。我回临安府,咱们先把这个年安安稳稳的过完再说。” “然后呢?”高朝与钱三一异口同声。 “然后?” 靖宝深吸口气,“然后我们静观这场战争的胜负,若真的最后他们俩要对上,我……” 她突然被自己口水呛了下,咳了个昏天黑地,咳到眼泪都流出来。 她从临安府,走到京城;从国子监,再到秘书台,自以为无所不能,好像什么都不怕。 可到了此刻,她才发现有太多的事情,无能为力。 高朝一眼扫过她痛苦的表情,接话道:“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不能急,要稳住。” 高朝的声音破天荒的沉稳,钱三一点头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出发,不必再耽搁。靖七,到了临安府给我捎个信来。” 高朝撑着桌子站起来,“我这头不用捎信,我打算在皇陵呆到正月十五,十五后回京城。” 钱三一:“对了,替我向温大哥问个好,还有你娘。” 高朝:“顺便我再交待一句,谁都不准给边沙和北府那头写信,在他们没对上之前,我们只做看客,万万不可把自己折进去。” 靖宝将将止住咳嗽,迎着二人的视线,起身抱了抱拳,强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高朝,保重。三一……” 她默然看着钱三一片刻,低声道:“你若真心喜欢二爷,我总是支持的,但前提是,得让他知道。 感情这东西,一个人是独角戏,两个人才能一唱一合,断袖之恋 最是艰难,祝你好运。” “我不祝你好运!” 高朝想着自己的求而不得,只冷冷道:“我劝你迷途知返,别到头来跟我一样。” 钱三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像是甜,又好像是苦,半晌自嘲似的笑了笑,“都少说两句酸话,出发吧!” 他和二爷那还是没影的事儿! 临安府往东; 四九城往南; 皇陵在京郊处,往北。 马车飞驰,靖宝掀开帘子看着左右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头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的干粮,慢慢嚼起来。 美人依旧脏着; 肉端上来,她已无心再吃一口; 钱三一为了偷个尸体,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叫花子,却在一瞬间又放弃。 没有痛苦,怎叫人间? 成年人的世界,可以笑,或者哭,却独独不能任性,不敢任性,不舍得任性。 从驿站赶回临安府的路上,靖宝遇上了三场雪,等到雪化时,她人已经到了靖家。 除夕夜的的晚饭,依旧丰盛。 但与靖家往日几房人聚在一道热闹非凡的景象相比,这年的年夜饭异常清净,也异常温馨。 靖宝陪着母亲和三姐喝了几盅酒,又与小一宁在院子里玩了会炮竹,便早早的回了房。 亲自磨墨铺纸,她提笔给温卢 愈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四字:除夕安乐! 信由阿砚送到钱庄,靖宝并不指望浪子温卢愈会在临安府过年,只是为了完成钱三一的嘱托。 却不想阿砚回来时,竟带来了温卢愈的手书。 比着她惜字如金,温卢愈的信上则多了几个字:欢迎归来,除夕安乐!弟可愿与兄同醉? 靖宝读了几遍,命小厨房再置些酒菜来,又叫来阿蛮、阿砚兄妹,元吉,高叔,狗二蛋。 这些,都是与她同生共死的人。 靖宝没喝几杯,便觉得有些头晕,由阿蛮扶着入了里间。 她倚着床头,思念着顾长平。 昊王与叶锋一战,可有他的排兵布阵? 老侯爷亲自上阵,他做何感想?可曾悟出皇帝此举背后的用意? 想她吗? 想顾幼华吗? 想老夫人吗? 谁在身边陪着他辞旧迎新呢? 又想到了徐青山。 祖父出征的消息他知道了吗? 心里是不是很着急? 手臂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是一人独坐帐中喝闷酒,还是与战士们痛饮? 她想到了高朝,钱三一、汪秦生,盛二爷,陆怀奇……甚至还想到了远在北境的老侯爷。 待一觉醒来,多事的建兴四年,已成为回忆; 建兴五年的春天,悄然来临。 第六百七十九章 这仗何时开打 当临安府已经桃花红,杏花白的时候,北境依旧是寒风凛冽,比寒风更凛冽的,是此刻的时局。 定国公率二十万大军驻守莫州,压镜北府。 昊王领十五万北府兵在幽州迎敌; 莫州与幽州相聚只有二百里,谁也没有轻举妄动,谁都知道战争一触即发。 “爷,密信!”顾怿掀帘进来。 顾长平打开信笺看了一遍,放下后,又拾起来从头细细再看一遍,半晌,方才抬头道:“王爷在何处?” 顾怿:“王爷在练兵场,我这就去叫他!” “不必!” 顾长平起身:“我在房里呆腻了,正好出去走走。” 顾怿忙拦道:“爷,王爷不让你出门。” “你的我的人,还是他的人?”顾长平冷冷扔下这一句。 顾怿看着他微跛的左脚,头痛的朝一旁的齐林打眼色,示意他去劝一劝。 自打拿下幽州府,大败叶锋大军后,昊王便给自家爷下了禁足令,不准他踏出院门半步,若有事商量,也是王爷带着人亲自登门。 这也不能怪王爷。 幽州那一仗险之又险,爷的断腿差一点又断了,王爷怕他下半辈子只能坐轮椅,就将他禁了足。 为此,王爷还颇有心机的把齐林挪到了爷身边。 齐林的身子在牢狱里受了重伤,刚挪进来时,才将将能驻着拐杖下地。 爷心疼他受的罪,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再加上沈长庚和祁老的插科打浑,这足禁得一派祥和。 哪知,齐林双手交叠垂着,看见也只当没看见! 如今连祁老都回了长白山,我活蹦乱跳跟个好人似的,说的话还有份量吗? 没见着爷这几天看我的眼神已经是阴恻恻。 敢持宠而骄,你当我是七爷呢! 顾怿见他装死,气得一跺脚,赶紧追出去。 …… 练兵的地方有座山,名雁山,因此玄铁军戏称练兵为雁山劫。 一个劫字道出了昊王练兵之狠。 但不狠,又何来玄铁军。 昊王李君羡见顾长平骑马而来,侧首与凌巍叮嘱了几句,便迎上前。 顾长平下马,把怀里的密信递过去,言下之意,我不是故意要出府,是来送信的。 李君羡也不戳穿他,接过信便看。 信是温卢愈写的。 美人岛一事后,朝廷并没有对江南的粮食放松警惕,而是继续严查所有往北边的水路、陆路。 他这三个月又去了两广、两湖,发现情况与江南几乎一样,但凡运粮的船只、商队,都是先抓了再说。 朝廷的态度是:宁 肯错杀,不愿放过,一粒米都不能流到北府。 温卢愈用江湖人士运粮的那条渠道,被官家逼得收缩再收缩,他不得不写这封信,提醒昊王得想办法另辟运粮渠道。 李君羡收起信,两眉之间的竖纹紧紧皱着。 “难得出来透口气,十二陪我走走!”顾长平将缰绳交给身后的顾怿。 李君羡看了眼他的腿,沉默的点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顺着一条窄窄的河岸慢行。 李君羡见顾长平总低着头,好奇问:“在看什么?” 顾长平指指地上刚冒出的一点青草,“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青草都已经冒出来了,这仗咱们什么时候动手比较合适。” 李君羡狐疑,“你怎料定徐老爷子不会先动手?” 顾长平话峰一转,“徐家老爷子的成名战,你可知道?” 李君羡思忖半晌,“知道,当年老爷子替太祖打江山,驻守北边的长兴,多年来城池固若金汤,一直未被攻破,因此被封定北侯。” 顾长平接话:“每个将领有他自己的长处,也有短处。老爷子的长处是防守,而非进攻。其长子徐议与他如出一辙,都擅守不擅攻。” 这个做派,一直延续到了孙子辈的徐青山身上。 所以前 世徐青山替皇帝守住了四九城。 李君羡眉宇间阴鸷一闪而过。 此刻,他终于明白太祖、先帝杀了那么多开国功臣,连顾家都灭了,却始终留着徐家的另一个原因-- 因为即使徐家有异心,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而且,一旦有外敌入侵,徐家人就能派上用场。 “老爷子一定只围不攻,但我们经不起他这么耗。” 顾长平一字一顿:“十二,得想办法引蛇出洞,或者,我们着先手。” 李君羡心头一震,“子怀,你有何良策?” 顾长平摇摇头,如实道:“没有良策,只有硬碰硬,而且越早越好,一旦大军与老侯爷磨合出了默契,这仗更难打。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徐评,徐评这人,虽比不得他大哥徐议,但绝对不弱。 十二,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父子二人可是几十年的默契。” 李君羡这时才明白,顾长平来练兵场的真正目的,心中感动的同时,不由解释道:“我将你禁足,其实……” “其实是怕我去抢尸。” 李君羡不可思议地看着顾长平。 他说得半分没错。 当顾长平得知顾幼华的尸体被高挂在城墙后,只是轻轻的应一声“噢”。 这般冷静,完全 不像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一个人越是冷静,越让旁人觉得害怕。 李君羡怕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将那具尸体抢回来,这才借口养伤,禁了他的足。 “我没有那么傻!” 顾长平低低的笑了一声:“人死灯灭,挂在城墙上的不过是具臭皮囊,更何况还有盛老大陪着她,我并不十分难过。” 他甚至已记不清小姑的脸长什么样。 刻在他心里的,永远是锦姑嘴里描述的:她一袭红衣,决绝的讨要休书的样子,那么坚定,那么骄傲,那么无所畏惧! “子怀!” 李君羡抓住他的胳膊,压抑着声音道:“我欠你太多,容我以后慢慢还!” 顾长平深目看着他,轻声道:“不求你还,将来能留我一个容身之处便可!” “顾长平!” 李君羡突然大怒,“我李君羡是这等无情无意的人吗?” 顾长平不答,他的答案尽在沉默里--李君羡肯定不是无情无意的人,但若做了皇帝…… 谁知道? 李君羡微微换了口气,道:“我和他们不一样,子怀,你且往下看着。” “不说这个,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顾长平脸上的柔色一扫而尽:“只说这仗我们什么时候打吧!” 第六百八十章 你们是好孩子 夜暮降临,莫州府衙灯火通明。 徐评掀帘走进父亲房中。 一灯如豆,定国公正伏在书案上提笔写字。 听到有脚步声,他头也不抬道:“你略等等,我这就好。” “父亲又在给青山写信呢?” 徐评走过去,目光往信上扫了几眼,笑道:“尽是些流水帐,青山看了定说无趣。” 自打老爷子来到北境后,每天傍晚必定抽出些时间,将前一天军中发生的大小事宜,还有昊王大军的动向,一一记录下来。 积累满十天后,便派人送去边沙。 徐评知道老爷子是想教青山如何打仗,但教也不是这么个教法啊! 兵法呢? 作战计划呢? 行动路线呢? 定国公最后一笔落下,用嘴吹干了墨,又将镇纸下压着的九封信一并拿出来,一张一张折好,塞进信封,亲自交到侍卫手中。 待侍卫离去,方才扭头问徐评道:“你找我何事?” 徐评正色道:“父亲,我们入北境已近三个月,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仗您打算什么时候开打?” 定国公看着儿子,“我问你,昊王李君羡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评一怔。 “李君羡这人,早年拜师苏太傅,兵书读了一箩筐,又常年混迹军营,文韬武略极为出色。” 定国 公语重心长道:“这人与鞑子兵交战,从不等着敌人上门,喜欢主动出击,所以他最擅长的,就是进攻。” 徐评恍然大悟。 徐家擅防守,昊王擅进攻,所以父亲这是打算等昊王主动进攻。 定国公走到书案前,一边将行军地图铺展开来,一边道:“去把范长生叫来。” 范长生曾跟着徐青山的父亲守过边沙,对徐家忠心耿耿,定国公出征,索性点了这人做副将。 范长生一进门,便向定国公行礼。 “过来!” 定国公见人齐,手指着案桌的行军地图道:“离幽州城最近的城,除了我们此刻在的莫州外,还有一个雄县。” 二人随着他的手望过去,只见莫州府、雄县在地图上,几乎能连成一条直线。 “明日,范长生领兵五万,守住雄县!” “是!” “徐评领兵五万,就守在此地莫州。” “是!” 定国公正色道:“莫州和雄县之间,由一座石桥连接起来,断开石桥,两军可各自为阵。若一方有事,又能迅速的互相支持,互为照应。” 徐评眼前一亮,“如果昊王进攻我守的莫州,范长生便可率大军从背后袭来。” 范长生接话:“如此可形成内外夹攻,将昊王来个瓮中捉鳖。” 定国公:“正是! ” 范长生思忖道:“还有十万大军,国公爷打算安在何处?” 定国公手往后挪了半寸,指着另一处城池道:“我领兵十万,驻守真定。” 二人顺着定国公的手望过去,只见真定在莫州,雄县的下方,与这两个城池连起来,正好形成一个倒三角。 如此排兵布阵,便是给昊王设了两层关卡。 就算昊王大军突破了徐评、范长生驻守的第一层防守,还有定国公的第二层防守在等着。 反之。 一旦昊王兵败,徐评与范长生便可作为第一波反攻的力量,向幽州府发起进攻。 而定国公的十万大军,可迅速北上,直逼昊王府。 妙啊! 徐评和范长生对视一眼。 姜还是老的辣。 比起叶锋的突进,国公爷这一计更显得稳扎稳打。 定国公看了二人一眼,“这一仗你们尤其要小心两个人。” 徐评:“一个是顾长平。” 范长生:“一个是昊王的近侍凌巍。” 定国公赞许的点点头。 这三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先不说那些士兵,只说这两位领兵的人,已形成了十足的默契。 这默契此刻看着没什么,但在战场上,那可是最为珍贵的东西。 可关于生死! “这两人,一个文为第一,一个武能定邦安天下。” 定 国公叹了口气,道:“幽州一战,顾长平出奇兵拿下幽州,才使得叶锋兵败而归,这人太聪明。而这个凌巍又号称不死战神,和顾长平一样,都是难啃的骨头。” 徐评心中一凛,“父亲,如何防他们?” 定国公摇头:“防不住!” 徐评眉尖一跳,直觉这个“防不住”,不仅仅是字面上简单的意思。 然而,定国公已不再往下说,冷冷命令道: “兵贵神速,你们二人这就出发,两县之间的路,务必命人查探清楚,防止昊王在此设下埋伏。一旦昊王进攻,第一时间给对方送讯。战况紧急时,便以烟弹为信号……” 定国公声音沉稳,一步一步的做着妥善安排。 最后一个字落下,范长生抱拳,大声道:“请国公爷放心,定不辱使命!” 徐评:“也请父亲放心,我在,城在!” 定国公深目看着他们,连连颔首:“好样的,都去吧!” 二人抱拳而去。 国公爷还没来得及收起地图,徐评去而复返。 他走到老父亲跟前,一撂衣袍,笔直的跪了下去,随即“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掷地有声。 定国公瞳孔微缩,只觉口舌发干,突的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老爷子没有 披甲,一头头发已近花白,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的缘故,从前与他一般高的个头,此刻将将到他眉角。 徐评定定地看着老父亲,心中不免难过。 “父亲还有什么话,要叮嘱儿子的?” 老爷子却只看着他,并不说话。 眼前的这张脸,慢慢地和那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到一起。 他有好几个儿子,长得最像的只有老大和老二,有时候想老大紧了,就把老二叫到跟前,看上几眼,或者说几句闲话。 “你可怪爹爹把你带来北境?” 爹爹? 那还是他小时候唤父亲的称呼。 徐评一下子热了眼眶,摇头道:“便是爹爹不带着我,我也是要陪爹爹上阵的。” “好,好……” 老爷子抬手拍拍徐评的脸,“徐家没有不战而屈的男人,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 徐评强忍着泪,道:“爹爹多多保重,儿子这便去了,若无命归来,请爹爹善待斐氏和几个孩子。” 说罢,他用力的握了一下老爷子的手臂,转身离开。 定国公看着他出了院子,那背影既似孤单,又带着无限坚决。 略一恍惚。 他突然又想到青山的父亲,也是这样与他告别,独自一人奔赴边沙。 所不同的是,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已人到中年。 第六百八十一章 我就等着你来 “王爷!” 凌巍走进书房,二话不说便拿起桌上不知是谁的茶盅,一口气喝完。 顾长平看了看那茶盅,无声的皱了下眉。 太不讲究了! 凌巍清下嗓子,“王爷,打探清楚了,分成三路,徐评领兵五万,守莫州;范长生领兵五万,守雄县;定国公带十万兵,守真定。” “只守不攻,子怀,被你料中了!” 李君羡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茶盅挪过去,顾长平余光看到,不予理会,问道:“莫州和雄县之间的路,你打探了没有?” “打探的一清二楚,我还画了个地图呢!” 凌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摊在桌上,顾长平扫过一眼,又无声皱了下眉。 两个圆圈,一个方块…… 嗯,这画不错! 凌巍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画是狗扒,很是落落大方道:“两个圆圈代表两个城,方块是座石桥,有桥自然有河,河就不用我画了,三岁小儿都知道。” 偏顾长平指着那座石桥问:“河有多宽,多深?河水是清的,还是浊的?” “……” 凌巍心说先生你这不是成心找茬吗,天还冷着,难不成我要跳进河里,亲自量一量去? 顾长平见他答不出来,也不再追问,自顾自道:“定国公这计实在是妙,三 个城,既各自为阵,又遥相呼应,若有人攻城,可迅速救援。” 李君羡双手抱在胸前,思忖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各自写下来!” 顾长平提议道:“看看我们是不是想到一处去了?” “拿笔来!” 李君羡大呵一声,接过笔,蘸足墨水后一气呵成。 一旁的顾长平稍慢些,还凝神想了一会。 两人把纸交换,看完后,玩味地打量着对方,沉默不语。 “没想到一块去啊?” 凌巍大。大咧咧道:“王爷,先生,我来瞅瞅谁的计谋好?” 他拿过纸,并排放在桌上,左一眼,右一眼…… 几眼过后,他遍体生寒。 什么不一样啊! 完完全全的一模一样! 这两人是怎么做到的? 李君羡不去看他吃惊的表情,“子怀,莫州由我亲自攻打,你看如何?” 顾长平知道这人素爱打仗,答了一个字:“可!” 连王爷都亲自上阵了,凌巍实在心头痒痒,“先生,雄县由我领兵,怎么样?” “不可!” “为什么?”凌巍两条剑眉几乎要竖起来。 顾长平慢悠悠道:“你连那河是深是浅都没摸清楚,凭什么领兵?” 若是别人说这话,凌巍早发飙了。 但…… 他偷看了顾长平一 眼,不知为何,他从心里忌惮这位文绉绉的书生。 “我这就去,一定量得分毫不差!” 凌巍一拍桌子,像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他一走,李君羡伸手冲顾长平点了点头:“激将也不是你这么个激法!” 顾长平拿眼皮掀了他一下,反问道:“你我都是要在这河里做文章的人,不弄清楚深浅,这仗怎么打?他又要如何快速的截断援兵的到来?” 李君羡轻笑道:“你信不信,这小子要是此刻能听到这话,指不定激动成什么样!” 话音刚落,本应该走远的凌巍像阵龙卷风一样冲进来,二话不说,伸出双臂就将顾长平抱了起来。 “先生,先生……你放心,我一定将范长生的人头拿下来,给你当球踢。” 说罢,他抄起那张简约派的画纸,往怀里一塞,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小子,什么德性!” 李君羡气骂一声,一扭头,却见顾长平目光微凉的看着自己。 “范长生的头我不管,但徐评和老侯爷你一定要刀下留人。” 顾长平注视着他,“只有他们活着,徐青山才不至于将我们恨之入骨。” 李君羡知道他的心结,深吸一口气,“战场上,刀枪无眼,我不能保证,但会尽力。” “尽! 全!力!” 李君羡看着他额角突然爆出的一根根青筋,薄唇一动,铿锵有力道:“好!” 顾长平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清明前一日是寒食节,就定在那天进攻。” “又与我想到一处了!” ……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但在北境,却是风和日丽。 夕阳刚刚下沉,莫州孤城笼罩在一片金灿灿的余晖中。 两面沾满风尘的旗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这时,徐评率人走上城墙,举目远眺。 父亲飞信过来,称昊王很有可能在这两日进攻,让他格外当心。 寒食和清明寄托哀思,士兵们也是人,家中也有妻儿老小,过年过节时的这份思念,就愈发浓烈了。 思念越浓,心底便越脆弱。 为了防止昊王今日开战,他昨日和将士们一道提前过了节。 徐评看着天边的落日,心中冷笑道:“李君羡,万事俱备,我就等着你来!” 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莫州城都为之震颤。 “将军,将军,昊王攻城了!” 徐评眉间皱纹更深,几乎像是刀刻一般,“来人,飞信给雄县,就称狼已入圈。” “是!” 徐评快步走下城墙,那里已经聚集着披甲执刀的士兵。 “我大秦的将士们!” 徐评气运丹 田,大声喝道:“叛贼已经攻城,为了皇上,为了大秦,也为了家中妻儿老小,我们必须誓死守城。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城在,我在!” “城破,我亡!” “城在,我在!” “城破,我亡!” 呐喊声声,战鼓阵阵。 无数地火平地窜起,数百位弓箭手飞奔至城墙头,架起了他们手中的长箭。 “放!” 百箭齐发。 如同流星一样划破长空,划向他们的敌人。 手拿盾牌的玄铁军将长箭挡在铁盾外,咚咚咚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们的身后,是黑压压的骑兵。 所有人都没有动,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主心骨,等待他的一声令下。 骑在马背上的李君羡一身战甲。 他听着那熟悉的战鼓声和喊杀声,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燃烧起来。 活了三十多年,有近十五年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马是他的战友; 刀是他的伙伴; 战鼓和喊杀声,是他认为这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莫州,我来了! 徐评,我来了! 大秦,我来了! 李君羡慢慢从腰间拔出长剑,冲天一举。 “玄铁军的儿郎们,这万里江山属于我,也属于你们每一个,没有回头路,杀啊!” “杀啊--” 第六百八十二章 昊王攻打莫州 幽州府。 书房。 黑白棋子已经摆开,顾长平落下一颗黑子后,忽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 沈长庚捻起一颗白子,“啪”一声放下,“昊王应该开始攻城了。” 顾长平看了看棋盘,淡淡道:“我听说莫州府的城墙高十二丈,极为难攻。” 沈长庚端起茶盅,“他备了二十架云梯,两棵巨木,不知道够不够。” 云梯:一头着地,一头架住城墙,一人一人往上爬。 城墙上有无数的兵卫,掉下去,是死;登上城墙,是杀戮。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跃上顾长平的心头,他喃喃低语:“如此开场,如何收尾?” 他说得太轻,沈长庚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顾长平已冲一旁的齐林吩咐道:“拿酒来!” “姓顾的,你是不是打算喝醉了,闷头睡一觉,便不用在此受煎熬了?”沈长庚撇撇嘴,脸露不屑。 顾长平不理会他,等齐林拿来酒壶后,一口气灌下半壶,一抹嘴,道:“凌巍此刻在何处?” “回先生,已靠近雄县。” “顾怿呢,到了吗?” “已埋伏好!” 顾长平长长吐出一口酒气,忽的把手中的黑子一落,起身道:“来人,备马!” 齐林脸色大变,“ 爷,外头正打着仗呢,你这要去哪里?” 顾长平一记刀眼望过去,齐林低头的同时,又飞快的瞄了沈长庚一眼。 沈长庚只得起身道:“姓顾的,昊王临出发之前,千叮嘱万交待,不让你……” “我不放心!” 顾长平没头没尾的扔下这一句,便冲了出去。 齐林心跳急剧加速,正要跟过去时,手臂被沈长庚抓住:“别去,你拦不住他。” “拦不住也得拦啊,万一……” “没有万一,你家爷心中有数。” “这……” 齐林一跺脚,懊恼道:“我家爷这是对谁不放心啊?” “徐二爷!” “……”齐林额头的冷汗,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爷啊爷,你连徐二爷都不放心,将来对上那小子怎么办? …… “国公爷,打探清楚了,昊王亲自领的兵,此刻正在攻城!” 定国公站在真定府的城墙上,远远眺望着莫州方向。 寒食节的傍晚进攻,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徐评应该有所准备,三千弓箭手打头战,能挡住一波。 “昊王领兵多少?”他突然问。 “回国公爷,领两万玄铁兵。” 定国公心头狠狠一悸。 北府的玄铁兵一共就两万,统统押在莫州这一处…… 李君羡想做什么,以这 一处为突破口,破釜沉舟吗? 他难道就不怕范长生的援军赶来,将他的玄铁军一网打尽? 还是说,他另有后手? 想着守城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定国公目光沉沉,“密切观察,看到烟弹,立刻来回我。” “是!” …… 震天的喊杀声中,一道燕子似的黑影将手中的吊绳一甩。 啪嗒一声,勾子卡住。 黑影顺着绳索飞快的往上爬,三下两下便爬到了墙头。 “什……” 守卫刚喊出一个字,就已经被黑影放倒,随即那黑影又悄无声息的放倒了七八个。 一抬头,在月光下露了脸。 正是玄铁军。 那人扭过头,冲墙下吹了一记长哨,数条人影顺着那麻绳往上爬…… 发生在东城墙的这一幕,在西城墙如法炮制,当城中的士兵发现时,城里的厮杀已经开始。 “报--” “将军,玄铁军的先锋队突破东、西两个城墙。” 这话,仿佛惊雷似的划过徐评的耳畔,将他心口狠狠一震,滔天的痛意竟然被震回骨头里。 莫州府只有一南一北两个城门,这两个城门,他都派重兵把守。 东、西两处城墙高耸入云,如果没有云梯,人几乎不可能爬上来。所以他每隔三丈,派一人守卫,只要有云 梯架起来,便大喊示警。 谁曾想…… 原来,李君羡集中火力攻打南北两个城门,是为突破东西两座城墙做掩护的? 先锋队有多少人? 他们隐藏中城中的哪一处? 徐评一闭眼,强行将一口血气,咽下去,片刻后,大声道:“来人,放烟弹!” “是!” 片刻后。 随着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厉啸声,一只烟弹飞窜上天,“砰”的一声,烟弹炸开,将漆黑的天空照得如白昼般明亮刺眼。 …… “范副将,快看!” 范长生看着忽然亮起,又随即暗下去的黑夜,没说话,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心跳如擂。 从昊王进攻,到收到信号弹,仅仅过了一个时辰。 城里有五万人呢? 连一个时辰都没守住! “我X你娘的李君羡!” 范长生爆了句粗口,转身整了整身上的盔甲,冷冷道:“来人,留一万人守城,余下四万,随我立刻赶往莫州。” “范副将,留一万是不是太少了?” “少?我他娘的还嫌多!” 范长生冷笑道:“一旦莫州失守,咱们也要完蛋,骑兵先随我出发!” “是!” 范长生跃上马车,一抽马鞭,大喊道:“速度要快,片刻都不能耽误!” 数千骑兵仿佛是黑 夜里的蝙蝠,黑压压的向莫州奔去。 饶是这样,范长生还是心急如焚,觉得速度太慢。 “快点,再快点!” “徐评,你一定要坚持住,我马上就到了。” “我带了整整四万大军。” “我们把李君羡那狗娘养的关起来打,打他个落花流水。” “快!” “快!” “快啊--” “范副将,前面就是石桥。” 范长生暗暗松下口气,过了石桥,便是莫州的地盘,再跑小半刻就能赶到城门口。 这桥他亲自查看过,不宽,只能容五六匹马并肩而过。 “分散队伍,过桥--” “是!” 奔驰的战马跃上石轿,忽然,炮声四起,原本浮在河里水草不见了,无数条黑影像幽灵一样,从水里冒出来。 骑兵们的马受惊,争先恐后的嘶鸣起来。 范长生握着缰绳的手,剧烈的颤抖,大叫一声:“不好,有埋伏!” 话音刚落,一条黑影已向他袭来,那人手拿长刀,虽然浑身湿透,却不影响他出刀的速度。 范长生身子一缩,堪堪避过,刚要掉转马头,忽的眼前一片亮光。 无数条火把将茫茫大地照亮透亮。 “范长生!” 那黑影嘴角一裂,露出一抹冷笑。 “我家爷命我在此等你!” 第六百八十三章 可到家可到家 说话的正是顾怿。 顾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刀尖向下一横,“我家爷说了,这石桥谁也别想过去,除了阴间的鬼!” 这话,狂妄之极! 范长生心惊胆战的同时,飞快的扫了四周一眼,见围上来的,不过是数百人,顿时心又沉稳下来。 “是吗?” 他挑了挑眉,“这话,说得早了些吧,我倒要看看,谁能拦,谁敢拦!” 最后一个字落下,忽的身后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紧接着,他便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呐喊声:“不死战神凌爷爷在此,尔等乖乖受死吧!” 前后夹击? 阻断救援? 范长生倒吸一口凉气,那口气再吐出来的时候,已经微微有些颤抖。 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还有! 这么冷的天,那些人是如何一动不动的浸泡在冰水之中的? 慌乱片刻后,范长生将长刀横在自己胸前,手指轻轻一划,血流向刀背。 战刀饮血,那刀锋才更快,更狠,更猛。 范长生将长刀冲天一举,发出愤怒的咆哮:“兄弟们,前有反贼,后有追兵,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都给我干他娘的!” 数千骑兵看着他们的头儿,血热了,骨头热了,浑身都热了。 没有退路! 半点退路都没有! 用你的死, 换我的生。 无所畏惧的人才能活下来,才配活下来。 “杀啊……” 四面八方的士兵冲过来,他们拔出手中的长剑,向敌军挥过去。 四处都是杀声,四下都是狼烟。 杀者,被杀者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拿相同的武器,用同样的语言咒骂。 深植于灵魂深处想活的本能,如同狂风般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呼啸。 可是! 可是! 可是! 我本来活得挺好的; 过了今晚,我就该与家人一道踏青扫墓,看河边垂柳,赏山中野花。 翻滚的火光中,一个凄厉的声音大声高喊-- “我是大秦人,我的敌人也是大秦人,为什么我要杀自己的同胞,为什么我的同胞要杀我?” 接着,又飘来断断续续的吟唱声--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睛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可到家? 可到家? 游子清明可到家? “我想回家--” 年轻的士兵忽然丢下了手中长剑,噗通跪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掩面痛哭,锋利的长剑一闪,士兵的脑袋应声而落。 这时,又一个士兵扔了剑,双膝跪地,嚎啕大哭。 他家中有妻 儿,有双亲,他走时,幼小的女儿刚刚会叫他“爹”,他还来不及亲亲女儿的额角,他还没亲眼看着她长大…… “不许哭,给我杀,给我杀……杀啊!” 范长生撕裂破哑的咆哮声,淹没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 他一刀砍杀了近前的敌人,余光飞快的看向四周,四周累累尸体,漫过他战靴的血,还是热的,竟然是热的…… 范长生瞬间觉得完全喘不上气。 …… 此刻的莫州府,已是人间的修罗场。 转眼,攻城的玄铁军与守城大军的争斗,已经接近白热化。 云梯上,不断有人跌落下去,又不断有人爬上来。 十几人扛着粗木,不知疲倦的一次又一次撞向城门,那“咚咚咚”的声音,像是阎王的催命符。 也不知道撞了多少下,只听得“砰”的一声,古老而斑驳的城门应声而倒。 守城大军山呼海啸般的冲出去,玄铁军山呼海啸般冲进来,刀与刀相撞,命与命相搏。 “将军,将军!” 一士兵满身是血的冲过来,“南城门破!” “什么?” 徐评似不敢相信的摇摇头:“援军呢,援军到了哪里?” 士兵抹了把脸上的血,哑着嗓子大叫道:“没有来,一个人也没见着,将军,怎么办,怎么办 啊!” 徐评神色剧变,心中的怒意就像一盆冰水泼进了热油里,轰然爆了起来。 他用极为缓慢的语气,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随本将军出城应战。” “是!” “是!” “是!” …… 徐评跨马提着长刀,冲出城门,一眼就看到了静立在远处的李君羡。 那人跨在马背上的身姿,像青松。 但,又怎样? 徐评勾勾嘴角,无所畏惧的笑了笑,然后双腿一夹马腹,一往无前的冲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带兵上阵。 人生漫漫。 世人只知徐家有个大将军叫徐议,徐大将军驻守边沙,百战成刚,是顶呱呱的一条好汉。 却不知,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叫徐评的亲兄弟。 小时候,大哥喜欢把自己抱上马,他则牵着马绳在青草间缓缓而行。 有一次,他伏在马上问:“大哥,你以后也会像爹爹一样,做大将军吗?” 大哥笑道:“会!” 他摇头:“可大哥不是喜欢做个读书人吗?” 大哥沉默片刻,又笑道:“哥骗你的话,你也信?” 他又想到了斐氏。 新婚之夜,他小心翼翼的问:“弄疼你了没有?” 斐氏含羞不语,腿却缠上了他的腰肢。 他一边滴汗,一边低声道:“给我生个儿子吧 ,我想要两个,兄弟俩好有个伴。” 温柔乡里泡久了,到底是舍不得啊! 有血从徐评额头流下来,流到他眼中,眼前一片血红。 “不好了,北城门破!” “不好了,城里城外都是玄铁军!” “为什么,为什么援军没有来……” 徐评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都是嗡嗡嗡的风声,挥刀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 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 范长生,你个杀千刀的,你为什么要放我鸽子? 想到范长生,徐评死灰般的脸上,顿时涌上怒意,他一刀挥出去,砍杀下了一个玄铁军的脑袋,然后奋力向李君羡冲过去。 战刀在空中相撞,次啦啦碰出火花。 李君羡大喝一声,“好刀法!” “还有更好的,爷爷让你再瞧瞧!” 徐评再次挥刀,那刀在空中拐了个弯,直奔李君羡的下三路。 李君羡身子一提,从马背上跃下来。 徐评跟着跃下,猛地追上前。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十来招,李君羡忽然眼睛一暴,将刀撑在地上,飞起一脚。 那一脚是发了狠的,正中徐评前胸。 徐评摔了出去,还未来得及爬起,只见眼前银光闪过。 他知道,砍下他脑袋的那一刀…… 来了! 也终于来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徐评最后归宿 徐评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闭眼的同时,一把匕首直飞过来,将那刀“哐当”一声,打落在地上。 徐评猛的睁眼,扭头去看-- 竟然是他! 顾长平翻身下马,冲李君羡狠狠瞪了一眼。 李君羡也不说自己冤枉,其实那刀在他手中翻了个身,刀刃向里,刀背向外。 他是打算把这根硬骨头敲晕算了。 “这人交给你,儿郎们,随本王入城去!” 李君羡捡起大刀,翻身跃上马,黑卷风似的不见了踪影。 徐评迟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你来做什么?” “徐评,降吧!” 顾长平:“范长生已被活捉,五万大军降一大半,雄县已经失守。” 什么? 万千怒意卷入徐评的眼里,一时间,这个原本已经形容槁枯的男人,像野兽般苏醒过来。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援军迟迟没有到。 “莫州城也已破。” 顾长平语气猛然加重:“徐二爷,这一仗,你败了。” 徐评眼皮眨也不眨地盯着顾长平,随即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血痰:“我问你,范长生降了没有?” 活捉和降是两码事,他必须问个清楚。 顾长平静默片刻,“降了 !” 徐评瞠目欲裂,“放屁,绝对不可能,他怎么可能降,他是我大哥带出来的人,他不会降的,你XX妈的是在骗我!” 顾长平同情地看着他,“何必骗你,他就是降了。” 刚刚顾怿那头传来消息,刀架在范长生的脖子上,他虽不甘心,到底还是曲膝降了。 “徐评! ” 顾长平面沉似水道:“你父亲花甲年纪带兵出征,你可知道皇上此举真正的用意?他是在用你们父子二人磨一把刀。” 徐评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事,他清楚,老爷子清楚,天下都清楚,但无人敢说破。 “徐家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实则呢?” 顾长平自问自答:“是你大哥用一辈子苦守边沙换来的,你大哥到死,都没再看一眼四九城。” “你在放屁,你他娘的给爷爷闭嘴!” “为什么要闭嘴,是不敢往下听吗?” 顾长平盯着他,目光森寒,“你们徐家诸多儿郎,为什么一代只出一个大将军?难道你不如你大哥吗?难道你几个儿子不如徐青山吗?” 徐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裂开来。 他突然想到小时候,他跑到父亲书房,“爹爹,我也想做大将军 ,领兵打仗,保家卫国,我要向大哥一样。” 父亲看了他半晌,抚着他的脑袋,“儿子,徐家一代只能出一个大将军。” “为什么?”他问。 父亲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长大了,你就知道为什么!” “那是因为徐家既要保住荣华富贵,又不能功高震主。” 顾长平冷笑一声,“所以,才要牺牲你们。” 徐评回以冷笑,“顾长平,我徐家如何行事,用不着你挑拨离间,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别那么多的废话,想说动我降,做你娘的梦!” “我记得徐二爷的内宅,只有斐氏一个人吧!” 顾长平挑挑嘴角,但那笑容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你和斐氏夫妻恩爱,舍得扔下她吗?你想让她和你大嫂一样,余生守着将军夫人的名声,守着一座空房子等死吗?” “你给老子住嘴!” 徐评把刀一横,喝道:“再说一句,爷爷我砍了你!” “我说了你的心事,徐评!” 顾长平半点畏惧也没有,“你这是狗急跳墙!” 这孙子,这孙子! 徐评胸口起伏,恶狠狠的目光对上顾长平的,忽的,他的脸色变了。 顾长平的目光中,没有不屑,没有嘲 讽,只有同情。 操啊! 这孙子竟然同情自己? 我有什么值得他同情的,他才是乱臣贼子,才是…… “徐家人的刀,从来都是挥向外族,从不砍向自己人,徐评,若你大哥还在,他会舍得用亲兄弟的血,用老父亲的血,来做儿子的磨刀石吗?” 顾长平怜悯的看着他。 “徐评,那两人,都姓李,谁坐上那个位置,这江山都是李家的江山。家国天下不会变,徐家的忠诚义气也不会变,你在怕什么?” 像是一把利刃深深刺中徐评胸口,那一刻,他的脸色几乎是青白的。 不对的! 他说的不对的! 皇帝是正统,他是先帝亲传的,昊王是乱臣贼子,是窥视江山,是大逆不道…… “徐评,我知道徐家人宁为玉碎,有铮铮铁骨,愿杀身成仁,可首先,不应该先做个活生生的人吗? 人有脆弱,有怯懦,有私心,有爱欲,有痛苦,有欢乐,你若战死,不过是给徐家的祠堂里多了个牌位。” 顾长平神色一悲,“那些活着的人呢,爱你的人呢,他们要如何渡过这漫长的余生?” 徐评双目赤红的看着顾长平。 他知道。 自己坚定、愤怒的眼神并没有泄 露出心底一丝的动摇,但他……真的动摇了。 顾长平何等眼色,见状,暗暗长出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干净,一支利箭闪着冷幽的光破空而来。 顾长平眉梢剧烈一跳,猛的将徐评往外一摔。 “小心--” 哪知,又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扑哧”一声,那利箭直中徐评的后颈。 徐评低头看着自己颈脖上多出来的半截箭,干裂的唇动了动,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后的四个字: “顾长平,我……” 我一生所求,不过是剑法耍得好时,父亲的眼里能露出亮光。 不过是在外头和兄弟们喝得酩酊大醉,斐氏怒气冲冲上来,一把揪着我的耳朵,怒吼道:“喝喝喝,喝死你算了!” 不过是儿子跑进他房里,“爹,今天先生夸我了,说我文章做得好。” 为什么…… 这么难呢! 徐评轻轻叹了口气,身子轰然倒下。 “徐二爷!” 顾长平大喊一声,正欲去扶他,守在一旁的玄铁军已将他团团围 住。 “先生,这里危险,快走!” “快带先生走!” “不用管我!” 顾长平彻底的愤怒了,破天荒的咆哮道-- “给我把放箭的人找出来!” 第六百八十五章 没给徐家丢脸 星沉月落,天际一线有了蒙蒙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 真定府。 城墙上,定国公重甲装扮,额边白发苍苍,眉间三道皱纹深锁。 心腹卫统领清了清嗓子,将刚刚送抵的战况一一道来。 “酉时三刻,昊王率两万玄铁军,攻打莫州。一个时辰后,莫州出发出烟弹。 得到信号的范副将立刻将五万大军分成两拨,一万留在城内,四万随他去莫州支援。 大军到了石桥,受到了埋伏,北府军藏身水中。与此同时,身后又有北府军包抄,领军的是不死战神凌巍,还有近千名神箭手。 交战中,有人大喊一声说要回家,这一嗓子让军心涣散,四万大军降大半,死伤小半,范副将被活捉。” 定国公毫无征兆的转过身,眼中的寒光吓得卫统领一哆嗦,忙道:“国公爷,怎么了?” “无事,你继续往下念。” “是!” 卫统领换了口气:“范副将被活捉后,凌巍领大军攻打雄县,半个时辰后,雄县失手。” “半个时辰?” 定国公瞬间觉得喉头有些发紧。 “这厢边昊王继续攻打莫州的两个城门,将士们奋死守城,抵住了玄铁兵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但就 在这时,玄铁军中有一批死士,利用绳索从东、西两个城墙而入,大将军亲自上阵迎敌。” 卫统领说到这里,抬眼看着定国公,艰涩道:“最后……最后……死于敌军的流箭之下。” 整个城墙上一片死寂。 卫统领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身形,多少有些不放心,“国公爷?” “……” “老将军?” “……” “将军大人!” “啊--” 定国公扭头看他,浑浊的目光有些茫然,“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卫统领深吸一口气:“徐大将军,阵亡!” 阵亡? 一时间,剧痛席卷了定国公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痕迹,只有眼瞳深处微微战栗。 “我知道了,你们都去吧,我一个人再站会。” “国公爷?” “都离开!” 众位统领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违令,只得走下城墙,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卫统领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城墙上的那道背影,心里跟油煎似的。 大将军都死了,这仗还能打下去吗? 城墙上空无一人。 定国公才将手抓住城墙,低下头,背微微弓起。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良久,才转过身,一步一 步向城墙下走去。 回到书房。 书案上的行军图还展开着,行军图上那一处叫莫州的孤城,被他用朱笔圈了起来。 作战方案没有错; 三城鼎立,互为援手也没错; 错就错在,他低估了北府军势如破竹的攻势。 太快了! 快得他都没来得及出兵,就利用闪电战,打了一个时间差,切断两城之间的联系,然后逐个击破。 不对! 他错了! 他要留心的人,不是顾长平,更不是什么凌巍,而是整个北府军。 这支常年与蒙古鞑子打仗的军队,有着大秦南军远远比不过的执行力,战斗力,还有士气! 他们,才是昊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真正原因。 昊王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支队伍,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夺天下。 定国公想到这里,立刻拿过信纸,提笔蘸了些墨水,在纸上一笔一划写道-- 今日祖父与昊王一战,祖父摆了个三城阵,原以为…… 祖父需得提醒你,昊王虽然只有三十出头,但此人已是天才将领,用兵神出鬼没,且善于攻心,你需用一万个心来防备此人。 此外,大秦的南军安逸太久,虽勤操勤练,却远远比不过北府军。北府军 是一支真正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英勇之师。 你与北府军对阵,弃南军,用徐家军。 你若守城,还需注意一点,城门虽是关键,城墙也不应当忽视,昊王用兵之诡,常常出奇不异。 此外,我猜测顾长平在昊王身后起了谋划作用,你若想知道他如何用兵,需将他从前教你的书再重温一遍…… 最后! 祖父想与你说一件事,你的二叔战死莫州,他没给咱们徐家丢脸,他…… 一个“他”字刚起了个头,只听门外头有侍卫低唤道:“国公爷,北府军将徐将军的尸身送来了。” 定国公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滴在纸上,“抬进来,摆我房中。” “是!” 脚步声渐去,定国公绕过那处被墨糊了的地方,继续写道: “他死得其所。你需时刻以你父亲,你二叔为榜样,万不可做出对不起徐家列祖列宗之事……” 信写完,定国公又将积累了好些日子的信折起来,一并塞进信封,“来人。” “在!” “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 定国公将信交出去,喉结滚动了几下,“再临摹一份,与这封一并送边沙小徐将军处。” “是!” “慢着!” “国公 爷还有何吩咐?” “通知所有将领,半个时辰后到我书房,研究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侍卫已经听傻了,儿子才死,这就又要打仗了? 定国公径直回到院中,院中侍卫见他来,纷纷垂首不语。 正堂的中央,摆着一张木板,徐评的尸身直挺挺的躺在上面。 定国公冷静的吩咐道:“拿热水来!” “是!” 热水打来,定国公用巾帕沾着水,将儿子脸上的污渍一点一点擦干净。 擦完脸,再擦手。 他擦得很细心,连指甲缝里的污垢都没有放过。 最后一根手指擦干净,他双膝跪下,将脸贴在儿子的脸上,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小评,等等爹,爹走完这段路就来了。” …… 莫州府,狼烟依旧滚滚。 北府的士兵们正在清理战场,几只秃鹰盘旋在低空,它们是被血腥味引过来的。 马蹄声滚滚而来。 片刻后,顾怿跳下马,把缰绳往身后的人手里一扔,“先生在哪里?” “在府衙的正堂。” 顾怿一听,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去。 正堂里,顾长平垂着眼,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见顾怿进来,他淡淡问道:“送去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徐欲降射杀之 “回爷,送去了。” “那头怎么说?” “把人搬进去后,没有任何说法,连声谢都没有。” “他们只知道徐大将军死于北府军之手,又如何会谢?” 顾长平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异常诡异,“谁又知道,北府军只是白担了这个冤枉名。” “什么?” 顾怿浑身的血液从脚底心直窜天灵盖。 “王爷到!” 随着一声喊,李君羡大步走进来,身上还穿着染血的盔甲。 “子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所有玄铁军都问过了,没有人射出那一箭。” 顾长平不动声色的把手边的茶盅递过去,拧眉道:“看来,是南边的人不想让他活着。” 玄铁军是攻城,持刀,持盾者居多。 南军是守城,守城离不开弓箭手,徐评必定是将军中最好的弓箭手都调了过来。 李君羡看着茶盅,略略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一口饮尽。 “要么,是他身边的人;要么,是这莫州府的人;总而言之,应该是宫里的人。”他思忖道。 范长生降不降无所谓,但徐评若降,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仅关乎徐家,还有边沙那一位。 只不过,宫里将事情谋划到这一步,真真是杀人 诛心。 顾怿一想到射向徐将军的箭,竟是他身边的人,一瞬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王爷,爷,这锅咱们可不能背,得让全天下的人看清楚才行。” “不背也得背了!” 顾长平下结论道:“没有人会相信,更何况我们也拿不出证据。” 顾怿不服:“爷,徐青山总会相信吧,他可是爷的学生。” “我是他先生,死的是他二叔。” 顾长平冷冷道:“你说,他会信我吗?” 顾怿急得跺脚道:“这么说,这锅咱们背定了?” “背了又如何,本王还怕了他们不成!” 李君羡冷笑一声,叹道:“子怀啊,你就是心太软,总顾及着徐家人,你看看……” 顾长平脸色一沉,李君羡只得讪讪住了口,又觉得有些憋屈。 他和子怀从小一处长大,又是师兄弟的情份,怎么着,还比不过一个徐青山? “子怀,宫里那边连小的都不放过,那老的……” 李君羡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顾长平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徐评会降,是受他的蛊惑,但那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一旦他回过神,定是宁死不屈。 定国公? 顾长平从脚底心生出一股寒意,且不说别的 ,只一个杀子之仇,就不共戴天! 李君羡怕他想太多,忙打岔道:“行了,我们商量下,下面这仗怎么打?” 顾长平回神,“休养生息。” 李君羡问:“不应该乘胜追击吗?” 顾长平脸色凝重道:“这一仗,你北府军损失多少,玄铁军损失多少?” 李君羡哑然。 损失多少,他心里最清楚。 不说,是不忍心说。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所有人都以为你会乘胜追击时,你反而停了下来,最急的人是谁?” “定国公!” 顾长平:“他绝对不可能主动出击,只会等你进攻,你迟迟不动,消耗的是他的耐心,是南边的耐心。” “迟迟不动,南边会不会再派援军来?” “皇帝不会把宝都押在老爷子身上的,他得为徐青山留点兵力和粮食。” “有道理!” “想办法派探子进到真定府,我要知道这座城池每一处的地形。” 顾长平略微抬起目光,看着李君羡,一字一句道:“迟迟不动,终归要动,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还是想破了这个死局!” 李君羡一脸不解,心说:这徐家是他祖宗吗? …… 京城。 御书房。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呈在龙案上,李 从厚手略一抖,信展开来。 他低头扫一眼,脸色霎那煞白。 王中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见皇帝脸色实在难看,只得硬着头皮劝道:“皇上……” “住嘴!” 李从厚不看他一眼,只将目光落在兵部尚书王子澄的脸上。 王子澄身子瑟缩了下,垂首道:“皇上,昊王极为阴险,把进攻时间定在寒食节那日,勾想了士兵的思念悼念之情,这才使得……” 李从厚只觉得胸口憋闷到了极点,抄起桌上的端砚便砸了过去。 那砚在王子澄脚下,四分裂。 王子澄也顾不得地上的碎渣,下跪道:“皇上,息怒!” “息怒,息怒,息怒!” 李从厚怒道:“除了这一句,你还会说什么,还有什么办法,王大人?” 王子澄抹了抹额头的汗,“回皇上,臣建议立刻将徐青山召回,由他辅助国公爷打仗,或者再增兵十万。” 这些建议,李从厚想不到吗? 他当然想得到,只是还远远不到时候。 李从厚冷笑一声,“传朕旨意,由礼部派人去接大将军棺椁回来, 诏告天下,大将军为护江山正统,死于昊王之手。” 王中忙应声:“是!” 李从厚:“让秘书台替朕草拟一份缴书 ,将昊王李君羡的罪行诏告天下。” 王中:“是!” 李从厚低头,“边沙那头可曾知晓?” 王子澄忙道:“回皇上,定国公命人抄录了一份,已送去边沙,这会,小徐将军应当知晓了。” 李从厚用手肘撑着书案站起来,冷冷地看着王子澄。 “你们兵部再派人去边沙,务必把徐将军与北府军浴血奋战的场面,详细的再说与小徐将军听一遍。” “是!” 话音刚落,禁军统领郭长城大步进来,单膝跪地道:“皇上,臣有要事。” 王子澄忙起身告退。 “你也去忙。” 王中见皇帝瞧着自个,忙道:“是!” 两人一走,郭长城这才将怀中的一封封了口的密信呈上,“皇上,军中探子送来的。” 李从厚掏出信,略扫一眼,双目突然像流血一样赤红,整张脸变得狰狞恐怖起来。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重重的跌坐在龙椅上,脸色惨白一片。 郭长城吓得呆若木鸡,心道: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竟让皇上如此失态? 郭长城此刻若有胆量把头往前勾一勾,便能看到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城破,徐欲降,被其父放在他身边的人,射杀之!” 第六百八十七章 给她折磨没了 人间芳菲四月天,山寺桃花始盛开。 烟花四月,花也红,柳也绿,这要搁从前,高美人早呼朋唤友,在京城大浪特浪了。 今年…… 树荫下,躺椅上。 美人懒懒的翘着二郎腿,两只眼睛盯着树上的鸟窝,如老僧入定。 小九看看日头,上前提醒道:“爷,一个时辰到了,该翻身了,否则翘臀就要压扁。” “嗯!” 高美人应了一声,放下一条腿,又架起另一条腿。 小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许久又道:“爷,这日头晒得很,小九扶你进去,别晒黑了。” 高美人眼皮都没掀,深深的叹口气道:“花容月貌为谁妍?黑就黑吧!” 连臭美都不臭美了? 小九彻底绝望,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好吧,主仆三人一起挺尸得了。 咦,小七呢? “爷,爷,不好了,不好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小七风火轮似的飞奔过来,奔到躺椅跟前,差点没刹住车。 高朝懒懒掀开眼皮,“这小子是被扒了祖坟吗,这么火急火燎?” “爷,爷,青山的二叔战死了!” “什么?” 高朝蹭的一下坐起来,一把揪住小七的前襟,颤着声问:“你,你说什么?” “徐家二爷战死了,是被北府军一箭射死的,宫里传旨 的人这会怕是到了徐家。” “我他娘的……” 高朝骂了半句粗话,忽的跳起来道:“快,快给爷备马,爷要出去。” “爷这要去哪里? 去哪里? 是啊,我去哪里? 不对! 高朝猛的醒过神来:“爷去找钱三一,快,快点!” 马牵来,高朝不用人扶,自个翻身上了马,一抽马鞭,便飞奔出去。 刚拐出胡同口,远远就见一人一马向他这里飞奔而来,定睛一看,不是钱三一,又是谁? 高朝苦中作乐,嗯,这小子怕也是得到了消息。 兄弟二人碰了面,高朝拨拨马头,“找个清静地儿说话!” 钱三一求之不得,“去楼外楼。” …… 楼外楼,人来人往,热闹依旧。 北境的战事,徐评的战死对于四九城的百姓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掌柜见是这两位爷,立刻把人引上二楼最好的包间,又命人置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两位爷却连筷子都没动,对着一桌菜大眼瞪小眼。 钱三一实在忍不住了,“说吧,咋弄?” 高朝翻他一个白眼,那个白眼的意思是,我要知道咋弄,还至于和你坐这里。 钱三一卷起袖子,“啧”了一声道:“实在不行,把靖七叫回来,他主意多,总比咱们在这儿长呼短 叹的强。” “你赶紧的写信。” “凭什么我写?” “你状元,文采好!” 钱三一:“……” 高朝撑起下巴:“青山那头,顺便也写一封。” “写什么?徐二爷的死,他应该第一时间就知道,写我们两个大男人苦逼无聊的居家生活?” 钱三一嘴角一翘,“足不出户,被逼躺平,闲得蛋疼……得了吧,他有眼看,我还没脸写呢!” 高朝沮丧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写七爷的那封。” 钱三一立刻起身拉开门,问伙计要了纸和笔墨,坐到一旁小几上,一气呵成。 写完,用嘴吹了吹,给高朝看。 高朝看完,冲钱三一竖竖大拇指后,交给身后的小九:“着人给七爷送去。” “是!” “慢着!” “爷还有什么吩咐?” “……”高朝手指轻轻磕着茶盅,好半晌,才开口道:“没什么了,去吧!” 小九离开,钱三一把头凑过去,盯着高朝看道:“你刚刚是不是想说,等靖七入京,说不定连老侯爷都危险了!”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吗?” 高朝吊儿郎当的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但脸上却压根没有玩笑之色。 “叶锋败了, 徐评败了,北府那头只剩下一个定国公,要是他也……这局就是 死局,青山怎么办?” 钱三一哑口无言。 …… 塞外边沙,大漠孤烟。 徐青山从训练场回到院子,天已全黑。 麦子迎上来,“爷,北府来信。” 徐青山接过信,没有着急打开,捏了捏信的厚度,又再还回去,“放书案上,我沐浴过后再来看。” “是!” 徐青山走到净房。 净房中央有只木桶,他脱了衣裳,抄起一旁的勺子,从水缸里打水,往身上淋。 麦子捧着干净的里衣走进来,见地上一地的水,不由埋怨道:“说了多少遍,爷总是不听,这天还冷着,爷坐桶里沐浴多好。” “哪个爷们坐桶里沐浴,那都是女人干的事。” “高公子,钱公子都这么干,偏就爷特殊,若是夏天也就算了,这外头还得穿袄子呢,万一着了凉,得了病,可怎么是好。” 麦子把里衣放下,见爷一语不发,只当他有悔悟,正要再说时,却见自家爷脸色涨得通红。 怎么就脸红了? 麦子眼睛往他身下一瞄,双眼大睁,脑海空白,脸色变了几变后,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净房。 “谁说会着凉,老子他娘的热死了,以后这桶里的水,换冷水。” 身后传来小徐将军十分不悦的声音。 麦子听得头皮直发麻,脚 下跟抹了油似的。 不行了,必须给爷找个女人去去火,再这样憋下去,得炸! 若是麦子慢点走,他还能听到小徐将军用似嗔似怨的声音叹道:“我这点雄性资本,都要被那个女人给折磨没了。” 那个女人,是靖宝。 所谓折磨,是夜里常常梦见。 一梦见,身子就有反应,这是小徐将军这几个月来难以启齿的暗疾。 小徐将军为了治好这暗疾,每天天不亮就出兵训练,直到日头西落才停止。 徐家军里流传了这样一句话:小徐将军明明长了一张征服女人的脸,却有一颗征服男人的心。 但也是因为徐青山的这颗雄心,他将徐家军中暗藏的边沙诸部的细作,一一拔去; 又命几个倚老卖老的中层军官告老还乡,提拔了一波更年轻、更善战的年轻士兵做心腹。 此翻整顿,徐家军的战斗力,比在他父亲手中,又强了数倍,这几个月来的仗,仗仗凯旋而归。 如今军中和边沙诸部都知道,小徐将军比他爹,更狠,更猛,更有心机。 徐青山缓过那股骚劲儿,擦干身子,穿上干净的里衣从净房走出来。 书案上,信静静的摆着。 徐青山坐在太师椅里一封信一封信的读过去,读到最后一封信时,他的脸裂开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 黄泉路慢点走 “……他死得其所。 青山,对于你二叔的死,你不必过份难过,徐家人素来不惧死。 你需时刻以你父亲,你二叔为榜样,万不可做出对不起徐家列祖列宗之事。 青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最危险的,国高于家,忠高于情,义薄才能云天,这是徐家能走到今日不二的法则,你要牢记。” 书房没有掌灯。 徐青山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月光冷冰冰的照进来,落在他宽阔伟岸的肩膀上。 瓷一样的脆弱感。 他心痛如裂,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根本不相信,那个带他逛妓院,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男人,竟然没了? 徐青山举手伸掌,将脸埋进掌中。 对北府的战事,他虽然一遍一遍的模拟过,心里也清楚最后的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但…… 他从来没往深处想过。 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人有本能的趋利避害,每天玩命似的练兵,除了缓解身体外,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累极了,就能沾着枕头便睡,北府打成什么样,有没有人受伤,最终谁会赢,这些他根本无能为力的问题,统统可以抛置脑后。 如今…… 徐青山抹了一把脸,缓缓的从椅子里站 起来。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冷冷吩咐道:“传我的令,从今日开始,夜间加训一场,徐家军任何人不得无故缺席,缺席者,斩!” “是,将军!” 麦子闻讯后去而复返:“爷,怎么又要练兵了。” 徐青山看着他,“怎么,你有意异?” 麦子见自家爷疲倦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冷意,吓得心砰砰直跳。 “小的,不敢!” 徐青山不再看他,转身走进净房,将已经卸下的盔甲重新穿上。 他穿得很慢,穿得一丝不苟。 父亲死后,边沙大乱,他奉皇命必须立刻奔赴边沙,二叔来送他时,手上多了一副盔甲。 “青山啊,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还没成亲,更要多留个心眼,大房只有你一个,可不能绝了后。” “二叔,这么好的盔甲,花了多少银子啊?” “你问银子做什么,快穿给我瞧瞧。” “那我去问二婶。” “你个小兔崽子,故意的吧?花的是你二叔的私房银子,可不能让你二婶知道。” 徐青山嘴角抿着笑,孤度很淡,此刻他眼中的热泪才落了下来。 二叔! 黄泉路上,你慢些走。 也别急着去投胎,你得看着我给徐家大房 留个后! …… 江南。 临安。 靖府书房。 “陆表哥,你整天往我府上跑,也不怕修渠的人偷工减料,只出工,不出力吗?” “小七,你看不出我这是在追你吗?” “表哥,表亲结婚的人,容易生傻子!” “得了吧,我大哥和我大嫂就是表亲,我两个侄子聪明的很,我爹说了,将来定是举人的料。” “……” “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那个人要是心里有你,会连着几个月音讯全无?小七,听哥一句劝,别再一条道儿走到黑,这仗北府打不赢的。” “……” “小七,你看你年岁也不小了,我姐二十一岁,娃都抱两个了,再耽搁下去,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男人。” “……” “你娘也说了,只要你点个头,这事就能办,侯府那头根本不是问题。” “……” “靖七,你有种看着我的眼睛,再把昨儿的话说一次?” 太师椅里的人起身,一寸寸缓缓逼近,近到某人不得不向后仰身。 “陆怀奇!” 她声音很慢,“我对你没有半分喜欢,我把你当成我亲哥,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种,咱们今生无缘无份,你能不能死心了?” “……” 陆怀奇一脸“你 他娘的还真说”的表情看着他,随即往临窗的竹榻上一坐,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 窗外。 阿蛮踮着脚尖,一步一步走到院门口,然后停下,压着声道:“太太,表少爷又被拒了。” 陆氏脸色沉下来。 一旁的李妈妈见了,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太太,万万急不得,七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把她逼急了,她能离家出走信不信?” “就是,就是!” 阿蛮陪笑道:“太太先回吧。” 陆氏帕子一甩,扭头就走,走远了,才恨恨道:“怀奇这孩子配她,哪里委屈她了。” 明里兄弟相称,暗中入赘靖家,和阿宝做真正的夫妻,等生下一男半女,怀奇的官儿应该能到五品。 阿宝愿意就把身份变回来,不愿意就这么先过着,反正阿宝也不做官了,平头百姓一个,想如何,不都有侯府罩着吗! 李妈妈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七爷不是眼中没有表少爷,只怕是眼中早早的有了别人,没瞧见她这几个月,月月都在盼着京中的来信。 这必是患了相思啊! 至于相思谁? 李妈妈在心里也码了个大概,不是钱公子,就是高公子,远在 边沙徐公子也有可能。 正想着,却见阿砚形色匆匆走近,手中还拿着一封信。 “阿砚,可是京来的信?” 阿砚上前向陆氏行礼,“回太太,正是京中来的,七爷盼好久了。” 听听,听听! 李妈妈余光瞥了陆氏一眼,心说:老奴我不会看走眼的,那几个年岁不小,可都一个个没成亲呢! 最好不要是钱公子,这男人忒小气; 也不要是徐公子,行军打仗,总让人不放心; 高公子不错,长得好不说,家世也和皇家沾着亲。 若他们俩看对眼…… 李妈妈不敢往下深想,只笑道:“快给七爷送去吧!” …… “七爷,京中来信!” 阿砚一冲进屋,便后悔了,他都到楼外楼溜达一圈了,怎么表少爷还没有走? 天天缠我家爷,他还缠上瘾了。 没戏的! 陆怀奇一听京中来信,两只耳朵立刻竖起来,眼睛也直勾勾的盯着靖宝看。 靖宝回看他。 陆怀奇手一摊,肩一耸,言下之意:我得看着你啊,万一你脑子了一热,又跑去造反了怎么办? 靖宝见他一脸的煞有其事,只得认了,如今这家伙在靖家的地位,比他还高。 信展开,是钱三一刚劲有力的一笔草书。 第六百八十九章 你是重要的人 靖七: 几个月不见,我和美人都很想你,不知你在临安府一切可好? 你定猜不透我在何处给你写这封信,在你的楼外楼。 可还记得楼外楼开张的情景? 我们几个差点就打起来,美人素来矜持的人,都下手快如闪电,可如今对着一桌好菜,我们俩没有任何想动筷子的欲望。 因为有一件糟心事:徐二爷战死了。 美人说,这是一个死局,你,我,青山,美人,先生都在局中。 他们一个为忠诚,一个为义气,仇恨的尽头,是星火燎原,是无法阻挡,是你死我活。 我们却是凡人凡胎,只想他们都好好的。 靖七,来京城吧,这个局我和美人解不了,你或许能。若连你都不能,那我与美人也只有存钱定制一副棺材。 因为。 总要有一个人,是会躺进去的。 你的兄弟:三一手书 总要有一个人,是会躺进那棺材里的? 靖宝心口一痛,痛得脸色瞬间惨白。 “信上写什么?” 陆怀奇走上前,这丫头的脸色实在难看,必定又是那姓高的出什么妖蛾子。 “没什么!” 靖宝将信收起来,欲塞进袖中,不料忽的手上一空,竟被抢去,“陆怀奇,你……” “我看看怎么了 ?” 陆怀奇一边往后退,一边飞快的去看信,本没瞧见靖宝隐隐发作的怒意。 “不许进京!” 陆怀奇看完,把信团成一团,厉声道:“不许去趟那趟混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临安府呆着。” “还不许什么?” 靖宝冷冷问,“一并说出来。” 陆怀奇这时才隐约意识到,小七怕是生气了。 但,生气总比没命好! 他走上前,手掌按在靖宝的肩上,手指坚硬有力,让靖宝无法动弹。 “小七,我不会害你,也舍不得害你,京里现在什么情况,你心里比我清楚。” 陆怀奇略带恳切的声音说:“你若有事,靖家老的老,小的小,能依靠谁去?” 见靖宝不说话,他又循循善诱。 “你终究是个女人,打。打杀杀那是男人的事,连那两个大男人都无能为力,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处?小七,听表哥一句劝,成吗?” 靖宝抬眸,“表哥,你这几个月劝得还少吗?” 陆怀奇:“……” 靖宝:“我听了吗?” 陆怀奇眼睛都气红了,心道:真他娘的怒火烧心啊! 靖宝:“我若真是安安份份过日子的人,又何苦披上这身男人的皮。” 陆怀奇:“你,你什么意思?” 靖宝: “所有人都以为我女扮男装是母亲的意思,其实并不是,若不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没有人能强迫我。” 陆怀奇:“……” “这世上,男为贵,女为贱,男人能读书做官,女人却是无才便是德,凭什么?” 靖宝:“我哪一样比你差?你读书比不过我,做官比不过我,阴谋算计样样比不过我,凭什么就认为我不行?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我不行?” 这话句句扎心,陆怀奇气急败坏的喊:“靖!小!七!” 靖宝面色平静地看着他,“陆怀奇,如果有一天是你出事,是你要生要死,你希望我为着自保,冷眼旁观吗?” 陆怀奇:“……” “你回答我!” “我……”陆怀奇说不上来。 靖宝眼眸深了几分,“我不会冷眼旁观的,陆怀奇,因为你是我觉得重要的人,是你掉一滴泪,我也会跟着掉泪的那种重要。” 像是突然刮过一阵柔柔的春风,又像是下了一场绵绵的细雨,陆怀奇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小七说,我是她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 “所以表哥,我想进京,那两个,一个都不能躺进去,你别拦我,行吗?” 一个“行”字就在嘴边,陆怀奇突然打了个激灵,瞬间 回了魂。 这个王八蛋啊,先打一记巴掌,再来揉两下;一会唱个黑脸,一会唱个白脸…… 她,她,她,妥妥的戏精啊! 我,我,我,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陆怀奇梗着脖子,咬牙问道:“靖七,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都分不出了。” “句句是真,那句‘你是我认为重要的人’尤其真!” 轰! 陆怀奇心脏哐哐乱跳,每一下都像要砸出胸腔。 罢罢罢! 我陆小爷和这王八蛋过招,从来就没胜过,随她去吧! 软话还没说出口,偏这时,靖宝又开口道:“表哥,娘如今最相信的就是你,我去京城的事情,还需你配合我唱出戏!” 我还要做她的同伙? 陆怀奇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心在胸口按了又按。 我怎么还没被这混小子活活气死过去呢? …… 此刻的北府,刚刚露出一点春色。 李君羡巡城回来,开口就问,“先生在何处?” 侍卫早已经习惯了,陪笑道:“回王爷,先生今日有客。” 子怀来北府半年,深居简出,哪来的客? 李君羡眉头一皱,“是什么人?” 侍卫:“听说是临安来的。” “临安?” 李君羡沉默片刻,“本王瞧瞧去!” 刚到半 路,却见顾怿匆匆走来。 “王爷,我家爷请您过去。” “客人是谁?” “美人岛的段九良。” 一听是他,李君羡的脸沉了下来。 美人岛出事,这小子飞鸽传信给子怀,说要过来投奔,子怀左等右等,愣是没等到人,心里一直惦记着。 段九良跑去哪了? 他本应该直奔北境,正要启程时,被一件事情绊住了脚。 美人岛一场大火,死的死,伤的伤,岛上那些小倌们则被纪刚关进了临安府的牢狱里。 这些人长得比女子还漂亮,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入了那等地方,岂不是让人活活遭贱死。 段九良于心不忍,又在临安府蛰伏了好些日子。 等纪刚回到京中,等世人的目光被战事吸引住时,他将临安知府的亲儿子绑了,逼知府大人像蚂蚁搬家一样,将这些小倌们一个个从牢狱里弄出来。 这弄不好是掉脑袋的事情,他谁也没告诉,连温卢愈那头都瞒着。 等人弄出来后,他又花钱在临海的舟山府买了个小岛,盖了几处房舍,将这些跟了他数年的人安顿下来。 李君羡进到书房,一眼扫过顾长平的脸,发现那脸上凝着寒霜,“这是怎么了?” “十二,大事不好。” 第六百九十章 那人是我的命 李君羡心头咯噔一下,却见顾长平身旁有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向他行礼道: “回王爷,小人是段九良,从舟山那头投奔我家主子而来,沿路发现两湖两广一带聚集了许多兵马粮草” 李君羡眼神沉甸甸,“他们打算做什么?” 段九良:“欲擒王!” 李君羡想着京城那封针对他的檄文,哼了一声。 历代帝王,都讲究根红苗正,皇帝是先帝钦点的接班人,在世人眼中,他才是正统,自己不过是个图谋不轨、窃取江山的贼人。 正统皇帝掷臂一挥,自然是一呼百应。 李君羡:“你估摸着能有多少兵马?” 段九良:“回王爷,小的估摸着不会少于二十万。” 二十万? 也难怪子怀的脸色会那样! 李君羡的手脚,渐渐冰凉。 这两仗他虽大获全胜,但正如子怀所说,折损也多。 尤其是攻下莫州城的那一战,几乎是踩着累累白骨,才将城门攻破。 二十万大军一旦压上来? 李君羡默默看向顾长平,苦笑道:“有人擒王,怎么就没有人助王呢?” “代王,庆王不是前来相助了吗?” 李君羡真是有苦说不出。 这两个藩王的确是来了,一人带了五千兵,能顶什么事 ?若不是他们自知实力太弱,也不会投奔他而来。 “十二!” 顾长平突然唤了一声,“诸多藩王之中,你实力最强,其次便是肃王。” 李君羡心中一动,“你是想让我动他的主意?” “你虽兵强马壮,手上还有玄铁军,但不足以与三十万大军对阵,必输无疑。” 顾长平走到书案前,指着行军图上的某一处道:“肃王盘居甘州府,手上有精锐骑兵,若这些骑兵能为你所用,一定是如虎添翼,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说动他。” 肃王年长李君羡许多,成年后早早入了封地,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二人并无太多交集。 偶尔在四九城碰到,也只是客套的寒暄几句,李君羡心底半分把握也没有。 顾长平见他脸颊绷得死紧,提议道:“或者,你可以学一学九良,把他儿子绑了。” 李君羡眼前一亮:“这个办法好,事不迟宜,我这就出发。” “等下!” 顾长平拦他:“你走了,这封地怎么办?莫州、雄县、幽州三城如何防守?” “你说了算!” 李君羡扭头冲外头的侍卫道:“来人,拿我的虎符过来。” “是!” “慢着,你当真交给我?” 顾长平面色铁青 的看着李君羡,这人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北境都交给他,疯了不成? “除了交给你,别人我谁也不放心,” 李君羡拍拍顾长平的肩,眼中闪过一抹痛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真怕。” 顾长平再次哑然。 许久,他点点头道:“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要商量下。” 这,便是应下来了。 李君羡扭头吩咐道:“来人,去厨房置桌酒菜。子怀,咱们边吃边聊,也算为九良兄弟接风洗尘,江南运粮他是功臣。” “王爷言重!” 段九良不敢居功,“真正的功臣是温卢愈,小人只在边上辅助。” 顾长平知道段九良不喜见生人,吩咐道:“九良,你和顾怿他们另置一桌。” “是!” 段九良如释重负。 …… 翌日 ,天还未亮。 李君羡带着凌巍,还有两千玄铁军悄无声息的出了封地,直奔肃王封地甘州。 顾长平目送大军走远,在城墙上又静静的站了一会,方才回到书房。 “齐林,去将九良叫来。” “是!” 段九良正在练拳,听说爷找他,连汗都没顾得擦一下便跑来。 顾长平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九良,你帮我去 做件事。” 段九良接过帕子,想擦又没舍得,捏在手上道:“可是要我去京城把盛老大和小姐的尸身抢回来?” 这事像块巨石一样,一直压在段九良的心头,无数次夜里磨刀,恨不能冲进京城,将那狗皇帝宰了。 顾长平摇头。 数月过去,那尸身早就烂了臭了,他们二人魂魄必在哪处游山玩水呢! “不是这事,是去京城帮我护着靖七爷。” 话落,不光是段九良,一旁的顾怿和齐林两人也齐唰唰愣住了。 探子来报,七爷明明在临安府,怎么又到京城?什么时候的事情?没听探子说过啊? 顾长平走到窗户边,背手而立。 皇帝下了檄文,徐二爷的死天下皆知,最坐不住的应该是高朝。 他与徐青山是发小,对自己又素有痴心,必然会“伙同”钱三一商量对策。 以这二人尿性,十有八。九会把靖宝拉到京城来,因为五虎将的主心骨是靖宝,也因为上回她救自己,显示出超强的谋算能力。 几句煽情的话一说,那丫头肯定坐不住。 顾长平想到这里,呼吸轻轻发颤。 边沙一别,已有数月,没有哪一天不在想着那人,都说相思入骨,这话于他来说还太轻了些。 分明是已刻进了灵魂里。 顾长平转过身,安静地看着段九良,“我猜她可能会在京中,如果真在,你隐在身边护着她,不要给她发现了。如果不在……” 真希望她不在。 “就没你什么事,你回北边来帮我。” 段九良刚到爷身边,先不说屁股还没坐热,只说他来北边的目的,便是护着自家爷。 战场上的事情,谁说得准,万一爷有个什么,他也只能脖子一抹,跟着爷去了。 “爷,这事让顾怿去办吧,我守着你。” “可是我差使不动你?” 顾长平口气少见的有几分厉色,段九良一愣,不由双膝下跪道,咬牙道:“爷,我去。” 顾长平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九良,那人是我的命!” 爷把命交到了我手上? 浑身的血液飞速的涌动起来,段九良哪还有什么不甘不愿,掷地有声答道:“爷放心,九良定不辱命。” 一旁,齐林暗戳戳的冲顾怿递了个眼神。 看到了没有,那位,才是真正能在爷面前持宠而骄的人! 顾怿对齐林递来的眼神视若不见。 他心里倒隐隐希望七爷进京,好解了这盘死局。 也省得爷每日每夜、殚精竭虑的筹谋着诸多人的生死。 第六百九十一章 我们活着再见 真定府。 “国公爷!” 卫统领冲进书房,一脸喜色。 “喜事,大喜事,两湖两广诸位大臣自发筹集了二十万士兵,助国公爷擒王。大军正在赶往北府的路上,还有诸多粮草。” “当真?” “千真万确!” 卫统领从怀里掏出两封信:“国公爷您看。” 定国公草草扫了几眼,激动的一拍桌子,兴奋道:“太好了,这下可太好了!” 卫统领:“二十万啊,咱们可以松口气了。” “报!” 侍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定国公:“进来说话。” 侍卫:“回国公爷,刚刚收到密讯,半个时辰前,昊王率两千玄铁军离开封地。” 卫统领:“他去了哪里?” 侍卫:“从路线看,当是往甘州府。” 定国公皱眉:“甘州不是肃王的封地吗?” 卫统领猛的回神,一拍大腿:“他必是得到了擒王的消息,找救兵去了。” 定国公的脸色,微微一变,低头看着行军图,又猛的抬头道:“再派人去探,一定要确认李君羡真正的踪迹。” 侍卫:“是!” 定国公目光一偏:“卫统领?” “属下在!” “派脚程最快的通讯兵去两广两湖打探,看大军此刻到了哪里?让他们务必脚程加快。” 卫统领狐疑道:“国公爷,您这是要……” 定国公手指点 点桌面,沉稳道:“一旦他真去了甘州,北府此刻便是群龙无首。甘州一来一回最少也得十天,这十天是咱们拿下北府的最好时机。”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卫统领喉头微动,手死死的握成拳头,激动道:“属下这就去。” “慢着!” 定国公眼皮掀了下:“顾长平现在何处?” “这……”卫统领答不上来。 “一定让探子想办法摸清顾长平在哪里,每天都做些什么?” 定国公沉吟片刻,道:“我猜,李君羡最有可能把北府交给他。” …… 顾长平在做什么? 他每天所做的事情,便是巡城。 三个城池加一个封地,清晨出去,傍晚归来,得一天的时间。 三天的城巡下来,他才发现十二这些年不容易,封地等同于一个小国,文臣武将,前朝后院都是他要操心的。 用过饭,歪在炕上看了会书,没看两页便扔了,心里盘算着段九良到了哪里?十二到了哪里?南军那头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迷迷糊糊的,便入了梦。 梦里,又是那丫头,一笔字娘里娘气的,瞧着就让人来气。 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教她,那丫头身上也不知擦了什么,一股子幽幽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徐青山站在门口,眼神恶狠狠的, 手里还提着一把大刀。 “顾长平,你放开她!” 梦,戛然而止。 顾长平睁着眼睛怔了半晌,心里奇怪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正想爬起来去洗把脸醒醒神,忽的房门被推开,顾怿冲进来:“爷,不好了,南军有动静。” 顾长平陡然清醒。 …… “先生,已经打探清楚,南军十万兵马,倾巢出动,直奔封地而来,定国公亲自领兵。” 章宇吸了口气道:“其中精锐骑兵有二万,弓箭手五千。” 顾长平:“封地现有多少兵马?” 章宇:“封地共有三万多,四万不到的兵马,余下兵力分散在莫州,雄县和幽州三个城,先生,要不要立刻传讯过去,让他们赶来支援?” 顾长平看他一眼,“若三城赶来支援,定国公便可将十万兵力分散出几万,立刻将三城夺回来。” 章宇一惊,“为什么?” 顾长平淡淡道:“因为这三城中最多的不是北军,而是受降的士兵,顾此失彼只会中了他的计。” 章宇顿时一口气闷在心中,上不上,下不下,甭提有多难受。 “先生,那怎么办?” “守城!” 顾长平低头指着地图道:“封地有东西南北四个门,章宇。” “属下在!” “你守北门。” 北门压力相对小,章宇一挺胸,傲然道:“先生,我请求 守南门。” 顾长平理都不理他,看着另一个将领谭渊道:“谭将令,你守东门。” “是!” “张玉!” “末将在。” “你守西门。” “是!” 章宇一看最能打仗的张玉和谭渊也只是守侧门,急道:“先生,南门谁守?” “我!来!守!” 顾长平轻声道:“因为只有我守,定国公才能将全部兵力集中在南面。” 章宇:“为什么?” “因为,他忌惮我!” 顾长平:“还有,别以为你们会轻松,我分给你们三人的兵力,只有两千,而且不会有一个玄铁兵。” 那三人心跳急剧加速。 这时,顾长平从怀里掏出虎符,往前一送,“若南军不攻这三门,算你们运气;若攻……” 他深吸一口气,“城门破,你们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见三人一言不发,顾长平冷笑一声,厉声喝道:“敢,还是不敢,给我个话!” “他奶奶个熊!” 章宇破口大骂,“有什么不敢的,两千人,足够了,老子要是让那城破了,就罚老子下辈子投胎做畜生。” 张玉嘴角勾起:“你这辈子活得就像个畜生,还下辈子。” 章宇气骂道:“姓张的,你特么死不死啊!” 张玉哈哈大笑,冲顾长平抱抱拳道:“先生放心,末将誓死守城。” “末将也是! ” 谭渊右手摸着腰侧的剑,一字一句道:“城破,我死,没别的话。” “好样的!” 顾长平大喝一声,“齐林,拿酒来!” 大碗的烈酒; 窗外呼啸的风; 一场既然到来的杀戮,让所有人的神色都凝重。 顾长平把碗往前一送,“一朝身死,便是阴阳两隔,兄弟们,我们活着再见。” “活着见!” “活着见!” “活着见!” 四个碗重重的碰在一起,入喉,摔碗,三人离去。 顾长平抹了一把嘴角的残酒,目光挪向一旁的顾怿。 顾怿走上前,“爷?” “小怿,你在玄铁军中挑五百最精锐的骑兵,绕到南军的屁股后面,想办法吸引他们一两万的兵力。” 顾怿一听就明白,“然后让这一两万人跟着我们疲于奔命,消耗他们的精力。” 聪明! 顾长平扭头看齐林:“去拿我的盔甲来,替他穿上。” 齐林二话不说,扭头去另一个屋里将盔甲抱来,咬咬牙道:“姓顾的,你给我悠着点。” “舍不得我?” “谁舍不得你!” 齐林跳脚道:“我是怕你把爷的盔甲穿坏了,没钱赔。” “死鸭子就是嘴硬!” 顾怿一戳他额头,笑道:“放心,我可不能让你一人独美在爷跟前” “你……” 齐林一拳打过去,“你给我滚走吧!” 第六百九十二章 北城门有人攻 飓风吹起了黄沙,苍鹰盘旋在夜空。 从半空俯视,北境苍黄浑厚的土地上,黑压压的南军以最快的速度,向一处城池移动。 移动! 移动! 而这处城池的前方,数千个士兵正在忙碌的做两件事,浇火油,和挖沟渠。 顾长平站在城墙上,夜风吹起了他的广袖,身后是一身青袍的沈长庚。 沈长庚额头的冷汗,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十万大军压城,我的个亲娘哎,国公爷这一把是破釜沉舟,为他儿子报仇来了。 “顾长平,老子这条命没折在锦衣卫的牢狱里,不会折在这里吧?” “有可能!” “你……” 沈长庚一张老脸气得铁青,正欲开骂,却听那人又道: “封地到甘州一来一回十天,十二忧心家中,路上最多用八天,他请救兵需一两天的时间。” 顾长平的大掌落在沈长庚肩上:“我算了下,只要撑过七天,就死不了。” 七天? 沈长庚内心的惊涛骇浪和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成了一句愚蠢的话: “黄花菜都有可能凉了!” “国公爷擅守不擅攻,只要我用兵得当,黄花菜凉不了。” 顾长平猛的转过身,大声道:“所有弓箭手听令,第一波南军涌上来的时候,你们手中长箭的目标是战马。” 士 兵手上多半有盾,可挡箭,但马没有。 几百匹马同时倒下发出的嘶鸣声,足以令所有南军头皮一麻,这是个下马威。 “是!” “长箭过后,放火龙。” “是!” 熊熊燃起的大火,被大火灼烧打滚惨叫的士兵,会让南军心头一乱,这是第二个下马威。 半个时辰后,一人一马飞奔至城下,“报,南军距离封地,还有五十里。” 五十里? 只有五十里! 顾长平冲一旁的近卫看了一眼,那近卫一挥旗子,高喊道:“所有人,入城。” 黑压压的士兵向城门涌进来,厚重的城门“咚”一声关上。 那声“咚”就像战鼓,敲响在每一个北府军的心头,也敲响在顾长平的心头。 他昂首看着黑沉的天际,手指不受控制的握上了身后的长剑。 他姓顾。 顾家也曾经是金戈铁马。 所以-- 定国公,您老尽管放马过来吧! 这死局既然不留时间给我解开,那就放手殊死一战吧! …… “徐老将军,距离昊王封地,还有五十里。” “全速前进,在离封地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天亮时,攻城。” “是!” 国公爷坐在马上,他拿起手边的千里眼,看着黑暗中隐隐绰绰的那道城墙,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沉重。 他并 不擅长进攻,但时不我待,昊王离开是天赐良机。 这一仗是冒险之举。 好在,后面还有二十万大军,如果他们收到消息,能及时赶来,那么,昊王封地必定拿下。 封地一拿下,无异于抄了李君羡的老巢,南军必定士气大振,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南军的败局便可扭转过来。 正想着,耳边忽听得“轰--”的一声,大军右侧传来一阵骚乱。 “不好了,有敌袭!” “是玄铁军!” “操你娘的玄铁军,啊……” 不等定国公变脸,一骑快马飞奔到他面前:“徐老将军,玄铁军偷袭。” “有多少人?” “黑夜,看不清楚,人不少。” “分出一万人,杀!” “是!” 一万人马很快脱离大军,向着西北角追逐而去。 卫统领将马头一牵,凑近了道:“徐老将军,这一万人够不够?” 定国公不答反问:“可有探清顾长平此刻在何处?” 一侍卫答话道:“回将军,反贼顾长平守南城门。” “好!” 定国公大喝一声,这才扭头对卫统领道:“李君羡一共就十万大军,那两战折损不会低于两万。 幽州,莫州,雄县留兵不会低于三四万,所以昊王府的兵力最多也只剩有三四万。 正因为 如此,顾长平才会耍这种小把戏,他素来喜欢以小搏大,散出一万兵力,足矣!” 卫统领一脸敬佩的看着这位老将军。 只见他身披战甲,腰配大刀,腰背挺得比年轻人都直。 若不是嘴角边的两道深深的沟壑,竟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 老人看着夜空中盘旋的苍鹰,喉结滚动了几下,用破釜沉舟的语气在心里道: “小评,保佑爹爹这一仗大获全胜。” …… 地平线上的第一抹晨曦升起时,战鼓正式敲响。 城墙上,万箭齐发,那箭直冲着战马射过去。 马吃痛,发出阵阵嘶鸣,这嘶鸣声连成一片,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一条火龙平地燃起,像地狱里窜起的鬼火,灼烧着这片大地。 惨叫声,骂娘声……响彻云霄。 南军做梦都没有想到,第一波的攻城,会遭遇到如此诡异的防守。 “不必慌,他们是在地上泼了火油,稳住,后撤。” 定国公到底老成,一边命人将伤兵伤马挪走的同时,又命士兵原地待命。 火龙,很快就灭了。 第二波攻城即将开始,南军士兵以盾为兵器,一步一步往前挺进,然后架上云梯。 这打法与当初昊王攻打莫州城如出一辙。 所不同的 是,在盾牌的后面,定国公竟然安排了五千个弓箭手。更要命的是,他们手中的长箭头上,都裹着熊熊燃烧的油布。 火箭落在城里,灼烧起来,油布的那一点热气弥漫在空气中,有玄铁军避之不及,被火箭射中,瞬间烧成个火人。 那人知道自己活下无妄,一个翻身从城墙上跳下。 角落里,顾长平眼睛里压抑着黑沉沉的痛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姜还是老的辣! 此刻,南军已经开始架长梯。 城墙上,第二波弓箭手已经就位,顾长平大喝一声:“放箭!” “放--” “放--” “放--” 在漫天的箭雨中,战鼓又急促起来,长梯已经架好,攻城的号角已经吹响。 刀山火海中,尸骸叠推成山,血染红了他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这是人间的地狱,所有人都是地狱里的恶鬼。 杀人,或者被杀。 顾长平回首眺望整座封地,大声问道:“东城门如何?” “回先生,安!” “西城门?” “安!” “北城门……” “……” 顾长平握了握身后的剑,再问一遍,“北城门?” “报……回先生,北城门有人攻城。” “什么人?” “蒙古鞑子!” 顾长平眼眸一颤,里面都是惊色! 第六百九十三章 有人通敌卖国 “鞑子竟然也来凑热闹?” 沈长庚气得都快失心疯了,“我X他姥姥的,一帮畜生玩意,他们是算好昊王不在封地才敢这么放肆的吧!” 算好? 鞑子兵如何能算好? 顾长平闭目睁目,睁目闭目,最后狠狠的摇了一下头。 应该不是国公爷做的。 他虽然最想打胜仗,但通外敌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他做不出来。 那么会是谁? “估摸有多少鞑子兵?” “回先生,目前预测有上万,后面有没有援兵,尚未可知。” 顾长平听到这儿,一颗心狂跳起来,“来人!” “在!” 顾长平冷冰冰的眼睛里,不带一丝温度,“告诉章宇,就是战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滴血,也必须把北城门给我守住了!” “是!” …… “报,老将军,封地的北城门出现鞑子兵,约摸一万人,正在攻城。” “什么?” 定国公一瞬间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蒙古鞑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凑热闹? 不对! 不是凑热闹。 鞑子侵犯北府的目的,是为粮食,马匹,还有女人,更何况李君羡在他们心中,无异于战神。 如果是凑热闹的话,他们又如何敢直接攻打昊王封地? 冷汗,顺着定国公头上的盔甲滴落下来。 北府军个个对鞑子深恶痛绝,他们不会自掘坟墓,看来是南军里有人 将攻城的消息透露给了鞑子,想来个前后夹击。 怎可为了胜利而暗通鞑子 这是卖国! 卖国啊! 定国公瞠目欲裂,看向四周的眼神充血而愤怒。 是谁? 是这十万中的哪一个,披着一身人皮,不干人事。 “天助将军也!” 一旁,有年轻的统领异常兴奋道:“将军,此刻加大攻城力度,胜利即可在望。” “将军,再压上两万人吧!” “两万不够,统统压上才行。” “老将军,快拿主意。” “老将军?” 定国公只觉得面前这些围着他的人,面目可憎,耳畔轰鸣的同时,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等大战结束了,我定要找出这个人,大秦的军队里容不下此等吃里爬外的人,早晚会是祸害! 定国公一咬舌尖,痛意传来,立马回神道:“传我令,再压上两万兵,集中火力,攻打南门。” “是!” “老将军,东门,西门是不是也要放些兵力?” 定国冷笑一声,“你指挥,还是我指挥?” 那人神色一讪,再不敢多说半句话。 …… “回先生,南军压上两万兵力攻城,攻势太猛,南城门压力很大。” “我知道了!” 顾长平神色平静的吸了口气,“齐林,拿我的箭来。” 角落里,齐林缩着脑袋跑过来,将身后背的长箭递上,“爷,小心着些。” “要小心什么?” 顾长平俊雅的脸上露出不屑,箭雨中,他飞快的拉起大弓,连射两箭。 第一箭,正中棋竿,将南军的大旗,折成两断。 第二箭,正中一人的脑袋,那人已经顺着云梯爬上来。 最后一箭,顾长平目光远眺,瞬间爆发出骇然的臂力,箭直直飞向定国公。 “老将军,小心。” 话音刚落,那箭“嗖”的一声入地,离定国公的脚,只余六七寸。 定国公身形晃了晃,被一旁的卫统领扶住。 城墙上的玄铁军已经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顾先生,好样的!” “兄弟们,看到没有,南军的旗断了,主帅又是个软脚虾,不祥之兆,啥他个鸟啊!” “杀他娘的!” “杀啊!” “狗日的,来吧,老子和你们拼了!” 刚刚还被动挨打的北军们,像是突然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几个回合,那些已经爬上城墙的南军们,瞬间死的死,伤的伤。 士气,永远是一支军队最强大的武器。 定国公推开卫统领,他看着城墙上的顾长平,无端地生出股战栗。 少有人知道,顾家一脉最厉害的,不是兵法,不是刀法,而是射箭,用的是蒙古箭法。 顾长平竟然学会了八成! “来人,东门,西门各压上一万兵力,攻城!” “是!” 定国公背手交握在身后 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收拢。 射向他的那一箭,已非普通人能做到,顾长平必定动用了周身所有的真气。 这是一招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 不到万不得己的时候,顾家人不会出这一招。 他出这一招,除了鼓舞士气外,还有吸引自己注意力的意思,由此可以推断出,他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南门、北门。 东、西二门-- 弱! “先生,东门被攻!” “……” “先生,北军向西门发动攻势!” “……” 顾长平咬牙平复着喉咙里欲涌上来的血腥,厉声道:“还是那句话,城门破,提头来见!” “是!” …… 灰狼群站在高处,秃鹫呼啸盘旋,沾满血渍和风潮的旗子,在风中颤抖。 章宇将刀撑在地面,手轻轻的摸了一把胸口。 血已经染红了盔甲,皮肉的痛苦,像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灵魂,血来不及吞咽,尽数含在嘴里,冷汗涔涔而下。 整整一天一夜,鞑子兵玩命似的攻城,都打疯了。 他奋力咽下一口血,大声道:“活着的,都来给老子报个数!” “刘二,到!” “董天,到!” “马建,到!” “……” 章宇心里默数着,数到七十三,戛然而止。 操啊! 老子什么时候穷到只剩下七十三条“枪”了? 还有七十三条! 打了一天 一夜竟然还剩下七十三条,先生,瞧见没有,老子不仅用兵得当,还英明神勇。 赶明儿你得在王爷跟前好好说说,怎么着也得让我再官升两级。 许是想得太得意了,胸口一痛,他猛的咳嗽起来,咳烦了,索性嘴一张,吐出一口血。 手背随便一抹,章宇大声道:“兄弟们,我估摸着再歇一刻钟,那些骚鞑子又得攻上来,那啥,有什么遗言只管说,我让小兵都记下来,回头交给王爷。” “章头,我想睡个女人,老子这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摸着,亏呢!” “我家里有老娘,王爷替我养老送终就成。” “我床板下面藏了二十两银子,这些钱给我弟娶媳妇。” “我儿子三岁,媳妇二十整,守不住的,要有好男人,求王爷帮她配一个,别的没啥要求,对我儿子好就成。” “……” “……” “章头,你呢,你有啥话?” 章宇冲地上吐了口浓痰,干裂的嘴角往上一勾: “求老天爷开个恩,下辈子别让我投畜生,还让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还替王爷守城门,打江山!” “不好了,鞑子兵又攻城了!”小兵一声尖叫。 “攻吧,攻吧,章爷爷我还怕了你们不成! 章宇一把刀往胸前一横,威风凛凛的喊道:“兄弟们,随我出城干死他们!” “干--” 第六百九十四章 他们都不是人 夜幕,暗沉。 滔天的喊杀声已经渐弱,顾长平席地而坐,一只胳膊光裸着。 一旁,齐林把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烤,咬咬牙,狠心剜下去。 锋利的小刀深剜进肉里,将里面的断箭像挖萝卜一样,挖出来。 血,飙涌。 顾长平脸色不变,但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 “爷,疼吗?”齐林洒药包扎的动作小心翼翼。 “不疼!” 顾长平手掌轻轻地拍了齐林的肩:“别跟个娘们似的,手脚快点。” “是!” 包扎好,顾长平站起,偏头啐掉了口中的血沫,大声道:“东门,可安?” “回先生,安!” “西门,可安?” “安!” “北门,可安?” “……” “北门,可安?” “……” “北门,可安?” “……” 顾长平眼神一厉,“来人,去看看。” 话音刚落,一个瘦小的,浑身是血的小兵冲过来,“先生,北门安。” 顾长平正欲松出一口气, 只见那小兵眼眶一红,哽咽道:“回先生,北门现在就剩下我一个,请先生再派人马。” 只剩下他一个? 章宇他…… 顾长平心中一痛,痛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扒着城墙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片刻后,他听见自己无比冷静的声音道: “谁来守北城门?” “……” “我再问一遍,谁来守北城门?” “我!” 那小兵上前一步,抬头挺胸道:“请先生给我两千兵,我来守。” “你……” “行吗”两个字刚要说出口,却见那小兵一抹脸,脸上悲意一扫而光,取尔代之的是熊熊升起的杀气。 这杀气,让原本还有些稚嫩的脸,看上去竟十分的惊怖。 顾长平轻轻的笑了下,“你可知道规矩?” 小兵一挺胸,“知道。城在,我活;城破,我死!” 顾长平眼中心疼无法掩饰,也不愿掩饰,他柔声道:“那么,我们活着见!” “我……” “活着见!”顾长平加重了语气。 那小兵张了张口,一跺脚道:“好,活着见!” “来人,分出两千人,随……” 顾长平忽然卡住了,“你叫什么?” “小人叫吕二牛!” “分出两千人,随吕二牛守北城门。” “是!” 顾长平目送吕二牛离去,一扭头,发现齐林惨白着一张脸,眼神愣愣地看着某一处。 “放心,我帮小怿算过命,我死,他都不会死!” “死,死,死!” 齐林突然一脚踢翻木盆,怒道:“爷就不能说些好的,吉利的,中听的。” 顾长平笑了笑,转身走到将士那一处,布置下一 回南军攻城的战术。 齐林看着他微微有些拖滞的腿,一拍额头,心道:我他瞄的一定是鬼上身了,才敢这么跟爷说话,都怪那姓顾的。 …… 姓顾的这会好着呢。 如果用两个字形容,那就是--痛快! 如果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痛快死了! 他带着五百人边打边撤,将一万人远远的引出封地,等南军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军已被引到了拉那湖边。 拉那,是圣女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南军从上到下,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这种不安全感在五百玄铁军排成阵,横刀挡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达到了最强烈。 五百! 一万! 如果不是这五百人脑子有问题的话,那么…… 这应该是玄铁军中最精锐的五百人。 南军料对了。 玄铁军精锐中的精锐,刀法,骑术,布阵……无人能敌。 只见他们两两并排,突然直冲向那万人大军,速度之快,挥刀之猛,根本找不出一个形容词。 “兄弟,我的左边交给你。” “放心,你只要把右边守住了。” “不吹牛,爷爷我能杀五百人。” “他娘的,才五百人,你想寒碜谁?” 说话间,锋利的大刀同时挥出,寒光一闪,五百个脑袋飞向半空。 落下之时,他们的眼睛 还睁得大。大的,似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人首分离。 凄嚎声一片一片响起,南军顿时乱作一团。 这是什么阵法? 为什么那么诡异? 这,这,这要如何还击? 还没轮到他们还击,马背上的顾怿一声令下:“兄弟们,撤。” 玄铁军整齐化一,如风似云般消失。 这就跑了? 要不要去追呢? 追,怕没命; 不追,回去没办法交差。 一万人都擒不住五百人,说出去鬼信? “南军兄弟们,追!” 然而,刚追出不到半里,那五百人忽然调转马头,又两两并排,向着南军挥刀冲过来…… 又有无数的南军倒下,他们有的甚至来不及惨叫便被一刀封喉。 布阵,撤退! 撤退,布阵! 南军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万人大军,变成八千,六千,三千…… 所有人都慌了,乱了,急了,玄铁军真已至这种地步了吗? “儿郎们!” 顾怿大喊一声,“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的玄铁军了!” “好!” 五百人齐声高喝。 月影之下,刀光耀目,战马昂首,那是李君羡花了十多年时间,用尸山血海锤炼出来的钢铁战士! 甚至他们身下的每一匹战马,都是北府最肥沃的草原喂养出来的! 当天光朦朦亮的时候,拉那湖的 湖水已经染成了红色。 仅剩下两千的南军们弃刀跪下,在苟活和战死之间,他们选择了活着。 没有愤怒,悲伤更提不起来。 只想活着! 顾怿就着冰凉的湖水,吃完怀中的两个饼,大步走到五百人中间,“都围过来。” 五百人将嘴里的干粮嚼完,纷纷围上去。 “我出发前,先生暗中交待了一件事,先生说南军敢突然发起进攻,背后必有的所持,所持者,无非就是两广、两湖的那些擒王兵。” 五百人听得连气都不敢用力喘。 “先生说,那些勤王兵连南军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他希望我们解决南军,能想办法把擒王兵拦住几天。” 顾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下面就看你们敢不敢了!” 五百? 二十万? 一旁俘虏们听得都忍不住想笑出声。 痴人说梦话呢! “敢!” 五百人齐声高喊,远山间的回音一遍遍响起。 敢-- 敢-- 敢-- “好样的!” 顾怿大喝,手中的大刀挥向南军的战马,马头应声而落,身子还在不停的抽搐。 余下的马见了,纷纷撒了腿的跑起来。 畜生也要奔命。 “出发!” 五百玄铁军翻身上马,他们谁也没有再看那些俘虏一眼,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天际之间。 第六百九十五章 看你们斗鸡吗 千里之外的官道上,两辆马车飞快的疾驰着。四九城的城门,还有两个时辰不到便要关了。 “阿砚,咱们还有多久到?” “爷,再过一刻钟就到风波亭,要下车歇一会吗?” 靖宝一听风波亭,心里便有了数,从风波亭到城门口,最多大半个时辰。 “不歇,直接走。” 那里是她和顾长平初次见面的地方,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然而,马车驶到风波亭时,还是被逼停了下来。 逼停的人,是钱三一身边的小厮铜板。 铜板指了指不远的亭子,“七爷,人都在呢,等半天了。” 此刻,天色早已暗沉,许是京城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那亭子原本没有灯,因为有人,所以角上挂了一盏灯。 灯不亮,被风吹的东倒西歪,跟鬼火似的,唯有靖宝觉得,这是她这小半年来,见到的最让她暖心的一盏灯。 她撩起衣摆,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我就说,这小子一定会被咱们感动坏的。” 钱三一起身,张开双臂,想给靖七一个大。大的拥抱,却被高美人拽着后背,往后用力一拉。 “滚开!” 想抱咱们的师母,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禽兽不如! 高 美人嘴角一勾,正要冲飞奔而来靖七露出一个自以为最灿烂,最热情的笑容,忽的余光瞥见那马车上又跳下来一人。 那笑,生生的卡在了高美人的脸上。 操! 这禽兽怎么也跟回来了! “美人,三一,我回来了!” 靖宝冲到跟前,兴奋掩都掩不住,“快说,高兴不高兴,开心不开心?想不不想我?” 咦? 怎么没有人理会她。 一抬头,美人怔怔地看着某一处,像被人点了穴似的。 一扭头,钱三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心疼道:“高朝,我这长衫二两银子一件,这才头回穿,你给我赔。” 赔? 高美人看着那慢吞吞走来的人,咬咬牙,骂道:“我赔你个姥姥。” 钱三一勃然变色,“你他娘的……” 靖宝怕这两人打起来,忙打断道:“我陪,我双倍赔。” 这份懂事,让钱三一心狠狠的拧了拧。 还是我家靖七讨人喜欢啊! “咦,陆小爷,你也回京了?” 陆怀奇鼻子呼出一道冷气,冲钱三一笑了笑,“我要不回京,她回得来吗?” 言外之意,靖七能回京,陆小爷我是功臣,还不赶紧的道声谢? “那可真谢谢了!”钱三一陪了个大。大的笑容。 这回 ,轮到高朝鼻子里呼出一道冷气,他拉着一张不太爽的脸,冷若冰霜地对钱三一道:“轮得到你谢吗,二傻子。” 二傻子变了脸色。 这姓高的有神精病吧? 怎么前一刻对他还春风细雨的,后一刻就跟疯狗似的,乱咬人呢? “实在不行,你们俩打一架吧,三一,我们往后让一让。” 靖宝多聪明,明明她刚刚还看到美人冲她温柔的笑来着,多半是为着陆表哥。 钱三一一拍额头,差点忘记这两人是死敌,在金陵府的时候,还干过架来着。 陆怀奇差点没控制住想揍靖宝的冲动,叹道:“小七啊,打架那是野蛮人干的事情。” 高美人讥诮似的笑了笑,“得了吧,野蛮人又不是没干过?” 靖宝:“……” 钱三一:“……” 骂小爷我是野蛮人? 陆怀奇大度的冷笑一声,算了,男人不能和长得像女人的小白脸计较,会拉低做人的档次。 陆怀奇这边静了音,高朝一个人的独角戏也唱不来。 靖宝当和事佬,拉着两人坐下来,“三一,快说说,北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钱三一一脸苦哈哈:“兄弟啊,今时不比往日,现在我和美人两个,跟缩头……” 用乌龟两个字形容自己太难听,钱 三一硬生生拐了个弯,“……鸟,没两样。” 靖宝又问道:“那朝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徐家是个什么情况?” “徐家我们俩去吊唁了,斐二嫂被封了三品夫人,二叔的尸身据说在回来的路上。 钱三一咳嗽一声:“朝廷的状况,我向我爹打听,他不肯说;美人也向他爹娘打听,也都不肯说,估摸着是怕我们闯祸。” 靖宝:“盛二爷呢,为什么不向二爷打听打听?” 盛二两个字一出来,钱三一像是嘴里被人强行塞了块冰,又冷又堵。 “她被下了抚镇一职,如今也只是个平常的锦衣卫。” 三言两语,将事情摸了个大概。 靖宝静默的呆坐了片刻,道:“我们手上的消息太少,太滞后。钱三一?” “说!” “你去见二爷!” 钱三一快疯了,“我,我为什么要见她?” 靖宝看着这人慌乱的神情,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人啊,总是在自己最在意的人面前畏畏缩缩,惧手惧手,生怕被那人小瞧了去。 “你去告诉他,七爷回来了,想见他一面。” “这,这事让小七、小九或者你家阿砚去就成,凭什么要我?” 钱三一心里慌得一匹。 他想见那女人没错,可见了说什么? 做什么? 手怎么摆? 脚怎么摆? 万一被她看出自己暗怀鬼胎怎么办? “行,那我让阿砚去!” 钱三一一听靖七真让阿砚去,本来慌成一团的心,又失落成一团。 瞧你出息的,见见又怎么了,少你一块肉还是怎么的,你不是做梦都想着见她吗? “阿砚刚千山万水的回来,就歇着吧,我委屈一下,去就去!” 阿砚:“……” 钱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人了? 靖宝见钱三一心口不一,也不戳穿他,“陆表哥,你也有事要做?” 陆怀奇嘎崩利落脆:“让我跑跑腿,可以;让我打听朝廷机密,军事机密免谈,我还想多活两年。” “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棺材。” 陆怀奇心脏都要气跳停,“姓高的,有种你再说一遍?” “说你了吗?” 高美人“啪”的一声打开折扇,风度翩翩的摇了几下,冲钱三一一抬下巴,道:“我说他呢,怂叭拉叽的!” 钱三一:“……” 怎么话题又拐到了我身上? 陆怀奇一想到靖七被这么一个东西召进京来,胸口起伏了两下,正要怼回去。 靖宝一拍石桌,怒道:“你们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再斗了?我千里迢迢回来,是看你们两个斗鸡的吗?” 第六百九十六章 你不该回来的 没有人吭声。 连最傲气的高美人都装死垂下了眼睛。 “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还窝里斗,还不一条心,还你扯我后腿,我扯你后腿,那……” 靖宝脸色一哀,“那死局,又如何解得开?” 钱三一:“……” 这小子的口才不是一般二般的好。 高美人:“……” 我的格局,还是小了些。 陆怀奇最见不得靖七这副样子,忙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靖宝感激地看着他,“表哥,你去探探舅舅的口风,看能不能探出些什么来?还有,你明天就去工部述职,顺便也旁敲侧击一下。” 这事不难! 陆怀奇一口应下:“成!” 陆怀奇态度一变,高美人也不作妖,“说吧,我做什么?” “你去徐家一趟,看看青山的母亲和斐二婶。” 靖宝顿了顿道:“尤其是青山的母亲,你多和她说说话,听听她的话音,还有,把你对青山的担忧充分表现出来。” 高朝狐疑道:“你是想打这张亲情牌?” “没错!” 靖宝实话实说:“但诸夫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能在边沙陪着丈夫,就意味着家国天下四个字,国摆在第一。 但我又隐隐抱一些希 望,毕竟青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行,这事交给我。” 话音刚落,阿砚上前一步道:“四位爷,时辰不早,得动身了。” 靖宝没理他,目光斜到亭外边的小七身上,话却是冲着高朝说的:“借你的小七用一用,如何?” 高朝:“尽管用!” 靖宝:“小七,你先进城帮我去打听一个人的近况。” 小七忙躬身道:“七爷报人名。” “秘书台的陆晓晨!” …… 京城的靖府。 管家见七爷突然回来,惊了一跳,忙命人清扫房舍,铺床整被。 就在这时,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靖宝用力搓揉了下脸,疲倦的脸上强撑着挤出一个笑脸。 “没想到钱三一这么快的手脚,二爷,好久不见!” 盛二走到近前,看着靖七爷满头满额的汗,皱眉道:“关钱三一什么事?” 靖宝:“不是他……” “不是!” 盛二冷冷道:“我猜你这几天会进京,就派人在城门口盯着。” 靖宝这才明白过来,盛二是自己找上门的。 “二爷,快请书房说话。” 盛二随靖宝入了书房,不等热茶端来便开口道:“南军和北军已 经打起来了,七爷知道不知道这事?” 靖宝神经敏锐一跳,想着那噩梦,脸色惨白的摇摇头。 “如今京里外松内紧。” 盛二欲言又止,靖宝忙道:“我不是外人,二爷请直说。” “七爷入京的目的,我多少知道一些,只是想劝一句,万事小心。别说是和顾长平有点关系的人,便是没关系的,锦衣卫都在严查。” 盛二沉下一口气,“皇陵那头已经被监视起来了;钱三一的父亲钱侍郎在户部已经被架空,每日上衙下衙就是为了点个卯;你舅舅宣平侯也是如此。” 书房里那么安静,靖宝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一下,又一下。 原来,不是长公主夫妇、钱侍郎怕儿子闯祸,而是他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不好! 靖宝突然脊背发凉,“阿砚!” 阿砚推门进来,“爷?” “快去通知高朝、陆怀奇,让他们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去徐家,不要乱打听。” “是!” 盛二一听这话,不知道是惊叹,还是佩服。 七爷入京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不仅与那高、钱二人见了面,还将事情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这手脚忒快! “二 爷!” 靖宝走到盛二面前,真心诚意道:“多谢二爷提点,这恩记在我心上。只是还想劳烦二爷再多提点一两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能做什么?” 盛二缓缓道:“不是我危言耸听,最好什么都不要做,保全实力,还有,你不该回来的。” “我……” 靖宝看向盛二的眼神露出些隐隐的伤感。 “的确是不该回来,这京里危机四伏,弄不好连自己都会折进去。可是……”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人活一世,总有那么几个是自己在意的人,什么都不做,这里过意不去。” 盛二眼角“突突”地跳起来。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明明可以置身其外,还为什么非要冒险走这一趟。 因为她们是同类。 一样重情重义; 一样的孤勇和一往无前。 “能被七爷在意的人,可真是幸福。”她由衷道。 靖宝摇摇头。 “其实是我的幸运,来这个世界能遇到他们,否则,这一辈子活得该多寂寞啊!” …… 千里之外。 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地上。 顾长平看着单架上吕二牛睁着大。大的眼睛,心里不知道是悲,还是痛。 这个身材瘦小的小兵, 没学会章宇的混蛋,倒学了他如何送死。 他命人把城门一关,带着余下的残兵,冲向鞑子…… 三十二刀,每一刀都深可见骨。 他蹲下去,想掩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一掩,睁着。 再掩,依旧睁着。 顾长平低下头,在吕二牛的耳边低声道:“北城门好好的,没破。” 那双眼,终于阖上! 顾长平起身,抬头,环视…… 张玉,光裸着上身正在包扎,胸口的当心一箭在一刻钟前被拔出,那汉子死死咬着牙关,恁是一声不吭。 潭渊,一身伤已数不清,脱下的战袍早已被血浸湿。 再远处…… 断胳膊的,断腿的,被削了半点脸的…… 顾长平已不忍心再看。 城守五天半,三万多北府军,还只剩下一万,夕阳如血,风沙吹过一遍又一遍,却吹不散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 但他依旧得问,“北城门,谁来守?” “我来!” “我来!” “我来!” “我来!” 无数将士围过来,顾长平一个个望过去,眼眶慢慢热了。 “先生,李娘娘到!” 顾长平微一惊,扭头,李敏智一袭戎装走来,她身后跟着数百宫女和太监。 “先生?” 第六百九十七章 总要有人活着 头发高高挽起李敏智,脸上有着与往日不同的神情,“请先生给我们安排任务。” 顾长平:“你们能做什么?” 李敏智:“我能包扎!” “奴婢会几分拳脚功夫。” “奴才能射箭!” “奴才脚程快,能背伤兵。” “奴婢会缝衣服……” “老奴这辈子只会伺候人,手上有几分劲儿,能帮忙顶着城门。” “奴婢……” 所有正在休整的北府军们纷纷站了起来。 他们看着这些细皮嫩/肉的宫女太监们,忽然觉得用命守卫着的这座城池,是有温度的。 与此同时,一阵巨大的,足以掀翻一切悲伤、痛苦的喜悦,向顾长平袭来。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他祖父与叔父。 在他们漫长的金戈铁马生涯中,在数不清的攻城,守城的危急时刻,他们也一定有过这样的喜悦吧; 他想到了顾太后,在她与先帝二、三十年母子情份中,也应该有过彼此真心相待的喜悦吧; 还有那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呱呱落地的那刻,她一定也是喜悦的。 顾长平慢慢直起身子,深吸口气后大声道:“这座封地,我们已经守了整整五天,再守三天,就能等来昊王和援军。张玉!” “末将在!” “给你一千人,西城门可守?” “必守!” “谭渊?” “末将在!” “一千人,东门可守?” “死守!” “赵静好!” “末将在!” “北城门,你来守!” “老子守得住!” 顾长平转身看向李敏智,“这些伤兵,残兵交给你,替我照顾好他们。还有,立刻组织人准备热饭热菜,最多一个时辰,南军一定攻城。” 李敏智用力点了点头,“是,先生!” “还有!” 顾长平突然低下头,用只有李敏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一旦南军和鞑子兵杀进宫院,你替我杀了王妃和那些女人,包括……你自己。” 李敏智心口蓦然一紧。 对于漂亮的女人来说,死,是最简单痛快的方式;落入敌手……那便是到死都不能挣脱的侮辱。 顾长平直起身子,厉声道:“能不能做到?” 李敏智微一迟疑,颤着声道:“先生,能!” 顾长平轻轻笑了,“兄弟们,还有一个时辰,好好吃饭,好好养精蓄锐,好好给老子活着!” “是!” “是!” “是!” 呐喊声中,顾长平一瘸一拐的走出所有人的视线。 他太累了。 五天五夜,只有在停战的时候,他才能闭一闭眼,可梦里,都是无尽的杀戮,还有那个牵着他心的人儿。 屋里,一灯如豆。 沈长庚面无 表情的端坐着,手边有两个包袱。 这是顾长平逼着他收拾的,他的理由很充分--长庚,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活着。 见顾长平走进来,他蹭的站起,“外面怎么样?” “嘘,别说话!” 顾长平坐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在书案前坐下,“等一下再说。” 他铺开纸,提笔,沾足了墨水,才发现不知道要写什么? 重活一世,还是走到了生与死的交叉口,那丫头怎么办? 笔尖上的墨汁掉了一滴下来,顾长平索性把笔一扔。 “不写了,你替我带个口讯给她,就说……就说……对不起。” “就这三个字?”沈长庚眼珠子都惊得要掉出来。 “就这三个字,她会明白的!” 顾长平站起来,笑容暖暖的,“准备出发吧,我让人送你们走!” 沈长庚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顾长平,让我留下来,行不行?” “不行!” 顾长平口气前所未有的坚决,“你必须给我把这话带到。” “姓顾的,你他娘的……” “长庚,算我求你!” 沈长庚哑炮。 这人看着一派温和,其实高傲都融进了骨血里,什么时候求过人? 沈长庚看着他凹陷的眼眶,心疼的一塌糊涂:“嗯!” 顾长平始终绷着的身体在听到这声“嗯”后,才算松弛下来 ,他扭头,冲外门外喊道:“齐林!” “……” “齐林?” “……” “最后再喊你一遍,你若再躲着不出来……” “爷,我不走!” 齐林从暗处走出来,两个眼睛红红的,“我死都不会走的,你省省吧!” “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爷!” 齐林扑通跪下,大声怒吼道:“哪有主子守城,小厮偷偷溜了的,没这个道理,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我说的话,就是道理!” 顾长平声音并不高昂,相反很平静,“你若心里还有我这个主子,就乖乖跟着沈先生走,否则我们主仆情份到此为止。” 齐林死死的看着顾长平,脸色白得骇人。 半晌,他伏在地上用力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抹了一把泪,冲沈长庚道:“沈先生,我们走。” 门轻轻合上。 终于清静了! 顾长平看看时辰,又在书案前坐下,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还有些时间,可以容他细细回味与那丫头这辈子头一次相见时的情景。 是去私见十二郎的路上。 是在风波亭。 她趴在马车里,阿蛮那丫头坐在她身上,帘子掀起的瞬间,那双透着惊慌和恐惧的眼睛向他看过来。 无人知道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 “咚咚咚!” 战鼓声响,顾长 平猛的睁开眼睛,抄起长剑,毅然决然的走出房门。 “先生,所有南军和鞑子兵都扑上来了!” “先生,他们在用木柱撞门。” “先生,门撑不住了。” 顾长平拔出长剑,眼睛亮得瘆人,“所有人准备出城迎敌。” “是--” “咚!” “咚!” “咚!” “轰隆隆……” 古老而斑驳的南城门,轰的一声倒塌,南军蜂拥进来,如潮水一般。 “东城门破!” “西城门破!” “北城门破!” “南城门破!” 七百将士冲出城门,与南军厮杀在一起。 杀声,让整个大地都在颤抖,不断的有人倒下,倒下,再倒下……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脚上传来,顾长平的残脚被一刀刺中,他身子一哆嗦,人倒下去。 地上流的血,还是热的。 那么的热! 遍地都是! 顾长平咬住牙,想撑着站起来,可脚上的疼格外剧烈,他甚至不能挪动一步。 一抬头,却见七八个南军向他挥刀杀过来。 重活一世,还落得个惨死,可有悔的? 无悔! 可有舍不得的? 有! “阿宝!” 一丝轻喃从他干裂的唇畔溢出,他挥刀横向自己的脖子,“来生再……” “顾长平,你他娘的敢?” 一个几欲疯狂的声音,如裂雷般炸了下来。 第六百九十八章 昊王提前回来 密道的尽头。 玄铁军冲沈长庚抱了抱拳,道:“沈先生,翻过这两个山头,再往西走三天,就能一直走到幽州府,到那里,你们就安全了。” “小兄弟辛苦!”沈长庚抱了抱拳。 “一路顺风。” 沈长庚看着那人背影,突然开口道:“齐林,你睡过女人没有?” 齐林:“……” 沈长庚:“你吃过宫里的八十八道御品没有?” 齐林:“……” 沈长庚:“你穿过一根金线就好几两银子的衣裳没有?” 齐林一脸不耐烦,“沈先生,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苍天啊! 大地啊! 沈长庚一脸唾弃地看着他。 这小子怎么能笨成这样,一点都领悟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呢? “没有那个人,女人再美,山珍海味吃遍,绫罗绸缎穿尽,又有什么意思呢?” 齐林的眼睛蓦的睁大一圈,“沈,沈先生……” “要是有封信,我也就认了,信往那人怀里一扔,我扭头就走,眼不见为净。 沈长庚一本正经的开始胡说八道:“偏偏只是让我传个话,特么的还只有三个字,你说,你主子损不损?” 齐林:“……” 齐林眼珠一转,点头 如捣蒜:“损,太损了!” 孺子可教也! 沈长庚满意地拍拍他的肩,“所以,我们对付损人的办法,就是完全不能听他的。这话,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 沈长庚摸摸下巴好几天没刮的胡茬,笑眯眯道:“那还等什么?” 齐林简直激动疯了,把沈长庚肩上的包袱一把抢过来,“沈先生,快点,再迟了就来不及。” 送死都送得这么积极? 沈长庚哈哈一笑。 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子还是蛮可爱的? …… 两人顺着暗道进入城里,在成堆的尸体中捡了两把长剑。 试一试,还挺趁手! 他娘的,要死也得先弄几个鞑子做垫背,否则死不瞑目。 沈长庚:“走,先去北城门。” 齐林把沈长庚往后一拨,“先生走在我后面,万一……” “怎么着,看不起人?” “敬老爱幼!” 送死还能送出个敬老爱幼来? 沈长庚开心得哈哈大笑,黄泉路上有这傻小子陪着,不闷! 两人飞快的走到北城门。 北城门大开,门口的尸体堆积成山,血流成河,沈长庚老泪纵横,“完了,城破了!” “沈先生,别哭啊,走,杀鞑子去。 ” 就在这时,一个北府小兵疯了似的跑过来,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 “小兄弟!” 齐林一把拽住他,“守城的人呢,难不成都死光了?” “呸呸呸!” 小兵冲齐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能不能说点好话,还先生身边的人呢,嘴怎么这么损呢?” 齐林:“……” 齐林忙问道:“那……城里的人呢?” “打仗啊!” 小兵一脸鄙夷道:“难不成跟你们似的,闲得没事在这里瞎转悠?” 齐林:“你们在哪里打?鞑子呢?” 小兄弟:“鞑子被凌将军打出城了,凌将军一来,那帮畜生直接傻眼,逃得鬼哭狼嚎的!” 凌巍? 齐林二话不说,甩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操! 真疼,不是梦! “你,你是说王爷搬救兵回来了?” “那不废话吗?” 小兵嫌弃地看着这人,“别耽误爷爷我杀鞑子,日他姥姥的,敢趁着我家王爷不在就偷袭,看爷爷怎么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齐林怔怔的扭过头,一把揪住沈长庚的胳膊,“沈先生,爷有救了,爷不用死了,咱们也不用死了,哇……” 哭,哭,就知道哭! 这孙子,能不能有点出息? 有什么东西顺着沈长庚的脸往下流,一抹,是泪。 沈长庚死鸭子嘴硬,心想:我这是喜极而泣,不是哭,绝对不是! …… 喜极而泣的还有顾长平。 他看着李君羡那满面风霜,一下子老了十来岁的脸,忽的眼泪就流下来。 六天半,十二仅仅用了六天半的时间,就从甘州赶回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马不停蹄地奔命罢! 想着自己再迟片刻,就再也见不到这小子,李君羡忽的甩手,用力的抽了顾长平一巴掌,怒吼道: “你能不能对本王有点信心,啊?” 血顺着顾长平的嘴角流下来,李君羡眼眶一热,咬牙道:“来人,去把那姓祁的神医绑过来,我兄弟要少一根汗毛,我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长白山上,正在采药的祁老头忽然连打三个喷嚏:哟,谁这么想念本神医啊! “慢着,你带了多少兵回来?”顾长平伸手拦住。 “多少?” 李君羡嘴角一勾,眼中淬着冷光:“精骑一万先到,后面还有大军,本王去也,你等着我的好消息!” 他得意的咧嘴一笑,翻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冲入城外的厮杀中。 “王爷来了!” “替战死的兄弟们报仇啊!” “北府有救了!” “冲啊!” 顾长平慢慢走上城墙,城墙上已空无一人。 举目远眺。 滚滚风尘中,两军正在殊死搏命,银甲染成血甲,血甲轰然倒下,循环往复,无止无尽。 顾长平一眨不眨地看着,狼狈的脸上有寂寥凄凉的神情。 江山如画,权力如山,令多少英雄豪杰为之搏命。 又有谁知道,在这条血路上,曾有叫章宇,叫刘二,叫董天,叫马建,叫吕二牛……的儿郎们永远的长眠在这场战役中。 顾长平想着吕二牛那双死死不肯瞑目的眼睛,目光中有着无法控制的痛意。 如果那个叫徐青山的年轻人,也如这般倒在他面前…… 他不允许! …… 南军指挥营,不断传来前方的战事。 “老将军,不好了,昊王带着一万骑兵杀了回来。” “老将军,刚刚探子来报,甘州府的大军正在赶来的半路上,由肃王亲自领兵,他反了!” “老将军,鞑子兵见势不好,已经撤退!” 定国公脸上的血色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惨白如纸。 他深吸一口气道:“两湖、两广擒王的二十万大军,现在何处?” 第六百九十九章 当头一盆冷水 在何处? 在何处? 连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卫统领神色铁青的摇摇头,如果不是那封密信真实存在,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老将军,已经派了两拨探子过去,都说没见到大军。” 定国公怔了一下。 连续攻城都没攻下来,南军无论身体还是精神,早已经疲惫不堪。 这一次,他压上了所有的人,本想破釜沉舟,却不曾想,李君羡竟然提前到了。 人怎么能那么快,定国公简直匪夷所思。 如果二十万大军能赶来,他还有再战的机会;如果赶不来,那么这仗…… “报……南门攻城士兵损失惨重!” “报……西门攻城士兵压不住了。” 定国公的身形瞬间委顿下去,嘴里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涌上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怒得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啊! “老将军,老将军!” 一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你是……” “老将军,小的是五天前奉命去追赶玄铁军的士兵。” 定国公脸色瞬间裂开,一把揪起那人,声音近乎咆哮道:“说,你们去了哪里?人呢,其他人呢?” “老将军,我们被 引到那拉湖,都死了,统统战死了,只剩下不到二百人,小的脚程快,先跑回来报讯。” 卫统领怒道:“ 怎么就只剩二百人,玄铁军呢,死伤多少?” 那士兵羞愧低下了头:“玄铁军五百人,无人死伤。” “什么?” 定国公面皮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跳起,半晌,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来! “老将军!” “老将军!” “退下!” 定国公挥开一双双欲搀扶的手,他闭了闭眼睛,用极度嘶哑难听的声音道: “传我的令,撤兵,退守真定府。” “是!” …… 天地终于归于平静。 顾长平在这份平静中,倒头就睡,这一觉只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颠倒。 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便是下意识的喊了一句齐林。 门,吱呀一声打开,齐林端着药进来。 顾长平眼睛一睁,猛的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已被包扎好,衣服都换了干净的。 “你……” 齐林十分胆肥的“哼”了一声,“虽说爷说的话,就是道理,可道理不能替爷换衣端药,还得我来。” 顾长平被这一句气得伤口疼。 这小子是在耿耿于怀自己把他送走。 “沈长庚呢 ?” “哟,想起我了!” 窗户边,背手而立的沈长庚留给顾长平一个桀骜的背影。 “只能同生,不能共死的人,我在思考要不要和他划清界限,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顾长平:“你随意!” 片刻后,沈长庚气鼓鼓摔门而出,走到院门口,又恨恨回道:“姓顾的,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牲口。” 顾长平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笑笑不置一词,自己拿过药,一口气喝完后,问道:“昊王在何处?” 齐林见沈先生都被爷气走,哪里还敢放肆,忙道:“在书房和肃王议事。” “后院李娘娘她们有没有事?” “回爷,鞑子没冲到后院,都活着。” “替我更衣。” “爷去哪里?” “昊王书房。” “爷快歇着!” 齐林忙道:“王爷有交待,爷若有事,叫他一声便成,太医说了,爷的脚又伤着了,这几天都不能下地,再调养不好,可就真瘸了。” …… 一轮下弦月挂在夜空。 李君羡素袍走入房中,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肃王李君生。 肃王今年四十有五,身形半点没有发福,反而有种虎虎生威之势,一双虎目中都是精光。 “顾长平 ,我最好的兄弟;子怀,这便是我二哥,肃王。” 顾长平欲起身行礼,却听肃王冷冷道:“听说,是你提议小十二动我的主意?” 顾长平眉锋一压,坦率道:“的确是我。” 肃王冷笑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不大,岂能帮着十二一道造反!” 顾长平不慌不忙道:“倒是王爷,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还耿耿于怀?难不成心里还有不甘?” 肃王一噎。 “王爷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做聪明事,说聪明话。十二若有事,下一个便是您,逃不掉,也别想逃。” 顾长平说话素来温和,但此刻字里行间尽是暗潮汹涌,半点情面都没留。 “您若真是一腔忠君爱国,就算刀架在您脖子上,十二又能奈你如何。王爷,心动之,身则不远;身已动,那便即来之,则安之,您说是也不是?” 肃王扭头看着李君羡:“你不曾说过,他是这般伶牙俐齿之人?” 李君羡摸摸鼻子,“得看人,得分事,有时候他脾气来了,连我都怼。” 我有吗? 顾长平冷冷的剜了李君羡一眼,忽然话音一拐。 “闲话留待以后再说,只说眼前的仗,需乘胜追击才行,五百人 拦不住那二十万大军几天的,我还想我家小怿活着。” 李君羡大惊,“你是说顾怿他……” 顾长平点点头,“大军未到,看来他拦得很好。” “漂亮!” 李君羡激动的一拍茶几,茶碗应声而倒,水流一地,李君羡眼风都没瞄过去,附在肃王耳边低语了几句。 肃王直直看着顾长平,心中的震惊难以用言语形容。 顾长平被他毫不遮掩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眉头微皱了一下,又极快的舒展开来。 “我派出的是玄铁兵精锐中的精锐,说到底,还是他们厉害。” 肃王见他竟然半点都不居功,双眸又深了几分。 李君羡已经瞧出顾长平有几分不自在,忙起身道:“二哥,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回去商量如何攻城。” 肃王没理会他,反而在炕边一屁股坐下来,“顾长平,如何攻城,你说来听听?” 顾长平挑眉:“王爷想听?” 肃王:“想!” 顾长平:“拦住二十万大军北下的进程,真定府便是一座孤城。” 肃王眼前一亮,“那还不简单,小十二去拦大军,我来攻城,三天,必能拿下。” “十天都未必!” 顾长平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去 第七百章 敢不敢打个赌 顾长平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去,泼得肃王怒气隐隐。 定国公总共就十万人,这一仗折损至少一大半,他的三万大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怕他个鸟! “顾长平,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本王三天拿不下真定府……” 肃王指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它就归你。” 顾长平冷笑一声道:“我只能说,这扳指归定我了!” 肃王蹭的站起来,甩袖而去的同时,他咬牙扔下一句话:“简直狂妄之极!” “你如何说动他的?” “你对他用激将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李君羡笑笑道:“如你所说,他有这个心,但一直在暗中观望,我绑了他儿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我猜叶锋大败后,他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轮到顾长平回答时,他言简意赅,“激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三天真是攻不下城。” 李君羡沉默片刻,道:“那咱们就看看定国公如何守城?也看看这肃王如何用兵。” “十二!” 顾长平手压了压鼻梁,“我心里很想见国公爷一面。” 李君羡知道是为了他的学生徐青山,皱眉道:“只怕他未必肯见你!” “不试一试又如何知道!” 顾 长平声音嘶哑,“这次南军中必有人通敌卖国,鞑子才会出现的恰到好处,徐家人最恨通敌卖国,我总在想,这会不会是个契机。” 李君羡:“可以试一试,只是他未必会听。” 顾长平:“如果我拿出徐评的死呢?” 李君羡心微微一跳,“也许有一两分的生机。” “我也是这么觉得!十二,还有一事。” “你说!” “那些死了的将士,好生安葬,家中父母妻儿也需妥善安置,封地能守住,他们立头功。” 李君羡想着爱将章宇,心中一痛,“放心,我不会亏待他们任何一个人。” “若想拦住大军,最好今晚就出发,你不必亲自去,交给凌巍。” “不谋而合。” …… 天蒙蒙亮时,凌巍带着五千玄铁兵,一万北军绕道雄县,直奔南边而去。 与此同时,一骑飞马带着肃王的亲笔信,直奔向已在半路上的甘州大军。 两天后。 肃王的三万大军兵临莫州城下,发起了第一次攻城。 南城门自古以来,是为将者放置兵力最多的地方,他来了个反其道而行,集中火力攻打北门。 以为能剑走偏锋时,不料北门的守军异常凶悍,短短半个时辰,竟折损了他三千兵力。 肃王的脸顿时便 绿了。 此刻他才发现,定国公老奸巨猾的猜到了他的排兵布阵。 翌日再攻。 这一次,弃北门,攻南门,同时东西二门为辅。 哪知,定国公命人连夜在莫州四个城门前挖了四条又深又宽的沟渠,上面盖上以假乱真的青草皮。 千军万马压近时,只见几百匹马齐齐跌落进沟渠里。 正所谓礼尚往来,此计是仿效顾长平当日守城时用的“射马”一计,更要命的是,沟渠里还放了火药。 轰燃声响起,整个北府都地动山摇。 这第二次进攻,连城门都没有摸到,迅速戛然而止,肃王李君成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太轻敌了。 第三日,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再次发起进攻时,肃王突然命士兵们原地整休。 他独自走到顾长平房里,拿下拇指上的扳指,往几上一放:“本王输了。” “三日未到,王爷为何提前认输?” “输就输,哪有那么多的为何?” 肃王神色一冷,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身后的人道:“王爷是爱兵,不想让他们白白送死,所以才会认输?” 肃王转身,目光如寒冰般看着床上的年轻人。 这小子真是太聪明。 “换了我和十二领兵,一样做不到。” 顾长平淡淡一笑:“并非王爷 不行,而是徐家守了几辈子的城,都守成了精,更何况甘州到北府需奔波数天,累兵不战。” 肃王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这扳指价值连城……” 顾长平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瞧了几遍,抬头又道:“我想用它求王爷做件事。” 有点意思? 肃王十分的好奇顾长平想让他做什么。 “说来听听!” “真定府应该有王爷安插的探子,王爷能否想办法帮我带个口讯给定国公。” 肃王震惊的不是他要带什么口讯给定国公,而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真定府有探子?” “真定府与十二封地,与王爷您的甘州府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如此重要的地方,王爷不会不安插人。” “既然三足鼎立,那么小十二也应该有人,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想告诉王爷,我们是同盟,是伙伴,而不是对手!” 他娘的! 肃王在心里咒骂了一声! 这小子不仅仅聪明,更会说话和拉拢人心,几句话一说,几件事一做,搞得我都想和他称兄道弟。 “你为什么要带口讯给定国公?” “约他见面。” “然后呢?” 顾长平轻轻的吐出两个字:“劝降!” …… “老将军,四门已经换防,巡夜士兵全部到岗 。” “老将军,城门外四个暗哨,共有三十六名精兵,分四班,已经上夜。” “很好,都下去吧。” “是!” 定国公由下人侍候着卸去盔甲,换上旧袍,正欲睡下,想到北府军这两日围而不攻,总觉得不放心,悄悄带着贴身侍卫李小亮去巡城。 刚巡完南城门,副将卫统领匆匆而来。 “老将军,老将军,大军传来消息,他们在渭河以南先遇到暴雨,再遇到北府军。” “现在如何?” “现在他们已过渭河两天,但又遇到了昊王的两万大军,正在开打。” 卫统领愁眉道:“领兵的是不死将军凌巍,胜负难料,就算能指望,只怕也要多等些时日了。” 定国公的脸上,并无太多变化,他早已料到李君羡会派人去阻拦大军。 “凌巍领兵,只怕不是多等几日的问题。” 卫统领神色大变:“老将军,那怎么办,真定府成孤城了!” 定国公看他一眼,冷静道:“不必害怕,我已经给皇上送去战报,不日怕还会有援军到,只要我们守住真定城,就能将昊王挡在南下的路上。” “能守住吗?” “有我在,必能!” 话音刚落,定国公身后的李小亮忽然一声暴呵:“什么人,出来!” 第七百零一章 那一箭我射的 城墙的角落里,男人抖抖缩缩走出来。 李小亮上前一把将人揪住,拖到定国公面前,“国公爷,这人鬼鬼祟祟在偷听,八成是北府的探子。” “不是,我不是!” 男人连连摆手,从怀里掏出个纸条递过去。 “刚刚有人硬塞进我手里的,还说……还说如果不送到老将军手里,脑袋保不住。” 定国公接过,手一抖开,脸色瞬间变了。 卫统领察觉,眼神瞄过去,借着头顶一抹亮光,见那纸上用小楷写着一行字: 南军中有人通敌叛国,想知道是谁,明日午时,雄县城外,恶魔之眼见--顾长平! “老将军,不能去,这是顾长平的计谋!” 定国公把纸条一捏,冷冷看着那男人,命令道:“卫统领,审一审他!” “老将军……” “我自有主张。” …… 回到房中,手一松,那已皱成一团的纸,落在桌上。 定国公目光死死的盯着那纸,一动不动,面色如白日见鬼那样,难看无比。 那年他和三弟守边沙,三弟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有天夜里胡兵突然袭击,兄弟二人兵分两路迎敌。 三弟身边跟随的都是旧部,旧部中有一人,将三弟的行进路线卖给了胡兵,卖了五千两银子。 胡兵设下埋伏,三弟在那一役中箭身亡。 所以,他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通敌卖国之人,恨不能将他们抽筋扒皮。 定国公突然转身,走到书案前,摊开地图。 雄县城外,恶魔之眼……竟然在雄县府和真定府的中间,不偏不倚。 去? 还是不去? 定国公在书案前坐下来,这一夜,书房的灯点至天亮。 …… 所谓恶魔之眼,其实就是草地上的一个浅湖,那湖的水是青黑色的,当地人便称它为恶魔之眼。 午时,日头正盛。 “爷,定国公会来吗?” “不知道!” “那……咱们有危险吗?” “不知道!” “那爷知道什么?” “你话太多!” “……” 过了一个时辰。 “爷,他不会来了吧!” “未必!” “什么未必,爷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再等下去日头该落了!” “不仅话多,还没耐心,要考虑换个小厮了。” “……”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忽然传来马蹄声,顾长平轻笑了下:“来了!” 定国公的确来了,身后跟着近百名侍卫。 他翻身下马,目光往湖那边一扫,见顾长平只带了一名小厮,不由冷笑。 “你胆子果然很大,也不怕我此刻就 将你杀了?” “那年徐青山被朴真人设计,国公爷二话不说,直奔我顾府而来,那份信任,我至今记得。” 顾长平笑道:“国公爷不是那样的人。” 定国公见他说起往事,脸又阴沉了几分,高喊道:“说吧,通敌叛国者,是谁?” “有些话,我只能与国公爷一人说!” 顾长平一撩衣衫,大步走进湖中,那湖水极浅,刚没过小腿肚,顾长平走到湖的中央,便停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既然来了,定国公还会怕吗? 他也走到湖中,与顾长平面对面,冷冷道:“说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 定国公面皮一抖,怒意正要浮在脸上时,只听顾长平又道: “我想与国公爷见一面,说一些话,想了许久,除了用这个引你上钩,好像也再无别的办法。” “我与你无话可说!”定国公欲转身就走。 “徐青山是你的孙子,也是我的弟子!” 每个字都很柔和,但定国公所有的动作,却一下子僵住了,死死的看着顾长平。 “你想做什么?” 他眼中有着浓浓的戒备,整个人绷得像一只拉紧的弓。 “如今的局势,国公爷很清楚了,二十万大军是临时组织起来的,人虽多,却不成 气候。” 顾长平声音平静,“徐家虽说擅守,但莫州已是一座孤城,国公爷能守十天,能守一个月,能一直守下去吗?” “所以,你是来劝降的?” “我不来劝降,国公爷忠君爱国,绝不可能降,我只想问国公爷一件事,当日城墙上,射杀徐大将军的,果真是北军吗?” “不是北军,难道还有别人。” “有别人!” 三个字,让定国公瞳孔一缩。 “谁?” “那役过后,我让人问过所有参战的士兵,没有一人射出那箭。” “只怕有人撒谎吧!” “射杀大将军这么大的功劳,谁想瞒着,谁不想论功行赏,所以他们不会撒谎。” 顾长平一字一句:“所以那个人,隐在你们南军中间。” “笑话,谁敢?” “旁人自然不敢,但这天底下有一人敢。” “顾长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定国公勃然大怒。 “非常知道!” “你如何确定?” “因为那一箭射出之时,我就在大将军的面前,他心有松动。” 定国公面色剧变。 半晌后,他冷冷道:“即然如此,那便是他的命,怨不得别人。” “老侯爷,不寒心吗?你们父子在战场上搏命,冷箭在背后射出,将 军百战死,不当如此死!” 顾长平:“这一次是徐评,下一次会是谁?这一箭背后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问题,国公爷认真想过没有?” 定国公沉默着,脸上透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 这神情与当日徐评脸上的神情有几分相似,但顾长平没注意的是,国公爷的眼底闪过一抹冷嘲。 “顾长平,你是做文官的,文官中有一句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定国公嘴角勾起,“就算下一个死的人是我,我还是那句话,都是命。” “什么是命?” 顾长平深邃的眉眼一下子扬起来,让那张英俊儒雅的脸,看上去有几分肃杀。 “忠君是命,为国战死是命,被君疑心,被君射杀也是命吗?如果是这样,那徐家人的命,可真轻贱啊!” “顾!长!平!” “国公爷舍得,大将军的妻子舍不舍得?他们的儿女舍不舍得?徐青山舍不舍得?” 顾长平因为愤激,浓密的睫毛不停的颤栗,“敢问国公爷,有一天,这个命会不会落到你最爱的孙子徐青山身上?” 定国公看着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低声道:“如果说,那一箭是我命人射出去的呢?” “……” 顾长平瞳孔刹那间剧烈收缩。 第七百零二章 将军宁死不降 “那一箭是我命人射出去的,我亲手杀了我的儿子。” 定国公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痛。 “如果不是你说动他降,他不会死在我手里,他的归宿是战死,这也是我的归宿。” 顾长平额头的青筋都跳起来,“国公爷,虎毒尚不食子啊!” 定国公看着顾长平,眼里有怨毒,声音也嘶哑难听,“徐家可以出英雄,也可以不出英雄,但绝对不能出降将。” 都说知子莫若父。 温柔乡里、富贵屋中长大的孩子,哪怕他心里再想做个将军,临到头来,总有太多割舍不下的东西。 人有了牵挂,就等于有了软肋,而软肋这东西,徐二爷可以有,徐将军不行。 所以,在出发前,他就将自己的亲信埋进了南军中。 “你为了面子,为了满门荣华,宁肯杀了他,也不能让他活着。” “战场无父子,情场无兄弟,他必须死。” 顾长平心里顿时升起极端荒谬的感觉,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说出口? “徐家今日的荣光,是几代人前赴后继用命拼出来的,我不容任何人破坏他,徐评不行,徐青山不行,我也不行。” 定国公面沉似水。 “人到了高位,只有拼死站住,站稳。跌落下来的后果,你顾家便是前车之鉴。旁人都不说,我只说尸身挂在城墙上的那位……” 定国公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倘若顾家还在,她如何能落得如此下场?她应该是这世间最高高在上的女子。” 顾长平心口一震,竟无言以对。 “你跟着昊王造反,多半为顾家。可顾家在你呱呱落地便亡了,祖先的那些痛,那些伤,你根本没有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为什么你宁可不要脑袋,也要造反?” 定国公同情地看着他,目光依旧冰冷。 “那是因为你身上的每一根血管,流的是顾家的血,顾家人有野心,有血性,这是你的根,你的本。 而徐家根本是忠孝,是铮铮铁骨,是宁折不屈。 我徐氏一族,谁人无妻儿父母,无兄弟姊妹?徐评若降,终有一天城墙上挂着的,会是徐家的女人。” 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每个字连起来,竟都是正理。 顾长平看着眼前的人,感觉像是隔了天上地下的一条鸿沟,自己这一趟,也许不该来。 “刚刚你问我,如果有一天,这命落在徐青山头上会如何?我告诉你,徐家供养他二十年,锦衣玉食,高高在上。这世上,哪有不付出,就能白白得到的东西。” 定国公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森然的,凉薄的笑,“如果这是命,他就该受着,也只能受着,因为他姓徐。” “那么!” 顾长平突然开口,“你可曾问过他愿意不愿意?” 定国公一怔。 “他愿意不愿意生在你们徐家? 愿意不愿意从小无父无母? 愿意不愿意 受你们白白供养? 愿意不愿意为了这份荣光,牺牲他的二叔? 愿意不愿意,牺牲抚育他长大的祖父? 愿意不愿意,最后还要牺牲他自己。” 定国公愕然不能回答。 顾长平往前进了一步,逼视着定国公的眼睛。 “皇帝用你和徐评的血,来磨徐青山这一把剑,他是为了江山;你甘愿这么做,你是为了徐家。那么徐青山呢? 顾长平将嘴唇凑近他的耳边。 “都道将军无心。将军真无心吗,不是的,心都被你们硬生生逼死了,剜掉了,他该多疼啊!” 定国公冷笑道:“你不必再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顾长平眼底流出彻底的嘲讽,心里替徐青山感觉到阵阵难过。 所谓亲情,不过如此。 “老将军,如果你执意那么做,我成全你!” 顾长平直起身,冲着定国公鄙夷一笑,欲转身离开。 “慢着!” 定国公叫住他,“那一箭,你本可以射杀我,为什么不用全力?” 为什么? 顾和长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你一开始就问这个问题,我会说,不想徐青山恨我入骨,我还想我们师生之间,留点余地。 只是如今… “这已经不重要了,国公爷。” 湖那边的齐林见爷走过来,忙把两匹战马牵过来。顾长平翻身上马,一勒缰绳,扭头最后再看定国公一眼。 “今夜丑时二刻,北军攻城,老将军 ,清理好你南军中的通敌叛国之人,我们战场见!” “狂妄至极!” 定国公看着那人桀骜的背影,眼底闪过愤怒之色。 这愤怒并不为他,而是那四个字--通敌叛国! …… 翌日。 丑时二刻,北军第三次对莫州发起了攻城。 昊王领北军三万,攻南门; 肃王领亲兵三万,攻东、西二门; 顾长平领玄铁兵五千,攻北门。 四门齐攻,定国公亲自披甲上阵,守南门。 南城门外,李君羡举起千里眼,看着城墙上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挥旗的手犹豫了片刻。 “十二,我要求你一件事。” “说!” “如果破城,请让他走得体面一点,至少留个全尸。” “都到这个份上了,你他娘的还……” “我想让徐青山心里好受些。” “那人是你祖宗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心里有人了。” “说过。” “那人和他是兄弟,我是见不得她伤心。” 妇人之仁! 重色轻友! 见色忘义! 李君羡在心里咒骂了几声,扭头大喊道:“北府的儿郎们,谁能活捉定国公,赏银三万两,我封他个大将军做做。” 一瞬间,所有北军的眼睛亮得跟黑夜中的狼一样。 李君羡将手中大旗一挥,高喊道-- “攻城!” …… 五日后。 边沙,一灯如豆。 灯下。 徐青山脱下盔甲,往麦子手中一扔, 麦子接过来,目光一扫,“爷,你的手……” 手是练兵的时候弄破的,虎口被剑划了个大口子,徐青山浑不在意道:“无事,去拿些酒来。” “是!” “报,将军,北府战况。” “快快拿来。” 徐青山神情一变。 自打叔叔战死后,他已经不满足所有的战报都从朝廷那边获得,因此在北府那头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信展开。 寥寥数字。 “莫州城破,老将军宁死不降,卒!” 卒? 死! 徐青山两眼发直,慢慢跌坐在椅子上,恰这时,麦子端着酒进来,放在他面前。 徐青山抄起酒,对着自己的虎口浇下去。 “滋啦”一声后,他才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痛意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爷,你……” 徐青山的目光直直看过来,麦子吓了一跳,到嘴的话咽下去。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充着血,含着泪,带着浓浓的,凶悍的,愤怒的、滔天的杀气。 随即,麦子听见含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用无比平静的,冷淡的声音,轻轻吩咐道: “传我的令,今夜出兵。” 麦子一脸惊骇,“爷?” 他的爷缓缓站起来,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永远也不会倒下的铁柱。 “边沙六部,我要用最快的时间灭掉三部。还有……” 他声音陡然变低,变沉,却字字清晰:“告诉所有徐家军,他们的老将军殉国了,他在等着我们……为他报仇!” 第七百零三章 定国公战死了 北府的战报,于同一日抵达四九城。 李从厚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见郭长城匆匆而来,心里不由紧了紧。 “皇上,刚刚送达的战报。” “拿来!” 王中立刻从郭长城手中接过,呈到皇帝手上。 李从厚略扫一眼,脸上的血色顷刻间退了干干净净,连唇都是惨白的。 王中担忧道:“皇上?” “……” “皇上?” “……” 王中与郭长城面面相觑。 长久的死寂过后, 李从厚蓦然站起身,肩头一抖,一字一句咬出道:“定国公,殉国了!” 王、郭二人只觉心惊肉跳。 这才多少日子,怎么连定国公都没了呢,徐家一月两次丧事,这……这…… “传朕旨意。” 李从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追封定国公为英烈王,陪葬皇陵。” 这话一出,便是连见惯大场面的王中,都惊愣住了,冷汗涔涔而下。 大秦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大臣陪葬皇陵的先例,前朝倒有是过,但那可以立下赫赫功勋之人死后才能享受的。 “宣兵部尚书王子澄,苏太傅入宫见朕。” 李从厚抬手指着发愣的王中,冷冷道:“还不快去!” “是,老奴这就去。” 王中把两条老腿抡得跟风火轮似的跑了 出去。 郭长城偷眼瞧向皇帝,见他嘴角下沁,眉间三道深深的皱纹,竟似一下子老了不止十岁。 “郭统领!” 皇帝用无比沉重的声音道:“朕之江山,你看还守不守得住?” 郭长城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喊道:“皇上,这江山是先帝传给您的,谁也拿不走!” “拿不走吗?” 皇帝跌坐在龙椅里,喃喃道:“当真拿不走吗?” …… 靖府。 水榭里,热气腾腾。 钱三一捞一筷子羊肉,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挑眉感叹道: “这日子,晒太阳,吃锅子,涮羊肉,喝老酒,不用上朝,不用赚钱, 快活似神仙,美人你说呢!” 美人咪了口酒,“何止快活似神仙,我现在就是个神仙。” 那是咯。 吃我靖家的,喝我靖家的,睡还睡在我靖家,还有我小阿蛮屁颠屁颠的为你们忙前忙后,不是神仙是什么? 水榭外,阿蛮无声撇了撇嘴。 钱三一喝水不忘挖井人,举杯道:“感谢探花郎。” 高美人:“感谢七爷。” “不必谢我!” 靖宝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苦笑道:“感谢这风声鹤唳四九城,感谢锦衣卫的严防死守,如果你们能再节约一点,我手上的银子,还能让 你们再做几年的神仙。” “坐吃山空啊,七爷!” 阿蛮实在忍不住,冲水榭里面嘟囔了一句。 靖宝看着那丫头,又觉欣慰,又觉难过。 欣慰的是这丫头实在是扒家; 难过的是,她一腔热情赶来京中,本以为可以做些什么,却不想到头来,时局只能让她在家混吃等死。 “阿蛮啊!” 她将难过藏起来,打趣道:“你明儿去街上支个摊子,替人算命测八字,给爷赚点零花银子吧。” 高朝:“我可以帮你写几个字招揽生意:正卦反看。” 钱三一:“阿蛮姑娘,我帮你打个下手如何?” 阿蛮:“……” 她一跺脚,脸涨得红通通的跑了。 不行了,晚上表少爷来,得告一状才行,如今连爷都不替自己说话,这日子没法过。 “咦,表少爷,今儿个这么早就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数丈之外,陆怀奇匆匆而来。 “你家七爷呢?” “诺,吃锅子呢!” 阿蛮想着告状的事,脚下一横,拦在小径中间,“表少爷……哎啊……” “别挡道!” 陆怀奇将她往边上一掀,双腿直接飞奔起来。 阿蛮:“……” 完了,连表少爷都没功夫听她说话,这靖家算是彻底完了。 水 榭里。 三人清楚的听到阿蛮“哎啊”一声,扭头去看,见陆怀奇飞奔而来,心里不由沉了沉。 高美人:“算算日子,那头也该有消息了。” 钱三一:“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靖宝看着这两人,默默的放下筷子。 阿蛮并不清楚,这些日子不是钱三一和高美人厚着脸皮在靖家蹭吃蹭喝,而是他们三个都被锦衣卫盯上了,只能做出醉生梦死的样子。 陆怀奇冲进来,一边急促的喘气,一边迫不及待道:“小七,北边出事了。” 靖宝一口气吊到嗓子眼:“表哥,你快说。” “定国公……战死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三人的反应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 钱三一蹭的一下站起来; 高美人手中的酒盅摔落在桌上,溅了自个一身; 而靖宝跌坐在椅子里,呆若木鸡。 怎么会这么快? 这离徐评战死,才隔了多久? 陆怀奇拿过桌上不知道是谁喝的冷茶,一口灌下去,又道:“宫里已有旨意出来,追封定国公为英烈王,陪葬皇陵。” “……不是” 高美人哪还顾得上衣服湿了没有,急道:“这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输了,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北境三 城,莫州,雄县,真定,全部易主。” 陆怀奇换了口气,“肃王李君生也反了,不日,北军便要挥军南下了。” 轰隆隆! 轰隆隆! 轰隆隆! 天塌地陷,山河崩裂也不及刚刚陆怀奇说的那句话。 从古至今,能追封为王的文臣武将,寥寥无几,更不用说定国公是打了败仗的。 靖宝扭动着生硬的脖子,去看高朝和钱三一,见这两人也是一副震惊到极致的模样,不由万念俱灰。 这下,可真的完犊子了。 高朝回过神,抬头看着陆怀奇:“那个……你再把情况详细说说,国公爷是怎么战死的?” 陆怀奇往他边上一坐,压着声道:“这话经我嘴,过你们耳,就烂在肚子里,不许往外说,这属于朝廷机密,我求爹爹,告奶奶才打听出来的。” 高朝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别啰嗦,快说。” 陆怀奇看着手腕上的那只手,心道:小白脸就是小白脸,手都比娘们的白。 高朝这才发现自己激动过了,忙把手一松,“你倒是说啊!” 陆怀奇压着声道:“北府军要活捉国公爷,把人逼上了城墙,国公爷宁死不从,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听说是脑浆迸裂,四肢尽断。” 话落。 整个世界仿佛静了。 第七百零四章 怕什么来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 钱三一脸色异常的难看,“青山和他祖父感情最深,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把先生恨死。” 高美人手撑着额头,像是不敢面对似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局面,妥妥的死局啊,死得不能再死了,靖七。” 靖宝脸色比钱三一的还要难看,一丝血色都没有。 这些日子,她心里是抱着一丝希望的。 为了这点希望,她还设想了无数的可能-- 先生私下去见定国公,定国公为着孙子,几经纠结,终于降了;或者,宁国公定死不降,先生设下计谋,将他活捉…… 却从没想过定国公竟然跳城墙了。 什么人才能跳城墙--绝路之人。 这无异是在告诉徐青山,我徐家人哪怕到了绝路,也有铮铮铁骨。 他这一跳,算是彻底把徐青山这把剑给磨利了。 利剑出鞘,谁于争锋? 初夏的天,靖宝只觉得全身上下冷馊馊,连手脚都是冰凉的。 这时,只听陆怀奇忽的又道:“对了,半个时辰前皇上召王子澄和苏太傅进宫了。” 靖宝神色大变,扭头去看高美人,却见高美人也正抬头死死的盯着他。 “王子澄是兵部尚书,打了败仗, 皇帝宣他入宫,是情礼之中的事情,苏太傅?” 钱三一眉头紧皱,又道:“这人在官场上消失都快一年,皇帝也不怎么待见,就连苏娘娘产下一子,都没召苏家人入宫探望。 这个时候宣他,十有八。九是为了这场战事。 毕竟,北边造反的两个人,都是他的学生,他才是最了解这两人的人,皇帝这一招,厉害啊!” 钱三一刚叹完这一句,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向他看来,不由一怔道:“我说错了吗?” 靖宝眼露敬佩:“说得很对。” 高朝难得的也夸一句:“到底是状元郎。” 钱三一不乐意了:“这话说得,好像我从前不配做状元似的。” 靖宝、高朝:“不配!” 钱三一:“……” 陆怀奇插话道:“那……皇上会召徐青山回来奔丧吗?” “必须的!” 钱状元顿了顿,“但回来奔丧是虚,这剑磨亮了,拔出来用才是真。” 陆怀奇还没来得及说话,余光看到靖宝和高朝的眼睛同时黯了黯,然后就再也没亮起来。 …… 御书房里。 气氛比着靖府水榭更沉闷百倍。 李从厚看着王子澄,阴沉道:“还有多少人?” 这话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王子澄却清楚的明白,皇上这是在问兵部还能筹集多少人,来对抗北军。 “回皇上,二十万擒王兵在渭水以北与北军打的这一仗,损伤五六万,江南的擒王军估摸还有几万,京中还有十万,如此还能再筹集三十万大军。” 皇帝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王子澄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小心翼翼道:“三十万大军是最后的倚仗,皇上,还是早些将徐将军从边沙叫回来吧。” 李从厚冷冷看着他,“边沙那头谁来守?” 王子澄:“臣举荐锦乡伯的大儿子叶岳定。” 李从厚沉吟良久,目光转向一旁的苏太傅:“太傅大人,有何良策?” 苏太傅蹙眉沉思,半晌才道:“这仗若想打赢,除了一个徐青山,还少不了徐家军。” 王子澄大惊失色:“徐家军一走,边沙那头……” 苏太傅连眼风都没落给王子澄,径直看向皇帝。 “皇上,北军长年与鞑子作战,玄铁军以一挡十,那些人可都是在尸山血海里一场仗,一场仗磨练出来的,绝非等闲之辈。” 他顿了顿道:“以老臣之见,立刻派人去边沙,与徐将军商议此事,看他如何安排。对内筹集粮草,加 紧练兵;对外,将两广两湖的擒王兵召回渭河以南,保存实力,以待再战。” 苏太傅说完,皇帝连个犹豫都没有,“王大人,听到没有?” 王子澄忙躬身道:“臣,这就去办。” “你先退下!” “是!” 王子澄走到殿门,忍不住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皇帝已经走到苏太傅边上坐下,君臣二人倾身交谈着什么,心里不由一沉。 这仗再输下去,自己也只得学定国公,从墙楼上跳下去了。 “先生!” 李从厚神色一哀,“这江山是先帝亲手传到朕的手上,可朕如今已被逼到绝路上了。” “皇上!” 苏太傅听得心如刀割,“还远远未到那一步,万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朕后悔不曾听先生的话,削藩一事应缓缓图之。” 李从厚这些日子反思前事,才发现自己所作所为都落了一个“急”字。 十月怀胎,一朝才能分娩,生孩子如此,国事亦如此,只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世上也无后悔药可吃。 苏太傅眼露慈祥道:“徐青山这把剑,皇上已磨得差不多,与其后悔,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把这把剑用好,用巧。” 这话与李从 厚简直不谋而和,“朕欲赐婚,先生你看如何?” 苏太傅想着女儿大婚时,徐青山闹得那一出,道:“一个赐字,便是恩赐,小徐将军万一心里有人怎么办?” “太傅的意思是?” “无人,可赐;有人,许他婚配自由。” 苏太傅扶着白须,又补了一句:“皇上,柔方能克刚。” 李从厚眼前一亮,“好,朕听先生的。” 这时,苏太傅忽的起身,一撩衣衫,双膝跪下。 “先生?” “皇上,臣教出两个逆徒,愧对先帝嘱托,皇上不计前嫌,依旧信任老臣,老臣为着这份信任,也定会护皇上江山永固。” 苏太傅直视着皇帝的眼睛,道:“顾长平这人,有一弱点。” “什么?” “重情!” “先生的意思是……” “皇上可还记得因顾长平受牵连的那几个学生,这几人于顾长平来说是师生,于徐青山来说,是歃血为盟的兄弟,皇上何不想办法稍加利用?” 李从厚看着地上的苏太傅,心脏怦怦怦的跳。 又与他想到一起了! 他命锦衣卫将这几人暗下看起来,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用上。 李从厚亲自扶苏太傅起来。 “先生,如何利用?” 第七百零五章 钱三一的智商 “不好了,爷,不好了!” 阿砚冲进水榭,“府门口来了许多锦衣卫。” 靖宝如坠冰窖,手脚寒得僵硬。 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锦衣卫会上门? “别慌 ,稳住!” 高朝大喝一声,“三一,你跟我瞧瞧去。” “我……” 钱三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腿莫名就有些发软。 她应该不会也在吧! “我也去!”陆怀奇噌的站起来。 “怎么哪都有你啊!” 高朝脸色一沉,“你和这事无关,赶紧想办法从后门或者角门偷偷溜走。 ” “你凭什么瞎XX把指挥我,你算老……” “表哥!” 靖宝回神,忙道:“你只有在外面,才能给我们递消息,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特别重要。” 陆怀奇斜眼向高朝看过去,只见这人脸上一副“你个蠢货,爷是瞎指挥吗,爷这是未雨绸缪”的表情。 原来这姓高的,还是有几分脑子的! “成,我先溜。” 陆怀奇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刚跑出水榭,忽又回头叮嘱道:“别怕,就算你们都进去了,我也能想办法捞你们出来。” 高美人抄起桌上的茶盅便砸过去,“滚,能不能盼着点爷好!” 好? 陆怀奇冷笑一声,连 锦衣卫都找上门了,还好得了吗? …… 陆怀奇料错了。 十来个锦衣卫只在府门口守着,连门都没踏入一步。 那十来个人中,盛二赫然在列。 三个探出的脑袋中,有一人的眼睛喷出怒火,气得浑身发抖。 他知道她落魄了,却不曾想落魄到在大太阳底下做看门狗的地步。 偏这时,锦衣卫中有人开口。 “二爷,这天怪热的,帮兄弟们问靖家讨点好处哈?” “银子就算了,不敢拿,吃的喝的总得意思意思吧!” “……” “二爷,今时不同往日,你能在锦衣卫留下来当差,还是……” “等着” 盛二扔下一句,扭头向府门口走来。 三个脑袋,两个没动,一个倏的缩了回去。 没动的靖宝和高朝对视一眼,两人二话不说,一人拽住钱三一一条胳膊,往外用力一拉。 这两个王八蛋啊! 钱三一跌跌撞撞跨过门槛,将将稳住身子,一低头,盛二晒得微微发红的小脸近在咫尺。 瘦了! 黑了! 脸色也不大好看! “二爷来了。” 太久没见,钱三一脚也软,声也抖,哪儿哪儿都别扭。 “钱公子,能不能给兄弟们准备些吃的喝的,这天怪热的。” 盛二从怀 里掏出五两银子,拉过钱三一的手,借着将银子放在他掌心的机会,忽的压低声音道: “别怕,围而不攻。” 什么围而不攻,钱三一压根没听明白,他只看到那人拉着他的手,强行掰开。 那手指细而长,指甲光秃秃的,一点美感都没有,可自己的眼睛怎么就挪不开呢? 盛二见钱三一盯着掌心那五两银子一动不动,心中冷笑一声。 “怎么,嫌不够?” “我……我……” 一旁高美人看了,直想抽人。 别啊,状元郎! 这么要紧的关头,发什么呆啊,打听打听这要围到什么时候啊! 算了,这孙子指望不上! 他赶紧用胳膊蹭蹭靖宝。 靖宝会意,一步跨出去,拿起钱三一掌心的银子,塞回盛二手中,“要什么银子啊,我马上让府里人准备。” 说罢,她从怀里反掏出一张银票,“二爷,高兄弟和钱兄弟都是来我靖家做客的,能不能让他们…… “既来之,则安之,他们已经在靖家住了近一个月,不妨再多住些日子。” 果然,锦衣卫对他们仨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靖宝把银票递过去,“那……这得住到什么时候?” 这话问得相当聪明。 盛二在心里赞 了一声,扭头去看数丈外的锦衣卫,见其中一人摇头,忙把银票往外一推,冷冷道:“过些日子你们就知道了。” “多谢二爷!” 靖宝一把拉过还在发呆的钱三一,进了门里。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 靖宝与高朝一对眼,见他眼睛亮亮的,就知道他也听出了盛二的话里有话。 “应该是青山回来之前。”高朝说。 靖宝赞同的点头,“那么锦衣卫围我们的用意是……” 高朝:“君心难测,这我还真猜不出来。” 靖宝:“青山回京,最快多久?” 高朝掐指一算:“现在出发,半月后到。” “半月?” 靖宝低低重复一声,“那时候,定国公的遗体也该到了。” 高朝:“你有什么想法?” 靖宝摇头:“没有任何想法,我就是觉得有很多消息,我们都蒙在鼓里,无处打听,我表哥能打听到的,也只是皮毛。” 高朝一脸无可奈何。 靖七这话说得在点子上。 北边的仗到底如何打的? 青山回来,边沙那头谁去? 皇帝到底要如何用青山这个人? 统统一无所知! 他们仨现在就好比聋子、瞎子,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又如何能破这个死局? “美人! ” 靖宝用商量的口吻,道:“我觉得我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同意!” 高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这会保全自己最重要,别那两人还没碰上,他们仨先折进去,忒不划算! “同意什么?” 一旁,钱三一的魂终于还回来了。 高朝刀子似的眼睛,狠狠的剜了钱三一一眼:前头还夸他的状元没白当,敢情是白夸了。 靖宝叹了口气,道:“三一啊,实在不行,我们还是直回来吧,这个时候,真不能为情所困。” 钱三一:“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 高朝:“瞎子都看得出来。” 钱三一沉默片刻,眼里有细碎的光,“我只是见不得她为了报仇,委屈成那样,从前,谁不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一声‘二爷’?” 靖宝:“这世上,谁不委屈?” 高朝:“我们都委屈的像乌龟一样,缩在靖家了。” 钱三一面色清冷道:“皇帝围我们,意在青山,他是想告诉我们,只有站在这个人身边,我们才有自由。 他日青山回京,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统统给我想好了,别不识趣,都在我手里捏着呢!” 靖宝与高朝面面相觑。 这小子的智商,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第七百零六章 皇帝要见你们 锦衣卫这一围,靖宝三人连端午都只能缩在府里过。 不仅他们出不去,任何人也进不来,急得陆怀奇只能在外头干瞪眼。 得到消息的靖若素去宣平侯府打探。 宣平侯此刻也正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用意,无奈之下,只得暗下偷偷派人去长公主府和钱府打听。 哪知高府和钱府大门紧闭,像是根本不知道高朝和钱三一被围在靖府这事。 钱府也就算了,但长公主府…… 宣平侯凝神想了半天,对靖若素道: “长公主就这么一个独子,她不会置儿子生死不管,她不急,你也不必急,回去安安份份的日子。” 靖若素细想想,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这才稍稍把心安下。 但饶是这样,她回到家里还是生了一场小病,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大圈。 阿宝前头已经丢了官,也好不容易和顾长平撕扯开来,若再生出些什么……靖家还有指望吗? 外头的人进不来,急; 里头的人被围着,也急。 但急也没用,这日子还得照常过,用高美人的话,便是:“越有人想咱们急,咱们就越不能急,气死他们一个个。” 钱三一从最初 的魂不守舍,几天下来也就坦然了。 急啥啊! 反正一打开门,勾出头,还能看到那朝思暮想的人,可见老天都在可怜他。 靖宝怕皇帝还有后手,命阿砚、小七、小九这三个手上有功夫的,也必须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不可轻举妄动。 半月过去,外头没有任何动静,天倒是越来越燥热了。 这日,午后。 靖宝与高朝摆开棋子,一旁钱三一刚要把赌注压在美人这一头,忽见阿砚和小七齐刷刷的奔来。 阿砚:“爷,锦衣卫破门而入。” 小七:“一起进来的,还有禁军的人。” “……”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没太多表情。 阿砚:“爷,高公子,钱公子,你们怎么都不吃惊啊!” 小七:“就是,连禁军都来了,小的这心急得砰砰砰直跳。” 钱三一收起银子,叹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终于要来了!” 高朝的声音更为平静,“这一天,老子等得够够的了!” 靖宝看着阿砚:“你去前头和他们说,容我们仨人更衣梳头。” 阿砚、小七:“……” …… 何止阿砚、小七吃惊,锦衣卫和禁卫军一个个也都惊 得目瞪口呆。 什么? 什么? 什么? 还要换件体面的衣裳才出来见人? 疯了吗? 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闯进府里来做什么? 真是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啊! 只有盛二垂下眼睛,掩住了眸中的一抹笑:七爷,好样的! 就在众人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那三人摇摇晃晃的来了。 头一个是靖七,穿一身素衫,头发盘起,用一只簪子定住,怎么看怎么舒服。 靖七身后是高朝,穿一身浅绿色长衫,手里摇一把折扇,还摇得风生水起。 最后才是钱三一。 这人挺胸背手,昂头踱着方步,一派书生傲气的模样。 一众人都看傻了。 围了大半个月,怎么也没围出个面黄肌瘦来,怎么一个比一个水灵,气色好呢! 为首的禁军阴恻恻地笑道:“ 皇上有令,宣靖宝,高朝,钱三一入宫觐见!” 不是青山回来,而是皇帝要见他们? 靖宝三人再好的心理素质,此刻也被这话惊得面面相觑。 高朝咳嗽一声:啥情况? 钱三一咳嗽一声:不知道啊! 靖宝咳嗽一声:稳住,进宫就知道了。 高朝接着又咳嗽一声:进了宫,你们 两个,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钱三一继续咳嗽一声:得了吧,你自个悠着点就成,别太傲气。 靖宝跟着咳嗽一声:少说多听,见机行事,共同进退! 为首的禁军实在看不下去,这三人有病吧,你咳一声,我咳一声,还有完没完? “都咳完了?” 钱三一冷哼一声:“怎么着,还不允许人咳嗽了,拉屎许不许啊?” 那禁军:“……” 高朝啪的收了折扇,“长官,说话可以接地气,但不能接地府。” 那禁军:“?” 靖宝陪了个笑,“不好意思,五月是毒月,所以……他们毒舌了!” 那禁军:“?” 三人怼完,互点了下头,笑眯眯的并肩往外走,眼风都没朝那些禁军和锦衣卫看过去。 盛二瞄了眼这三人的背影,心里先冒出两个字:活宝; 接着又冒出两个字:默契! …… 兄弟仨一同进宫,就算心里有怕,那脸上也露不出分毫,气势更要摆得足足的。 王中远远瞧着这三人,尤其是浅绿色的那一位,在心里无声的骂了句:“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们走到殿前,高朝上前一步,冲王中挤挤眼睛。 王中只当没看 见,冷冷道:“在这里等着,咱家去回了皇上。” 高朝拍马屁道:“公公辛苦!” 王中只甩了个后脑勺给他。 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 五月的天,本来就是热,此刻又近午时,三人跟晒人干似的,正挥汗如雨、又惶惶不安时,只听王中尖利的声音喊道: “传高朝,钱三一,靖宝入殿觐见!” 靖宝神色一松,正欲抬脚跨进门槛时,被高朝猛的往后一拉。 “你急个什么劲,跟在三一后面,守点规矩啊!” “你……” 话一出口,靖宝瞬间明白过来。 初夏的天,衣裳穿得单薄,自己这具身子又是熟透了的,美人这是在护着她呢。 进到殿里,一股清凉扑面而来。 三人到了近前,撩起衣袍跪倒在地,“草民高朝,钱三一,靖宝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人应声。 只有一道冰冷的、充满压迫的目光,向他们看过来。 皇帝不叫起,他们只有跪着的份。 但高朝已受够了这大半个月的禁锢,猛的直起身,抬起头,冲皇帝咧嘴一笑道: “皇上,叫草民来,所谓何事啊?” “大胆!” 皇帝怒喝一声。 第七百零七章 人只有一条命 “要杀要剐,就不能给个痛快吗,累不累啊?” 高朝的声音不大,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王中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一头栽下去,小畜生啊,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你,你,你…… 想死呢! 头一扭,赶紧去看皇帝,陪笑脸道:“皇上……” 李从厚冲王中摆摆手,冷冷开口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 三人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依次站好。 李从厚一张脸孔,一张脸孔的打量过去,最后落到靖宝脸上。 他记得这人,满脸的机灵相,很是眉清目秀,也有小聪明。 靖宝察觉到皇帝在打量她,坦然的回看过去。 李从厚眼皮一跳。 他还漏了一点:此人胆大。 “徐将军要班师回朝了,你们是他的兄弟,就代朕去迎一迎吧!” 高朝不太相信只是这么一桩事情,“皇上,迎完以后呢?” 李从厚目光冷冷扫向他,“国公府正在治丧,你们替朕宽慰宽慰徐将军。” 这一下,高朝彻底傻眼了,下意识扭头去看靖七。 靖宝心里也在纳闷着,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听皇帝又道:“状元郎?” 被点了名的钱三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皇上,草民在!” “你寒窗十年,高中状元, 本应该大好前程,却因为顾长平将前程尽毁。” 皇帝眼中的精光突然射出,“你如何看他?” 钱三一心说这问题,幸好问到了我,要问到靖七,那就大事不妙了。 “回皇上,我恨他!” “恨他什么?” “恨他害了我的前程。” “所以,在你兄弟徐青山和先生顾长平之间,你会站徐青山?” 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飕飕,以至于让钱三一灵魂深处都渗出森森寒意。 他咬着牙,答了一个字:“是!” “探花郎呢?” 皇帝话锋一转,“朕听说,他们两人对你都非同一般。” 话落,不止靖宝,连边上的两人都从四肢百骸里泛出惊惧。 原来,皇帝将他们围半个月,是为了把他们的底牌摸上一摸。 那么,他摸到了多少? 靖宝冷汗涔涔。 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天子的威仪,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人心惊胆战。 她很深的蹙了下眉,“回皇上,对先生,我不忍苛责,因为他再十恶不赦,也是我先生;对青山,不是手足,胜似手足。” “噢?” 皇帝脸上露出好奇,“探花郎原来分得这么清?” 靖宝一字一顿:“皇上,草民只有一条命,不敢不分清。” 到底还是怕死! 皇帝冷笑 一声,目光看向高朝:“你呢,求而不得这些年,是因爱生恨呢?还是飞蛾扑火。” 高朝的后背起了一身的白毛。 他对顾长平的那点意思自露出来后,从没有遮着掩着,皇帝把他这七寸,捏得恰到好处。 “皇上!” 高朝坦坦荡荡道:“我也对他又爱又恨!” “高朝!” 皇帝突然连名带姓的叫道:“前些日子长公主夜里讼佛经的时候,受了些风寒,朕听说后已派了太医过去,你是她独子,也该心疼心疼她了。” 皇陵那头吃的喝的都有,唯独没有太医。 长公主年岁已大,病痛难免,却因为远离京城,有些病痛只能生生捱着。 这回有太医,下回呢? 这话正又掐在了高朝的七寸上,不偏不倚。 高朝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李从厚见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看了王中一眼,“徐将军到哪儿了?” “回皇上,半个时辰前来报,人已过山海关。” “那便带他们去吧!” “是!” 王中颠颠的走到高朝身旁,轻轻一推,“还愣着做什么,快谢恩啊!” 高朝回神,拉了拉钱三一,钱三一又扯了扯靖宝。 三人跪下,再次磕头谢恩。 出大殿时,靖宝故意走得慢了些, 跨出门槛的同时,她飞快的扭头看了龙椅上的皇帝一眼,眼中尽是冷意。 这便是皇权,连威胁警告都披着一层虚伪透了的外衣。 …… 皇家的马车,又豪华,又宽敞。 但马车里,却出奇的安静。 三人都垂着眼,各自沉默,各自出神。 一会儿见了青山要说些什么? 是说一说往日的兄弟情,还是先安慰他失亲之痛? 是和从前那样,和他打成一片,还是因为心虚,在一旁拘谨的陪着笑? 靖宝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着,明明是这般自在的一个坐姿,她却感觉到了手和脚都像是被捆住了似的。 皇帝既然用长公主掐住高朝的七寸,自然也会用钱家,靖家掐住钱三一和她。 如果说当初她挖空心思救顾长平,是破釜沉舟,一往无前,那么此刻…… 她真的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与无助。 这死局,要怎么破? …… 迎接大将军的车马,在离京城百里的西郊大营前停下。 除了锦衣卫和禁军外,还有金吾卫等天子近卫。 日头一点一点西落,那人却久久不来。 所有人都等得心烦意乱,唯有靖宝三人出人意料的平静。 无人知道,他们多希望那个人走慢点,再走慢点,甚至能永远不要回来面对这 烂成一团的糟心事。 但,再长的路,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快看,徐家军的大旗。” 一声喊,惊得靖宝心头狠的一颤,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徐家军。 高朝和钱三一也同时变了脸色。 高朝捏着折扇的手,根根青筋爆出,冷笑道:“瞒得可真好啊!” 钱三一急中生智,回手捂住高朝的嘴。 “谁瞒他啊,是他自己蠢,我们和青山这么好的关系,哪能不备点礼物再来迎他,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王子澄哪还有心思回答“是不是”,沉着脸命令道:“来人,派两个前哨去迎接。” “是!” 钱三一松了手,落在高朝的腰间,狠狠的掐了一把。 高朝挨了痛,却只能无言以对,扭头看着靖宝的眼睛,胸口闷得都都快炸了。 徐家军竟然也回来了,这是要与北边殊死一搏的意思? 靖宝何尝不炸,但众目睽睽之下,又如何能表现出来。 她伸手拍拍高朝的肩,又拍拍钱三一的,平静的笑了笑,道:“别闹了,还当是国子监的时候呢!” 没人听得懂这话,高朝和钱三一却心知肚明。 靖七是在告诉他们:他们和青山有四年的同窗情分。四年呢,谁也抹不去,谁也比不上。 稳住啊! 第七百零八章 事情不太妙啊 一匹矫健的黑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身披盔甲,腰配大刀,满面风尘却难掩一双黑亮的虎目。 “浪子……吁……” 浪子两个前蹄高高仰起,徐青山趁势跃下,将缰绳往麦子手中一扔,便大步向迎他的人走过来。 王子澄立刻整了整官袍,笑眯眯的迎上去,“一路辛苦了,小徐将军……” 话刚起了个头,人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掀到了边上。 徐青山大步走向三人。 他在一丈之外停下,双手抱臂,面沉如水。 高朝、钱三一、靖宝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又不敢冒冒然上前,也都怔愣住。 时光,仿佛静止。 徐青山的目光一个一个挪过去。 美人还是那么美,只是眼底的青色掩不住。 他在忧心什么? 钱三一有些变化。 至于什么变化,他说不上来,反正,那双眼睛没有从前的贼,也没有从前的亮。 她…… 徐青山强忍着细看的冲动,怒吼道:“怎么着,一个个的都空着手来迎接老子的?礼物呢,好酒呢?干愣着做什么,都傻了吗?” 静止的时光,一下流动起来。 钱三一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所有的提心吊胆都一扫而空, 他笑眯眯的走过去。 “怎么是空着手呢,你小子什么眼神?”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塞到徐青山手里,“你懂我的,这可是我的命!” 徐青山毫不犹豫的把“钱三一的命”塞进了怀里。 钱三一气恼:“喂,你都是做将军的人了,好歹矜持点?” “滚边上去!” 徐青山把人一掀,目光定定地看着高美人。 高朝摇着扇子,风度翩翩的走上前,随即把扇子“啪”的一收:“拿去!” “就这?” 就这? 这他娘的可是前朝书画大家的手笔,价值连城! 高朝气得拿起扇子就往那人头上狠狠一敲,“长没长眼睛,会不会欣赏,你这个不识货的大老粗!” 打完,高朝自己也愣了。 妈啊! 我这胆儿是太肥了,竟然敢打大将军的脑袋! 徐大老粗一把夺过,展开来看了几眼后,似笑非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还藏着两把更好的。” 还惦记上家里的了? 畜生啊! 高朝胸口起伏,他娘的,刚刚那一下,打轻了! 徐青山直视着数丈之外的人,低沉有力的嗓子,突然喊道:“娘娘腔,你给我过来!” 怎么还有 这称呼呢? 叫谁呢? 探花郎吗? 无数双眼睛刷刷看过去。 靖宝原本心中沉闷郁结,被这一嗓子喊的,什么都没了,就只剩下怒了。 私下里叫叫也就得了,偏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这下好了,整个四九城都知道自己是个娘娘腔了。 靖宝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去。 明明就几步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硬生生的像是走了好几百米,还差点同手同脚。 “干什么大呼小叫的,就不能好好……” 话说到一半,人已经被搂进怀里。 靖宝吓得心漏一拍,一动不敢动,眼睛无助的去寻高朝和钱三一。 他怎么了? 你们都没抱,为啥光抱我? 钱三一先碰到靖宝的眼神,无奈的耸了耸肩:算了,牺牲一下吧,这小子是在表示他和我们的亲热,做给别人看的。 高朝则不由皱了皱眉:既是给别人看的,也是他心结,靖七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替你担心啊! 没有人知道此刻徐青山的心情。 这哪里是男人的身体,明明就是女人的,那么软,那么轻,那么纤细单薄。 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一用力就把她弄疼了。 徐青山的心,剧烈的跳着。 这是梦吗? 分明不是! 这不是梦吗? 为什么那么的不真实? 他松开手,用力的捏了一下靖宝的脸,掩饰道:“你的礼物呢?拿来!” 靖宝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冲他翻了个白眼道:“抱都抱过了,还敢要礼物,美的你!” 徐青山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是! 她便是最好的礼物! 旁的,我都不要! 靖宝、高朝、钱三一都被他这一笑,笑得有些云里雾里。 靖宝:又是抱她,又是捏她,有点过了吧? 钱三一:这小子的状态,怎么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不应该是凄凄惨惨戚戚吗? 高朝:这下,我有些看不明白了! “徐将军!” 王子澄见缝插针的走上前,咳嗽一声道:“英烈将军的棺椁两个时辰前已经到了徐家,徐将军还是赶紧动身吧!” 话落,徐青山脸上的笑意瞬间散去。 见徐青山不动,王子澄又催了一声:“徐将军,时辰不早了!” “急什么?” 徐青山缓缓呼出口热气,目光一扫, 两个副将马成,沈易立刻上前。 “将军?” “就地驻扎,与往常一样一日三练。” “是!” 徐青山这才转身看向王子 澄,冷冷道:“王大人?” 王子澄:“将军有何吩咐?” 徐青山:“十万大军,粮草不能短了。” 王子澄:“放心,放心,一切都已预备下。” “嗯!” 徐青山应了一声,忽然翻身上马,手指着靖宝三人,居高临下道: “我先走,你们后一步来,这几日谁都不准回去,陪我守灵……驾!” …… 一骑远去。 靖宝刚要上车,忽的想到一事,忙走到马成和沈易面前,“二位统领留步。” 马成和沈易见是他,对视一眼后,马成道:“靖七爷有何吩咐?” 靖宝:“徐家军回来,谁守边沙?” 马成:“将军临走前,已灭了边沙三部;还有,叶将军早在半月前,已领兵接手边沙,三位爷请安心,大秦的西国门不会有事,告辞!” 说罢,他一抱拳,翻身上马奔向不远处的徐家军。 靖宝三人顺势瞧过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盔甲,根本看不到头。 “上车!”她一咬牙。 回京的马车,与来时一样安静。 所不同的是,这回三人不再各自出神,而是将头凑在一起。 靖宝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美人,三一,事情不太妙!” 第七百零九章 皇上为你作主 事情不是不太妙,是很不妙。 靖宝唇都白了,“青山灭边沙三部,是为北线打仗做准备,而且是长线。” 钱三一点头道:“叶岳定为了能让青山帮他父亲报仇,必定全力以赴,绝不会让青山有丁点后顾之忧。皇帝用此人,一箭双雕,太聪明。” 高朝叹了口气,“徐家军有十万人之多,青山提起粮草,王子澄说一切已经预备下。” 兵到,粮足,战事一触即发。 只等徐家丧事办完! 只等徐家军休整调息! 靖宝心思飞快的转动,“徐家的丧事,最多一个月,必入土为安;” 钱三一:“一个月,时间可真紧迫。” 高朝:“关键我们还他娘的无从下手!” 劝降? 十万徐家军都千里迢迢拉回来了,一日三练。 降,可能吗? 不劝?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师生二人打起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还怎么稳? 稳不住啊! 钱三一勉强笑了笑,“刚刚我见青山,好像还和从前在国子监一样,没怎么变啊!” 高朝本能的不相信,但又觉得那人身上有熟悉的味道,“我……说不上来,靖七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变了。” “哪里变了?” “眼神!” 靖宝垂下视线,片 刻又抬头道:“以前他和我们说话的时候,脸虽板着,但眼中有笑,那笑是暖的。但现在……” 高朝和钱三一顿时明白过来: 如今他脸上虽笑着,口气还是那个口气,但眼神却是冰冷的,毫无温度。 所以,徐青山貌似热情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冰冷的心。 心冷,所以眼冷! …… 此刻的徐家,白幡高挂,哀乐声声,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 “小徐将军回来了,小徐将军回来了!” 徐青山翻身下马,目不斜视的跨进徐府大门。 门里,早就候着的下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脱去他身上的盔甲,换上丧服。 徐青山任由下人动作,待一切妥当,方才往灵堂去。 灵堂里,摆着一左一右两具巨大的棺椁。 徐青山扑通跪倒在地,那永远挺拔的脊梁终于在此刻彻底弯了下来:“祖父,二叔,青山回来了!” 他以为悲伤早就随着时间,一日一日的消磨掉了,却不知那两具棺椁入眼时,他的心一下子就痛起来。 原来,悲伤不会消磨,只是暂时的藏起来。 总有一天,总有一个时间点,它会再跑出来,让你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将军,磕头啊!”下人小声提点。 六个头 ,磕得掷地有声。 徐青山起身,拿过香炉边上的香,就着烛火点燃,摇灭,再插进香炉里。 “娘和二婶在哪里?” “在内堂。” 徐青山大步向里。 果然如他所料,一进门,就听见二婶的低低的哭声。 边上诸多徐家的女眷一边抹泪,一边好声相劝,唯有他的亲娘呆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脸上半滴泪都没有。 斐氏见青山回来,挣扎着站起来。 青山忙上前扶住,“二婶。” 斐氏一把抓住徐青山的手,泣不成声: “青山,替你二叔报仇,报仇啊……他……他什么话都没有留给我,我这心里头……还不如跟他一道走了……把我也带走吧……” 徐青山唇角微翕,终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二婶,我先去给母亲请个安。” 走到诸氏跟前,撩衣下跪又是三个头。 诸氏眼珠转动,见是儿子,伸手替他整了整歪了的领口,柔声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这么远的路,累吗?” “儿子不累!” 徐青山看着诸氏的脸,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娘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眼神有些疲倦。 “将军,将军,宫里有旨意来了。” 徐青山心头一惊,忙低头道: “娘,我去去就来。” 诸氏忽的伸手抓住儿子的胳膊,眼神闪烁了下,又轻轻放开,“去吧!” …… 旨意由王中亲自送到徐家。 见徐家男子悉数跪下,他清了清嗓子:“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英烈王之长孙徐青山,年少有为…… 即日起,承其祖父之爵位,其母诸氏,加封二品夫人,钦此!” 恰此时,靖宝三人匆匆而来,正好听到王中宣读的圣旨,不由心一沉到底。 国公爷虽死,但其身后还有几个嫡子,爵位越过儿子辈,直接落在长孙的身上…… 皇帝为了让这把剑出鞘,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徐将军,皇上还有个口谕。” 徐青山正欲起身,听这话忙又跪下道:“公公请说。” “英烈将军停灵二十一天后,出殡!” “臣,遵旨!” 徐青山起身,身后徐家儿孙也都纷纷站起来。 大管事拿着银票上前,陪笑道:“公公辛苦,这么热的天,买些茶水消消暑气。” 王中哪敢拿徐家人的孝敬银子,连连推辞。 “王公公,都不是外人,拿着吧!” 见徐青山发话,王中笑眯眯的接过银票,道:“老奴想向徐将军讨杯茶喝,不知道徐将军可有时间?” 这便是有话 要说的意思。 徐青山:“公公,偏厅请!” “小徐将军,请!” 徐青山余光见那三人正眼巴巴的等在门口,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二人进到偏厅。 不等下人奉上茶,王中便压着声道:“老奴拿了将军好处,有几句私房话想与将军说一说。” “公公请说!” “将军年纪不小,该成家立业了,前几日皇上还念叨呢。” 徐青山皱眉:“公公,我在大孝中。” “是在大孝中,但……” 王中神色一哀,“总得给长房留个后啊,否则别说诸夫人不答应,便是皇上心里头,也替将军着急呢!” 徐青山沉默片刻,“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王中上前半步,压着声道:“皇上私下和老奴唠叨过,说将军若是心中有人,他便不操这份心;若是无人,就想替将军做了这个主。” 徐青山:“……” “小徐将军,老奴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战场上刀枪无眼,能早做打算,就早做打算吧。” 王中说到这,顿了顿,又将声音往下压了几分:“人伦礼法,也讲究个事出紧急,有皇上为你作主,这天下谁敢多话。” 徐青山肩膀微微一动: “无论什么人,皇上都为我作主吗?” 第七百一十章 我相中探花郎 “哎哟,我的将军哎!” 王中一拍大腿,又好气又好笑。 “敢情前头那些话,老奴都白说了不成。不论什么人,便是当朝的公主,皇上都为你作主,这可是四九城里头一份啊!” “如何做主?” “赐婚啊!” 赐婚? 徐青山眼睛一弯,神态若有所思。 王中看他一遍,再看一遍,心中暗暗窃喜,瞧样子,这小子八成是心里有人了! “小徐将军,快跟老奴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啊?” …… 院子里,梨树下,三人心急如焚。 两人进到偏厅,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都说了些什么? 钱三一感觉自己的心,悬在半空,上不上,下不下,只能没话找话:“美人,王中那老太监,怎么长得前凸后翘,跟个妇人似的?” 高朝随口胡诌,“女人堆里混多了。” 钱三一:“他对你很不一般,你想办法和他套套近乎?” 高朝歪嘴一笑:“从前行,现在……他恨不得吃了我!” 靖宝眼前晃过两个人影,忙低声喝道:“别说了,他们出来了!” 三人纷纷扭过身子,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另一个眼观鼻,鼻观心。 王中一跨出门槛就见这三人一副装腔作势的 样子,忍无可忍的走过去,冲高朝指了指道:“别再闯祸。” 高朝嬉皮笑脸道:“阿翁倒说说,我能惹什么祸?” “哼!” 王中扔下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一甩袖子,刚走两步,又扭过头,目光冷冷的回看一眼,方才离开。 靖宝一脸纳闷,扭头问徐青山:“他看我做什么?” 徐青山反问:“他看你了吗?” “他看的是我!” 高朝拍拍靖宝的肩,示意她别多想,又问道:“青山,是兄弟就说实话,他私下找你什么事?” “他问我相中了哪家姑娘?” “你要成亲?” 三人异口同声的同时,眼珠子都几乎掉下来。 一个祖父,一个叔父,这可是大孝。 大孝中谈婚论嫁,这,这,这…… 龙椅上的那位连人伦孝道都不顾了。 徐青山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在三人震惊的眼神中,他又添了一句: “娘娘腔,今晚美人和三一陪我守灵,你先回府去,明晚你陪我。” 靖宝还没有从震惊中回神,“为什么?” 徐青山勾了勾唇角,问,“什么为什么?” 空气,出现了那么一刹那的凝滞。 高朝丢给靖宝一记眼神:先答应下来。 钱三一接着一记眼神扔 过去:晚上我们探探他的口风。 靖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那行,我先回去,你们两个夜里好好照顾青山,别光顾着自个睡。” 高朝掩饰的笑笑:“哪能呢!” 钱三一:“就你啰嗦,快走吧!” 靖宝不理这两人,她还有句话一直没说出口:“青山,恭喜你,承爵定国公,以后我得靠你罩着了。” 高朝阴阳怪气道:“马屁拍得婉转点。” “靖七,应该跟我学学。” 钱三一转过身,冲徐青山抿嘴一笑:“兄弟,以后吃你的,喝你的,别忘了,当年我们歃血盟誓过的。” 靖宝撇嘴:“比我还直接!” 钱三一:“我让你学什么,学我的理直气壮啊,笨蛋!” 徐青山静静地看着这三人夸张的你一言,我一语,一点不明显的自嘲和悲哀浮上嘴角,稍纵即逝。 …… 夜色,终于一点点落下来。 白天的热闹喧嚣淡去后,余下的,只有至亲之人的悲伤。 “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这几日我来守,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年轻的国公爷发话,徐府上上下下谁敢不听。 片刻后,灵堂里只剩徐青山、高朝、钱三一,还有几个点香、烧纸的下人。 “你们也都 下去!” “是!” 徐青山往蒲团上一坐,指了指左右,“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坐过来。” 高朝笑着走过去,“你如今越来越有上位者的气势了,三一,是不是?” “不仅有上位者的气势,还有杀气,你看你这肌肉绷得。” 钱三一在徐青山身旁坐下,用手戳戳他的手臂,真他娘的硬啊! 徐青山无声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美人,三一,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他们走了,每天睁开眼,总觉得他们还在!” 高朝没吱声,只是将手在徐青山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一旁,钱三一也是这个动作。 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哪怕再亲的人,再好的兄弟,能做的,只有陪伴。 “我知道徐家人都不会好死,我爹守了一辈子边沙,命最好,留了个全尸。” 徐青山勾唇笑了笑,“我二叔平常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回家,总能听到他青山长,青山短。 有时候我被他叫烦了,就往你们两个府里躲清静。 这会,他躺进去了,彻底安静了,也就再也没有人青山长、青山短的叫我了。” 高朝和钱三一听他说起往事,泪都出来了,两人把头别过去,硬 生生忍着。 “我祖父……” 徐青山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的站起来,走到英烈侯的棺材旁,手掌用力一推。 只一眼,心口就像被刀子狠狠的捅出个窟窿。 “国公爷,国公爷,这棺材开不得啊,会……” “滚出去!” 徐青山剑眉倒竖,声音陡然转厉,“谁敢靠近这灵堂十丈内,仗毙!” 他突然打开棺材,高朝和钱三一就已经吓了一跳,开口要打要杀,更是从前没见过的。 想劝,又怕惹他不开心; 不劝,又怕他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正犹豫着,只见徐青山把棺材一盖,目光冷冷地向他们看过来,那眼神中,漂着一层陌生的失望。 从前,他们不会这么犹豫不决。 这两人,一个会冲过来抱住他,一个会叉着腰在边上骂他,骂得狠极了,半点面子都不会给。 徐青山抹了把脸,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你们怎么不好奇,我今儿个是怎么回答那老太监的?” 他这么一转折,高朝心头狠狠一颤,“那个……你怎么回答的?” 钱三一玩笑道:“你不会说,相中的人,是娘娘腔吧?” “我说!” 徐青山看着这两人,一字一句道:“我相中了探花郎!” 第七百一十一章 他重要我重要 高朝和钱三一的表情几乎同时裂开,又几乎同时大喊: “你真的这么说?” “怎么,不可以吗?” “你这么说会害死她的!”高朝的声音出奇的愤怒。 “说也白说,两个大男人怎么成亲?”钱三一不以为然。 徐青山眸光在钱三一的脸上淡淡滑过,走到高朝面前,逼视他的眼睛,“我为什么会害死她?” 高朝一怔,下意识的躲开这人逼视的目光。 徐青山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 这王八蛋清清楚楚的知道! “高朝,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会害死她?” 男人眼中的寒光和凶悍前所未有,高朝吓得心怦怦跳,强撑道:“姓徐的,你他娘的别得寸进尺,高爷爷我……” “砰--” 拳头贴着高朝的脸,砸在墙壁上,那墙硬生生被砸出个大洞。 “徐青山,你疯了?” 钱三一冲过去,怒骂道:“一言不合就动手,你长本事了?” 徐青山露出一个讥诮又愤怒的笑容,“钱三一,你他娘的还帮他?” “我不帮美人帮谁,有打自家兄弟的吗?” “这话,应该问他。高朝,我还是你兄弟吗?” 高朝一脸的错愕和怀疑。 我哪里说错了?他心想 。 我没有说错啊!他再次确认。 “青山啊,那个……” “如果探花郎的身份露出来,的确会害死她。” “……” 高朝身子晃了晃,眼中的血色轰的一下涌上来,红的狰狞。 他,他,他…… 果然知道了! 他,他,他…… 怎么会知道的? “你们在说什么?” 钱三一看看这人,看看那人,一脸的匪夷所思。是我状元郎的智商又退化了吗,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那个,探花郎到底什么身份?” 徐青山冷笑一声,“钱三一,他连你都瞒着!” 钱三一这会子才听出些名堂,勉强地牵扯了一下嘴角,“美人,你瞒我什么?” “说,你瞒他什么?” 徐青山脸逼近一寸,高朝被逼往后仰过一寸。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他只得面如死灰道:“三一,靖七是个姑娘!” “美人你开什么玩笑,我和靖七这么多年兄弟,一张床都睡过……” 钱三一骤然睁大了眼睛。 世界,一瞬间死寂。 半晌,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真-的-吗?” 高朝苦笑着点点头。 所以,她和那个女人是一条道儿上的? 她们都有胸前两坨又软又大的玩意? 钱三一眼前先一黑,后一白,随即赤澄黄绿……统统冒出来。 菩萨啊! 你在我钱三一的身边安插这么多的姑娘,是在考验我的眼力,还是在考验我的定力? 方便的话,你能去死一下吗? 就在这时,只听徐青山突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钱三一回过神,直勾勾地看着高朝,是啊,这小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事情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高朝痛痛快快道:“在我的别府,朴真人被先生弄断腿的那一次。” “那么早就知道,却从来对我瞒着,明知道我对娘娘腔一片真心,却因为她的身份,踌躇着不敢往前再进一步。” 徐青山眉宇间的煞气根本藏不住。 “高朝,我和你二十几年兄弟,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们就在一道玩了,我对你,从不设防,没有秘密。” 这话听着味道似乎不对了。 高朝忙解释道:“青山,我……” “我在你眼里,从来都比不过顾长平,是吗?” “这完全是两码事,你不能……” “你只要告诉我……” 徐青山冷冷地打断,“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高朝极力压住了自己的声音:“徐青山,你三岁吗 ,别这么幼稚!” “再问你一遍,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哎啊,别吵了。” 钱三一目光扫过徐青山紧握的拳头,怕高朝挨打,赶紧冲过去,将他挡在了身后。 “都是好兄弟,一人少说一句吧!” 这,无疑又是一个站队的姿态。 到此刻,徐青山才真真切切的相信,他最好的兄弟果然都站在了他的对面。 哪怕,他的二叔,他们也叫二叔; 他的祖父,他们也叫祖父。 从五脏六腑,到毛发,再到寸寸骨头,没有一处不是痛的。 徐青山缓缓的闭上了眼,许久,轻轻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你们,都给我滚吧!” …… “阿蛮,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慌。” 靖宝翻身坐起来,把书一扔,接着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阿蛮正在盘楼外楼的账,头也不抬道: “爷想多了,能出什么事啊……怎么这个月又少了,哎,这一打仗啊,楼外楼的生意也不如从前,老百姓都捂着钱袋子呢!” 话刚落,阿砚不管不顾的冲进来。 “爷,高公子和钱公子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 靖宝忙冲出去,刚冲到院门口,就听黑暗中有人幽幽叹了口气,“靖七, 他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靖宝寻声望去,只见钱三一率先从暗处走出来,冷笑道:“探花郎,你他娘的连我都瞒着,还是人吗?” 靖宝心神巨震。 …… 书房,灯火通明。 “所以,他把我支走,把所有人支走,独留你和三一在灵堂里,就是为了弄清我的身份。” 高朝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险些没把镜子给砸了,“靖七,我没说漏嘴,三一可以证明。” “是没说漏嘴!” 钱三一从牙缝里咬出来,“瞒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高朝没听出钱三一这话里的嘲讽,“我死都想不通,他是从哪里知道你身份的。” 靖宝的脸,又白了几分,跟鬼似的。 怪不得总觉得心慌,原来,竟是这桩事情。 “靖七,美人,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在这里!” 见两人的目光都向自己看过来,钱三一拧着眉,用冷静的声音道: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会不会把靖七的身份露出去? 会不会用靖七这个身份,逼她同意赐婚? 如果会的话,靖七怎么办?先生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三连问,把高朝问得哑口无言。 他扭头去看靖七,发现她的脸色惨白无比。 第七百一十二章 解铃需系铃人 靖宝感觉自己吊在了一根蛛丝网上,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是的。 现在的徐青山,和从前完全不同,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根本不为过。 他想要求皇帝赐婚,易如反掌; 他想逼自己同意,易如反掌; 就算他想把她囚禁起来,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这个死局,还没解呢,就已经乱套了! 高朝一个头两个大,“有什么法子,三一,快想想。” 钱三一出乎异常的冷静,“他真要这么做,我们半点法子都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高朝快急死了:“你倒是快说啊!” 钱三一扭头看向靖宝,目光深沉。 高朝是关心则乱,靖七是身在局中,只有他看得最清楚,这个死局的关键,便是面前的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靖七。” 他说得言简意赅,但靖宝却瞬间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徐青山的不甘是她,死穴也是她。 靖宝猛的吸口气,“好,我去见他!” …… 水惜殿。 苏婉儿正逗着刚刚几个月大的哥儿,却听殿外有人喊,“皇上驾到!” 苏婉儿忙把哥儿还给奶娘,对着铜镜飞快地理了理衣裳,匆匆迎出去。 四目相 对,俱是无言。 李从厚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心下生怜,慢慢向她走近。 两行泪自苏婉儿眼眶滑下,多少日子了,他才肯再次踏足水惜殿。 “似乎长胖了些!”李从厚笑道。 苏婉儿挪开目光,盯着脚边的方寸之地,嘟囔道:“谁见了都说瘦,唯有皇上见了说是胖!” 声音似嗔似怨。 李从厚目光扫过奶娘、宫人,“都下去吧!” “是!” 苏婉儿一惊,“皇上,你还没见过……” 话刚落,唇已被男人封住,她挣扎着推开他,又不敢推得太猛,只得半推半就…… 李从厚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入了内间…… 云消雨散,殿里一片安静。 李从厚看着将脸贴在他赤裸胸膛上的女人,低声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妾都知道,皇上是为着妾好。” “你知道便好。” 李从厚漫不经心的叹了口气,“太傅出山,你以后也不必再拘着,到外头去走走,朕有空,也会常来你这头坐坐。” “皇上!” 苏婉儿神色动容,伸手将面前这具胸膛紧紧搂住。 李从厚察觉到怀中女子的依恋,低头吻了吻她湿漉漉的鬓角,再次翻身,将她压下 …… 李从厚是听到外间王中的唤声,方才起身,苏婉儿要跟着起来,被他按下。 他言语间似有无限爱怜,“你不动,歇着。” 苏婉儿顺从的点点头,目送皇帝抱着零落的衣裳,去了外间。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响起的同时,又隐隐传来谈话声。 “丧事办得怎么样?” “回皇上,礼部操持,自然是有条不紊。” “那三人呢?” “盯着呢。” “那件事他怎么说?” “他说心里已经有了中意的人。” “谁?” “徐将军没说,只让老奴代谢天恩。” “……” “老奴从徐家出来,依着皇上的旨意,又去了趟西郊大营。” “瞧着如何?” “皇上,不是老奴迎高踩低,徐家军和京中那些兵完全不一样,老奴只说一个细节……”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殿里殿外,一片安静。 …… 灵堂里,只剩下一人,一火盆。 徐青山跪在火盆前,一张黄纸接着一张黄纸往里面扔,黄泉路上大鬼小鬼,都需要用钱开道。 身后有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就知道是她来了。 他料定她会来。 这人的脚步声和别人不同,别人是一步一步,她却是有些碎。 从前只当是性子急,如今想来,压根不是。 她是因为个子小,又常年混迹在男人当中,为了不露馅,所以双脚频率比别人快。 “爷,七爷来了!”麦子走上前。 “请她进来,你和阿砚走远些,不要放任何人靠近,我与七爷有话说。” “是!” 麦子折回到靖宝身边,“七爷,我家爷让你进去。” 靖宝见麦子欲言又止,安抚道:“放心,我不会像那两人一样,惹他生气。”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吧! 徐青山听着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 靖宝走进灵堂,先跪下磕头,再点了柱香,插进香炉里。 做完这些,她拿过一个蒲团,在火盆前跪坐下。 抬头,徐青山的脸近在咫尺,被火光映照着的每一根眼睫,遮掩住了那双眼里无数的心事。 “徐青山!” 靖宝开门见山,“你都知道了,是吗?” 徐青山没说话,往火盆里扔进一张黄纸,纸还没落火,便已燃着,像极了此刻的他和她-- 一触即燃。 “你一定怪我为什么瞒着你……” “为什么瞒着我?” 靖宝轻轻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徐青山忽然掀眼。 “我谁都没告诉,连我舅舅宣平侯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少一个人知道,对我就多一分安全,一个女人进学堂,中探花,是死罪。” 靖宝顿了顿:“不仅我是死罪,靖家也落不得好,所以,谁都不能说,这是自保。” “那么他们呢?” “他们是自己发现的。我一进到国子监,先生就发现了;美人是后来朴真人那事发现的。” 靖宝想想,又补了一句,“美人看透,是智慧,不说,是心胸,说到底,他是心疼我。” 徐青山眉心一跳。 “你说他心里没有你,那是冤枉他。他这几个月,吃不下,睡不着,只为了你。” 靖宝:“不光是他,还有三一,还有我!” 徐青山没有吭声,也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睫半垂着,根本看不透里面藏着的是感动,还是无动于衷。 靖宝也不催,一动不动的跪着。 灵堂里安静极了,也显得诡异极了。 “那么,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身份,能告诉我吗?”靖宝终于忍不住问。 徐青山再次抬头,细细看她。 脸只有巴掌那么大,出人意料的白,唇和鼻都小小的,再往上,眼睛生得异常的好,火光映在她眼中燃烧。 第七百一十三章 当真花好月圆 徐青山口不对心道:“你和高朝走后,有小兵来回我,说看到你蹲着解小手。” 靖宝的表情,难看的难以用语言形容。 边沙寒苦,没有恭桶,男人都在野外解决,她也只能有样学样,只是每次都是走得远远的,避开所有人。 万密一疏。 竟然被人看了去。 “再联想到从前在国子监的那些,循着那些蛛丝马迹,我便猜到了!” 徐青山忽然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寒光,“娘娘腔,你半夜而来,想问的不光是这个吧?” 谁说武将只会打仗? 被说中了心事的靖宝挤出一个笑容,“我其实还有事想问。” 徐青山仿佛早就知道是什么事,开口便道:“我会不会把你的身份露出去?” 靖宝嘴角露出苦涩的笑,“你会吗?” “你觉得呢?”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是徐青山。” 靖宝直视着他,“从来光明磊落,刚正不阿,既不会趁人之危,又舍不得让我痛苦。” 徐青山默默的摇摇头,“娘娘腔,你想多了。我首先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七情欲,你知道男人这辈子最想要的两个东西,是什么?” “什么?” “手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徐 青山声音很淡:“而你,恰恰就是那个美人。” 靖宝的心,忽的跳得很快,却强自镇定道:“徐青山,我还是不相信。” “人是会变的。” 徐青山眼神落寞,又有些不甘的笑笑,“怎么,你许美人变,三一变,就不许我也变?” “他们没有变。” “钱三一连银子都不爱了,还说没有变,娘娘腔,你欺负我没长眼睛吗?” 他抬头去看靖宝的表情,那张清秀的脸上,震惊和失望都写在了脸上。 他说他变了! 那么言外之意是,他会…… 不等靖宝往下深想,男人低沉的声音又起。 “南军和北军的这场仗,很快就会开打,谁生谁死没有人知道,我知道你们想说动我,然后落个花好月圆。” 徐青山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两具棺椁,“有他们在,你说,可能吗?” 不可能。 靖宝心里再清楚不过。 “在边沙的时候,我每天都盼着有消息来,又害怕有消息来,每次军报捏在手上,我得深吸几口气,才有勇气打开。” 他就像陷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沼泽里,四面八方的泥土向他涌过来,他不能呼吸,不能挣扎。 越呼吸越痛; 越挣扎越窒息。 “那些日子,我就 像条狗一样跪着盼着那厄运的指针,不要停留在我面前,能不能留一条活路让我走下去。” 徐青山拿起手中的黄纸,讥讽的笑了笑:“可那指针还是停留在了我面前,不偏不倚。先是二叔,再是祖父,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没有人比我更痛。” 这话就像用刀扎在了靖宝的心口上,痛得她眼泪都掉下来。 “哭什么!” 徐青山抬起手,用指腹替她擦泪,“你们女人就是眼泪多,动不动就哭。” 靖宝被他手上的寒凉惊得一个哆嗦,脱口而出道:“你手怎么会这么凉?” 徐青山自嘲地笑了下,指着心口道:“这里冷,手自然就凉了,谁让你们一个个的,都站在他那头,他有那么好吗?” “青山,不是他们一个个都站在了他那头,其实……” 靖宝哽咽道:“我们也都站在你这一头。你说对了,我们就盼着花好月圆,俗人就这点想头。” 徐青山眸光动了一下,“你跟着我,便花好月圆了!” 靖宝的心重重的跳了跳,颤颤巍巍道:“我跟了你,当真花好月圆吗?” 徐青山看着她,微笑的点点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有邪念也不止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自 己也纳闷了,怎么就忘不掉呢,你哪里好?” 靖宝:“我好哪里?你看上我什么?” “不知道!” 徐青山拧着眉想了好一会,“就是看对了眼,再看别的人就看不上了。” 说完,他又笑了笑:“回去好好想想,要怎么取舍,若能醉臣美人膝,那旁的不要也罢!” 靖宝从未在徐青山脸上见过那种笑。 那不是笑,倒像是在他的脸上,挂了一张笑脸的皮。 假的很。 她沉默很久,眉心蹙了又松开,松开又蹙,道:“哪怕我对你只有兄弟之情,没有男女之爱,你也愿意?” “愿意!” “哪怕我从此恨你,你也愿意!” “愿意!” “那么徐家呢?” 靖宝忽然指了指那两副棺材,“那么……他们呢?” 徐青山用一种难又言喻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靖宝,然后,倏的垂下眼帘,迅速掩去睫毛下双目中闪过的痛。 他叹道:“娘娘腔,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聪明。” 是的! 这只是他的玩笑话。 如果他不是祖父亲手带大,如果他血液中的忠孝二字能稍稍淡一点,如果他肩上没有那么多的责任,如果他真能为个女人放弃一切,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她恨他…… 目之 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 他多想刚刚那一句不是他的玩笑话,而是他的真心话。 可惜。 徐将军的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娘娘腔,到底了解我。” 他既回来了,而且是带着徐家军回来的,那么的确没有什么花好月圆。 徐青山慢悠悠地说:“我所求的,只是希望你不要恨我入骨。” 这话,就像针,把靖宝来时所有的希望,期盼,侥幸都戳破了。 所以,他会将她的身世布之于众。 所以,他会用她的身世,逼她同意这桩婚事。 所以,她是他向顾长平报复的最好工具,为的,就是面前的两具棺椁。 靖宝看着他,死死地看着他,看得眼睛都红了,热了,烫了。 “走吧,我送送你!” 徐青山漠然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将最后一张黄纸扔进火盆里。 “不必了,徐将军!” 靖宝收回视线,极轻的笑了一下,“灵堂里少不了你这个孝子贤孙,我自个回去。” 说完,她双手撑着蒲团,让自己站起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再说,转身离开。 谁说爱情,是插在心上的刀。 友情,亦是。 “靖七爷,这是要走了?”一道声音突然在夜色中响起。 第七百一十四章 我的脸不值钱 靖宝抬头见来人,微微一怔。 “禇夫人。” 褚容一身粗布衣,“高朝和三一呢?” “他们都回去了。” “那灵堂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褚容轻轻叹了口气,靖宝不知要如何答,只得道:“时辰不早了,晚辈先走一步,还请夫人节哀。” “七爷慢走!” 靖宝走了两步,又转身折回来,一咬牙,一跺脚道:“夫人膝下就青山这么一个儿子,可舍得他……” “七爷!” 禇容忽然出声道:“这话不该七爷说,七爷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 靖宝做梦都想不到,诸氏连话都没听完就打断了她。 天下父母都爱子,更何况还是个独子,怎么到了徐家人这里,都一个个的变了味呢! “对不住,我的确多话了!”靖宝立刻自嘲一笑。 她曾经还天真的想着要从褚夫人那里下手,可真自以为是啊! “夫人,告辞!” “七爷,慢走!” 如果靖宝此刻能回头,定会发现诸夫人此刻的神情,带着些浅淡的笑意。 禇容转过身,见儿子背手站在不远处,遂走上前,提醒道:“夜里凉,多穿件衣裳,别总仗着年轻不当一回事。” 徐青山:“娘也是!” “那娘便回去了!” “娘,等下!” 徐青山指着靖宝消失的地方,轻声道:“那人,是我放在心里的人。” “娘知道,瞧着就是个清秀聪明的孩子。” 徐青山惊诧,“娘喜欢她?” 禇容看着自个儿子,摇摇头,“娘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就行。” 徐青山眉心一抖,“哪怕他是个男子?” “儿子,这人一生,才有多少年啊!” 禇容忽的笑了一下:“我陪你父亲几十年,回头看,也短的很,娘别的不求,只求你快活。” 我还能快活吗? 我还有权利快活吗? 徐青山看着禇氏的背影,沉默了良久,才又回到火盆前。 灵堂里彻底的冷清下来。 徐青山头靠着墙壁,眉间窥探不出半点喜怒。 他就这么半阖着眼睛靠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麦子满头是汗的跑上前。 “爷,七爷已经到家,他没有直接进府,而是在府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 徐青山掀眼,眼神幽深,似乎里面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对了,七爷身后的确有人在暗中跟着,小的仔细观察过了,和跟着高公子、钱公子的是同一帮人,都是锦衣卫的密探。” 徐青山皱了下眉,“看着点也好,省得他们肆意妄为,把这几日吊唁的名单拿来给我 瞧瞧。” “是!” 麦子颠颠的跑去拿,徐青山一页一页翻看,最后一个字看完,他突然问道:“王家怎么没人来吊唁?” “这……咱们徐府素来与王府没什么交往。” “京中文武百官都来了,他凭什么不来?难不成是瞧不起我们徐家?”徐青山神色一厉。 麦子看着主子脸上的怒气,心里一清二楚,爷是在报当年被王渊、朴真人设计一事。 徐青山冷笑一声,“来人,传我的令,明日早朝,上书弹劾王家对英烈王不敬。” …… 靖府书房。 钱三一听得一头的冷汗,“他真的这么说?” 靖宝沉默着点点头。 “我不信!” 钱三一噌的站起来,“我这就问他去。” “坐下!” 高朝一拍小几,“去干什么,挨打吗?” “……不是!” 钱三一胸口起伏几下,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中。 “我以为靖七出马,多少有些用,却没想到……他怎么能突然一下子变成这样,他从前不这样。” 这话,让高朝听着真心酸。 从前,他还是傲娇的美人呢,整天除了吃,就是玩,用过什么心思?如今…… 他默默地看了眼靖宝,苦笑道:“靖七,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靖宝实话实说 ,“我想了一路,什么都想不出来,他说的每一句话,和他那个人,我完全对不上。” 半点都对不上。 靖宝甚至在心里想:那个人是徐青山吗? “我问的不是他,而是你!” 高朝看着靖宝有些恍惚,满脸的担心:“实在不行,你想办法逃到顾长平那儿去吧!” 靖宝摇摇头,“一是逃不掉,二是我逃了,你们怎么办?靖家怎么办?” 高朝瞪眼,“那你就打算什么都不做,眼巴巴地等着赐婚的旨意来?顾长平怎么办?” 正好和你凑一对! 钱三一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也只是敢在心里这么嘀咕,怕挨打。 “美人,靖七!” 钱三一敛了神色道:“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这样,明天我再去亲自问问他。” 高朝:“你这是打算卖卖你那张老脸?” 钱三一:“就不知道,在他心里还值不值钱。” …… 答案,第二天便摆在了三人面前。 徐青山根本不在徐府,守了一夜灵后,他一早便去了西郊的徐家军营练兵。 这显然是不打算见任何人的意思。 钱三一垂下眼,十分惆怅道:“这下,我的脸也不值钱。” “是谁的脸都不值钱。” 高朝冷笑道:“他就是铁了心要一条道 儿走到黑,早知道如此,还歃什么血,盟什么誓。” “其实……” 一直沉默的靖宝突然插话:“站在他的角度,他有什么错呢?” 那双冰冷的手,折磨了靖宝大半夜。 于情,那是他的亲人; 于理,他是大将军。 他若不战而败,徐家怎么办?天下人怎么看他? “你还替他说话?” 高朝这会子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昨晚那一个“滚”字,跟刀插在他心口似的。 他高美人这辈子,被谁骂过滚! “美人,我不是替他说话,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是!” 高朝手指点点靖七:“你保不住。” “等下,你们别吵,今儿我在徐家还碰到一个人。” 钱三一突然一拍脑门,“是王渊那小子,坐了个轮椅被人抬进灵堂。” 高朝一惊:“那小子怎么会来?” 钱三一耸肩道:“他怎么会来我不知道,反正他进了灵堂,就鞠躬,上香,乖得跟个孙子似的。” 书房,陷入了寂静。 高朝缓缓叹了口气,道:“如今徐家的势力,已到了连皇后娘家都忌惮的地步,靖七啊,你还是想办法逃吧,没别的法子了。” 靖宝看着他,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高朝咬牙:“我还不如对牛弹琴的好!” 第七百一十五章 那人是探花郎 五月的深宫,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蝉鸣声。 宫殿里。 心腹宫女凑在王皇后耳边低语道: “娘娘,打听清楚了,是今儿早上徐将军托人上了一道折子,弹劾咱们王家对英烈王不敬。” 王皇后猛的一怔,心悸如雷,半晌才道:“他这是在报当年被下药的仇啊!” “娘娘,还有件事,昨儿夜里皇上去了水惜殿,后来还要了热水!” 话,没有再往下。 但王皇后却不能不细想,且越想越心慌。 苏太傅复起,在朝中替皇帝出谋划策; 苏婉儿生下儿子,转眼又有了新宠; 徐青山这报私仇,对王家虎视眈眈; 王家要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王皇后不由悲从中来。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然而在深宫里,哪需要三十年,三年,便又是一番天地。 说到底,还是王家后继无力,朝堂之上站不住脚跟,她虽有满腹筹谋和算计,奈何只是个深宫女子。 “娘娘,如今之计还是得从皇上身上打主意,皇上对娘娘素来敬重温和。” 王皇后睨了心腹一眼,叹息道:“若是文臣的事,本宫还能替皇上出出主意,如今是国事,是战事,皇上又如何会听我一个妇道人家。” “奴婢听王公公身边的人说,皇上想给徐将军赐婚,徐将军却说他心里 有人了。” “谁?” “徐将军没说,娘娘要是能替皇上分了这个忧……” 王皇后眼眸看过去,心腹赶紧收了口。 王皇后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几根柳条,半晌幽道:“本宫许久不曾见叶家母女了。” 心腹何等聪明。 叶筠芷都已经追着徐青山去了边沙,怎能不知道徐青山的心上人是谁? “娘娘,奴婢这就去安排。” “嗯!” 脚步声渐远,殿里再无一人,王皇后这才冷冷的笑出声。 定国公的头衔按在脑袋上才几天,就要恃宠而骄了? 若再败,天皇老子都救不了徐家; 若是胜,将来只怕又是一个顾家。 本宫且先忍你一忍! …… 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后。纪刚站在御书房里。 偌大的御书房,除了他和皇帝,还坐着苏太傅。 “回皇上,昨日午后,徐将军将靖七爷遣走,留高公子和钱公子陪着。” “夜间,高公子和钱公子一脸怒色的离开徐府。” “一个时辰后,已近戌时三刻,靖七爷再次来到徐府,约摸待小半个时辰后,离开。” “靖七爷回到府邸,在角门的门槛上呆坐了一盏茶后,方才进去。” “今日天刚亮,徐将军便去了西郊练兵,一刻钟前刚刚进城。” 纪刚的叙述很简练,简练得近乎无趣 ,但李从厚还是从中听出些道道来。 高朝、钱三一为什么一脸怒色离开? 靖七为什么去而复返? “纪大人,你猜会是发生了什么?” “回皇上,臣不得而知,不敢乱猜。” 李从厚眼中微有波动,思忖半晌,道:“你下去吧!” “臣,告退!” 纪刚行礼,刚转过身,却见王中匆匆而来,一脸惶恐的表情,不由心里咯噔一下,略略放慢些脚步。 “皇上,皇上!” “何事惊慌?” 王中抹了一头的汗:“皇上,老奴打听清楚了,徐将军心里的人是探花郎!” 李从厚愣了一下,“探花郎?” “就是靖府七爷,皇上您忘了,当年您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在喜宴上闹过一出,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下文。” 王中忍不住“哎哟”一声,“难怪他只说自己心里有人了,老奴再问是哪家姑娘,他就死活不说。” 李从厚扭头去看苏太傅,苏太傅心里也着实吃了一惊。 靖文若跟了他几个月,聪明机灵不说,还能说会道,唯一的不足是有些聪明过头。 “这不是胡闹吗?” 苏太傅脸一沉:“这世间,一阴一阳,一柔一刚方为夫妻之道。” 李从厚也是哭笑不得,几年前那一出,他只当徐青山是一时心血来潮,年岁大了,就改了。 “ 这消息,你从哪里得来?” “回皇上,是叶家的姑娘亲口告诉皇后娘娘的。” 王中想着皇后许诺的那点好处,忙又道:“皇后娘娘心疼将军无后,一直想牵线搭桥为将军张罗婚事,不曾想……” 他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皇上,您说这都叫什么事啊,徐家长房长孙就他一个独子,是要留后的啊,老国公爷若地下有知,棺材板都压不住。” 李从厚扫了他一眼,冷静道:“既然徐将军不曾提起,此事朕就当不知道,赐婚一事以后也不必再提。” “皇上英明。” 王中耷想着那位小祖宗也是这般德行,咬牙切齿的又嘀咕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那顾贼人做下的好事。” 顾贼人三个字,无疑是断肠毒药。 李从厚想着北边的战况,胸中有什么压着,憋闷的很,却又无从发泄。 苏太傅看着皇帝眼中的血丝,道:“徐将军白天练兵,晚上守灵,老臣每晚去灵前一个时辰,给将军说说兵法吧!” 李从厚喉头滚动,半晌,才道:“先生有心了!” …… 锦衣卫府。 纪刚抬头望着窗外的夜色,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靖宝! 无端的,他又想到了那两次江南之行,还有他对此人的评语--若不是至亲至孝,便是老奸巨猾。 美人岛一事,看似大获全胜,只有纪刚自己心里明白,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寻芳阁那场大火不过才短短两年时间,但美人岛在临安府已存在十多年,由此可见盛望与顾幼华不过是隐居在此地。 岛上那些玉倌说,岛主长年戴一只面具。 为什么要戴面具?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人和顾长平到底是什么关系? 纪刚的目光落在纸上。 “靖宝?靖七爷?” 这人打小生在临安府,长在临安府,他父亲遭二房陷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师从顾长平,中探花,入翰林,再到秘书台,后因牵连丢了官,此后他又与高朝千里迢迢去边沙? 从边沙回来,在临安府待的好好的,忽然跑京城来蹚这趟混水? 徐青山对他念念不忘。 他到现在也没有成亲。 真是谜一样的人啊! 纪刚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跳痛,他拿起笔,在这个名字上打了一个圈。 “来人!” “大人!” “再去查查这个人。” 心腹一看是这人,皱眉问道:“大人,从哪里查起?要查些什么?” “我要知道他所有的过往。” “是!” “慢着!” 纪刚沉默半晌,“还有,他父亲是在扬州府出事的,立刻派人去趟扬州,我要知道他到底是生,还是死!” 第七百一十六章 万事皆有因果 “先生,南边密信。” “快拿来!” 顾长平正要起身,被祁老头一把按下,“给我。” 顾怿看看祁老头阴恻恻的脸,再看看自家爷那一腿的细针,很识相的把信递到了祁老手上。 “徐青山已回京,停灵二十一天,七爷一切安好!” 祁老头读完,把信团成团,往窗外一扔,“狗爬一样字,污我神医的眼。” 顾怿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卡得他眼珠子都弹出来了。 这老东西,仗着有几分本事,不仅冲爷大呼小叫,还对爷下手贼狠。 爷,弄死他! 顾长平连眼风都没动,看着顾怿淡淡道:“去和十二说一声,二十一日后,大军往渭河以北开拔,粮草先行。” “是!” 顾怿到底没忍住,硬是瞪了祁老头一眼,才掀帘离去。 瞪我能少块肉啊,祁老头心中冷哼一声,下手如电,三下两下就将针尽数拔去。 “谢了!” “可不敢当!” 祁老头皮笑肉不笑道:“只求大兄弟平常坐卧千万小心着些,掉什么都行,可千万别掉汗毛。” 顾长平:“……” “你要少一根汗毛,有人就要扒我的皮,抽我的筋。” 祁老头想想,又添了一句:“仗势欺人,丧德 噢!” 顾长平将裤管放下,下炕走了几步,说:“祁老可是在抱怨世道不公?” 祁老头一个白眼翻出天际,“你自己说呢,公平吗?” 顾长平缓声道:“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你一夜七次,肾虚;你的女人一夜七次,还是你肾虚,你说公平吗?” 祁老头:“……” 嗯,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啊! 不对! 祁老头一拍脑门,这王八蛋是在变着法的嘲笑他肾虚。 “顾长平你个缺德的……咦,人呢?” 顾长平已慢步走出院子。 院外,春意盎然。 如果不是大战在即,他定会停下脚步好好观察一番,但此刻,心事满腹。 定国公那一跳,他亲眼所见。 兵刃摩擦的喊杀声渐渐低去,四个城门都已攻下,南军溃败,死的死,降的降。 定国公被逼上城楼,他用刀撑着地面,血顺着刀背往下流。 身后的旌旗,迎风烈烈,上面写着一个--徐。 他忽然咧嘴大笑,在纵身一跳之前,用最后的力气高喊道: “李君羡,你为登大位,害大秦人自相残杀,白骨累累,天怒人怨,你一定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 顾长平的耳畔嗡嗡作响,只剩下“报应”二字。 这世 间,万事皆有因果。 他未种恶因,却不得不品尝顾家给他带来的果,这其中的种种苦痛,无人知道。 所以他才特别心疼徐青山,将一肚子的学问、兵法毫无保留地教出。 徐青山同他一样,未种恶因,却得自品恶果。 何其无辜,又何其无奈。 二十一日后便要对上…… 顾长平在心中叹了口气。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活着,那个潇洒落拓的年轻人,也能活着啊! …… 靖府后花园,绿树成荫。 树荫下,两张躺椅,一张小几,几上瓜果点心茶水,应有尽有。 躺椅上的两人连翘二郎腿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周身洋溢着“老子躺平,这世界爱咋咋的”的气质。 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人的脸上,盖了一把新折扇。 忽然。 折扇被人一掀。 高美人用手遮了遮亮光,慵懒道:“可是想通了,打算跑路?” “美人,三一!” 靖宝的嗓子干得像被烈酒烧过似的,还有些哑,“从今晚开始,我们三人每人一晚上,陪青山守灵。” 两人噌噌从躺椅坐起来。 高朝挑眉::“三一,她疯了吗?” 钱三一点头:“瞧着像是。” “我没疯!” 靖宝在二 人面前蹲下,眼睛像破晓时分天边的星,出奇的亮。 “皇帝把他最亲的人当成磨刀石,来磨他这把刀,有多疼你们心里都知道。咱们替不了他疼,陪着总行吧,徐府的灵堂太大,太冷,他一个人得多孤单。” 钱三一:“然后呢?” “没有然后。” 靖宝深吸口气,“他日上阵,我们一起送他上阵;他们两个不论谁死,我们一起替他们收尸,也不枉师生一场,兄弟一场。” 靖宝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没太大的起伏,像是在说着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儿。 高朝和钱三一却感觉心头有把刀一寸一寸的推进来,直至心脏的最深处。 真他娘的疼! 许久,高朝问:“他万一把你的身世说出去,怎么办?” 靖宝低声道:“他把我身世说出去,是为什么?是想让我死吗?” 高朝:“那不可能。” “既然不是想让死,我还怕他护不住我?再说了,赐婚又不是洞房,怕什么,先不说大战在即,只说他大孝在身,又能把我怎么样?” 钱三一当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不想那些远的,只看眼前。” “眼前也没有几天了。” 靖宝脸色一点点苍白,“过一天,少一天,看一眼 ,少一眼,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别让自己后悔。” “说得好!” 钱三一激动的差点把小几都掀翻了,“披了层将军的皮,眼里就没发小和兄弟了吗,谁惯得他!美人,你说呢?” 美人没动,紧抿的嘴唇颤了几下。 “姓高的,他让你滚,你就滚了吗?你就这点出息?” 钱三一太清楚高朝心里在想什么,“换了我,偏不滚,偏在他面前杵着,气死他!” “……我只是气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高朝垂下眼帘,哑然半晌道:“我……我他娘的都替他急死了。” “再急有我家七爷急吗?” 阿蛮的声音不轻不重的横出来,“七爷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高朝和钱三一抬头去看靖七,这才发现她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一窜细小的水泡,刚刚养得圆润的下巴,又尖了。 钱三一把靖七一把拉起来,按坐在自己的躺椅上,“今天晚上,我先去,你睡个安稳觉。” 高朝接话:“明天我!” 靖宝看着两人,轻轻笑道:“你们去后,什么话都不要说,更不要劝,只陪着就行。” 钱三一:“我和他,没话说。” 高朝:“我吃饱了撑的,和那种人说话。” 第七百一十七章 那眼里是心疼 夜色渐深。 徐青山翻身下马,把缰绳往小厮手里一扔,麦子迎上来,压低声道:“爷,灵堂有两个客人等着。” “谁?” “一个是苏太傅,还有一个……” 麦子抬眼看了看主子的脸色,“是钱公子。” 徐青山脚步骤然停住,道:“他们两人来做什么?” “太傅大人是奉皇命,来给爷讲兵法;至于钱公子……说是来陪爷守灵。” 徐青山听了,静默片刻,“把太傅大人请进书房,沐浴更衣后我去听他讲课。” 麦子见他丝毫没提起另一人,忙问道:“那钱公子呢?” “不用管!” 麦子一怔:“是!” …… 被人冷落在灵堂的钱三一,脸上丝毫没有半点愠色。 他换上孝服,盘腿坐在蒲团上,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得有滋有味。 两个棺椁,一个读书人,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亥时一刻,徐青山踏月而来。 钱三一掀了掀眼皮,继续低头看书。 徐青山在他面前蹲下,目光炯炯,“你来做什么?” “陪你守灵。” “我不需要人陪。” “徐青山,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呢,谁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着你们一个都不许回去,谁嚷 嚷的啊?” 钱三一把书一扔,冷笑道:“大将军说话,须得一言九鼎,可不能自个打自个的脸。” 这话笔直的戳中徐青山的心窝,脸当即沉下来。 钱三一只当没看到,厚着脸皮道:“那个……你离我远点,一股糙汉子味道,我怕熏。” 实际上是怕挨揍,那人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徐青山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起身点香,插香,烧纸……然后在另一侧的蒲团上坐下。 闭眼将刚刚苏太傅讲的兵法,又细细的回味了一遍。 等到每一个字都悟透,一抬头,钱三一已经靠着墙壁睡得鼻子冒泡。 这人眼底,一圈青黑色。 徐青山的眼神忽然变得柔下来,不再像刚刚那样硬茬茬,他站起身,从里屋抱来一床薄毯,轻轻盖在钱三一身上。 “爷……” “嘘!” 麦子吓了一跳,轻轻把食盒放下后,走到外头去守着。 徐青山打开食盒,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若他此刻能抬起头,会发现钱三一的眼睛,不知何时眯开了一条缝,正在看着他狼吞虎咽。 那条缝里含着的,是心疼。 …… 靖府里。 阿蛮心疼地看着自家爷:“爷,今儿晚上早些睡 吧,别再熬了。” 靖宝放下手中的书,“钱三一院里没什么动静吧?” “没有!” “那就好啊!” 那就意味着,徐青山没把人赶出来,留他在灵堂呆着。 靖宝松了口气,任由阿蛮替她散发更衣,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她忙披上外衣。 “去看看是谁?” 阿蛮掀帘探头,“是高公子。” 话刚落,高朝把阿蛮往边上一掀,直冲进来,“靖七,刚刚我床头边多了封信,你快看看。” 靖宝心头咯噔一下,“谁的?” 高朝:“我估摸着是二爷扔下的。” 一听是盛二,靖宝赶紧把信抖开。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今日,锦衣卫派出两拨人,一拨去临安,一拨去扬州,需留心。 靖宝呼吸一窒,抬起头,正对上高朝向她看来的目光。 两人的眼中,尽是惊惧。 屋里一时沉寂下来。 高朝思忖许久,才开口道:“临安我能猜到,只怕还是运粮的事情,扬州府就猜不透了。” 靖宝一时也猜不透。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锦衣卫一举一动都有深意,绝不可能随随便便行事。 为什么是扬州呢? 靖宝的脑子忽的闪过什么,“会不会是温大哥 ,扬州曾经是他的地盘?” 高朝脑子里轰的炸了一下,“北边缺粮,温卢愈又开始动作,难不成被锦衣卫盯上了?” 靖宝:“很有可能,温大哥这会人在临安,但他的老巢在扬州。” 高朝:“那就肯定是他了!” 靖宝急了,“得赶紧通知他。” 高朝当机立断,“快,你写信,我让小九亲自送去。” 靖宝:“不行,小七,小九,阿砚谁都不能出城,都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得找别的人。” 高朝:“你只管先写信,送信的人,我来想办法。” 靖宝:“让温大哥直接逃去北府吧!” “不管逃哪里,反正就一个字:跑!” 高朝心头火急火燎。 找谁送信呢? 不仅得靠得住,还要脚程快?还不被人疑心? 谁呢,谁呢,谁呢? 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名字-- 陆怀奇! …… 半个时辰后,生意冷清的温堂里,走进来两个锦衣公子。 这两人要了一个最好的汤池,再次坦诚相见。 为了说话方便,两人还只能挨得很近。 高朝看看那人身下,再看看自己,鼻子里吁出一道冷气后,才压着声开口: “你在临安府的差事,应该还有尾巴没 收吧?” “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你写信给小七。” “前事不提,明儿派你家小厮去趟临安府,帮我送封信。” “你他娘的算哪根……” “这信靖七写的。” “……” “送给温卢愈,他被锦衣卫盯上了,得让他赶紧逃。” “……” “记住,立刻出发,最快的速度,必须抢在锦衣卫抓人之前。” “……” “去临安府的理由要合情合理,不能让任何人起疑心。” “……” “当然,你要是亲自跑这一趟,最好。” “姓高的,你……” “姓高的只是负责传话,有什么牢骚冲你家小七说去,跟我说不着。” “……” “一根绳上的蚂蚱,陆小爷,你就赶紧从了吧!” “……” “还有,一会账你结,高爷爷最近穷疯了,没银子。” “……” 陆怀奇冷哼一声,忽的从水里爬起来,扔下一句:“谁约的,谁结账。” “喂,你去哪里?” “替高爷爷办事!” 陆小爷迈着两条大长腿,走出去。 高朝往池子边一靠,眉心舒展的同时,长长的松出口气。 高朝哪里知道,这口气松得实在有些早,事情根本不是他和靖宝推测的那样。 第七百一十八章 有话都不明说 翌日,一早。 钱三一顶着两只黑眼圈回靖府,只对靖宝和高朝说了四个字:青山可怜。 高朝问他,可怜在什么地方? 他跟老蚌一样,再不肯多吐一个字,害得高朝去徐府之前,心绪的错综复杂,堪比一出悲欢离合的大戏。 但真的到了灵堂时,他才体味出靖宝说的那句“灵堂太大,太冷,他一个人得多孤单”并非夸张。 怎么会这样? 明明两具棺椁已经让灵堂显示拥挤,明明还有下人在灵堂里添香油,烧纸钱。 可举目四望,还是觉得自己孑然一身,站在了一片荒芜之间。 原来。 痛失亲人的滋味是这样的。 哭不出,说不出,只能放在心里,撕心裂肺,如鲠在喉。 高朝胆战心惊的想,自己的那点从高处落下的酸啊,痛啊,不甘啊,算什么? 娘还在,爹还在,长公主府的余威也还在。 而他呢? 除了一堆虚名,还剩下什么? 高朝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他那么执着和顾长平比高低。 他比的不是高低,是他仅剩下的那点东西--曾经与他同进同退的兄弟。 “你来做什么?” 声音乍然而起,高朝抬头的瞬间,将所有的神色敛去,“怎么着,我不能来吗?” 徐青山冷笑,“昨儿他来,今儿你来,明儿呢?” “娘娘腔来!” 高朝眉一挑,嘴一勾,一脸“有本事,你把我赶走啊”的表情。 忽然他觉得这个表情太过于挑衅,于是眉往下一寸,嘴角往下沁一分,又换成了“高爷爷能来陪你,你偷着乐吧”的表情。 徐青山定定看了他片刻,冷冷道:“既然来了,那你就一个人守着吧!” “凭什么?喂……” 徐青山一言不发,转身走人。 高朝顶着一头雾水,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去,把人给拽回来,忽然,有小厮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道: “高公子,香燃尽了,灵堂里,孝子贤孙的香是不能断的。” 高朝猛的一惊,怔怔地看着那小厮,看得那小厮差点要拔腿跑路。 是了! 他叫老定国公一声徐祖父,叫徐评一声徐二叔,可不是孝子贤孙吗?可不得一个人守灵吗? “徐青山!” 高朝看着远处的两盏白灯,“你如今越来越像顾长平了,有话都不明说。” …… 翌日,一早。 高朝顶着两只黑眼圈回靖府,对靖宝和钱三一说了四个字:“青山闷骚!” 靖宝问他,闷骚在什么地方? 他学着钱三一摇摇头,然后回房闷头睡觉。 靖宝心绪压根不忐忑,入夜前,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去了徐府。 这一夜,灵堂里陪着靖宝守夜的,是徐家另外几个孙子,徐青山人影不见。 他从西郊军营回来后,便直奔苏太傅府中,并让麦子捎信回来说,太傅大人要与他讲一夜书。 靖宝将一点苦涩藏在瞳孔里,随即泰然自若的守起夜来,偶尔还同徐青山的几个堂弟聊聊从前国子监的一些八卦。 翌日,天光刚亮。 靖宝向徐家人告辞。 走到二门时,却见徐青山刚从外头回来。 错身而过时,他沉着脸,连招呼也没打。 靖宝伸手拦住。 四目相对,她一点没露怯,故意撇撇嘴,委屈道:“守了一夜灵,连个早饭都没有,这是谁家的规矩?” 这日,徐府厨房所有的人罚一个月月银,理由是:怠慢客人。 …… 守灵的日子,一天轮着一天,枯燥的一成不变。 朝廷的局势,则一天比一天紧张。 大秦朝几十个藩王,一半投靠了北府,一半向皇帝交出了兵权和封地。 甘蔗没有两头甜,权衡利弊之下,大战来临之前,他们必须支持一方,放弃一方。 否则,哪来的平乱之功,又哪来的从龙之功? 交出的兵权飞速的向京 中集中,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跟滚雪球似的,渐渐的也高达十万人。 按照李从厚最初的意思,这十万人要编进徐家军。 徐青山上书婉拒,并毫不客气的称,他日在战场上,这些人绝不会是徐家军的助力,只会是拖累。 皇帝见他如此自信,便将大军交到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人手中--昊王妃的嫡亲哥哥,安宁侯周明初。 消息传到靖宝耳中时,她正在宣平侯府拜寿。 舅母刘氏整整五十,虽然局势不好,但女人这辈子只有一个五十,这寿还是硬着头皮办了。 只不过一切从简,请的也都是些亲朋好友。 “大舅子过招妹夫,皇上这招用得好!” “手心手背都是肉,为难的是昊王妃。” “这仗能不能打赢啊,这一天天的!” “听说北府那边的兵个个以一挡十,厉害呢!” “徐家军也不是吃素的,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快看,探花郎来了,长得可真俊啊!” “还什么探花郎啊,早就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真真可惜了,原来多好的前程啊,你们说听没有,因为他的缘故连侯爷都闲下来。” “也用不着为他叹气,听说他和小徐将军要好,隔三差五的就 去陪小徐将军守灵,说不定哪天靠着小徐将军就复起了。” “真要复起了,我倒想帮他和我家侄女牵个线。” “得了吧,你家侄女又胖又矮,你这是在寒碜探花郎。” “我大哥官居四品,寒碜他什么,要不是图他脑子聪明,长得俊,谁愿意把女儿远嫁……” 水榭里,一群服饰华贵的太太奶奶们,三五一群,一边吃茶,一边闲话。 话隔着小半个湖面飘过来,陆怀奇赶紧去看靖宝的脸,却见她神色淡淡,像是压根没听见似的。 靖宝的确没听见,她心里正在为一桩事情暗暗着急。 “表哥,雪青回来了没有?” 陆怀奇接了信后,第二天一早找了正正当当的借口,就将雪青派去临安府。 该回来了,这都多少日子了。 “还没有,估摸着就这几天吧!” 陆怀奇知道她急,安抚道:“若有大事,他早赶回来了,这会没消息,就是那头稳当。” 但愿是稳当的,否则…… 靖宝不敢往下深想。 这时,只听侯夫人刘氏高声道:“戏台子上的鼓点都敲开了,老爷,咱们请客人们过去吧!” 男宾与女宾只隔了一条小湖,靖宝看到大姐靖若素走在人群中,目光频频地看她看过来。 第七百一十九章 那个戏子是谁 靖宝懊悔地一拍额头,自己光顾着青雪的事情,连大姐、大姐夫都没上前打招呼。 戏台子就建在湖边,一个四方的大亭子,靖若素撑着把遮阳伞,等在半路。 靖宝走过去,“大姐?” 靖若素轻轻一拉,将靖宝接到伞下,压着声音道:“锦衣卫还围着呢?” “嗯!” “你就不该回来!” “来都来了,何苦再说回头话。” “你……” 靖若素恨得牙直咬咬。 得知阿宝回京,她又惊又气,一连三天都没睡好觉,这京城什么个境况,别人避还避不过来。 “阿宝。” 靖若素语重心长道:“娘想让你和怀奇做成亲事,是为你好,不光她这么想,大姐也一直有这个念头,再没有比怀奇更知根知底的人了。” 又来了! 靖宝无语望天。 “从前你官运亨通,有大志,有大愿,姐不勉强你,但如今……” 靖若素叹了口气,“高家是皇亲国戚,钱家怎么说他爹也是个官儿,你有什么?” 爹没了,娘老了,一个庶出的弟弟才刚刚启蒙读书。 “我有大姐你啊!” “你……” 靖若素气得用手指戳靖宝的额头,“你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啊!” 将来? 靖宝轻笑了下,低声道:“大姐,再有三天徐家出殡,没几日这仗就得打起来,这天都要变了,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靖若素:“……” “大姐,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要走成亲生子这条路,我的路一直在脚下,也一直在为自己打算着,只是你们都不知道。” 靖宝眼中有韶光闪过:“戏开锣了,大姐去吧。” 靖若素没动,细细上下看着这个兄弟。 为什么这话她听不明白? 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七爷,好久不见!” 伞下二人回头。 数丈之外马承跃扶着妻子陆锦云,陆锦云的肚子高高隆起。 靖宝忙从伞下走出来,“哎哟,这应该快生了吧?” 陆锦云微喘道:“表哥,还有一个月。” “哪有一个月,还有二十八天。” 马承跃宠溺瞪了妻子一眼,“不让她来,非要来,说是好久没见到七爷了。” “七爷好着呢!” 靖宝拍拍马承跃的肩,“以后啊,凡事不能都听女人家的,得拿出些夫纲来。” “呸 !” 陆锦云冲靖宝啐了一口,“别带坏我家承跃。” 马承跃一听,嘿嘿笑得像个傻子, 靖宝故意摇摇头 ,夸张道:“罢,罢,罢,你们这对夫妻赶紧离了我的眼,我孤家寡人一个,见不得别人这么腻歪。” “所以说,成亲生子这条路挺好,至少安稳,踏实!” 靖若素走上前,拿伞替陆锦云挡太阳,余光却向靖宝瞄过去,“还有人疼!” “谁没人疼?” 吴诚刚背手走近,冲靖宝笑笑道:“阿宝,咱们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姐夫!” 靖宝笑笑,“我如今是闲人一个,想见的话,随时可见。” 吴诚刚笑道:“改天和怀奇约一下,下次姐夫来作东,你回京了,以后可以常聚聚。” 改天是哪天,下次是哪次,以后是多久…… 客套话说得很动听,而真正为你好的人,总是戳着你额头骂。 “谢谢姐夫。” 靖宝笑容不变,“别站在大太阳底下了,走,听戏去吧!” 移步戏台,戏已开唱,唱的是《再生缘》。 说的是才女孟丽君的故事。 孟丽君为救被权奸陷害的未婚夫,女扮男装离家出走,后考科举,中了试,官居丞相,后被皇帝识破的故事。 怎么唱这出戏? 靖宝听得心下烦躁,索性站起来,去寻陆怀奇。 陆怀奇正被人拉着说话,见靖宝 过来,忙找了个理由将人打发走,问: “怎么了?” “这戏谁点的?” 陆怀奇听了几嗓子,冷汗都下来了,咬牙道:“多半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妇人点的,走,咱不听了,书房说话。” 靖宝这才脸色稍稍好看些。 两人正欲离去,原本戏台上“当当当”的锣鼓突然停下。 “好好的,怎么停了。” “戏怎么不唱了!” “难道是新桥段?” 议论声中,却见戏台上的孟丽君将水袖一甩,迈着小碎步走到栏杆前。 “哎啊啊啊啊啊……” 戏子眉如春山,目横秋水,一个轻巧的转身,粉面半遮半掩的说道: “金殿上御旨传神摇心跳,束玉带,披锦袍 ,蹬朝靴,上当朝,孟丽君我一步一步,安安稳稳,大摇大摆,举止大方暗藏娇。而你……” 那戏子忽的伸出手,向靖宝指过来。 “你,你,你……探花郎,少年英才超群貌,建安风骨格调高,弱女怎把功名考,欺上瞒下把命抛。”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瞬间的话,靖宝绝不会因为戏锣停了,便停下脚步。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半个时辰的话,她甚至不会走进侯府,来凑这个热闹。 然而,这世 上没有如果。 当“把命抛”这三个字从戏子嘴里喊出来时,靖宝的心开始狂跳,咬牙骂了一声:“哪来的疯子!” “哪来的疯子!” 陆怀奇勃然大怒,脸怒涨得通红,“来人,打出去。” 那戏子忽的甩了甩水袖,扑通一声双膝跪下,用无比凄厉的嗓音喊道: “哎啊啊啊,事败露,留笑柄,欺君罪,受极刑,戏里那多情的丽君身已死,七爷啊,再莫为自己套绞绳!” 七爷? 京城有几个七爷? 有几个七爷是探花郎?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向一处地方,一个身影看过去-- 那人站在骄阳里,阳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芝兰玉树,风度翩翩。 他们目光落下去,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手上…… 然后目光又抬起来,手上,身上,脸上…… 一眼一眼; 反反复复。 靖宝的脸上仍未有什么表情。 没有人知道,她嘴角抽搐,喉咙发干,血管里的滚烫的血液在不停的往头顶冲。 然而,五脏六腑却像淬了冰似的,瞬间冷却。 那戏子是谁? 从哪里来? 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她有什么目的? 而我…… 我? 该? 怎? 么? 办? 第七百二十章 头上刀终落下 “那不是戏子,是疯子吧,七爷怎么可能是女子?” “你看他样子,既无前胸,又无屁股,明明是个男人模样。” “女子哪能进国子监啊!” “就是,国子监有斋房,听说是三人一间,监生们都在一个盥洗室里洗漱,旁人难不成没长眼睛!” “春闱、秋闱都要脱光了上衣验身的,科举场里的那些验考官可不是摆设,作弊的小抄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何况女人?”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笑死我了!” “疯子,疯子,绝对是疯子。” “这请的是什么戏班子,怎么找个疯子来唱戏!” 宣平侯最先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板着脸,愤怒道:“来人,给我打出去,统统给我打出去!” 余光还不忘朝发妻刘氏剜过去,这戏班子可是她相中请来的,搞什么名堂? 刘氏一肚子窝心火没地方出,只将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众小厮得了主子的令,纷纷向戏台跑过去。 吴诚刚见妻子脸色惨白,身子不停的打颤,气笑道:“阿宝是男是女,你做姐姐的心里还没点数吗,为个疯子气成这样,何苦呢!” 边上的马承跃搭话:“七爷要是女子,那敢情好,怀奇这些年的想头,也算有了着落,锦云,你说是 不是?” 陆锦云手抚着圆圆的肚子,恍若未闻。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靖宝对她说的那句话:我喜欢的是男人。 “小七,你别怕,就是个疯子。” 陆怀奇见靖宝的脸白得跟张纸似的,挖空心思还想再安慰几句,忽然,靖宝抬起头,眼神里藏着深深的惊恐。 “表哥。”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就怕那人……不是疯子!” 像是为了验证这一点预感是真的,戏台上女子凄厉的叫道:“放开我,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放开我……” 陆怀奇的心猛的一沉。 “放开她!” 一道声音有些尖利。 众人扭头去看,傻眼了。 十来个带刀锦衣卫一字排开,指挥使纪刚从边上缓缓走出,走到靖宝面前。 “七爷,我给你领了一个人来,你瞧瞧他是谁?” 纪刚拍了三下掌,笑吟吟的目光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刀刃。 靖宝直觉那把刀是向自己挥来的。 一字排开的锦衣卫往边上挪出一条道儿,道儿的尽头,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那是一张和气的脸,眉宇间竖着一道浅浅的皱纹,眼神惊慌失措的四下张望。 忽的,他望到一个人,眼神一下子亮起来。 “阿……” 话说得太急,自 己呛了自己一下,猛的咳嗽起来。 每一声咳嗽,就像一把刀子捅进了靖宝的心窝。 她的心开始狂跳。 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靖宝听到自己用极其嘶哑的声音喊出一个字:“爹!” 靖平之听到那声“爹 ”,一下子笑起来,颠颠的向靖宝跑过去。 “阿宝,阿宝,阿宝。” 这一声声“阿宝”叫得靖宝简直毛骨悚然。 所以! 真的不是幻觉。 他还活着。 爹还活着! 靖宝上上下下打量,“爹,你这些年……” “嘘!” 靖平之忽然做了个止声的动作,然后惊悚的四下看看,露出茫然又无辜的表情。 “阿宝,你快跑,他们要来抓你了。” 靖宝:“……” “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别听你娘的,扮什么男人!” 靖宝脑中嗡的一声,“爹,你说什么?” “别听你娘的,扮男子苦啊,家业都要你一个人撑起来,累的!” 天地间一片死寂! 从小到大,整整二十多年,靖宝的头上悬着一把刀,那刀三尺长,三寸宽,掉下来便是人头落地。 她预想过几千次,几万次,这把刀会由什么人挥下来? 再也料不到,挥刀的人竟然是自己死而复生的亲爹。 为什 么会这样? 靖宝整个人都在颤抖,手指痉挛的想抓住什么,最后抓住了靖平之的手。 靖平之反手拍了她手掌几下,“阿宝啊,你马上就要去京城了,爹给你唱一曲林冲《夜奔》怎么样?” 望家乡,去路遥; 想母妻,谁将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悲号,叹英雄气怎么消! 靖平之一边唱,一边两手打着拍子,脸上的表情是浓浓的舍不得,但眼中却是笑眯眯的。 无比的滑稽,无比的诡异,唱得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靖宝的瞳孔瞬间紧缩又张大。 “爹……你……你怎么了?” 当年自己第一次入京,父亲倚门送她,就为她唱了这几句唱词。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整整六年。 他怎么说起六年前的事了? 靖平之似乎被靖宝脸上的神情吓到了,连连往后退了数步,露出惊怕的神色。 “我要回家,好好,我要回家……回家去……好好……回家去啊……” “平之!” 一个身影飞扑过来,正是扮那孟丽君的女子。 靖平之一看到她,忙跑过去,死死的拽住不放,嘴里嘟囔着:“好好,回家,咱们回家!” “这就回,这就回!” 那女子一边拍着靖平之的后背, 一边冲纪刚泣道:“官爷,你让我们做的事儿,都做了,求你放我们走吧!” “走,事情没查清楚,往哪里走?” 纪刚看向靖宝,嘴角突然浮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靖姑娘,请你也到我们锦衣卫府走一趟吧?” 啪! 如同一道滔天的巨浪轰然打来,打在园子里每一个人的身上。 “探……探……花郎是女的?” “快,快掐我一把,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怎么可能是女的?” “对啊,怎么可能是女的?” “怎么不可能,锦衣卫都喊了靖姑娘啊!” “这,这,这简直笑话,堂堂国子监怎么能混进个女子,女子如何能进学堂?” “她,她,她,竟然还参加科举,中了探花!” “欺君之罪啊,欺君之大罪啊!” “都像她那样,这天下还不乱套了!” “这事若不严惩,朝纲不振,国法难容,国法难容啊!” “若素,若素,若素……” “姐夫,让开,我来……快,把我的医包拿来。” “啊……不好了,不好了,五姑娘的羊水破了!” “锦云,锦云……” 靖宝看着眼前的纷乱,心里遍体生寒,嘴角却轻轻的扬起来。 整整二十二年。 终于有人叫我一声“靖姑娘”了! 第七百二十一章 纪大人难为你 “她笑了!” “简直丧心病狂。” “这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为什么笑不出来! 靖宝挺了挺胸膛,“纪大人,跟你走之前,可否容我问几句话?” 纪刚的目光,在七爷那张面若死灰的脸上扫过,“问。” “多谢!” 靖宝忽的扭过头,漆黑的眼瞳中,簇着一团火,熊熊灼烧,“你是谁?” 那女子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你是靖荣寅的生母,那个唱戏的,来我靖家闹过。” “他,他叫靖荣寅?”那女子神情大变。 “果然是你。” 靖宝一把揪住那女子手腕,“说,我爹为什么在你手里,还有,他到底怎么了?” “他,他落水,我,我,我……救了他,他脑袋撞上了水底的大石,傻……傻了!” “为什么不送他回靖府?” 靖宝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认得我靖家!” 那女子满眼慌乱,双腿一屈,向靖宝直直跪下去,“他,他不愿意回靖家。” “你在说谎,你一个弱女子,为何能救他?为何能那么巧的出现在他落水的地方?” “我……” “是你引他去扬州的。” 靖宝因为愤怒,整张脸都无比的苍白。 “你因为我靖 家去母留子,怀恨在心,所以和二房勾结,把他引去扬州,等他落水后,你又故作好心的把他救起来。”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那女子连连为自己辩解。 “我在扬州花了多少人力,钱力找他,终是找不着,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靖宝一把揪住那女的前襟,“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放开他,你们这些坏人!” 靖平之忽然大吼一声,冲过去用力将靖宝推开,然后将那女子死死的搂在怀里。 “好好喜欢我,好好对我最好,你们不要欺负她。” “小七!” 陆怀奇眼明手疾,一把扶住踉跄后退的靖宝。 靖宝猛的一咬自己的舌尖,痛意袭来才觉得刚刚的话,不是幻听。 她抬头,对上陆怀奇关切的眼神,再看看一旁对他虎视眈眈的靖平之,笑了下,眼角却分明有泪涌出来。 “他是因为傻了才推我的,从前他不这样,小时候娘打我手心,他都在边上偷偷叹气。” “小七!” 陆怀奇看着那纤瘦修长的颈脖泛起苍冷的颜色,简直想哭。 靖宝推开他的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裳,露出薄薄的笑意道: “纪大人,难为你千里迢迢替我 找到了家父,还煞费苦心的演了那么一出大戏,辛苦了!” 口舌之勇! 纪刚心中冷笑一声,“来人,统统带走!” “小七,小七!” 陆怀奇脸色大变,却被宣平侯一把拽住。 远下的屋顶上。 段九良迅速从怀里掏出纸和笔,他用笔沾了些口水,飞速的写下一行字。 一声轻哨声后,苍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 …… 靖府。 高朝和钱三一正打算用午饭,阿蛮在边上亲自服侍。 忽然,有道身影像闪电一样冲过来。 冲到近前,那人伸出双手猛的一掀,桌子“哗啦”一声,直接翻了。 “吃,吃,吃,火都烧到屁股上了,还吃什么吃?” 高朝站在一地狼藉里,杀人的心都有了,正要开口,却见陆怀奇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出了什么事?” 还出了什么事? 陆怀奇一把揪住高朝的前襟,怒吼道:“小七身份败露,被锦衣卫带走了!” “啪嗒!” 在刚刚的混乱中,钱三一好不容易抢救出的一只碗,应声而碎。 “谁暴露的,徐青山吗?”他的脑子转得飞快。 陆怀奇颓然松了手,用力抓了几下头发,赤红着眼睛道:“有个女人唱了 一出戏,他爹来了,他爹傻了,就败露了!” 钱三一:“……” 高朝:“……” “我说陆怀奇。” 高朝咬了咬后槽牙,“你他娘的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把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些?” “回两位公子。” 阿砚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纪刚不知道为什么查起了七爷,顺藤摸瓜找到了失踪的大老爷。 大老爷落水撞上大石,傻了,被一个叫陈巧巧的戏子救起,纪刚逼陈巧巧在侯府唱了一出大戏,当众戳穿了七爷女扮男装的事。 现在七爷和大老爷、还有那个陈巧巧 ,都被带到了锦衣卫府。还有,七爷说大老爷的落水,是陈巧巧和靖府二房勾结所致,那女人不是个好东西。” 短短数语,清楚明白。 陆怀奇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脑子里都是木的,目光呆滞,道:“小七护不住,话也说不明白,我真的是个废物。” 还算有自知之明。 高朝白他一眼,扭头冲钱三一道:“我和靖七都料错了,纪刚派人去临安和扬州,应该不是冲着温卢愈去的,而是冲靖七。” 钱三一脸色沉下来,“这个时候说这些,晚了,女扮男装的事情,轻则坐牢,重则抄家砍头,我们得想办法 把她救出来。” “怎么救?”高朝问。 钱三一用力搓了两下脸,坦诚道:“这事太大,我和你力量太小,根本够不着,盛二也不行。” 高朝目光冷凝:“我们够不着,那就找够得着的人。” 钱三一脑子转得飞快,“有两个人够得着。” 高朝:“说!” 钱三一:“长公主和徐青山。” “我娘……只怕危险。” 高朝素来不可一世的薄薄眼皮往下一耷,“她的话,于先帝有用;于此刻皇位上的,毫无用处,再加上我这个不成器的……” 钱三一果断打断:“那就只剩下一个徐青山,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高朝:“我去找他!” “还有一个人!” 一直凝神静听的阿砚突然插话:“还有一个人也许能救七爷。” “谁?” “苏家大爷,苏秉文,先生还在京城时,就带七爷去见过他,挑明了关系。” “他不过是个闲……” 钱三一一拍额头道:“他是个闲人,他老子不是,苏太傅现在是皇帝身边顶顶红的红人,说话应该有份量。” 高朝一点头,“事不宜迟,我去找青山,你找苏秉文,分头行动。” “我能做什么?” 陆怀奇挣扎着椅子里站起来。 第七百二十二章 我和他是兄弟 “哟,废物还想……” 高朝看着陆怀奇赤红的眼睛,嘲讽的话怎么都说不下去。 这小子废物归废物,一颗心却是实的。 “你要做的事情,很多!” 高朝摸着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我刚刚想了想,你身边还有点用处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亲爹,一个是你妹夫马承跃。” 陆怀奇头一昂:“说,我要怎么做?”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为靖七说话。你爹可以上求情的折子,马承跃和他父亲都在太医院当差,太医院是个什么地方,不用我多说吧,多少世家都求着他们。” “我这就去!” 陆怀奇刚要迈步,忽然想到了什么,额角青筋爆跳,“我妹子早产,还生死未知呢,马承跃会……” “表少爷,五姑娘与我家七爷的关系,她不会见死不救的。” “对,对,对!” 陆怀奇松了口气,拍拍阿砚的肩膀:“我竟急糊涂了。” 阿砚:“表少爷,如果侯爷……” “有如果,我用我这条命逼他。” 陆怀奇跨出门槛,扭头冲屋里二人道:“这回我有理由光明正大进出靖府了,回头我们就在靖府集合,定要保小七平安无事。” 钱三一望着这人匆匆的背影,感叹道:“他是真喜欢靖七啊!” 高朝冷哼 一声,“不叫喜欢,叫一厢情愿。” 钱三一:“和你一样!” “你不也是?” 相互戳完刀,高朝正色道:“阿砚,小七!” “高公子?” “爷?” “阿砚,你去找盛二,什么都不用多说,要做什么,他清楚的。” “是!” “小七去皇陵找我娘。” 高朝目光缓缓落在门槛上,冷冷道:“咱们家虽然落魄了,我娘说话也没什么大分量,但你给她带句话,就说:靖七是我很重要的人,让她自个看着办。” 小七瞬间明白这话里的深意。 皇帝身边的王中,只要长公主开口,这老货铁定的会帮七爷说话。 高朝:“三一,我们也出发吧。” 钱三一:“走!” “两位公子!” 自始至终都在边上一言未发的阿蛮,突然冲出来,扑通跪倒在地,冲高朝和钱三一“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我替我家七爷谢谢二位公子。” 高朝一把将她揪起:“有这磕头的闲功夫,不如替你家七爷算上一卦,千万别算出好卦来,我心脏吃不消。” 钱三一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子,“你甭理他,算卦哪能不给钱,你信不信,这钱你收了,保你算得准!” “不对!” 高朝一把夺过银子,“阿蛮,你没时间算卦,你得赶紧 把七爷书房收拾一下,但凡牵扯到顾长平和北府的,统统烧了。” 阿蛮心下大惊,撒了腿的往书房跑。 “真要抄家吗?”钱三一脸都青了。 高朝看着他,“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总感觉凶多吉少。” 钱三一瞳孔猛的一缩。 …… 谢家医馆。 “不是什么大病,肝气不足引起盗汗眩晕,方子里加了白芍,吃十四天便可痊愈,这是方子,去开药吧!” “谢谢大夫!” “下一位!” 谢澜一抬头,秀眉微不可查的往上一挑,“状元郎?” “正是!” 钱三一:“我得了绝症,快死了,求谢大夫诊上一诊。” 谢澜被他唬了一跳,三指落下,垂眼一诊,正欲变脸时,忽听得边上有人低声议论。 “你们听说了没有,上一届恩科的探花郎是个女的。” “真的,假的,别胡扯啊!” “千真万确,刚刚被锦衣卫抓起来了,说不定要砍头呢!” “我活了这么大,还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稀奇事。” 谢澜的眼皮骤然睁开,目光微微一凛。 钱三一无奈笑了笑,笑意很淡,“我得的就是他们说的那个绝症,谢大夫,你看能不能治?” “对不住,你这个绝症我看不了。” “你看得了!” 钱三一压低声音道: “男人为阳,女人为阴,男人主外,女人主内,你嫁给苏秉文,按理说应该在苏家内宅相夫教子,你却抛头露面,支撑着这方医馆,说到底,你们是一样的人。” 话音刚落,捣药的铜管“咚”的一声。 谢澜心中也“咚”的一声。 “我这人,自小聪明,自诩甚高,眼睛里除了自个,没有别人,国子监那些监生在我看来,都是傻X,只有一个靖七。” 钱三一从前说起这些,觉得羞耻,堂堂男人什么都比不过一个女人,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但此刻,他的口气前所未有的真诚。 “只有她,让我觉得哪怕跟在她身后,被她差使着做这个,做那个,都是愿意的。” 他姓钱没错,钻钱眼里也没错,可钱和命比起来,哪个重哪个轻还用得着选吗? 一万两银子就走上造反这条路,不是他傻,而是因为这是靖七想做的。 就是这么简单! “谢大夫。” 钱三一按了按眉心:“我从前看不起女人,一辈子手心朝上,问男人要钱,一辈子把喜怒不是系在男人的身上,便是系在孩子的身上,俗得很,只有靖七不是,她……” “你早就知道她是女子?”谢澜突然出声打断。 钱三一一怔,“是!” 谢澜:“一直替她瞒着 ?” 钱三一:“是!” 谢澜:“你喜欢她?” 钱三一:“谢大夫,别那么俗,我和他只是兄弟。” 谢澜微微诧异了下,“……打算瞒多久?” 钱三一:“只要他不想说,一辈子。” 谢澜噌的一下站起来,垂下的目光冰冷,“可是要我说动秉文,去求一求他爹?” 钱三一摸了摸鼻子,心说:苏秉文应该不需要你说动,但你如果开口,那效果可完全不一样。 “是!”他违心的说。 “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因为!” 钱三一缓缓站起来,对上谢澜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天天送你来医馆,接你回家,他一定什么都听你的。” 这法子还是跟靖七学的。 想要拿下一个人,先摸清这人的弱点,然后想办法击破。 谢澜扭头冲身后的伙计道:“我有急事,先走一步,等我来了再关铺子,不论多晚。” “是!” “你晚点到铺子里来找我。” 谢澜指着钱三一:“成不成,就看七爷的命。” 钱三一咧嘴一笑:“她的命一向很好。” 哼! 谢澜皱起眉头。 从小扮作男子,支撑家业,这命还叫好? 钱三一见她上了马车,挽起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 他这头算是有些进展,就不知道美人那边如何? 第七百二十三章 混到朕的身边 徐府。 门房。 “回高公子,国公爷一早就去了西郊大营练兵。” “什么?”高朝只觉得胸闷得完全透不过气来。 “爷?” 小九小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高朝掐指算算,自己这会去西郊兵场足足要一个时辰,但不去…… “出城!” “是!” 小七一指马车,“爷,上车吧!” “上什么车!” 高朝冲徐家的小厮命令道:“去,给高爷爷牵匹你们徐家的好马来。” “爷,京中到西郊这么远的路,这日头……” 啪! 一记毛栗子赏下来,高朝声音陡然升高,骂道:“是这日头重要,还是七爷重要。” 小九捂着脑门,是谁从前出门不仅坐轿,还得打伞的,说是怕晒? …… 凉茶棚里,今儿生意格外好。 老头儿一边给客人倒茶、上点心,一边竖着两只耳朵听客人闲谈。 “你们听说了没有,宣平侯府出了一桩蹊跷事,他外甥靖七爷,就是中探花那小子,竟然是个女人。” “吧嗒!” 有什么东西翻了。 老头眼尖,忙拎着茶壶走过去,见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笑道:“小爷,我再给你添一碗茶,不要你的钱。” “不必了,我还有事!” 盛二刚要起身,忽的一道人影在她面前坐下:“老头儿,给我弄碗茶来,再来一盘小点心。” “客官您先坐,马上就来!” 盛二扫了来人一眼,刚腾空的屁股又坐下去,“老头儿,给我也添一碗,我坐会再走。” “好嘞!” 茶水很快就端上来,老头儿又忙着招呼别的客人。 阿砚用手指沾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救”字。 盛二愣了愣,回写了两个字:“人呢?” 阿砚下巴朝盛二抬了抬,盛二蹭的一下站起来,把桌上的匕首往袖中一塞,脚用力的踢了那桌子一下。 那桌子原本就不牢,晃了几晃,差点没倒了。 阿砚伸出一只手,拦住了盛二:“小哥,动作轻点,这桌子踢坏了, 老头儿上哪找你赔去?” “上我家!” 盛二大步走出茶棚,解开系在树上的缰绳,翻身上马,离去。 难怪顾长平要托她护着,原来七爷和她一样,是个女的! 酷热的风在耳边呼呼刮过,盛二手一扬,马鞭狠狠的落下来。 一个女人入锦衣卫…… 得快! 必须得快! 不对! 盛二猛的一勒缰绳,身子一跃,跳下马背。 马被主人弄糊涂了,嗷嗷的嘶鸣两声。 盛 二拍拍它,压着声道:“别叫,乖,别叫……让我想想……这事不能急……姓纪的是个狠角色……急不得,万万急不得!” …… 纪刚此刻正站在御书房里,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青。 李从厚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皮囊,呆呆的注视着某一处。 许久,眼珠子慢慢往纪刚那边斜过去,骤然怒喝道:“可是当真?” “回皇上,千真万确,臣已经让伴婆验了身,是女子无疑。” 李从厚一拍桌子,暴怒道:“她到底是怎么混进国子监的?怎么混进考场的?还混进了朝堂,混到朕的身边,胆子太大了! 纪刚哑口无言。 原本他只是想查一查靖七与美人岛的关系,不想竟查出个惊天大秘密来。 一个女子混在男人堆里,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露馅,说出去谁信啊! 李从厚心里涌起压抑不住的杀意,“大胆刁民,竟然敢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来人……” “皇上!” 一旁的王中急急喊道:“三思而后行啊!” “朕还要三思什么?” 李从厚冷笑一声。 “大秦朝历经百年,每三年举行一次科举考试,选拔国之栋梁,还从来没有说混个女子进来, 朕的脸面,朝廷的脸面都丢尽了。来人,给朕彻查,彻彻底底的查!” 王中原本还想再劝,见皇帝勃然大怒,吓得什么话都咽下去, 纪刚上前一步:“皇上,她一人是无论如何都藏不过去的,必有同党。” 李从厚神色一凛:“给朕一个个找出来,严惩不贷。” “是!那靖家要不要……” “抄!” “臣遵旨!” 纪刚行完礼,一转身,脸上的温和尽数褪去,眼里射出两道锋利的寒光。 宣平侯府,吴家,都要好好查查,一个都不能漏掉。 还有! 五年前,靖家有人质疑靖宝是女子,被顾长平三言两语掩饰了过去。 当时,顾长平还是国子监祭酒,说话的分量不轻,靖家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那么,顾长平在这桩事情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会不会早就知道了靖七的身份? 如果知道,他为什么要帮靖七瞒着? 靖七和江南囤粮一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走出大殿,午后炙热的阳光直向纪纲眼中刺过来。 他用手背挡了挡,也顺势挡住了嘴角的一抹冷笑。 他有个直觉,有些事情再往下查,应该很快就有眉目了。 …… “娘娘,娘娘!” 苏婉儿 正就着奶娘的手,逗弄儿子,听见沈姑姑大呼小叫跑进来,不悦道:“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叫成这样?别惊了哥儿。” “娘娘!” 沈姑姑顾不得喘息,赶紧附在苏婉儿耳边一通耳语。 苏婉儿眼睛瞪大了,猛的站起来,“什么? 怎么可能……” “娘娘,千真万确,锦衣卫马上就要抄家了。” 沈姑姑拍着砰砰直跳的心口,道:“老奴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等稀罕事,这,这,这……叫什么事儿!” 苏婉儿朝奶娘挥挥手,奶娘忙抱着哥儿匆匆行礼离去。 殿中没了外人,苏婉儿身和心一起冷下来,问:“这事怎么闹出来的?” “锦衣卫查到的。” “还有谁知道?” 沈姑姑被问住了,“娘娘的意思是……” “她爹娘总是知道的,三个姐姐只怕也都替她瞒着,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小厮一定知道。” 苏婉儿纤手拿起茶碗,用茶盖拨了拨,“除此之外,还有谁是知道?” 不等沈姑姑回答,她轻声又道: “顾长平知道不知道?徐青山知道不知道?长公主家和钱家的那两位,知道不知道?” 我的亲娘咧! 沈姑姑生生打了个寒颤。 第七百二十四章 我得替她挡刀 “我的亲娘咧,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宣平侯府内宅,刘氏躺在竹榻上,手捂着胸口,高一声,低一声的哼哼。 婢女见她脸色实在难看,忙打开窗户,又用扇子替她扇风。 谁也没有料到,一场本该热热闹闹的寿宴,最后竟落到乱哄哄的收场。 能不气吗,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夫人,夫人,小爷回来了。” “人呢?” “去了老爷书房。” “小畜生,快扶我起来!” 婢女赶紧扶刘氏起来,刘氏连头发都顾不得理一理,掀了帘子便往书房去。 “夫人,伞?” “滚开!” 刘氏用力挥开。 还伞呢,这侯府都要被那姓靖的折磨没了。 书房里。 陆怀奇直直跪下,“爹,咱们侯府和靖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得想办法救救小七。” 宣平侯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你当我不想救吗,怎么救?你说,怎么救!” “找几个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一起上折子,替小七求情。” “老爷,你要真上这么个折子,不如先拿根绳子勒死我得了。” 刘氏冲进来,一看到陆怀奇跪在地上,火大了,甩起手便是一巴掌打过去。 “小畜生,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你想让咱们家也跟着一起倒霉吗?” 刘氏这辈子最宠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从小到大没舍得动一根手指头。 这一巴掌 ,是恨极。 且不说这事发生在她寿辰上,让她大没面子,只说自家男人因为靖七的缘故,堂堂礼部尚书被架空成个闲人,她就已经忍耐许久。 如今再爆出靖七是女子…… 刘氏心说老娘要是再忍着,非得疯了不可。 所以,她一进门便来了先声夺人,一巴掌下去,这父子二人多少能收敛一两分。 哪里能料到,儿子连造反的事情都参与了,还怕她这一巴掌。 陆怀奇站起来,索性破罐破摔道:“娘,靖七是女子的事情,我早八百年就知道了。” “什,什么?” “锦衣卫真查起来,我也得坐牢。” “你……” 刘氏眼前一黑,身形摇摇欲坠,“你说谎,你在说谎!” “没有!” 陆怀奇豁出去了,真话假话一齐上阵,“小七春闱秋闱,入考场时的搜身,就是我替她想的办法,否则的话,她连考场都进不去。” “你,你,这是在作死啊!” 刘氏一口气上不来,胸口一鼓一鼓,脸都涨红了。 “爹,娘,我跟小七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掉。” 陆怀奇一想到小七进了那地方,心头就火急火燎起来,“咱们这会能别窝里斗吗,赶紧想办法救人啊!” 话刚落,前襟被人揪住,侯爷瞠目欲裂的脸就在眼。 “当真是你帮的忙?” “爹,都这个时候了,儿子骗你做 什么?” “不好了,不好了!” 管事呼天抢地的冲进来,“老爷,夫人,锦衣卫奉旨去抄靖家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刘氏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干嚎起来。 “靖家抄完,抄咱们侯府,这可怎么是好啊!害人精,她就是个害人精……” “啪!” 宣平侯一拍案几,“你给我闭嘴!” 刘氏一噎。 “现在是你嚎的时候吗?等锦衣卫抄上门,你再嚎不迟!” 宣平侯沉着脸道:“怀奇。” “爹!” “靖家咱们怕是保不住了,但陆家一定要保住,只要保住了陆家,阿宝才有盼头。” 陆怀奇岂是个笨的,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里头的意思。 整个陆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小七的身份,只要他咬住不说,锦衣卫就是查翻了天,也查不出丁点东西来。 保住了自个,就能和那两人一起想办法救小七。 对! 不能都折进去! 陆怀奇干脆道:“爹,就照你说的办,我……” 话刚说到一半,只听到有下人在外头大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锦衣卫又上门了。” 这一下,刘氏连嚎都嚎不出来了,眼泪滚滚地看着自个男人。 关键时候,宣平侯深吸一口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人, 把人请进来。” 陆怀奇一把拽住,“爹,我陪你去!” 宣平 侯恶狠狠的剜了儿子一眼,把他的手一掀,走到刘氏跟前。 “不是我向着自个的外甥……女,当年咱们侯府落魄了,是小七奔走相告,才有的今日。” “对,多亏了小七,我才有今日的上进。” 陆怀奇为了说动自个亲娘,损招都用上了。 “回头等把小七救出来,我还要娶她做媳妇呢,否则,我真打一辈子光棍。” 小畜生! 老娘当初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 掐死多好! 刘氏撑着小几摇摇晃晃站起来,用手指着陆怀奇的鼻子,咬牙切齿道: “你,嘴上给我把点门。” …… “锦衣卫抄家了!” “探花郎要被抄了!” “大家伙快去瞧热闹啊!” 凉茶棚里。 阿砚扔下一文钱,也顾不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个跃身,人已经骑在马上,心急如焚地冲了出去。 锦衣卫不可能随随便便抄家,应该是宫里的旨意。 那么也就是说皇帝震怒了。 不好! 七爷危矣! 马如离弦之箭,直奔靖府。 快到巷口时,忽然边上直直冲出来一个人。 “吁!” 阿砚忙不迭一勒缰绳,人顺势翻身下马:“钱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 钱三一只觉得头痛欲裂。 自己原本等在医馆附近,听到有人说锦衣卫抄家,吓得赶紧往靖家跑。 实在跑不动了,扶着膝盖大喘 气,一抬头,就看到阿砚的马飞奔过来,顿时魂飞魄散。 “说,你小子是不是想自投罗网?” “我……” “你疯了吗!” 钱三一暴跳如雷,“这个时候跑回去自投罗网,你家七爷还等着你去救呢,你这个蠢货!” 阿砚垂下头,再抬起时,他脸上多余的表情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表情:淡然。 “钱公子!” 他轻声道:“七爷三岁的时候,我到他身边,老爷指着七爷对我说,以后这就是你的主子,他生,你生;他若死,你得挡在他身前先死! 我原本是条野狗,过了今日没有明日,是七爷让我活成个人。 所以我这辈子只认得两个人,一个是七爷,一个是阿蛮,旁人都不在我心上。 她们俩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们俩要是去死,我得先一步替她们挡挡刀。钱公子……” 他顿了顿,道:“七爷有你们一心为她,我放心的很,大恩大德无以回报,阿砚替七爷给你叩头!” “叩你姥姥个屁头!” 钱三一破口大骂:“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还不赶紧滚,给老子快滚!” 挨了骂,阿砚反而笑得露出八颗牙齿,“钱公子,你可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口是心非的时候!” 钱三一:“……” 阿砚:“晚点,记得去二爷家走一趟,二爷和我约好的!” 钱三一:“……” 第七百二十五章 这些年图什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科探花靖文若,以女子之身混进国子监……欺上瞒下,天理难容,即刻起查抄靖府。” 圣旨宣读完毕,纪刚大手一挥,“给我抄!” 一声令下,数百名锦衣卫冲进靖府的各个角落,翻箱倒柜…… 纪刚则带着十来个人直奔书房。 地上,阿蛮、阿砚、元吉,狗二蛋,高叔等一众人低头跪着,他们身则围了十几个带刀锦衣卫。 阿砚微微转过身,眼中露出焦急之色,别的抄了也就抄了,只是书房七爷的那些个书信…… “都烧了!” 阿蛮无声说了三个字,阿砚顿时心喜如狂。 好妹子! 靖府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不远处的树荫下,傅成蹈的发妻赵大奶奶由丫鬟搀扶着,勾头往靖府看。 “大奶奶,奴婢真未料到,七爷竟是个女的,想当初,咱们四爷都被她踩在脚底下。” 说起旧事,旧事一幕幕浮在眼前。 赵氏想着老四如今的落魄,冷然一笑,“靖家怕是不成了。” 丫鬟总觉得大奶奶这话里有话,又不好多问,只在心里犯嘀咕:靖家不成了,那从前的四奶奶母女可怎么是好? “走吧,只别连累了咱们傅家,老太太若是知道这消息,怕笑都要笑死!” 赵氏转身,一怔。 不远处,傅成 蹈正领着小厮匆匆而来。 赵氏眉头一皱,上前拦住,“那边在抄家的,乱哄哄的,大爷别过去,免得脏了眼睛。” 傅成蹈未曾料到赵氏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边是靖家,曾经与傅家联过姻,如何不能过去?” 赵氏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心不甘,又气不过。 他不就是担心靖家倒了,那对母女二人无依无靠,要落魄了吗? 憋了这么久,都是顾忌着靖七爷,如今连家都抄了…… 赵氏莞尔一笑,拿出贤妻良母架势,道:“大爷若是担心,就把她们母女二人接到傅家,咱们傅家也是有些家业的,养两个闲人还养得起!” 话说得还算隐晦,给男人留了几分薄面,但傅成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赵氏的心机手段,他多少是知道些的,只是结发夫妻,没有感情,也有亲情。 但这几句话一说,他的心凉得透透的。 “先别说靖家的人还没死绝,就算死绝了,她们母女二人沦落到要饭,也不会跑咱们傅家门上来。” 傅成蹈望着赵氏耳边垂下的几缕散发,冷冷一笑。 “大奶奶少操些不必要的闲心,管着自个的一亩三分地就好,别忘了你男人的这个官位,当初还是靠着靖家,才得来的。” “你……” 赵氏脸色倏的惨白,傅成蹈已越过她直往靖府走去。 扒开人群,直走到最里,一抬头,是“靖府”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傅成蹈心口突然一阵绞痛。 那年七爷高中探花,门口/爆竹声声,前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何等荣光,何等热闹。 谁又曾想到,仅仅过了一年,这家就被抄了。 京城的靖府保不住,临安那头更是危险,上头两位亲姐只怕也要受牵连…… 傅成蹈双手握拳,心想: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保住七爷,唯有保住了她,那对母女才有容身之处,否则…… 天大地大,她们母女能投奔谁? …… “大奶奶!” 晓云掀帘进屋,一张清丽的脸上,都是泪水,“刚刚得到消息,靖家……抄家了!” 靖若素表情僵住,呆呆的,半天眼泪才从眼眶里流出来。 这眼泪一半为阿宝,一半为她自己。 都说长姐如母,阿宝从小是她养大的。 小小年纪被按在书房,一坐便是一天,旁的孩子在玩的时候,她已经像个大人一样,渐渐挑起家业。 母亲要强,事事要她做到最好,旁人不知道阿宝为了扮好靖家七爷付出多少,她在边上瞧得一清二楚。 正因为如此,她嫁到了京城,一颗心也都吊在阿宝身上,连自己的一双儿女都靠了后。 这些年阿宝进国子监,中探花,样样争气,她做姐姐脸上有荣光,在吴 家的腰板挺得直直的,走到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谁不夸一句: 你兄弟能干。 可又有谁知道,旁人夸得越多,她这心里头就越虚。 如同身处云端,看着高高在上,风景独好,但若哪天刮起大风,下起大雨,便要从云端落下,掉入泥污。 二十二年的一场大梦,终于在今日醒了。 靖若素怎能不泪如雨下。 帘子一动,吴诚刚背手走进来,晓云揪心地看了大奶奶一眼,悄悄退出去。 吴诚刚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若素,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今日你给我说句实话,阿宝是女子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靖若素默默的点了下头。 她竟然知道! 吴诚刚的脸色瞬间铁青,走进这屋子之前,他还心存一分侥幸,盼着靖若素也被蒙在鼓里。 “那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啊,我们吴家都得被你连累进去。” 你们吴家? 靖若素忽然悲怆起来。 自己嫁到吴家这么些年,生儿育女,操持内宅,上孝敬公婆,下亲和妯娌,用自己的嫁妆银子贴补着吴家的亏空。 到头来,吴家竟然成了你们的,我被排除在了外头? 是了! 我姓靖! 那么这些年,我在吴家图什么? 我这是图什么? 靖若素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双含泪的眸子,泛着心如死灰的冷 光。 “连累了你们吴家,可真是我的罪过。” 她缓缓的勾起唇:“一人做事一人当,大爷尽可给我休书一份,我旁的不求,只求大爷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善待两个孩子。” “你……” 吴诚刚勃然大怒:“简直胡闹,我岂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靖若素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那么大爷是想与我同进同退,一起去锦衣卫的牢房里蹲着?” 吴诚刚一噎。 良久,他将目光微微错开。 这一错眼,像一记榔头,当空锤下。 靖若素眼泪婆娑地看着吴诚刚,心里却止不住想笑。 事实上,她也笑出了声。 笑得尖厉,凄惨。 吴诚刚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若素,你没事吧……” 笑声戛然而止。 靖若素避开男人伸过来的手,掏出怀中的帕子,一点点拭光了眼角的泪,唇一弯,道: “大爷安心,我没事。晓云?” “大奶奶!” “替我梳妆打扮。” “奶奶这是要……” “既然靖家都被抄了,我这头怕也是快了!” 靖若素挺了挺纤薄的脊背,不冷不热道: “我家阿宝虽是个女子,却将天下一众男子踩在脚下,说她是巾帼英雄,不为过。我是她长姐,又岂能给她丢脸。” 吴诚刚哑口无言,只能默然坐着。 第七百二十六章 七爷是干净的 靖府。 抄家已经结束。 锦衣卫押着靖府下人从门里走出来,阿砚、阿蛮兄妹俩被押着走在最前面。 “就这十几个下人?” “靖府不是顶顶有钱的吗?” “快看,抄的东西搬出来了。” “怎么一箱一箱的全是书啊,金银财宝呢?” “就是,银子呢?” 阿蛮心中冷笑,银子能给你们看到吗,早被我阿蛮藏起来了,谁都别想找到。 一箱一箱书,那是我家七爷用功,她叫投错了胎,若真是个男子,你们一个个的谁能比得过? 一抬眼,见傅成蹈定定的站着,脸上是浓浓的担忧。 阿蛮这才脸色悄悄好看些。 还算他有良心,不枉我家七爷对他高看一眼。 忽的,前面的阿砚低低咳嗽一声,兄妹连心,阿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扑通扑通跳快了几拍。 人群中。 穿着青衣的瘦小男子戴着草帽,帽沿下的眼睛含泪看他们看过来,正是杜钰梅。 又是一个有良心的。 阿蛮冲那人微微摇了下头。 快走! 七爷好不容易把你从大房手里救出来,可别再做傻事,把自己折进去。 快走啊! 抄没的东西都装了车,纪刚环视一圈,道:“封门。” 靖府的大门吱 呀一声关上。 锦衣卫贴上封条,冲看热闹的百姓厉声道:“散了,散了,都散了!” 人群一哄而散。 就在锦衣卫的车马驶出巷口时,靖府内,屋檐上落下一人。 段九良看着满地的狼藉,掏出纸笔飞速的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然后用哨声唤来苍鹰,将信绑在鹰的脚上…… …… 苏府里。 谢澜脸上的神情顿时像一张拉满的弓,“苏秉文,行不行,你给句话吧!” “谢澜,你前一瞬才说完这事,我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容我想想,成吗?” 苏秉文脸上还停留着震惊的表情。 他震惊的并非是靖文若的身份,男人、女人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 他震惊的是靖文若这个人。 和顾长平到底牵扯有多深? 造反一事,她到底有没有参与? 如果有,锦衣卫那头掌握了多少? “谢澜!” 苏秉文清了清嗓子,决定将有些事情说出来,“你还记得有一天,我突然跑医馆来,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记得!” “其实在那之前,顾长平来找过我,还带了七爷来。” 苏秉文回忆道:“他买了一对玉佩,一只自己戴着,一只给了七爷,他说他和七爷两情相悦。” 谢 澜的脸色,微微发白。 “这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苏秉文怕她有误会,索性说开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七爷是女子,想着两个男人两情相悦,有伤风俗,所以就打算烂在肚子里。 后来,顾长平造反,咱们被关进锦衣卫,我就更笃定,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谢澜何等聪明,“你不说,是怕顾长平造反的事情,对七爷有所牵连?” “他从来没有带过任何人给我看,七爷是头一个。” 苏秉文苦笑道:“我当时就想,不管有没有牵连,七爷都不能出事。” “那么,你这会告诉我,是什么个意思?” “澜儿,七爷如果只是女扮男装,不用你说,我去求我爹。但如果……” 苏秉文深吸口气,目光落在谢澜的小腹上。 “如果她不止这点事,我心里就得掂量掂量,我不能把你,把我们的孩子都赔进去。” 谢澜的手轻轻抚上小腹。 没错! 这里有个小生命,刚满两个月。 长久的沉默后。 “秉文。” 谢澜慢慢开口:“其实我有件事情,也瞒着没和你说。那日他们让我救顾长平,半夜里七爷来了。” 苏秉文一惊。 “不是我的医术有多厉害 ,而是七爷来了,顾长平舍不得走!” 谢澜声调平平,但出口的话却是惊涛骇浪。 “我知道他们是一对,也知道顾长平如今是罪人,更清楚七爷的身上如你所说的,未必会干净,但我还是向你开了这个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和我一样,是女人!” 谢澜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眼中的一点痛。 “我的医术,不比太医院里的那些太医差,我却连进太医院门的资格都没有,就因为我是女人!她做了我这辈子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 谢澜抬起头,望进苏秉文的眼眸里。 “多少人对顾长平避之不及的时候,她却来了。她难道不知道一个不慎,便是要将命、将靖家都折进去的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旁人看着是傻,是笨,在我看来是孤勇,是情深,是义无反顾。” 谢澜话语中涌出磅礴的敬意。 “我这人,清高孤傲的很,看不上的人,金山银山送给我,我还是看不上;秉文,我与她有眼缘。” 最后一个字落下,外间响起管事的声音。 “大爷,大奶奶,刚刚得到的消息,靖家被抄了。” “知道了!” 苏秉文应一声,走到窗 前长久站立。 久到谢澜以为没戏的时候,他忽尔转身,“放心,我定尽全力,还有……” 他整了整神色,“那天夜里的事情,谁也不要提起,烂在肚子里,我们只当七爷是干净的。” “七爷就是干净的。” 谢澜轻轻一笑:“底气足点。” …… 西郊军营,战鼓声声。 徐青山一身盔甲,左右手各执一面大旗。 十万大军在他的指挥下,像一阵黑旋风似的,飞快的变化着队形。 这时,麦子飞奔过来,附在徐青山耳边低语道:“七爷出事了。” 徐青山脊背蓦的一僵,将两面旗交到马成,沈易手上。 “继续操练,半个时辰后休息。” “是!” 徐青山向麦子瞄了一眼,主仆二人迅速走到帐内。 麦子将事情一一道来,说完,见爷脸上竟然没什么表情,不由唤了一声,“爷?” 徐青山回了神,却说了一句与此事毫无关系的话。 “你派人回府里去报个讯,从今日起到出殡,我吃住在军营,守夜的事,让二房的人自个安排。” 麦子一怔:“那七爷……” 话刚起了个头,只听帐外有人喊道:“将军,营外高公子求见。” 徐青山脸色一沉。 “不见!” 第七百二十七章 什么兄弟一场 “什么,不见?” 高朝脑子嗡的一炸,那张被太阳照得发烫发红的脸,彻底的怒了。 “小九。” “爷!”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就是拿刀横在那孙子的脖子上,也得把人弄到爷面前来。” “是!” 话音刚落,数百个徐家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围过来,“嚓嚓嚓”的拔出长刀,就差把刀横在这二人的脖子上。 若只是数百个,小九心说自己还能搏一搏,但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根本望不到边。 “爷?”他无奈唤了一声。 高朝冒着酷暑赶过来,想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恍若做梦地呆在原地。 徐青山是这什么意思? 不管娘娘腔了? 眼睁睁地看着她坐牢? 电光火石之间,高朝觉得此刻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灰溜溜的回去;第二条…… “徐青山,你他娘个缩头乌龟,高爷爷我看错了你?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什么兄弟一场…… 徐青山,你给我滚出来,咱们今儿一口唾沫一个坑,把话撂明白了…… 王八蛋的,你少给爷爷装聋作哑,给我出来!” “将军,将军,高公子在营外泼妇骂街,要不要……” 待卫观察着徐青山脸上的神色,踌躇道:“……把他赶走!” 徐青山眼皮都没掀,“麦子!” “爷!” “去和他说一声,半盏茶后再不离开军大营,我卸小九一条胳膊。” 太狠了吧! 小九好歹是自己人! 一道利箭般的视线看过来,麦子吓得头一缩,一肚子话统统卡在喉咙里。 “是!” …… 楼外楼,今夜关门谢客。 但二楼包房里的烛火,却亮如白昼。 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钱三一才消化了高朝刚刚的话。 “所以,你就这么被吓回来了?” “不是吓回来,那孙子真会这么干,嘶,你他娘的给爷轻点!” 高朝趴在竹榻上,裤子褪到膝盖。 钱三一看着正在小心翼翼上药的小九,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个念头:美人这屁股蛋子,可真嫩,也不知道将来便宜谁去。 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陆怀奇一头冲进来,见高朝半裸着屁股,嫌弃的赶紧撇过脸。 “他怎么了?” “骑马磨的,全破了。” 钱三一替高朝回答,顺势挡住了陆怀奇的视线。 高朝那句“滚出去”只能生生卡在喉咙口。 小九知道自家爷的脾气 ,三下两下把药涂上,又赶紧将裤子替他拉起来。 真娇情! 陆怀奇在心里作出点评后,问道:“徐青山怎么说?” “连面儿都没见着。” 钱三一朝高朝一努嘴:“他都快气死了!” “那完了。” 陆怀奇脸色唰的一下变黑,徐青山是小七得救的最大指望。 钱三一:“陆小爷,你那头怎么样?” “锦衣卫上我们家了,一个一个的过堂,我死咬着不松口,锦衣卫拿我没办法。” 陆怀奇坐下来,“马府那头,我妹子还没生下来,马承跃急得跟狼狗似的,我没开得了口,但我爹那边说通了。” 钱三一眼睛一亮:“他应答帮忙?” 陆怀奇点点头:“我就怕我爹没那个份量。对了,苏家那头怎么说?” 一提苏家,钱三一的脸比陆怀奇的更黑。 “苏秉文倒是和他爹求情了,但苏太傅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人赶出了书房。” 陆怀奇急得汗都滴下来,“这么说来,咱们奔波一整天,一点进展都没有?” “什么叫一点进展都没有?” 久不出声的高朝冲陆怀奇翻了个白眼,“我娘派人偷偷给王中递信了。” 这他娘的叫什么进展,有 没有用还两说呢! 陆怀奇一个白眼还回去,“对了,吴家大奶奶被锦衣卫带走了!” 钱三一:“听说了!” 陆怀奇:“临安府的靖家和小七的二姐、三姐只怕也保不住。” 高朝坐着屁股疼,只能继续趴着:“说不定连我们都要过堂。” 钱三一:“十有八。九。” 陆怀奇想着今日锦衣卫问的那些个话,忙道:“你们要小心,我总觉得锦衣卫想知道的,不仅仅是小七是男是女的问题。” “他们还想知道江南的囤粮、靖七和顾长平的关系,靖七有没有参与造反。” 高朝撑起半个身子,“否则,纪刚何必派人去临安和扬州府,怀疑上了。” “说得对!” 钱三一赞同道:“他这是想挖出萝卜带出泥!” 陆怀奇头皮一麻:“那你们得赶紧想想,要怎么应对!” 高朝看向钱三一,半晌道:“我们把事情前前后后捋一捋,统一下口径。” 钱三一:“好!” 说捋就捋,片刻时间都不敢耽误。 哪知,刚捋到一半,小七推门冲进来,“爷,钱公子,锦衣卫来了,说是要请你们走一趟。” 钱三一气得咬牙冷笑:“真他娘的快,都找 到这儿来了。” 高朝双手撑着竹榻,缓缓站起来,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怕他们个鸟!” 陆怀奇一拍桌子,给两人打气,“过堂的时候腰要挺,气要足,势要强,最主要的一点,一问三不知,保全自己!” 说罢,他后槽牙一咬,又补了一句:“我在锦衣卫府门口等你们,不见不散!” 钱三一:“……” 够意气! 高朝:“……” 有病吧,谁和你不见不散,弄得跟私会似的! …… 夜晚的锦衣卫府,灯火通明。 “高公子,你进那个屋;钱公子,你进这个屋!” 合着是要分开审! 高朝和钱三一对视一眼后,抬头挺胸的走近自己的屋中。 屋里,坐着纪刚,眼神在烛火中散着阴阴的幽光。 钱三一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始打鼓。 这是他第二次被请到锦衣卫,前一回什么都不知道,理直气壮的跟什么似的。 这一回…… 也不能怂! 钱三一暗中给自己打了气,坐下,慢吞吞道:“纪大人,请问我犯了什么法,大半夜的你要把我叫来?” 纪刚目光往前逼视半寸,“大半夜的,钱公子不在家里呆着,跑楼外楼做什么?” 第七百二十八章 怎么就这么巧 “呀,纪大人不知道吗?” 钱三一表情呼的一下裂开,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 “靖七那小子是个女的!女的!她他娘的是个女的!” 纪刚:“……” 钱三一:“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在家里呆得住?来来来,给你摸摸我的心口,到现在都还怦怦直跳呢。” 纪刚:“……” 钱三一一拍桌子:“你说,她怎么就会是个女的呢,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纪刚:“我正想问一句,钱公子天天和她混在一道,怎么就没发现呢?” “是啊,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钱三一眼里露出深深的疑惑。 “我和她三年国子监,天天一道上学,一道放学,好得能合穿一条裤子,我这眼睛怎么长的?白长了!” “钱三一!” 纪刚突然连名带姓的喊,目光陡然锋利起来,“在国子监的时候,靖文若与顾长平的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虽然顾长平现在反了,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对靖七,对我们几个学生都没话说。” 钱三一又强调了一句:“纪大人,我这是有一说一啊!” “当年靖父失踪,你们逃课去了临安府?” “必须逃课啊, 谁让我们中好兄弟。说到这个,我又不得不提起顾长平,当年我们四个贪玩,被人哄到了那个叫什么岛来着,噢,美人岛,还是他把我们救出来的。” 钱三一叹了口气:“后来才知道顾长平和美人岛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唱戏给我们看呢!” 纪刚眼眸一眯,“在临安府,顾长平除了把你们救出来外,还做了一件事。” 钱三一:“我知道,帮靖七解围,靖七和我们说过。” 纪刚突然萌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有没有可能,顾长平其实早就知道靖七是女子,所以才千里迢迢到临安府来? 纪刚:“一个女子混在国子监,绝不可能半点马脚都不露,一定要有内应。” 钱三一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圈。 “……你,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是那个内应?” 你还不够格! 纪刚突然站起来,盯紧了钱三一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你认为,顾长平会是吗?” 钱三一似乎被纪刚白森森的目光惊住了,半天才“哎啊”一声道: “不会吧,顾长平早知道了靖七是女的?还一直帮他瞒着?这可是共犯,要坐牢的! 老天爷啊,你不能再吓我了,我的心要跳出 来了,纪大人,你摸摸,快来摸摸!” 纪刚:“……” 这小子脑子是不是有病啊,状元怎么来的? 混来的吧! …… 一道惊雷劈开了黑沉的天空。 高朝站在窗前,看着那顷刻而下的暴雨,心里想着一个人--顾长平。 这个想念无关风月。 纪刚这人着实厉害,只有顾长平那只老狐狸,才能与他斗上一斗,若他在…… “高公子!” 声音打断了高朝的思绪,扭头,纪刚已经站在屋中,做了个“请他坐下”的手势。 “不好意思,事情太大,只得把你请来问一问!” 脸上露笑脸,背后藏着刀。 高朝心生警惕的同时,眉梢吊起来,“不坐了,屁股疼,说吧,问什么?” 纪刚扫了眼他的身后,走过去,“你也不知道靖文若的身份?” 高朝自嘲的笑了笑,“知道的话,我和青山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 “此话怎讲?” “青山回来,皇帝说要赐婚,我们都知道他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娘娘腔,噢,娘娘腔就是靖七。” 高朝顿了顿,“我和钱三一就劝啊,靖七这小子是个男人,男人怎么能嫁给男人,这不是绝了徐家大房的后吗?他还不 乐意,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纪刚仔细端详着高朝脸上的神情,“所以,你下午跑军营,是为这事?” “正是为了这事!” 高朝冷笑一声,“老子顶着大太阳,屁股都磨破了,偏那狗日的畜生还不相信,叫我快点滚,你说这叫什么事?这特么都叫什么事?” “徐将军不像是这等做派的人!” 纪刚说到这里,神色陡然冷了几分:“还是说,你想让他把靖七捞出来?” “为什么不捞呢!” 高朝清了清嗓子,“那小子是个女的,不正好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只要他向皇帝开口,皇帝还不卖个人情给他? 一来我是为他好,二来,我这不是和靖七拜过把子,不能见死不救啊!” 逻辑上没错; 情理上没错; 动机上也没错。 纪刚忽然话峰一转道:“徐青山对靖七有意思,那么靖七呢,什么态度?” “都不知道拒了多少回!” “既然拒了,为什么还千里迢迢跑去边沙?” 纪刚身子往前一倾,直逼他的视线:“你们去边沙做什么?” “和钱三一吵了一架,跑出去散心啊!我这人,想了出,是一出,兴致来了,阎王殿都想去看看 。” 高朝混不在意道:“靖七那小子是被我拖着去的,这一路上同吃同睡,我也没发现她是个女的啊,见鬼了!” “据说,顾长平也去了边沙?” 纪刚眼神一肃:“高公子,怎么就这么巧呢?” 轰隆隆! 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高朝心里只有一个惊悚的念头:纪刚为什么知道的那么多? 高朝面部轮廓纹丝不动,但脚下却一阵阵发软,几乎是咬着牙,强撑着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顾长平去了边沙,我怎么不知道?他去边沙做什么?” 说罢,他瞳孔突然扩大,“噢,难道纪大人是怀疑边沙有徐家军,顾长平是想利用师生情,说动徐青山谋反?” 纪刚脸色大变。 这是他藏得最深的怀疑,不敢跟任何一个人说起。 还有几天两军就要碰上,大战前怀疑出战的将军,是大忌! 更何况,这只是他的怀疑! 高朝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赌对了,唇角飞快的闪过一抹冷笑的同时,挑眉问道: “纪大人怀疑的对啊,赶紧的,通知皇上吧,万一青山真的被顾长平说动了,十万徐家军在他手上,大秦朝便是灭顶之灾啊!” 第七百二十九章 我对不住他们 “高朝!” 纪刚一声厉喝:“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那是要掉脑袋的!” “怎么,我说错了吗?” 高朝在纪刚狠厉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迷茫。 “应该没有啊,否则好好的顾长平去边沙做什么?只有这个可能性!” 纪刚一噎,用脚猛的一踢身旁椅子,摔门走出去。 走到门口,他猝然停下,回头,冷冷道:“高朝,管好你自己的嘴,别给自己惹祸!” “哎,你这个人,不是你怀疑的吗?怎么又不让说了呢……喂,别走啊,再聊聊……” 纪刚走得更快,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高朝看着他仓促的脚步,嘴角缓缓地勾起一打阴冷的笑。 …… 暴雨,依旧下着。 心腹见纪刚走出来,忙撑伞迎上去。 “老大,怎么样,问出什么没有?” 纪刚摇摇头,一句有用的都没有问出来,反而让这小子将了一军。 他缓了缓情绪,冲门口两个看守高朝那间屋子的侍卫招招手。 两侍卫淋着雨,忙颠颠的跑过去。 “刚刚我与高朝说的话,不许往外透露一个字,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是,老大!” “去吧!” 等两人离开,纪刚扭头问。 “靖若素交待了些什么?” “她说女扮男装是爹和娘的主意,为的是保住大房的家业,开弓没有回头箭,选择走 了这条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心腹道:“她还说,这事除了父母,只有她这个长姐,还有七爷身边的几个小厮知道,余下的人都被瞒在鼓里。” “她这是为了保全老二,老三!” 纪刚冷笑一声:“那个叫陈巧巧的招了没有?” “几句话一吓,招得一干二净。” 戏子对恩客动了真情,想着法的要进靖家过好日子,本以为生下儿子就能如愿,哪曾想靖家使出一记狠招:去母留子。 陈巧巧恨男人无情,又恨靖家强取豪夺,恰好二房要除掉靖平之,找上了她,就这么一拍即合。 但真刀真枪要赶尽杀绝的时候,那陈巧巧又心软了,她打小江边长大,熟悉水性,冒险把人救了上来。 后来,见靖平之傻了,就动起了和他做真夫妻的念头,这些年东躲西。藏,靠着靖家给她的几千两银子渡日。 纪刚听完,道:“提审靖文若!” “是!” 心腹眉峰一剔:“那两个呢,是关着,还是……” “放了,暗中派人盯着,尤其是高朝。” 心腹诧异:“为什么?” 纪刚略一抬下巴,“因为他和靖七去过边沙。” …… “钱公子,你可以回去了。” “这就让我走了?” “怎么着,你还想留下来过夜?” “一百两银子,不能再少了,半夜我陪你聊聊女人 ,谈谈人生!” “……” “没银子啊,免谈!” 侍卫看着这人大摇大摆的身影,心说:这都什么人啊! 钱三一刚走出屋子,眼睛还没适应外头的光线,忽的就有人撞过来。 “让开,小心碰坏我手上的刑具!” 钱三一乍一听这声音是盛二的,又惊又喜,再听这话,什么惊喜都没了,只有惊恐。 纪刚要提审靖七,而且要动刑,她一个弱女子…… 钱三一头皮一炸,提起衣角就往外跑。 娘的,这雨下得太大了! 跑了小半路,见高朝打伞等在树下,忙冲过去躲进伞下,“这伞哪来的?” 高朝看看身后跟着的两个锦衣卫:“你兄弟好歹也在锦衣卫混过。” 钱三一冲他竖起大拇指。 两人走出府门,一抬眼,见陆怀奇就干巴巴站着,整个人淋成个落汤鸡。 高朝眯了下眼睛,傻小子不知道躲雨吗? 陆怀奇见两人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故意大声嚷嚷,“喂,你们俩谁见到我家小七了,她怎么样?” 高朝:“见什么见,你以为锦衣卫是你们家呢!” 钱三一:“陆小爷,请吃宵夜吧,替你家小七给我压压惊,今天这一天,我因为她心脏多跳了几千下,要少活好几年” 陆怀奇:“不吃,没胃口。” “我有胃口,必须请,美人,走!” 钱三一 一手搂着高朝的肩,一手搂着陆怀奇的湿肩,用最低的声音道: “刚刚二爷给我传消息,纪刚要对靖七动刑。” 身侧的两人同时一僵。 …… 牢房里,几点灯火闪烁不休。 最里的那间铺着草席,墙角里,靖宝抱着肩膀蜷缩着,看着眼前几只胆大的老鼠,眼珠子一动不动。 其实,这世上每个人命里都有牢。 这个牢俗称家。 顾长平因为顾家反;徐青山因为徐家痛,而她,则因为靖家才被困在这里。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被动,这一遭身份败露,得牵扯进来多少人。 而那些人个个都在她的心上,哪怕极少说话,只会闷头赶车的高叔,她都于心不忍。 “我终究是对不住他们!”靖宝自言自语。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要不是她想帮顾长平,便引不来纪刚,当初自己在他和靖家之间左右摇摆,担心的就是有朝一日给靖家带来灾祸。 这一年来,她活得战战兢兢,一次一次涉险过关,但这一回,老天爷站在了她的对面。 忽然,脚步声划破了安静的牢房。 靖宝惊得心一跳。 来了! 牢房的门,从外面被打开。 “靖文若,出来!” 靖宝揉了揉发麻的双腿,起身走出牢房,抬头,见昏暗的窄道里,盛二背手而立。 “过 来,跟我走!” 靖宝立刻敛下心神走过去。 盛二目光略深的扫过她的脸,随即转身:“跟上!” 靖宝亦步亦趋的跟在盛二身后,快到上台阶的时候,盛二忽然脚往边上一斜,藏在袖中的匕首滑落在手上,“你先走!” 靖宝忍不住抬头看了盛二一眼,见他轻轻一眨眼,这才一只脚跨上台阶。 盛二紧跟上去,用匕首一下一下敲动着两旁的木头扶手。 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是在震慑犯人,只有靖宝知道,二爷是用这声音掩盖住她的声音。 “你大姐被抓进来了,纪刚要用她来审你。” 靖宝一个踉跄,膝盖跪倒在台阶上。 “这会腿软了,当初怎么就不知道怕呢,起来!” 盛二极其粗鲁的将靖宝一把揪起,唇趁机落在她耳边,“七爷,别心软,撑住,我定会救你出去。” --救? --救我一个人? 靖宝用力抓住一侧的扶手,扭头,冲盛二轻笑了一声,“我都要死了,能不怕吗,?” 盛二眼睛陡然睁大,这话意思是…… “二爷对一个将死之人,还是少浪费些唾沫吧。” 靖宝说完,松开手,一步一步坚定、稳稳的爬上台阶。 身后,没有脚步跟过来。 靖宝能想象到,此刻盛二的脸上,俱是惊色。 二爷,有些事,不是不可为,是不能为。 第七百三十章 她没发现你吗 从地牢往上,穿过一条窄道,往里走,是锦衣卫的一排刑房。 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骤然划破耳膜,让人心里升起不说出的恐惧和寒意。 刑房很大,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刑具,刑具的中间,坐着纪刚。 靖宝走过去,还没站稳,膝窝一阵巨痛。 “跪下!” 人直直跪下去,十指微颤着撑住。 靖宝抬起头,脸色煞白,眼神却有冷意,看得纪刚心里一怔,不由阴森森的笑道: “到底是中了探花的人,脑子聪明不说,性子也这么烈。” “不敢!” “说不敢,还盯着我家大人……” 纪刚目光横过去,威严的阻止了心腹说话,目光再落回靖宝身上,他温和的开口道: “女扮男装一事,只怕不是你的本意,这世上有几个女子愿意扮作男子,这一茬可以揭过,揭不过的是……” 纪刚弯下身子,“你进国子监,入考场,绝不可能半点马脚都不露,谁在帮你?” “无人帮我,在国子监是我小心翼翼,进考场是我穿了一身人皮衣裳,这身衣裳花了我不少银子。” 靖宝道:“如果你们抄了靖家,应该能在箱笼里找到。” 纪刚眯起眼睛。 是找到了。 做得还很精致。 只是这东西极不方便,只能偶尔穿一穿。 “我查过了,当年你父 亲死,丧事刚办完,二房质疑你是个女儿身,听说还有人证,千钧一发之际,是顾长平千里迢迢赶来替你解了围 。” 靖宝:“对,他是替我解了围,但不是千里迢迢赶来,他到临安府,是来找高朝几个。” “是吗?” 纪刚笑笑:“高朝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靖宝:“请问纪大人,高朝他们怎么说的?” 纪刚:“他们说,顾长平下江南在前,他们逃学出发在后。” 靖宝不疾不徐道:“我不知道是他们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国子监的请假条,都记档在案,你们不防去查一查日期。” 纪刚锦衣卫二十年,阅人无数。 眼前这个靖七眉眼英气,举手投足间,俱是男子做派,但心思却有一颗女子的七窍玲珑心。 他朝心腹看了眼,心腹会意,立刻派手下人去查。 “顾长平出现在靖府祠堂,除了给你撑了一把腰外,听说还爆出了一件事情。” 纪刚慢悠悠地捻着指腹,“靖家二房的媳妇杜氏,被公公逼/奸。” 靖宝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一点变化,没逃过纪刚的眼睛,“他怎么会那么巧的,出现在靖家的庄子上?” “这曾经也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庄上进了蟊贼,他怎么就那么巧的出现,还帮我打跑了 蟊贼。” 靖宝顿了顿:“后来才知道,离靖家庄上不远有处温泉山庄,住着昊王的外室李娘娘,那晚他不过是恰好路过,他真正要去的地方是温泉山庄。纪大人不信,也可派人去庄上看一看。” 纪刚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原来,是无心之举啊!” 靖宝:“只能说,顾长平是我的贵人。” 纪刚:“你的贵人不止顾长平一个,听说李娘娘也是你的贵人!” 靖宝坦诚的一点头:“对,李娘娘在石虎手里救下了我,我一辈子感激不尽。” “那么!” 纪刚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你昏迷着被李娘娘救下,她没发现你是女儿身吗?” 每一个字,都像鼓槌,狠狠的槌在靖宝的身上。 紧接着,森寒从尾椎骨涌上来,激得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李娘娘没发现? 你昏迷受伤,在温泉庄上躺了半个多月,伤都是人家帮着治好的,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李娘娘发现了? 那么顾长平既然常常出没在温泉山庄,李娘娘难道会忍着不把你靖七的身世告诉他? 如果是后者,纪刚接着就会问—— 顾长平为什么要替你瞒下? 他有没有用你的身份威胁过你? 如果有,你在江南的囤粮,是不是帮顾长平囤的?你是不是也参与了他的造反? 如 果没有,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靖宝只觉得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纪刚只怕把她祖宗八代都查得一清二楚,每一个可疑之处都进行了推敲琢磨。 这处破绽,她再舌灿莲花,也圆不过去。 “我猜李娘娘是发现了。” 情急之下,靖宝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因为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但她却从来没有向我挑明这件事。” “噢?” 纪刚好奇:“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靖宝如实道:“我因为心虚,也不敢多问,但凡她向我挑明,我定会拿钱贿赂她,求她替我保守秘密。 但奇怪的很,她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偏僻的院子里养伤,直到昊王回来。” 这话靖宝没有撒谎,当时就是这么一个情形。 把事情推到李娘娘身上,李娘娘远在北府,就等于死无对证。 纪刚信她才有鬼:“靖文若,你在说谎!” 靖宝摇摇头:“都到了这个份上,我为什么要说谎?没有任何意义,纪大人!” “因为你想掩饰!” “掩饰什么?” “掩饰你帮顾长平囤粮的事实。李氏把你的身份透给了顾长平,顾长平以此做要挟,让你帮他做事,他利用你在临安府的便利,收粮囤粮,然后运到北府。” “纪大人!” 靖宝嘴唇微 微颤抖道:“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女扮男装是抄家的死罪,无话可说,也不辩解,但造反这么大个屎盘子往我头上扣下来,我要喊冤。” “靖文若,是不是屎盘子,你心里最清楚。” 纪刚直起身,接过一旁侍卫递来的茶盅,拨着茶盖阴恻恻的笑了。 “我这人,鼻子一向很灵,也很准,从来不会出错。我劝你老老实实交待,这样你好过,我们也乐得轻松些,否则……” 他将茶盖“啪”的一声盖上,“我便让你尝尝那十八般大刑的滋味。” 靖宝嘴角勾出一个冷笑:“纪大人是想屈打成招吗?” “靖文若!” 心腹一声厉喝道:“不要给脸不要脸,锦衣卫屈打成招的事儿多了去了,还少你一个,进了这个地儿,想不受罪,就说实话。” 靖宝一张脸白得像纸糊似的,“实话,就是我刚刚说的。” “啧啧啧!” 纪刚端详了靖宝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你好歹也中过探花,是个读书人,本官从不打读书人,来人,把她带上来!” “是!” 哪怕有盛二的提醒,当靖宝看到大姐被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架过来时,还是像头野兽般扑了过去,喉咙里发出嘶吼声。 “大姐,大姐!” “阿宝--” 靖若素的眼泪,夺眶而出。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七爷撞墙自尽 “来人,动刑!” 纪刚一声令下,立刻有侍卫走过来,将靖宝拉开,又有侍卫取来一副拶子,套在靖若素的双手十指上。 “阿宝。”靖若素吓得瑟瑟发抖。 “纪刚,有种你冲我来,别折磨我姐。” 靖宝失声嘶吼,拼命挣扎着:“你冲我来啊,你这个王八蛋,你个龟孙子,你冲我来,来啊……” 竹木轧轧收紧。 “啊——” 剧烈的痛意自指尖开始,席卷了靖若素全身每一根神经,她身子往前一扑,伏倒在地上。 竹木继续收紧,咔嚓咔嚓,十根指骨尽数断裂。 痛意刺入灵魂深处,世家娇女三十载的人生,除了临盆,再没有过这样的剧痛。 靖若素终于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那声音凄厉而嘶哑,像锋利的匕首一样,直直刺入靖宝的心脏。 多少个夜晚,她依偎在大姐温暖柔软的怀里,大姐一边说着那些市井故事,一边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那手又柔软,伴她进入最无忧无虑的梦境。 她后悔了。 顾长平,我后悔了。 靖宝双腿一屈,扑通跪下,爬到纪刚面前,“我求求你,放了我姐,她是个弱女子……我求求你……” “说!” 纪刚弯下腰,“ 顾长平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江南的囤粮是不是为北府而囤?” 靖宝颤栗着回答,“不是!” “继续!” 纪刚微笑道:“看看你的嘴牢,还是那副拶子牢。” “老大,昏过去了。” “用水泼醒。” “是!” 一盆冰水当头淋下,靖若素幽幽醒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那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 嗓子堵成一团,已经叫不出声。 耳边的那些嘈杂的声音离她远去,露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 “大姐——” “大姐——” “大姐——” 是阿宝。 靖若素想冲那声音扯一记微笑。 可太疼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 阿宝啊,姐这些年都缩在你的身后,被你护得严严实实,终于有一天,姐也能护在你身前了。 真好啊! 咬烂舌尖的血,顺着靖宝惨白的嘴角流下来。 她毫无损伤的身体却像受了巨刑一样,伤痕累累般的,艰难的站起来。 “等一下,我说!” 施虐者的动作停下来,线都聚焦在那双瞳孔明显颤栗的泪眸上。 “哈哈哈哈……” 靖宝忽然大笑起来,踉跄后退数步。 然后,笑声戛然而止。 “我无话可说!” 电光火石间,靖宝忽 的转过身,一头撞到了墙上。 血,迸裂出来。 纪刚前一刻,还一张洋洋得意的脸,后一瞬,那脸简直比鬼还难看,失声尖叫道: “救人,快救人,快救人啊!” …… 楼外楼,空气凝固。 时间,被无限拉长,长到每一刻,都是灼心灼肺,痛苦煎熬。 有敲门声。 盛二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走进来,脸上蒙着黑布,“纪刚对靖若素用刑,逼七爷承认江南囤粮和北府有关,七爷撞墙自尽,打断了行刑。” 三言两语,如一道惊雷,瞬间在三人耳边炸开。 “她,她,死了吗?”陆怀奇的声音比哭还难听。 盛二:“太医正在救!” 高朝咬牙道:“小九?” “爷!” “立刻去西郊军营,把事情告诉徐青山。” 以徐青山对靖宝的喜欢,哪怕他不出手相救,总能让她在牢里少受些罪吧! “是!” “我,我,我……能做什么?”陆怀奇心痛到了极致,连话都没法好好说。 高朝拍拍他的肩,“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 “三位爷!” 谢柏从后厨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劫狱吧,小的有几分拳脚功夫,能打头阵。” 话音刚落,只见眼前 晃过一道身影, 谢柏还没看清那身影是谁,手上的菜刀已不见了踪影。 盛二把菜刀往桌上一扔,眼露讥讽:“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劫锦衣卫的狱,做什么梦呢!” 谢柏愣愣地看着盛二,忽然蹲下去,双手抱头,哭了起来。 哭也不敢大声哭,只在喉咙里呜呜哽咽,听得人心头难受。 盛二第一个听不下去,“我先走!” “二爷!” 钱三一看着盛二凹陷的眼眶,心里微微的疼了一下:“二爷自个小心,靖七在里面劳你多关照……” “还要你说!” 盛二人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陆怀奇心里难受的要命,“你们说,小七能救回来了吗?” 高朝此刻的脑子,非常的冷静。 “她并非真正想死,而是为了打断行刑,我猜,用几分力道,伤成什么样子,她心里是有数的。” …… 锦衣卫府。 一侍卫走到纪刚身旁,“老大,刚刚高朝身边的小九偷偷溜出了城,瞧样子像是又往西郊军营那边去。” 纪刚脸色微微一变,“走得急不急?” “很急。” 深更半夜去军营,只怕是给徐青山报讯去了。这头靖文若才出事,那头高朝便得了消息 …… 看来,这锦衣卫里有内贼啊! “可曾看到谁给他们送信了?” “没看到。” “没看到是因为那人怕被你们看到。” 纪刚眼露Y毒,“这人就在我们中间,身上有功夫,和高朝走得很近。” “这……” “这事你们几个不必管,继续盯着,有事立刻来回我。” “是!” 那人离开,心腹走上前:“老大,得想办法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人揪出来。” 纪刚垂下眼,淡淡道:“你暗中留意,我得立刻去趟宫里。” 心腹大惊:“这个时候,宫门都落下来。” “靖文若是西郊那位的心上人,我不动她,动她大姐,就是顾及那位。原本想着,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吓一吓就能说实话,不曾想还是块硬骨头。” 纪刚掸了掸袍服,“皇上只知道我在查女扮男装一事,并不知道我怀疑的是她与北府有勾结。” “老大是怕皇上怪罪下来……” “大战在即,将军的心必须稳住,怀疑不得。这事满不住。与其让皇上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事,不如我抢个先机。” 纪刚冷笑一声道:“吩咐下去,靖文若是因为女扮男装之事,畏罪自尽,谁敢走露一个字,杀!” “是!” 第七百三十二章 她比江山重要 千里之外。 一只苍鹰落在顾怿手上。 顾怿熟练的从苍鹰的脚上取下小竹筒,将里面纸条倒在手心,借着月色的清光扫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昊王书房。 顾长平,肃王,谋士,数位将领齐聚一屋,正在商议作战的方案。 书房的门,砰的一脚被踹开。 众人齐唰唰抬头,看着这个突然的闯入者,一脸的不解,唯有顾长平的心没有由来的沉了沉。 他当下扔了地图,走上前,“何事?” 顾怿把纸递过去,“爷,你看!” 顾长平展开一看,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冲,一张俊秀的面孔,涨得通红,五官皆已扭曲。 “出了什么事?” 李君羡察觉不对,走过来将手掌落在他肩上,不由骇然一惊,顾长平浑身竟然在发抖。 “子怀?” “十二,你跟我来一下。” 二人走到外间无人处,顾长平压着声道:“十二,我得去四九城一趟,必须立刻出发。” 李君羡惊住了,“你总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出事了。” “谁?” 李君羡试探着问:“七爷?” “对!” “七爷出了什么事?” “她女扮男装,被发现了。” “……” 李君羡愣了片刻,瞬间炸起来:“你是说……是说……那个探花郎……是……是女的。” 顾长平一点头,“前 因后果容我以后再说,这会没有时间了。” 李君羡一把将他按住,“你走了,这里怎么办,大战 ……” “顾不上了,十二,已经顾不上了。” 顾长平用力一掀,人已冲出数丈远。 “顾长平,他娘的给我站住!” 顾长平脚下一顿,扭过头,冲着追上来的李君羡一字一句道:“十二,于我来说,她比江山重要。” …… 皇宫,内殿。 李从厚已换了家常衣衫,正倚在床头看书。 一目十行,心不静。 “王中!” “……” “王中!” “皇上,王公公不在,您有什么吩咐?” “不必了!” 李从厚把书一扔,烦燥的站起来,在殿里来回踱着步。 仅仅过了片刻,王中满头满脸大汗的跑来,“皇上,您找我?” “去哪儿了?” “锦衣卫指挥使纪刚求见,说有要事回禀皇上。” 这个时候? “宣见!” 李从厚:“快替朕更衣。” “是!” 小半盏茶后,纪刚匆匆进来,跪地便道:“皇上,探花郎畏罪,撞墙自尽了!” 李从厚先一怔,随即勃然大怒道:“朕还没审她,她倒自尽了。” “纪大人,人救回来了吗?”王中忍不住插话。 李从厚看了王中一眼,目光说不出的凌厉。 “皇上!” 王中吓得忙噗通跪下,道:“奴才 狗胆包天说一句,探花郎这个时候死不得啊,她可是那一位的心头肉!” 李从厚:“纪刚?” 纪刚忙道:“头上撞了个窟窿,性命无忧。如公公所说,犯人事关重大,故臣半夜来请皇上示下。” 李从厚沉默良久,“王中?” “老奴在。” “让宫中最好的太医去帮着看看。” “是!” 王中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冷汗的同时,掀开眼睑一角瞄了纪刚一眼。 长公主啊,长公主! 老奴这条命早晚一天交待在您儿子手中,仁至义尽,仁至义尽了! “慢着!” 王中心头咯噔一下,“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召苏太傅即刻入宫。” “老奴这就派人去请!” 王中一走,李从厚就将目光落在纪刚身上,“抄家的事,徐将军可曾知晓了?” “回皇上,据臣所知,当日长公主的独子高朝,亲自去了军营报讯。” “噢?” “徐将军并未见他,只派侍卫出来打发,今夜还歇在军中,不曾归府。” 李从厚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将眉头舒展道:“徐家人,从不会让朕失望。” …… …… 苏太傅来得极快。 李从厚免了他行礼,还命人赐座。 “先生!” 李从厚指着纪刚:“刚刚他来报,靖文若畏罪撞墙了。” 苏太傅一惊,“死了? ” 李从厚:“救回来了。” 苏太傅二话不说,起身一撩衣衫跪下,道:“皇上,大战在即,此人性命万万不可有失,还请皇上三思。” 李从厚:“朕只是抄没了靖家,并未拿她如何。女扮男装,祸乱朝纲,当罪该诛。” “皇上所言极是,但……” 苏太傅朗声道:“诛一个靖文若容易,暖一个将军的心难,将军拿下一座城池,更是难上加难。” 话,点到为止,剩下的便是君王的决断。 李从厚的脸上渐渐有了松动。 事实上,当他说出那个“抄”字后,心里便有了几分悔意,太冲动,完全可以缓一缓,等徐青山出征了再抄也不迟。 他沉默良久,似在斟酌。 “皇上!” 苏太傅低低叫了一声:“律例不外乎人情,战事迫在眉睫,四九城里更需一个稳字当头。” 李从厚这才借驴下坡道 :“纪刚!” “臣在!” “将那人挪出大牢,在锦衣卫僻一处安静的院子静养,一日三餐不得怠慢,一切,等大军打了胜仗以后再说。” “臣遵旨!” “你去吧,朕与太傅还有些话要说。” “臣告退!” 纪刚行礼退下。 走出内殿时,他阴沉的双目有精光一闪而过,缓一缓也好,再多些时日,必能找出更多的证据。 …… “将军?” “…… ” “爷?” 大帐内,徐青山从行军图中抬起脸,烛火映着的眼神,藏了太多的不为人知的情绪。 “何事?” 麦子欲言又止。 “说!” “刚刚小九来了。” 麦子看了眼自家主子的神情,“说锦衣卫对七爷的大姐动了刑,逼迫七爷坦承和顾长平的关系,七爷撞墙自尽了。” “……” 徐青山眼前阵阵发黑,除了自己的心跳外,别的,什么都听不见。 那藏着,收着,忍着的情绪,从眼中倾泻而出,惊得麦子忙把头低下。 “死了吗?” “太医救回来了。” 心底无声的一声叹息后,徐青山开口道:“我知道了,你让他回去吧!” “啊?” 麦子猛的抬头。 不对啊! 刚刚爷的眼神,明明是急的! “怎么,还要我说第二遍?” “是!” 人一走,徐青山素来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有些坐不太稳,索性走出了大帐。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潮湿。 他朝身后看了眼。 暗影里,一人走了出来,“将军?” 出乎意料的是,徐青山朝他摆摆手,“没事了,我就出来透口气,还有两天出殡,是吧?” “是!” “还……有两天!” 语气乍一听如常,但细细一品,却有几分不耐烦隐在深处,暗卫回过神,将军已大步走进夜色中。 第七百三十三章 心里八面漏风 昨夜的一场暴雨,未到天明时分,便已消失的毫无踪迹可言。 就如同无人知道,昨夜的锦衣卫府,发生了怎样的一幕惨剧,地面的血水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痕迹。 靖宝已被挪进小院,院里院外十来个锦衣卫看守; 靖若素的十指个个包好,指骨能不能接上,无人知道,除了一张脸惨白毫无人色外,她昏睡的样子于平常无异。 只是吴大奶奶平常睡的是金丝楠木床,如今,直接睡在草铺上。 小九回到了楼外楼,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惊悚。 没有人泼妇骂街,没有人跳脚大怒,人心易变,和彩云易散是一个道理,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清晨。 三人脸色灰败的走出楼外楼,各自回到家中,倒头就睡。 螳臂当车,根本就是个笑话。 在绝对的皇权、实力面前,再高高在上的人也不过是蝼蚁,命比着外头街上的叫花子,好不到哪里去。 这三人停止折腾的消息,在一刻钟后,便传到了纪刚的耳中。 纪刚的冷笑,根本止不住。 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哥,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其实没了家族的庇佑,狗屁都不是。 倒是徐青山这人,让他有些码不准。 说他多情,单恋探花郎这么些年, 不婚不娶,的确多情; 说他无情,探花郎出事到现在,一不露面,二不出手,谁都没他无情。 是徐家人素来有大义,还是他心中有鬼呢? 纪刚斜嘴一笑。 是人是鬼,终有见分晓的时候,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 多想赖在昏睡中不醒来,可时间啊,它永不停止,更不倒流。 靖宝睁开眼睛,只觉头痛欲裂,无力抬头,只能艰难的偏过脸。 入眼的是一双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 靖宝努力睁大眼睛,才认出这人是阿蛮。 阿蛮披头散发,一身囚衣又大又宽,见靖宝醒来,扑上前哇哇大哭。 “我还没死呢,你就哭成这样,若死了……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着一道去呗!” 靖宝轻轻一笑,声若蚊蝇:“还没嫁人呢!” 阿蛮抽噎道:“嫁什么人,男人有几个好东西!” 从前顾长平落难了,七爷奔上奔下,求爹爹告奶奶,急得跟什么似的? 如今七爷落难,那顾长平的人影儿也没见。 更可气的是徐青山,嘴上说喜欢我家七爷,关键时候,人呢? 也不怪阿蛮能生出这样想法。 靖宝命是救回来了,可一直高烧不退,纪刚怕她有个好歹,只得把阿蛮从牢狱中调过来, 阿蛮跟 在七爷身边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七爷没见过,独独没见过濒死的七爷。 那个泪啊,哗哗哗哗,从早上流到晚上,再从晚上流到早上,没干过。 靖宝眼中露出怜爱之意,“别哭了,我大姐怎么样了?” “奴婢打听不到,外头的那些人,一个个的嘴巴跟老蚌一样紧。” 靖宝不再追问。 自己没事,大姐就一定没事,哪怕十根手指尽断,哪怕在牢里活得像条狗一样,只要有口气,就在希望在。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道:“有粥吗,我饿了,想喝几口薄粥。” “有,奴婢这就让人去做。” “等下。” 靖宝叫住她:“徐家还有几日出殡?” “没几日了,明日一早出殡。” 阿蛮抹泪道:“七爷昏睡了整整两天,再不醒,奴婢急都要急死了。” 两天了! 靖宝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去摸头上的伤口。 一摸她才发现,自己整个脑袋,都被纱布包裹着,厚厚的一圈。 撞得那么重吗? 她分明只用了七分的力道。 耳边传来阿蛮与侍卫交涉的声音,虽然隔了一道墙,但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靖宝一阵恍惚。 侍卫应声的这么痛快;自己躺在床上,身边还有阿蛮……不用多想,定是纪刚忌惮着西郊的那 一位。 伤口处一阵剧痛,靖宝眼睛阖了几下,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跳动,小几上,一碗清粥已然凉透。 如水的月光投进来,清清淡淡。 鼻尖是浓浓的药味。 侧耳听,那药正在炉子上煎滚,咕噜咕噜中,隐隐还夹杂着挥动扇子的响声。 再过几个时辰,徐家那场盛大的丧事要达到高潮了,四九城的文武百官,王侯将相齐数到场…… 真真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再接下来,便是一场恶战。 可惜,她已经看不到,也帮不上忙,她只能在这里,顶着头上还未愈合的伤口,祈祷着,煎熬着,思念着…… …… 子时一刻。 徐青山回到徐家,脱去盔甲,换上孝服,走入灵堂。 哀乐声中,宾客们陆续到来。 如靖宝所料的那样,四九城里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只有两个人除外:高朝和钱三一。 这两个昔日徐青山最要好的兄弟,破天荒一个都没有出现。 众宾客想着前几天闹得满城皆知的探花郎一事,看向徐将军的神色,多了几分深意。 看来,兄弟三人因为探花郎的事情,反目了。 至于如何反目的,好事者早就打听了一清二楚—— 徐将军一身正气,处处避嫌;高、 钱二人念旧情,想着要把探花郎捞上一捞。 吉时一到。 唱礼官大喊一声“起棺”,两具巨大的棺椁被抬起,贤子孝孙哭作一团…… 高府别院。 高朝,钱三一,陆怀奇围着一张四方桌,你一杯,我一杯的互敬酒。 谁说人不能喝伤心酒,会醉的。 为什么越喝越清醒,清醒到那些国子监开过的玩笑,挤在一起的打闹,都清清楚楚的浮在眼前。 高朝晃着酒盅,哑声道:“我这辈子,除了顾长平外,还没被一个活物伤着心,如今一个青山,一个靖七,我这心,八面漏风。” 钱三一醉眼朦胧的伸出两个手指:“我又何尝不是,整整两天两夜,没合过眼。” 陆怀奇轻轻一笑,大着舌头道:“你们都比不上我,这是出事以来,我吃的第一顿饭。” …… 热闹非凡的出殡终于结束。 翌日,早朝。 徐青山一身朝服,威风凛凛的出现在大殿之上,虎目炯炯有神。 龙椅上的李从厚看着身材容貌都极为出众的大将军,眼中露出了满意。 百官行礼,三呼万岁。 王中一甩拂尘,尖着嗓子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刚落。 年轻挺拔的徐将军长腿往前一步,掷地有声道: “皇上,臣有事要奏! 第七百三十四章 另择一员猛将 “皇上,臣有事要奏。” 文武百官一看徐青山站出来,不由暗暗翘起大拇指。 到底是徐家人,昨天刚办完丧事,今天就要为战事操心,国之栋梁啊。 李从厚和颜悦色道:“将军,请说。” 徐青山一双眸子清澈如水,声音更是洪亮:“臣请皇上另择一员猛将,与北府一战。” 什么? 什么? 什么? 文武百官,连同皇帝在内,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徐将军,你刚刚说什么,朕没听清楚?” 徐青山撩起衣袍,跪地道:“臣,请皇上另择一位猛将,与北府一战。” 这回倒是听清楚了,但皇帝的脸色也变了。 一旁的兵部尚书王子澄更是急得满头冷汗,恨不得上前去堵了徐青山的嘴。 大战在即,临阵换将,简直就是在找死。 李从厚一叠惊压着一叠气,“徐将军,朕将你千里迢迢召回来,不是来听你临阵前的玩笑话的。” 徐青山挺起脊背道:“皇上,臣没有玩笑,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好一个肺腑之言!” 李从厚怒到极致,“呵呵”冷笑一声:“理由呢?” 是啊! 理由呢? 平白无故说不干就不干,疯了不成? 百官们一个个屏息凝神,竖起两只耳朵,生怕错听了半个字。 徐青山垂头沉默,良久后,才 抬起头,铿锵有力的咬出八个字:“疑将不战,若战必败!” 什么意思? 连皇帝都疑惑了,目光略一扫过王子澄,王子澄立刻上前一步:“徐将军,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疑将不战,若战必败!” “君为父,臣为子,父疑子,子何冤?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与北府一战,事关国体,绝非儿戏。” 徐青山直直看向皇帝,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难过。 “皇上既对青山存了疑心,对徐家存了疑心,徐家人既不会摧眉折腰,又不会曲意媚上,更不会为自己辩解,只有将自己置身事外,请皇上将十万徐家军收回,另择信任之人带兵出征。” 话落,整个大殿哑寂无声。 众大臣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妙,目光在皇帝和徐青山之间游离。 不会吧,皇帝真的疑心将军? 看将军难过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但是…… 皇上怎么会怀疑呢? 不应该啊! 李从厚对着满殿投来的眼神,不觉得愤怒,反倒觉得好笑了。 “徐青山。” 他连名带姓的叫,“朕若疑心你,何必将你封为大将军?又何必将半壁江山,由你守护?” 顿了顿。 李从厚一拍龙案,神情激动道:“你父亲保家卫国,死在边疆;你祖父,你二叔与北府血战而死,徐家满门忠烈,天下有目 共睹,朕若疑你,还配为仁君吗?” “徐将军,皇上金口玉言,字字发自肺腑,你听见了没有!” 王子澄呵斥完,又忙不迭的道:“皇上,徐将军定是听了哪个小人的谗言,这才……” “皇上!” 徐青山毫不犹豫的打断了王子澄的话:“锦衣卫在暗中查我!” 众人悚然一惊,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锦衣卫是皇帝的狗,没有皇帝的命令,怎敢私查徐将军? 莫非…… 难道…… 李从厚脸一沉,道:“徐将军,朕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 “皇上!” 徐青山大声道:“宫门外,绑着一人,在西郊大营前探头探脑,被我手下士兵抓住,是不是锦衣卫,皇上一查便知。” 我的天! 将军手上还有真凭实据呢? 李从厚脸色铁青道:“徐青山,你先起身,朕定会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来人,宣纪刚,把那人带过来。” “是!” …… 半个时辰后,纪刚匆匆而来,见偌大的殿中,竟无一丝声音发出,不由口舌发干。 行完礼。 他偷偷看了眼一旁站立的徐青山,小心问道:“皇上,召臣来可有什么要事?” 李从厚:“你派人去西郊军营了?” 纪刚一怔。 锦衣卫的触角,遍布整个大秦,皇上这么问…… 李从厚一指地上的人:“这 可是你的手下?” 纪刚这才发现地上还五花大绑的跪着一人,“皇上,这是锦衣卫府的人。” “混账!” 李从厚一拍案几,厉声道:“你将他遣去西郊军营做什么?” “这……” 纪刚只得硬着头皮道:“臣派他去并非为监视军营的人,而是……而是让他跟着长公主的儿子高朝。” “跟着高朝,却候在我军营前。” 徐青山脸色冷峻:“纪大人是在防高朝啊,还是在防我啊!” “皇上!” 纪刚听得冷汗都下来了,忙替自己申辩。 “探花郎女扮男装,高朝与探花郎是同窗,又兼生死兄弟,探花郎入狱,高朝第一时间派心腹侍卫去军营求助,臣是怕他扰了将军的心,所以才派人暗中跟着。” 李从厚目光挪过去:“徐青山,高朝可有派人来找过你?” 徐青山:“找了!” 回答这么两个字,也没说见还是不见,李从厚心里一清二楚,但却不得不问给底下所有人听:“可曾见了?” 纪刚抢话道:“回皇上,徐将军两次都不曾见,并命来人速速离开。” 徐青山一点头,道:“我与探花郎关系非比寻常,但王子犯法,且与庶民同罪,我又岂能因一己私欲,置大秦的律例,置朝廷的威严于不顾。”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四九城 哪个不知道探花郎和他们几个是歃血为盟的兄弟,正因为徐青山见死不救,高朝和钱三一连昨儿的丧礼都没有出现。 彻底闹僵了。 “皇上,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纪刚一扭头,冲徐青山行礼道:“徐将军,这是个误会,望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徐青山并未搭理,只是神色出现了短暂的茫然。 徐家人做事,一向直来直往,属于有话藏不住的,这小子和他爹,和他祖父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样也好,君臣同心,这仗才能打得赢。 李从厚轻笑道:“既然是误会一场,徐将军……” “皇上!” 徐青山第二次现声打断了话:“臣听说,昨夜探花郎撞墙自尽了。” 李从厚点点头,“这事朕知道,是畏罪自尽,纪大人怕出事,连夜入宫禀报,朕立刻命太医前去救治,此刻早已脱离危险。” “皇上除了派太医救治外,还命臣将探花郎从牢狱里挪出来,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院落。” 纪刚顺带一句马屁拍过去。 “探花郎女扮男装,霍乱朝纲,理应当斩,是皇上看在将军与她交好的份上,网开一面,否则,死了便是死了,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 徐青山忽的冷笑一声。 “纪大人,探花郎真的是畏罪自尽吗?” 第七百三十五章 可有真凭实据 纪刚的表情一片空白,愣了好一会,才忙问道:“徐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青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探花郎是畏罪自尽,还是受不住你纪大人的折磨,一心求死?” 文武百官的脸上,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炸裂。 女扮男装一事,有什么可动刑的,验明真身,将一干瞒而不报的人抓起来,直接上报刑部,大理寺,很快就能结案。 更何况。 探花郎虽是个女子,但的的确确有进士功名在身,大秦朝律例,凡有功名在身的人,见官可不拜不跪,若犯罪入狱,不可用刑。 这是大秦朝对读书人的尊重。 纪刚:“皇上,我没有对探花郎用刑,此事太医可作证,探花郎除了头上的那处伤外,身上毫发未伤。” 李从厚:“传太医!” 太医满头是汗的跑来,一听是问探花郎伤,忙一一道来。 “除了头部,还有别处有伤?”李从厚听得不耐烦。 “回皇上,别处并无伤痕。” 纪刚松出一口气,“徐将军听见没有,探花郎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所以才……” “纪大人!” 徐青山慢吞吞道:“我几时说过你对探花郎用刑?我只说她受不住你纪大人的折磨。” 纪刚傻眼了:“这有什么区别吗 ?” 徐青山:“有!” “皇上,您看这……” 纪刚忙哭丧着脸去看皇帝,皇帝也觉得徐青山有些胡搅蛮缠,用刑和折磨有什么区别呢? “用刑,是只针对探花郎一人;但折磨……” 徐青山眼神冷到像冰一样,“你纪大人就能利用她在意的人,对她进行折磨,这在兵法上称之为曲线救国,也叫攻心为上。” 纪刚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皇上,臣冤枉。” “你不冤枉。” 徐青山冷笑一声,“探花郎的大姐,吴家长媳,深闺女子受重刑,十指尽断。长姐为母,探花郎受此折磨,如何能不一心求死?” 这事,李从厚并不知晓,震惊的同时,不由厉声问道:“纪刚,可有此事?” 纪刚下意识的不承认:“皇上,并无此事。” 徐青山:“口说无凭,派人去牢里探一探,便知纪大人所言是真是假?” 不好! 纪刚暗叫一声,忙跪地道:“回皇上,臣的确对探花郎的长姐动刑了,但……” “纪大人,朝堂之上,天子跟前,你为什么要说谎?谁给你的权力说谎?” 徐青山岂能让纪刚把话再说下去。 他逼近一步,目光像把刀一样,直刺过去:“还是说,你锦衣卫指挥使的官位已经大到,可 以让你欺上瞒下,连天子都不必放在眼里的地步?” 轰! 轰! 轰! 这话比刀子还要锋利,锋利到能把人头轻轻松松的削落下的地步。 纪刚后背的冷汗涔涔而下。 这些年,只有他逼问别人的,何曾被别人这样一步步的逼问过? 他直勾勾地回看着徐青山,少顷,几不可闻的叹出口气,“皇上,臣并没有欺上瞒下,臣之所以说谎是有苦衷的。” 李从厚神色复杂,徐青山这话其实是说到了他心里。 满朝文武百官,各有各的心思,背地里说的话,做的事,几分真几分假,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但在他面前直接说谎…… 料这大殿里还没有几个人敢! “什么苦衷,如实道来,不可再有半点隐瞒。” 纪刚见皇帝脸上隐隐怒气,只得如实道:“回皇上,之所以对她大姐动刑,是臣怀疑探花郎在江南的囤粮,与顾长平、与北府有关。” 文武百官的表情,再一次彻底僵住。 连徐青山都似乎惊住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空气凝固。 半晌,李从厚才问道:“你可有真凭实据?” 纪刚:“臣手上并无太多的真凭实据,但皇上一定还记得当年石虎一案。” 李从厚从脑海里搜刮了好半 天,才记起有这么一回事。 “石虎为报私仇,劫持了探花郎,机缘巧合之下,探花郎被昊王的妃子李氏救下。 探花郎在李氏的庄上养病大半个月,女子的身份李氏难道不曾发现?” 纪刚冷笑一声:“李氏为什么瞒而不说?只有一个原因:顾长平是探花郎的恩师,她是看在顾长平的面子上,或者说顾长平交待她刻意瞒下。 探花郎在临安府囤粮,说是为了和离的三姐母子,临安府的美人岛发现是顾长平的老巢,江南大部份的粮食都被他偷偷运往北府。 探花郎在这件事上,又是机缘巧合?还是说……她和顾长平早就是一丘之貉?” 话说到这里,文武百官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僵住来形容。 整个大殿里针落可闻。 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在心里感叹,纪刚这个阉人的脑子吃什么长的,简直就是心细如发。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探花郎可不止女扮男装这桩罪,还有通敌北府的罪名,的的确确要对她大姐动刑。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逼着她说实话。 “探花郎怎么说?”李从厚问。 “回皇上,探花郎说李氏可能发现了她的身份,但并未与她提起。” 纪刚昂首道:“但臣认为,她在说谎。” 摆明 了在说谎啊! 换了别人惊都惊死了,哪有不问一问的道理? 众人不由拿眼睛去看徐青山,想看看他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 谁曾想。 徐青山沉静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的笑了下:“恰恰相反,我认为是你在说谎!” 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怎么又变成了纪刚说谎? 快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纪刚脸色突变,连“将军”也不称呼了,“徐青山,你血口喷人!” “你查探花郎真正的目的,不是在查她和顾长平的关系,而是……” 徐青山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在!查!我!” 纪刚的瞳孔骤然收紧,呼天抢地道:“皇上,臣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 “你敢!” 徐青山盯着纪刚:“否则你不会对高朝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 哪样的话? 说哪样的话啊! 众人实在忍不住,勾着头,眼巴巴的去看皇帝。 李从厚:“来人,传高朝。” 想着高朝与钱三一称不离砣,砣不离称, 李从厚又咬牙补了一句:“状元郎一并传来。” “是!” 小半个时辰后,高朝、钱三一并肩而来。 两人一个穿白衣,一个穿黑衣,远远瞧着竟像黑白无常似的。 第七百三十六章 当我是什么人 “高朝!” “在!” “纪刚什么时候找你谈过话?” “靖七出事后,他把我和钱三一都叫去了锦衣卫。” “他问你什么?” “问我知不知道靖七是女的。” “你知道吗?” “我眼瞎,睡一个斋房三年,没瞧出来。” “我也没瞧出来,眼瞎得透透的。” “朕没问你,钱三一!” “……” “高朝,纪刚还问了你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和靖七去边沙?” “为什么?” “丢了官,心情不爽,就和钱三一一道去临安府耍耍。没想到到了临安府,更无聊,那天和钱三一吵一架后,就想去边沙找徐青山玩,靖七是被我拖着去的。” 高朝看了眼跪着的纪刚:“这话我对纪大人也这么说,但纪大人完全不相信。” 李从厚:“为什么?” 高朝勾了下唇:“他说,顾长平也去边沙了。” “什么,那反贼也去边沙了?” “他去边沙做什么?” 声音虽然小,但却清楚的落在所有人耳中。 各种错乱的猜忌和疑问,像千万条小溪汇入河流。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徐青山,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徐青山脸上不邮一点血色。 “对了,皇上,我还夸说纪大人怀疑的对,得赶紧通知您,万一徐青山 真的被顾长平策反了,十万徐家军在他手上,大秦朝便是灭顶之灾!” 高朝扭头,冷笑:“纪大人,我没说错一个字吧?” 纪刚的脸色,比鬼都难看,枯瘦的手指死死的握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欲破皮而出。 没有一个字是错的。 但—— “皇上,他这是诬陷,我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话。” 但纪刚没有办法承认。 一个字都不能承认。 天下连妇孺都知道,锦衣卫只对皇帝一人忠心,皇帝指哪里,锦衣卫就打哪里。 一旦他承认,就坐实了皇帝疑心徐青山。 而且,纪刚这么说,是有几分底气的。 这话除了他和高朝,只有外头两名守门的侍卫会听到一两句,他有自信,那两人绝对不会背叛自己。 “嘿!” 高朝鼻子都气歪了,手指着纪刚脱口就骂。 “你个死太监怎么敢说不敢认啊,我堂堂长公主的独子,吃饱了撑的要诬陷你,春秋大梦还醒了,你当你自己是哪棵葱啊?” 王中急得心头一颤,忙怒喝道:“高朝,不得放肆!” “不得放肆,也得放肆!” 高朝一撩衣衫,直直跪下,嘎嘣利落脆道: “皇上,我这人宁打死,不冤死。当时我被领进屋里,他们怕我跑了,还在门口放了两个侍 卫。 那天下暴雨,侍卫没地方去,只有躲在屋檐下,我与那死太监的对话,肯定有人听见,你把人叫来,一问便知真假。” 钱三一懒洋洋“啊”一声,“万一人家早就串通好了,你又该怎么办?” 高朝一抬头,一挺胸,“世间自有正义在,我始终相信,邪不压正!” 钱三一不吱声,闭了嘴,眼巴巴地看着皇帝。 众目睽睽之下,李从厚只得抛一记眼色给禁卫统领郭长城。 郭长城立刻带着几个得力手下,飞奔去了锦衣卫府找人。 等待。 漫长的等待。 文武百官们天不亮入宫,原本议完事,就可回衙门消消停停用个早饭,翘着二郎腿喝个热茶,吹个牛皮。 哪曾想两个时辰都过去了,事情还没有半点眉目,一个个饿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暗中叫苦不迭。 皇帝李从厚目光从徐青山、高朝、钱三一、纪刚……一一滑过,最后落在徐青山的身上。 年轻的将军气宇轩昂,像青松般挺立着,目光平视一处,神色淡的几乎瞧不见喜怒,仿佛今日朝事的纷争,不是由他挑起来的。 无端的,李从厚想到了一个人:顾长平。 那面容,那气度,尤其是那份淡定从容,竟一模一样。 …… 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眼神 中,郭长城终于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胖一瘦两个锦衣卫。 “皇上,就是这两人,当晚守在门口的。” 两人噗通一声跪下,不等皇帝开口问,胖的那个便说道:“皇上,那日雨大,小的什么都没听见。” 瘦的那个接着道:“回皇上,小的只听到一两句高公子的话。” 皇帝面沉道:“如实道来。” “高朝说:纪大人是怀疑边沙有徐家军,顾长平想利用师生情,说动徐家军谋反。” 还听到他说一句:十万徐家军在他手上,大秦朝便是灭顶之灾啊!” 这两句,哪一句不正中要害? 纪刚怒火攻心,蓦的站起来,指着那瘦锦衣卫道:“皇上,高朝在锦衣卫做过大半年的抚镇,这人素来与他交好,此人说话,不可信。” “哟哟哟!” 高朝双手一摊,“他说话不可信,你说话就可信吗?” 钱三一帮腔道:“兄弟,这你就不懂了,有的人喜欢贼喊捉贼。” “钱三一……” 纪刚咬牙切齿,双目欲裂,一扭头,又跪下道:“皇上,臣是冤枉的。” “就你会喊冤?” 高朝一撩衣衫,跪下道:“皇上,我也冤枉啊。” 李从厚看着地上两人,心中不觉得愤怒,反而一阵阵的冰冷。 这两人中间,只有 一人的话是真。 但无论谁真,谁假,后面都将难以收场。 这时,胖锦衣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颤颤巍巍的伸了伸脖子。 “皇上!” 他小心翼翼道:“小的的确没听清楚屋里的话,但小的有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李从厚面无表情道:“你说。” “纪大人从审讯室出来,特意把我们俩叫过去叮嘱,他说,刚刚听到的话,不能向外透露半个字,否则——死!” 此语一落,整个大殿又是一片难堪的静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纪刚身上-- 如果你纪大人没有说出那样的话,又何必威胁手下人的生死? 所以! 说谎的人,是你! 怀疑徐将军的人,是你! 纪刚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两个手下给卖了。 “纪大人!” 徐青山蹲下来,一脸悲愤道: “我二叔被北军一箭射杀;我祖父被北军围攻坠亡,他们都是我至亲的人。杀亲之仇,不共戴天。 顾长平就算是我先生,就算他想说动我谋反,我又如何能放下刀枪,与他同流合污?” 他闭了闭眼睛,睁开后把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完: “你当我徐青山是什么人?你当我徐家是什么人?” 第七百三十七章 将军何错之有 “徐将军!” 纪刚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我并非怀疑你,我怀疑的是探花郎……” 徐青山:“顾长平到边沙来找的是我,不是探花郎。” 纪刚:“……” “更何况这偌大的四九城,谁不知道我徐青山对探花郎一往情深。若不是她女扮男装,我早八百年……” 还轮得到顾长平! 他隐忍地吸了口气,站起身,脚下虚摇两步,冲皇帝道: “皇上,锦衣卫查抄探花郎的书房,定能查抄出我写给她的信,其中有一封的末尾,我对她说: 如果有机会,你要来边沙一趟,我陪你去看茫茫戈壁,看皓月银河,吃最肥美的牛羊肉,喝最烈的刀子酒。” “真当我们是随便去边沙的,没有徐青山的邀请,敢去吗?”高朝小声嘀咕。 皇帝眼中冰寒:“纪大人,可有这封信?” “……” 纪刚看着皇帝的脸,心灰意冷的点点头,“有!” “简直就是混账!” 皇帝怒斥道:“将军一片忠心,岂能容你怀疑!” 纪刚虽百口莫辩,但脑子转得极快,“皇上,臣是因为李氏瞒着探花郎的身世,才……” “才什么?” 高朝从精神到肉体都冲纪刚翻了个白眼,“也许是李氏看在顾长平的份上呢?” 钱三一:“或者同为女子的份上呢?” 高朝:“再说了,她不过是个外室,身份还很特殊,这事闹大了,温泉山庄还有宁日吗?” “纪大人啊,别想一出,是一出啊,要照你这么说,我还怀疑徐青山是不是早就知道靖七是个女的。” 钱三一话突然一拐。 “否则那天高朝跑去告诉他,他为什么表现的那么淡定,为什么不出手帮一帮心上人?为什么还任由心上人受你纪刚的折磨?” 高朝一听钱三一说这话,新仇旧恨齐齐涌上来,也不管这里是朝堂之上,当下就质问道: “徐青山,我们五个人,歃血盟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靖七瞒着咱们的身份是不对,但你见死不救,更不对。” 他上前一步,直视徐青山的目光:“今天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的面,你必须我一个理由,否则这兄弟做不下去!” “理由是吗?” 徐青山眼中孤冷。 “因为我姓徐,徐家人只有大义,没有私情; 因为大战在即,不可分心,不可乱心; 因为我不想让皇上为难。我若出手救,皇上便是看在十万徐家军的份上,也会对靖七网开一面。” 每一个字,都像榔头,当当当的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皇帝登时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 他突然想到了那封密信:城破,徐欲降,其父射杀之。 老国公爷宁肯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让徐家赫赫百年的威名,有丁点折损。 如今,他一手教出来的孙子,宁肯自己心爱的人受辱赴死,也不愿开口求上一求。 这就是徐家人——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铮铮铁骨,坦坦荡荡。 “皇上!” 徐青山再次下跪,悲愤下的双目亮得惊心动魄,灼人心肺。 “君有礼,臣尽忠。臣宁肯辞去这一身的虚名,交出十万大军,从此卸甲归田,也不愿意带着怀疑,带着不忿奔赴战场,所以臣请皇上,另择猛将,与北府一战。” 这话,明白的透出三个意思: 一,锦衣卫只是条狗,没有狗主人的指使,这狗不敢乱咬人! 二,我痛彻心扉! 三,北府一战,你们爱谁谁! 皇帝李从厚面色白的骇人。 君有礼,臣尽忠? 六个字,无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徐家人是忠君爱国,但赔本买卖不做,所以他现在面临两个选择: 杀狗? 还是换将! 这是一条好狗,他舍不得杀! 若换将,则天下易主。 李从厚根本不需要考虑,瞬间便在心里做出了选择。 他沉默、犹豫的是—— 仅仅杀狗就够了吗? 他将目光落在徐青山脸上。 这张脸已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瞧着无悲 无喜,但不知为何,李从厚却觉得不真切。 “徐将军,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朕从未疑心你。” “皇上……” “探花郎女扮男装,朕只命纪刚查抄靖府,将其下狱,朕……” 李从厚痛心疾首道:“朕与苏太傅,与王中都说过,一切等将军凯旋归来再说,如果连你都不相信,这偌大的朝堂,朕还能相信谁?” 徐青山神色剧变,目光如剑般直刺向纪刚。 与此同时,皇帝的目光轻轻扫过王子澄。 王子澄立刻上前一步道:“一切都是纪刚在背后捣鬼,皇上,将军赤胆忠心,容不得怀疑,请皇上严惩纪刚。” 有人带头,后面的事情便好办了。 户部尚书走出来:“大战在即,纪刚如此行事,这是在挑拨皇上与徐将军的关系,此心计太过歹毒!” 工部尚书接话道:“战事未平,天下未安,纪刚趁此生乱,实乃误。国大罪,请皇上严惩。” 史部尚书:“皇上,不严惩此等小人,不足以平息十万徐家军的怒愤,请皇上下令吧!” “皇上……” “皇上……” “皇上……” 一个又一个朝臣站出来,这不是落井下石,而是顺水推舟。 多少文臣武将早就对锦衣卫的嚣张跋扈恨得咬牙切齿;又有多少人隐忍在心,只等伺机而动。 如 今破鼓就摆在他们面前,谁不想上来捶一捶。 纲刚越听越不对,越听心越寒,连滚带爬的爬到台阶前,大声喊道:“皇上,臣……” “纪大人也是职责所在,臣不怪他!” 徐青山神色悲痛道:“怪只怪臣与探花郎同窗三年,又一心……一心爱慕于她。皇上,是臣的错!” “将军何错之有?” “将军为了避嫌,都已经躲到这个份上了!” “纪刚此人,其心可诛!” “皇上,心软不得啊!” “皇上,大局为重啊!” “都给朕住嘴!” 一殿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李从厚简直怒火攻顶,“纪刚,朕对你信任有加,你竟然……” “皇上!” 纪刚看着皇帝的怒颜,突然什么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但哪怕是个阉人,死到临头也总想搏一搏,他又爬向徐青山,哀声求饶道: “将军,将军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将军,我错了……” “军营里, 对犯错之人,只有一个字。” 徐青山神色极淡地看着他:“杀!” “皇上!” 纪刚悲恸的大喊一声,垂死挣扎般又看向李从厚,“皇上--” 李从厚陡然起身,厉声道: “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活不得。朕今日不杀你,如何向徐将军交待,如何向十万将士交待。” 第七百三十八章 席泰安的求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奸臣纪刚,在大战来临之际,趁乱生事,诽谤朝中大将,乃误。国祸民之罪……” “阉狗!” “死太监!” “狗畜生!” 臭鸡蛋,烂菜叶砸过来,砸了纪刚满头满脸。 “时辰已到,准备行刑!” 纪刚抬起头,想最后看一眼这偌大的四九城,忽然见人群中有人走出来,冲他缓缓的露出一记轻笑。 那笑带着一分怜悯,七分嘲讽,十分恨意。 纪刚的心,猛的跳了一下。 是盛二。 他怎么会在这里? 所以? 他才是与高朝、钱三一通风报讯之人?! 我当初为何心一软,就放过了他,是被他的伏低做小给迷惑住了吗? 还有! 纪刚此刻忽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脑子里画面无数: ——为什么自己放在心里的话,会被高朝带出来? ——徐青山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们三人不是闹翻了吗? ——还是说,只是演给他看的一场戏? 刀高高扬起。 人头滚落在地。 纪刚这辈子最后一个念头是—— 那两个小畜生一个穿白,一个穿黑,打扮得跟黑白无常似的,是给他看的吗? …… 皇宫里,早朝还没有散。 文武百官早 已经饿过了头,全凭一口真气,吊着他们累到极致的身体。 郭长城提着个包袱匆匆上殿,“纪刚人头在此,请皇上,请徐将军过目。” 众大臣惊呼一声,个个垂目掩鼻。 高朝更是一把拉过钱三一的袖子,挡住了自己的口鼻。 钱三一气得眼直翻。 你小子,就不能拿自己的吗? 李从厚脸色苍白的摆摆手,示意郭长城赶紧离开。 “徐将军,如此你可满意!”他问。 “不满意!” 满殿哗然。 “他这是要做什么?” “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怎么还不满意呢?” 质疑声中,徐青山乌黑的眉眼更显深沉。 “皇上,探花郎女扮男装,冒天下之大不韪,请皇上从重从严处罚。” “徐青山,你疯了吗?” 高朝立刻跳脚,“靖七不是别人,是你兄弟。” 钱三一几乎连汗毛都竖起来,“徐青山,你还嫌她不够倒霉吗?她的家都被抄了!” “王子犯法,尚与民同罪,若对靖文若网开一面,那天子的威仪何在?朝廷的法纪何在?” 徐青山:“皇上,万万不可因为臣的原因,让大秦的律例成为摆设。” 李从厚此刻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那靖文若是 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连心爱之人都能下狠手,这徐青山…… 与他祖父一样,是个狠人啊! “徐将军,探花一事,朕还是那句话,等你回来再处置。” “皇上,与北府一战,即在眼前,臣不想带着满腹心事,奔赴战场。” 徐青山深吸一口气:“求皇上给臣一个痛快!” 李从厚心说:你是图痛快了,可为难死我了! 我是要杀她? 还是要留下她? “徐青山,我钱三一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和你做了兄弟,你简直不是人。” “徐青山,你这个王八蛋,高爷爷和你……” “来人,把这两人带下去,朝堂之上,岂容放肆!” 王中怕这小崽子又惹出什么祸来,赶紧出口呵住。 禁军闻讯而来,把高朝和钱三一架住就往外面拖。 “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你家钱爷爷……” 声音渐远的同时,一小太监满脸是汗的冲进殿来。 “皇上,皇上,不好了,国子监博士席泰安在宫门口绝食静坐,为探花郎求情!” 李从厚原本锋利的眉眼紧压成一条线,半晌,冷笑一声道: “带上来,朕倒要听听,堂堂国子监大博士,为什么要给个女子求情!” …… 席泰安竟然是穿着一身白衣来的,很显然,他已经将生死置身事外。 席泰安年近六旬,跪下时虽颤颤威威,但话说得中气十足。 “皇上,靖文若女扮男装有错,但罪不至死,请皇上网开一面。” 李从厚对这个老泰斗素来尊敬,大秦朝一半的律例,由他撰写,连先帝都尊称他一声“先生”。 但,这不代表他就能倚老卖老。 “席老,你熟读律法……” “皇上,大秦朝赫赫百年,竟然出了一个女探花,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好事啊。” “席老,你……” 堂堂天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打断说话,李从厚气得真想把手边的茶盅砸过去。 “皇上啊!” 席泰安这一声叫得情真意切。 “老臣在国子监几十年,见过的监生不计其数,比探花郎聪明的,没有她用功;比她用功的,没有她聪明。” 他喘了口气道:“读书人,最知读书苦,十数年来,朝闻鸡,夜伴月,一日不能缀,若非心性坚定,若非心存大志,一个女人又如何能坚持下来?” 李从厚一下子被问住了。 “男为阳,女为阴,男为刚,女为弱。世间女子,金汤玉露般的养在深闺中者多,像 探花郎那样抛头露面者少,前者是捷径,后者是险途。” 席泰安:“若非要撑起家业,她又何必冒着生死,选择后者。世人只知她女扮男装,坏了朝纲,却从不追究她背后的种种辛苦与无奈。” 席泰安重重叹息一声,“皇上,您非世人,您乃天子,江山万万里,子民万万千,您得有容人之度啊!” 这话一出,李从厚还不曾如何,边上的王中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去。 敢说皇上没有容人之度? 太大胆! 比那两个小崽子还大胆! 王中将将稳住身子,拂尘一扫,厉声道:“席老,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 “雄心豹子胆我牙松,咬不动,我只是惜才爱才而已。” 席泰安冷冷看王中一眼。 “日后若我来修史,定要将此奇事,此奇女子写入史书中,让后世男儿们看看,你们随手可得的东西,却是有人需用性命才能搏来。连个女子都比不过,不羞愧吗?不汗颜吗?不该发愤图强吗?” 说罢,席泰安身子往后,改跪为坐。 他盘起双腿,理了理衣裳,冲皇帝大声道: “老臣的话已经说完,皇上该拔剑拔剑,该亮刀亮刀,老臣决不敢说个不字!” 第七百三十九章 将军心不可乱 席泰安一脸“生死由命”的表情,不仅让李从厚犯了难,也让文武百官心头一震。 是啊! 一个女子蹉跎到二十二岁,不男不女,不婚不嫁,混在男人堆里,图什么? 皇帝沉着脸不说话,底下无人敢说。 王中趁机掀开眼皮,看看地上的席泰安,再看看跪着的徐青山,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老东西德高望重不错,但素来一是一,二是二。 国子监这么多的博士中,旁人有时候还会睁只眼,闭只眼糊弄一下,这老头别说糊弄了,让他说话拐个弯都难。 好好的,怎么想起来给靖文若求情了? 难不成…… 又是那两个小崽子干的好事? “苏太傅!” “臣在!” “徐将军要严惩,席博士要从宽处置,这事……你看如何?” “皇上!” 苏太傅走到徐青山和席泰安的中间,左右看了两眼后,一脸正色道:“席大人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老臣曾与探花郎共事过几个月,旁的不说,仅那份聪明、机灵,世间少有人及,说句不中听的话,若为男子,必位及人臣。 我相信徐将军也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探花郎就这么死了!” 徐青山黑澄的眸子垂落下,适时的掩住了眼中的一抹不舍。 苏太傅与他近在咫尺,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他是在强撑! “将军之所以要求严惩,除了维护朝纲外,更舍不得皇上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徐家乃国之柱石,舍身奋战于疆场,才有了咱们现在的清平世界。如今大战在即,将军的心不可乱,乱则生祸。” 苏太傅看皇帝,口气异常的恳切。 “臣子体谅君上,君上也当心疼臣子。老臣认为,此事不如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一来,可让天下人看看天子的肚量和气度;二来,徐将军得了这份恩典,定会拼死护国,不辜负皇上的重托,佑江山稳固,佑百姓安乐。” 这番话说得,不仅滴水不漏,还磅礴大气,文武百官只觉得心头震荡,一腔爱国之心油然而生。 李从厚深深地看了苏太傅一眼,眼中是赞许,到底懂他! 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目光威严的环视一圈。 “王中!” “老奴在!” “传朕旨意……” …… 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户。 空气中的浮尘,在光影里起起伏伏,靖宝看了半日,唤道:“阿蛮?” “……” “阿蛮?” “……” 去哪儿? 靖宝撑着床板慢慢起身,还没坐稳,只觉一阵头昏目眩。 “爷,爷,七爷……” 阿蛮惊呼着飞奔进来,到了近前,靖宝才发现她泪流满面,心头不由咯噔一下: “是不是我大姐她……” 阿蛮拼命的摇头,嘴里呜咽好几声,才能张口说话:“七爷,我们没事了,我们……我们能回家了。” “啊?” 靖宝张口结舌了好几次,竟如阿蛮一样,半天都不能说话。 若只是女扮男装,不会是死罪;但她考了科举,那是抄家杀头的死罪。 “阿蛮,怎么会没事了?” “不知道,外头侍卫说的,说咱们可以走了。” “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我问了好几次。” 阿蛮往地上一蹲,“爷,上来,阿蛮背你!” 靖宝趴过去,鼻翼微微发酸,“其他人呢?我大姐呢?” “不知道,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出了屋子,靖宝才发现,果然半个侍卫都没有,一路走来畅通无阻。 突然,阿蛮停下来。 “爷,你看!” 靖宝一抬头,眼眶也跟着酸了。 数丈外,阿砚,元吉,高叔,狗二蛋,管事, 厨娘……齐唰唰的看着她,一个都不少,都还好好的。 阿砚冲上前,“阿蛮,我来背。” 不对,少一个。 靖宝一把抓住阿砚的胳膊,“我大姐呢?” “吴大奶奶刚刚被陆小爷接走了。” 盛二从树荫下走过来,在靖宝面前站定,压着声道:“外面有人等你,快些离开这里。” “多……” 刚起了个头,盛二已转过身。 靖宝望着他被阳光拖得老长身影,低低说了声:“多谢!” 走出锦衣卫府门,门口好几辆马车,好些个人:傅成蹈,苏秉文夫妇,还有楼外楼的…… 靖宝的目光被一黑一白两个人吸引。 那两人一个摇扇,一个抱胸,脸上的神情不怎么正经,有点像纨绔子弟。 靖宝的眼眶一下子湿润。 高朝“啪”的一声打开扇子,装腔作势的摇了几下:“可真丑啊!” 钱三一:“丑疯了。” 高朝:“那个……我现在该叫你七爷呢,还是叫你丑丫头呢?” 钱三一嫌弃的砸了下嘴:“你叫丑丫头,听着像是在调戏人家。” 高朝撇撇嘴:“能让我高美人调戏的,都不是一般人。” “是!” 钱三一:“你最屌。” 扇子 “啪”的敲过去,高朝夸张的笑了笑,“在未来的将军夫人面前,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众目睽睽之下,靖宝的脸已然惨白。 …… “阿蛮,替我去和傅大哥,苏大哥他们一一道谢,恩情容日后再报。” “是!” “谢柏,好好回去做生意,多研究几个新菜品,替七爷赚银子。” “七爷放心。” “美人,三一,你们陪我上车。” “求之不得。” “荣幸之至!” 两人嬉皮笑脸的走近。 近了,靖宝才发现,两人含笑的目光里都有几分悲凉与同情,靖宝别过脸,眼眶再次红了。 车轱辘轧过青石路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马车里。 钱三一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手边的茶盅,一口气灌下,“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高朝看着靖宝:“赐婚是谁也没想到的事。好在,青山马上就要……” “他什么时候说动你们,演这样一出戏的?”靖宝忽然出声打断。 高朝眼神颇有些无奈。 “你出事,我急死了,冲到西郊军营去找他,都泼妇骂街了,他也没见我,只让麦子给我带话,说再不走,就卸小九一条胳膊。其实……” 第七百四十章 现在是争女人 高朝停顿了一下。 “其实麦子还偷偷给我带了另一句话,做好自己,别的不用管。” “美人回来跟我说了这事,我们两个想半天,觉得这人应该有什么法子救你,但又不是很确定。” 钱三一道:“于是我们俩多了个心眼,去锦衣卫受审的时候,一言一行都格外小心。” 高朝:“出殡那天,我们俩故意没去,拉着陆小爷喝酒呢,喝到一半的时候,果然麦子来了。” 钱三一:“他安排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让陆怀奇去找席泰安,其次,是让我们认认真真想一想,有什么可以扳倒纪刚的地方。” 高朝:“我挖空心思想啊,想半天,想到了纪刚的一个漏洞,就是顾长平去边沙,他怀疑青山的那个。” 钱三一:“青山出殡回来,半夜找到我们,一直商议到天亮,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大戏。” 靖宝怔愣半晌,“门口那两个人,是谁安排的?” “不是我们安排的。” 钱三一肩膀颤了颤,“我们怕纪刚抵赖,就想请二爷在锦衣卫找一找那两人。” 高朝:“本来我们打算不是威逼,就是利诱,哪曾想,二爷这人太机灵了,他不动声色地安排了两个从前受过盛老大恩惠的人 ,在审讯室的门口值夜。” 钱三一一脸与有荣焉道:“有了二爷这暗藏的一手,事情就好办起来。” 靖宝回想起那个纤瘦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半晌才道:“席泰安这人一向有板有眼,我表哥是怎么说动他的?” 说起这个,高朝简直又想从灵魂到肉体冲陆小爷翻个白眼。 这小子人才啊! 跑席家内宅找席泰安最宠爱的小孙女做内应。 那孙女异常聪明,读书识字样样超过男子,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可以进学堂念书。 陆怀奇一通天上地下,不要脸的乱吹,那姑娘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把探花郎奉为自己学习的榜样。 榜样有难,必须出手! 姑娘跪在席老面前,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让席老答应来这么一出。 “说到底,还是席老这是爱才。”高朝不想把功劳都归于陆小爷,又补了这么一句。 钱三一深以为然道:“我出事,估计他也会救上一救,毕竟是状元吗,从前也不是没救过。” “呕!”高朝回他一个想吐的表情。 钱三一瞪他,“怎么着,不服气。” 高朝:“那是因为我没参加科举,我参加了,有你什么事儿?” 钱三一气得眉梢都吊起 来,“嘿,你这臭不要脸的!” 高朝:“再骂一句,爷弄死你!” 钱三一:“来,不弄死我不是人!” 靖宝看着二人卖力又夸张的表演,微微僵笑了一下。 她的脸因为失血,本来就苍白,再一笑,那秀气的脸竟透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柔软来。 高朝和钱三一从来没见过,不由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这丫头若是换上女装,该是何等的惊艳绝绝。 钱三一看出靖宝明显情绪不好,安慰道:“赐婚的事情,谁也料想不到,但若不这么做,只怕也救不了你。” “当时的情况极为凶险,你和靖家就在生死一线之间。” 高朝道:“现在你没事,你大姐没事,靖家没事,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这场仗至少得打个几年,无论如何……” “美人!” 靖宝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神情不太对劲。 “我这会脑袋疼的很,跟裂开了似的,你们先别说话,我想睡一会。” 说完,她人往后仰,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高朝顿时紧张起来,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吓得手又缩回来,“三一,你摸摸,是不是烫得很。” 钱三一一摸,如临大敌。 “阿砚,赶紧去请陆小爷,让他把马承跃弄 过来,你家主子发起高烧了。那个谁,加快速度,赶紧回去!” “没事的,我就是,就是……头很疼!” 马车疾驰起来。 高朝与钱三一面面相觑 这丫头从锦衣卫府出来时,还是好好的,这会突然高烧头疼…… 是该头疼。 明明喜欢的是先生,却被赐婚给青山,这下怎么弄? 钱三一脸上更严肃了些:“不知道先生知道了,会不会急得一口血喷出来?” 高朝挠挠头皮,“从前争的是城池,现在不仅争城池,还争女人,事情越来越难办了。” 钱三一扭头看他:“不仅先生难办,我们也难办!” 高朝:“……” 钱三一:“是叫她师娘好呢,还是叫他嫂子好?” 高朝:“……” 这小子怎么总能在别人最低落的时候,让人破涕为笑呢! …… 门上的封条撕去; 倒了的桌椅扶起来; 散落的箱笼、落灰的窗台一样一样清理干净…… 马承跃匆匆而来,诊脉,重新揭开伤口,换药、开药,忙得一头汗。 一旁,陆怀奇坐在椅子里,一声接一声的叹气,这气也不知道是为自己叹,还是为他的小七叹。 为自己叹,自己这情路坎坷; 为小七叹,她也没顺利到哪 里去。 怎一个愁字了得! …… 靖宝醒来的时候,屋里只点着一盏烛火。 陆怀奇坐在太师椅里,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烛火照着他半边脸,那脸消瘦的厉害。 “表哥?”她轻唤一声。 陆怀奇一惊,眼眸还没有完全睁开呢,就问道:“小七,你醒了?” “你怎么在这里?” “放心不下你。” 很难形容听到这话是什么感觉,就如同看到那么多人来锦衣卫府门口迎她一样。 那心像被在酸水里泡过,又泡进了糖水里。 靖宝问:“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 陆怀奇走到床前,用手背摸摸她额头,“这烧还没完全退下去,我让阿蛮端药进来。” “别急,我先问你几句话。” “问什么问,喝药要紧,阿蛮,七爷醒了,快端药来。” 靖宝撑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干净的。 “美人和三一呢?” “回七爷,他们在隔壁两个院里已经歇下了!” 阿蛮把药端过来,先自己尝一口,才捧给靖宝。 靖宝大口大口把药喝下,又就着阿蛮的手,用茶水漱了口,抬头看向陆怀奇: “表哥,你怎么先把我大姐接走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你要换回女装 “是盛二爷偷偷通知我的,还让我把马妹夫赶紧请到家中来。” 说起马承跃,陆怀奇又有一肚子话要说。 “对了,锦云妹妹生了个儿子,四斤八两,马妹夫高兴的跟什么似的,逢人就说他福气好,那德性,真找抽。” “我姐的手指……” “指骨接上了,但……” 陆怀奇看了看靖宝的脸色,“老马太医也说了,就算恢复好,也只能当个摆设,再吃不起丁点的力。” 靖宝一直以来隐隐的担心,终于成真,心里难受的不行。 “吴家的人呢,来了吗?” “来了,吴诚刚带着两个孩子亲自来的。” “我姐跟他们回去了?” “你姐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马妹夫说不适宜挪动,吴诚刚就让下人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自己倒是留了下来。” 陆怀奇又看了看靖宝的脸,“你姐挺惨的,被扔在大牢里根本没有人管,我去接人的时候,老鼠就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靖宝觉得心口剧烈的疼,疼得她连气都喘不上来。 “那个……我也得替吴诚刚说几句。” 陆怀奇在床边坐下来,“他上有老,下有小,又是吴家长子,担着一府的责任,不像我似的,干什么坏事都有人给我擦屁股。” “表哥,你其实不必替他说话,只要我大姐心里不介意,我这头便不会介意,人心如此,世情如此。” 靖宝嘴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十指有长短,谁长谁短,吴诚刚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我大姐心里也有数。” 陆怀奇:“你能这么想,便好了。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靖宝的表情微微一变。 尽管转瞬即逝,但陆怀奇还是清楚的看到了,眉间凝滞了一下,他开口道:“小七,赐婚的事情,你可想好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 跪在菩萨面前求一求,三柱清香拜一拜?亦或者宁死不从,再把一家老小拖累进去? 靖宝苦笑,“事已至此,我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怨不得别人。若真怨,也该怨自己。” 陆怀奇的情绪瞬间崩塌,有心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许多话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表哥,这下你也该死心了。听舅母的话,娶个好姑娘回家,生两个大胖小子,看马妹夫还敢在你面前嘚瑟不。”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都这个份上了,还有闲功夫操心我!” “以后想操心,也得顾着男女大防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陆怀奇直接说跳起来,“你 ,你,你要换回女装?” “否则呢!”靖宝的声音,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淡上三分。 “以后再不会有靖府七爷,只有靖府六姑娘,阿蛮,我排行第六,应该没错吧!” “按着大房来排,六姑娘没错;若放到靖府族里,得是十一姑娘。” 隔着一珠帘,阿蛮的声音透进来,“奴婢还是喜欢叫七爷,顺口。” “家里还有银子吗?” “多呢!” 阿蛮掀帘进来,脸上有几分得意之色,“一两银子都没被抄去。” 靖宝沉默片刻:“照着我的身量,替我做几身女子的衣裳吧!” “小七,你还真要……” “表哥,大军什么时候出发?” 这个弯拐得又急又大,陆怀奇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后天一早。” 那就只剩下十二个时辰。 “几身衣裳来不及了,先做一身衣裳,素净一点的颜色。” “是!” 阿蛮刚要转身,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珠钗水粉,七爷要备一些吗?” “用不惯,别浪费了。” “是!” 帘珠一动,屋里冷静下来。 陆怀奇怔怔地看着靖宝,努力稳住情绪后,才敢说话:“小七,你是打算去送他吗?” 靖宝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和美人他们一早就说 好的。” 为什么这小子能这么平静,换了别人,早就哭哭泣泣,要死要活了! “小七……” 陆怀奇颤颤巍巍道:“你不会打算送他走以后,做什么傻事吧?” “能做什么傻事?” 靖宝用非常平缓的语气,轻声道:“表哥,我不是那样的人。” “对了!” 她又道:“我爹那头……” “这事说来话长!” 陆怀奇叹气道:“按理说,你爹没什么事,应该和你们一道出来,但……” “他可是舍不得那个女人?” “被你料中了。那叫什么巧巧的,再怎么说也是同谋犯之一,锦衣卫不可能随随便便放的,你爹只认得她,旁的人……” “那就先在牢里待着吧,有我这个将军夫人在,锦衣卫不敢拿他如何。” 靖宝垂下眼帘,“大战在即,那地儿也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陆怀奇刚稳下来的情绪,又瞬间塌方。 …… 七爷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她让厨房烧热水,仔仔细细的洗了个澡,头发由阿蛮一点点打湿,尽量不碰着额头伤口的地方。 身上清爽了,这觉便睡得香。 再醒来,日头已升得老高,陆家前院人头攒动,侯府的,吴家的,傅家的,徐家的,还有礼部的…… 都等着见靖宝一面。 靖宝借口身体不适,一律不见,只让阿砚出面打发。 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把徐青山回来,到自己身份暴露,再到朝堂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条一条记录下来,一条一条在脑子里翻过。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门外,树荫下。 高朝和钱三一坐在竹椅上,看着那紧闭的书房门,窃窃私语。 钱三一:“她在里面做什么?” 高朝:“鬼知道!” 钱三一:“要不要进去劝劝?” 高朝:“劝不动!” 钱三一:“青山呢,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他人影?” 高朝:“鬼知道!” 钱三一:“美人,能别三个字三个字的往外迸吗?” 高朝:“能!” 钱三一:“……”得,更省了。 钱三一:“你猜先生他,会不会知道靖七的身份已经暴露?” 高朝:“会。” 钱三一:“那他会不会知道,自己的媳妇成了别人的?” 高朝掐指一算:“快了!” 钱三一:“他会怎么做?” 沉吟良久,高朝吐出一个字:“抢!” 然后,在钱三一的脸快裂开的时候,又补了几个字:“我说我!” 钱三一心说:姓高的这狗东西,能不大喘气吗? 第七百四十二章 你一手策划的 午饭,厨娘为了给七爷补身子,卯足劲做了一桌好菜。 靖宝吃得比谁都多,干了足足三碗饭,把高朝和钱三一惊的下巴都快掉了。 “对了,王渊找杀手的事情,你们谁告诉青山了?” 好好的,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钱三一摇头,“我疯了告诉他这事,他府里还办着丧事呢!美人,你说了吗?” 美人摇头,“这种事都要借他势,丢不丢人?” “我吃饱了!” 靖宝把筷子一放,接过阿蛮递来的湿巾擦了擦嘴,“你们慢慢吃,多吃点,后面还有一场大仗要打!” 啊? 高朝和钱三一手上的动作同时顿了顿。 什么仗? 和谁打? 这话,他们怎么听不懂? …… 午后烈烈的阳光中,徐青山来了。 高朝和钱三一看到他时,下意识的反应藏不住,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娘娘腔呢?” 高朝指了指书房,压着声道:“她知道赐婚后,挺反常的!” 徐青山表情微微一滞,“如何反常?” 门,吱呀一声打开。 二人忙止住了话头。 靖宝走出来,穿着平常的衣裳,长发松松挽着,裸露在外的颈脖又纤细又白皙。 “来了。” “嗯!” “我这里有上好的祁门红茶,要不要尝一尝?” “贵不贵 ?” “贵了你便不喝?” “不是!” 徐青山含笑:“将军一份奉禄,国公爷一份奉禄,我在想以后能不能养得起你。” “不用你养,我自己养得活自己。” 靖宝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青山走上前,垂目看着她额顶上方的纱部,见纱布上沾着几根碎头发,伸手想帮她拿下来。 靖宝轻轻侧过头。 徐青山的动作便顿住了。 高朝何等心细,“……快进去吧,我他娘的都要晒死了!” 钱三一:“屋里好像水开了,进屋,都进屋。” …… 进屋,冲茶,分茶,靖宝不借他人之手,且做得行云流水。 三人的目光都粘在她身上,各有所思。 一室茶香飘起时,她终于在徐青山面前坐定,眉眼神色平缓开来。 “青山,这杯茶,我敬你,谢谢你救我,救我大姐,救靖家于水火。一个谢字太过简薄,说大恩大德,又怕你听着腻。” 徐青山睨了高朝,钱三一一眼,“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我知道!” 靖宝捏着茶盅的手微微一蜷,“但如果没有你的势,他们便是有十颗救我的心,也难。” “好!” 徐青山端起茶盅,“这盅茶,我饮了。” 二人同时举了举盅,又同时将茶送到嘴边。 趁着这个档口,高朝与钱三一飞速的交换一个眼神。 高朝:这气氛,瞧着不太对劲啊! 钱三一 :何止不对劲,客套的我都能尬出一个国子监来。 高朝:什么情况? 钱三一:往下看! 往下看,却是两人不紧不慢的一口茶,接着一口茶,偶尔还闲聊几句。 “这茶冲泡的好,用的什么水?” “就平常的井水,要想讲究,回头来我临安府,府里存了好几坛焚净山的泉水,入口清甜。” “头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不能甩头,不能多动,动了会晕。” “请了哪个太医来看?” “我妹夫马承跃?” “我府上有些补血的药材,回头我着人送来。” “我不和你客气,收了。” “你现在,用不着和我客气。” “……” 闲话说到这里,不得不往正题奔,靖宝心中却突然惶恐起来,她有些张不了口。 “你备着这么好的茶,不是料定我要来吗?” 徐青山似有所察,“有什么话,直说吧!” 靖宝答非所问,“那……你会如实回答吗?” 徐青山不由笑了。 席泰安说得半点没错,这丫头要聪明起来,没男人什么事。 “我会!” 他这一笑,书房里像洒进了阳光般,处处灿烂。 高朝、钱三一看呆了。 多久了? 多久没见到他这样的畅笑了。 是他们熟悉的徐青山又回来了吗? “青山,整件事情是你策划好的吗?” 轻描淡 写的一句话,把高朝和钱三一瞬间拉回现实:这话,什么意思? “这话,什么意思?”徐青山问。 “我的意思是,从我的身份被揭开,到你和高朝、三一合演这一出戏,到纪刚死,再到最后的赐婚……” 靖宝突然闷笑了一下,“都是你一早就策划好,算计好的吗?” “……” 高朝和钱三一双眼睁大,脑子一片空白。 所以? 这就是靖七说的有一场大仗要打? 对手竟然是徐青山? 高朝:“……”这比顾长平不喜欢我,还让我震惊。 钱三一:“……”这比盛二是个女的,还让我震惊。 徐青山的神态终于发生了变化,有些动怒,“娘娘腔,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那天王公公来,问你中意的人是谁,你说是我。” 靖宝脑海中一副一副片断闪过。 “王公公回到宫中,定会把此事告诉皇帝,皇帝必定极度震惊,因为在他们眼里,我那时还是个男子。 这无异就等于绝了徐家后,且大秦朝也没有男人同男人成婚的先例。 以皇帝的个性,一定是装聋作哑,当没有这回事发生,于是你又另起炉灶,动起了王渊的主意。” “等等!” 出声打断的是高朝。 他脸上的表情已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只是惨白着一张惊世骇俗的脸,“靖七, 你慢点说,我脑子拐不过弯来。” “你故意弹劾王家人,逼得王渊坐着轮椅到徐家来吊唁,这事瞒不住,很快就会传到宫中。” 靖宝吸了口气: “王皇后听了,十分害怕,你和王渊素有旧仇,你会不会报复,怎么报复,她心里没底。 王皇后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你现在势大,她就得想着办法讨好你,别说是男人,就是你喜欢的是一头猪,她也想把这事促成了。 于是她向皇帝吹起了枕边风,你这么做的目的……” 靖宝的的声音异常冷静: “是想引起皇帝的好奇,探花郎这小子何德何能,连皇后都替他说话。主子一好奇,他身边的狗就竖起了警觉。 江南的囤粮,我就在纪刚那边留了案底;和高朝去边沙又是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而你此刻的身份,委实特殊,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于是着手查我。” 说到激动处,靖宝惨白的脸上泌出一层胭脂色。 “纪刚分两路,一路去扬州,一路去临安,最后在扬州找到了我失踪的爹,我是女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的从纪刚嘴里揭出来。 入狱,抄家,我面临生死关头,这时你才粉墨登场,有条不紊的安排美人,三一同你演一出大戏。” 靖宝目光如刀如刃,声音如冰如霜。 “我说得对吗,徐青山?” 第七百四十三章 为什么这么做 “等下!” 这次出声打断的是钱三一:“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 靖宝直直地看着徐青山,一字一字咬出:“因为只有我的身份暴露出来,他才能名正言顺的让皇帝赐婚; 赐了婚,我便站在他这头,这是对顾长平最大的打击;更重要一点……” 靖宝的眼神陡然硬的发冷,“我或许是他打赢这场仗最关键的筹码!” 钱三一一个趔趄,笔直的坐在了地上。 “我刚刚没有出现幻听吧!” 茫茫然间,他下意识抬起头,去看高朝。 然后,他清楚地看到了高朝的下颔在发抖,握着扇子的手在发抖。 那么,不是幻听! “青山,你,你,你……”钱三一说不下去。 他和徐青山认识这么些年,这人有几根花花肠子,肠子是弯的,是直的,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如果这事真是他筹谋的,那么……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钱三一用力的摇摇头,十分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气若游丝道:“靖七,你别胡说,青山不是这样的人!” “徐青山!” 靖宝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的确不是这样的人,我……是在胡说,是吧?” 是! 你快答是! 快答啊! 靖宝的身体绷得笔直,眼里露出浓烈的期盼。 “娘娘腔!” 徐青山深吸口气,站起来,目光扫过钱三一,扫过高朝,最后才落到靖宝的脸上。 这张脸可真小啊,只有巴掌那么大,五官长得也就那样,唇太小,鼻子太小,就眼睛大些…… 可为什么他这么喜欢呢? “我哪里让你起了疑?”他问。 “你弹劾王家。” 靖宝看着他,“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那种事情不惹到你头上,你绝对不会出手的人。 王渊找杀手报复我们的事,谁都没有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要弹劾王家?丧事、战事哪一样不比王家重要?所以,你的弹劾是有用意的!” 徐青山脸色如纸,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娘娘腔,如果你能笨一点,该多好!” 血液的温度,瞬间冷下来。 她想起那年皇帝和苏婉儿大婚,他当着宾客的面,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那时候的他,莽撞,大胆,直接,热烈……一眼就能望得到底。 都变了,是吗? 靖宝心口一阵剧痛,好像心脏被人生生揪住一样。 “娘娘腔!” 徐青山终于决定开口,“这件事情上,其实你至少得到了两样好处, 第一,我借纪刚之手,找到了你父亲,并帮你除掉了纪刚; 二,悬在你头上的那把刀没有了,你可以堂堂正正的做回女子,再不用担惊受怕。” “所以,我应该感恩戴德,是吗?”靖宝眼里的痛不遮不藏。 徐青山别过头不去看她。 “我不需要你感恩戴德,娘娘腔,在这场战争中,我和顾长平总有一个人会死。” 他停顿了一下,将痛意深深藏在瞳孔里。 “如果他赢了,赐婚不过是句空谈;如果他输了,你的余生由我来照顾,我来替你撑起整个靖家,难道不好吗?” “你这是在安排你和顾长平的身后事?” “是!” “那我问你!” 靖宝的声音寒得结了霜,“如果有一天,顾长平兵临城下,你会用我……用我的命,来威胁他退兵吗?” 徐青山控制的很好的情绪,瞬间决了堤,再也撑不住。 他其实心里藏着一座活火山,根本经不起半点的撞击,便要歇斯底里的喷涌出来。 “娘娘腔!” 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眼睛慢慢涌上血色。 “我们同窗三年,兄弟七年,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一个人吗?” “……” “为了赢,连你都能用来做筹码吗?” “…… ” “我从前可曾做过丁点伤害过你的事?” “……” 钱三一被他眼中的血色,吓得心惊胆战,“徐青山,你别发疯!” 徐青山的眼珠缓缓的,落在钱三一身上,“你也这么认为?” “我……”钱三一满腹的话卡在嗓子眼里。 “你呢,高朝?” 高朝看着他,沉默着,眼底终于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失望。 “好,好,好……” 徐青山脸上近乎灰败的惨淡,眼底的光芒如同困兽。 在死一般的静默中,他缓缓松开手,什么话也没说,大步走出了书房。 …… 徐青山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抽着马鞭。 马车发了疯的疾驰起来,引得路人们纷纷咒骂,他恍若未闻。 他在京城有家,有朋友,有死党,有兄弟,但此刻却无一人可以说话。 “探花郎,是姑娘!” 顾长平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他,是托孤,娘娘腔是他和自己都放不下的人。 他托得坦坦荡荡,也托得郑重其事。 无数疲倦的夜晚,徐青山就在想,自己用什么来护住她?以何等身份来护住她? 女扮男装进考场,中科举,是死罪,只这一关,就极为难过,更何况,她还帮着顾长平造反。 而自己唯一能倚仗的, 只有徐家,和他身后的十万徐家军。 二叔和祖父战死,皇帝召他回京,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机会。 无人知道,飞奔回京的这一路,他脑子转得比这马速还要快。 飞奔了十天十夜,他想了十天十夜,才将这其中的关节想明白,理顺当。 之所以没对王公公说,不是难以开口,是更想吊起宫里人的胃口,王皇后不是笨人,一定会想到叶筠芷。 而他,曾经亲口告诉过叶筠芷,自己喜欢谁! 那天守灵,他故意和高朝、钱三一起了冲突…… 他故意持宠而骄,上弹劾王家的奏章……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被他骂走的钱三一竟然还会厚着脸皮再来找他,看到了王渊在灵堂上的那一幕。 我做错了吗? 我没有做错!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想护住一个人有什么错? 我是将军,将军的职责就是大秦的山河寸土必争,为什么我不能争一争自己喜欢的女人。 如果,我连这点勇气和谋略都没有,又如何能与顾长平一战? 徐青山垂下眼睫,低低的叫了一声:“……娘娘腔!” 对不住。 这场战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如果我死了,想着你曾经做过我几天的未婚妻,我死得闭眼! 第七百四十四章 我自作自受吗 书房里。 三人依旧是徐青山离开时的样子,仅仅是小半刻的时间,却漫长的像过了一生。 钱三一终于开口,“我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可掐一把自己,又很疼。” 高朝脸色依旧难看,唇上一点颜色都没有,“他算计了靖七,连同我们,都一道算计在内。” 钱三一叹气:“我如今觉得,自己这状元可能真的是别人让出来的。” 一个个的,都太聪明。 这是徐青山应该做的事吗? 明明就应该是顾长平的手笔。 所以,这小子从前在国子监看似吊尔郎当,实则顾长平说的每一句话,教的每一堂课,他都听了进去! “美人,三一。” 靖宝低低的叫了一声,“我心里很明白,其实这样是最好的结果。我可以堂堂正正做人,靖家保住了,我大姐保住了。 顾长平活着,我可以跟他,凭他的从龙之功,将来我差不了;顾长平死了,我依旧是将军夫人,多少女人羡慕我。可是……” 靖宝垂下浓密的眼睫,“他应该问问我,我愿意不愿意?” 愿不愿意身份暴露在天底下? 愿不愿意做回女子,缩回内宅? 愿不愿意和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嫁人,生子,平淡一生? “是因为我是女子吗?” 靖宝苦笑着问:“就一定要找个男人依附着,让他们挡在我的前面? 算术上,一加一 ,就是等于二;可感情不是。青山他没有想过,顾长平若死了,我还能太太平平做他的将军夫人吗? 他出事,我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心安理得的和顾长平在一起?” 钱三一和高朝对视一眼,没有开口,但心里早有了答案:别说靖七不能,他们也不能!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多说无益。” 高朝揉着两边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靖七,虽然青山绝不可能把你卖了,但……” 他话锋一转,“防君子不防小人,从现在开始,你和顾长平的关系就和我们一样,只是是师生,没有其他。三一?” “你当我傻吗?” 钱三一:“这是要命的事情。” 高朝心疼地看着靖宝:“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再无别的办法了。” 再无别的办法了吗? 靖宝心中一阵惶恐! …… 城北,悦来客栈。 进来一老二少三个人。 那老头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傲气十足的脸,“两间最好的上房。” “客官,您打算住多久?” 老头扭头看着边上的青年,那青年长相极为普通,丢人堆里也不会让人多瞧一眼。 “小平子,你说多久啊?” 青年冲掌柜赔了个笑脸:“三天。” “押金五十。” 青年环视一圈,递过银子道:“掌柜,怎么这客栈人这么少?” “别提了,这不要打仗了吗,谁 没事还往京城跑。对了,客官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打北边来!” 青年道:“也是因为北边在打仗,才来京城投奔亲友,也不知道人家欢迎不欢迎,所以先住几天客栈再说,免得碰一鼻子灰,两相尴尬。” “一看客官就是个有教养的人。” 掌柜拎着钥匙:“跟我上楼吧,房间是极好的,热水随时都有,喊一声就送上来,老人家,你看着些脚下,这楼梯……” “你眼瞎吗,我哪里老?” 掌柜:“……” “十几层楼梯算什么,长白山老子都健步如飞。” 掌柜:“……” “嘿,你这什么表情,不信还是怎么地?” “信信信,我眼瞎,我眼瞎!” “承认眼瞎就对了!” 老头把青年往边上一拨,蹬蹬蹬上楼,那青年稳住身子,冲掌柜抱歉一笑,“他脾气大,您多担待!” 掌柜愣住了。 小伙子脸是普通了些,但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刚刚那一笑,眼角微微挑起来,竟十分的打眼。 他忙手一指,道:“无碍无碍,就那两间!” “多谢掌柜,麻烦送三桶热水上来。” “马上就来!” 不仅眼睛长得好,说话还客气。 掌柜把钥匙交出去,颠颠下楼,走到半路,又不放心地抬头看了眼,微微一惊。 那青年人的脚似乎不太利索,走路有几分跛。 啧,可惜了。 门 关上。 顾长平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吩咐道:“小怿,想办法找到段九良,让他来见我。” “是!” 顾怿把包袱递过去,“祁老,该帮爷施针了!” “你倒是一次不忘。” 祁老头接过包伏,没好气道:“要我说啊,直接劫狱得了,还搞那么复杂!” 顾长平不理会这人,摆摆手示意顾怿快去,“注意安全。” 顾怿摸摸脸上的人皮,“爷,放心!” …… 刚施完针,掌柜把热水拎过来,祁老头和顾长平各自沐浴。 刚换上干净衣裳后,顾怿便去而复返。 一掩门,他冲到窗户边,将窗户打开,嘴里发出一记轻啸声。 片刻后,一个人影从窗户里轻巧的钻进来,见椅上的那人,激动的双腿一屈,“爷!” 顾长平托住段九良,“起来说话,现在情况如何?” 段九良的神色略有些难看,嘴唇闭了又张,半晌才道:“爷,七爷已经出狱;还有,她被皇帝赐婚给了徐青山。” “什么?” 顾怿惊呼一声。 六天时间,彻夜不眠的往四九城赶,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却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段九良心里生了怯,垂下头,不敢去看爷脸上的表情。 他清楚的感觉到房间的温度,陡然低了几度。 事实上,顾长平没有任何表情,因为戴着人皮面具, 但一双眼睛,却极为扎人。 祁老头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都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 “九良,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详详细细说给我听。” “是!” 段九良哪敢隐瞒一个字。 这些日子,他就隐身在七爷的房顶上,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眼睛、耳朵…… 听完,顾长平转身走到窗前,背手而立,不辨情绪浓淡。 屋里气压太沉,祁老头忍不住跳起来,“哎啊,不是就一个女人吗,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顾长平扭头看他一眼,跟刀子似的。 吓得祁老头赶紧补了一句,“但七爷绝对不是普通的女人,咱们抢,也要把人抢回来!” “她此刻在哪里?”顾长平声音很淡的问。 “已经回到靖府。” “头上的伤如何?” “马承跃和宫里的太医一起治的,应该无碍。” “高朝和钱三一呢?” “一直住在靖府,他们和七爷走得很近,也帮着七爷。” “大军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 “徐青军此刻在军营,还是在城里?” “在城中。” “宫中没有什么旨意传出来?” “宫中没有任何旨意。” “明日大军开拔,怎么可能没有送别宴?” “这……” 顾长平目光扫过段九良脸上的为难,缓缓转过身,似与身后三人说,又似自言自语道: “我这是自作自受吗?” 第七百四十五章 将军的饯别宴 我这是自作自受吗? 答案是:是的! 如果在边沙,他没有对徐青山说那句话,事情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后悔吗? 答案是:没有。 徐青山这一仗打得干净漂亮,将人心,时机,分寸拿捏的分毫不差。 这不是不自量力的以卵击石,是有所恃,有所倚,是借势而上,是顺势而为。 这把剑没有白磨,一出手便耀眼锋利,生生将纪刚这个老狐狸都挑下了马。 他唯一做错的地方,是事先没有和靖宝知会一声。 那丫头看着和和气气,实则心中极有主张,众目睽睽之下扒下她身上的皮,她会痛。 更何况,还将靖若素的一双手折进去。 顾长平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身道:“九良。” “在!” “把徐青山这次的行动详细写在纸上,给昊王送去。” “爷是想……” “我是想提醒十二,徐青山早已不是从前的愣头青,小看不得。” “何止小看不得。” 祁老头撇撇嘴道:“论手上功夫,这小子怕比你个瘸子强;论心机,他得你嫡传;顾长平啊,你这个作死的行为叫什么,叫养虎为患。” 顾长平眼风都没向他扫过去。 “爷?” 顾怿 瞪了祁老头一眼,“如今这个局势,咱们该怎么办,马上就要打仗了,是留,是走?” “留下,被人瞧见,你顾长平就是个死,还不得好死;拍拍屁股走人,那你心上人就成了别人的媳妇。” 祁老头阴阳怪气的哼哼道:“啧啧啧,两难咯!” 顾怿恨不得上去封了这老头的嘴,太他娘的损了。 “交了三天的定金,别浪费!” 顾长平拍拍顾怿的肩,目光却向段九良看过去:“九良,你还回去盯着!” “是!” “祁老!” 这时,顾长平的眼风才向祁老看过去。 “七爷从前养过一只鹦鹉,后来死了,七爷伤心之余,写了一篇祭文给它,你知道她写了些什么?” “什么?” “祝它下辈子投胎做个人,能说人话!” 祁老头:“……” …… “七爷,七爷!” 阿砚推门而入,“宫里来人了,王公公亲自来的。” 靖宝一听是王中,心往下沉了沉。 若非重要的事,也不该劳动他老人家亲自跑这一趟。 高朝忙冲钱三一使了个眼色,“这人我熟,走,我陪你去看看。” “走,走,走!” 钱三一:“我也去凑凑热闹。” 靖宝感激 的看着二人,想努力挤出个笑,到底失败了。 花厅里。 正在喝茶的王公公远远见三人来,这才起身整了整衣裳。 靖宝走进,见王公公的身后还站着一位小太监和两位颜色亮丽的宫女,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人到眼前,王公公清了清嗓子道:“靖文若!” “在!” “……” 王公公等半天,见这丫头半点都没有跪下的意思,不由重重咳嗽了一声。 身后的小太监忙扯着嗓子道:“皇上有口谕,还不赶紧跪下。” 靖宝咬牙下跪。 王公公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召定国公之未婚妻靖文若,入宫赴宴,为将军饯行。” “是!” 王公公指了指小太监手里的衣裳,“皇后娘娘怕你没有衣裳穿,特意命尚衣局的宫女赶制了一套。这两位……” 两位宫女走上前,冲靖宝行礼。 王公公笑眯眯道,“娘娘说姑娘从小做男子教养,一言一行均是男人做派,日后进到国公府,怕被人笑话,故从宫里挑了两个能干的,一来可教教姑娘规矩,二来也供姑娘使唤。” 靖宝:“……”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谢恩!” 靖宝目光睨过那两个宫 女,朗声道:“靖文若,叩谢天恩!” 王公公满意的点点头,一转身,冲高朝、钱三一道:“皇上命你们俩一并出席。” 想想,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此宴出席者甚多,你们二人说话注意些分寸,别冲撞了君上。” 高朝余光扫过那两个宫女,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也不赐我们一套新衣,让我们体面体面?” “就是!” 钱三一哼哼:“这不厚此薄彼吗,我们好歹也是将军二十年的兄弟!” 王公公气得两眼一瞪,甩甩袖走了,心道:你们两个小畜生懂什么,你们又没女扮男装,赐什么新衣! “姑娘,奴婢扶你起来。” 靖宝一怔,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姑娘。 “不敢劳烦两位妹妹!” 她从地上爬起来,“敢问两位妹妹姓什么叫什么?” 个高的那个笑道:“奴婢叫晚风,今年十八!” 个矮的道:“奴婢叫子兰,今年十六” “长得好看不说,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靖宝冲高朝、钱三一笑道:“我可真算是有福了,阿蛮,带两位先下去歇歇,帮着安置下,万不可怠慢。” “是,两位妹妹请!” 转过身的时候,阿蛮 一个白眼翻出天际。 好听个屁! 哪有阿蛮阿蛮叫得顺口。 晚风? 子兰? 呕! 花厅沉寂下来。 高朝看着那两个宫女的背影,狐疑道:“既然是教规矩的,为什么不派个老嬷嬷过来?” 钱三一一副“兄弟,你是不是傻”的表情。 “年轻漂亮的姑娘,才能入将军的眼,日后才有机会收进房,然后吹吹枕边风什么的!” 高朝顿时沉了脸,骂道:“这头将军还没出征,那头就已经算计到了内宅,这帮人正事不干,尽干些歪门邪道的屁事!” “我还没气,你气什么?” 靖宝手翻着桌上的衣裳,嘴角一抹冷笑。 钱三一被她笑得头皮有些发麻,“靖七,这衣裳真要穿啊?” “不穿,又怎么能满足贵人们的好奇心,能得皇后娘娘的赏,可见我这将军夫人的面子有多大。” 靖宝收回手,“等从宫里回来,你们也都各自回家住去吧,这靖府已不是原来的靖府,若有事,咱们楼外楼见!” “慢着!” 钱三一:“既然替将军送行,将军必定出席,我们如何行事?” 高朝被问住了,看着靖宝:“你说呢?” 靖宝沉吟良久:“我说……” 第七百四十六章 娘娘话说错了 夜幕刚降临时,保合殿的灯便亮起来。 如同白昼。 帝后二人坐于主位,文臣武将,皇室宗亲分坐两边。 “靖府六姑娘到——” “长公主府高公子到——” “钱侍郎府钱公子到——”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两个俊秀的男子,簇拥着一女子漫步而来。 那女子穿一身玉色带白的单襦,罨画长裙,头上无半点珠饰,额前还贴着一块白纱布,说素净还不妥帖,更多的是寡淡。 恰此时,一道细长的浮光掠过女子的脸,惊鸿一瞥中,那张寡淡的脸惊得众人的心都要跳出喉咙。 美人分两种,一种是皮相;一种是骨相。 皮相之美,乍看惊为天人,却耐不住细看; 骨相之美,初看不过如此,但两三眼之后,却越看越惊艳。 一时间,偌大的殿里,哑寂无声。 身后一侧的钱三一轻蔑的勾了下唇:傻眼了吧,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的会傻眼。 身后另一侧的高朝不屑的撇了撇嘴:跟我的花容月貌比起来,还是有点差距的。 两人不约而同的屏蔽了半个时辰前,他们看到靖宝从房里走出来时,嘴张成一个圆圈,半天没合拢的画面。 徐青山呢? 坐哪儿了? 我们得看看那小子的反应! 徐青山五官的弧度没一点变化,但眼神明显是僵住了。 他想到很多年前,他奉 祖父之命,去给寺里添香油钱,骑马走到一半,远远瞧见一人一马向他直冲过来。 他见那马跑得有些疯颠,心说那马上之人怕是要摔下来。 这个念头刚起,果然…… 他想也没想,便一个跃身,伸出了双臂。 那人落在他怀里,分量很轻,眼睛很亮,举止很娘…… 荒唐的如同一场梦。 这梦伴随了他这么些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我对她的邪念,从那一刻便开始了。 徐青山喉结上下滑动几下,慢慢收回视线。 “靖姑娘,高公子,钱公子,请这边坐!” 小太监引着三人入座,靖宝的座位正正好在徐青山的对面,一抬头,就能清楚地看到彼此的神情。 天子的体贴…… 哼,可感天动地! “皇上!” 王皇后笑道:“臣妾今儿个总算是开了眼界,天底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物,到底还是江南的水养人啊,徐将军好眼光。” 李从厚将震惊掩进眼中,笑着看了眼徐青山,见他垂着眼,身子坐得笔直,一脸的不自在,不由笑道:“不许拿徐将军打趣,王中。” 王中听到皇帝喊他,忙上前一步,拂尘一扫,“开宴!” 斟酒,上菜,奏乐…… 靖宝还是原来那副寡淡的神情,安静的喝着她面前的茶。 高朝与钱三一并坐一桌,二人时不时的向靖宝瞥去 一眼,又向对面的徐青山瞥去一眼,忧心忡忡。 宴无好宴,只怕重头戏还没开始。 果然。 王皇后放下酒盅,笑道:“靖姑娘如今恢复了女儿身,有几句话本宫需得交待下。” 靖宝起身恭敬道:“娘娘请说!” “从前旧事,揭过不谈,你能平平安安坐在此地,多亏了将军。将军明日便要上战场,你是他最惦记的人。” 王皇后声音一点点往下沉:“再不可像从前那样凡事由着性子来,本本分分的呆在府中,多吃斋,多念佛,求佛祖保佑将军胜利归来。” 不是保佑将军归来吧? 是保佑你皇后的宝座能长长久久的坐下去吧! 靖宝笑道:“多谢娘娘提点,等明日将军出征后,我便闭门谢客,早晚替将军祈福,如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自有娘娘赏下来的两位宫人在边上提点。” 话落,徐青山突然抬起头,目光中微有诧异。 靖宝察觉,冲他轻轻一笑,道: “我正愁自己没学过内宅女子的规矩,将来进了徐府,当不起主母的重任,给人笑话去。 娘娘便把人送来了,真是急我所急,想我所想。这份荣耀是将军所赐,民女感激将军,更感激娘娘的大恩。” 这话,旁人听来极为满意,唯有高朝、钱三一两人知道,这是话里藏刀,刀刀往徐青山身上扎呢! 他们几人之间的称呼,从来都是“娘娘腔”,“美人”,“这王八蛋”,“那狗日的”…… 何时一口一个将军的称呼; 何时需要感激将军的大恩! 徐青山脸上一白,咬牙沉默不语。 “但娘娘有句话说错了。”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指出错处,王皇后一愣,面色微微有些难看。 “我不应该是将军最重要的人。将军最重要的人,是给了他生命的寡母,是养他长大的徐家族人,还有给他无比信任的皇上,以及愿 随将军出生入死的十万将士。” 靖宝端起茶盅,冲徐青山一举,笑容甜美,“我身上带着伤,便不饮酒,这杯茶,恭祝将军平平安安回来。” 到底是探花郎啊! 瞧瞧! 这口才,这思路,这机智,这气度……将一向会做人的王皇后,压了一个头。 众宾客们忙遥遥举杯。 “恭祝将军得胜归来。” “恭祝将军得胜归来。” “恭祝将军得胜归来。” 徐青山朝靖宝深深看过去,眼中没有怒意,只有深深的惊色。 这便是他的娘娘腔。 看上去软了吧唧,怂了吧唧,像个墙头草一样,其实刺全藏在内里。 这话即戳了他的心,又还以皇后颜色,还意味深长的提醒他,你老娘还活着呢,别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是大不孝! 徐青山缓缓站起 来,先冲着帝后,再冲下首的宾客,最后再冲靖宝一举杯。 饮尽。 因饮得急了,嘴角溢出几滴残酒,靖宝离得近,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知为何,忽的一酸。 最后一晚,本应该与母亲,亲人一一道别,却硬生生被拉来这里演戏。 可这里,有几人是真正忧心你的死活? 靖宝索性将茶一口饮尽,简单粗暴道: “皇上,民女说句大不敬的话,将军明日出征,这仗关乎生死,关乎大秦国运,饯别宴还是早早散了的好,好让将军早些安寝,做足充分准备。” 前一刻,还惊叹探花郎聪明的宾客们,此刻齐刷刷的变了脸。 这,这,这女子太大胆了! 哪有酒刚喝一轮,就散场的道理? 更何况皇帝到现在还没说话呢,真是大不敬啊! “皇上,靖姑娘说得极对!” 苏太傅点头道:“大战在即,不可贪饮,将军天不亮,便要开拔,他日等将军得胜归来,再一醉方休也不迟。” 咦? 怎么苏太傅也为这丫头说话? 苏太傅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也不多解释,只是冷冷一笑。 这帮人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皆是尸位素餐,南军现在对上的是李君羡,是顾长平,一个不慎,这大秦的天就要变了。 还有心思吃吃喝喝呢! 李从厚并没有说话,目光如炬地看着靖宝。 第七百四十七章 我的心也死了 李从厚目光如炬地看着靖宝。 这个宴他本来不想办,是皇后提议要给将军送一送行,他心里也隐隐有想见一见靖文若着女装的样子,这才临时起了意。 这一见,相貌惊人,言谈惊人,胆子更惊人。 原来! 这世间真有那种事事处处都不输于男人的女子! 他缓缓起身,端起酒盅,昂声道:“这最后一杯酒,朕敬大将军。” 徐青山忙将酒盅倒满,单膝跪倒在地。 “朕并无话要交待,只希望将军不辜负你祖父,父亲和二叔的在天之灵。” 徐青山心潮澎湃,目光坚定道:“皇上,臣定不会辜负,定将大秦江山死守到底!” 得! 高朝暗戳戳的碰了碰钱三一的胳膊。 刚刚靖七洋洋洒洒那几句,都敌不过皇帝这一句,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 大秦历史上最快的夜宴,仅仅用时一刻钟,便结束了。 但皇帝还是留徐青山、王子澄说了几句叮嘱的话,才放人离开。 徐青山一脚跨出宫门,抬头,微微一怔—— 宫灯下站着三人,三人的眼神虽不相同,却都含着自然而然流露的担心。 在等他吗? 徐青山声音有些冰冷道:“有何事?” 高朝破口大骂:“别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打官腔,说点 人话!” 钱三一抱胸:“等你,就问你一件事。” 靖宝眯着眼:“我们要去国子监偷烤肉,你去不去?” 高朝:“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钱三一:“你小子不会是官越大,胆越小吧!” 靖宝:“从前有个人,听到了七爷的秘密,钱三一,那人后来如何了?” 钱三一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切下去的动作。 高朝:“怪可惜的!” 钱三一:“可惜什么?知道秘密的人。还能活得长久吗?” 血,热了; 心,疼了;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上来,齐齐向眼眶冲过去,急速的想找一个出口。 徐青山死死的握紧拳头,紧到十个手指的指关节都泛了白,才将那出口堵住。 这是他们逼着娘娘腔去碑林烤肉时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变。 也正是因为那次,娘娘腔和汪秦生正式加入,三人行变成了五人行。 许久。 徐青山一字一句地问:“这世上有逼良为娼的,有逼上梁山的,哪有硬逼着人吃肉的?” 靖宝看着他,一字一句的答:“听者有份。” …… 钱三一:“美人,行贿银子,还是你出!” 靖宝:“老规矩,青山负责拎东西,三一你拎酒。” 钱三一:“靖七,凭什么你什么都不 做?” 靖宝:“凭我现在是将军未婚妻!” 徐青山:“……” …… 钱三一:“还是到碑亭吗?” 高朝:“必须是碑亭啊,青山生火,三一搭烤架,我负责抹油,靖七倒酒。” 靖宝:“徐青山,你走这么慢做什么,快点啊!” 徐青山:“……” …… 钱三一:“虽然现在我们有将军护体,但我还是决定爬墙。” 高朝:“不爬墙的烤肉,不是真烤肉!” 靖宝:“我爬不动,你们谁接着我!” 钱三一、高朝:“徐青山!” 徐青山:“……” …… 钱三一:“他娘的,这墙好像变高了,我记得以前没那么高的。” 高朝:“少废话,你就说你能不能爬!” 靖宝:“徐青山,你先翻过去,探探路。” 徐青山:“……” …… 高朝:“嘿,看门的竟然还是他!” 钱三一:“掏银子吧!” 靖宝:“给二十两,万一我做了寡妇,再凑不齐人了!” 徐青山:“……” …… 碑亭前。 徐青山生火,钱三一搭烤架,高美人用刀将兔子和鸡划开,往上面抹油。 靖宝像只鹌鹑蹲在一旁看着,手托着腮,哪还有半分女子的模样,“美人,那白玉做的酒盅你还带了?” 高朝:“ 必须带啊!” 靖宝:“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是白玉杯,金杯多好?” 高朝:“怎么,你想私藏一只卖钱?” 靖宝:“答对了。” 钱三一:“你都这么有钱了,还要钱做什么?” 靖宝:“当寡妇,没男人,只有多存点银子啰!” 徐青山:“……” …… 酒倒上; 肉烤上; 火炙烤着肉,滋滋作响,那叫一个香。 靖宝夹一片放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快尝尝,还是从前的味道,好吃!” 高朝:“我来尝尝!” 钱三一:“说得我都馋了。” 徐青山:“……” 靖宝:“徐青山,你沉默到现在是几个意思?” 高朝:“是不是做将军的人,都他娘的要装一下深沉?” 钱三一:“最讨厌你这种闷骚男,给老子死远点!” 徐青山默默地看了三人一眼,低头喝酒,白玉酒盅恰到好处的掩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人这一生,短短数载。 他最快乐幸福的时光,从来都是在国子监,从来都是这几人。 他们一遍遍的伸手拉他,想尽各种法子拉他,可是…… 可是他姓徐啊! “徐青山!” 高朝深吸口气,道:“我这人,藏不住话,你爱听听,不爱听就当我是放了个屁。 ” 徐青山敛了所有神情,看向他。 “从前咱们在寻芳阁看戏,戏台子上,有人演将军,有人演小人,总要有人演小人,你说对吧!” 高朝静了会,“小人的心愿就是别那么认死理,保着自己的命最重要。” “你话说完了?”钱三一问。 “说完了!” “那轮到我说。” 钱三一清了清嗓子,张着嘴半晌,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算了,我这个不忠不孝、不敬不畏之人拦不住你,也没脸拦你,刀枪无眼,兄弟你自个珍重。” 钱三一自己灌了自己一杯酒,红着眼眶,再不说话。 徐青山看向靖宝:“娘娘腔,你有什么话说?” “你算计我,我很生气,但不会一直生气,因为你是徐青山,兄弟之间没有隔夜仇。” 靖宝嘴角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上面这些话,是七爷的肺腑之言;还有几句靖府六姑娘的肺腑之言,劳你一并听听。” 她将声音放得很柔。 “你死了,这世上再无人叫我娘娘腔,我会一次次记起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一遍遍回味着你对我的好,从此心结难消,直到闭上眼睛的那刻。 如果他死了,那么,我的心也就死了。” 徐青山猛的一震,手里的酒洒了一地。 第七百四十八章 太不像你老子 徐府,白灯笼高挂。 徐青山走到了院门口,婢女闻讯迎上来。 “国公爷?” “我娘可睡了?” “老夫人料到您要来,还没歇下。” “晚饭用了些什么?” “一碗梗米粥,配了二个清爽的小菜。” “太清淡了,以后让厨房多做几个小菜送来。” “是!” 禇容正低头在书案上写字,听到儿子脚步声,头也不抬的道:“你先去边上坐坐,还有几个字便好。” “娘在写什么?” “在抄金刚经!” “抄这个做什么?” “闲着没事,练练字。” 禇容写完最后一笔,将经卷吹了吹,拿起来,“过来瞧瞧,写得如何?” “相当好!” 禇容被夸得开心,笑道:“宫里的宴,吃得可开心?” 徐青山皱眉,“没吃饱,肚子还是空的。” 话落,婢女拎着食盒进来,“老夫人早就料到,特意让奴婢备下了宵夜。” “快拿来!”徐青山盘腿往架子床上一坐。 宵夜很简单,一碗龙须面,一叠蟹肉双笋丝,一叠酸甜乳瓜,龙须面上放着两只煎得金灿灿的荷包蛋。 禇容坐在一旁看着儿子吃,“人家说秀色可餐,怎么到了我儿子这里,就不成了? ” 徐青山抬头,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深意,红了红脸道:“那么多人呢,没敢多看。” “太不像你老子!” 禇容用手指点点他:“你老子头次见着我,眼睛恨不得粘过来,边上的人提醒他别这么盯着人姑娘看,不合规矩,他还大言不惭的说,我看我将来的媳妇,要合什么规矩?” 徐青山笑出声,“我爹还有这么混蛋的一面呢!” “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 禇容瞪儿子一眼,随即自己也笑了:“是挺混蛋的,明明读过几年书,有时候犯起混来,一身的痞气。” 徐青山笑道:“娘喜欢的,不就是他那身痞气吗?” 禇容摇摇头,“那是年少无知,若有重新投胎的机会,再不嫁他那样的人。” 徐青山:“为何?” “累!” 徐青山不由微微颤了一下,强笑道:“哪里累?” “心累!” 禇容起身拍拍儿子的肩,“你慢慢吃,我抽空给你做了身里衣,你记得让麦子装进箱笼里。” 突然间,徐青山浑身都没了力气,那面条咬进嘴里,也有如嚼蜡。 他放下筷子,跟上去,快走到门边的时候,正要掀帘进,忽的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极低的 叹声。 徐青山脚步一顿,那掀帘的手,又慢慢落了下去。 片刻后,禇容拿着衣裳从房里出来,“何时出发?” 徐青山吃完最后一口面,擦擦嘴道:“子时三刻从家走,大军开拔应该是天亮后。” 禇容:“娘起不来,便不送你了。” 徐青山:“不用送,儿子一定平平安安回来。” 禇容:“记着你自个说的话。” “记着呢,忘不掉!” 徐青山拿过衣裳,放在手里抚了两下,“这会娘没事,送送我。” 禇容:“要送的。走,儿子!” 徐青山伸手,“我扶你。” “拿开!” 禇容拍开他伸来的手,“你娘才四十出头,扶什么扶!” 徐青山索性一把揽住,“黑灯瞎火的,万一摔着我娘怎么办?” 母子二人在灯影中慢慢走远,婢女看着他们的背影,背过身迅速的抹了一把泪。 走了约半刻时间,禇容推了推儿子,“行了,就送到这里吧。” 徐青山把手中的衣裳交给麦子,撩起衣裳,正欲屈膝跪下,被禇容一把扶住。 “我们母子不必行那一套,都是虚的。” 她温柔的目光看着徐青山,“你平安回来便好。” “娘?” “去吧!” 徐青山强自忍了忍眶中的泪水,“儿子去了,娘多保重!” 说完这一句,他便转身大步离开。 待到青石路的拐弯处,他终是没忍住,悄悄回头,却见禇容依旧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一动不动! …… “阿蛮,快帮我把头发解开来,把这身衣裳脱下来。” “爷是穿着不舒服吗?” “别扭!” 何止是别扭,简直就是浑身难受,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体里爬,手和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 靖宝苦笑:“王皇后所思所虑,竟然是对的。” 提起这个,阿蛮有一肚子话要说:“爷走后,那个叫什么晚风的,就对奴婢说。” “说什么?” “阿蛮姐姐,说句不中听的话,既然七爷恢复了女儿身,再不能爷啊爷的乱叫,传出去不好,也让将军难做。” 阿蛮上一瞬还学着晚风的口气,下一瞬间冷笑起来,“奴婢心想,姑奶奶叫什么,要你管!” “在这个屋里,她们管不着;出了这个屋子,还真要她们管!” 阿蛮一怔,半晌,垂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阿蛮,这世上有几个人能随心所欲呢!” 靖宝神色显出些疲惫,“我先歇一会,子 时之前叫醒我,我得去送送他。” “是!” 屋里静了下来。 靖宝懒懒的坐在妆奁前,心里只想叹气。 那酒洒出来后,徐青山索性把白玉杯一扔,抄起地上的酒瓶,一口气喝完。 然后,他一抹嘴,目光从钱三一,再到美人,最后落到她脸上,才缓缓开口。 “西山的寺庙里,有一盏长明灯,是徐家供奉的,每个月我会亲自给老和尚送供奉的银子,并且在灯前静坐一个时辰。 这灯自我太太祖父开始供奉,到现在已经好几代了。你们可知,如今那长明灯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我徐青山的。 上一个是我爹。 人死,灯灭。 用我祖父的话说,这是传承,也是规矩。 徐家的规矩是忠孝两全,我得守住,否则,便对不起徐家所有人的供奉。 这是身为徐家人的最高荣誉,也是宿命,人不能对抗自己的命运,因为这是上天安排好的!” 靖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低喃道:“真是上天吗?那上天为他自己安排了什么?” “上天为自己安排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他为我安排了一个探花郎!” 低沉的声音自窗外响起。 靖宝心头“咚”的一下,脸色大变。 第七百四十九章 学会将先生军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 露出一张脸,那脸平淡无奇,唯一双眼睛极亮。 靖宝揉揉眼睛,觉得有些眼花。 顾长平跃窗进来,转身掩上窗户,轻轻喊了声:“阿宝”。 靖宝“嗯”了一声,肩膀微微抖动。 顾长平也没再靠近,就这么隔着一丈的距离,看着她。 燥热的夏夜里,知了在叫,蛐蛐在叫,时间变得难以感知,像是只是一瞬间,又漫长的让人惊心。 终于,那人走过来,呼吸落在她额头上方。 “疼吗?” “疼的!” “让我看看!” 他小心拂开她的碎发,一点一点揭开覆着的白色纱布,动作轻柔的跟什么似的。 毫无预兆,两行眼泪落下来。 她委屈的咬了咬唇,“顾长平,你怎么才来,我都疼死了!” 是撒娇的口气。 是任何人听不到,更无法想象的口气。 顾长平低头在那伤口处吹了好几下,又小心翼翼地将纱布重新覆好,方才双臂一伸,将她搂进怀中。 软玉入怀,又觉得不真切。 手顺着她的脊椎摸上去,直摸到那一弯纤细的颈脖,他才无比满足的吁出一口气。 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话要问,最后出口还是一声:“阿宝啊!” 靖宝难平的心绪,一下子无影无踪了。 好像自己吃 的苦,受的罪,揪的心,就是为了这一声喊。 “阿宝,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靖宝没有问他知道什么,只问,“所以,你是来抢亲的?” 顾长平:“本来打算来救人,到了之后才发现要抢亲。” 靖宝闷声道:“你打算怎么抢?” 顾长平似早有腹稿,“一个是明抢,一个是暗抢。” 靖宝扬起下巴,“说来听听。” 顾长平低头看着她,笑道:“明抢是光明正大的杀进这四九城。” 靖宝:“暗抢呢?” 顾长平目光深了几分:“现在就跟我走!” 靖宝沉默许久,坦白道:“我不喜欢偷偷摸摸,要不咱还是明抢吧!” 顾长平眼神一刹痛光,“……明抢没什么把握。” 靖宝认真的问:“五分有吗?” 顾长平认真的答:“也只有五分。” 靖宝把头重新埋进他怀里,“那便够了。” 她的声音从心口传过来,同时传来的,还有痛意,这丫头不肯跟他走,是心有牵挂。 “傻丫头!”他低低唤了一声。 房里又岑寂下去,烛火落在两人身上,如笼着一层雾气, “你……” “我……”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同时开口,又同时勾起嘴角的弧度。 顾长平眼神宠溺,“你先说!” 靖宝:“打算 什么时候走?” 顾长平:“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靖宝:“难道你想留下来?” 顾长平苦笑,“学会将先生的军了?” 靖宝撇撇嘴,“你现在是顾长平,不是顾先生。” 顾长平静了很久,说:“看完你就走。” 他这么一说,靖宝心里就有了谱,多半是得到她出事的消息,匆匆放下手边的一切赶过来的。 “这仗会打到什么时候?”她问。 顾长平思虑良久,还是开了口,“快则三个月,慢则三年。” 靖宝叹息,“三年,我就二十五了。” 顾长平忽然笑,“那我努力,争取三个月!” 靖宝摇摇头,“别,还是三年吧?” 顾长平一怔,“为什么?” 靖宝:“我不想那么早替你们收尸。” 顾长平的伤腿忽然一阵抽痛,松开一只手,用力撑着边上的小几,才使得身体稳住。 默了默,他轻声道:“我争取活下来,也争取替你保住他。” 靖宝心砰的一跳,目光又抬起,眼中有亮光,“有可能吗?” “说实说,不知道。” 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从不轻易开口。 靖宝也不觉得失落,能得他这一句“争取”,便够了。 怕他难过,靖宝又玩笑道:“你保住他,就保不住我咯。” 这话,一语双关 。 顾长平又无奈笑了笑,“那算了,咱们还是走暗路吧!” 靖宝瞪着他,“这暗路一走,先不说我靖家,只说你另外两个学生,就倒大霉了。” 顾长平不屑,“他们俩与我何干?” 靖宝眨了下眼睛,“顾长平,你去北府后,嘴变硬了!” 言外之意,心还是那么软的。 被她看穿,顾长平心中只有喜悦。 她懂他。 也只有她懂他! “阿宝,你怎么老是将先生的军。”他故作生气。 “因为从前被你虐多了,罚写字,罚抄书,罚跪……现在就想讨回来。” 顾长平目光不怀好意地亮起来,“要不……你换个别的法子讨回去。” 靖宝:“换什么?” 男人微凉的唇落下来,带着怜爱般的温柔…… 靖宝的心,像戏台上的青衣的吟唱,一波扬,一波沉,长长久久的咿咿呀呀着…… 尽管不舍,尽管不够,顾长平还是理智的放开她。 “我带了祁老来,你马上安排一下,让他帮你大姐诊一下脉。” 靖宝一惊,“他……” “的确有点真本事。” 顾长平一言带过,“子时过后,我们便会出发,时间不多。” 靖宝忙道:“我姐在侯府,我这就去把她接过来。” 顾长平想了想,“这样耽误时间,你带着 祁老直接去,不用怕,南边没有人认识他。” 靖宝:“那你呢?” 顾长平:“我还得去见个人。” 靖宝:“谁?” 顾长平:“盛二!” 靖宝犹豫着:“那……” 顾长平用唇碰碰她的额头:“放心,我得让你再讨一回,才舍得走!” “……” 靖宝双眸在烛火中,波光潋滟。 这人,是她肚皮里的蛔虫吗? …… 马车从角门驶出,由阿砚亲自驾车。 车里,祁老头杀气腾腾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心里骂的却是另一个人。 杀千刀的顾长平! 自己跑去跟人小姑娘亲亲我我,把他扔给一个叫什么阿砚的下人,那小子三巴掌打不出个闷屁来,什么人? “神医,我怎么你了……” 靖宝一脸疑惑:“你要这么看着我?” 祁老头目光扫过靖宝微肿的唇,故意哼哼道:“一个定了婚的女子,就得守住妇德,偷情……那是要沉塘的。” 说完,他脸上露出恶趣味的表情。 快! 给老子哭! 没等来哭,却等来轻描淡写的一记微笑。 “神医,就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就不许我们女人找个小白脸什么的?” “……” 祁老头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她,她,她竟然把姓顾的称之为小白脸? 第七百五十章 和好易如初难 盛府。 盛二从酒窖拎出两坛酒,一个跃身飞上屋顶,打开其中一瓶,往嘴里灌了一口。 忽的,空气中有异样。 盛二把酒一扔,从屋顶跃下去。 “什么人,出来!” “是我!” 刀锋将至时,顾长平从暗处走出来。 盛二盯着顾长平那张脸看了好半晌,才将匕首收回:“你怎么会在京城,不要命了!” 顾长平歉意一笑,“过来见见二爷!” “找我何事?”盛二问。 顾长平敛了神色,“他们葬在哪?” “你如何知道?”盛二此刻才变了脸色。 顾长平:“以二爷的为人,哪怕他们的尸身被狗咬得只剩下一根骨头,你也会将他们好生收殓。” 老狐狸! 盛二心里冒出这三个字,随即手一指,“那儿!” 院子里? 桂树下? 这回,轮到顾长平变了变脸色,抱拳道:“多谢二爷。” 说罢,他过去,一撩衣袍,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 转过身,看着她,又问,“纪刚死了,二爷有何打算?” 盛二眼露迷茫。 纪刚死了,她大仇得报,再无牵挂,按理该回巢家堡,但那地儿并不是她的家。 回去做什么呢? 可不回去,她又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哪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的家。 “你是盛望的侄女,我是顾幼华的侄子,他们二人既然埋在一处,我们便是一家人。” 顾长平声音低沉浑厚,“我虚长你几岁,你可称呼我一声兄长。” 盛二冷笑连连,“你是认亲来了?” 顾长平很淡的回了一句,“愿意就点个头,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没别的意思……” 他指了指桂树,“想替他照顾你。” “自己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盛二脸露不屑。 “我姑母说过,我这一辈后面如果再有兄弟姐妹,都会叫长安。” 顾长平言简意赅,“长安二字,挺适合你,时局不定,你不必急着回答,有的是时间考虑。” “你要死了,我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盛二破天荒的,露出了身上隐着的刺。 顾长平嘴角上扬,“还是考虑一下吧,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哪来的自信? 盛二鼻子呼出一道冷气,话没说出口。 “那……为兄先走一步!” 顾长平抱了抱拳,想想还是叮嘱一句道:“一个人少喝点酒,醉了都没有人扶,等天下太平了,我陪你喝。” 盛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是顾长平? 这是第二个盛老大吧! 婆婆妈妈! 顾长平转身欲走,忽的又想到了什么 ,转过身。 “如果我真死了,如果你想找个人陪你喝酒,去找温卢愈,我已经交待过他,让他陪你不醉不归。” 盛二的脸色,一瞬间裂开,她看着顾长平的背影,用力的咬着下唇。 他交待温卢愈的,不是陪喝酒,而是代替他照顾自己。 顾长平,你可真闲得慌! 一个靖七爷,还不够你安排的? 盛二重新跃上屋顶,堵气似的一口气灌下一坛酒。 不解气,又开一坛。 刚喝一口,头就觉得晕了。 他娘的! 是我醉了吗,为什么觉得盛长安比盛二要好听些呢? …… “小七,这人靠谱不靠谱啊,瞧着不像是个大夫,倒像是个酒鬼。” “表哥,他就是个乡下郎中。” “乡下郎中你也敢让他给你姐看病?” “……死马当活马医吧!” 话刚落,乡下郎中趾高气昂地走出来,趾高气昂地开口道:“两万两,能恢复到从前的三成力。” 靖宝连个犹豫都没有,“成交,开方子吧!” 祁老头:“拿纸笔来。” 靖宝冲陆怀奇:“表哥,给他纸笔。” 什么给他纸笔? 陆怀奇跳起来,“小七,他不过是个乡下郎中,你还真……” “小伙子!” 祁老头突然冲陆怀奇咧嘴一笑, “别看你人高马大的,有暗疾吧!” 暗你娘个疾! 陆怀奇噔噔噔冲过去,拳头都要举起来了,只见那老头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轻轻吐出两个字:“痔疮!” 肉眼可见的! 二米高的气势,顿时缩成了地上。 他怎么知道? 他连我的脉都没有号? 陆怀奇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十男九痔,这毛病他一直都有,时好时坏。 他个大小伙子要脸,没好意思跟家人说。 “还不快拿纸笔来!” 祁老头一脚踹过去,“老子忙得很,还要赶路呢!” 敢说我是乡下郎中? 你见过连李君羡都得看我脸色的乡下郎中吗? 做人,怎么能那么眼瞎呢! “阿宝!” 这时,吴诚刚从房里走出来,“不进去看看你姐吗?” 靖宝挥挥手,示意陆怀奇赶紧去,“太晚了,祁郎中马上要走,我得去送他,等大军开拔了,我再来好好和她说话。” “那银子……” “银子我来出!” 靖宝果断地截断了他的话,“若她能挪动了,愿意回靖家养伤的话,还劳姐夫把她送回来。” 吴诚刚脸色变了几变,半晌,咬牙道:“阿宝,姐夫这人……” “姐夫人好不好,我姐认就行。” 靖宝笑了笑:“她要不 愿意回来,姐夫就把人接回吴家,这样照顾起来也方便些。对了,方子我就直接拿走,让阿砚配齐了药,再送来。” 吴诚刚的半边面孔,蓦的一抽,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记巴掌。 “姐夫,我先……” 靖宝脸上的笑,顿时一僵,门里,婢女晓云扶着靖若素走出来。 她忙冲过去,“大姐,你怎么起来了。” “你不来见我,那只有我来见见你这个大忙人!” “我……” 靖宝咽了咽喉咙,什么伶牙俐齿都没了,老老实实的垂下了脑袋,也不多解释。 “药方子留下来,让你姐夫去抓。” 靖若素倚在晓云身上,声音弱的跟蚊蝇似的,“我想两个孩子了,你帮我问一问那郎中,能不能挪动,若是能,我就回去了。” 靖宝抬头去看她,目光重而有力,“是因为想孩子,所以回去吗?” “没娘的孩子,命苦咧!” 靖若素顺了口气,“晓云,我撑不住了,扶我进去。” “我来扶!”吴诚刚冲过来。 靖若素身子僵了僵,半晌,终是点点头。 靖宝目送他们进屋,转过身,却见陆怀奇抱胸笑道:“怎么样小七,和好如初了吧!” 靖宝在心底冷笑。 和好容易,如初…… 难! 第七百五十一章 命运会偏向谁 药方子开好,交到吴诚刚的手上,靖宝便带着祁老离开。 走出院子没几步,却见宣平侯领着小厮匆匆而来。 “祁老,你略等片刻,我和我舅舅说几句话。” 靖宝迎上去,一笑,“这么晚了,舅舅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一肚子话要问! 宣平侯正欲开口,却被靖宝抢了先。 “等大军开拔,明日我来舅舅书房讨杯茶喝,舅舅想问什么,阿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靖宝一指身后,“这会我先把郎中送走。” 宣平侯:“……” 祁老头走过去,眼睛白了宣平侯一眼,等走到无人之处又阴森森地开口道:“拿我做借口,再加二千两。” 靖宝眼一翻,“要银子没有,要命有一条,拿去吧!” 祁老头心里猫抓一样:“……” 他娘的! 唯女子与顾长平难养! …… 靖宝急匆匆回到家,目光所及,那人已等在院中,只是怀里多了一个铁锈红的木匣子。 此刻离子时,还有大半个时辰。 大半个时辰能做些什么呢? 书生能写五百字的文章; 绣娘可绣好半朵花; 帐房先生能盘好一本帐。 顾长平把靖宝接坐在椅子里,将匣子放在小几上,打开—— 这里面是他这些年存的家底,银票,地契,房契,金银珠宝…… 一样一样拿出来 ; 一样一样说给靖宝听。 靖宝静静的听着,心里觉得悲凉,但脸上却半点不露,眼睛甚至刻意冒出几丝光亮。 “好了,老底都交待了。” 顾长平动了下眼角,笑道:“以后记得每月给我发点零花银子。” “要几两啊,太多没有。” 靖宝一根一根伸出手指,扒拉给他听:“府里人吃喝拉撒,下人的月银,亲戚间的人情来往,一年四季的衣裳鞋子……都是费银子的。” “不多,十两足够。” “我七爷的男人,身上只装十两银子,还不够吃顿花酒的,寒碜谁?” 靖宝豪气万丈道:“得!我大方些,每月一百两!” 顾长平赶紧翘起大拇指,“七爷好气量,我先谢过了。” 靖宝得意的笑笑,“阿蛮进来,替你家七爷收起来,你家七爷发财啦!” 阿蛮低着头进来,一眼都不敢往顾长平那头看。 前头刚说这人不是个东西,如今人家不仅人来了,还把这么大的家业都留给了七爷。 心,好虚啊! 匣子被捧出去,靖宝往小几上靠过去,托着腮,问道:“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没有了!” 顾长平也往小几上靠过去,伸手,和她的手交握,火烧般的眼睛入迷一样地看着她。 “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靖宝脸不红,心不跳的问。 “ 突然什么都不想了。” 顾长平看着她的唇,“得给自己留点念想,下次见如何?” 靖宝“嗯”了下,“是要留点念想。” 人有了念想,才会惜命,还没有十里红妆的娶她呢! “听说,祁老头问你要了两万两?” “嗯!” “心疼吗?” “疼的!” “赶明儿我替你挣回来!” 靖宝笑得像只偷吃得逞的老鼠,眼睛都快瞧不见了,嘴上还刺他,“你现在也变得俗了,跟钱三一一模一样,老是钱啊钱的!” “阿宝!” 顾和平忽然手一紧,“我这会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银子,都扒拉到你这里来。” 好保你一世衣食无忧! “要银子有什么用?” 靖宝看着他,一字一句:“我!要!你!” 此刻,蝉也不叫了,蛐蛐也不唱了,天地间安静的很,静到隔着一张小几,都有听到对面那人心跳声。 扑通! 扑通! 扑通! 瞧! 他(她)的心,和我跳的一样快; 瞧! 他(她)看我的眼神,一样的充满爱意; 瞧! 他(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和我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么—— 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 子时,三刻。 徐府的正门,吱呀一声打开。 徐青山从里面走出来,转过身,又冲门里的徐家老老少少抱了抱拳后,利索 的走下台阶,翻身上马。 麦子忙骑马跟上去。 刚到巷子口,却见自家爷突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麦子顺着爷的目光看去,心中一暖:不是那三人,又是谁! 高朝很不文雅地打了个哈欠,手冲徐青山点了点,“你小子悠着点,活着回来见我!” 徐青山:“嗯!” 钱三一抱着胸,眉头皱得跟得了便秘一样,“青山啊,你要能平安回来,我把我的私房银子都给你!” 徐青山:“大概有多少,说个数!” 钱三一冲他伸出一根手指头。 徐青山:“一两?” 钱三一一脸“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昂首挺胸,豪情万丈地喊出了一个数字: “一万两!” 徐青山眼睛倏的亮起:“到时候别赖账!” 钱三揉着心口,“不行了,心好痛,好痛!” 徐青山不理他,目光向靖宝看过去,“娘娘腔,你有什么话要说?” 靖宝昂着头,“我无话,就来送送你!” 徐青山骑马绕着靖宝转了几圈,突然哈哈大笑一声,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靖宝一眼,一抽马鞭,扬长而去。 声音却和着夏风送过来。 “美人,钱串串,替我照顾好娘娘腔,等着徐爷爷回来和你们喝酒,一个个的喝死你们,驾——” 声音消失的同时,那人也消失在夜色中。 原地站着 的那三人同时红了眼眶。 高朝用力眨了眨眼睛,“我X啊,这才是那王八蛋该有口气!” 钱三一四十五度仰望天际:“非得等到这个时候才露出来,这孙子不地道!” 靖宝吸吸鼻子:“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弄死他!” …… 建兴五年,六月十八。 烈日,当空。 大将军徐青山领十万徐家军,自西郊大营出发; 大将军周明初,领着由各地藩王上交的十万兵,自北郊大营出发,与他同行的,还有昊王的两个嫡子。 他们将与二十万退守在渭河以南的擒王军会合,组成四十万南军,来对抗北军。 四十万,这是大秦皇帝最后的兵力。 同日。 李君羡带着仅剩下的一万玄铁军,十五万北府军自封地出发。 肃王李君成领八万亲兵,由甘州府出发,他将与李君羡在渭河以南会合。 二十四万铁骑是他们最后的倚仗。 不成功,便成仁! 大秦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南北之战,此刻迎来了终极一战。 四九城里。 大将军的未婚妻靖宝从宣平侯府回来后,谢绝一切外客,从此闭门不出。 长公主府独子高朝再次去了皇陵,同去的,还有钱侍郎的儿子钱三一。 既然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那便两不相帮。一切交给命运! 这一回,命运会偏向谁? 鬼知道! 第七百五十二章 主帅必须是我 七月,民间俗称“鬼月”。 据说每年农历六月三十日,掌管地狱的地藏王菩萨,便会打开鬼门,放出饿鬼,一直到七月三十日才关上鬼门。 饿鬼游荡人间的结果,便是会死很多人。 徐青山领着大军到达渭水南的郑村坝时,正是六月三十。 他一边命人安顿徐家军,一边带着马成,沈易去会一会早就等在此处的擒王军的首领——吴正峻。 饶是他事先再有准备,也不曾想吴正峻竟是个文弱的书生;更让他意外的是,周明初也等在帐内。 “徐将军,久仰!”吴书生的眼睛里都是亮光,脸上的崇拜藏不住。 徐青山抱抱拳,“吴大人。” 一转身,“周将军何时到?” 周明初:“到了已有大半日,就等着徐将军来呢!” 这话一出,徐青山身后的马成,沈易变了脸色。 这话啥意思? 怪我们徐家军脚程慢? 徐青山神色不变:“既然人都到齐了,吴大人把情况与我们说一说吧,越详细越好。” “徐将军可曾用饭了,要不边吃边聊?” 马成和沈易的脸色又难看三分。 这么紧要的关头,还一边说军情,一边吃饭喝酒? 这他娘的又是个什么鸟人? “不必了,吴大人,正事要紧。”徐青山道。 吴正峻这才咳嗽一声,娓娓道来…… 如今的局势,说白了就是南军多,北军少,比人数,南军胜一筹; 但南军中能打仗的,就一个徐青山;北军那头则人才济济,比人才,北军胜一筹。 南军的粮草户部筹集,军部运送,早已比大军先一步运到,再加上各地的支持,极为充裕; 北军的粮草在上一次的几场大战中,消耗过多,补给跟没跟上,不好说。 拼粮草,南军再胜一筹。 徐家军的精锐有十万人,北军的玄铁军只剩一万,肃王的八万骑兵,也不是吃素的。 拼精锐,南北打平。 “还有更关键一点。” 周明初接话道:“我们手上有昊王的两个儿子,若能充分利用,此仗只赢不输。” 拿两个小孩子做筹码? 徐青山轻描淡写地看了周明初一眼,“既然周大人如此自信,这头一回交手,就劳周大人先上台打个擂,杀一杀北军的威风。” “徐将军。” 吴正峻不等周明初说话,立刻皱眉道:“周大人的十万军,长途跋涉,不适宜打头阵。” 徐青山沉吟须臾,“吴大人说得也有道理。” “北府军也是长途跋涉,这头仗便由我来试一试!” 徐青山一脸敬佩的看着周明初,“大将军果然有周家 先祖的遗风。” 周明初听他提起周家先祖,不由心神一荡。 周家原本就是以军功起家,若不是老太爷受伤走得早,还有徐家什么事? 拿下头仗,立下头功,自己在南军中的话语权就可大。大增加。 周明初也不盲目自信,眼珠一转,道:“徐将军,吴大人,我们来商量一下这仗要怎么打!” …… 一轮弯月高高挂起时,三位主帅才各自回帐。 徐青山走到帐前,麦子已牵着三匹马等在帐门口。 马成,沈易各自牵过一匹,翻身上马。 这是小徐将军上任后定下的规矩,每天主将,左右副将都要巡营,看看士兵们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徐青山牵过马,却没骑上去,“都下来,陪我走走。” 马成、沈易跟了徐青山一年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将军这是有话要和他们说。 其实他们心里也憋着一肚子话要问。 马成:“将军,为什么让周明初打头阵?” 沈易:“周家祖上功军了得,但这人根本没领兵打过仗,就算有两个质子在手上,以我看这头仗也悬得很!” 徐青山牵马走在中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问你们,北军之中,谁一言九鼎?” 沈易想了想,“自然是以昊王为主。” 马 成:“哪怕肃王和顾长平再有能耐,北府大军,玄铁军也只听他号令。” 徐青山:“南军呢?” 沈易和马成眼睛微微一亮,“将军是想……” “皇帝从未打过仗,所以他不清楚,四十万大军如果没有一个掷臂一挥的主帅,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徐青山神色冷峻。 “周明初的那十万大军,本来就是散沙一盘。吴正峻手上的二十万,也是各地凑上来的擒王军,这些日子就算天天操练,也只是比周明初的那十万略好些。 四十万人,四十万条心;三个主帅,三条心,这仗如何能赢?” 徐青山眉头倏的一挑,“想要打赢北府这场仗,南军只能有一个主帅,而这个主帅,必须是我。” 沈易和马成心绪一荡。 没错。 只有徐将军才配当这个主帅; 也只有他当了这个主帅,才可最大程度的发挥出徐家军的威力。 “我们徐家军走得并不慢,又与周明初同日出发,却还被他抢了先,为什么?”徐青山突然发问。 马成冷笑一声:“还能为什么,他想压我们徐家军一头罢!” 徐青山:“吴正峻提出让他休息,他为何没有同意?” 沈易思忖半晌,道:“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此人好胜,有野心。” 徐青山点点头,道:“野心得配得上他的实力,所以这头仗,我便想用他来试试北府军的深浅,看看北府军的阵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祖父给他写了那么多的信,提醒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远不如一场真正的战斗,更能直接看出李君羡和顾长平的用兵之道。 马成冷笑,“将军,北府军那么厉害,周明初绝对赢不了。” 沈易摇头:“未必,他手上有质子,昊王多少会顾忌的。” “那我们就试目以待他是赢是输。” 徐青山脸上并没有看戏的神情,只有凝重,“若是赢了,南军志气大涨,也是好事一桩。若是输了……” 他嘴角擒起一抹冷笑:“李君羡连打胜仗,多多少少会有些得意,我便用一个周明初,给他的得意再添上三分。” 骄兵必败! 唯有这样,他才有机会能给他迎头一击。 “沈易!” “属下在。” “派出最厉害的前哨,将战时双方的一举一动,随时汇报于我。” “是!” “马成。” “属下在!” “你带一千精锐兵隐在暗处,危急的时候,保周明初不死。” 马成一怔,“将军?” 徐青山抬起眼眸,一字一句道:“我保的不是他这个人,是整个南军的士气。” 第七百五十三章 不会轻易夸人 另一帐中。 周明初问心腹,“两个孩子可都睡下了?” “回将军,已经睡下。” 心腹嘴皮子动了动,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将军是打算将他们俩……” “远远不到时候。” 周明初并不傻,这仗才刚开始打,如何能把底牌亮出来。 “让下人把他们叫醒,就说再有几天就到北府了,让他们给爹爹写封信,我着人提前把信送到他们爹爹手中。” “是!” 心腹一走,周明初盘腿而坐。 他内心并不想把两个孩子牵扯进来,毕竟也是他的外甥。 但外甥和周家满门比起来,分量顿时轻了许多,怪只怪他们有李君羡那样狼子野心的爹。 “来人。” “将军。” “把几个副将都叫到我帐中来。” “是!” 周明初走到书案前把地图展开。 还是不放心! 还是要再研究部署一下左中右三军的阵法! 李君羡那人,他太清楚不过,最是绝情寡义,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是他大舅子,而对他手下留情。 更何况,他妹子早已失宠。 …… 北府。 李君羡正在远眺河的南岸,凌巍站在他身后,不敢吱声。 “子怀到哪里了?” “回王爷,先生送信过来,还有五日便到!” 顾长平从京中出发,本来要与李君羡会合,但半路收到李 君羡的书信,让他先到郭州接一批粮草。 郭州曾是李君羡胞弟李君隆的封地。 李君隆被贬云南,封地被朝廷接收,但接收的人,是李君隆的旧友。 如今他起兵,李君隆虽鞭长莫及,但暗下却让旧友筹集了一批粮草,表示对兄长的支持。 想到子怀着人送来的那封信,李君羡问道:“徐青山今年多大?” “回将军,二十有三。” “用什么兵器?” “……” “擅用什么阵法?” “……” 凌巍一个也答不上来,挠挠头皮,道: “徐青山从国子监出来,就被扔到徐家军,徐家军只与边沙诸部交战,无人知道他用什么兵器,擅长什么阵法。” “所以,这人是个谜!” 李君羡喃喃道:“这头仗他会上阵吗?” “年轻人沉得住气的不多,我看会!” 凌巍一挑眉:“王爷,末将愿打头阵,会一会那徐青山!” “轮不到你!” 李君羡摸了摸腰侧的剑,突然扭头道:“叫上所有人,到我帐内来。这头阵,由本王亲自上!” 凌巍眼角狠狠抽搐了下,“王爷?” “子怀这人,自视甚高,从不会轻易夸一个人。” 李君羡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慎重,“我必须亲自试一试他的深浅。” “是!” …… 一条渭河,将大秦分 成南北两片土地。 沿渭河往下二十里,河床突然变窄,两片土地在此处奇迹般交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坝。 这大坝的名字渭河坝,坝上有好几处村落,村民一听要打仗,吓得连夜带上家中值钱的东西,去别处避难了。 一夜之间,渭河坝空荡下来,正是两军交战最好的地方。 七月初三晨时。 一封急信送到李君羡手中,他一看信封上那稚嫩的字,便觉心口一痛。 这是他朝也想,暮也思的一桩心病。 果不其然,南军把他两个儿子带来了。 周氏虽非良妇,可孩子终归是他李君羡的嫡亲骨肉,如何能不痛。 “王爷!” 凌巍怒道:“我想办法杀进南军,把人救出来。” 李君羡眉间微皱,“远不到杀他们的时候,不过是乱我的心神而已,那徐青山战前用此一招,可见也非光明磊落之人。” “报——” “说!” “南军主帅并非徐将军,而是安定侯周明初。” “是他?” 李君羡神色大变,“怎么会是他打头仗?南军这是个什么阵法?” “管他是谁,杀就完了!”副将张玉冷笑道。 “张玉说得对!” 谭渊怕李君羡一听是周明初,便手下留情,大声道:“王爷,给我五万人,我定将南军杀得片甲不留。” 李君羡 刀子似的眼睛狠狠剜了二人一眼,“阵法已经布下,如何临时换将,来人,鸣鼓!” …… “咚咚咚——” 一声紧似一声战鼓像落雷般捶打在每一个南军的心上。 来了! 北军来了! 周明初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心中油然涌上一股子豪气。 李君羡,你做梦都想不到是我打头阵吧。 来吧! 咱们真刀真枪的干一场,也好将那些前尘往事,将最后一点亲戚情份,都打烟消云散。 “来人,扬旗,鸣鼓。” “咚咚咚……” …… 远处小山坡上,徐青山背手而立。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随着那战鼓,一点点涌上来。 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边沙领兵出征,没有如此密集的鼓点子,有的只是月黑风高。 他豪气万丈,领兵冲进敌营,正杀得痛快时,却惊悚地看到暗夜里,无数条黑影慢慢靠过来。 这是敌人的“欲擒故纵”计。 “儿子,打仗和你在国子监写文章一样,讲究审题,破题,你首先得心静,想想出题之人为什么出这题,目的是什么,考你的是什么,再开始落笔。 落笔前,你得弄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如何切中要害! 最后要做的事,是总结。这文我哪里写得好,哪里没写好,我要怎么写才能更好!” “ 报——” 麦子飞奔而至。 徐青山头也没回:“说!” “北军由昊王领兵,分三路出兵,昊王领中军。” “再探。” “是!” 一个时辰后。 “报——” “说!” “昊王派出最强的玄铁军两千人,以中央突破战术直冲周明初的大营。这些玄铁军名不虚传,以万军不当之势连续破周明初三营。” 徐青山眼眸眯起,原来昊王喜欢用强兵打头阵。 “再探!” “是!” 两个时辰后。 麦子又跑来:“报——” “说!” “虽三营被突破,但周明初整顿一番后,便稳住了阵脚,开始反攻。南军奋死拼杀,这会正杀得天昏地暗。” 徐青山勾起一边唇角。 如此看来,这周明初还是有几分打仗的天赋,只怕过去的一个月里,没少用功,若能磨练几次,此人可用。 “再去探。” “是!” 天色渐暗时,麦子又飞奔过来。 “报,正陷入苦战的时候,李君羡派出骑兵,从南军两翼发动猛烈进攻。” 徐青山这时才缓缓转过身,眼睛迸出两道亮光。 “他定是看出来周明初的要害在中军,所以才出骑兵左右夹击,若周明初慌乱之下,移动了位置,此仗必输!” 麦子心头狠狠一震。 爷怎么知道周明初的要害,在中军? 第七百五十四章 较量刚刚开始 晨曦,似漫卷的纱帐,随着日头将起,渐渐退去。 斜插在地上的一面火红大旗,已残破不堪。 大旗之下…… 便是血海尸山。 周明初输了。 他因为怕死,将左右两翼的兵力,拨了一部分到中军,导致两翼的兵力极为薄弱。 骑兵冲击两翼时,溃败如山倒,中军被形成包围之势。 若不是李君羡顾及两个儿子手下留情…… 若不是徐家军的副将马成极时出兵相救…… 他的这条命便在今夜,见了阎王。 十万士兵,折损六万,他上愧对皇帝,下愧对死去的士兵。 大帐内。 周明初颓然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 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还有如潮水般涌来的后悔。 同坐在帐里的,还有徐青山和吴正峻。 徐青山低头看着地图; 吴正峻则愣愣地看着周明初,怒火中烧。 六万人。 第一仗竟然折损六万人,皇帝为什么要派这种人来打仗? 窝囊废! 帐外,无数的士兵慢慢围过来。 “徐将军,周明初贪生怕死,我们不想跟着他!” “徐将军,我们想跟着你!” “对,我们想跟着你!” “我们要进徐家军!” “我们要进徐家军!” “ 我们要进徐家军!” 士兵们不是瞎子,一个个都长眼睛。 最后的关键时刻,是徐家军挡住了北军的进攻,才让他们有机会逃命撤退。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跟着周明初,所有人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可谁想死呢! 谁无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呢! “兄弟们,咱们跪下吧,求将军同意!” “徐将军,我们跪下了!” “徐将军,求你收下我们!” “徐将军,收下我们吧!”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传到南军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连那二十万的擒王军心中,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若不是昨夜亲眼所见,他们根本不会相信,徐家军仅凭一千的精锐,尽然能挡住北军的千军万马。 徐青山一动不动,依旧看着那份地图,像是压根没听到帐外的声音。 士兵都造反了,怎么还坐得住呢! 吴正峻急得冷汗都出来了,上前一步道:“徐将军,别看了,外头吵翻天了。” 这时,徐青山才抬起头来,森森看了眼如死狗般的周明初道:“这是他的兵,与我何干!” “将军!” 吴正峻恶向胆边生,“什么你的兵,我的兵,咱们都是南军,都是大秦的兵,再这么闹下去 ,军心都散了,还打个屁仗!” “那么!” 徐青山冷淡地看着他,“吴大人想我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同意啊!” 吴正峻当下将心一横:“徐将军,我帐下二十万大军也想加入徐将军,与北府决一死战。” “你确定?” 徐青山双目圆瞪,眼中的杀气,让吴正峻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杀气,是一个将军最好的武器。 有这气势的人,才是能真正打仗的人。 如果他能带着他们活命,带着他们建功立业,又为什么不呢! 吴正峻咧嘴一笑,“徐将军,我确定!” 徐青山:“我徐家军的规矩,吴大人可能没听说过!” “听说过!” 吴正峻:“向死而生,有进无退!” “还有一句!” 徐青山顿了顿:“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吴正峻一怔,他似乎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别的意味来,又不确定的问了一句:“包括我在内?” “包括你在内!” 徐青山冷笑一声,“哪怕我让你去送死,你只有应下的份,没有反驳的份。” 吴正峻:“……” 徐青山眉峰往下一压:“能做到否?” 吴正峻身子微颤,嘴张了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既然做不到… …” “能做到!” 不知何时,地上的周明初已经站了起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我能做到,我手下的兵也能做到,请徐将军收下他们。” 说完这一句,周明初双目已经混沌一片,沧桑的面皮上不禁老泪纵横。 “别让他们死了,让他们活着吧,徐将军,我是个无用的人,我,我扛不动他们,扛不动!” 一个主帅,一个侯爷,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无用…… 吴正峻心头狠狠一颤,随即也就豁出去道:“徐将军,我也能做到。” “好!” 徐青山大喝一声,傲然走出大帐。 帐外跪地的士兵黑压压一片,看到他出来,所有人的眼睛顿时亮了。 “跟着我,便是向死而生,有进无退,能做到否?” 帐里的声音,早就隐隐透到了外间。 没有人犹豫,士兵们刷的站起来,掷臂一挥: “能——” “能——” “我们能——” “向死而生,有进无退!” “向死而生,有进无退!” “向死而生,有进无退!” 这声音磅礴有力,一泻千里,激荡着每一个南军的心。 远处,马成和沈易眼中散出炽热的光芒。 谁也没有料到,小徐将军只用一招,便 确立了他南军主帅的地位。 且说一不二。 马成看着那个挺拔如松的年轻人,压着声道:“老兄,你有没有觉得他已经超过他爹了。” 沈易:“那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叫长江后浪推前浪!” 马成:“那顾长平就应该是那个前浪。” 沈易:“是不是的,打了再说。” 马成:“一个全新的南军,这仗有得打,有得打啊!” 就在这时,只听徐青山大声喊道:“吴正峻!” “末将在!” “二十万擒王军,分成一半,你领十万,我的副将马成领十万。” “是!” “四万藩王军,编入徐家军,由我副将沈易统领。” “是!” 徐青山看了身后,随即深吸口气道:“马成,沈易。” “在!” “抽调二万徐家军中的精兵,立刻整队待命。” 这是要做什么? 马成和沈易惊了一跳,“将军?” 徐青山冷笑一声。 边沙一年的经验告诉他,月黑风高夜,正是偷袭的最好时机。 北军所有人都以为南军死了这么多人,定要萎上几日,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一次,他要带着徐家军亲自上阵。 先生。 我们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七百五十五章 他反其道而行 子时三刻,正是万籁俱静之时。 北府军营静极了,累了一天的士兵们沉入梦里,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 军营四周,是哨兵。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两个时辰后换防。 主帐里,热闹正盛。 昊王李君羡、肃王李君成,还有数位高级将领,正在饮酒吃肉。 对待浴血杀敌归来的人,最好的招呼便是烈酒和肉。 李君成将口中的肉咽下,哈哈笑道为:“万万没有想到,南军竟这么不经打。” 张玉一脸不屑,“只有说两翼加强,中军削弱,稳固防守,还从未听说把人都调到中军来的,可见那周明初是个怂货。” 潭渊冷笑:“让这么个怂货打头阵,也不知道南军的那些将领们,是怎么想的。” 赵静好灌下一口酒,傲气道:“王爷,照这么下去,不出三月,咱们便可将四九城拿下。” 李君羡连续打了胜仗,心中很有几分得意,却还隐着一丝忐忑。 他忐忑的是徐家军最后一刻的出现。 他们的马很壮,来得很快,下刀很快,去得更快,如同一阵旋风。 目测有千把人。 这千把人是徐家军的精锐? 还是精锐中的精锐? 徐家军里,还有多少这样的精锐? 李君羡心里没有底。 “好了,喝完杯中酒,都回去休息,这仗刚刚开始打,后面大意不得。” “是!” 众人将酒喝完,只觉得脚下有几分虚浮,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出去。 还未走几步,忽的眼前闪过亮光。 众人还没瞧见那亮光是什么东西,只听得咚咚咚的战鼓已经敲响。 不好! 有敌袭! 所有人的酒,顿时吓醒了大半。 李君羡反应最快,厉声道:“这战鼓是从哪里传来?” 众将仔细去听,剩下一半的酒,都吓醒了。 这战鼓竟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么也就意味着…… 南军已将整个北军围住了? 李君羡嘶吼一声:“各归其位,速速迎敌。” “是!” 众将跟疯了似的,撒开腿丫子飞奔到自己的营内,飞身上马,准备迎敌。 可是,敌呢? 黑呼呼的天际中,只听见战鼓声声,未见半个敌影。 张玉骑在马上急得团团转,胸口怒火腾腾的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大骂道:“狗日的南军,玩什么鸟花样?” 张玉哪里知道,大营的最西边,也就是肃王军驻扎的地方,传出一声声沉闷的弓弦响动。 悄无声息的箭矢如电闪,例无虚发。 一具具 尸身沧然倒地。 肃王亲军大乱。 “不好了,南军来了,快抄家伙。” 已经晚了! 徐家军的铁蹄冲过来,为首的是马成,沈易两位杀神,他们手起刀落,浑然无惧地收割着一条条的生命。 “报——” “是西边有南军敌袭!” “兄弟们,快往西边去!” “跟上,跟上!” …… 惨淡的月色下。 徐青山骑在黑马上,身后背一把造型颇为不堪的大刀,目光冷峻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当他看到黑压压的人群都往西边去时,他的嘴角带出一抹浅笑。 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徐家军的儿郎们,跟我上!” 徐青山大吼一声,身下的黑马像条蛟龙般冲出去,目标是北军的东营。 声西,击东。 他徐青山就喜欢反其道而行。 身后的徐家军在听到那声“跟我上”时,血热了,眼红了。 这就是他们的小徐将军。 冲锋的时候,从来不说“冲吧,儿郎们”,只会说“儿郎们,跟我上”。 他永远冲在所有人的面前。 面对千军; 当中而立。 烈马冲入东营,徐青山翻过身后那把刀,冷冷吼出一个字: “杀!” 将军一声令,训练有素的徐家军们便如过江之鲫 ,蜂拥而入。 黑压压的一片。 北军们刚来得及转过身,刚来得及拔出长剑,人头已滚落在地。 地上那一张张陌生而又鲜活的面孔,在月色之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是那般的生动。 眼睛还在眨; 嘴张着,想说话; 亦或者,流下今生今世最后的泪水…… …… “王爷,南军于东、西二路为突破口,杀了过来,” “……” “王爷,肃王那头顶不住了,伤亡严重。” “……” “王爷,东营那头由徐青山亲自领兵,他使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刀,刀法多变,目前东营的死伤已经过万。” “……” “王爷,迎敌吧!” “王爷,别犹豫了,和他们拼了!” “王爷,我打头阵!” 李君羡看着离他最近的凌巍,不由咧嘴惨笑…… 这徐青山果然厉害,白天刚打了败仗,这会儿不仅不收拾残局,反而趁夜偷袭。 还他娘的玩声东击西? 阵势已散,人心已乱,如何迎敌? “凌巍!” “末将在。” “带两千玄铁军,拖住徐青山和他的北军。” “拖住?” 凌巍头皮一麻,“王爷这是要不战而退吗?” 李君羡冷冷的看着他,“你喝了小半坛酒,拿刀 的手,不软吗?” 凌巍哑口无言。 李君羡不再看他,“离渭水最近的城池,是东昌,通知肃王,退守东昌,来日再战!” “是!” “报——” 一士兵冲进帐内:“王爷,不好了,徐青山快杀过来了。” 速度竟如此之快! “王爷,快走!” 凌巍扔下一句,人已冲出帐外,“我凌巍去会会他!” 李君羡眼前一阵阵发黑,费力的咬出一个字:“撤!” 一头撤; 一头追! 就在徐家军杀得天昏地暗时,两千玄铁军骑马迎面而来。 为首的也持一把长刀,正是凌巍。 他一眼便看到了南军中的徐青山,眼中突然绽放出一丝异样的光彩。 人与人其实是有磁场的。 是朋友,是同类,是敌人……一眼便知。 这人是他的敌人! 但与他一样,是猛将。 凌巍缓缓拔出身后大刀,冲徐青山轻轻一点,来吧! 徐青山几乎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 “孙儿,李君羡身旁有一员悍将,持大刀,身高八尺,虎目炯炯。你若遇到此人,只可智取,不可硬攻,他是北府军中,功夫最高的人,人称不死战神!” 不死战神是吧! 徐青山将长刀往胸前一横:徐爷爷等的就是你! 第七百五十六章 凌将军你输了 两把长刀当空一碰。 “呲啦”! 两人各自连人带马往后退了数步。 徐青山深吸一口气,眼目一闭,瞬间又睁开,眼中的杀意,奔涌而出。 凌巍眼中的杀气更是浓烈,冷笑一声,“徐青山,拿命来!” 顷刻间。 两人已过不下三五十招。 徐青山心中始终记着“智取”二字,他双腿一夹,马头急急一个转身,飞奔起来。 “哪里跑!” 凌巍杀红了眼,岂肯让徐青山走。 他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王爷南下的大军便可畅通无阻,便可一往无前。 凌巍一抽马屁股,正欲追上去,忽然,十几个南军逼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凌巍大喝一声,大刀直接劈过去,和那十几人缠打在一起。 正打得起兴时,那十几人忽然如徐青山一般,调转马头,四下散开。 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又有十几人围上来。 奶奶个熊! 原来是想跟老子玩车轮战,老子还会怕了你们! “杀他娘的!” 十几人,又十几人…… 凌巍想着肩上的使命,决定不再单打独斗,手放嘴里一搓,一声轻亮的哨声。 然而…… 无人来应。 凌巍趁乱去看,才发现自己与部下相隔不过十几丈,但他们……一个个也正自顾不暇。 不对! 这 绝对不是南军,南军他见识过,根本不是玄铁军的对手。 这些人是徐家军。 是在边沙的尸山血海里泡大的,他们守着大秦的北门,长年作战,时时警惕。 凌巍拿刀的手,微微的一抖,心里涌上两个念头: 王爷不战而退,是对的; 这一仗,他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又如何? 凌巍冷笑一声,一刀砍下去,喷涌的血四处飞溅,带起人头滚滚而落。 夜已深; 月更明。 渭水河南杀声震天。 无数的北军趁乱奔出大营,他们接到的命令保全性命,直奔东昌。 两千玄铁军,用他们手中的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体,为所有人断后。 无人退缩。 也无人能退缩。 …… 晨启。 天地间渐渐安静下来。 凌巍用刀撑着地面,有些恍惚。 是战了一夜,还是已战了一世。 他早已力竭。 王爷说得对。 喝过酒的手,握不住大刀,总发抖来着。 他抬起头。 残躯断臂无数,看都看不到尽头。 那些都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兄弟。 都死尽了! 那就是轮到他了! 一股豪气回荡胸腹间,他披头散发,肩头抖动间不禁仰天狂笑。 笑声一出口,血便喷涌出来。 他双腿一曲,坐倒在地,不甘心,又将长刀斜插于地,撑了又 撑,却已起不了身。 “唔!” 他索性安心坐下,将满头乱发拢起在脑后,大喊道:“徐青山,是男人就给爷爷过来!” 大脚步声近。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徐青山。 他挥出第一刀的时候,就知道,徐将军的下盘,极稳。 徐青山低头看着他,眼中露出的是浓浓的敬佩。 这人的左腿已齐膝而断,胸前胸后十几个洞,都在涓涓的往外冒血。 竟然还能撑到现在! “凌将军,你输了!” 听到这个称呼,凌巍抬眸看他一眼,还别说,顾先生教出来的人,就他娘的有礼貌。 他凌巍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大将军,沙场秋点兵,也不要有什么生前身后名。 他是个孤儿,连亲娘老子都没见过,名留给谁! “别得意……爷爷我不过是……不过是喝了点酒,刀慢了,否则……” 凌巍一边说,一边嘴里不断涌出鲜血来。 徐青山蹲下去,轻声道:“你断然是不会降的,我给你个痛快!” “来吧!” 凌巍将手中长刀往前一横,“我的刀,比你的快。” 徐青山接过刀,站起来,慢慢举起。 “哈哈哈哈……” “徐青山,爷爷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到时候,我率我的玄铁军,你率你的徐家军,我们再战八百回。” “好 !” …… “王爷!” 侍卫抬头看了李君羡一眼,垂首道:“两千玄铁军,无一人生还,凌巍……战死!” 李君羡脸色煞白如纸。 玄铁军奔赴京城救子怀,玄铁军断后,他活了下来。 攻打雄县,如此艰难,他活了下来。 与他奔赴甘州请兵,遇到肃王亲骑,几百人围着他,他活了下来…… 他跟我整整十几年,以往种种险境,他都活了下来,为什么这一次…… 李君羡嘴一张,喷出一口热血,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王爷?” “王爷?” “王爷?” “快宣军医!” “怒火攻心,这口血吐出来了就好!” 李君羡冲张玉几个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小题大作,更不要说话,他这会头痛欲裂。 可还有谁忍得住! 是凌巍啊! 张玉抹了把泪,一拍桌子道:“王爷,给我十万兵,我去抄了南军的老巢!” 谭渊怒目:“王爷,我也去,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赵静好眼眶发烫:“算上我一个,我要为我兄弟报仇。” “我把所有北军都给你们,你们去抄了南军的老巢,如何?” 一道久违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李君羡猛的抬起头。 顾长平风尘仆仆的推门走进来,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张玉脸上,目光如炬的问 道: “我给你这么多兵,你能给我几成胜算?五成,还是八成?” 张玉的心忽然乱成一团麻,片刻后,杀气腾腾眼睛垂了下去。 别说十万,再多给他五万,也没有五成的胜算。 更何况,这一役折损这么多,北军还有多少底子,供他冲动挥霍! “你呢?” 顾长平看着谭渊。 谭渊不敢与顾长平对视,老老实实地垂下头。 “两军对磊,血要热,心要冷,脑子一热,倒霉的是手下的士兵。” 顾长平眸中微沉,“东昌城小,护防弱,若此刻南军攻上来,撑不了多久。现在根本不是你们伤心的时候,必须立刻布防。” 李君羡惊到无以复加,“他,他还会再攻?” “徐家军长年守边沙,那些部落神出鬼没,可谓来无影 ,去无踪,所以徐家军最擅长的,就是快打快攻。而且……” 顾长平顿了顿,继续道:“徐青山这人的性子十分利落,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拖泥带水,布防是有备无患。” 话音刚落,却见肃王李君成怒气冲冲推门进来。 “十二,刚刚得到消息,南军已到渭水北,说不定又要攻上来了。他娘的,姓徐那孙子还是人吗,不要休息喘口气的?” 屋里的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竟被先生料中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无法回头之战 顾长平不是无端料中。 当他得知凌巍战死的消息后,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北军所有的将领,他个个认识,但没有一个人,有凌巍的分量。 “先生,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先生,你腿不好,我来背你!” “先生,为什么你的脑子这么好,我他娘的笨死算了!” 七尺的彪形大汉,像个孩子一样围在他身边,眼睛里都是崇拜的亮光。 顾长平的心里像被人开了一条口子,比任何人都要痛,但他没有时间悲秋伤月,一路都在逼自己去思考: 下一步,徐青山会是什么动作?北军要如何应对。 张玉上前一步:“王爷,南城门由我布防!” 谭渊:“东西两个城门,我来!” 赵静好:“北门我负责。” 不等李君羡应声,顾长平已抢了话:“速去!” 顾长平极少抢话,从来都是等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慢悠悠的来上这么一句,可见情况紧急。 众将们不敢耽误,掉头就走,脸上哪还有半分悲痛之色。 李君成没有走,反而往椅子上一坐,咬牙道:“这一役我损失惨重,心痛。” 李君羡何尝不痛。 两千玄铁军啊,那是他手把手调教起来的,个个能以一挡十。 “王爷,此刻不是说惨的时候。” 顾长平的双眸更暗沉了些,“王爷居西路,两翼中的一翼,为何等南军的箭射过来了,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 “岗哨兵在哪里?前哨兵在何处?” “……” 李君成简直有苦说不出。 岗哨兵有,前哨兵也有,都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连个响声都没发出来。 速度太快了! “还有你!” 顾长平目光一斜,直直看向李君羡,“我事先就提醒过你,小心徐青山,小心徐家军,你呢,还和人喝酒?” 刚刚当着属下的面,他是给他面子,这会没了外人,顾长平真想狠狠骂醒他。 徐青山领的是徐家军啊,皇帝千里迢迢把他们召回来,不是白召回的。 换了任何人,一听是徐家军亲征,只怕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他倒好,连打几场胜仗就…… 顾长平重重的叹了口气,“十二,哪怕你已经打到四九城下,只要那城门攻不下,你都不能骄傲,因为你没有退路。” 李君羡一手心的冷汗。 是的。 他没有退路。 从他起兵的那刻开始,他就背上了反贼的名声,除了他的心腹,他的追随者,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支持他。 这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战争。 周明初输了,还可以回家,还有官做; 他 没有。 一旦输了,等待他和北军的,只有死亡。 所以,有什么资格喝酒?有什么资格悲痛?有什么资格小看你的敌人? “喝酒的事情,是我提议的,打了胜仗,心里头高兴。”李君成老老实实承认。 他不爱女人,不爱钱银子,就爱个酒, “鬼知道那个徐青山会立刻反扑过来,这他娘的完全不合常理!” 骂完,李君成看着顾长平,陪了半分小心道:“后面咱们注意,应该还来得及!” “难了!” 顾长平半分好脸色都没给他,“现在的南军已经不是从前的南军。” “这话什么意思?”李君成大吃一惊。 顾长平:“王爷如果领着十万徐家军,同三十万南军一道出征,最想做的是什么?” 李君成想了半天,“保护好我徐家军,不让那些半吊子水的人瞎叽吧乱指挥,让我徐家军白白送死。” “不让别人指挥,那你就必须成为指挥的那个人。” 李君成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说……” 顾长平点点头,“周明初打了败仗,出局;徐青山夜袭北军,逼得北军退守东昌,还斩杀了昊王身边一员大将。 此役是南军出征以来,第一次大捷。试问,整个南军中谁还敢小瞧了他徐青山?谁还敢违大将军的令 ?” 李君成:“……” “徐家军素来以治军严谨而闻名。徐青山以治徐家军的办法,来治整个南军……” 顾长平目光又转向李君羡,“现在的南军又如何会是从前的南军?” 李君羡心里从未这样难受,这样后悔。 大好的局势,被他自己给亲手毁了。 凌巍根本不是死于南军手上,而是死在他的轻敌上。 他抬起头,看着顾长平喃喃道:“子怀,我错了!” “这个错,代价太大了!” 顾长平走到书案前,将地图展开来,“一旦东昌城守不住,我们要往哪里撤退?” 李君成眉毛一挑,“不会吧,我们连东昌城都守不住?” 顾长平头也没抬,“你们仓促逃跑,粮食物资抢出来多少?” 李君成倒吸一口冷气。 仓皇之下,粮食物资一大半抢出,一小半扔下。 “即如此,东昌城又如何支撑得起这么多的北军?” 顾长平神色一点一点凝重下来,“前面的仗,打得太顺,虽有惊,但无险。” 从叶锋,到徐评,再到定国公…… 傲气不是一天堆积起来的,是一天天堆积起。 渭水河一过,便可南下,上到李君羡,下到每一个北军士兵,谁不跃跃欲试。 想到这儿,顾长平的神色更加凝重。 用至亲之人 磨练出来的这把剑,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锋利,他还答应阿宝说要保住他…… 这话,说早了! …… 大帐中,一灯如豆。 徐青山枯坐着,看着面前那把长刀,许久,他默默伸手捂住了脸。 这把刀自拎在手上起,杀的都是对大秦虎视眈眈的异族人,但从今天开始,他杀的是大秦人。 个中滋味,万般心绪,难以向人开口。 但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他挥起刀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心莫名的软了一下。 “徐将军!” 吴正峻兴冲冲走进帐里,身后跟着周明初。 徐青山当下敛了神色,转过身。 吴正峻摸着稀疏的几根胡子,笑得眼睛都没了:“北军留下了小一半的粮草,这下咱们发达了。” 徐青山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想到了麦子的话: “爷,吴正峻这人简直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祖籍何地,家在哪里,家中几口人,有无娶妻生子,统统查不到,鬼知道他怎么就成了这些人的头头。” 徐青山含蓄道:“下一步,吴大人有何想法?” 吴正峻认真想了想,“形势大好,自然是乘胜追击。” 徐青山:“如何追击法?” 吴正峻笑笑:“依我看,最好兵分两路,一路打东昌城,一路直抄李君羡的老巢。” 第七百五十八章 潜于九地之下 “吴大人疯了不成!” 周明初实在没忍住,“从渭河北到封地,就算快马加鞭,都得三五天,累死累活奔过去,没抄了人家,反倒被人家给抄了。” 吴正峻又笑道:“咱们疲于奔命,那李君羡呢,岂不是更急。” 周明初的脸,黑成一块碳。 这王八蛋会不会打仗啊? 打仗就是你跑过来,我跑过去闹着玩的吗? 比他还菜! “将军,依我看还是休养生息的好,这会大家都累了,缓一缓……” “吴大人!” 徐青山直接打断了周明初的话:“若依你说的那样,谁打东昌城,谁去抄封地。” 吴正峻挺了挺胸膛:“若将军信得过我,我来打东昌城。” 周明初一听,急疯了,“徐将军,万万不可,他……” “你要怎么打?”徐青山又出声打断。 吴正峻:“我围而不攻,消耗南军的粮草;徐将军领兵偷偷绕道往北,埋伏在半路。另一路,周将军可光明正大的领兵往北,直奔昊王封地。” “你……” 周明初怒不可遏,“简直胡闹。” “我倒觉得有点意思!” 徐青山突然话锋一转,淡淡道:“吴大人读了几年书?” 吴正峻:“没读几年。” 徐青山:“从前在谁的手底下打仗?” 吴 正峻:“回将军,曾在叶锋大将军手下做过几年兵,叶大将军死后,一直留在南军中;再后来,又跟着徐大将军和国公爷,侥幸到现在还留着一条命。” 徐青山看向这人的眼神有了变化。 吴正峻一抱拳,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要将国公爷失去的城池,一城一城再夺回来。将军,下命令吧!” 徐青山拍了拍他的肩,“虽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但也要好好筹谋一番。来人,把所有将领叫到我帐中来!” “是!” …… 七月的天,昼长夜短。 顾长平正在灯下研究地图,只听得外头一声大喊:“不好了,南军围城了。” 他抬起头,看了顾怿一眼,顾怿立刻夺门而出。 “爷,又被你料到了!” 段九良把凉茶倒了,又换了新的来。 顾长平接过茶盅,才开口道:“不是被我料到了,是这样做才对南军最有利,南军现在势头正盛,自然是要一鼓作气。” 顾怿很快回来。 “爷,南军就在城外,还有,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两顶大炮,正对着城门。” “领兵的是谁?” “徐青山。” 顾长平垂下眼,一切情绪都隐藏在了纤长的眼睫下。 他喜欢在夜间出兵,这是在 边沙形成的习惯; 攻城是个难活,他独挑大梁,这与他性子有关; “周明初和擒王军呢?” “回爷,不见踪影!” 不见踪影,那就意味着还有后招。 门外,有侍卫说话,“先生,王爷请您去他书房,共商大事。” 顾长平眼皮都没眨,“跟王爷说,我并无良策可退敌,若有,自会去见他。” “……” 小侍卫的脸成了一个大号的苦瓜。 这话让他怎么向王爷回啊? 苦瓜还不止小侍卫一个。 门里,段九良愁眉苦脸道:“爷,难道真没有退敌良策吗?” “没有!” 顾长平手指点点桌面:“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后招,得看一看。” …… 徐青山的后招是什么,无人知道! 但他围而不攻的用意,却是人尽皆知。 北府近二十万士兵,缩在一个东昌孤城里,围个十天半月,一来粮食不够,二来士气萎靡。 必须想办法突围。 但如何突围? 两顶大炮架在城门口。 一连两天,李君羡愁白了两鬓,不停的派人去请顾长平,得到的还是那句话:没有退敌良策。 第三天,李君羡再坐不住,亲自登门。 还没到门口,只见张玉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王爷,前哨兵得到消息,南军有动静。”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顾长平苍白的脸。 “什么动静?” 张玉一怔,忙道:“回先生,据探子来报,几个时辰前南军中分出一路,绕过东昌城,直往北去。” 顾长平:“谁领兵?” 张玉:“擒王军的头头,吴正峻!” 顾长平:“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招。” “北边,是我的封地。” 李君羡皱眉:“这一役关乎生死,我将北境所有城池的兵力都抽调了过来。” 顾长平:“若他们攻下其中任何一个城,便可与前面的徐青山形成夹击之势。” 李君羡脸都黑了,“大。大的不妙!” 顾长平看向李君羡,当机立断道:“我守城!” 李君羡:“我去拦截吴正峻。” 顾长平一把拽住他,半晌,才迸出两个字:“小心!” …… 天际一片昏暗时,古老的城门吱呀一声打开。 铁骑飞奔而出,如破竹之势,往北而去。 城墙上。 顾长平迎风而立,看着远处隐隐绰绰的黑影,心想,这其中必有一个影子是徐青山。 且能想象到的是,他与他一样,迎风而立,挺直的身形有种难以折断的孤拔之气。 前世,此人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守住了四九城,让十二功亏一篑。 徐家善守,善守者 ,潜于九地之下; 顾家善攻,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潜,便是隐; 动,便是露; 所以,徐家历经百年,朝中稳若泰山;而顾家……早已是黄土一抷。 “爷是在想徐青山吗?”顾怿突然问。 “你如何知道?” “爷在这里站了已经有半个时辰。” “我是在想他!” “当初,爷就不该收他为徒,不该教他那么多的兵法,现在倒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想到凌巍的死,顾怿一肚子火上来。 “要我说,直接将徐二爷真正的死因,告诉他得了,让他看看徐家忠君爱国的皮下面,到底藏的是什么龌龊东西。” “他会信吗?” 顾长平轻轻摇了下头,自问自答,“他不会的。” “不信,也得找机会试一试。”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找机会?” 顾长平扭头看顾怿一眼,那一眼极为凌厉。 老国公爷是徐青山这辈子最敬重的人,要他相信是他的祖父亲手射杀了他的二叔,需要一个契机。 他一直在寻找这个契机; 但,这个契机还没有来! 正想着,漆黑的夜空忽然亮起。 直上的信号弹,像道闪电似的白光,劈在所有人的眼睛里。 顾怿跃身挡在顾长平面前,“爷,徐青山动手了!” 第七百五十九章 谁也救不了他 百里之外。 李君羡勒住马头,回首看着那道如闪电般的白光,心里登时一紧。 果然,徐青山攻城了! “王爷,没时间了,快走!” 张玉生怕王爷放心不下东昌城里的先生,又朝潭渊递了个眼色。 潭渊忙道:“王爷,肃王也在,且大部分的北军都留在城里,东昌城的安危根本不用担心!” 李君羡一咬牙,道:“传我令,所有人加快速度。” “是!” 四万人一路狂奔,向着北府方向赶去。 “王爷,前面便是烟云山,要不要休整一下。” 李君羡看看既将破晓的天际,只觉腹内饥肠辘辘,于是道:“到了烟云山,休整一刻钟再赶路。” “是!” …… 烟云山不高,三座山头连绵在一处,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身形卧着的妖娆女子。 北军赶了一夜路,累极,一停下来便倒地就睡。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声。 哨兵何等机警,忙从身后取下弓箭。 然而,他的弓还未拉起来,忽然心口一痛,一支长箭穿胸而过。 “不好,有南军!” 哨兵用最后的力道大喊一声,轰然倒地。 李君羡正倚着树休息,干粮还没送到嘴边,听到这一声喊,赶紧举目无眺。 心凉半截。 只见原本光秃秃的烟云山上突然露出无数的南军,手里冰冷的弓箭正对着他们。 “步兵架 盾牌!” 李君羡大喊一声,“骑兵准备应战!” 四万北军听到命令,哪还有什么睡意,瞬间进入备战状态。 “王爷,王爷!” 另一个哨子兵将自己挂在树上,手指着李君羡的身后,大声喊道:“看后面,有南军!” 李君羡二话不说,噔噔噔翻身上树,抄起腰后的千里眼。 千里眼中,是漫天扬起的沙尘。 沙尘里,有隐隐绰绰的身影正在不断靠近,包抄……将四万北军严严实实的堵在了中间。 这一幕,李君羡当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 这些南军从何而来? 怎么会埋伏在半路? 忽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抄老巢是假的,攻城也是假的,将他昊王李君羡伏击在半路,斩杀才是真的。 这一招在兵法上,排第十九计,叫作—— 釜底抽薪! …… 东昌城,所有北军绷紧了神经,一夜未眠。 “真他娘的见鬼了!” 肃王撑着两只发困的眼皮,骂道:“这姓徐的半夜发了一个信号弹,打了一通战鼓,就他娘的哑火了?说好的攻城呢?白白害得本王等一夜!” 顾长平沉默无语。 这也是他疑惑了一夜的地方,为何没有动静? “这孙子怎么事事都不按常理出牌啊?没准备的时候,他偷袭!准备的妥妥的,他愣是半天没动静!顾长平, 不和你开玩笑……” 肃王扭头瞪着他,“你这学生属鸡的吧,鸡贼死算了。本王活这么一把年纪,就没见过……” “报——” 一侍卫飞奔而来,“先生,王爷急信。” 顾长平一把夺过,只一眼,脸色陡然变青。 “不好,十二危矣!” 顾长平瞠目欲裂的一咬牙,“他在烟云山遇到了埋伏在那里的南军。” “什么?”肃王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信号弹既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意思,又是在巧妙的通知其他的南军。” 顾长平冷汗涔涔而下:“南军中,一定有人在几天前就偷偷潜伏往北边去了,我们竟无一人察觉。” 肃王:“所以,吴正峻根本不是……” “对,他根本不是冲着封地去的,而是与先一步离开的南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剿灭十二和他的四万大军。” 肉眼可见的,肃王的脸色当即从震惊转为惊惧。 那徐青山多大? 他,他才刚刚二十出头啊! …… 沈易兴冲冲的走近。 “将军,刚刚传来消息,吴大人和马成已经一前一后,将昊王围住。” “极好!” 徐青山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下面,就看他们俩的了。” 围而不攻的计划不变,但围攻的人不是吴正峻,而是他。 因为只有他,才能吸引顾长平所有的注意力。 马成早在两天前的深夜,便领 着徐家军绕道潜往北境,为了不引起北军的注意,他们弃马用腿,日夜奔行。 李君羡带兵追剿吴正峻,绝不会料到吴正峻与马成一前一后埋伏在半路上,形成夹击之势。 若能釜底抽薪,将昊王斩杀,那么这仗便不用再打下去。 这是死伤最少,也是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将军,顾长平会出兵救吗?”沈易心头隐隐一丝担心。 “不会!” “为什么?” 徐青山缓缓吸一口气,“因为鞭长莫及。” 李君羡是马背上的将军,狂奔一夜,一夜千里,此刻派人去追,早已来不及,更何况还被南军围着。 “那他就甘心被我们这么围着?” “不会甘心,必有别的动作。” 徐青山闭了闭眼睛,“让前哨叮紧一些,城里有任何一举一动,立刻来回我。” “是!” 沈易刚转身,却听身后将军的声音又沉又缓: “马成我不担心,我如今最担心的,是吴正峻,若他争气……一切便结束了!” …… “先生,怎么办?” “先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爷出事啊!” “先生,冲出去吧!” “都闭嘴!” 顾长平脸色铁青,声音冷得像块冰:“谁敢出这个城,军法处置!” 所有将士:“……” 顾长平走到悬挂着的地图前,手指指在一处山峦上,嗓音哑得像里面含了一口 血。 “烟云山,在这里。” 众将士心里一沉。 竟这么远? 完了! 赵静好不甘心,“难不成,我们就什么都不做,看着王爷送死!” “你怎么知道他会死?” 顾长平两眼下都是憔悴的阴影,“他是李君羡,没那么容易死的。” 赵静好:“就算王爷没有那么容易死,那咱们呢,就一直被这么围着?” 顾长平沉默不语。 “不行,我得去救王爷!” 赵静好蹭的站起来,像阵风一样冲出去。 刚冲到门边,顾怿的长剑斜过来,拦住去路。 赵静好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顾长平,口不择言道:“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就盼着王爷死,好将来坐了他那个位置。” 这话一出,书房里的空气顿时僵沉。 肃王李君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话不是在说他吗? 顾长平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赵静好一碰到顾长平锋利如刀的目光,便怂了,滔天的怒火根本不敢发出来。 “赵静好,你此刻出城,就是一个死字。” 顾长平一字一句:“你以为……南军料不到你要去救吗?他的炮驾在那边是摆设吗?” “先,先生,我这是替王爷急啊!” “谁不急?” 顾长平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此刻,谁也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第七百六十章 他竟然做到了 李君羡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对他,对李从厚其实都是公平的。 前面北军逼得南边节节败退,死伤无数,逼得定国公纵身一跳,以死殉国。 现在,轮到他了。 烟云山会是他丧命之处吗? 李君羡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无需再多说什么,冲出去,保住命,没有退路。 他高举长剑,震臂一呼—— “杀!” 回以李君羡的,是马成更为响亮,更为坚定的一个字:“杀!” 落日西下; 群山皆黯; 长河东去; 天地变色! 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无人知道,在登顶那个高位的路上,有多少士兵倒下,有多少鲜血流出,又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杀声渐止。 不是结束,而是短暂的休息。 张玉咬完最后一口风干的牛肉,冲谭渊递了个眼神。 谭渊挪了挪屁股,歪过头,“说,什么事?” 张玉笑笑:“要是到了关键的时候,我善后,你负责带着王爷冲出去。” 谭渊顿时怒了:“说什么混话呢,怎么可能到这一步?” 张玉眼睛冲正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的李君羡看了一眼,“看到没有,连他都打累了。” 谭渊没去看王爷,反而向张玉看过去。 两人眼神在空中厮杀了片刻 。 终于,谭渊没忍住,压着声怒骂道:“你个狗畜生,必须给老子活下来,你他娘的还欠老子三坛酒呢!” “嘘!” 张玉冲他做了个噤声动作,“王爷来了。” 李君羡大步走过来,二人忙起身,“王爷!” 李君羡:“南军之中,有一人极为勇猛。” 张玉点点头:“对,是徐青山的副将马成,我观察过,这人的身手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 谭渊:“王爷是打算……” 李君羡:“拿下此人,南军失了主心骨,咱们还有生机。” 张玉:“王爷,此人交给我!” “不!” 李君羡:“我去迎他,故意败落,引他落单,张玉你带着一队人马,藏在暗处,乘机斩杀!” 张玉:“是!” …… 另一边。 吴正峻和马成背靠背,席地而坐。 马成咧嘴一笑:“没想到你个文弱书生,还这么能杀敌?” 吴正峻:“我也没想到,你们徐家军用两条腿跑到这里,还能有这么大的劲,不累吗?” 马成:“说实话,都他XX的快累死了。” 吴正峻:“看不大出啊!” 马成:“装的,我这会恨不得睡他个三天三夜。” 吴正峻:“打完这一仗就能睡。” “打完这一仗,还有下一仗 ,何时是个头!” 一口气叹完,马成脸上又露出坚硬之色,“吴大人,这仗必须速战速决。” 吴正峻点点头:“说得对,将军还在等我们回去。” “擒贼先擒王,一会,我将李君羡引过来,咱们……” 马成把头凑过去,压着声说了一长串的话。 说完,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若我不死,我定要回去找个女人开开荤。” “……你?”吴正峻一脸的不可思议。 马成红着脸:“没碰过,连手都没摸过,听说跟豆腐一样滑溜。” 吴正峻笑得眼睛都眯上了:“马兄弟,这事交给我,我帮你找个模样,身段,功夫一流的,保你满意!” 马成的脸红成个猴子屁股。 啧! 光想想,就觉得美啊! …… 厮杀声再次响起。 李君羡骑马冲入南军,与马成的视线对视在一起。 杀意迸射。 唰! 两把长刀,暴射而出,最终在那高空中,悍然相撞。 谁都想诱敌,然后将对方斩杀; 谁都心存警惕,不会轻易上当。 一个是马背上的王爷; 一个是边沙的猛将。 他们的刀一样的快,一样的孤绝,一样的杀人如麻。 阳谋阴谋到了这时,再起不上丁点作用,只是硬碰硬的厮杀,厮杀,还 是厮杀! 突然,一人一马冲进两人的厮杀圈,是张玉。 “王爷,先撤!” 李君羡收刀一抬头,突然冷汗不止,四周尸骨遍地,如人间地狱一般。 他心中不由一痛,那马成的长刀已砍过来。 “王爷!” 张玉一声痛喝,用尽全力飞身跃起,一杆铁枪堪堪挡住那大刀。 “王爷快走!” 张玉大吼一声,与马成缠打在一起,“快走啊……” 李君羡冷汗涔涔而下。 他怎么能走? “不走,杀!” 他咬牙喊出的同时,张玉与马成已经缠打在一起。 这时,又有一人一马冲过来,那人伸出脚,在李君羡的马屁股上用力一踹,那马吃痛,撒腿飞奔起来。 张玉趁乱朝那人看一眼,大喊道:“护好王爷!” 谭渊眼眶一热,最后深深看了张玉一眼,追随李君羡而去。 “吴正峻,追!” 话音刚落,突然天色暗沉,狂风夹杂着滚滚沙尘呼啸而来,天地变色间,暴雨如注。 张玉和马成两个正在缠斗的人,同时打了个寒噤。 张玉心中大喜:这雨来得真他娘的及时; 马成心中大怒:烟山素来少雨,这雨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为什么? …… “皇上,皇上——” 王中两条小短腿跑得贼 快,“渭河大捷,渭河大捷!” 李从厚猛的坐起,掀起帐帘,一把抄起衣架上的衣裳,冲了出去。 锦帐里,苏婉儿撑起玉臂,脸上尽是失落之色。 御书房,兵部尚书王子澄已等了有小半刻,见皇帝匆匆而来,忙把怀里的战报递上去。 李从厚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看到最后,竟激动的都说不出话来。 “皇上,徐将军不仅将顾长平困守在东昌城,还剿灭了李君羡四万北军,更将其身边的凌巍,张玉两员大将挑落下马,逼得李君羡带着剩下的残部,躲进了真定府。” 王子澄眼泪流出来,“徐将军年纪轻轻,有勇有谋,天佑大秦,皇上,天佑大秦啊!” 一行泪,也自李从厚的眼中慢慢滑下。 李君羡身边共有四员大将,凌巍,张玉,谭渊,章宇,听说个个都是身手了得的英雄人物。 再加上顾长平,李君羡…… 这些日子,他寝食难安,生怕徐青山年纪太小,斗不过这些久经沙场之人。 哪知,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不仅打赢了,还生生将南北局势,扭转过来。 怎么做到的?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李从厚胸口猛烈的起伏。 国公爷啊! 你留给朕的这把剑,锋利无比,锋利无比啊! 第七百六十一章 破釜沉舟如何 靖府。 阿蛮盘完账,一抬头,见自家爷还是那副懒洋洋,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由叹气。 “爷,去园子里走走吧。” “热!” “水榭凉快,我们去那喂喂鱼。” “远!” “我哥买的那只鹦鹉,就挂院子里,爷不要去逗逗?” “吵!” 阿蛮脸憋得通红。 爷这是跟谁学的毛病,怎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爷,宫里来人!” 阿砚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靖宝蹭的跳起来,唰的冲出去,速度之快,把阿蛮给惊呆了。 来人是王中跟前的一个小太监,既无口谕,也没旨意,送来了半箩筐荔枝,说是皇后娘娘赏的。 靖宝皱眉问道:“公公,徐府可有赏赐。” 小太监笑道:“早赏过了,可不止两筐荔枝。” 每一个字都生硬的撞着靖宝的耳膜。 宫里不会白赏东西,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徐青山打了胜仗。 他打了胜仗,那就意味着顾长平打了败仗。 靖宝想挤出一个笑,不大成功,只得垂下头去。 阿砚见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过去,“多谢公公,我家姑娘正忧心北边的战事呢!” 小太监笑着接过银票,挺了挺腰道: “再过几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宴,上上下下都忙开了,若不是北边有好事,上头的人哪有这番心思,六姑娘只管把心踏踏实实揣回去。” 话到此处,小太监已然觉得自己是讲多了,忙告辞离去。 阿砚送他到门口,再折回来时,靖宝还呆呆的愣在正厅里。 “爷?”他低唤。 靖宝微微抬头,面色惨白道:“成王成贼,青史只需轻轻一笔,后世读它的人,只需轻轻一眼。又有谁知道……”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深陷其中的人,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是无法启齿的煎熬。” 阿砚:“……” “这荔枝给大姐送去,我是一口都吃不下。” …… 雨从烟云山,下到了东昌城,雨势渐弱。 顾长平从不知道,这北地的雨,也能如江南一样,丝丝缠绵。 渭水的战况此刻应该传到京里,阿宝知道不知道? 她若知道,定要担心了。 李君成无声站到他身后,看着眼前的书生,这书生一连好几天,天天往这城墙上来,一站就是半天。 “你在看什么?” “看山,看河,看人间。” 李君成:“……” 顾长平反剪着手,没回头,“山河依 旧,人间修罗,流太多的血了。” 被他这一说,李君成的胸闷到了极点。 真是一步错,步步被动,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一步? 李君成叹气:“先生,得想想办法啊,否则……” “这几天我站在这里,脑子里一直在想。” 顾长平低垂下双眸,“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扭转北军的败局,可以早点结束这场战争?” “有吗?” “有!” 顾长平抬头,目光渐渐灼热起来:“直攻京城,釜底抽薪!” 李君成的眼睛陡然瞪大,整张脸裂开来。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办法? 直攻京城? 想想都不可能! “王爷现在退守真定府。真定,莫州,幽州外加封地,还能凑齐两万人。这两万人,与王爷的亲军,再加上十万北军,虽不足二十万,但……” 顾长平默了片刻,平静开口。 “但此刻京中的布防最为空虚,叶岳定率十万军在边沙,余下的兵力都在徐青山手上,京中只有数万的禁军和京畿卫。 我带十万北军拖住徐青山,你们只要攻下四九城,擒住皇帝,这一切便结束了。” “你疯了,你他娘的一定是疯了!” 李君成一脸愕然道 :“十万北军怎么可能拖住徐青山的徐家军?你这是去送死!” 顾长平微微一笑:“不试试,又如何知道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李君成连连摇头,“那是徐家军啊,十二的玄铁军与他对上,也堪堪打个平手,别痴人说梦话了。” “又或者,王爷有更好的办法?” 一军将过去,李君成顿时哑巴了。 他要有好办法,还至于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头烂额? 顾长平目光落在某个地方,脸上的疲倦掩不住。 “粮食不够,兵力不够,连大炮南军都比北军多两枚。现在徐青山围而不攻,就是在消耗,这一天天消耗的,不光是粮食,更是士气,王爷你说对不对?” 李君成阴郁着脸不说话,但心里清楚顾长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徐青山太聪明,太狡猾,每一步都出其不意,剑走偏锋,整个北军竟被他牵着鼻子走。 再这么拖下去,他和李君羡的下场就只有一个字:死! “我算过了,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顾长平直视着李君成的眼睛,“我负责在南门背城而战,王爷从北门而出,过渭河,直接南下,一路不要停。十二那里, 我会立刻派人去通知他,他定会追上你的。” 李君成看着顾长平,目光好似要钻到他的五脏六腑之中。 计是好计,但…… “你不怕死吗?徐青山手上有三十几万的大军,你想拦着他,无异于螳臂当车。” “怕,怕得要死。” 顾长平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死很疼的。 李君成震惊:“那你还……” “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 顾长平温声细语道:“王爷拦不住他,谁都拦不住,这世上能拦住徐青山的,只有我。” 李君成竟无言以对。 “不过,王爷还是要把你手下的精兵留下一半给我,否则,我也拦不住他。如果王爷同意,我立刻写信给十二,还有近十天的时间,他应该来得及筹集兵马。” “不行,太冒险了,十二不会同意的。” 李君成不是瞎子,李君羡对顾长平是个什么样子,他看在眼里。 万一顾长平有个三长两短,那小子还不活剥了他,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写信给他,他定会同意,不会牵连到王爷。” 顾长平眯起眼睛。 “就算他不同意,我们也能来个先斩后奏,王爷,没有时间了,破釜沉舟一把如何?” 第七百六十二章 用一辈子还她 破釜沉舟? 八月的天,李君成浑身发冷,“先生,这釜要如何破,这舟要怎么沉?” “用凌巍破,用张玉沉。” 凌巍是北府的不死战神; 张玉被称为李君羡手下第一大将; 这二人在军中有着极高的威信,用他们的死来整顿士气,必有奇效。 而事实上,他也想送他们一程。 顾长平漆黑的眼珠里好像蒙了一层东西,“王爷,这事我做不合适,必须由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王爷,位高权重。” 他在北军中虽有威信,却只是一个谋士的身份,远远比不得李君成的身份地位。 连堂堂王爷都在为死去的勇士伤心落泪,士兵们怎能不动容? …… 寂静的夜。 两副空棺摆在北军的面前。 李君成将事先写好的悼文,声情并茂的读出来,每一个字都像钟鼓敲,咚咚咚的打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有人无声落泪; 有人小声哽咽; 有人将拳头死死握住; 有人在心底涌起复仇的怒火。 北军们在此刻终于明白,他们颠沛流离的打到这里,踏上的便就是一条血路。 血可漂橹; 可浮尸; 也可将这天地掀起来。 掀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 顾长平没有出席,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奋笔疾书。 三份书信写完,他拿过其中两封,扔进了炭盆里。 李君成的那两篇悼文,是说给外人听的,他这两封,才是真正给凌巍,张玉两位兄弟的。 火苗吞噬完最后一片纸屑的时候,顾长平打开了书房门。 门外,顾怿,段九良一左一右,眼巴巴的望着他。 “九良,这信派两个暗卫,务必送到昊王手上。” “是!” “小怿!” “爷?” “去置一桌酒菜来。” 这个时候喝酒? 顾怿一惊。 “我和你、和九良喝两杯。”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我们仨还从来没坐在一起,喝过酒。” 远处,段九良脚步一顿,面具下的脸微微发白。 …… 酒菜端来。 顾长平端起酒盅,“饮酒误事,但这杯酒,我定要敬一下你们。” 顾怿和段九良默默举起杯子。 “小怿打小就跟着我,主仆二字是说给外人听的,我虚长几个月,实则为兄。” 顾长平看着他,“为兄没让你享着什么福,尽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了。” 顾怿哪听得了这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九良跟我时间短,但……” 顾长平扭头,“你是 顾家的老人,顾家几百口,独你一人活下来,我叫你一声叔,也不为过。” “爷!” 段九良忙起身跪地,“九良受不起。” “没有什么受不起!” 顾长平扶他起来,“是我实实在在感激你们陪了我这一路。” 顾怿狠狠的吸了吸鼻子:“爷有话就直说,别说这些生生死死的话,听不得。” “说得好!” 段九良指了指酒盅:“这酒都快喝不下去了。” 顾长平笑笑:“那就干了!” “干!” “干!” 酒盅空了,谁也没有再倒。 长久的沉默后,顾长平娓娓道来。 “我打算让十二、肃王直攻京城,来个釜底抽薪,我们仨留下来牵住徐青山,留给我们的兵力不多,最多十万。” 顾怿、段九良齐齐变脸。 “这一仗,极难。” 顾长平喃喃如同自语:“是生是死,只看老天安排,我无人可用,只有劳你们再陪我走一程。” 顾怿刚刚逼进去的泪,又涌出来,“这仗打多少回,我都是不怕的,爷不能死,你死了,七爷怎么办?” 段九良:“不如爷跟着大部队去京城,我和小怿留下来牵住徐青山。” “你们牵不住他的,七爷那头……” 顾长平笑 笑:“我若能活下来,自会用一辈子还她。” 顾怿:“若死了呢?” “盼着我点好!” 顾长平佯装生气,用手指点点顾怿,半晌又轻轻说了一句: “若死了,那就来世再还她!” …… 建兴五年的中秋,一日一日临近;南军主帅徐青山的眉头,也一日紧似一日。 “将军!” “说!” “东昌城四个城门紧闭,依旧毫无动静。” “李君羡呢?” “前方探子来报,昊王还躲在真定府,听说是在养伤。” “养伤?” 徐青山喃喃低语一句,随即摇了摇头。 情况如此紧急,李君羡不会有心思养伤; 东昌城里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的风平浪静,换作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解围。 顾长平一定是在筹谋着什么! “徐将军!” 吴正峻走上前,道:“北军一定是在筹谋着什么,务必加倍小心。” 竟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徐青山扭头道:“吴大人大胆猜测一下?” 吴正峻想到烟云山,心有余悸道:“狂风暴雨之前,一定是风平浪静,将军,绝不会是小事。” 徐青山双眸一沉,冷冷道:“传我的令,密切注意东昌城的一举一动,连只鸟飞出去都 要给我来回话。” “是!” “今日中秋,士兵思乡心切,今晚的伙食好一些,一人多发一个月饼,但禁止饮酒,违令者斩!” “是!” 徐青山拿出千里眼,再次看向那道紧闭的城门,若有所思了半晌,转身看着吴正峻: “走,陪我先去看看马成。” …… “将军来了!” “吴大人来了!” 军医掀帘走出来,冲徐青山行礼:“将军,吴大人!” “如何了?” 军医微不可察的摇了下头,徐青山顿时心痛如裂。 都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张玉身为李君羡身边的第一大将,马成几乎是以命换命,才将他挑下马。 他自己也胸口中刀,离心脏堪堪只有一寸。 吴正峻一路狂奔将他带回,马成撑着一口气回到大营,喊了一声“将军”,便再没醒来。 “如果我把他送到京城救治,能不能活?”徐青山问。 “京中名医多,马统领若能挨过路上的颠簸,应该还有一两分生机。” 军医看看徐青山的脸色,又叹了口气,道:“只是山高路远,又长途跋涉,能不能撑到京中,还难说!” 徐青山脸色一沉,“所以,就躺在这里等死吗?” 军医吓得一哆嗦。 第七百六十三章 素来待你不薄 徐青山一腔怒意无处发泄,默不作声的在床边坐下。 “小徐将军,喝酒不,边沙最烈的烧刀子,敢不敢尝尝?” ‘小徐将军,难过啥啊,谁没打过败仗啊!” “小徐将军,那个探花郎长得怪俊的,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可别喜欢什么男人,女人多香啊,多软啊,老子这辈子最想的,就是能睡个女人!” “将军,我领兵去烟云山……什么为什么,我他娘的比你沈易跑得快!” “来人,备马车,送马成回京看病!” 徐青山决定了,只要有丁点机会,他都要试一试! “咚咚咚!” 战鼓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吴正峻脸色大变,急道:“将军,果然有动静,快走吧,没时间了!” 徐青山用力的吸了口气,低头看着床上无知无觉的马成,咬牙道:“兄弟,你略等一等,等我回来,立刻让人送你回京。” 似乎觉得不够,走到门边他又扭头。 “我让太医一定治好你!” …… 战鼓一声紧似一声,跟催命似的。 徐青山一边走,一边问:“东昌城什么情况?” “回将军,刚刚东昌城的东门、西门同时大开,北军蜂拥而出,攻了上来。” 徐青山不慌不忙的问道:“东、西二门,各是谁领兵?” “东门由顾长平的侍卫顾怿领兵;西门领兵的人不清楚,此人带了一 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南门、北门可有动静?” “尚无!” “报——” “说!” “南门有动静,顾长平亲自领兵出战!” 徐青山目光与副将吴正峻一对视,高声道:“所有人列队,迎战!” “是!” “慢着!” 众将领齐齐看着徐青山,等待他下一步命令。 然而徐青山的话,就像卡在了喉咙里,半晌,才冷冷的道:“活捉顾长平。” “是!” 就在徐青山说出“活捉”二字的同时,远在真定府的李君羡带着两万士兵,最后看了一眼北地的这处城池,翻身上马。 此去三千里,若再败,必不能回头! 李君羡举起手中的长剑,向着京城的方向用力一挥。 万马奔腾,扬起数丈高的尘土,久久不散。 …… 京城,华灯初上。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 受邀的文武百官三三两两的进宫,准备参加中秋夜宴。 御书房里。 王中硬着头皮上前,“皇上,靖府六姑娘回话说贼寇未灭,无心过节。褚夫人也是这话,还说请皇上恕罪!” 等了半晌,见皇帝并未发作,只得又问道:“要不……老奴再去请一遍!” “不必了,也只有徐青山至亲的人,才会如此行事。” 李从厚反剪着手,叹道:“走吧,这中秋群臣宴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仗要打,规矩也不能破。” “皇上说得极是。” 李从厚一脚跨出门槛,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苏妃身子如何了?” 王中未料到皇帝会问起这个,一怔。 那日侍寝,皇帝一听说是捷报,掀了被子便离开,苏娘娘不知何故,染了些风寒。 “回皇上,正用着药呢!” “都这么些天了,怎的还不见好!” “太医说,娘娘的身子在生产时亏损太多,一些狼虎之药用不得。” 王中偷眼看了眼皇帝,道:“娘娘也说那些庸医没什么用,还不如从前的谢太医。” 李从厚皱皱眉,道:“朕记得,谢太医从前不就是给她请脉的吗?” 都道那是从前了! 王中压着声道:“如今谢太医只给皇后娘娘请脉。” 李从厚这会才明白过来,敢情苏婉儿是想讨要回从前侍候她的老人儿。 “罢了,让谢太医给苏妃请脉。” 李从厚看了王中一眼,“皇后那里,朕与她说!” “是!” 王中一扫拂尘,忙颠颠去传话。 哎啊! 这后宫也与前朝一模一样,得宠和失宠,上位和下位,不光看命,也看手段和身后的势力。 只怕过不了多久,苏娘娘的贵妃之位,又可重新戴在头上啰! …… “娘娘的病,是邪风入体,吃几盏药便好了。” “那就劳烦谢太医开个方子吧!” “是!” 谢云锋从地上爬起来,接过沈 姑姑递来的纸笔,一蹴而就。 “娘娘请过目。” 苏婉儿懒懒笑了下,没去接方子,倒是一旁沈姑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递给了谢云锋。 “谢太医,瞧瞧吧!” 谢云锋拿过一瞧,大惊失色。 这张方子上的用药,和他刚刚写的方子的用药,一模一样。 苏婉儿仔细看着他脸上的变化,勾唇笑道: “一样的方子,本宫吃别的太医开的,病难好;吃你谢太医的,却能药到病除,这是什么道理?” 谢云锋脸色青嘴唇白,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得双腿一曲,跪地道:“娘娘,是臣对不住娘娘啊,臣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 这话,仿佛在苏婉儿心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许久以来压抑着的愤怒,不甘,怨怼,统统涌上心头,她故意拖着病,就是为了问一问这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 “谢太医,我素来待你不薄,两家又联着姻亲,我哥哥唤你一声岳丈大人,你为何要在我最难的时候,背叛我!” 苏婉儿怒火中烧,“你可知道我肚里的孩子,差点点就……” “娘娘!” 谢太医膝行几步,爬到跟前,满脸悲愤道: “臣也是无奈之举,当时澜儿和秉文被困在锦衣卫的大牢里,我只能投靠皇后,请她帮忙在皇上面前说一说话。娘娘这头,臣也是托了同僚,请他们暗中照 顾。” “这么说来,谢太医是心在曹营身在汉啊!” 苏婉儿冷笑一声,“本宫还得谢谢太医的暗中照顾。” 谢太医辩无可辩,只得垂首道:“便是没有臣的暗中照顾,娘娘和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有事。” “为什么?” “因为皇上没有动苏太傅,只要苏太傅不倒,娘娘和肚子里的孩子就一定没事。但澜儿和秉文却不同。” 谢太医抬头道: “娘娘的兄长与顾长平是至交好友,一旦牵扯上,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臣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臣的心,始终在娘娘这里,从未变过。” 苏婉儿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心里的恨倒也褪了几分,咬牙切齿道:“我苏家,毁就毁在顾长平这狗贼身上!” 做什么不好,非要造反,害得她起起落落,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贵妃的头衔。 要不是父亲对皇上还有几分用处,她这辈子都难再爬起来。 想起冷宫里的那些日子,苏婉儿恨得不行,“以下犯上,逆谋造反,这人千刀万剐了才好。” 谢太医被苏婉儿脸上的狰狞吓了一跳。 话在喉咙里滚了好几滚,素来厚道的他,到底还是替顾长平说了一句话: “娘娘,他虽是乱臣贼子,但对苏家还是有几分旧情的,否则我也想不出求皇后这一招。” “你,你说什么?” 苏婉儿悚然一惊。 第七百六十四章 七爷是最难的 “娘娘?” “娘娘?” “啊……” 苏婉儿倏然回神,“什么事?” “娘娘这是怎么了,谢太医一走,便魂不守舍的。” 沈姑姑把药盏捧过来,“该喝药了!” “都出去,没有本宫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是!” 众宫人退去,苏婉儿白玉般的手指一把扯过沈姑姑,“姑姑,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啊!” “哪里不对?” “探花郎和顾长平的关系不对。” 沈姑姑被这话吓了一跳,“娘娘快别乱说,这话说不得。” “你还记得当初探花郎是怎么进到秘书台的?” “如何不记得?大爷托人捎话进来,娘娘便在老爷跟前提了一嘴,这才把事情促成。” “当时我哥说这人在前朝能帮到我,哪曾想,这人进到秘书台,根本没有帮到半分。” 苏婉儿拧眉道:“我猜她真正想帮的人,是顾长平,因为只有在秘书台,才能打探到朝廷的动向。” “这,这,这……”沈姑姑惊得脸都白了。 “顾长平被昊王妃供出来,苏家受牵连进了锦衣卫。苏家与探花郎没有半分干系,她出手相帮,冒险找到谢太医,为了什么?” 苏婉儿冷哼一声道:“顾长平门下五个学 生,除去徐青山和远在江南的汪秦生,京中还有钱三一和高朝。 顾长平谁都不叮嘱,偏偏把最难的事情叮嘱给了靖文若,你说,他们之间仅仅是师生关系吗?” “娘娘……”沈姑姑舔了舔发干的唇,半个字都接不下去。 “绝对不会是!” 苏婉儿冷然一笑:“姑姑,我有个预感,靖文若喜欢的不是徐青山,而是顾长平,她是顾长平暗中的相好。” 披着一张男人的皮,骨子里不还是个女人? 女扮男装本来就该遮着掩着藏着,哪来的胆量到秘书台,到天子眼皮底下? 只有一个可能性:为了心上人! 女人都是一样的,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忽的。 苏婉儿又想到一事。 数年前,顾长平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化,丝毫不恋旧情,她就一直怀疑他身边有女人,结果查半天,都没有查出是什么人。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正好是靖文若,高朝他们入国子监的头一年。 难道说…… 那个时候顾长平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就对她动了心思? “娘娘,这些都是没影的事,喝药吧,药都凉了!” “姑姑不信?” “不是不信,她喜欢谁,是谁的相好,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 沈姑姑苦劝:“娘娘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复起,就该安安分分过日子,好好教导哥儿,又何必为着这些不相干的人操心烦神。” “你不懂,若她真是顾长平的相好,那这事便与我们大。大的相干。” 苏婉儿秀眉一挑:“万一她说动徐青山降了呢?” 沈姑姑觉得她有些魔怔了,“娘娘,徐将军怎么可能降?” “就算徐青山不降,万一这仗他输了呢?万一顾长平兵临城下呢?” “啪!” 沈姑姑手中的药盏掉落在地,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是不是真的相好,探一探我哥就知道了!” 苏婉儿目光冷幽幽地看着沈姑姑,诡异一笑:“顾长平什么人都可能瞒,独独不会瞒我哥。” …… 苏府。 虽说是团圆饭,桌上却只有三个主子,苏太傅被请进宫里赴宴。 “大爷,宫里的沈姑姑来了!” 她怎么来了? 苏秉文忙冲妻儿道:“我去去就来!” 谢澜跟着站起来:“不用我陪着?” “不用!” 苏秉文舍不得怀了身子的谢澜跪跪起起:“螃蟹性凉,你少吃点。” 到了正厅,见过礼,沈姑姑指着地上的一篓螃蟹道: “南边送来的,最是肥美 不过,娘娘记挂着念梅少爷爱吃,特意命老奴送来。” 苏秉文忙撩起衣裳,跪地谢恩。 “娘娘最近身子如何?”他起身问道。 “托老爷的福,一切安好,娘娘还有几句话,让老奴问一问大爷。” 沈姑姑目光略一扫,话就不再往下说。 下人识趣,纷纷退下。 苏秉文道:“姑姑有什么话,只管问吧!” 沈姑姑挪步上前,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娘娘让老奴问一问,京中可还有顾长平要紧的人?” 苏秉文脸上和煦的笑容顿时消失,“她这是要做什么?” “娘娘一妇道人家,能做什么,不过是替皇上问一问,大爷若知道,便与娘娘说一说;若不知道,娘娘自会替大爷遮掩过去。” 苏秉文听了这话,心中才没那么忐忑。 “你和娘娘说,我与顾长平早就割袍断义,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正该如此!” 沈姑姑也不再多话,“一会宫门就落下,老奴这便回去!” 苏秉文暗下松了口气,“我送姑姑!” …… 回到饭桌上,只有谢澜一人。 “念梅呢?”苏秉文问。 谢澜手一指,笑道:“抓了个蝈蝈,正玩得起兴呢。对了,宫里这会来人,有什么 事?” 苏秉文摆摆手,等下人都退下后,方低声道:“来问顾长平京中可有要紧的人。” 谢澜眉尖难以抑制的跳了起来。 苏秉文见她的手抖得厉害,一把握住了,安抚道:“别怕,她只是替皇上来问问。” “哎——” 谢澜一口气刚吁到一半,忽然又卡住了。 替皇上来问问? 那就说明皇上动了这个心思! “要不要给七爷递个信儿,让她小心些?” 苏秉文思忖良久,“靖府只怕有人盯着,我明儿去趟楼外楼,托那边的人带个讯给七爷。” “你这天天宅家的人,突然往外跑,太引人注目,我去吧,我一个郎中,没人注意。” “也好!” 出了这事,苏秉文再无吃饭的心思,索性扶着谢澜,往园子里散步。 看着天边一轮明月,他若有所思道: “澜儿,他虽说是乱臣贼子,我该恨他,可每次想到他和君羡,想着小时候的那些情份,却又觉这恨淡了许多。真难啊!” 谢澜知道那句“真难啊”,里面包含了多少的左右为难和撕心裂肺。 “你还不是最难的!” 谢澜低声道:“七爷才是真的难,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一日一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第七百六十五章 从我尸体上过 “娘娘,刚刚外头有消息进来,今天一早,大奶奶去医馆之前,先拐道去了楼外楼。” “然后呢?” “然后楼外楼的主厨便立刻去了靖府。” “我说什么来着!” 苏婉儿连连冷笑,“他一定不会瞒着我哥的。” 即便这样,沈姑姑还是不信。 那探花郎她远远见过,长相、身段倒是好的,只是这举手投足间的男子作派,瞧着有些打眼。 顾长平会喜欢这样的人? “娘娘,这事牵扯到大爷,大奶奶,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 “她算哪门子的大奶奶?” 苏婉儿突然声色俱厉,“她眼里可有本宫,可有苏家,可有大秦?” 沈姑姑听得莫名其妙。 这事与大奶奶有什么相干,怎的又怪到她头上。 “都说妻贤夫祸少,我哥从前可不是这么胆大包天的人!” 苏婉儿绷着脸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跟她那个吃里扒外的爹一模一样。” “娘娘!” 沈姑姑实在听不下去,“算奴婢求你,这事咱们就当不知道,指不定探花郎的心思已经在徐将军身上了。” “是吗?” 苏婉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为什么我都替他生了孩子,可心思却从来没有变过?” 轰隆隆! 十八道天雷打在沈姑姑身上。 浑浊的眼睛里是遮掩不住的恐 惧。 …… 同时露出恐惧的,还有阿砚。 “爷,实在不行,回临安府吧,别在京城呆着了,太危险。” 靖宝略低着头,嘴角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临安府就安全了吗?真到那一步,天涯海角都不安全。” “爷?” “听我把话说完!” 靖宝:“京里知道我和顾长平关系的,除了苏大爷夫妇,便是美人和三一,美人和三一绝不会卖了我,苏大爷夫妇若有那个心,也不会送讯来,更何况……” 靖宝冷笑一声,“我现在是徐青山的未婚妻,谁敢动?” 阿砚脑子里空白一片,过了片刻,才点点头。 “且关起门来安心过日子吧!” 靖宝往竹榻上一坐,拿起了手边的书。 阿砚干巴巴的看了片刻,转身走出书房,只是心里那一层又一层的酸涩,实在抑不住的往上涌。 日子也分个好坏。 昨儿中秋,爷就着茶水泡饭,吃了几口,连最爱的肉月饼都没尝一尝。 这叫什么日子,分明是度日如年。 这仗,打到哪一天是个头? …… 这仗,打到哪天是个头啊! 这是东昌城里、城外所有将士们的心声。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此刻他们没有任何心情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明月,各自回营准备明天的大战,然后享受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的晚饭和美梦 。 徐青山走在最后。 这场仗打得太诡异,既无阵形,又无队列,东一榔头,西一捶,几乎没有伤亡。 好像北军并不是来剿灭他们的,而是……在逗他们玩! “将军!” 吴正峻和沈易等在路旁。 徐青山快步上前,“何事?” 吴正峻眉头紧皱,“我和沈兄弟都觉得这仗打得不对,跟玩儿似的。” 徐青山眼里簇起火花,“我也是这么觉得。” 沈易:“要不要夜里派探子再去探探?” 徐青山:“探。” 话音刚落,麦子迎上来,“爷,马统领还送回京城吗,车马都已经备下。” 徐青山:“送,立刻出发。” 沈易:“我去送送他!” 吴正峻:“我也去送送马兄弟!” 三人拐道进了马成帐中,看着床上无知无觉的人,沈易慢慢红了眼眶。 “兄弟,你这一路去京城,等于背水一战,能不能活,就看你的命硬不硬!” 沈易说完,弯腰正要去抱他,忽然,手被徐青山一把钳住。 “你刚刚说什么?” 沈易被徐青山口气的严厉吓了一跳。 他说什么了? 没说啥啊! “看他命硬不硬啊!” “前面?” “去京城,背水一战!” 咯噔! 徐青山清楚地听见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断成两截。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他的 声音急促而嘶哑:“顾怿是顾长平的贴身侍卫,根本不应该领兵打仗。” “这说明什么?”沈易一脸的茫然。 徐青山却不答反问,“肃王李君成去了哪里,为何不见他的踪影?” 吴正峻和沈易面面相觑。 吴正峻倏的反应过来,“将军的意思,李君成不在东昌城里?” 徐青山:“我猜他不在。” 沈易:“那他人呢? 吴正峻一拍额头,不敢置信般的对上徐青山的目光:“莫非他……” “南下四九城!” 徐青山一个字一个字咬进来:“背水一战!” 沈易顿时冷汗涔涔直下,“这什么时候的事?从哪里溜出去的?” 徐青山脸色铁青,“如果我没料错,就在昨天晚上,北城门!” 东、西二门先出兵,接着顾长平领兵由南城门出,他根本不敢大意,将所有兵力都调到了这三个门。 北门,无人防守。 吴正峻:“此刻京中没有多少兵力。” 沈易:“若是攻下京城,擒住皇上……” 话到此处,房里突然陷入了死寂。 寒意顺着三人的骨髓慢慢蹿起来。 若是攻下京城,擒住皇上,那这仗根本不用再打下去,这天下就是昊王的! 徐青山狠狠一咬舌尖,同时手死死的扣住了另一只手的虎口处——不是惊叹后悔的时候。 “吴正峻!” “末将在!” “你要做两件事,头一件,立刻八百里加急,传讯给京中;第二件,围住东昌城,” “是!” “沈易!” “末将在!” “率徐家军两万人,与我立刻去追!” “是!” …… 皓月当空,无数匹俊马飞驰而出,如离弦之箭一样跑出去。 马跑得有多快,徐青山的心里就有多焦急。 顾长平是聪明的。 用自己来吸引他的注意力,暗中却来个釜底抽薪。 不对! 恐怕还不止李君成这一队大军南下攻城,李君羡也应该在南下的路上,否则…… 否则这胜利的果子岂不是落在李君成的头上。 京中危矣! “徐家军的儿郎们,快!” 快! 再快! 再快点! 大军刚过渭水河,突然几声闷哼,数名士兵从马上摔落,他们当胸都是一箭穿过。 “有埋伏!” 徐青山一勒马头,“布阵!” 原本散乱的徐家军以惊人的速度移动着,一张张盾牌竖起来,一把把弓箭搭起来。 远处有隐隐绰绰的人马围上来。 徐青山掏出千里眼一瞧,一颗心顿时有五马分尸的感觉。 顾长平身穿盔甲,骑在战马上。 只见他缓缓拔出身后的长剑,冲着徐青山站立的方向,轻轻一点,那脸上凌然的神情仿佛在说: 想追上他们,从我的尸体上过! 第七百六十六章 为什么要杀他 顾长平面容冷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得极快。 徐青山反应过来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快很多。 太敏锐了! 他深吸一口气,喊出一个字:“放!” 漫天的箭雨过后,便是近身的厮杀。 徐青山就像头瞬间发动的猎豹,拔出长刀,向顾长平直冲过去。 顾长平森然一笑,双腿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短短眨眼时间,两人已在马上战了十几回合。 每一招,都是杀招,招招毙人命。 顾长平眉头压得更紧了。 将军的刀,锋利; 拿刀的手,沉稳; 年轻的身体,和他身下那匹千里马一样,充满着惊人的爆发力。 顾长平眼神一沉,长剑向那马刺去。 徐青山的反应堪称神速,一个飞身跃起,一脚踢在那剑上,大刀顺势向顾长平砍去。 离得太近,这一刀顾长平根本避不了,无奈之下,只得从马上跳下来。 徐青山没有放过这瞬间的空隙,噔噔两步冲到顾长平跟前。 他在用拳和出刀之间犹豫了一下,忽然顾长平一脚重重踢过来,轰然正是胸骨。 徐青山被踹了出去。 他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一拧身横扫顾长平的脚踝的。 这动作又快又狠,顾长平 那只脚受过伤,反应比脑子里想的慢两拍,只得硬生生受了这一脚。 身子轰然倒下。 “先生!” 远处的段九良瞠目欲裂,大喊一声。 然而,让段九良做梦都想不到事情发生了。 顾长平伸脚一绊,将徐青山绊倒,顺势欺身上去,一把锁住他的喉咙。 徐青山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在他的记忆里,顾长平是个儒雅斯文的人,从来没有想到,这人的身手会是这样好。 徐青山眼底是孤注一掷的杀气,强壮的身体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顾长平只觉得一股力道将他弹了出去,凌空跃起的同时,拳头挥出。 与此同时,徐青山的拳风也挥过来。 “砰!” “砰!” 两人同时倒地,同时跃起…… “砰!” “砰!” 又是雷霆两拳。 徐青山骨子里天生的野性和凶狠,被一拳拳激发出来,身体的各个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眼中的杀意也越来越浓。 他脚一勾,从地上拿起大刀。 如果这时,顾长平足够聪明,应该翻身上马,避开一避; 如果他足够理智,也应该就势一个翻滚,捡起地上长剑,挡上一挡。 但他,竟然缓缓站直了,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 大刀在月光下拉出一道 弧度,紧贴着顾长平的鼻端划过。 顾长平闪电般出手,匕首在手上轻轻一翻。 两道身形同时往下一倒。 噗哧! 刀锋划破盔甲,血涌出来。 而顾长平的匕首,横在徐青山的颈脖上。 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徐青山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下一瞬就要冲破喉咙,这匕首只要轻轻往下一刺,那么…… “徐青山,射向你二叔的那一箭,我调查过,不是北军的人。” 夹杂着喘息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徐青山瞳孔倏的扩张。 “当时他和我正说着话,他眼里有生的欲望。” “你他娘的放屁!” 徐青山怒不可遏,哪里还管脖子上有没有刀,会不会死。 他奋而起身,表情狰狞的可怕,发狠般的连连击打顾长平的小腹。 “徐青山,拿命来!” 守在一旁的段九良骤然出手,大刀向他身后砍去。 沈易见段九良动手,一夹马腹飞奔而来,长剑挑开段九良的大刀,两人飞快的缠斗在一起。 “我若说谎,罚我此生不能见她!” 徐青山心跳一滞。 就在他怔忡的一瞬间,顾长平身子轻巧滑动,飞快的站起来,目光环视一圈战局后,大声道: “九良,撤!” 段九良虽不甘心 ,也只得虚晃一招,嘴里吹出一记口哨。 战马飞奔而来,段九良将顾长平轻轻一托。 顾长平飞身上马,一勒缰绳,马头高高扬起的同时,目光向徐青山看过去。 “谁杀了他?” “为什么要杀他?” “徐青山,下一次见面,你回答我的问题!” 震惊之下,徐青山看着迅速退去的北军,踉跄的往后退了一大步。 “将军!” 沈易一把扶住,“追不追?” 徐青山扭头看他,方才眼里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是无措,是空荡。 “收兵,原地休整!” 他说完这一句,腿一软,四仰八叉的在地上躺下来。 天在旋转,地在旋转,月亮也在旋转。 视线中的一切都扭曲了。 …… “哟,流这么多血还没死?” 祁老头“啧”了一下:“命够硬啊!” “祁神医!” 段九良就差噗通跪下了,“您老少说风凉话吧,快帮爷治啊!” “叫一声祁爷爷我就帮他治!” “祁爷爷,祁爸爸,祁奶奶,祁祖宗……” 段九良脑子里能想到一咕噜全倒出来。 祁老头看着段九良那张脸,心说:真要有他这么个儿子,我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手上倒是快了起来,三下两 下就把顾长平的伤口清理干净,开始缝针。 “又是这副表情,你这人怎么从来都不知道疼呢?” 顾长平此刻的眼神,空得一无所有。 那一刀横在他的脖子上,趁机曝出徐二爷的死因,是他精心设计的。 战场上的拼杀和搏命,最容易让人的心豁开一道口子。 这道口子会有用吗? 有多少用? 他会如何做呢? “小怿,九良,你们过来。” 回过神的顾长平平静的开口,“接下来,徐青山会布下三道防线,一道吴正峻留守,牵住我们;为防止吴正峻失守,周明初会等在半路,而他则直奔京中。” 顾怿急道:“那我们怎么办?” 段九良:“我们也可分三路。” 顾长平:“不分,我们兵力不够多,再分散,正中了他的计。” 顾怿:“那就急中火力先打吴正峻。” 顾长平点头:“徐青山一定给了他足够多的兵力,这人,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哟,怎么个智取法,说给我听听呢!”祁老头阴阳怪气的插话。 顾长平恍若未闻:“小怿,通知所有人,今夜吃饱饭,好好休整。” 顾怿:“是!” 祁老头无声翻了个白眼。 他娘的! 我祁神医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第七百六十七章 设了三道防线 月亮隐入云中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落在徐青山的嘴角上。 他伸手去摸,才发现不是雨滴,是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二叔不是北军杀的。 那么杀他的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 如果是皇帝,那么他徐家,他徐青山就是一场笑话; 如果是…… 徐青山猛的摇了摇头。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二叔是他嫡亲的儿子,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会残忍到…… “将军!” 沈易走过来,声音很沉:“死伤人员清点好了,死三千两百人,伤六百七十人。” 徐青山身子一晃,惊怒道:“怎么这么多?” 沈易:“北军死伤是我们的三倍。” 徐青山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却终究归于沉默。 “马成什么时候送走,他有些撑不住了。” 出生入死的兄弟,沈易没有一刻不放在心上,“还有,北军夜行千里,再不追,便来不及了。” 徐青山看着沈易,答非所问道:“沈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将军是个好人,他喜欢读书,没事就拿本兵书在手上,只要不惹着他,他说话永远是温声和气的。” 沈易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和 马成是在整个徐家军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早在几年前,大将军就让我们挑大梁了。” 父亲是爱我的! 哪怕相隔千里万里,他都早早的为我备下两员大将。 “我祖父呢?” “我只跟过大将军,没跟过国公爷。” “我祖父也是个好人,他忠君爱国,对我,对我父亲……” 突然,徐青山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样。 为什么他只记得祖父对他,对父亲如何,为什么他脑子里一点都想不起来,祖父对二叔是什么样的? “将军,顾长平对你说了些什么?”沈易忍不住问。 怎么和他打了一仗后,将军整个人就魂不守舍,盔甲也不脱,身上的伤也不治,就这么干巴巴的枯站着。 “没什么!” 徐青山敛了所有神色,道:“你立刻安排马成入京,我便不去送了,多派几个侍卫跟着,走小路。” “是!” “麦子!” “爷?” “把吴正峻,周明初叫来。” …… 吴正峻、周明初就等在边上,二人来得速度极快。 “吴大人,周将军,今夜我带兵追出去,顾长平就等在半路。” 徐青山声音透着肃杀:“可见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李君成 已然南下。” 周明初忙道:“将军,我们也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一路拖住顾长平。” “我留下!” 吴正峻自告奋勇道:“徐家军脚程快,将军你去追。” “必须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吴大人领兵,在东昌城拖住顾长平!” 徐青山的布局有条不紊。 “第二路,由周将军领兵。顾长平此人聪明绝顶,万一拦不住,周将军把兵马埋伏在南下的路上,再次伏击。 如果吴大人拦住了,周大人便立刻南下,支援京城。我则带徐家军,直奔京城。” 吴、周二人同时眼前一亮。 三道防线,一道守,一道攻,一道进可攻,退可守。 徐青山伸出手,同时落在周明初,吴正峻二人的肩上,像是叮嘱,又像是鼓舞道: “北军破釜沉舟,南军成败也在此一举。我与二位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旁的话没有,只有一句保重,尤其是吴大人。” 吴正峻昂首一笑:“若能活,徐将军请我喝顿酒如何?” 徐青山:“我会在京城最好的酒楼,请吴大人喝最好的酒。” 吴正峻:“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徐青山看向周明初:“李君羡此刻肯定 在奔往京中的路上,两个孩子我带走!” 周明初哪敢反对,“一切听从将军安排。” “事不宜迟,就此别过!” 徐青山一抱拳,周、吴二人也跟着抱了抱拳,各自转身。 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面,如果是,这告别显然太仓促。 徐青山扭过头,看着二人的背影融入夜色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连告别都已是如此艰难,那么生离死别呢,难道不应该更痛? 二叔,你略等等。 那一箭是谁射出去的,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中秋后的四九城,刮了一场风,下了一场雨。 皇陵的温度骤然下降。 高朝缩在暖阁里,手里捧了个酒壶,懒懒道:“三一啊,这日子跟守活寡似的。” 睁眼吃,闭眼睡,夜里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嗯! 真别说,守活寡这三个字,形容的还很贴切。 钱三一恬不知耻地接话道:“要不,咱们找人偷个情,出个墙?” 美人一掀眼皮,“找谁?” 钱三一哑巴了。 找谁呢? “你觉得我怎么样?” 美人再掀了掀眼皮,半晌道:“算了吧,我宁愿守活寡!” 钱三一手指冲他一点,“英雄所见 略同。” 就在这时,小七冲进来。 “爷,长公主要回京。” “待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回去了?”高朝一脸疑惑。 小七摇摇头。 钱三一皱眉:“京中这趟混水,你娘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往前淌啊!” 废话,我娘什么人,还用得着你说! 钱三一眉头皱得更紧,“难不成,京中出事了?” 高朝噌的坐起来,“小七,快去打听打听。” 小七忙道:“爷,小九已经在向长公主身边的人打听了,只怕一会就有消息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小九冲进来,肃然低声道:“爷,昊王和肃王很快就要杀进京了?” “啪嗒!” 酒壶应声而碎。 高朝几乎是跳了起来,“顾长平赢了?他人呢?” 小九摇头:“没打听到,只打听到京畿卫所有统领,都已赶到宫中议事,兵部尚书王子澄正在调兵遣将,部署防卫。” 高朝怔怔道:“我娘一妇道人家,这会赶回去做什么,她能帮上什么忙,不添乱吗?” 这话,小九可不敢接。 “公子,长公主差奴婢来问问,要不要回京城?” 高朝一怔,目光直勾勾向钱三一看过去。 “咱们回去吗?” 第七百六十八章 李从厚的怨念 此刻皇宫,空气里飘着一股惶惶不安的气味。 “你们听说了没有,昊王要打到京城来了!” “怎么可能,徐将军不是刚刚打了胜仗吗?” “怎么不可能,瞧见没有,京畿十二卫的老大一个个都赶来了。” “真要打过来啊,那……那咱们怎么办?” “鬼知道啊!” “上头神仙打架,倒霉的都是小鬼,我还好,孤魂野鬼一个,你们可都有家有口……” “一个个的不去干活,聚在这里放什么屁呢?” 王中的声音在众宫人的背后响起,“想死,咱家便送你们一程如何?” “王公公开恩啊。” 那几人忙跪地求饶,“公公开恩!” “再乱嚼舌根子,杖毙,还不赶紧都散了。” “是,是,是!” 王中看着那几人的模样,一肚子愤恨,无处发泄,只得统统压在心底,回到御书房侍候。 刚到门口,只听得书房里一阵叮当脆响,王中吓得心惊肉跳,忙问边上的心腹:“苏太傅到了没有?” 心腹指了指门里,“已经在里头了。” 王中顿时一口气卡在了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甭提多难受。 苏太傅在,皇上还砸东西,可见这战局的的确确不太妙啊! …… 书房里。 李从厚指着王子澄的鼻子骂道:“李君羡到 了哪里?南军现在何处?徐青山现在何处?朕让你去查,查了半天你查出了什么?” 王子澄噗通跪地道:“皇上,京中到渭水,就算一刻不停,也要五六天,臣心里也急,可这……” 还顶嘴! 李从厚一脚踹过去,“我养你们这帮废物,要何用!” 一脚正中王子澄的心口,别说喊疼,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十二卫的统领头一回见皇帝发那么大的脾气,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 渭水的战况来得太突然。 别说皇上动怒,便是他们也都想不明白,这昊王、肃王是如何绕过南军,直奔京城而来? “皇上!” 苏太傅直言道:“老臣相信,徐将军一定会有对策,说不定此刻他已经在归京的路上。” “对策对策,真要有对策,还会让李君羡杀到京中来!” 李从厚咬牙厉声道:“朕什么都给他了,滔天的荣誉和滔天的富贵……” “皇上啊!” 苏太傅霍然打断皇帝的话,跪地高声道:“徐家一门数代,素来忠君爱国,从无变数,战场上瞬息万变,胜负难料,皇上此刻首要之事,是布置京畿防卫,应对北军。” 而不是在这里疑神疑鬼,说牢骚话啊! 李从厚看着苏太傅青冷微怒的面庞,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说的话,有些过 了。 他缓了缓语气,道:“京畿防卫布置,太傅有何良策?” 苏太傅立刻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四个城门,各放三卫驻守,禁军守皇城,一内一外两重保障。 皇上需立刻向天下诏告,反贼李君羡倒施逆行,欲夺江山,召天下所有兵卫入京护驾擒王。 京中的权贵功臣,家中都有侍卫亲兵,一并上交给王大人,拒不上交者,以谋逆论罪。 除此之外,边沙叶将军处,立刻八百里加急,让他分出一半的兵力支持京城。” 众人听到此处,不由的去打量苏太傅。这一手应对之策,几乎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李从厚揉揉眉心,“尚书大人,以为如何?” 王子澄忙道:“皇上,苏太傅布置的极为妥当,臣无异议。” “那就照太傅大人的话去做。” 李从厚高喊道:“秘书台?” 门外当值的秘书忙躬身进来,“皇上!” “皇上,这檄文老臣亲自来写!” 苏太傅喧兵夺主道:“来人,拿纸笔来!” 王中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快,快拿纸笔给老大人!” 李从厚看着苏太傅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心头一痛,甩袖走出这间令他窒息无比的御书房。 朱门外的天,阴沉沉。 比这天更阴沉的,是李从厚此刻心头的滋味 。 堂堂一国之君,天选之子,竟然落到要被人攻城杀头的地步,他做错了什么? 这皇位是先帝传给他的,削藩也是先帝早就定下计策。 欺人太甚啊! 欺人太甚啊! 李从厚在心里咬牙切齿道。 “皇上!” 远处,苏婉儿提裙向他奔来。 李从厚此刻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想听任何后宫之事,朝王中道:“让她回去!” 王中赶紧去拦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苏娘娘高喊道:“皇上,臣妾有关于顾长平的要紧事回禀。” 李从厚一听顾长平三字,神色一变:“让她过来!” “是!” 王中看看皇帝,再看看苏娘娘,到底还是添了一句:“皇上情绪不好,娘娘说话缓着些。” 苏婉儿看都不看王中一眼,径直向皇帝走过去,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中听不清苏娘娘说了些什么,却只见皇帝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王中!” “老奴在!” “你亲自去趟靖府,把探花郎请到宫中。” 王中心里有几百个,几千个“为什么”要问,但对着皇帝那张青紫交加的脸,他哪敢多问一个字呢! 王中肥胖的身子消失在视线中,李从厚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将那一腔滔天的怒火都藏了进去。 许久。 他睁眼问道:“苏妃,这消息你是从何知道的?” 苏婉儿跪下,长长的眼睫一抖一抖,显然是害怕。 “朕恕你无罪,只管说来!” “那日谢太医来帮臣妾请脉,臣妾想着从前冷宫中的事情,心中不忿,于是质问谢太医。” 苏婉儿的眼泪跟掉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谢太医在我的逼问下,才道出了当初他向皇后屈膝,是想求皇后帮忙替他女儿女婿说上一两句话。 而出这个主意的人是探花郎,他又说探花郎之所以献计,是受了顾长平所托,还说顾贼是念着从前苏家养他一场的情份。 臣妾没有多想,哥嫂受顾贼牵连入狱,皇后娘娘替臣妾娘家人说话,臣妾感激不尽。 直到今日听说李君羡领兵入京的事,臣妾惊得心口怦怦直跳,于是就想,有什么法子可替皇帝退兵,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探花郎的身上。” 苏婉儿抬起泪眼,情真意切道: “臣妾想不通探花郎为什么要帮顾长平,虽说是师生,但以命相帮,这情份有些过。 大敌当前,多留一个心眼总是没错,毕竟探花郎还牵扯着前线的徐将军,臣妾这才壮着胆子来向皇上回禀。” 初秋的天,李从厚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心头一片冰凉。 第七百六十九章 谁走漏了风声 靖府,正堂大开。 王中看着地上的靖宝,尖声道:“皇上口谕,请六姑娘入宫一趟。” 靖宝还未怎样,边上阿砚,阿蛮兄妹二人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尤其是阿砚,简直是惨白。 靖宝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躬身道:“王公公,皇上这会让我入宫,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六姑娘,老奴只是个端茶递水的下人,哪能知道那么多,别耽误了,赶紧的吧!” 若是平常王中说这话,多半是向主家讨要好处的意思,但这一回,他是真不知道啊! 靖宝看向他,心头的惊颤尽数化作嘴角一抹温和的笑:“公公,容我去换身衣裳!” “这……” “天子跟前,不可失了礼数。” 王中想着皇帝那张青紫的脸,心里思忖了几个来回,道:“速去速回吧!” “劳公公等!” 靖宝屈膝道了个万福,扭头看了阿砚一眼。 阿砚朝妹子咳嗽一声,示意她在这里陪着王公公,顺便再套套话,自己则快步跟了过去。 主仆二人走出院子,靖宝便压着声音,语速偏快道:“这会把我叫过去,是祸不是福!” “爷?”阿砚声音都吪了。 “你听好了,不要去找任何人,尤其是高朝 和钱三一, 陆家、吴家也都不要找,皇宫里的事情,所有人的手都够不着。” 靖宝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 “你让阿蛮把银子收收好,若我有事,钱,宅子,房契,地契交给我娘。 楼外楼明日起关门打烊,从掌柜到伙计发足安家费,让他们另谋出路。谢柏多半不肯走,你将他调到临安府的楼外楼。 我爹还在锦衣卫里,回头你找盛二,将他带回临安府,他若不肯,打晕了带走,那个女人不必管。” 阿砚越听越惊心,这跟交待后事有什么区别! 没错。 靖宝就是在交待后事。 皇宫内院,四面高墙,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不如早做打算。 “吴正刚这人,我信不过,交待陆怀奇多留个心眼;二姐夫不用管,他必不会负了二姐。娘,三姐、一宁这三人,你和阿蛮得替我照顾好。” 靖宝顿了顿,“若我真有事,你们就跟着她们吧。元吉,狗二蛋用得着,留他们下来;高叔年岁大了,替我养老送终。” 阿砚脚下一个踉跄,索性往前快走几步,直直跪下去,凄声道:“爷,还没走到这一步啊!” “傻子,这叫未雨绸缪!” 靖宝低头看着他,轻 轻叹了口气,“你妹子心直口快,眼里容不下沙子,嫁到别人家是要吃苦头的,替她招个上门女婿吧。至于你……” 她轻轻笑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人与人的缘份都是有定数的,你我能不能再见,只看我的命大不大吧!” …… 马车驶到宫门口。 靖宝下车,整整衣裳后,默默的跟在王中身后,跨进宫门槛。 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合上。 靖宝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声“吱呀”后,眼皮一直在狂跳。 到底是害怕的! 一路往里,不住的有宫人和禁军,与他们擦肩而过。 靖宝虽低着头,余光却在四处打量。 宫里的禁军多了好些,几乎到了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地步; 宫人的脸上蒙着一层凝重; 难道,是出事了? 此刻有事,无非是北边的战事; 战事,无非是谁输谁赢? 难道说,徐青山输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又听王中道:“六姑娘且在这里站站,老奴去回禀皇上。” “辛苦公公!” 靖宝站在屋檐下,目送王中的身影进到殿内后,又巴巴的等了许久,才见他又笑眯眯的走出来。 “皇上这会忙着,让老奴先领姑娘去安置。” “安置? ”靖宝大惊失色。 “皇上说,战事紧张,秘书台忙不过来,请姑娘过来帮几天忙。” 靖宝不由的一阵恍惚。 难道真的不是前几日苏家送信来的那件事儿? 但,也不对啊! 秘书台忙不过来,翰林院有的是能人,怎会请她一个女子过来帮忙? 大秦朝可从无这样的先例! “六姑娘,请吧!” 太监脸上的笑,真假难辨,靖宝虽心里急得有些要疯,但脸上半点不露,“公公先请!” 王中此刻才明白,这丫头为何能高中探花,仅这一份从容淡定,就许多人不及。 安置的院子离御书房不远,小半刻便走到了。 那院子久不住人,有些破败的迹象,四个婢女正在卖力清扫。 王中:“姑娘先进去瞧瞧,缺什么,少什么,只管与我说!” “谢公公!” 靖宝走进屋中,婢女们见她来,纷纷行礼。 靖宝摆摆手,示意她们各自去忙,自己则在房中转了一圈。 屋子虽破,但东西倒是齐全的。 她转到窗户边,抬头看,只见十来个禁军走进院内,为首的男子走到王中身边,低声与他交谈着。 靖宝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既然是来帮忙的,为何有禁卫军看守? 还十来个? …… “靖七,靖七,高爷爷,钱爷爷回来了!” “想不想我们,人呢,给老子死出来!” “王八蛋,我们两个来了,你都不出来迎接一下?” 靖府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 高朝:“什么情况?” 钱三一:“不知道啊!” 高朝:“回临安府了?” 钱三一:“不可能吧!” 话音刚落,沉重的木门打开一条缝,探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不是阿蛮又能是谁! “两位公子请回吧,我家爷……” 阿蛮哪还忍得住,“哇”的一声哭喊道:“我家爷被请到宫里去了,她……” 她正要再说下去,门突然被拉开。 阿砚走出来,三步两步走下台阶,压着声道:“王公公亲自来请的,笑眯眯地没说什么事。 但这之前,苏府大爷大奶奶来向爷报讯,说皇上在找对先生来说要紧的人,七爷临走前说这一趟是祸不是福。” 轰隆隆! 高朝和钱三一耳畔同时嗡嗡作响,目光一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我们也是顾长平要紧的人,为什么没有人请我们进宫? 难道说,靖七喜欢顾长平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谁他娘的走漏了风声? 第七百七十章 朕还有活路吗 “进门再说。” 高朝第一个反应过来,三步两步跨上台阶,钱三一忙跟过去。 靖府的门再次关得严严实实。 阿蛮看到这二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两位公子,我刚刚给七爷算了一卦,卦相上说,是大吉。” 高朝顿时头痛欲裂,“你这卦,我得正着看,还是得反着看?” 怎么还没摸透她的规律? 阿蛮一跺脚,“当然是反着看啊。” 钱三一在心里默默冲她竖起大拇指。 嗯,了不起的算命人才。 阿砚把妹子往后一拉,“两位爷,怎么办?” 高朝自嘲一笑,“这回是皇帝把人请进去,谁的手能够得着?” 钱三一原本还想去找找盛二,顺便看看她现在如何了,一听这话,只得歇了这个心思。 “实在不行,通知青山吧。”他提议。 高朝不太同意,“战事这么紧张,你这是在骚扰出征将军的心,再说了,你知道他这会在哪吗?” “先生也派人去通知,这样两边都骚扰,两边都公平。至于他在哪儿……” 钱三一冷笑一声:“昊王都打进京了,凭他那颗忠君爱国的心,还不赶紧的往京城跑。” “昊王打进京了?”阿砚惊得心砰砰直跳。 高朝一 点头,“否则我们匆匆忙忙赶回来做什么?” “不要废话了!” 钱三一打断道:“赶紧派人送信吧,这是大事。” 高朝:“派谁?” 钱三一哑了。 往战场上送信,可不是闹着玩的,稍不留心,小命玩完。 “我去!” 阿砚:“两封信都由我来送,两位爷,赶紧写信吧!” 高朝:“我给先生写。” 钱三一:“那我来给青山写。” 阿蛮:“我能做什么?” 高朝、钱三一看着她,同时嘴里喊出两个字:“磨墨。” 阿蛮像风一样的跑开了,头发散开都没察觉。 倒是个忠心的丫头啊! 高朝在心里叹了声,忽然脸色一变,“三一,咱们这会帮不上什么忙,但有一件事情,必须做。” “什么?” “找出那个坏事的人,然后……” 高朝眼露狠戾,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弄!死!他!” …… 靖宝在房中呆坐了半晌,王中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内侍。 内侍的手上捧着一套男装。 “六姑娘,秘书台当值还是换了男装更妥。” 王中笑眯眯道:“来人,替姑娘更衣。” “是!” “我不习惯外人近身,自己来!” 靖宝接过衣裳,转 身走进里间,掩上门。 门外,王中开始呵斥那四个婢女没有眼色,不晓得殷勤。 这话显然是说给靖宝听的。 到了这处地方,什么不习惯,日子久了统统变成习惯。 靖宝只当没听见,慢悠悠的换好了衣裳。 这衣裳应该是临时拿来的,一点都不合身,可见自己被召入宫也是临时起意。 那又是因为什么事,让皇帝临时起了这个意呢? …… 再次站到御书房门口时,王中便不再管她,进到里间服侍。 靖宝垂首而立,仿佛又回到了在秘书台的时候。 里间有人说话,清楚的传到她的耳朵里,靖宝听了几句,手和脚渐渐冰冷。 正惶惶不安时,门由里面拉开,苏太傅一脚踏出来的同时,微微一怔。 他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正要将脚缩回来时,皇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先生,朝局战事都到了关键的时候,探花郎聪明伶俐,朕用她几日。” 这话,让人无法反驳。 苏太傅深目看着靖宝,沉声道:“好好当差,别辜负了皇上的厚爱。” “是!” 靖宝目送苏太傅走远,一扭头,却见皇帝站在门槛里,目光正沉沉地看着她。 靖宝脚下一抖,忙垂首行礼道 :“皇上!” 李从厚嘴角勾了勾。 这张脸细看之下,不仅温润秀美,还有几分扎眼,垂着的长睫一抖一抖,更是吊足了男人的胃口。 好一个雌雄难辨的探花郎。 “朕坐久了,想出去走走,探花郎跟着。” 靖宝白了面孔,又不敢反驳,只得落后一步,跟在皇帝的身后。 王中见二人走得远了,方才不紧不慢的跟过去。 别说探花郎糊涂,便是他也跟丈二的和尚一样,摸不清主子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探花郎刚刚在朕的书房外头,站了有一会,北边的战事心中有数了吧?” 这几句话的语气听着颇为平淡,靖宝却心中惶恐,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嗯”了一声。 “你未婚夫吃了败仗,怎么就换来你的一声‘嗯’?” 靖宝暗暗抽了口气,道:“回皇上,臣心里着急,只是不敢露出来。” “为什么不敢?”李从厚笑道。 “因为皇上心里一定比臣更急,臣不敢在皇上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靖宝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吃败仗的,是青山,臣是帮他说话好,还是不帮他说话好?索性就不说了吧!” “真是一张巧嘴啊!” 李从厚扭头看了看 她,“探花郎这么会说话,难怪招人喜欢。” 这话,又让靖宝暗暗抽了口冷气。 “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李从厚微微一笑,笑意冰冷刺骨。 身为天子,他听过太多的肺腑之言,大臣的,将军的,后宫的,藩王的,内侍的…… 每个人都对他说着肺腑之言,又有几个人的肺腑之言,是真的肺腑之言。 那肺腑之言里,藏了多少揣测,多少试探,多少算计,多少阴谋阳谋。 有真心吗? 有多少真心呢? 李从厚不由悲从中来。 “探花郎,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如何?” “皇上,臣不敢妄言。” “朕登大位五年,始终铭记先帝教诲,没有一日不兢兢业业,生怕这大好的江山在朕的手中败落。 朕不是昏君,日日只知吃喝玩乐;也不是色君,坐拥后宫佳丽三千。” 李从厚自嘲一笑:“朕的后宫只有区区十几人,朕这天子还有哪一点做得不够好?” 靖宝无言以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朕为什么要削藩?” 李从厚忽然扭头,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朕如果不削弱他们,他们就会滋生出无数的野心,一旦这野心变成了权力,朕还有活路吗?” 第七百七十一章 聪明被聪明误 靖宝此刻才突然明白,眼前的所谓天子,不过是个孤独的,无助的男人。 他从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将他摆在了一个两难境地。 而让他走向这个命运的人,或许是先帝,又或许是太祖,再或许,从他出生时,便已注定。 “朕没有活路,那么……徐将军也不会有。” 李从厚话峰一转的同时,靖宝的脸色骤然变白。 “他的命运与朕的命运既相似,又息息相关。” 李从厚看着面前这张惨白如纸的脸,冷冷一笑。 “朕对上的,是朕的叔叔;他对上的,是他的先生。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生,昊王死;将军生,先生死。探花郎若无事,就为徐将军多求求菩萨吧,毕竟,你是他的女人。” 这话,在靖宝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天子的每一句话,绝对不会是随口一说,都有深意的。 他为什么说这一番话? 他在暗示什么? 忽的,一只手落在她肩上,靖宝惊得几乎跳起来。 李从厚剑眉往下一压,口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探花郎明白了吗?” 靖宝强忍着怦怦直跳的心,“回皇上,臣明白!” “是吗?” 李从厚收了手,转过身, 抬头看着那一碧如洗的天空,轻声道:“我看探花郎还糊涂的很!” 靖宝的心,倏的停止了跳动。 …… “娘娘!” 婢女飞快的走上前,“打听到了,探花郎进宫了,被安置在清河苑,皇上命她穿上男装,在御前作秘书用。”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清河苑那边盯紧一些。” “是!” 沈姑姑见人走远,才低声道:“皇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 “是顾忌着徐将军。” 苏婉儿一语道破,“前方战事不明,谁输谁赢都未可知。” 沈姑姑皱眉:“那又何必把人放到秘书台,圈着不更好吗?” “姑姑这就不懂了,在御前当差,谁打了胜仗,谁打了败仗,探花郎都会第一时间知晓,不管她心里有谁,都是日日夜夜的煎熬。” 说到这里,苏婉儿忽然轻轻地笑了。 “煎熬到一定份上,不怕她露不出马脚来,皇上这一招,狠啊!” 沈姑姑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被这话激出一身的冷汗。 不问,不审,把人客客气气放在身边用着,如果徐青山打了胜仗,事情就此轻轻揭过。 如果顾长平打了胜仗…… 沈姑姑忽然不敢往下深想,掀起眼皮去 看娘娘。 苏婉儿知道她把事情想明白了,抿抿嘴道: “探花郎这一回,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本宫倒要看看,这几日她怎么熬!” …… 御书房外的暖阁里。 靖宝拿起手边的茶盅,抿了口茶水,缓解一下干燥的嘴唇。 心里很乱,各种忐忑,各种不安。 她试图静下心来,将记载朝中大事的诋报仔细看一遍,然而那些字一个个都识得,却一个个跳出她的眼睛。 根本看不进去。 渭水战事,怎么就发展到南军大败,昊王攻城的地步? 十万徐家军不该这么弱,她去边沙仔细观察过,都是不怕死的铁血汉子。 发生了什么? 而自己这一头,更是让她摸不着头脑。 皇帝到底是因为什么,要把她弄进宫? 究竟和顾长平有关,还是和徐青山有关? 还有,那些意味深长的话,有几个意思? 皇帝接下来会对她做些什么? 此时此刻,靖宝才明白,什么叫做心乱如麻,什么叫做坐立不安,什么叫做无计可施! 靖宝死死的咬着牙,牙根都咬疼了,心里依旧是一团乱麻。 阿宝,你他娘的得稳住啊! 我,我他娘的稳不住啊! 稳不住,那上吊 得了,死人稳得一批! 操! 靖宝发了狠,死命的掐了自己一把。 一把不够。 再掐。 尖锐的痛意袭来,压住了身体里的燥热。 凭什么我上吊,就不! 我来这里,不管因为谁,都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是徐青山的软肋,也是顾长平的软肋。 这根软肋在战局没有明朗之前,皇帝绝不会动手,也不敢动手。 这个念头倏的在靖宝脑子里滑过,她浑身突然起了一层战栗。 对啊,我这会死不了! 所以—— 我在焦虑什么呢? 我在害怕什么呢? 皇帝说我糊涂,我为什么就不能聪明给他看呢? 我是探花郎啊,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的吗?当时那么艰难的情况下,我不也把顾长平谋算活了吗? 先生和青山在战场上腥风血雨,步步惊心,我凭什么就安安稳稳躺在家里,等着给他们中的某个人收尸? 我难道就不能为他们的生,再最后谋算一次? 我三岁读书,七岁入学堂,十五岁入国子监,十九岁中探花,进翰林院…… 漫长的一生,我才走过了二十二载,凭什么被困在这里,凭什么生死要捏在别人手上?凭什么就不能花好月圆?! 靖宝把 茶盅重重往小几上一放,嘴角露出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七爷我不求菩萨! 谁都不求! 只求自己! 我也得为自己谋算一次! 心一定,周遭的一切淡去,只剩下诋报上的字,哪里还会留意到窗户外一双阴沉的眼睛。 李从厚神色几变。 为什么她脸上的焦躁渐渐褪了? 为什么她还有心思看诋报? 她不怕,不惧,不畏吗? 李从厚甩袖离开,坐回到御案前,冷冷道:“探花郎?” “臣在!” “过来!” 靖宝放下诋报,理了理衣裳,又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方才进到御书房里。 “皇上,有何吩咐?” “朕的眼睛有些花,你为朕读一读前几封的战报。” “是!” 靖宝看着龙案上的一叠战报,皱眉问道:“皇上,这么多,您想先听哪一封?” 李从厚露出嘲讽的冷笑:“就听那封凌巍战死那封吧。” 靖宝挑拣出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诵读。 每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战报,背后都写满了惨烈和生死,哪怕是皇帝,看完后,心头都会咚咚直跳。 探花郎倒好,平声平调的读完后,笑眯眯地抬头去看皇帝。 “皇上,下一封您想听什么?” 第七百七十二章 我是要保他的 黄昏时分,一辆马车停在苏府门口,赶车的人递上一封拜帖。 小半刻钟后。 苏秉文看着高朝,“你怎么来了?” 其实,苏秉文对高朝不止一点点熟悉。 这小子打小就喜欢跟着顾长平往苏府跑。 顾长平叫他“秉文”,他也没大没小跟着叫,被顾长平敲打过几次后,才改口叫一声“苏大哥”。 后来因为婉儿的原因,才渐渐不往苏府来。 “苏大哥,靖七刚刚被请到宫里了。” 苏秉文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良久,他才回神道:“可是因为那桩事?” “十有八。九是。” 高朝:“苏大哥可否和我详细说一下,宫里来的什么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这事太大,苏秉文连个犹豫都没有,便将沈姑姑来苏府问话的事情,一一道出。 高朝听完,又是一肚子狐疑。 既然苏大哥守口如瓶,那么宫里又是怎么找到靖七这小子的? 特么怪事啊! 见高朝眉头紧皱,苏秉文咬了咬牙,“你在这等着,我去探探我父亲的口风。” 高朝噌的站起来,冲苏秉文郑重的行一礼:“苏大哥,谢字就不说了,都在心里。” 苏秉文一怔。 这小子何时变得这么有礼貌? 他一走,花厅里静下来,高朝满腹心事,连茶都没心 思喝一口。 这时,就见管家领着一人进来。 管家显然也没料到,人已不在花厅,“高公子,我家大爷呢?” “去你家老爷书房了。” 高朝目光一瞄,“哟,谢太医啊,你怎么来了?” 谢太医心里火急火燎,敷衍道:“过来看看女儿女婿。” 高朝与他不太熟,也懒得应付,忙起身道:“苏大哥快回来了,我去路上迎一迎。” 管事:“高公子,我让人领你去。” “不用,不用,你们苏家我熟的很。” 被高朝料到了,苏秉文已经在往回走,见四下无人,他低声道:“滴水不漏,一点都探不出来。” 高朝一肚子失望,但也知道苏太傅那人,就是那死德性,“苏大哥,状元郎还等在外头,那我先走。” “我送你!” “不用了,你岳父来了,赶紧去吧,告辞!” “等下,我让下人给你照个亮。” “谢了!” 天已全黑,高朝跟着下人一路往外走。 走了片刻,他忽然停下来,“你在这里等我,我与你家大爷还有几句话要说。” 苏太傅那头走不通,不还有一个苏婉儿吗,让他往宫里递个信,暗中照料一下也是好的。 虽然那女人他很看不上,但为着靖七…… 得! 再去求一求苏大哥吧! 高朝急 急向花厅奔去,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间谢太医口气急促道: “秉文,前儿个娘娘把我叫去请诊,有句话我可能说错了……” …… “所以,你觉得是苏婉儿告的密?” “不是觉得,是肯定,这女人就是嫉妒靖七和顾长平是一对儿,她对顾长平还贼心不死呢,贱人!” “你呢,死了没有?” “我……” 高朝一噎,一把揪住钱三一的衣襟,骂道:“你他娘的能不能有点正经,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套老子话,靖七在里面很危险!” 钱三一面不改色道:“只有一个办法,找你的阿翁,以死相逼给靖七递信,让她小心苏婉儿,别的,咱们无能为力。” “小七,立刻去王中家!” “是!” 高朝等马车调了头,冲钱三一冷冷一笑:“钱三一,靖七要有个三长两短,那贱人高爷爷必须要弄死她。” 钱三一:“双手双脚扶持你,说,怎么弄?” 高朝白眼翻过去:“没想好!” …… 此刻的王府,一顶小轿由后门抬进。 轿子径直往里走,一直走到书房的院子里,才停下来。 帘子里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王中忙上前一步,将人扶下来。 进屋坐定,王中亲自奉茶,然后跪地向那人严严实实磕了三个 头。 “起来吧,都老胳膊老腿的了。” “再老胳膊老腿的,也不能失了礼数。” 王中起身,在那人身边站定, “殿下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吩咐老奴去办?” 能称呼殿下的,大秦朝只有一个长公主。 长公主面上有几分伤感,“没料到,竟走到了这一步。” 王中半晌无言,只得苦笑道:“老奴也未曾料到。” “他还是太过急躁啊!” 长公主略作回忆,“先帝从前犹豫,也是因他这一毛病,心有大志,却无能力,总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也不怪李君羡逼过来。” 这话,王中借他一百个胆,都不敢接,只是连连苦笑。 “若先帝能听本宫的话,不留那顾氏孽障,事情也走不到这一步。如今说来,什么都迟了,都是命数。” 长公主叹了口气,起身缓缓走到王中身边,直视他的眼睛,“无论如何,他,我是要保的。” 王中瞬间红了眼眶,“殿下……” “我来便是让你心中有个数。” 长公主嘴角微微一沉,“尽人事,听天命,先帝在天之灵会保佑的。” 王中:“殿下说的是。” “老爷!” 管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高公子在外头,说要见老爷。” 王中赶紧去看长公主,却见她脸倏的一沉道:“ 你可知,他为什么来?” 王中不敢隐瞒,“老奴猜测,大概是为探花郎而来。” “探花郎怎么了?” “皇上召她进宫,帮着秘书台处理些琐事,但老奴觉得……” 王中凑近半步:“可能还牵扯些别的事。” “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长公主思忖半晌,“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见他,也不要出手帮他。” 王中恭敬道:“是!”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事,长公主冷笑一声,“这个探花郎的胆子,似乎大的很!” …… 靖宝的胆子的确是大。 吃完饭,借口吃撑了,要去外头消消食。 管事太监见王中这个老太监都对探花郎恭恭敬敬的,不敢多拦,朝两个小太监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寸步不离的跟着。 刚走了一箭之地,却见前面有人迎面而来。 苏婉儿也不曾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探花郎,微微一愣后,伸手拦住,“探花郎这是要往哪里去?” 靖宝一边行礼,一边恭敬:“回娘娘,臣随便走走,消消食。” 臣? 苏婉儿见她这副不男不女的打扮,心中的不屑尽数化作冷笑。 “还是安分守己些好,宫里不比别的地儿,是有规矩的。” 靖宝莞尔一笑。 “请娘娘教导,这宫里都有哪些规矩?” 第七百七十三章 心不虚字不虚 苏婉儿一噎,目光沉沉地看着探花郎。 她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人,直到这一刻-- 是长得好看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子身份露出来,总觉得这人不仅长得好看,连气质都那么与众不同。 “这宫里顶重要的一个规矩,便是守本分,内侍有内侍的本分,宫女有宫女的本发,后嫔有后嫔的本分。” 苏婉儿似笑非笑道:“探花郎穿一身男袍,可到底还是个女子,咱们做女子的,顶要紧的是名声,尤其你一个待字未嫁的姑娘。” “娘娘说的是,臣这就回去面壁思过。” 靖宝乍然听到这样的话,不以为然的笑笑,低头行礼时,身子躬到一半,瞳孔骤然扩大。 不对! 苏娘娘说到待字未嫁姑娘的“名声”; 前头谢柏来报讯,说宫里在找对顾长平紧要的人; 那么—— 靖宝眼中猛的迸出一簇亮光。 皇帝此次召她入宫,正是因为顾长平! 他怀疑她和顾长平之间的关系,不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所以苏娘娘才能说出“名声”二字。 但仅仅是怀疑,若有真凭实据,就不会把她放在秘书台。 放在秘书台,有两重目的:一重是顾及着将军;另一重…… 秘书台 能第一时间知晓战报,无论徐青山输,还是顾长平输,生死的关键一刻,自己肯定会露出些情绪。 一旦皇帝捕捉到她的情绪,就能分辨出自己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探花郎,探花郎!” 一小内传的声音,将靖宝的思绪拉回来,“何事?” “皇上召探花郎入御书房侍候。” “是!” 靖宝冲苏婉儿道,“娘娘,臣先走一步。” 苏婉儿看着探花郎的背影,咬咬牙,讥笑:“臣,臣,臣,还真当自己是个爷呢!” …… 靖宝匆匆赶到的时候,兵部尚书王子澄已经在御书房里候着,见她来,王子澄咳嗽一声道: “皇上,徐将军的战报到了。” “读!” “八月十五,顾长平背城而战,牵住南军视线; 肃王李君成趁乱由北城门而出,直奔京城,此役北军损伤严重。 与此同时,困守在真定府的昊王在北地筹集两万兵力,南下京城,试图破釜沉舟。 臣思虑再三,决定由吴正峻领十五万兵,围住东昌城,拖住顾长平; 周将军领七万兵,等在半路;臣领徐家军,昼夜不停赶回京城,护天子安。” “此计好!”李从厚大呵一声。 “皇上,北军既然是破 釜沉舟,那便是垂死挣扎。” 王子澄神色激动道:“只要皇城不破,等徐将军赶到时,便可形成内外夹击之势,将反贼一举剿灭。” 惊喜来得太过意外,李从厚兴奋之余,斜眼望着靖宝:“探花郎,朕应该给徐将军回些什么话好呢?” 靖宝心底摇摇欲坠,却还是用最快的时间挤出一个微笑。 “皇上说任何话,哪怕只字片语,都是对徐将军,对南军最好的鼓励。” “那就劳探花郎帮朕草拟一封吧!” “是!” 退到外间,铺纸,磨墨,提笔。 笔尖停在纸上半寸,却迟迟没能落下。 吴正峻十五万人围困东昌城,东昌城里有多少兵力? 不会多! 因为他们孤注一掷的是攻下四九城。 东昌城就等于是一座孤城,能坚持多久? 再加上一个等在半路的周明初…… 这个局,顾长平要如何破? 既然是吴正峻攻城,那么徐家军会随着徐青山南下,肃、昊二王的大军能不能敌过徐家军? 就像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靖宝的背上,四经八脉都是痛意。 她望着像针一样的笔尖,一个大胆的念头慢慢从心底涌上来。 …… “皇上,臣草拟好了,请皇上 过目。” 李从厚从内侍手中接过纸,扫过几眼后,抬起头,以略为怪异的神情看着靖宝。 “探花郎,有心事么?” 靖宝脸色苍白,“回皇上,臣没有。” 李从厚目光朝王子澄看过去,“让人重新誊抄一份,立刻给徐将军送过去。” 王子澄一怔,探花郎的字怎么还要重新誊抄。 接过一看,脸色变了几变,忙道:“臣,遵旨!” “你们也都退下罢!” “是!” 偌大的御书房,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李从厚忽然起身,走到靖宝身边。 靖宝吓得忙退后半步,垂首问道:“皇上?” “探花郎为什么低头?” “天子容颜,威仪四方,臣不敢直视。” “难道……” 李从厚剑眉一压,“不是因为心虚?” 皇帝的声音,从靖宝的头顶压下,她忙道:“皇上,臣,臣心虚什么?” “字如其人,字由本心。” 李从厚声音发沉,“心不虚,字不虚,探花郎啊,朕是见过你的字的!” 靖宝忙跪地道:“皇上,臣乍闻战事,的确有些心不定,望皇上恕罪。” 李从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徐青山布置周全,探花郎为何心不定?” “臣……” “ 你是在为徐青山心不定,还是在为顾长平的垂死挣扎心不定?” 靖宝猛的抬起头,双目中的战栗,清楚地映入李从厚的眼中。 他嫌恶的冷笑,道:“那么顾长平呢,是不是也因为探花郎的这份雌雄莫辨的楚楚可怜,心不定了?” “皇上!” 靖宝惊呼一声:“臣与顾长平只是师生关系,没有……” “没有什么?” 李从厚凌然呵斥道:“没有为他去求谢太医?还是没有为他铤而走险?” 靖宝的面色又白了一度,浑身哆嗦个不停。 李从厚看她这副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怒到极致,他弯下腰,一把揪住靖宝的前襟: “说,你和顾长平到底是什么关系?” 靖宝似乎被天子的震怒吓坏了,吪着声音道:“皇上,臣与顾长平真的只是师生关系,请皇上明察!” “你这副关心则乱的样子,朕还需要明察吗?” 李从厚手一松,连连冷笑。 “看来,探花郎虽然坐过牢,却是从未尝过牢狱中审犯人的滋味,朕虽是个仁君,但有些事情,也不吝啬用些手段。亦或者,对探花郎的长姐用些手段。” “皇上!” 靖宝惊呼一声,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与害怕。 第七百七十四章 我们两情相悦 靖宝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与害怕。 “不要用刑,臣……臣说。” “说!” “臣与顾长平……两情相悦。” 果然是两情相悦! 李从厚缓缓蹲下,冷冷地看着靖宝的发顶,道:“那么徐青山对你来说,算什么?” “若不是皇上赐婚,他对臣来说,是同窗,是兄弟,是一生的挚友,臣深深感激他。” 靖宝眉目低垂,眼眶慢慢泛红,“如果没有他,臣这会还在锦衣卫的牢狱里苦苦煎熬,是他让臣脱离苦海。” 脱离苦海! 脱离苦海? 四个字,如一道闪电般,清楚地划过李从厚的脑海。 他勃然变色,是想到了一个人——纪刚。 纪刚曾经说过,探花郎在南边的囤粮,或许不是为了什么家人,而是为了顾长平。 从前他不信。 没有谁会蠢到为一个教书先生铤而走险,如今看来,或许还真有这样的蠢人! 那么徐青山呢? 徐青山知道不知道,他的未婚妻心里装着的,是另一个人? 如果他不知情,朕要为他掬把同情泪; 如果他知情…… 那么他知道多少? 又对朕隐瞒了多少? 李从厚眼里的血色慢慢涌上来,明明只是初秋,心里却仿佛有个地方漏了风,冰寒彻骨。 他突然想到了几个月前,顾长平出现在边沙; 想到了定国公被边沙诸部突袭,顾长平将他 救下; 想到了在莫州府的城门前,射向徐评的那一箭; 他还想到了…… 那封密信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的三个字:徐欲降! 他相信国公爷的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鉴,儿子却未必。 那么孙子呢? 他千辛万苦磨出来的那把刀,那把出鞘锋利的刀,是砍向敌人的,还是和敌人一起,砍向他的? 李从厚抬起手,一掌重重的煽在靖宝的脸上,怒吼道:“一个个狼子野心,一个个乱臣贼子!” 这一掌太重,靖宝半边脸登时红肿一片,嘴角甚至慢慢涌出了一丝血渍。 不敢擦。 只敢诚惶诚恐的垂下双睫。 可垂下的眼睛里,哪有什么恐惧和害怕。 有的,只有冷笑。 如果疑心是一种病,天底下得这个病最重的人,是皇帝; 如果碰巧这个皇帝的皇位坐得摇摇欲坠,那这个病简直是无药可治。 对于徐家而言,忠君爱国的前提,是君王的信任。 一旦没有了君王信任,他们最后的结果,和顾家不会有任何区别。 青山,对不起。 我想让你们两个都活下来,所以我必须破坏徐家和皇帝之间的这份信任。 他若为明君,定国公、徐二叔的尸骨未寒,必不会疑你; 为明君死,你死有荣焉; 他若疑你,那也算不得什么明君。 为昏君死,你死得不值! …… 东 昌城的夜色,比之四九城,来得要稍稍迟一些。 顾长平枕臂躺在城墙上,看着天上一轮孤月,一动不动。 城墙上的数个侍卫怔怔地看着这位主,心里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吴正峻围而不攻,目的就是困死他们。 城中粮食有限,再这样下去,饭都要吃不饱,还打什么仗? 偏偏这位主一入夜,就跑城墙上来数星星,难不成他还有夜观天象的本事? 顾长平没这本事。 他在等! “先生,他们回来了!” 顾长平猛的坐起,“走!” 说是走,人却没有动,而是抬头看了天际一眼。 刚刚数到多少颗了,三百六十五颗? 三百六十五颗都是阿宝! 顾长平自嘲一笑,大步走下城墙。 书房里。 段九良和顾怿两个,正就着一桌菜狼吞虎咽,三天三夜没吃饭了,一头牛都啃得下去。 最后一口饭咽下,二人嘴一擦,开始说正事。 段九良:“爷,南军藏粮的地方,路线都摸清楚了,两千人看守,给我一千人,我必能拿下。” 顾怿接着道:“吴正峻左右两翼放的人多,中军弱,四枚大炮放在中军,还有,这人打仗喜欢以骑兵突袭侧翼,正合奇胜的策略,噢!” 顾怿一拍额头。 “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爷,南军说要活捉你!” 段九良怒目道:“别一个个的做梦了 ,也得看我段九良答应不答应。” 顾长平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睛,许久,方喊道:“九良。” 段九良:“爷!” 顾长平:“你带两千人烧粮仓,记住,这两千人的脸,需和你的面具,画得一横一样。” 段九良不解:“爷,这是为什么?” 顾长平:“吓吓他们。” 段九良:“……” 爷这话说的,太不专业了,南军这么不经吓吗? 顾长平:“小怿!” 顾怿:“在!” 顾长平:“我和你兵分两路,你攻左翼,我攻中军。” 顾怿脸色变了,“不行,中军有大炮,太危险!” “听我说!” 顾长平按住他的肩,“既然南军想活捉我,那四枚大炮就成了摆设。” 顾怿一怔。 顾长平松开了他,“来人,去问问祁老的东西做出来没有?” 门外侍卫:“是!” 顾怿不解,“爷,你让祁老做了什么?” “大炮吗?”段九良挠挠头皮,“他有那个本事?” 话音刚落,门被一脚踹开。 祁老头站在门口,整个人像头喷火的兽,直对着顾长平喷火—— “顾瘸狗,你他娘的再用计坑你家祁爷爷,爷爷我就把这东西塞你狗嘴里,让你立马活狗变死狗!” 说罢,噔噔噔走过来,把手里的两个酒罐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然后冲着顾长平“呸”了一声,又噔噔噔走出去 。 一边走,还一边骂。 “催催催,催你个奶奶腿,你以为做毒药就像你撸一发吗,眼睛一睁一闭就完了。” 段九良、顾怿看向酒罐子的眼神都直了。 所以! 这里面是毒药? “一罐毒药,一罐麻沸散。毒药抹箭头,麻沸散涂刀剑上,” 顾长平像是压根没听到祁老头的骂,神色平静道: “非常时刻,行非常手段,今晚子时,背城而战,有进无退!” 夜深人静。 冲天的火苗将半片夜空,映成白昼。 “不好了,不好了,粮仓起火了!” 吴正峻猛的惊醒,抄起手中的剑冲出帐外,看着远处熊熊大火,只觉得眼前一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他深知粮草的重要性,千挑万选才把粮食藏了一处好地方,竟然……竟然……还是让顾长平那狗贼给找到了。 吴正峻嘴角狠狠一抽搐,“来人,准备攻城!” “报——” 前哨兵跌跌撞撞冲过来,“大人,北军出城而战,看样子是想突围。” “突得好!” 吴正峻冷冷一笑:“老子正愁缩头乌龟要怎么打呢,中军何在?” “在!” “以大炮打头仗,随后步兵跟上,” “是!” “左军、右军骑兵先行,攻其两翼!” “是!” 吴正峻学着徐青山的掷臂一呼,“南军的儿郎们,冲啊!” “冲啊!” 第七百七十五章 哪有什么两全 一枚信号弹升上天空。 顾长平蓦然抬头。 那是段九良给他的暗号——粮仓烧着了! 很好!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长剑往前一点,人一往无前的冲出去。 “不好,打头的是顾长平。” “快,快……炮掉头!” 尘嚣中,北府的炮却毫不留情地飞了出去,在南军营里炸开。 烟尘与火花四起! 杀声与飞箭四起! “我X他娘的,这箭上有毒。” “兄弟们,快躲开,快……” 就在这时,北军的三千铁骑正面对上南军的左军骑兵,在顾怿的一声“杀”后,刀与剑厮杀在一起。 只这厮杀刚刚开始,就见一个又一个的南军从马上轰然倒下,他们睁着眼睛,血液里的热血在流动,胸腔里的心,砰砰跳依旧。 但,动不了。 为什么动不了? 是北军施了什么巫术吗? “兄弟们,他们刀上拂了麻沸散!” 顾怿冷笑一声,从腰间掏出一块湿布,往刀口上轻轻一抹,随即那刀带起煞白的寒光,砍向离他最近的那人…… 而另一边。 段九良已经折了回来,与南军的右翼对上。 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面庞,如同地狱里爬起来的恶鬼,吞噬着这人间的生灵。 南军心头一阵恍惚,挥刀的速度比 着往日,竟然慢了半拍。 段九良此刻才明白。 爷说的吓一吓,就真的是吓一吓。 不是因为南军胆子小,而在两千张一模一样的恶鬼脸,在漆黑的夜里,杀人如麻,那是何等震撼的场景。 南军大乱。 然而,这乱只维持了小半个时辰。 当南军见多了那些“恶鬼”,当有毒的箭矢射完,当麻沸散渐渐退去了作用,南军从慌乱中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吼了一嗓子。 “不好了,不好了,吴大人被射死了!” 这声吼,从左翼传到中军,再从中军传到右翼,活蹦乱跳的吴正峻急得连连跳脚。 主帅一死,军心大乱。 这是战场大忌! 操他姥姥的,顾长平竟然使出这一招,简直阴险卑鄙。 “快喊,主帅没死,快喊啊!” “吴大人没死--” “吴大人没死--” “吴大人没死--” 如果死的人是李君羡,北军不会乱。 李君羡早就预练过这一场景,没了主帅,这该杀的敌,一个都不能少。 如果死的人是徐青山,徐家军不会乱,徐家军有条铁纪:主将身死,副将便是主将。 但南军是各州各府临时组建而成,他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不知道战场上也 能尔虞我诈。 主帅一死,那就意味着群龙无首。 军心,如何能不大乱!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开始四下乱撞,开始退缩,甚至开始弃刀投降! 吴正峻眼看大好的攻势,因为他的“死”,而萎了下来,又气又急之下,嘴一张,喷出一口血。 他仰天断喝一声道:“顾长平,我X你家十八代祖宗!” 操祖宗也好,亲祖宗也罢,东昌城一役,南军大败。 战死四成; 伤一成; 降一成; 余下四成,随吴正峻连夜回撤南下,准备与等在半路的周明初会合。 吴正峻并不知道,北军这一仗,仅仅是惨胜,甚至连顾长平都挂了彩。 但是,没有时间让他们休整养伤。 顾长平一声令下后,所有北军往南挺进。 …… 战报以最快的速度,送至徐青山的手上。 徐青山看罢,惊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短短三天,整整十五万大军,最后仅仅剩下六万…… 这仗是怎么打的? 吴正峻是怎么领的兵? “将军,下一步怎么办”沈易压低声问。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徐青山微微合上眼睛,有些含糊道:“他对我……是手下留了点情的。” 沈易听得胆战心惊。 这个他是谁,别人不知 道,自己又怎能不明白。 突然,徐青山的眼睛,骤然张开,“谁?” 阿砚从暗处走出来。 月光下,他的脸像被风沙割过一样,半点水色也没有,足足苍老了十岁。 徐青山见是他,大骇:“你,你怎么找来了?” “徐公子,我家七爷被请进了宫里!” “什么?” 徐青山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有把锥子钻了进来,剧疼无比! “为什么?”他问。 “前一日苏府大奶奶给七爷报讯,说宫里在找对顾长平要紧的人,后一日七爷就被请进了宫!” 徐青山的表情,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谁走漏的风声?” 阿砚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高公子和钱公子无计可施,让小的来通知将军。” “顾长平知道不知道?” “先生他……我还没来得及通知!” 徐青山不合时宜的勾出一抹冷笑。 是那两个小子做事的风格:靖七危矣,把消息都透给你们,出不出手,怎么出手,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公平! 树下安静的可怕。 阿砚和沈易的目光久久的胶着在徐青山身上。 前者,眼中带着期盼; 后者,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战在即,别说一个女人,便是亲娘老子病了,死了, 也绝不能做逃兵。 此为一! 其二,徐将军此刻若向皇帝开口,有胁迫君上的意思,这是僭越,是放肆,是大胆! 许久,沉默的将军终于开口。 “她既是我的未婚妻,便与我息息相关,只要她不开口承认,我在一日,她便高枕无忧一日。” 阿砚的神色黯淡下来,“即如此,我便不打扰将军了,告辞!” “阿砚!” 徐青山伸手拦住他,“世人贪婪,总想两全,可这世间哪有什么两全,我有我的难,你别怪我。” 阿砚摇头,“徐公子,我知道的,来之前我就猜到了结果,只是……我是靖家的人,总想为着她赌一把。” “你不知道!” 徐青山深目看着他,目光中有痛意一闪而过。 “徐家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我非不能为,而是不可为。你过来!” 阿砚毫无戒备的走过去。 徐青山手落在他肩上,低下头,轻声道:“我的未婚妻,自然由我来保护。” 阿砚听这话不对,却已来不及了,徐青山手背在他颈脖上重重一击。 “沈易!” “末将在。” “将他妥善安置好,带回京城。” “是!” “通知所有人,即刻出发,一鼓作气,直奔潼关。” “是!” 第七百七十六章 终于赶回来了 “战报-- 八月二十,北军分三路突围,一路烧粮,一路攻南军左翼,一路攻中军。 他们在箭上抹毒,在刀上擦麻沸散,交战中又高喊主帅已死,南军大乱,溃败。吴正峻率仅余的六万人,南下与周明初会合。” …… “战报-- 八月二十二,反贼李君成与李君羡在潼关会合,略作休整后,已往京中奔来。 同日深夜,徐家军抵达潼关,大军休整三个时辰后,出发入京。” …… “战报-- 八月二十三,吴正峻与周明初会合,共同拦截反贼顾长平。 双方激战两天两夜,北军虽人少,但出奇的强硬。 周明初中箭降敌,吴正峻战死,擒王军死三万,降两万,还有一万各自逃命。 北军仅余三千人,反贼顾长平领这三千人,直奔京城。” …… “战报:八月二十四,李君成与李君羡在京郊五百里处,埋伏徐家军,徐家军突围后反攻,双方各有损伤。 徐将军没有恋战,打退北军一波进攻后,率大军入京护主。” 靖宝读完最后一个字,面色平静地看着皇帝。 此刻她一身书生打扮,头发高高束起,半边脸的红肿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的下首,文武百官两列站齐,数百双眼睛也看向他们的君王李 从厚。 徐将军,终于赶来了! 也终于,兵临城下了! 李从厚眯了下眼睛,口气是前所未有的锋利:“秘书郎!” 靖宝躬身:“臣在!” 李从厚:“替朕起草旨意,查抄周家三族,不必三司会审,明日午时,问斩。” 靖宝:“是!” 苏太傅脸色一白,上前一步:“皇上!” “太傅大人不要劝朕!” 李从厚凝望着面前的文武百官,“临阵叛逃,国之重罪,朕没有抄他九族,已经手下留情。” 苏太傅无言以对,只得默默退回去。 “报——” “说!” “徐将军已在城外等候,请皇上示下。” 李从厚缓缓起身,目光朝靖宝淡淡一瞥:“秘书郎,就劳你和王大人,一起陪着朕去迎一迎吧!” 文武百官个个暗自心惊。 皇帝最近这些日子的行为,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不仅把探花郎召进了宫,还让她做了秘书郎。 若只是秘书郎,倒也罢了,毕竟探花郎从前在秘书台,干的就是这份差事。 但把秘书郎弄上朝堂,这是大秦百年,乃至前朝都闻所未闻的事。 到底是个女子啊! 如今又让秘书郎随驾去迎将军,这,这,这……太不合规矩了。 “皇上!” 有大臣实在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正 要开口谏言,李从厚冷冰的目光扫过来。 “秘书郎是将军的未婚妻,朕体恤将军在外奋力杀敌,保家卫国,想暗中给他这份私心,你都不允吗?” 李从厚走下台阶,走到那人面前,“你若能护住这四九城,朕也给你这份私心,你能吗?” 那人吓得一哆嗦,忙跪倒在地,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李从厚冷哼一声,斜过半边脸,“秘书郎,跟上吧!” 靖宝低眉垂眼地跟上去。 …… 城门大开。 黑压压的徐家军整队站在城门外,他们个个灰头土脸,风尘仆仆。 徐青山站在最前面,见皇帝迎出城门,忙上前跪倒在地。 “皇上,臣救驾来迟。” 李从厚伸手去扶,“将军快请起,何谈来迟。探花郎,替朕给将军敬杯酒。” 徐青山微怔,目光直直向靖宝看过去。 靖宝冲他轻轻一笑。 瘦狠了,也黑多了,脸颊的线条因为消瘦而显得极有力度。 她把酒盅往前一送:“徐将军,请干了此杯。” 徐青山一双眼睛炯炯,接过酒盅一口饮尽。 李从厚哈哈一笑:“那就请将军入宫,与朕共商守城大计吧!” 徐青山皱眉指了指身后,“皇上,他们呢?” 李从厚叹了口气,“大秦朝没有外军入城的先例,先 在城外整顿驻扎吧,等朕与将军商量妥当后,再作打算。” 徐青山心中微微有些不解。 大秦朝的确没有先例,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昊王肃王就在京外百里驻扎,时间不等人啊! 更何况,徐家军连日奔波,又和两王打了一场你生我死的大战,损耗极为严重,为何就不能进到城里,吃口热茶热饭? “王大人。” “臣在!” “兵部妥善安顿好士兵。” “是!” “徐将军,那两个孩子呢?” “回皇上,在马车里。” 李从厚向身后的郭统领看一眼,郭长城立刻命人将马车赶进城门。 徐青山也走到沈易身边,在他耳边低低的叮嘱了几句。 再次走到皇帝面前,皇帝朗声一笑。 “徐将军,请!” “皇上,您先请!” …… 城门一关。 李从厚上龙驾前,忽然停下脚步问道:“将军怎么一点都不好奇,探花郎怎么又穿回了男装?” 徐青山恭敬道:“回皇上,臣心里好奇,但此刻不是说探花郎的时候,战事要紧。” “还是要说一说的。” 李从厚笑眯眯道:“朕是见她聪明机灵,又怕她担心你在外面的生死,这才把人放到身边,做秘书郎用。” 徐青山再次撩袍下跪道:“臣谢皇上体恤。” “来!” 李从厚伸出一只手,“将军与朕共乘一驾。” 靖宝额角一跳的同时,徐青山脸色大变,“皇上,万万不可,臣……” “朕说可,就是可,上来!” 李从厚的手往前又伸了伸,众目睽睽之下,徐青山只得起身,先扶皇帝上车,再自个上去。 靖宝看着龙驾上的两个人,藏着袖袍中的手,用力的握成了拳头。 不仅没有疑心,还事事处处以礼相待,除了没让士兵入城这一条,别的都给足了将军的面子。 难道说,她做了无用功? …… 帘子落下。 徐青山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熏着皇帝,悄悄的往外头挪了挪。 李从厚看着他恭敬的样子,问道:“与李从羡一战,那两个孩子为什么不用上?” 回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一战,徐青山脸上掩不住的悲色。 北军埋伏半山腰,等徐家军奔驰而过的时候,满天的箭雨落下来。 李君羡这是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报烟云山的仇。 杀戮; 无尽的杀戮。 只不过换了另一个地方上演着。 “回皇上,当时情况紧急,根本没有时间谈判,而且他已经攻到这里,再无退路,孩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李从厚:“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没用?” 第七百七十七章 派暗卫盯着他 徐青山垂目道:“是臣的错。” “将军的心,还是不够硬啊!” 李从厚:“马成副将,朕已经派太医给他医治了,只是治得好,治不好,朕不好说。” 徐青山立刻单膝下跪,神色动容道:“臣谢过皇上。” 李从厚微微颔首:“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君臣不必多礼,这一仗,你还剩多少人?” 徐青山心口大痛,“仅剩六万。” 李从厚:“最后一仗,将军可有良策?” 徐青山手指微微一蜷,“无良策,只有硬碰硬,臣认为先守,再攻!” 李从厚摇头:“朕却认为,先攻,再守。” 徐青山脸色一僵。 李从厚分析道:“顾长平这人用兵用计都太厉害,他此刻还在半路狂奔,趁他不在,一鼓作气拿下反军。” 徐青山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实道: “皇上,士兵们连日奔波,连日作战,精疲力尽,已是强弩之末,这会立刻再攻,只怕……” “南军不也是连日奔波,连日作战吗?” 李从厚沉声道:“兵书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徐将军,铁要趁热的打啊!” “皇上,恕臣此刻不能出战。” 徐青山再次单膝跪下:“正所谓哀兵不战,此刻出战,便是拿将士 们的性命开玩笑,臣不怕顾长平,但臣怕将士们白白送死。” 一呼一吸间,李从厚压下情绪,和颜悦色道: “徐将军爱兵如子,也难怪徐家军能打胜仗,朕相信你的判断,就如你所言。” “皇上!” 徐青山几乎哽咽,“臣替将士们谢过皇上。” “他们更应该谢你!” 李从厚亲和道:“既已商定,朕不留你,回去看看你娘,和家人吃顿团圆饭吧。” 徐青山未料到皇帝体恤至此,眼眶微微发红,二话不说,砰砰砰三个响头,“臣叩谢皇恩。” 李从厚:“探花郎,朕便带回宫去,此人聪明过人,朕有些政务离不开他,等打了胜仗成了亲,你们小两口有的是机会腻在一处。” 徐青山:“皇上,她到底是个女子。” “却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从厚:“停车,给徐将军牵匹马来。” “是!” 靖宝此刻就在后面一辆马车中,听到声音,忙掀起车窗,恰好徐青山也正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谁都有满腹话要说要问,却又不能说,不能问。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 靖宝冲他挥挥手,无声道:“保重!” 徐青山点点头,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人已冲了出去。 李从厚朝 王中看一眼,王中忙颠颠的凑身过去。 “皇上?” “派暗卫,盯着他!” 王中只觉五雷轰顶。 …… 高府别院。 高朝和钱三一坐在躺椅上,躺椅摆在院子里,晃啊晃啊! 高朝叹气:“人生了无乐趣。” 钱三一接着叹气:“不如早死早投胎!” “死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两道死鱼同时跳了起来。 高朝揉揉眼睛。 钱三一睁大眼睛。 高朝:“你是人是鬼啊?” 钱三一智商在线,指了指徐青山身下的那团影子。 操啊! 没日没夜替这小子担惊受怕,这小子冷不丁的就在他们面前出现。 高朝、钱三一简直热泪盈眶。 “别像个白痴!” 徐青山没时间寒暄,直截了当道:“娘娘腔和顾长平的事情,谁泄漏的,你们查到了没有?” 钱三一忙道:“高朝说,是苏婉儿。” 高朝:“后面加个贱人。” 徐青山:“确定?” 高朝一发狠,“以我脑袋做保证。” 徐青山:“娘娘腔承认了?” 两人同时摇摇头。 钱三一:“他的王阿翁死活不见他!” 高朝:“她进去就没出来过,我们俩也飞不进去。” “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哪都别去。” 徐青山扔下 这一句,转身就走。 高朝的速度,简直跟头野狼似的,冲过去一把抱住。 呕! 这血腥味,要熏死他。 “好好的怎么回来了?顾长平有没有事?仗打得个怎么样……呕!” 徐青山身体一顿。 “守城,活着,兵临城下。” 轻轻一挣脱,染血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高朝扭头,对上钱三一的目光。 钱三一上前,伸手往他胳膊上用力一掐,“不是梦;顾长平不仅活着,还兵临城下了。” 疼痛的射弧度有点长。 半晌,高朝痛得倒抽冷气,喃喃道:“徐家军怎么可能输呢?” …… 徐青山走出别院,冲身后的麦子冷冷吩咐道:“你去给家里报个讯。” “将军?” “我就不回去了,去军营看看。” 温柔乡里一呆,就没了那身杀气。 徐青山赶到军营的时候,营帐已经搭起来,一口口大锅里的饭菜散着香气。 每一口锅前,都围着无数的士兵,都咬牙等着那饭菜出锅。 多久没吃上一口热饭了? 士兵们一见他来,纷纷围上去。 “将军怎么回来了?” “将军吃了没有?” “将军,皇帝佬儿边上那小子,是不是就是探花郎啊,长得怪俊的 。” “嘿嘿嘿,那小身板不够将军折腾的吧!” 徐青山一脚踹过去,直接将人踹飞了。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咧嘴笑道:“我错了,是十个都不够我们将军折腾的。” 哄堂大笑。 徐青山脸上虽有怒色,却不是真怒,手一个个点着围着他的人,叮嘱道:“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最多两天,必有大战。” “是!” 回到主帐中,阿砚坐在椅子上,确切的来说,是绑。 徐青山走过去,解开绳索,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 “软筋散的解药,吃完半个时辰就能活动自如,城门虽高,但难不住你,回去吧!” 阿砚直接生吞下,等着药性的发作。 “刚刚我见到她了,神色如常。” 徐青山拍拍他的肩,“以后遇事不要急,也不用听那两个混蛋的话,白白受罪,我早就说过,我没事,她没事。” 阿砚不说话,等手脚活动自如后,冲徐青山抱了抱拳,一头冲出去。 “倒比他主子懂几分礼貌。” 徐青山苦笑。 若是娘娘腔被他绑这么几天,早翻脸了。 “来人!” 暗卫悄无声息的进来。 徐青山将声音压得极低,“我要知道我二叔真正的死因。” “是!” 第七百七十八章 为大战为青山 王中迈着两条胖腿走到皇帝面前。 “皇上,暗卫回来了。” “宣!” 暗卫低头上前,“回皇上,徐将军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去了高府别院,见了高朝和钱三一,然后回军营。” 李从厚拿奏章的手一顿,“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属下不敢靠太近,只隐隐听到一句“娘娘腔和顾长平的事情,是谁泄漏的?” “吧嗒——” 奏章掉落在地上。 所以,他是知情的! 一股冰凉从脚底心直窜上来。 李从厚摆摆手,只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仿佛置身于一座孤岛,身前身后都是空茫茫。 “王中!” “臣在!” “明日周家人行刑,请徐将军也去看一看吧!” 王中的冷汗直劈下来。 这,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吗? 时间不对啊! “皇上!” 王中:“将军正在备战,挺忙的,就不要……” 皇帝目光一压:“不要什么?” 王中头皮一麻:“老奴这就去宣旨!” …… 菜市口,人潮涌动,却无丁点声音。 周家三族,整整八百六十二口,最大的白发苍苍,最小的还抱在怀里吃奶。 刽子手的刀举起来的时候。 求饶声,惨哭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婴儿从母亲的怀里被抱走,他圆溜溜的 脑袋往后一转,冲刽子手咧嘴咯咯笑。 那是这世上最纯净的一抹笑。 当刀落下来的时候,那笑还挂在婴儿的嘴角,没有落下。 “三族都没了,作孽噢!” “可怜,真可怜!” “可怜啥,谁让他们家出了个降敌的,活该!” “降敌的是周明初,他夫人儿子女儿又没降,无辜的!” “什么无辜有辜,这些人要不靠着周明初,能过这么些年的好日子吗?” “都别吵了,有这闲功夫,还是多想想自个吧,这仗都打到家门口了,真要命,我家娘子眼瞅着这几天就要生了。” “他们侄叔争天下,咱们老百姓倒大霉。” “要我说啊,管他娘的谁当皇帝,只要让老百姓吃饱饭,有屋住,有田种,儿子有书念,王八坐那个位置,我都没意见。” “也不知道小徐将军能不能守住城!” “守不住也没关系,反正昊王要杀的也不是咱们老百姓。” “咱们没关系,小徐将军就惨咯,徐家就惨咯……” “不会和周家一样的下场吧?” “鬼知道呢!” “……” “将军,皇上为什么要让咱们看这个?” 远处的树荫下,沈易眼里喷火,“怎么着,怕咱们也降了?我呸,徐家军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宁战死, 不投降!” 徐青山青着脸,一言不发的调头就走。 沈易一腔愤怒无从发泄,狠狠的踹了两脚树根,才追过去。 …… 看热闹的人群里,盛二看着徐青山翻身上马,看着他匆匆一抽马鞭,不由冷笑出了声。 竟然大战前让徐青山看这个,狗皇帝这一招可真他娘的昏啊! 杀鸡儆没儆到猴,她不知道;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将军心里不会舒服。 “小兄弟,楼外楼怎么走?” 盛二心跳停了一拍,猛的回过头。 身后的男人有张平淡无奇的脸,眸中含了一点笑。 “我从长安来,听说楼外楼的菜不错,我有个重病的祖父,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到楼外楼亲自尝一尝。” 盛二面无表情道:“楼外楼关了,我带你去另一家。” “多谢小兄弟!” 男人手往角落一指:“我祖父在那儿。” 一白胡子老头蹲在墙边,一脸的风尘,一脸的疲倦,一脸的怨念,唯独没有病得要死的样子。 老头一瘸一拐的走过来,鼻子往盛二那边嗅了嗅,脸上顿时有了点想死的表情。 又是一个女扮男装? 怎么着,现在的女子都好这一口了? “跟我来!” 盛二走出数丈,察觉到不对,猛的一扭头,发现这两人竟是相互搀扶 着。 她心里快速的权衡片刻,噔噔噔跑到路边雇了辆马车。 老头见着马车,眼睛眯了眯。 哟,这妞一张臭脸,眼招子却很亮。 …… 去的并非什么酒楼,而是盛府。 门一关,男子便萎顿了下去。 “快,扶他进房。” “他怎么了?” “一箭穿透肩胛骨,没死是我的功劳。” “你脚怎么了?” “不是脚怎么了,是屁股怎么了?” “屁股怎么了?” “骑马磨破了,蛋疼!” 顾长平忍无可忍,露出了真声,“闭嘴!” 祁老头不仅没闭,反而补上一刀,“难道你的蛋不疼!” “……” 盛二面无表情的别过脸。 这郎中的嘴,怎么这么贱那? …… 伤口渗血,里衣都被血湿透了。 何止肩胛骨上一处伤啊! 祁老头虽然满肚子牢骚,但下手却比从前轻了许多。 这世界就有一种人,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哪怕眼前是修罗火海,是悬崖万丈,都会跳下去。 这样的人,祁老头心里喜欢着呢! 盛二拿了几件盛老大从前的旧衣裳给顾长平,背过身道:“何必赶得那么急?” “他啊,哼!” 祁老头手上忙着,嘴里没闲着:“恨不得插个翅膀飞过来呢,牲口都没他这么牲口。” 顾长 平依旧不理他,“她在宫里如何了?” 盛二:“挨了狗皇帝一巴掌,现在在御前做秘书郎,院里四个宫女,十几个侍卫,吃喝拉撒睡都有人看着。” 钱三一要是听到这话,不知道肠子要悔青几根。 没错。 靖宝在宫里一举一动,盛二统统知道,依靠的是盛老大早年在宫里做太监时,施恩撒下的一点人脉。 顾长平之所以马不停蹄的赶来,也是得到了盛二的消息。 “人抢不出来,但递一两个消息,可以做到。” 顾长平摇摇头,“暂时没有消息要递!” 盛二看着地上的血衣,“那你这么急赶回来是……” “为大战,为徐青山。” 顾长平:“这宅子安全吗?” 盛二:“纪刚死后,锦衣卫群龙无首,谁都想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我等仗打完,就想离开,没了斗志,自然就不会有人提防,应该是安全的。” “为兄借住几日。” 顾长平不去看盛二脸上微微裂开的表情,“你马上帮我去找两个人。” “谁?” “美人和钱串串!” “找他们做什么?” 盛二一脸不屑,“一个娇情,一个贪财。” 顾长平嗓音沉沉道:“这世上,除了靖七,再也没有比他们俩,更想让我和徐青山都活下来的人了!” 第七百七十九章 我杀人,他杀我 “爷,有人找!” “谁?” 高朝下意识问:“青山吗?” “不是,是盛二爷!” 高朝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边上一道影子刷的从眼前闪过。 这速度…… 比投胎还快! 钱三一走到院中,理了理衣裳,拢了拢头发,还不够,又往院中的大水缸里照了几照。 不错! 是个帅小伙! 进门,他一抱拳,“二爷,找我何事?” 盛二微微诧异,数天没见,这人怎么瘦成这样,再一看跟随而来的高朝…… 更瘦。 静了片刻,她咳嗽一声道:“天一黑,到我家中来,走后门,不要给任何人发现。” 钱三一脸都红了:“二爷这是……” 盛二眉一低,“有人要见你们。” “谁?”高朝问。 “见了自然知道。” 盛二抱了抱拳,人已走出花厅。 高朝与钱三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同时冒出个惊悚的念头:不会是顾长平吧! …… 的确是顾长平,却又不是从前的顾长平。 露出真脸的顾长平,整个人像一把被风霜雨雪打磨过的剑,明亮却沧桑。 高朝乍一见他,满心的委屈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 钱三一则落落大方的扑过去,扑到一半,被盛二一把拦住 ,“他身上有伤。” 你怎么知道? 你看过了? 你怎么能看男人身 上的伤呢? 钱三一见到顾长平的喜悦,被这直击心灵的三连问,冲淡了不少。 顾长平撑着竹榻站起来,摸摸钱三一的头后,走到高朝身边,“瘦狠了。” 他身上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高朝冷笑一声,“你怎么没死在战场上呢!” “惦记着阿宝,还有你们几个,没敢死啊!” 操! 高朝别过脸。 “叫你们来,是我要帮手。” 顾长平没时间叙旧,开门见山道:“我有个计划,你们听听如何?” 高朝不答反问:“伤在哪里?” “死不了!” 顾长平:“扶我坐下来。” 高朝一把架住他,才发现这人身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 烛火跳动。 三人无声地围在顾长平身旁,静静的听他说话。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才咬出来的,连神经有些大条的钱三一都慢慢变了脸色。 打仗,搏命; 搏命,打仗; 他的每一刻都活在生死的边缘,怎么还有时间和精力去筹谋另一个人的生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屋里的空气停止了流动。 窒息! 钱三一一言难尽地看着顾长平:“先生,你这脑子是怎么想到的?” “因由人种,果有天定,人可以做一件事,也可以不做,但结果得自己承受,躲都躲不了。” 顾长平抬了抬眉。 “生路也好,死路也罢,我即答应她,就要做到;做不到,我与她,与你们后面的路,都难走。” 盛二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管他娘的生路,死路,走就得了。” 钱三一倏的皱眉。 姑娘家家的,别他娘的,他娘的,斯文点! “所以,好戏已经开锣了?”高朝脸上慢慢透出兴奋来。 顾长平微微颔首:“没错,开锣了!” …… “将军,将军,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营帐里。 围在地图前的将领们纷纷抬头,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小兵。 徐青山:“何事惊慌?” “周,周……周将军回来了!” “什么!” 徐青山愕然,下一瞬,他放下手中的笔,冲了出去。 “他怎么还敢回来?” “莫非来当说客的?” “还愣着干嘛,走,去看看啊!” 徐青山几乎是飞奔过去,赶到的时候,练兵场上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都让开!” 众人一听是将军来了,忙让出一条道。 徐青山走上前,双目突然被刺痛。 那是周明初吗? 身上还穿着出战时的盔甲,但那盔甲早已被血染透,左胸口明显有个箭眼。 头发散乱着,一缕一缕结在一起,一张脸青紫青紫,嘴唇上满是裂开的口子。 边上的贴 身亲卫更没人样,双手血脓满布,还在往下滴血。 两人的身旁,有一匹瘦得不成样的马,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离死只差一口气。 “周,周大人,你这是……” 那侍卫用膝盖爬到徐青山面前,“将军,侯爷没有降,他是中箭晕了过去,是小的把他背到一口枯井里,在里面躲了两天。” 周明初摇摇晃晃站起来,布满污泥的十指死死抓住徐青山,声嘶力竭。 “哪个狗畜生说老子降的?啊,谁说的?老子没降!” “周大人,他们找不到你的人……” “找不到我的人就说我降了,放屁,老子一家老小都在京里,怎么可能降?” 周明初推开徐青山,扭头吐出一口血痰,“来人,给老子弄匹活马来,我要到皇帝面前哭去,不对,弄两匹!” 他冲侍卫一指,“你,回去给夫人报个讯,就说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让家里备酒备菜。” “哪还有什么夫人啊,早死了!”有士兵小声嘟囔。 周明初身子一僵,冲徐青山问,“谁的夫人死了?” 到了这个份上,肯定瞒不住,徐青山只得硬着头皮道:“周大人,皇上以为你降敌,抄了你三族,今日午时问的斩。” 周明初的目光凝在徐青山身上,眼珠子一动不动。 但徐青山看得很 清楚,除了眼珠子外,他深身都在发抖,脸上的血从毛孔里渗出来,渗出来…… 突然他嘴一张,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像没有骨架子的皮,摔在了地上。 “周大人!” 徐青山看着一身的血,生生打了个寒战,“快,快传军医!” “呕……呕……呕……” 周明初呕吐起来,呕着呕着,又“哈哈哈哈”大笑,他笑出了眼泪。 那泪是血红色的。 从他满是泥污的脸上慢慢滑下来。 “我杀人,他杀我,我杀人,他杀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出口的瞬间,徐青山因为那婴儿的咯咯一笑,而难受许久的情绪,突然分崩离析。 不是我杀人,他杀我; 而是我在战场上替他杀敌,他却杀了我的夫人,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族人…… 徐青山木然地站在原地,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心口往外流,不住的往外流。 同时流出来的,还有这些日子他看到一个个倒在他面前的将士们,一直苦苦忍着的眼泪。 突然。 凄厉的笑声戛然而止。 周明初伸出手,一把抓住徐青山的腿,气若游丝的喊道: “徐将军,杀了我,快,给我一刀……哈哈哈哈……求求你给我一刀吧!” 仿佛被滚水烫了下,逃一样的往后退了半步。 第七百八十章 我在追求什么 寂静的夜。 沉重,憋屈,不忿……各种情绪在徐家军军营里弥漫开来。 谁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有妻儿老小,兄弟姊妹,这是一个人今生今世最深的牵挂。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百战死,既为明君,更是要为家人拼一个衣食无忧来,否则,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十年归,家人成了明君的刀下鬼,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的可怜可悲。 徐青山看着围在他身边的一张张愤怒的脸,突然觉得事情不太妙,当机立断道: “沈易!” “在!” “命所有人回营休息。” 沈易何等默契,故意高声问道:“那将军呢?” “我立刻带周明初,进宫面圣,请皇上为周家拨乱反正。” 肉眼可见的,士兵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 城门匆匆打开; 宫门匆匆打开; 御书房的灯亮起来。 李从厚看着瘫倒在地的,像木头一样的周明初,骨头里都是冰凉的。 怎么就回来了呢?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徐青山躬身:“请皇上还周将军一个清白,一个公道。” 还周明初清白、公道,那就意味着朕不清白,不公道。 天家的颜面还要不要? 天子的威严还要不要? 李从厚不看徐青山,用手指缓缓拨着茶盖,沉思良久后,痛心万分道: “明日早朝,朕会命三司取一遍周大人的口录,若真是冤枉,朕一定会给天下,给周大人一个交待。” 徐青山暗松了口气,“皇上英明。” “将士们休息的如何?” “回皇上,已经差不多了,臣打算后日出兵。” “嗯!” 李从厚点点头,道:“王中。” “老奴在。” “暂时将周大人安顿在宫里,请太医院的人过来给他治伤,万万不可怠慢。” “是!” 这下,徐青山彻底安心,躬身告退。 王中更不敢耽搁,立刻去安置周明初,一通忙碌,再折回御书房回话。 “皇上,周大人已经安置好,太医也……” 话突然卡在喉咙里,王中被皇帝的眼神吓得一哆嗦,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 透着沉沉的杀意! 李从厚撑着桌案站起身,寒声道:“那个救周明初的侍卫在哪里?” “皇上,那人跪在外头候着。” 李从厚讥讽一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语气,痛心道: “王中啊,朕是九五至尊,是天子。天子无戏言,说的话都是一言九鼎。” 王中一惊。 “所 以,即便朕错了,即便他周家人枉死了,也只能让这错继续下去,绝无推倒重来的可能!”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周明初啊,别怪朕,朕也难得很。 “想办法让那侍卫改口!” “皇上,徐将军那里……” “王公公。” 李从厚冷冷地看着他:“这事,办好了有赏;办不好,朕活剐了你!” 王中吓得忙扑通跪地,“皇上放心,老奴一定尽力。” …… 要一个人改口,其实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侍卫家住何方? 家里有没有妻儿老小? 有,那便好办了。 翌日,早朝。 文武百官一听周明初活着回来了,个个心惊肉跳。 皇帝当场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审理周明初叛敌一案,并限定三司在一个时辰内,将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还天下一个真相,还周家一个清白。 这个节骨眼上,三司哪敢怠慢,立刻提审周明初主仆。 一个时辰后,结果呈在皇帝的龙案上。 …… 城外,一匹快马驶入军营。 麦子翻身下马,冲入大帐中。 “将军,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 帐中数位统领的面色,比徐青山的还要急,其中有一个抢话道:“快说,是不是平反了?” 麦子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硬着头皮道:“没有平反,那侍卫……” 侍卫突然翻供,说自己没有把昏迷的周明初藏在枯井里,而是跟着周明初一起投降了北军。 因为昊王妃的原因,北军放周明初一马。 周明初害怕回来受到重罚,逼着侍卫说谎,二人这才合演了一出苦情戏。 “周明初现在人呢?” “回将军,周明初已被下到大狱,等秋后问斩。” “那侍卫呢?” “侍卫检举有功,死罪可免,伤愈后逐出京城。” 话落,帐里死一样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将军看过去。 徐青山最大限度的控制住自己,勉强维持住不动声色的神情,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的握成拳头,青筋根根爆出。 这就是所谓的交待吗? 那一口含不住吐出的血,不会做假; 那从眼眶里流出的血泪,不会做假; 那一声声“杀了我”的凄惨喊叫声,不会做假。 真相去了哪里,都被谎言掩盖住了吗? 整整八百六十二口啊! 徐青山闭了闭眼,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神色中,拂袖走出了大帐。 “将军他……哎!” “别说将军,我这会心都痛。” “他娘的,怎么会这样?” “什么 这样那样,君无戏言呗!” “一人少说一句!” 沈易沉着脸道:“我去看看将军!” 孤独的背影已经走远,沈易飞奔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自己也无话可说。 欺别人容易,欺自己难啊! “沈易。” 徐青山突然开口:“你说,他日青史会怎么写周明初?” 沈易认真的想了想,一字一句:“不忠不诚,投敌叛君,死有余辜。” “好一个死有余辜。” 徐青山突然怒道:“那八百六十二口也是死有余辜吗?” 沈易叹了口气:“将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冤枉在肚里,委屈在肚里,古往今来,不都如此吗?” 不都如此吗? 不应该如此啊! 徐青山眼露迷茫。 他们应该被平反,尸身被好好掩埋,请和尚道士诵经九九八十一天…… 为什么不能善待他们? 怎么就不能善待他们? 不过是八百六十二条孤魂野鬼啊! 徐青山惶恐地看着沈易,急急喘息起来,然后嘴一张,弯腰干呕起来。 生平第一次,他察觉到自己生而为人的这一切,是那么的虚假。 我为什么要打仗? 我在追求什么? 我马革裹尸的意义在哪里? 还有-- 谁会是下一个周家? 第七百八十一章 我不要面子的 盛府内宅。 红泥小炉上,咕噜咕噜的煮着药,药香飘进书房的同时,盛二走了进来。 顾长平放下手中的笔,问道:“事情如何了?” 盛二:“周明初下狱了,叛敌罪名不变。” 顾长平掩住内心复杂的滋味,“今天是徐家军回京的第二日,明日无论如何,大军都会出战。现在是还不到午时,通知钱三一和高朝,该轮到他们上戏台了。” 盛二:“好!” 话少,人也痛快,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我就喜欢她这一号的!” 祁老头放下手中的草药,走到窗前,推开窗,“女人一旦嘴碎话多,便俗了,就是……啧,太单薄了些,前凸后翘的才有手感。” 顾长平继续低头写信的同时,冷冷回了他一句:“你别忘了,你已经不中用了。” 祁老头:“……” 最后一笔字写完,顾长平吹干了墨水,将信塞进信封里:“交给暗卫,立刻给十二送去!” “姓顾的,老子不是你的佣人,你他娘的……” “愿赌服输!” 祁老头顿时没了脾气,忍辱负重的接过了信,然后恨恨的在心里骂了两声:“顾死狗,顾死狗!” 祁老头一走,屋里沉静下来。 顾长平撑 着桌沿站起来,走到窗边,垂了眸。 如果他没料错,刚刚过去的这一夜,徐青山应该是闭不上眼的。 皇帝和国公爷的确把这把剑磨得足够锋利,出鞘便是饮血,但他们忘了一点:一个人的本性。 徐青山的本性和他爹一样,有股书生意气。这意气用得好,能让他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但朝堂有朝堂的法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一个书生意气的将军,是敌不过朝堂上的阴谋计算,敌不过人性的不可直视。 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这一点,和前世的自己,何其相像啊! 可事情到此,还不够! 远远不够! 顾长平轻轻叹口气:下面就看那两个臭小子的了! …… 风声鹤唳之时,四九城的城门是关闭的,十二个时辰中,只有卯时这一个时辰,让人进出。 但卯时太早,达官贵人们根本起不来。 若有紧急事情要出城,银子给足,城门兵们便会睁只眼,闭只眼。 但眼下这两人…… 城门校尉乔怀信咳嗽一声,“高公子,钱公子,不是下官不通融,实在是上头查得紧。” 钱三一陪着十足的笑脸,“乔校尉,这仗眼看就要开打了,兄弟一场,我们得去 见一见大将军,毕竟刀枪无眼,万一……也是最后一面。” 乔校尉听得汗毛都竖起来。 什么叫最后一面? 呸呸呸,乌鸦嘴! 钱三一咬着后槽牙,抖抖索索从怀里又掏出一张银票。 “乔校尉,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来来来,找几个漂亮的扬州瘦马,给兄弟们助助兴。” 二百两? 真不少! 但比起头上的乌纱帽来说,还是轻一点。 乔校尉把银票推回去,一身正义道:“别让下官难做,回家去吧,这会城里城外都不太平。” “别的银子收得屁颠屁颠,我的银子却不收,怎么着……” 高朝嘴角一勾,眉一挑:“看不起本公子啊!” 这话说得不高,但也绝对不低,尤其屁颠屁颠两个字太侮辱人,乔校尉的脸色刷的沉下来。 收受贿赂那是暗戳戳的事,大家伙心知肚明就行,但拿到台面上来说,尤其是这个关键时候,便要坏事。 “胡说八道什么,来人,把他们轰走!” “嘿,你这孙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敢跟爷爷我这么说话?” 高朝是什么人? 皇亲国戚啊! 就算现在落魄了,这四九城除了皇帝以外,没有哪个人敢把他轰走。 大庭广众 之下,被人呵斥成这样,高爷爷不要面子的?长公主府不要面子的? 高朝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今儿这城,爷爷我是出定了,识相的,就老老实实开城门,否则,我他XX的弄死你!” 狂! 是真狂! 乔校尉脸都黑成一块碳了。 这帮二世祖,一个个别的本事没有,压人的能耐倒挺大,还敢弄死他? 要是平常,这口气少不得忍一忍,但今天…… 小子! 上头明令禁止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出城,这枪口你非要撞过来,老子不得不替你爹妈教训教训你。 乔桥卫心一横,厉声道:“一个个还愣着做什么,赶人!” 上司一声令下,城门兵们一窝蜂的冲过来,对着高、钱二人推推搡搡。 “嘿,还真有不怕死的!” 高朝把钱三一往身后一拉,怒不可遏道:“敢动我高爷爷的人,还没生出来,小七,小九,给我打。” 乔校尉一看这两个小王八蛋还敢还手,冷笑道:“动手,天塌下来,老子帮你们顶。” 话说得铿锵有力,奈何实力不济。 小七,小九那是什么身手,半盏茶不到的功夫,整个城门兵都惨兮兮的躺在地上。 高朝一脚踩在乔校尉的脸 上,用力的碾几下,狂妄无比道: “孙子哎,别给脸不要脸,就算你告到皇帝跟前,高爷爷我也不怕,谁让我投胎好呢。” 乔校尉心头那个恨啊! “小七,把城门给爷打开。” “是!” 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打开,高朝甩甩袖子,与钱三一故意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身后。 乔校尉从地上爬起来,恨恨的朝二人的背影吐了个浓痰,一个翻身上马,直奔皇宫而去。 …… “将军,高公子和钱公子等在营外,说放心不下将军,来见一见。” 徐青山蹭的站起来,铁青着脸道:“胡闹!” 沈易看着他眼底的青色,忙打岔道:“生什么气啊,人家那是心里惦记你。” “这种兄弟,够义气!” “将军,快去看看吧!” 徐青山沉默了一会,道:“你们继续研究,定下寅时一刻出兵,前哨兵再多派几个出去。” “是!” 营外离主帐还有些距离,徐青山索性骑马,麦子不放心赶紧跟过去。 还没到营外,远远就听见有打斗声。 竟然敢在大军的营外打架斗殴? 反天了! 徐青山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起来。 突然,他一勒缰绳,脸色蓦的大变。 第七百八十二章 我们犯什么罪 徐青山看到了什么? 黑压压的禁卫军将四人团团围住, 小七,小九都挂了彩,脖子上各横了一把寒刀; 高朝、钱三一则被人死死的按倒在地上。 郭长城冲徐青山抱了抱拳,“大将军,实在对不住,他们二人私闯城门,打伤了城门军,在下奉旨将他们拿下。” 徐青山脸色铁青的下马,走到两人面前,厉声道:“我交待过你们什么?” “……” “说!” 徐青山一声暴怒。 钱三一哭丧着脸道:“都兵临城下了,哪有心思呆在家里,就想着见你一面,叮嘱你小心点,战场上刀枪无眼。” 徐青山:“……” “那帮孙子收别人的钱,放别人出城门,就不收我们的,还先动手来推我们。” 钱三一抽抽噎噎道:“我和美人是没办法,才被逼出的手。……美人,美人,你倒是说句话啊!” 美人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穿一件白色的长衫,半边脸埋在泥土里,手被两人反剪着,那两人的膝盖压在他的腰间。 是一个极为耻辱的姿势。 美人似乎也意识到,用力的挣扎,却被那两人按得更紧,其中一个还厉声呵斥道:“给我老实点!” 徐青山忽然感觉心脏被人重重掐了一下,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来。 长公主的独子,芝兰玉树,素有洁癖,一身傲骨卓尔不群。 是这天地间最让人仰望的男子; 他的兄弟,何曾被人这样折辱过? 他们低三下四的贿赂城门兵,只想来见一见他,叮嘱一两句。 他几乎都能猜出他们会叮嘱什么。 “悠着点啊,别太拼,等着你回来呢!” “姓徐的,你要死就早点死,别这样一天天的折磨着爷爷的心。” 他们不求他位极人臣,不求他建功立业,只盼他安,盼他好,盼他能够活着。 那样傲娇的一个人,那样爱财如命的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别院里,替他揪着心,替他左右为难,说出人生了无乐趣,不如早死早投胎的话。 是因为他啊! 而他呢? 他逼他们做出选择,逼他们站在他的对立面,逼他们不要靠近。 一次又一次。 可他们从来没有后退过,半步都没有。 原来。 后退的人,是我自已。 原来。 害怕的人,也是我自己。 如果说周明初的凄惨,徐青山只是兔死狐悲的话;那么高美人和钱三一此刻的折辱,就是一根钢针,深深的扎在徐青山的心上。 徐青山将所有的情绪压进眼眶里。 “郭统领,看在我的面子上,此事就算了!” “惊动了宫里,事儿就不是我能做主的,还请将军见谅。” 徐青山透过浓重的黑眼圈,冷冷地看向郭长城:“那就劳烦你替我给今上带句话。” “ 将军请说!” “等我回来,替他们二人向皇上负荆请罪。” 这是请皇上从轻发落的意思,郭长城心里门清:“放心,话一定带到。” “谁要你替我们?” 一直沉默着的高朝突然出声,“我们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竟要劳动大内侍卫?有本事也把我们关进宫里做人质啊,正好还能陪陪靖七呢!” 这话一落,徐青山脸色大变,郭长城脸色大变,四周所有人的脸色大变。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大家心知肚明就行。 说出来,那就要坏事。 传到皇上耳朵里,只怕长公主也保不了这小子。 徐青山眉峰往下一压,伸手将高朝一把抓起来,力道之猛直接把那两个压在他身上的人,甩了出去。 “你给我闭嘴!”徐青山大吼一声。 高朝半边脸沾着一层土,半边脸沾着倔强,一字一句:“难道,我说错了吗?老子一个字都没错!” “啪!” 徐青山一巴掌甩过去,五个指印清清楚楚的印在高朝的脸上。 世界,静止了。 高朝面色惨白,眼中含着一点泪光,死死的盯着徐青山。 他盯了很久,很久。 突然笑了笑,眼角往上挑,生与死,悲与痛,都在这冷眼一挑中。 徐青山只觉万箭穿心、 高朝转身冲郭长城举起双手:“郭统领,我跟你走!” 郭长城看看他, 又看看一旁的徐青山,陪笑道:“那个……还不至于戴手枷。” “戴吧!” 钱三一冷笑一声道:“免得又说我们仗了将军的势。你们可都长眼睛的,回头到了皇帝儿跟前,这一巴掌别忘了提。” 郭长城:“……” 两人从戴枷,到上车,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徐青山一眼。 徐青山看着远去的车马,心里涌起的悲伤,像是轰然决堤的河,一遍一遍冲刷着心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了,十根指骨发出可怕的“咯咯”声。 麦子听得心惊胆战,嘴唇颤动,想劝一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 徐青山近乎灰败的惨淡脸上,露出一点苦笑:“派个人跟去看看。” “是!” …… 去的人很快回来。 “将军,高公子和钱公子被暂时关押在五城兵马司里。” 徐青山闭上眼,不吭声了。 “爷,要不要小的给马司打点一下?” “不用!” 徐青山睁开眼睛,“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使是梅江清,是苏家大爷的前岳父,七绕八绕之下,应该不会太为难他们。” “可是……” “没有可是!” 徐青山神色一厉:“通知下去,一刻钟后,所有徐家军在练兵场集合,我有话说。” 明日大战,军营里气氛不对,士气不对,带着这种情绪出征,这仗必输无疑。 徐青山走到 架子前,拿起大刀,只觉得手上的刀沉重如铁。 一个将军拿不起自己的刀…… 其实,我也已经不对了。 可是,思量不得。 他把大刀放回去,走出了大帐。 满嘴的苦意! …… 五城兵马司。 几个小吏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瞧。 这禁卫军也不知道咋想的,竟然把这两个活祖宗扔到兵马司来。 当他们犯人审吧,谁敢? 不审吧,明明这两个混蛋把一卫的城门兵都给打伤了,四九城谁不知道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卫的人,素来要好。 屋外,人人恨得咬牙切齿; 屋里,则一片详和安静。 小七、小九往地上一坐,闭目养神。 高朝和钱三一则坐在椅子上,两人的目光死死的纠缠着,比恋人还热切。 高朝:这畜生竟然打了我一巴掌,老子长这么大,还没挨过一个指头。 钱三一:他这一巴掌救了你,否则,咱们就不是坐屋里,而是坐牢里了。 高朝:你瞧着,他松动了没有? 钱三一:松动了,否则也不会打你。 高朝一脸的欣慰,但转眼又拉下脸:他打我,我竟然还感觉到欣慰,我他娘的贱不贱啊! 钱三一坚定的用眼神回答了他一个字:贱! 贱就贱吧! 这年头谁还没犯点贱呢! 高朝:对了,下面是谁上台唱戏啊? 钱三一手一摊:我哪知道,问老狐狸啊! 第七百八十三章 请你看场好戏 老狐狸这会刚换过药,正在闭目调息调息。 有敲门声。 盛二走进来,“那两个小子被关进了五城兵马司。” 顾长平问:“谁送他们过去的?” 盛二:“禁军统领郭长城。” 一旁,祁老头顶着一脑门的雾水,问:“为什么关五城兵马司?” 顾长平:“锦衣卫关犯罪,或者有嫌疑的人;三司那边是定了案的;只有兵马司,关兹事闹事的人。” 祁老头:“那小子的娘不是长公主吗,派人吱一声,兵马司的人还不乖乖的放了?” “长公主避嫌,不会吱声。” 顾长平:“这一仗打完,人自然就出来,二爷?” 盛二:“直说!” 顾长平:“帮我递个信到宫里。” 盛二:“所以,下一场登台唱戏的人,是探花郎?” 顾长平:“这台戏,只有她能唱。” “快说给我听听,这戏怎么唱?”祁老头一脸的好奇。 “以你的智商……” 顾长平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道:“说了也不会懂。” 祁老头:“……” 这话真他娘的戳心,但好像是事实。 “当老子稀罕!” 祁老头往边上一坐,耳朵却竖得笔直。 哼,老子偷听! 顾长平不去管他,对盛二道:“ 我再想确认一下,七爷入宫,是苏婉儿的手笔?” “不会有错。” 盛二想想不对,又问道:“怎么,你是怀疑……” “不是!” 顾长平一只手按在那只伤膝盖上,“我只是想,有些事情也该浮出水面了。” 盛二:“……” 偷听的祁老头:“……”啊啊啊,什么事情?啊啊啊,急死老子了! 顾长平:“二爷,我想见个人!” 盛二:“谁?” 顾长平:“苏家大奶奶谢澜。” 盛二脸上露出难得的惊色:“见她做什么?” 顾长平望着她:“戏台子上必须有她。” 盛二:“你打算怎么见?” 顾长平思忖片刻,朝祁老头看过去,“二爷帮我绊住秉文,我亲自去见!” 祁老头一怔。 见就见,看我做什么? 下一瞬,只听顾长平道:“神医,一起吧!” 要用我? 祁老头顿时来劲了,“哎哟喂,我老了,不中用了,只配缩在这里,替某人换换药,看看病,哪配去见什么大奶奶,二奶奶的。” 顾长平笑笑:“谢澜是个郎中,开医馆坐诊,京城医术能比得过她的,没几个。” 操! 居然还有女神医? 操! 真心动啊! …… 大战在即。 京中别的营 生都不好,唯有医馆还是人来人往。 谢澜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精力比不过从前,总觉乏的很。 因此,医馆关门的时间,也比从前早了许多。 但今日不知道为何,苏府的马车迟迟不来接。 正等着,门里冲进来个白发老者,哭天抢地道: “谢郎中是哪一个,我家孙子从柿子树上摔下来,求你快去救命啊!” 谢澜:“你怎么不把人抱来呢?” 白发老者哭得=,挪都不敢挪……我的老天爷啊,这是要我老祁家断子绝孙吗?” 姓顾的! 老子斗不过你! 老子损死你! 谢澜被他嚎得头皮发麻,“老人家你别哭,远不远?” “不远不远,就在琴台胡同,我有马车。” 谢澜一听琴台胡同,点头道:“我跟你走!” “谢大夫,万一大爷来了,怎么办?” “琴台胡同离我家就几步路,你让他在巷子门口等我就成。老人家,走吧!” “走,走,走!” 白发老者余光向谢澜的肚子瞄过去。 肚子圆,往下沉,脸色光洁如玉…… 嗯! 女胎! …… 马车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停下来。 “谢郎中,就是这里,跟我来!” 谢澜刚一脚跨进去,那白发老者把门一关 ,冲庭院里的柿子树指了指,道:“瞧见没,我孙子就在那儿!” 树后走出一人,冲谢澜浅浅一笑。 “大奶奶,好久不见!” 谢澜嘴唇动了动,脑子卡了壳,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长平?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为七爷而来? 顾长平做了个请的姿势,“大奶奶,这宅子是借人家的别院,没什么景致可看,就几株桂树还没全谢,我陪大奶奶赏一赏。” 他声音温柔,字字有礼。 拒绝的话在谢澜喉咙里打了个转,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走近了,才闻见这人身上一股子药味。 “你身上有伤?” “小伤。” 这么重的药味,不像是小伤的样子。 谢澜扭头去看他。 胡茬微冒,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上虽笑着,但笑不及底,所有的情绪被一张清俊的脸,遮得密不通风。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的腿?” “他帮我治好了!”顾长平往身后一指。 见谢澜的目光看过来,祁老头立刻像只公鸡,高昂起头。 看什么看,就是老子我! “我这一趟冒险而来,是为七爷。” 谢澜脚步一顿。 果然! 她犹豫片刻,道:“七爷的事情,我很……” “大 奶奶!” 顾长平转过身,冲谢澜深深一揖:“我替七爷谢谢你,你能给她报讯,这份情谊难得。” 谢澜惊得往后倒退半步。 他怎么会知道? 又一想,这人胆子大到四九城都来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负疚感压在心头,谢澜咬牙道:“她之所以进宫,是因为我爹……” “知道;不怪;该谢还得谢。” 字虽少,但三层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谢澜盯着他看,整个人无所适从。 就在此刻,顾长平第二揖已经作下。 “这一谢,为我自己,当初我在锦衣卫,若没有大奶奶出手,这条命早就见了阎王,这份大恩,容子怀日后再报。” 一个男人的字,是不会随意说出口的; 既说出口,那面前站的必是亲近的人。 祁老头破天荒的在心里赞了一声:真他娘的聪明啊,两个字,就拉近了和谢澜的距离,让她放下戒备心。 活该我被他算计! 谢澜神色的确动容,但她脑子不糊涂。 顾长平冒险进京,冒险把她请来,不会只是谢这么简单,只怕还有下文。 “这最后一揖……” 顾长平弯腰行礼:“我想请大奶奶帮一个忙,更确切一点说,是想请大奶奶看场好戏!” 第七百八十四章 多用过一分心 傍晚的皇宫,像一顶巨大的伞,伞下的世界,透着压抑。 郭长城走进御书房中。 “回皇上,人已经在五城兵马司安置下来,下一步该如何处置?” 李从厚目光一斜,“秘书郎,朕想听你说说。” 靖宝这几天夜不能眠,偏又到了换季的时候,嘴角一溜串的水泡,张嘴都很困难,索性来一句: “不知道。” 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李从厚着实咬牙切齿,冷冷道:“那便关入牢中,等战事结束后再说。” “是!” 等郭长城一走,靖宝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臣可以离开吗?” 李从厚:“主子还在办公,奴才倒想开溜?” 奴才? 谁他娘的是你奴才? 靖宝面不改色:“皇上,臣只想出个恭。” 李从厚:“……” 王中见气氛不对,忙打岔道:“这种小事还请示皇上,还不快去。” “臣,谢皇上让奴才出恭。” 靖宝一本正经行了个礼,离开的背影一摇一晃,看得李从厚心头一阵添堵。 “添热茶!” “……” “王中?” “呃?” 王中一怔,忙笑道:“老奴这就去添。” 李从厚:“王公公想什么这么入神?” “老奴……” “在想如何向长 公主交待?” 王中只觉五雷轰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皇上,老奴与长公主并无多少交情,只是从前她救过老奴的命,老奴又是看着那臭小子长大的,所以才……” 李从厚:“才多用一分心!” 王中:“是!” “他叫你一声阿翁,朕从前也叫你一声阿翁。” 李从厚的面色如纸一样白,嗓音透着浓浓的疲惫:“阿翁啊,你可曾对朕多用过一分心。” “皇上——” 王中的眼泪扑扑直落下,泣不成声道:“老奴对皇上是十二分的心哪!” 李从厚冷冷一笑:“这十二分的心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王中连哭都忘了,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的皇帝。 …… 靖宝出恭是假,想到外头透口气是真。 皇帝的用意很明显,凡是与徐青山、顾长平有关的人,都要严防死守。 由此看来,他心里多多少少起了疑心。 靖宝欣慰的同时,心又揪起。 徐家军三日休整,足够让顾长平赶到京畿附近与昊王会合。 这是他与青山第二次面对面遇上。 这一仗他们要怎么打? 谁胜? 谁输? 还有—— 美人和三一不会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这个节骨眼上大闹城门卫,到底是为了 什么? 总觉得有些诡异! 靖宝越想心里越没谱,那嘴角的水泡也不知为何,突然钻心的疼。 有什么打在鼻尖上,一摸,竟是滴雨水。 雨点子突然啪啪落下来,靖宝赶紧往回走,突然视线里多了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撑着一把伞,向她走过来。 走得近了,才发现竟然是个年轻的小太监。 “秘书郎,这伞你拿着。” “不用!” 靖宝刚推辞,小太监上前,不由分说将伞塞到她手中。 靖宝脸色突的一变。 不对。 还有什么也一同塞进了她的手心。 她低头一看,竟是张细小的纸条。 靖宝的心怦怦直跳,四下张望,哪还有什么小太监的影子,只有几盏宫灯被雨打得吧嗒吧嗒响。 她快步走到宫灯下,用伞做掩护,借着一点微弱的光,心惊胆战的扫了那纸一眼。 一眼过后,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 而此刻,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的,还有李君羡。 李君成见他神色不对,问道:“顾长平的信里说什么?” 李君羡:“你自己看!” 李君成看完,正色道:“他让我们先往后退三百里,拖上两天时间,不要与徐家军正面对上,然后再全军压上?这什么兵法?太冒险了! ” 李君羡背着手在帐中踱步。 这一步,的确太险。 虽然北军已经打到四九城外,看着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实际上兵力已经损耗的差不多了。 真正的强弩之末。 后退不是问题; 拖两天也不是问题; 但全军压上…… 就算侥幸得胜,也只能是惨胜,后面呢? 更何况一旦败了,就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李君羡想到这里,这步踱得跟热锅上的蚂蚁没区别,心急如焚。 “别走了,都把我绕晕了!”李君成头疼。 李君羡脚步一停,目光直视李君成:“搏,还是不搏?” “问我做什么?” 李君成嘴角几不可见的抽了一下,“问你自己,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信!”李君羡毫不犹豫。 李君成脸上的表情晦涩难言,他娘的,我还是他亲大哥,他也没说这么信任我。 一个“信”字出口,李君羡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通百通。 “来人,去把顾怿、段九良叫来!” “是!” 顾、段二人来得极为迅速。 李君羡:“你家爷书信来,下面这一战,由你们两个打头阵。” 顾怿、段九良对视一眼,躬身道:“是!” “还有!” 李君羡:“他交待不要伤了徐青 山!” 顾怿和段九良听到这话,嘴角勾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这还用他交待吗,早就是不争的事实。 “是!” 李君羡昂起头,“通知所有人,大军立刻往后撤退三百里。” 顾怿、段九良一怔。 李君羡:“这也是你家爷交待的!” 顾、段二人一听是爷的交待,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扭头冲出去。 “十二!” 李君成看着这两人的做派,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承认顾长平有过人之处,但也不至于……让他们俩这样啊!” 李君羡却半点都笑不出来,“若是凌巍、张玉、谭渊几个还在,他们对本王也是如此。” …… 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空气中除了泥土的芬芳外,还隐隐飘着一层冷意。 降温了! 离寅时一刻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徐家军营中一片寂静。 这是大战前最后的休息。 徐青山如往常一样巡完最后一个帐,一回头,见沈易带着个精瘦的前哨兵匆匆而来。 “何事?” “将军!” 前哨兵上前一步:“刚刚探得消息,北军往后撤退了三百里。” 冷风中,徐青山浑身起了一层战栗。 北军为什么会突然撤退? 是退缩害怕? 还是用了什么计? 第七百八十五章 二叔我还是冷 “沈易,把所有将领都叫到我帐中。” “是!” 徐青山扭头,又对那前哨兵道:“再去探,他们退到了哪里,在哪里安营扎寨,两王兵力是聚在一起,还是各自分散。” “是!” “慢着,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小的叫胡大毛。” 这名字? 徐青山低声道:“你还有个兄弟叫胡二毛?” 胡大毛嘿嘿傻笑了下,“我还有个小弟叫胡小毛。” 徐青山拍拍胡大毛的肩:“小心些!” 前哨兵眼眶一热:“将军放心。” 回到帐中时,所有人都已到齐,众将领商议后,一致决定照原计划出兵。 以不变应万变。 帐中很快又安静下来。 徐青山这几天已累到极致,身子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青山?” 有声音在轻轻唤他。 他陡然惊醒,惶然半晌,见面前站的是二叔,不由笑道:“你不在家呆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二叔在床边坐下,替他掖了掖毯子,“你这臭小子,怎么睡觉又踢被子,就不能有一刻安分。” 他笑:“二叔你怎么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 “臭小子,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别没事总往公主府、钱府跑,家里呆不住吗?” “我喜欢和他 们玩儿。” “家里这么多兄弟,就挑不出一个能玩的?” “二叔你是不是一天见不着我,就想我啊!” “谁想你个小王八羔子,大房就你一根独苗,我得替你爹娘看着你。” 二叔叹了口气,目光里静水深流:“你祖父老了,留在家多陪陪他,他嘴上不说,心里乐着呢!” “二叔,他对我太严了。” “严才是为你好,你小孩子家不懂,以后上了战场就知道轻重了。” 二叔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青山啊,你别怪他,他老人家也难,比谁都难!” “二叔你去哪?” “我找你爹喝酒去,我们兄弟俩多少年没在一处喝过酒了,你自个好好的。” 他看着二叔拉开门,走到门边后,不放心扭头又叮嘱了一句:“好好的啊!” “爷,爷!” 徐青山猛的睁开眼睛,茫然看了眼四周,才发现是个梦。 可梦那么的真实; 他抹了一把脸,“进来!” 麦子走进来,“爷,暗卫等在外头。” 徐青山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为了什么事,脸色变了几变,道:“叫他进来,你去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暗卫进帐,上前低声道:“爷,查到了一些眉 目。” “说!” 徐青山紧张的声音都变了调,前脚刚刚梦到二叔,后脚他的死因就有眉目,怎么这么巧? “爷可记得二老爷身边的徐祖锋?” “锋叔?” 徐青山当然记得。 徐家的家生子,原本不姓徐,得徐家老太爷赏识,赐了徐姓。 他和二叔同岁,打小就跟在二叔身边,即是侍卫,又是管事。 二叔出征,按理他不该跟着,因为祖父在二叔身边放了几个更年轻,武艺更强的年轻侍卫。 但锋叔放心不下,硬是跟了去,说是要照顾二叔的饮食起居。 二叔、祖父齐齐殉国后,他扶棺回京,丧事一办完,就请命去庄上养老。 他念他忠心耿耿,从府里拨了两个老实本份的小厮,跟过去伺候。 “爷让小的查二老爷的死因,小的便从跟着二老爷去北地的人着手,除了徐祖锋外,别的人都战死了。” “说下去!” “小的不敢打草惊蛇,就贿赂了他身边的两个小厮打听。奇怪的是,只要一提到那场大战,他的脸就沉下来,就算酒灌到七八分,都不肯多透一个字。” 不知为何。 冷汗顺着徐青山的脊梁骨慢慢淌下来。 “小的只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就在一个多时辰 前,他喝了点酒睡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喊出了一句梦话。” “他喊什么?”徐青山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头一颤。 “他喊——” 暗卫胆战心惊地看徐青山一眼,“老侯爷啊,虎毒还不食子呢!” 徐青山一把揪住暗卫的衣襟,声音剧烈发抖,以至于听上去异常的沙哑和怪异。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说,虎毒还不食子。” 世界,仿佛被按下消音键。 徐青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手一松,整个人跌坐在竹榻上,一动不动,像根木头。 暗卫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一把拦住想冲进去的麦子,冲他摇了摇头。 帐里。 徐青山咬着牙,浑身哆嗦。 这天怎么这么冷,得多穿一件衣裳了。 他起身去找,却猛的摔倒在地。 他手脚并用的想爬起来,爬不动,手只得去撑木椅,一滑,又摔了下去。 额头与粗糙的椅背一碰,血流下来,配着他那副表情,有点像地狱里爬上的恶鬼。 他也不在意,跌跌撞撞的爬过去,一把拽下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忙不迭的披上。 不够! 他用力的抱住了自己。 “二叔,我还是冷!” “……” “你替我掖一掖被子!” “… …” 无人应他。 两行泪,无声落下来。 所以,真正射出那一箭的,是他? 所以,你到我梦里走这一遭,是要我不怪他? 为什么? 徐青山试图大声质问,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勒住了喉咙。 那只手收缩,收缩,再收缩。 他困难的大口大口喘气。 喘不过来。 就这么死了也好! 他心想:“就这么死了,多好!” 小时候,他练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练不好,祖父的鞭子抽上来。 二叔一边用身体护着他,一边恳求:“父亲,孩子还小,别打,慢慢教。” “打在他的身上,疼在我的心里,可不打不成器啊!” 祖父,你真的疼吗? 如果真的疼,为什么那一箭,你还会让人射出去。 他是你亲儿子啊! 那么,二叔你呢? 那一箭穿透你的颈脖,你不疼吗? 如果疼,你为什么还要让我不怪他呢?凭什么不怪他? 徐青山突然森然一笑,笑得悲怆,笑得愤怒,笑得眼泪滚滚而下。 “二叔,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我…… 该恨谁呢? 我…… 该同情谁呢? 我…… 以后的每一日,每一夜,还会有片刻安宁吗? 第七百八十六章 二皇子过生辰 宫里,靖宝随着提灯的内侍走回院子,院里掌着灯,几个宫人正等着她。 “都去睡吧,我这里不用侍候。” “是!” 等人离开,靖宝掩上门,净面洗漱后,将怀中团成一团的纸放灯上点着。 不用再看,每一个字都刻在她脑子里。 如果她推测的没错,这一计应该是顾长平的手笔 。 他来了! 躲在这四九城的某个角落里,为她筹谋,也为青山筹谋。 连日来的心神不定一下子烟消云散,好像又回到了国子监,哪怕他们几个再调皮捣蛋,把这天都掀了,他总有办法稳稳的接住他们。 “我如今也是有依靠的人了。” 她轻声对自己说:“那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 深秋,天亮的晚。 蒙蒙一片暗时,李从厚已经穿戴整齐,准备上朝。 王中匆匆上前:“皇上,前方战报。” “读!” “昨日夜间,北军突然往后撤退三百里,寅时,徐将军率大军开拔。” 李从厚眉头紧皱,“李君羡为什么往后退,不应该啊?” 王中忙道:“徐将军他们分析,要么是粮草跟不上,不得已而为之;要么是引敌上钩,故意为之。” 李从厚冷笑一声,“多半是顾长平的手笔,早朝过后,命太傅和王子澄 到我御书房来。” “是!” 王中躬着身子伸出一只手:“皇上,时辰到,老奴扶皇上上朝。” 刚出寝殿,却见一宫女撒腿向这里跑来。 跑到近前,宫女扑通一声跪下:“皇上,靖姑娘病了,托奴婢来向皇上告假。” 王中见皇帝不说话,忙道:“昨儿还好好的,怎的今日就病了。” “回公公,靖姑娘房里的灯,夜夜点到天明,怕是劳累的。” 这时,李从厚才极轻的“噢”了一声,“朕命你们侍候,为什么不劝劝?” “奴婢们劝了,劝不动。。” 李从厚连日来阴沉的脸,莫名有了一两分的笑意,“请太医过去看一看。” “是!” “王中。” “皇上?” “将军把她托付给朕,容不得半点闪失,让皇后、苏妃都替朕去瞧一瞧吧! ” “老奴这就命人去传话。” 李从厚坐上龙驾,往靖宝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子,表面功夫装得再好,暗地里,还不是担惊受怕。 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 一个女人总不能比男人更淡定,更沉着,更不怕死! …… 靖宝这一病,原本空荡荡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王皇后看着面前那张苍白的脸,笑问道:“太医怎么说?” “劳娘娘惦记。” 靖宝倚在床上,捂着帕子咳了两声,道:“太医说是思虑过甚,以至于邪风入体,用几盏药,放宽心就行。” “那便放宽心。” 王皇后一脸关切:“有徐大将军在,何愁北军不败。” “但愿!” 一旁,苏婉儿冷冷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她看靖宝这张脸,就是不顺眼。 从下往上看,透着一股子不男不女的风流味儿; 从里往外看,又隐隐有股狐媚子的味道。 也难怪会勾得男人神魂颠倒。 说白了,也就是个披着男人的皮的狐狸精。 靖宝听了这两个字,慢慢垂下眼帘,原本还有些缓和的脸上,顿时显出心事重重。 王皇后这些日子被苏婉儿生生压一头,本来心里就不得劲,心道:皇帝让咱们过来,是来宽慰的,不是让你往伤口中撒盐的。 她淡淡道:“苏妃说但愿二字,是觉得徐将军打不了胜仗?” 挖坑吗? 我傻到会跳吗? 苏婉儿嘴角噙着点笑:“娘娘误会了,我只盼着徐将军天天打胜仗,好保住所有人的命!” 这后半句话,像针一样,戳进王皇后的心里。 没错。 一旦城破,她无论如何是活不成的,不仅她活不成,年幼的儿子和王家全族都是一个死字。 不怪 探花郎急得生病,自己这头又何尝不是? 不过都是在咬牙死撑! 想到这儿,王皇后什么兴致都没了,正想离开,却见苏婉儿脸上很有几分得意。 对了! 苏家与李君羡、顾长平都有牵扯,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女人比她多条退路。 有退路又如何? 王皇后故意叹了口气,“靖姑娘好好休息,本宫先回去了。” 靖宝忙挣扎着坐起来,“娘娘才坐了一会,便要走了?” “外头打着仗,本宫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得去佛祖跟前求求菩萨,保佑我大秦朝顺顺利利的闯过这一关,否则……” 王皇后阴恻恻地看了苏婉儿一眼,“本宫一条白绫早已准备好,左右是个死,可惜的是孩子……” 如同一盆冰水浇下来,苏婉儿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若是城破,她可仗着苏家与那两人的关系,留下一条性命。 可儿子呢? 儿子是李从厚的亲骨肉,他们怎么可能让他活下去? 刚刚,我为什么还在皇后面前露出那样的得意之色? 简直愚蠢到家! 苏婉儿回神,才发现不知道何时王皇后已经离开。 “靖姑娘好好休息,本宫也回了。” “娘娘留步!” 靖宝在床上行了半个礼。 “听宫人们说,再有两日便是二皇 子的周岁生辰,民女进宫仓促,身上没什么好东西,只有嘴上祝寿的本事了,民女祝二皇子安康顺遂。” 苏婉儿微微一惊。 她惊的不是探花郎的一张巧嘴,而是我的皇儿才刚满一岁,他才看过三百六十五个日升日落。 不行! 无论如何,我都要保着这孩子一条命。 …… 苏婉儿一路思忖着回到水惜殿,立刻把沈姑姑叫到跟前。 “再有两日便是哥儿的周岁生辰,我想给哥儿办个生辰宴。” 沈姑姑大吃一惊:“娘娘,如今这局势,别说是哥儿的生辰,便是皇后、太子的生辰,也没说要过的,最多让御膳房下碗长寿面,添几道菜。” “姑姑你不懂!” 苏婉儿一把拉住她的手,压着声道:“办生辰宴是假,让我哥暗中求一求顾长平,李君羡才是真。” 沈姑姑魂飞魄散,难以置信的看着苏婉儿:“娘娘这是要……” “想办法保着哥儿一条命!” 苏婉儿咬着牙道:“今日皇后点醒了我,我就算仗着苏家的关系能活,哥儿万万不能。” 沈姑姑腿一软,跌坐在榻上。 苏婉儿眼中有血色漫漫涌上来。 “这事,只有找我大哥;所以哥儿的周岁宴,无论如何,都必须办,姑姑,你快替我想想办法!” 第七百八十七章 不必让她知道 想办周岁宴,只有一条路可走:老老实实求皇帝。 主仆二人一通商议后,苏婉儿便跪在御书房外。 王中听完小太监的回话,不知为何,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前方战事不稳,宫里也肉眼可见的没规矩起来,这要换了从前,哪个嫔妃敢在御书房外头跪求皇上。 午时,议事结束,皇帝留苏太傅、王子澄用饭。 王中赶紧见缝插针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从厚看了眼苏太傅,低声道:“告诉她,朕马上去她宫里用午膳。” “老奴这就让御膳房准备。” …… 李从厚赶到水惜殿时,苏婉儿一身素衣跪在殿前,两眼泪汪汪。 显然是有所求。 李从厚忽然就觉得没意思透顶,把人扶起来,敷衍道:“说吧,想要朕做什么?” “臣妾想讨皇上一个恩典。” 苏婉儿:“后日便是哥儿一周岁生辰,哥儿从娘胎里出来,满月没过,百日没过,说委屈是真委屈,这周岁宴,臣妾想替他操办一下。” 李从厚眉头紧皱。 这个时候操办,别说他心里不乐意,便是言官那头,怕都有话说。 “臣妾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也知道皇上的难。” 苏婉儿柔弱如丝道:“臣妾只想请娘家人进宫一趟,给哥儿庆个生。哥儿长这么大, 连他外祖父、舅舅、舅母都没见过,总得向他们讨个长命锁不是?” 这要求不仅不过份,简直卑微到骨子里。 李从厚一听,不仅心动,还生出几分对庶子的愧疚之心。 “既然要办,只请几个娘家人,显得寒酸。” 他思忖道:“徐将军的母亲,朕许久未见,也一并请进宫吧,你替朕好好招待她,多安抚几句。” 为什么要请这尊大佛? 苏婉儿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皇上,禇夫人身上还背着重孝,只怕请不来。” 李从厚略略沉了沉脸。 “将军回京,过门而不入,他在前方为朕杀敌,禇夫人在家担惊受怕,朕是想通过你的嘴,把将军的近况说一说,也好让她安心。” 苏婉儿生怕搅黄了自己的好事,忙一口应下,又揣摩着皇帝的心思,道: “臣妾怕怠慢了禇夫人,不如请探花郎在边上陪个半日,皇上以为如何?” “这些小事,你自个看着办。” “臣妾谢皇上。皇上,用膳吧。” “朕没胃口,你自个吃吧!” 苏婉儿看着皇帝孤寂的背影,娇弱的眉目一派凌厉。 …… 李从厚的没胃口不是假话。 大军开拔,他接到密报,徐将军在上马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一个将军连马都上不了? 这并非 好兆头。 午时前方战报又来,北军退守的地方是四明山,四座山连绵在一起,易守不易攻。 南军只得安营扎寨,侍机而动。 哎! 这根本是在消耗士气啊! 两件事情凑一起,李从厚才有了将禇夫人请进宫的想法。 徐青山,朕不想疑你,但朕不得不疑你,这大好的战机就因为你的一句“累兵不战”,而生生耽误了。 如今顾长平已经赶到,又与你玩起进进退退的阴谋阳谋,必要时候,朕要行非常手段。 这江山是先帝传下来的,朕容不得它有半点闪失。 …… “靖姑娘,水惜殿的沈姑姑来了。” “请她进来!” 沈姑姑一进屋,笑意比着从前更浓几分,“靖姑娘身子如何了?” 靖宝神色淡淡:“没什么大碍,养几日便好了。” “老姑这趟过来,是奉娘娘的命,给姑娘送几两燕窝,女儿家娇贵,要用好东西来养的。” 沈姑姑把手里的纸包递给宫女,“还有件事想通知姑娘,后日是哥儿一周岁的好日子,皇上恩典,让娘娘给哥儿庆个生。” 靖宝脸上这才有了诧异的表情。 沈姑姑知道她在诧异什么,“也不是大操大办,请的都是自家人,这是娘娘给姑娘的帖子。” 靖宝没有伸手去接,“既然都是娘娘的 自家人,我就不去了。” “靖姑娘,娘娘还请了徐将军的母亲。” 靖宝身子狠狠的颤抖了下,头垂落下去。 沈姑姑只当她是害羞,笑道:“这老话说得好,丑媳妇早晚见公婆,姑娘还是一道来吧!” 半晌,靖宝才点点头。 沈姑姑见目的达到,也不逗留。 屋里再无外人。 靖宝一把掀起被子,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踱步,素来波澜不惊的脸庞因为兴奋,而涨出一片血红。” 让自己生病——这便是那张纸上所有的字。 于是她吹了一夜冷风,如愿的让自己病倒,却不曾想到,自己这一病,竟引得禇夫人进宫。 禇夫人事关青山! 那么下一步呢,顾长平要她做什么? 靖宝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被子往里一钻,头无力的耷拉着,又是一脸的病态! 不急! 不能急! 一定会有信再送给她的! …… 盛府。 门从外面被推开,顾长平抬头看了眼来人,“是不是有内侍往徐家去了?” 盛二一怔,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如何知道?” “你嘴角上扬,走路比平常轻快三分,多半是有好事。” 老狐狸! 盛二在心里骂了一声后,点点头,道:“被你料中了,一刻钟前,徐家有内侍来。” 顾长平虽然脸色平 静,但握笔的手却微微颤着。 前面都是在准备,真正的大戏终于拉幕了。 而成败,就在此一举! 盛二见顾长平没了下文,好奇问道:“下面是不是该送信给七爷了?” 顾长平摇头:“不送!” 盛二脸色倏的裂开了,一旁偷听的祁老头同时裂开,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顾长平身上。 “七爷她还不知道下面要怎么做呢?”盛二这回,没沉住气。 顾长平还是坐着姿势,“她不知道最好,本色上戏台,这戏才演得真。” “真不是人噢,连自己的女人都坑!” 祁老头像诈尸一样坐起来,打鸡血似的骂一句:“狗男人。” 盛二却好像悟出了些什么,“你……是怕别人怀疑到她头上?” 顾长平站起来,看了盛二一眼后,走到窗户前,声音没有半点起伏: “人心易变,我算计不了每一个细节,若想保住她,只有让她蒙在鼓里。” 盛二:“……” 祁老头:“……”操,狗男人骂早了! 顾长平转过身,眉头微皱道:“二爷,劳你再替我去一趟苏家医馆。” 盛二这个时候,就觉得眼前的男人像一根定海神针。 “说,什么事?” “叮嘱大奶奶一句!” 顾长平深吸口气,“后天进宫,请她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 第七百八十八章 把我埋在边沙 四明山的深秋,比着京城要冷一些。 天还没放亮,沈易就已经穿好盔甲,大步走向主帐。 前日开拔,将军上马的时候不知道为何,竟差点一头栽下去,这两天更是沉默寡言。 有些不放心啊! 帐里,哪还有人影,一问才知道,他过了后半夜,便去山坡勘察敌情。 沈易忙寻去,远远就看到徐青山的背影,沉默的融在夜色中。 沈易走到他身侧,扭过头,四平八稳的侧脸窥不出半点情绪。 “将军,北军避而不战,这仗要怎么打?” “静观其变。” “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可有应对之策?” “没有。” 沈易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脚底心伸上来。 这话……说得不应该啊! “沈易。” 徐青山偏过脸,眼神闪了闪,“都说一功成万骨枯,我们是将,是帅,便是死,也是死在最后的人;可你看大多数人,都是被踏在脚下的骨,包括我二叔在内。” “好好的,将军怎么说这种话。” “我想念边沙了。” 徐青山远眺,披上盔甲后素来杀气腾腾的眼神褪去。 “那里一年只有两季,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风霜扑面,可天是蓝的,水是清的 ,酒是烈的,牛羊是肥美的,便是人……一个个都干净。” 沈易被他说得眼眶发热。 “从前我不明白,边沙也不是年年打仗,为什么我父亲从不回来,就算我祖父的六十大寿,他也只派人送了寿礼。” 徐青山笑道:“现在我明白了,是边沙清静啊,回来做什么呢!” “将军,回头等仗打完了,咱们就回边沙去,我陪将军痛快喝酒,大口吃肉。”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去了,如果有,我还是想回去的,哪怕把我埋在那里。” “将军!” 沈易再也忍不住怒了,“大战在即,身为一军主帅说这话,像样吗?别净扯没烟的事!” “是不像样!”徐青山有些歉意地拍拍他的肩。 可有什么办法呢?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拿起身后的那把大刀; 重如山了! “咚咚咚——” 急促的战鼓如天雷般滚滚而来。 “将军,北军有动静!” 徐青山大掌用力抓着沈易的肩,“记着我刚才说的话!” 指尖碰着一点沈易颈脖,他硬生生的被冰冷激了一下,“将军,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少婆婆妈妈!” 徐青山已经冲下了山坡:“传我的令,所 有徐家军整队,准备迎战!” …… 盛府。 一只苍鹰在晨曦中盘旋,盘旋数圈后一个俯身冲下来,落在顾长平的肩上。 顾长平从它脚上摸出一个小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略扫一眼,扭头道:“大战开始了。” 盛二:“可是你选定的日子?” “正是我选定的日子。” 顾长平冲盛二抱了抱拳:“二爷,这几日叨拢了。” 盛二寡淡的脸上,一片惊色,“你这是要走?去哪里?宫里的事情还没有定数呢?” “我出城,去北军!” 顾长平笑道:“接下来的事情,就劳二爷辛苦。” 盛二怒道:“你这又瘸腿,又受伤的,去北军有什么用,少了你,难不成这仗就打不成?” 这态度…… 才算有了些人气。 顾长平笑笑。 这丫头万事不放心上,看着是真淡,若不到关键的时候,逼不出那藏在内里,遮着掩着的犟脾气。 “你笑什么?” 盛二只觉得恼火,明明说要照顾她,临了临了又跑去送死,这人果然…… 不对! 他连七爷都放下了…… “你去北府是为了徐青山?” 顾长平垂眸自嘲一笑,“这聪明劲儿,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谁和你是一家人!” 盛二言不由心,“你是怕他……” “他的性子,太过刚直,过刚易折。” 顾长平抬眸道:“京中的事情交给你,我总是放心的!” 盛二咬牙:“你还真看得起我!” “就当为兄欠你的!” 顾长平拍拍她的肩,扭头道:“祁老头,准备好了没有?” “催,催,催,催着去投胎啊,你把你脸上的皮贴好,老子就好了。” …… 日头升起时,早朝结束。 李从厚照例留太傅等几个要臣去御书房,刚坐定,加急的战报便由郭长城一路飞奔送过来。 “皇上,开打了!” 李从厚面色僵了僵,道:“通知前哨,有什么消息,立刻派人来通知朕。” “是!” 李从厚目送郭长城离开,一扭头见苏太傅垂着眼睛,一脸的凝重,似乎比他还紧张,不由出声宽慰道: “今日是二皇子的好日子,先生不如去水惜殿……” “皇上,孰重孰轻啊?” 苏太傅不悦的打断,“老臣就在这里等着前线的战报,哪里都不会去!” 这话无礼到了极点,李从厚却没点不悦。 这才是真正为他好的人啊! “王中,一会等席开了,你代朕去 给二皇子祝个寿,也顺便给禇夫人敬杯酒。” “皇上放心,老奴一定把这事办好了!” “皇上,为什么禇夫人也进宫?”苏太傅的脸色大变。 “她窝在府中揪心儿子,担心战事,朕让她轻松半日。” 苏太傅默默看着皇帝,心里多少有些泄气。 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皇帝的心思还在这些小事、算计上面,让人说什么好! …… 这边苏太傅暗中着急,殊不知有一个人比他还急。 靖宝已经急得快疯了。 两天时间,她拖着个发热头疼的身体,没事就在院里溜达,只盼着有人再往她手里塞纸条。 哪知,这人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下一步要怎么做? 顾长平下面是什么计划? 她半点不知道! “靖姑娘,时辰不早,该去苏妃娘娘那里了!” “知道了!” 靖宝心里突然升出几分希望。 会不会是那人找不到机会给她递信? 会不会这会就等在去水惜殿的路上? 让靖宝不敢相信的是,她走一步看三步的到了水惜殿门口,竟没碰到一个上前与她说话的人。 脑子见大势已去,不由万念俱灰; 但心里却隐隐还有期待,这人会不会就在水惜殿? 第七百八十九章 既来之则安之 进到水惜殿,沈姑姑笑着迎出来。 “娘娘正在更衣,姑娘先坐会喝口茶。” “姑姑去忙,不用管我!” “那老奴去殿门口迎迎禇夫人。” 靖宝做了个“自便”的手势,等人一离开,便装作观赏的样子,在殿里慢慢踱步。 这么好的机会,那人倒是来啊! 再不来就没机会了! 等来的,却是一身素衣的禇夫人。 和从前一样,头上半点珠钗都没有,脸上更是脂粉未施,眼角的皱纹,嘴边的法令纹,看得一清二楚。 靖宝忽然想到灵堂那一夜,禇夫人等在半路。 那时候她一门心思都在想着要怎么劝徐青山,不曾认认真真的多看一眼禇夫人,今日再看,只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云淡风轻。 这份云淡风轻她只在顾长平身上见过。 “夫人!” 靖宝起身行礼,“好久不见,身子可好?” 禇容嘴角挂着些许笑意,眼神说不出的慈爱。 长得好; 气度也好; 举手投足间有股读书人的书卷气,就是……太瘦了些! “劳靖姑娘惦记,一切都好!” 靖宝的心,莫名的一酸,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她身上的那份云淡风轻从何而来! 丈夫病死;小叔和公公战死;唯一的儿子还在战场上搏杀; 明明内里已是千 疮百孔,满地灰烬,但在外人面前,还淡淡的微笑着。 如果不是见多了生离死别,见多了悲欢离合,又怎能把该藏的都藏起来。 “夫人,快坐!” 靖宝是发自内心的敬佩着这样的女人,亲自从宫女手上捧过茶,递到禇容的手边。 禇容也不客气,接过茶轻轻啜一口,“做梦都没有想到,探花郎是姑娘,这样一来,我们长房这一脉也算有了后。” 靖宝笑着,也不多解释,很乖顺的在边上坐下,心里却不由的忐忑起来。 顾长平设计让禇夫人进宫,只是进宫这么简单吗? “靖姑娘。” “啊?” “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是!” 靖宝勉强笑道:“不瞒夫人说,一个时辰前,两边打起来了。夫人经历的多,沉得住气,我不行。” 禇容轻声道:“其实我也沉不住,只是端着架子不想让别人笑话,我端得还挺有模有样的吧?” 靖宝:“……” “那夜你问我,就青山这么一个儿子,可舍得?” 禇容道:“我答‘这话不该七爷说’,那是因为七爷那时是外人,如今……你还想听听我的答案?” “想!” “有哪个做亲娘的会舍得?人这辈子临了都会死,早晚而已,可是之前,不也要先活着吗?” 禇容 摇摇头:“有些事情说了没用,想了没用,日子那么短,有一天快活,绝不难过一天,就像今日这场宴,既来之,咱们则安之。” 话落的瞬间,靖宝的双眼喷出一团明亮的火苗。 如果不是在宫里,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她真想扑通跪在禇容的面前。 这样的女人,还要什么美貌,还在意什么皱纹,气度内涵足以征服所有人。 包括她这个探花郎。 “娘娘到!” 苏婉儿一身华贵,在宫女的簇拥下,款款登场,整个大殿因为她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让贵客久等了!” 苏婉儿笑眯眯的坐到主位上,“夫人的气色瞧着还行,只是靖姑娘瞧着还是有些病色,回头我再让沈姑姑送些燕窝去。” “民女谢过娘娘!” 靖宝绕到禇容身边,扶起她,上前向苏婉儿行礼。 苏婉儿笑着看向禇容:“夫人啊,你这个准儿媳既有学问,人又孝顺,真是让人羡慕!” 禇容:“是徐家祖上修来的福气。” “也未尝不是靖姑娘的福气。” 苏婉儿意味深长地看着靖宝:“日后过了门得安分守已,好好孝顺夫人,别让夫人、将军操心 。” 安分守己? 这就等于是指着靖宝的鼻子骂她水性扬花! 靖宝心中冷笑一声,正想怼回 去,却听禇容笑道:“娘娘,靖姑娘是个读书人,不需要恪守闺中那套礼规,替我徐家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就成。” 苏婉儿脸色变了几变。 算了,我不和你这个糊涂老婆子一般见识,真当你儿媳妇是什么干净货色? 真干净,就不会同时勾着两个男人! 靖宝此刻才明白,苏婉儿把她拉过来作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用不知情的禇夫人来戳她的心! 戳吧! 我七爷的心若真是你能戳透的,七爷跟你姓! 真不明白从前顾长平看中这女人什么? 给禇夫人提鞋都不配! 正想着,只听殿外有人唱喊:“苏府大爷,大奶奶,大少爷到!” 苏家三口走进殿里。 苏婉儿目光扫过,满脸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那女人竟然怀孕了? 沈姑姑见娘娘的脸色不对,忙笑着打岔道:“上回去苏家,竟没瞧出大奶奶怀了身子,今儿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娘娘你说是不是?” 苏婉儿经她这么一提醒,脸上忙撑出一点笑:“的确是双喜临门。” 三人走到近前,向苏婉儿行礼。 “都是自家人,哥哥嫂嫂快起来吧!” 这话无人能当真,无人敢当真,三个头,一家三口磕得整整齐齐。 起身的时候,谢澜不知道为何,身子晃了晃 ,苏念梅忙一把扶住了:“娘,你怎么了?” 娘? 他,他,他竟然喊她娘? 苏婉儿酸的浑身发抖,目光瑟瑟向苏秉文看过去。 只见苏秉文一把将谢澜拥住了,扶到椅子上,扭头冲她紧张道:“娘娘,快让人备些点心来,她一饿便会头晕。” “不用忙!” 谢澜冲男人娇羞一笑,“是肚子里这个调皮货刚刚踢了我一脚。” “哈哈,弟弟又在调皮了!” 苏念梅咧嘴笑得开心:“娘,快让我摸摸!” “过来!” 苏念梅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谢澜肚子上,脸上的神色紧张的跟什么似的。 男人站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也不做声,好像眼前的这一幕,是那么的稀疏平常。 “娘,弟弟没动了!” 谢澜揉揉小念梅的头,“怕是睡着了。” “怎么我一来,他就睡!” 苏念梅嘟着嘴,悻悻的收回手,老老实实坐在谢澜的下手边,一瞧父亲还站着,“爹 ,你怎么不坐?” “爹是外男,得去外殿坐着。” “那……我也是!” “你还小,替爹照顾好你娘!” 苏秉文说罢,冲禇夫人行了个礼,转身走出内殿。 苏婉儿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刺痛。 大哥从头到尾的目光,竟没有一点落在她的身上。 第七百九十章 不屑争不屑抢 “大奶奶,恭喜了!” 靖宝是真心替谢澜开心。 苏秉文眼里的关切不会做假,孩子对后母的亲热不会做假,一个女人能把日子过到这份上,定是背后默默付出了许多。 “多谢七爷!” 谢澜整个人少了一分清冷,多了一层柔软,又对禇容道:“刚刚让夫人见笑了!” 褚容笑道:“什么见笑不见笑,女人十月怀胎多不容易,苏大爷正该这么疼人!” “说了也不怕夫人笑话。” 谢澜笑道:“我是个后来的,总想着前面那人在他心里,自己怎么样都比不上,也是万没料到,大的体贴,小的懂事,我一人竟得了五角俱全。” 褚容叹道:“那是大奶奶命好。” “小时候有和尚算命,说我命中有儿有女,也有贤夫,是顶顶好的命格。” 谢澜:“我做郎中的只看生死,不信这个,如今倒也有几分相信了。” “真好啊,太好了!” 靖宝笑得眉眼都瞧不见。 她陷在囫囵,就盼着别人能灯火繁华,这样一来,她心中也能多些盼头。 “几个月了,是男是女?” 谢澜笑道:“快五个月了,应该是个姑娘。” “我不要妹妹,我要弟弟!” 苏念梅冷不丁出声:“娘,替我生个弟弟吧,这样他 就能陪我玩了。” “真要是弟弟就该和你抢家产了,念梅过来!”苏婉儿招招手。 殿里原本和谐的气氛一扫而光。 苏念梅看一眼谢澜,见她点点头,这才走上前。 苏婉儿拉着他的手,柔声道:“你是苏家长房长子,正正经经的嫡出,苏家的家业将来是要你继承的。” 苏念梅有些茫然地看着苏婉儿,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要个弟弟。 “大奶奶多担待。” 苏婉儿抬头看着谢澜:“念梅这孩子心地软,他爹也宠着他,凡事也不与他说个明白,只是大家族有大家族的规矩,乱不得。” 谢澜冷冷一笑:“这话我听不明白,我也是苏家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怎么我肚子里的这一个,就成了庶出的了?” “庶出”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苏婉儿心里。 她的脸狠狠一沉,冷冷道:“什么庶出嫡出,本宫只说苏家的规矩,乱不得。” “娘娘既然说到大家族的规矩……” 谢澜勾唇冷笑:“有哪个大家族嫁出去的女儿,还管着娘家哥哥房里的闲事?” 这话简直不客气到了极点,相当于一巴掌直接打在苏婉儿的脸上。 靖宝虽然心里想给谢澜竖个大拇指,但又觉得这么锋利的怼回去,不 太像她的做派。 哪知,谢澜还没完,还有话说。 “念梅,到娘这里来!” 苏念梅挣脱开苏婉儿的手,跑到谢澜身边:“娘?” “不管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是你最亲的人,一家人就应该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别想着家产不家产,好好读书才是正道。” 谢澜:“娘把话放在这里,苏家的家产的的确确都是你的,没有人会跟你抢,但你若不成器,不上进,娘宁肯散尽,也不会给你。” “娘,我分弟弟一半。” 苏念梅一昂头,十分大度道:“只要他陪我玩!” 谢澜气笑了,冲着靖宝笑道:“七爷啊,你瞧瞧这孩子……” 靖宝一脸尴尬道:“我瞧着倒是个有志气的。” 谢澜笑眯眯地向苏婉儿看过去,嘴角一抹讥讽,“刚刚的话,也请娘娘做个见证,我谢澜生的孩子,自有谋生的本事。” 不争不抢? 不是不能争,不能抢; 而是不屑争,不屑抢! 如此露骨的挑衅,把苏婉儿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握着拳头,指甲刺进肉里,都察觉不到疼。 “本宫瞧着,大奶奶才是个有志气的。”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 谢澜:“都说后妻难当,后娘难 做,我自个腰板挺直了,就容不得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话落,殿里的气氛比着刚刚又冷寂几分。 好好的一场周岁宴,却碰着个姑嫂斗法,淡定如褚容,聪明如靖宝,也都如坐针毡! 尤其是靖宝。 她认识的谢澜一向不多话,今儿个怎么像刺猬一样,浑身扎满了针? 难道说怀了身子的女人,脾气也渐长? 恰这时,奶娘抱着二皇子进来,粉雕玉琢的婴儿将所有人的注视力引过去,这气氛才稍稍扬了一点。 苏婉儿朝沈姑姑递了个眼色,沈姑姑忙道:“褚夫人,大奶奶,靖姑娘你们稍坐会,老奴陪娘娘进去用个药。” 谢澜:“娘娘吃什么药,要不要我帮着诊一诊?” “不敢劳动!” 苏婉儿扶着沈姑姑的手,拂袖走进内屋,给了谢澜一个软钉子。 …… 一入里,苏婉儿心头的恨再绷不住,阴森森道:“姑姑,刚刚那女人的话,你都听见了。” 沈姑姑点点头:“厉害是真厉害,也是真敢说,比着前头梅家那位,泼辣的不是一星半点。” “我倒不知她有这等手段,我苏家,我哥,我侄儿落在她手上,岂能有好?” 苏婉儿闭上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姑姑,我要她死!” 沈姑姑吓得魂都没了,“娘娘,这事万万不可,万一……” “你怕什么?” 苏婉儿咬牙切齿道:“要一个女人死,可不一定要她的命,她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本宫就拿掉她那块肉!” “娘娘!” 沈姑姑扑通跪下,掏心掏肺道:“娘娘忘了,这趟给哥儿办寿的目的,是要请大爷帮着到那头说说情,他们是夫妻,夫妻一体,大奶奶动不得啊!” “姑姑!” 苏婉儿低头看着她,“他们夫妻一体,我却只能在边上苦苦看着,这么多年了……” 多少个凄冷的夜啊,她梦里跌入一个温柔的怀抱,醒来却是冰冷的人间炼狱。 为什么她不能? 谁规定了她不能? 他是我哥! 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他那样出尘,那样出色,有谁可配得上。 姓梅的配不上,姓谢的更配不上。 只有我! 我读得懂他每一个眼神,看得明白他每一步棋的用意,我不是没有廉耻,是因为他,我连廉耻都不要了。 孤注一掷般的恨,转眼就摧枯拉朽地席卷过苏婉儿身上的每一个寸。 “如果她不死,死的就是我!” 她莞尔一笑:“姑姑,你疼疼我?” 沈姑姑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第七百九十一章 夫人宫里中毒 宴,就摆在水惜殿。 一桌人都坐不满,也就不分男宾女宾。 沈姑姑亲自斟酒。 给谢澜斟酒的时候,苏秉文命下人将她的酒盅撤了下去,“劳姑姑请人给她沏杯淡一点的茶。” “我也不喝酒!” 褚容推开酒壶,“在孝中,给我来杯茶吧!” 沈姑姑笑道:“那靖姑娘喝一盅?” 靖宝哪有什么心思喝酒,摇头道:“还在吃着药,也喝茶吧。” 话刚落,手腕被谢澜三指扣住。 “大奶奶?” “别说话!” 谢澜凝神一诊,松开手,道:“思虑过甚,以致邪风入体,这病没别的法子,只有放宽心,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下来,也有能干的人顶着。” 靖宝没听出这话里有话,只当是宽慰她的,点头苦笑。 “我帮着夫人也诊一诊。” 谢澜不等禇夫人开口,手已经扣了上去。 禇容与谢澜平生素无瓜葛,刚刚她那一番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心里不免存一二分的好感。 “夫人有宫寒、经血不畅的毛病,还挺严重。” “在边沙落下的病根。” “回头我让人给夫人送几盏药去,先吃一个疗程再说。” “那就多谢大奶奶了!” “何谈一个谢字!” 谢澜幽幽地向苏婉儿看去:“我喜欢夫人这样的女子,坦荡,坚强 ,不做作。” 苏婉儿面对她的挑衅,只是轻轻的扫了沈姑姑一眼。 菜端上,茶奉上,这席便是正式开始了。 苏秉文与女子同桌 ,多少有些拘谨,目光偶尔落在七爷的身上,若有所思。 与谢澜成婚后,他再无失眠一说,可自打听说七爷被请进宫,这觉再不能一夜到天明,替这个丫头揪着心。 事已至此,她要如何全身而退? 能不能退? “大哥总看着靖姑娘做什么?”苏婉儿笑问。 又是一句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话。 于谢澜来说,自家男人看别的姑娘,是为色! 于靖宝来说,莫名被别人看,是为囧! 于禇容来说,有男人向儿媳频频看过来,是为诱! 苏秉文淡淡道:“别人不知道,娘娘总该明白,我看七爷,是因为心中愧疚!” 听听这话,简直狠辣。 叫七爷,是没把她当女人看; 愧疚,是因为她进宫,源于你,而你是我妹子,也姓苏,所以我愧疚。 靖宝到这会才明白,苏家大爷不是沉默寡言,不是一事无成,人家心里聪明着呢! 苏婉儿此刻的感觉,像是被人又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 一只手落在她肩上,扭头看,正是沈姑姑。 沈姑姑前一刻,对谢澜还存了几分善意,这会因为苏秉文的一句话,全没了 。 这个谢澜,当真留不得! 从小到大,大爷对娘娘何曾有过一句重话? “王公公到!” 王中匆匆而来,先跪下给二皇子磕了三个头,又命下人拿了壶酒来。 “皇上公务繁忙,命老奴来敬褚夫人一杯酒。” 王中走到禇容面前,笑道:“夫人,大战已经开始,将军有神灵庇佑,一定能得胜归来。” 禇容转身去拿茶,靖宝忙将她面前的茶盅奉上,“夫人!” 褚容笑着接过来,高举道:“多谢皇上体恤,愿天佑大秦,天佑苍生!” 二人一酒,一茶,尽数饮尽。 王中抹了抹嘴角,“夫人若想第一时间知道战况,不坊在宫里住下,老奴亲自侍候……” 王中眼睛骤然睁大一张脸比鬼还难看三分。 他看到了什么? 只见一丝细细的血从禇容的嘴角流出来,带着触目惊心的黑色。 “夫人,你……” “砰……” 上好的青花茶盅跌碎在地,禇容脸色惨白,身子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落叶,急喘了几口气后,奋力咬出一句: “茶里有毒!” 最后一个字咬出来,她嘴一张,喷出一口黑血,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这一口血,尽数喷向王中的胸口。 他惊声尖叫道:“快,快去回禀皇上,让皇上传太医,封锁消息……快啊! ” …… “二爷,二爷!” 小叫花子冲到盛府门口,左右看了看,压着声道:“刚刚宫里驶出十几匹快马,是分散着出去的。” “可有打听一下,他们这么急的出去干什么?” “说是找太医!” 成了! 盛二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赶紧离开。” 小叫花子把银子往怀里一塞,“多谢二爷,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别忘了找我!” 盛二已经冲回府里,把门重重合上后,嘴里撮出一声轻哨。 一头苍鹰俯冲而来,盛二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绑在那鹰的脚上。 “去!” 苍鹰扑扇着翅膀,片刻后,落在城外山林间的一名男子身上。 那男子看了眼纸条后,往嘴里一塞,一边嚼着,一边从怀里换出火折子。 一枚信号弹冲上云霄…… …… 四明山下,杀声震天。 徐青山将刀往地上一撑,用力的喘着气, 北军全线压上,这仗已经打了两个时辰,血早已浸湿脚下的三尺土地。 他清楚地看到,一个又一个的人在他面前倒下去,倒地的瞬间,他们的脸上虚弱、痛苦、无助、挣扎,愤怒…… 而铁马狂刀,漫天箭羽依旧还在挥过来,还在射过来。 破碎! 人影破碎! 刀马破碎! 山河破碎! 何其惨也? 何其苦也? 徐青山听到自己心里一声 一声虚弱的呐喊:别打了,别打了,都收手吧! 那个位置有那么好吗? 让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 一道异常凌厉的风刺过来。 “将军,小心!” 近身的士兵飞扑过来,一把搂住他往边上滚,徐青山稳住身子,再去看那小兵,胸口一片发麻。 箭,从他的心口刺出来。 “将,将军,你刚刚愣神了。” 血从小兵的嘴里往外涌,他用力的抓着徐青山的胳膊。 “小的……叫夏春秋,教书先生……起的名,他们说……是……个……好……名……字……将军,别愣神,会……会……没命……的!” 头,垂落下来。 徐青山没动,仿佛想听他往下说。 我家有六口人; 家中父母都还在的; 将军,我跟你喝过酒的,你还记得吗? 徐青山把小兵放下,艰难的从地上捡起长刀,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祖父,你那一箭射出,是为了堵住二叔的回头路吗? 如果是,那徐家人就只有一条出路——战死沙场。 那便死吧! 徐青山存了必死的意志,不再闪,不再躲,大刀做矛,身体做盾,一往无前。 然而就在这时,麦子在漫天的刀枪中冲杀过来,冲徐青山撕心裂肺的大喊道: “将军,夫人在宫里中毒,生死未知!” 第七百九十二章 不应该那样做 “咣当!” 徐青山手里的大刀跌落在地,错愕地看着麦子,耳边嗡嗡作响,毫无焦距的双眼一点点黯淡成了灰。 堂堂将军,一军主帅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不住刀,徐家军的儿郎们惊恐万分。 更让他们惊恐的是—— 将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他的母亲却在宫中被下了毒? 谁下的? 他们想到周家八百六十二口人; 想到已经半疯半癫的周明初; 想到了那个将周明初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小兵…… 还能有谁? 左不过高位上的那一个! 这仗还打个鸟! 心念在一瞬间转变,所有人的刀都不再坚定的砍出去,而是如他们此刻的心一样,迟疑着,怀疑着,挣扎着! 沈易见势不妙,一把夺过鼓兵手里的鼓槌,奋力的击打起来。 “保护将军!” “撤退——” “所有人赶紧撤退——” …… “王爷,徐家军突然撤退了,追不追!” “追!” “不追!”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喊出来。 一人一马驶近,顾长平翻身下马,略有些踉跄的走过来。 “十二,不追!” “为何不追?” 肃王李君成已经杀红了眼,“大好的形势错过了,谁担得起!” “我来担!” 顾长平大呵一声,冲李 君羡道:“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直接兵临城下。” 李君羡心头一颤:“你的意思是……徐家军会退守到四九城里?” “必退无疑!” 顾长平正色道:“兵临城下后,攻城不攻城,也必须由我说了算!” 这话,简直狂妄到了极致。 别说李君成,便是李君羡都变了脸色。 他深吸一口气,“子怀,你实话和我说,你在筹谋什么?” “筹谋两个人的生死!” 顾长平屈起腿,单膝跪了下去,“事关我后半生,请王爷应允!” 和他来这一套? 李君羡赶紧一把扶起,“允了!” 李君成一拍额头,气得背过身去,他娘的,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那两个孩子,十二可有打算?” 顾长平:“皇帝或许会拿他们来祭旗!” 李君羡静默片刻,“我的骨血,有一分救的希望,做十分努力。” “好!” 顾长平走到李君成面前,“到了这个份上,四九城应该会派人来和谈,这事由王爷先出面谈第一轮。” 李君成点点头。 他谈第一轮,谈好谈崩都无所谓,左右后面还有李君羡拍板作主,不过…… “会不会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是!” 顾长平:“但不用怕,他手里的兵已经不是他手 里的兵了。” 啥意思? 李君成有些不解,一旁的李君羡却一针见血问道:“你是说,徐家军要反?” “徐家军要不要反,我不知道,但……” 顾长平低声道:“将军的心,已经不似从前。” 李君成有些紧张地问:“你在四九城里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 顾长平带着一点含蓄的笑意看了看李君成:“我把将军的母亲,给谋算……‘死’了!” “什么?” 李君成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 这人怎么做到的? …… 觉得毛骨悚然的,何止李君成一个。 “皇上!” 太医院院首硬着头皮上前,“褚夫人……已经去了。” 像一颗炮弹,在水惜殿里炸开,炸得所有人魂飞魄散。 一股滔天的煞气从皇帝眼里迸出。 他一把揪住院首的前襟,暴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皇……皇上,人已经去了。” “去了?” 李从厚嘴唇哆嗦半天,突然重重的跌坐下去,喃喃自语,“怎么会去了呢,刚刚还好好的?” “皇上,必须立刻查一查,给将军一个交代。” 苏太傅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前方大战正盛,后方将军的母亲在宫里中毒身亡…… 这事若传出去,便是大难临头。 “ 郭统领!”李从厚扶着椅把手吃力的站起来。 “臣在!” “查,给朕彻查!” 李从厚冷笑一声道:“若查不出个真凶来,你就准备给褚夫人陪葬吧!” “是!” 郭长城神色一凛,走到一排跪着的人面前,“王公公把你看到的说一说。” 王中一身的血腥味,这会心还在怦怦直跳。 “老奴奉皇上的命,来给褚夫人敬酒,褚夫人说在孝中,便端了茶盅,哪知刚喝一口便……老奴是万万没想到啊!” “这茶是谁冲泡的?” “是,是奴婢冲泡的!” 一圆脸宫女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泣不成声道:“所有的茶都是奴婢冲泡的,可奴婢什么都没有做,更不敢下毒!” “是靖姑娘!” 另一个宫女尖声道:“奴婢亲眼看见,诸夫人那杯茶,是靖姑娘递到她手边的。” “奴婢也看到了,而且那杯茶,原本是靖姑娘的。” “靖文若!” 李从厚嘴里咬出三个字,“若真是你,朕定要将你碎尸万断!” 靖宝恍若未闻,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顾长平,你让我把禇夫人弄进宫,是为了让她死吗? 她死了,就有了最后一根压垮徐青山的稻草? 你怎么能那样做? 你不应该那样做! 你不知道,她有 多么的朴实,多么的通透,多么的风趣…… “靖文若!” 郭长城在靖宝面前站定:“褚夫人手里的那杯茶,是你递过去的?” “是!” “那杯茶本应该是你的?” “是!” “是你在里面下的毒?” “不是!” “就是她,她就坐在褚夫人的边上。” 沈姑姑突然大喊道:“她为了让北军赢,为了让顾长平赢,所以趁机下毒,皇上,她好歹毒的心思啊!” “我说了,不是我!”靖宝重复。 郭长城:“既然不是你,为什么你要给褚夫人递茶?还要递上自己的茶。” 靖宝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递茶是因为我尊敬她,递自己的茶,是因为仓促之下。” “好一个仓促之下,你心里的人明明是顾长平!” 沈姑姑喊道,“你这样做,是想让将军分心!” 靖宝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她面前,本来还沉浸在震惊和悲伤之中。 但这时候沈姑姑的突然刁难,让她顿时惊醒,抹了把泪,冷笑道: “我身上真要藏着这样的剧毒,真想让将军分心,真要让顾长平赢,我要毒杀的人根本不会是褚夫人,而是……” 她的目光冷冷地向李从厚看过去,惊得郭长城大呵一声: “大胆!” 第七百九十三章 有些人得看透 “郭统领!” 跪在地上的谢澜突然开口道:“褚夫人喝的那杯茶,本应该是我的。” “你说什么?” “我素来不喜欢喝淡茶,却因为怀了身子,大爷怕我夜里走眠,只允许我喝淡茶。” 谢澜:“宫里的茶是贡品,香气四溢,我闻见了,突然馋得很,靖姑娘见我眼巴巴的瞅着,趁着王公公和褚夫人说话的时候,悄悄的替我换了。” 郭长城:“可有谁瞧见?” 谢澜:“我儿子。” 苏念梅早已吓得面白如纸,颤声道:“我,我瞧见了,还……还想和爹告状呢,娘扯扯我衣角,冲我挤挤眼睛,又摇了摇头。” 苏秉文猛的醒悟过来,一声咆哮道:“那杯茶真正想毒杀的人,是谢澜?” “民女这辈子头一回进宫,与宫里人无怨无仇。” 谢澜抚着肚子,一脸后怕道:“谁想我死?谁要我死?” 事情突然来了个大拐弯,所有人都呆了。 郭长城看一眼皇上铁青的脸,走回到圆脸宫女面前,“大奶奶的那杯茶,是你沏的?” “是,是奴婢沏的。” “也是你端上去的?” “……” 郭长城冷笑一声,“你最好实话实说,否则……” “大人饶命!” 圆脸宫女颤着身子看向沈姑姑:“奴婢……奴婢交给了沈姑姑。” “为什么交给她?” “沈姑姑说大奶奶喝淡茶,奴婢的茶 叶放多了,要,要重新沏一杯。”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沈姑姑的脸上。 她几乎无声地呼了口气,镇定道:“老奴只是重新沏了一杯,什么都没有做!” 郭长城扭头:“谢大奶奶,那杯茶是沈姑姑捧给你的?” 谢澜:“正是!” “来人!” 郭长城冷笑一声,“立刻搜检这老妇人的住所,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是!” 仅仅过了片刻,禁军卫手捧着一个小纸包走进来,“大人,搜到了这个。” 郭长城见小纸包残留着一丁点白色粉末,忙呈到皇帝面前:“皇上,您看?” 皇帝瞠目欲裂,“是你?” 沈姑姑面色死灰。 她在听到“搜检”二字时,就知道大势已去,事出紧急,那个纸包她来不及烧掉,扔在了床底下。 但那明明不是毒药,是打胎药啊?! 事到这里,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两行浑浊的眼泪,从沈姑姑眼睛里流出来,她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是,是老奴!” “贱妇!” 李从厚恨不得亲手将她碎尸万段,这个节骨眼上,谁都可以死,唯独褚夫人死不得啊! “大奶奶,如果沈姑姑把事情揽下来,事情可就此结束;但如果你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把事情引向她背后的主子,一切,由大奶奶你说了算!” 顾长平的话,一字一句犹在耳边。 谢 澜低头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微不可察的勾起嘴角。 我必须要知道! 我要对我的孩子有个交待! 谢澜扯了扯苏秉文的衣角,后怕的牙齿都在打颤,“我与沈姑姑无怨无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你对娘娘说话太咄咄逼人,我才起了杀心,娘娘能容你,我却容不下你这等放肆贱人!” 苏秉文眼中的惊恐几乎到达了极致。 “她说话咄咄逼人,你就要杀了她吗?你知道不知道她怀着身孕,这是要一尸两命啊?” 沈姑姑死死的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不对! 苏秉文心里咯噔一下,目光幽幽向苏婉儿看过去。 苏婉儿见他的目光冷的像一块冰,仓惶道:“哥,你怎么这样看我?” “我倒忘了,她是你的人!” 这句话落地的瞬间,苏婉儿肉眼可见的在战栗。 “你怀疑我,你在怀疑我,哥,我是你的亲妹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做梦都没想到她……她会胆大到这种地步。” 泪,滑落下来。 苏婉儿冲沈姑姑怒不可遏道:“贱妇,你这是要将我往火坑里推啊,皇上,杖毙她,给大将军一个交待,给天下一个交待。” 饶是沈姑姑一心护主,把事情揽下来,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眼中本能的闪过不敢置信的诧异。 二十多年的主仆情分,到头来落个杖毙? 这一点诧异 ,清楚的落在苏秉文的眼中,他没由来的想到了五年前和顾长平的几句对话。 “秉文,有些人,得多看看,不能到了生死那一刻才看透,那就太晚了。” “听你的意思,是你看透了婉儿?” “她不需要我看透,你看透就行!” 那么,我看透了吗? 苏秉文在心里问自己。 谢太医那日来府上,说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当时他虽然心里不舒服,却也不怪苏婉儿。 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她是皇帝的女人,替枕边人着想是应该,算不得错,只是立场不同。 但今日殿内的那几句话,他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当时便大吃一惊。 那句挑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恶毒之极。 “家产是我的”这个念头,一旦种在苏念梅的心里,不仅为苏家以后埋下巨大的祸患,说不定还会毁了苏念梅的一生。 苏秉文看了沈姑姑一眼,道:“皇上,请允许我和沈姑姑单独说几句话,有些事我还想问一问!” 李从厚此刻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事上,人都已经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把事情圆过去,安抚徐青山的心。 他疲倦的挥挥手。 苏秉文起身将沈姑姑一拖,大步走向外间。 身后,苏婉儿的右眼皮猛的跳了两下,心里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 几口茶的功夫,苏秉文独自一个人回来,环视一圈后,目光落 在苏婉儿的脸上。 “娘娘可能不知道,沈姑姑早年有个私生子,我用那私生子的一家,逼问出了是谁指使她这么做的!” 苏婉儿眼角轻轻的抽/动了一下,“谁呢?” 苏秉文:“问你啊!” 大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苏婉儿身上,这一句“问你啊”,无疑说出了沈姑姑背后的人——是她! 苏婉儿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抬手整了整头上的珠钗,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哥,你看我今天打扮的,好看吗?” 所有人被她这笑,吓得心一突。 “我就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都靠不住,什么人都不能信!” 苏婉儿伸出一只削葱似的手,轻轻冲苏秉文一指:“可我信你啊!” 苏秉文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从厚噌的起身,片刻都不想呆下去。 “沈姑姑,仗毙;苏妃先打入冷宫,等徐将军打了胜仗后,再另行处置。太傅大人,这一回谁也保不住她!” 苏太傅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教出这样的女儿,他无话可说,也无脸可说! “皇上!” 苏婉儿突然拦住了皇帝的去路。 “做人不能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你用得着我苏家的时候,一口一个婉儿婉儿,你用不着我苏家的时候,就把我打入冷宫。” 李从厚神然倏的一变。 “放肆!” 第七百九十四章 只有我我才配 “苏婉儿,你放肆!” 李从厚一声暴呵,没有人敢和他这样说话。 他是天子! “那包药不是毒药,不过是能让人滑胎的打胎药,褚夫人的死与我无关,是她……” 苏婉儿一指靖宝。 “是她这个贱人,也是她……” 手又指向谢澜。 “是她们合谋杀了褚夫人,哈哈哈哈……不是我……我是被冤枉的……哈哈哈……我是清白的。” 苏婉儿双目血红,笑声尖厉,似疯了一样。 一个疯癫女人的话,谁会信! 苏秉文怒声道:“原来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笑声戛然而止。 苏婉儿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反应过来,“哥,你在诓我?” “沈姑姑什么都没有说,” 苏婉儿不敢相信是面前的这个男人,用计让她现了原形。 这就是报应吗? “哥,我不过是想打掉那个孩子。你什么身份,谢澜什么身份,她怎么配替你生孩子?” 苏婉儿轻轻笑了:“只有我,我才配!” “……” 死寂! 窒息一般的死寂! 所有人的眼里,毫无意外的都是惊惧。 苏秉文更是惊惧到了胸闷,反胃,后背冷汗一层层的冒出来。 苏婉儿得意的看着他:哥,能当着你的面,把这话说出来,我就没白来这世上一 遭。 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岁? 六岁? 还是更早? “婉儿,女人这辈子最要紧的,就是要找个男人依靠,要么有权,要么有钱,最不济也要疼你,千万别学你娘,给人做妾。” 这话,是亲娘临终前说的。 她刚满三岁,换了别的孩子,根本记不住。 她不一样。 她记得牢牢的。 到了嫡母身边,她事事小心,饭不敢多吃一口,话不敢多说一句,饶是这样,嫡母看她的眼神始终淡淡的。 她知道为什么。 生母在世时,心机重,有手段,父亲宠着这一个,自然冷落那一个。 “母亲既然把她养在身边,不如就当亲生女儿来养,否则是你别扭,她也别扭,父亲也别扭。” “隔重肚皮隔重山,养不熟的!”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养不熟,你待她好一分,她自会还你一分。” “我是怕她和她亲娘一样,肚子里都是弯弯绕。” “那你就多教教她。” 母子二人在屋里说话,她躲在窗外偷听。 这一听,她入了魔道。 书上说,入了魔的人,只有两个下场,要么疯,要么死,她其实早就疯了。 不疯的话,怎么会乱伦喜欢上自己的亲哥哥! 疯了好啊! 这世道谁不疯呢? “我,我怎么养出了你这么 个孽畜啊!”苏太傅气得捶胸顿足。 贵为帝师,一辈子教书育人,受天下人尊敬,却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这么一档天理不容的龌龊事。 “父亲!” 苏婉儿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着他。 “你读了那么多书,收了那么多的学生,可你知道我和大哥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吗?” 苏太傅一惊,脸色煞白。 “你不知道,你的心里只有家国天下,只有朝政。 我亲娘死,你半滴眼泪也没有,我嫡母死,你在灵堂守了一个时辰,就和你的学生去书房讲学论道,你有心吗? 她们替你生儿育女,到死心里眼里装的都是你,你对他们有情吗?” 苏婉儿摇摇头,“半分都没有。” “你,你……” 苏太傅捂着胸口,煞白的脸瞬间又涨得通红。 苏婉儿再次把目光看向苏秉文。 他不会! 身为大哥,他永远疼我怜我,这份血缘关系至死不会变,比着世俗的男欢女爱不知道纯净多少倍,不知道天长地久多少倍! 所以! 我才爱他啊! “皇上,赐她死,赶紧赐她死!”苏太傅连声怒吼。 李从厚眼下是两抹萧索的青色,嗓子眼里死死地提着一口浊气。 他起身走到苏婉儿面前,一把拧住她的手腕 ,厉声道:“朕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苏婉儿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皇上,你想听真心话吗?” 李从厚一怔。 “与其在这冰冷的殿里,等着盼着你大发慈悲,昙花一现的临幸,我不如去死!” 李从厚因为愕然,整张脸显得有些无措。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 江山? 一个个的都要抢! 女人? 她们表面臣服,内里算计。 连我这个人,都不属于我李从厚,只属于朕。 这就是所谓的孤家寡人? “皇上,皇上……” 就在这时,小内侍呼天抢地的冲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徐家军冲进四九城,与十二卫打起来,他们还把皇宫给围住了,说……” “说什么?”李从厚撕心裂肺的吼起来。 “他们说,要皇上给徐将军一个交待,为什么要毒杀褚夫人!” 这话一落,李从厚猛的向王中看过去,露出狰狞的眼白,“朕已经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为什么他们会知道?” “老奴,老奴不知道啊!” “好一个不知道!” 李从厚怒火冲天,“难不成这消息会自己长了翅膀飞过去?”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王中已经顾不上别的了,大声喊道:“皇上啊,老奴真要做了对不起皇上的事情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从厚奋起呼吸几口,“来人,把苏妃和那个贱妇绑起来,交给徐家军。” 郭长城大声应道:“是!” 李从厚:“余下的人,都给我看住了,不允许他们走出水惜殿半步。” “是!” “皇上,老臣陪你去见徐青山!”苏太傅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李从厚看着他,咬牙不语。 “皇上!” 苏太傅老泪纵横:“她是她,老臣是老臣,老臣在先帝跟前发过誓,便是死也要替皇上看着这江山!” “看,他对外人多好!” 苏婉儿咯咯咯笑起来,声音越笑越大,甚至笑出了眼泪。 苏太傅冲过去,甩手狠狠一记巴掌:“老夫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生下来。” “管好你的裤裆,我就不会来这个世界。” 苏婉儿冷漠地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做苏家的庶女,我好恨,好恨!” 她扭过头,深深地看了苏秉文一眼,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喊道: “哥,我死不足惜,孩子无辜,妹妹用这一口气,用这一条命,求你一个怜惜!” 话音刚落。 苏婉儿身子猛的往前一冲,冲向坚硬无比的黄花梨木桌角。 血,飞溅出来。 有人尖叫着,有人去搀扶,有人愣愣的看着…… 第七百九十五章 徐青山围皇宫 皇帝李从厚看着眼前闹轰轰的一幕,突然觉得无比的滑稽可笑。 他转身,再没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看一眼都是玷污。 “太傅大人,不走吗?” 苏太傅老泪纵横。 他看着帝王孤挺的背影,终于在此刻明白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这么多学生当中,他独独对这个学生掏心掏肺,那是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无情! 寡义! …… 公主府里。 长公主目光死死地看着面前的小内侍,“你说的,可句句是真?” “回殿下,奴才不敢说假话,王公公怕事情有变化,请您赶紧进宫!” “公主,公主!” 府上侍卫冲进来,来不及行礼便急道:“大事不好,徐家军造反了!” “你说什么?” 长公主蓦然站起身,冰冷的血直往头顶冲,她眼前一黑,喝问道:“谁造反了?” “徐家军!” “殿下啊,竟被王公公料中了,您,您可快点吧!”小侍卫急哭了。 长公主无声无息的跌回椅子里,呼吸越来越沉重,“来人,去把驸马叫来!” “是!” 高驸马闻讯匆匆赶来。 他人到中年发了福,跑得又急,一额头的热汗,“公主,出了什么事?” 长公主起身走上前,掏出袖中的帕子去给他擦汗。驸马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长公主冷冷的 笑了。 这就是她的男人,怕她怕得要死,叫他往东,不敢往西,连床第之间的事,都得喝酒壮胆。 “你帮我去做件事。” “公主吩咐!” 长公主掏出腰牌,“去把朝儿接出来。” 高驸马一听接儿子,顿时来劲了。 他早就想去五城兵马司要人了,那是个什么破地方?儿子关在那里,他都嫌丢脸。 “我这就去!” “等下!” 长公主叫住他,目光却向小内侍看去:“你去外头等我,我与驸马交待几句。” “是!” 屋里剩下夫妻俩,长公主望着驸马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你可记得先帝去世前,把我单独叫了进去?” 如何不记得! 叫进去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他在外头等得心急如焚,生怕出什么岔子。 高驸马见公主突然提起这个,心惊问道:“先帝对你都说了什么?” “先帝拉着我的手,说从厚这孩子太过优柔寡断,并非做皇帝最好的人选,但他不能对不住先太子。” 长公主:“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皇帝一条命。” 高驸马心脏一缩:“公主的意思是,先帝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的局面? “料到也罢,未雨绸缪也罢,都不用去猜了,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 长公主看着驸马,话峰一转。 “我是个要强的,自己要强,对别人也要强, 这些年你能忍着我,不容易!” “阿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高驸马急了。 阿锦是长公主的闺名,成婚头两年,夫妻恩爱时,这名儿常常挂在驸马的嘴边。 有多久没有叫了? 长公主一双眼漆黑发亮,跟浸过水似的,“有些事情,你无须知道,这个家……” 她环视四周,沉吟道:“有朝儿在,就不会倒,也该轮到他撑起家业。” 高驸马感觉自己站在冰冷的湖里,一点一点往下沉。 “非要到那一步吗?”他咬牙问。 “希望不要到那一步!” 长公主顿了顿,道:“真到了那一步,也没什么遗憾的,我对先帝,对大秦也有了交待!” “那我呢?”驸马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发问。 “你照样喝你的酒,吃你的肉,外头养着的那几个挪到府里来,就说是我说的,你儿子不敢吱声。” 长公主看着他的腰围,嫌弃道:“只是别再胖了。” 驸马的脸蓦然一变。 “朝儿的婚姻大事,你不必多管,他成婚也好,不成婚也罢,娶的是女人也好,男人也罢,你都睁只眼闭只眼。” 长公主脸上露出慈爱,“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连这江山都能翻了天,还有什么能长长久久的,不指望他传宗接代,把这辈子过好就成。” “真是慈……” “慈母多败儿!” 长公主 款款往外走,走到门槛边的时候,轻轻扔下一句:“又如何呢?” …… “将军,十二卫的人全部控制住。” “将军,四个城门卫统统换上了徐家军。” “将军,这宫门要不要撞开?” 徐青山没有说话。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的问自己这样一句。 这古老的皇城,曾是徐家人、徐家军拼死要守护的;这皇城里的人,曾是徐家人,徐家军头上的一片天。 徐青山深吸一口气,将眼闭了闭,又睁开。 “撞!” “是!” 话音刚落,厚重的朱门吱呀一声打开。 苏太傅从城门里出来:“徐将军,褚夫人救治无效,已经过世了!” 徐青山双目赤红地看着苏太傅:“谁下的毒!” “交出来!” “把人交出来!” 徐家军的儿郎们挥着手中的大刀,叫喊声震天。 叫喊声中,沈姑姑被人压着跪在宫门口。 “是我女儿!” 苏太傅:“她原本想毒杀的人,是她的嫂嫂,阴差阳错间才让褚夫人……她已经撞柱自尽,这人是她同谋,徐将军要杀要剐,都由你!” 徐青山:“她为什么要毒杀她的大嫂?” 苏太傅咬牙道:“这个孽畜生了乱伦之心。” 徐青山冷笑一声,“苏太傅,你抛出这么一个可笑的理由,以为本将军会信吗?” 苏太傅走 到他面前,神情坦荡,“徐将军,我已经是黄土埋到胸前的人,说谎没必要,更何况……” 他凄凉一笑。 “读书人争的不过是个身前身后名,大好战局因为我女儿而改变,他日史书工笔会如何写我?我清清白白一辈子,最后连名都不要了,我还要骗你做什么?” “为什么请我母亲进宫?” 苏太傅的目光与徐青山的狭路相逢,闪无可闪,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道: “将军应该知道,历朝历代将军出战,家人都会留在京城。皇上请褚夫人入宫,是怕将军你临阵倒戈,这一点我不瞒你!” 这话,彻底点燃了徐青山的怒火。 “国事到了这个地步,战事到了这个地步,你们竟然还有心思玩这一套?” “将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将军须得体量皇上的难处啊!” “那么谁来体量将军的难处?” “出了事,找个女人来顶包,当我们一个个都傻吗?” “她是皇帝的女人,当然帮着皇帝做事!” 此起彼伏的叫嚣声,几乎要将整个皇城淹没。 宫门里,李从厚一身明皇站远处高台上,此刻他才真切的体会到了书上的一句话: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徐将军请冷静,自掘坟墓的事情,皇上何至于做?” 一道清亮柔和的声音,在所有叫喊声中,突兀的响起。 第七百九十六章 你到我身后来 长公主缓缓走近。 这个大秦朝曾经最有权势,最雍容华贵,也最神秘的女人在千万士兵注视下,走到徐青山面前。 “青山!” 她眼神透着温柔,“他还没蠢到那个程度,相信我!” 徐青山望着她,不说话。 “走!” 长公主轻轻握住年轻将军的手臂,“你娘还在等着你带她回家,跟我进宫!” “将军小心!” “将军别去!” 长公主笑了,“青山,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更何况,我听说探花郎也在水惜殿,真相如何,她总不会骗你!” 蛇打七寸,探花郎是徐青山最后的七寸。 他扭头看着沈易,冷冷命令道:“我一个时辰不出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沈易一挺胸:“将军放心!” …… 闹哄哄的水惜殿,彻底安静下来。 靖宝的目光一会落在竹榻上,那里躺着褚夫人尚且温热的尸身; 一会又看向里殿,里头,谢澜正在替苏妃救治。 “谢澜!” “谢大奶奶!” “谢郎中!” 靖宝在心里默念着这个人的诸多称呼。 要不是她不是第一天认识谢澜,几乎也要怀疑褚夫人的死,是场意外。 但直觉告诉她,应该不是! 不! 是肯定不是! 靖宝忽 然起身,往里殿走,走到谢澜身后。 “她怎么样?” “血是止住了,下面就看她的命大不大,熬过去了能活,熬不过去……” “好好的一场周岁宴,闹到最后一死一重伤,大奶奶日后想起,会做噩梦吗?” 谢澜猛的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大奶奶,这件事情什么人都可以瞒住,只有一个人怕会起疑心。” “是七爷吗?” “是。如果她来问你,方便的话,你就告诉她实情;不方便的话,也可透给她一点信息,这丫头聪明,会自己悟出来的!” 谢澜余光看着数丈之外的一排宫女,一直紧锁的眉头忽的打开了,露出一记笑。 “不会!” “是不是做郎中的胆子都大?” “有时候也小。” “什么时候?” “看到患了绝症,必死无疑的人,突然又活过来的时候,我会以为是见了鬼。” 靖宝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必死无疑加了重音; 又活过来加了重音。 “七爷还有话要问吗?” “没有了。” 靖宝转身往外殿走,走到几步,又忍不住顿足回首道:“谢大奶奶,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大到敢帮顾长平做事。 她看着枯坐在椅子上,神 色怔怔的苏秉文,嘴角一勾:还大到敢瞒着你男人。 靖宝坐回原位,目光往竹榻上看过去的时候,没有伤心,只有疑惑。 这番谋算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丁点差错都出不得,他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他是如何知道苏婉儿对他哥有念想? 正想着,突然听到外头有内传尖着嗓子喊:“长公主到,徐将军到。” 靖宝下意识抬头看,恰好对上长公主向她看来的目光,无端的,原本松弛的眉眼,一下子紧了起来。 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来了?来做什么? 靖宝心思急转,随即向长公主身后的徐青山看过去。 他鬓发散乱,眼神憔悴,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目光轻轻的扫了一眼靖宝后,用极度嘶哑的声音道:“我娘的尸身呢?” 靖宝不等内侍开口,急道:“青山,在那儿!” 徐青山几乎是冲过去的,扑通跪在地上,战栗的伸出手,将褚容的手小心翼翼的捧起来,放在脸颊边。 “娘——”他轻轻喊。 “……” “娘啊——”他再喊! “……” “娘!” 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极了末路穷途的野兽,长公主听了,重重的叹了口气。 让一个刚死了娘的将军重新上战场 ,何等的难? 可再难,也要试一试! 这是大秦最后的机会! 长公主走过去,手落在徐青山的身上,“人死不能复生,青山,你是个好孩子,该懂得轻重。” 靖宝立刻判断出长公主此行的目的:缓和徐青山和皇帝的关系,说动徐青山守城。 徐青山恍若未闻。 他像个孩子一样,死死的牵着娘亲的手,依偎着,悲伤着,无声流泪着。 “公主,公主!” 王中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大事不好,北军兵临城下了!” 长公主沉默片刻,冷冷道:“急什么,百年来徐家从不出降将,留点时间让将军陪陪褚夫人。” “降将”两个字,“轰”一声在徐青山心头炸开,他瞬间清醒。 “娘娘腔!” 嗓子就像被钝斧劈开了,“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靖宝沉默片刻,在他身边蹲下,“她就坐在我边上,那杯茶原本是我和谢澜交换过来的,我不知道那茶里有毒,把茶捧给了她。” 真实的泪,缓缓落下。 “是我杀了她!” 靖宝掩面哭泣:“青山,是我亲手杀了她!” 对不住了,长公主! 顾长平苦苦将事态谋划到这里,我坚决不会把徐青山让给你们任何一个人。 “徐 青山,那毒太厉害,夫人她喷出一口血,就倒在我怀里,都是我的错,那杯茶原本该我喝的。” “靖文若!” 长公主大喝一声,“来人,把秘书郎请回自己的院子。” “长公主!” 靖宝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你们要将我囚到何时?死了一个褚夫人还不够吗?你们非要把徐青山身边所有的人,一个个都逼死吗?” “放肆,不可对长公主如此无礼!”王中一改往常的慈眉善目。 靖宝奋而起身,忽略过王中,直视着长公主的眼神。 “徐家素来忠君爱国,公主都说徐家不出降将,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徐青山不去攻打外面的敌人,反而围攻皇城? 长公主,将军的心,不是一天就变冷的,而是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冷下来的。” 长公主只觉头晕目眩,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这探花郎着实厉害。 徐青山问的是她母亲如何死的,她三言两语,简单带过后,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随后又反过来质问。 是自己老了吗? 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质问,她竟然无法反驳? “娘娘腔!” 不知何时,徐青山已松开了褚容的手,穿着盔甲的身躯直立起来。 “你到我身后来!” 第七百九十七章 一念生一念死 不好! 长公主顿生警觉。 “长公主。” 徐青山声音嘶哑,却铿锵有力,“家母大丧,府上没有可主事的人,靖文若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守丧主事都少不了她。” 这话听着婉转,可谁也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这话里的威胁。 长公主只觉得胸口闷促到了极点,不甘心,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城外的北军,青山你打算怎么办?” “我父亲、二叔、祖父都已不在,唯有一个老母亲活在人世,如今连老母亲也不在了……” 他哽咽一声,“长公主,容青山先将母亲的尸体带回家,再议别的事,成吗?” 长公主心里失望到了极点。 半个字的承诺都没有,却柔中带刚的让她放人,说明他半个字都不相信褚夫人的死,是阴差阳错! 皇上啊! 你好好的办什么周岁宴啊? 这大好的江山万一断送,就是断送在你自己的糊涂上! “好!” 箭在弦上,长公主立刻做出决断,但又语重心长的添了一句: “青山啊,我最敬重老侯爷的一点,便是他的忠孝和他的铮铮铁骨,他从城墙上纵身一跃 ,是万古不朽,是流芳百世。他日史书工笔提起,可用四个字形容:忠臣良将。” 长公 主幽幽叹了口气。 “忠臣良将心中有义,守的是道。先帝的遗嘱是为道,天命所归;守护这片江山是为义,义薄云天。他为道义而死,死得其所。 你,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也是他寄以重望的。 正所谓一念生,一念灭,一念佛,一念魔。青山啊,望你好好选择,也望你不辜负徐家百年来的声名,以及老侯爷的在天之灵。” 徐青山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说,冲长公主抱了抱拳,转身去抱褚容的尸体。 靖宝却怔怔地看着长公主,心里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无比敬佩。 比皇帝的段位,不知道高出多少。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锤子,锤在了徐青山的心上。 如果说,她对徐青山的争取,带了些心机谋算的话,那么长公主对他的拉拢,则完完全全的摆在明面上,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而阳谋对心怀坦荡的人,有奇效。 “走吧,娘娘腔。” 靖宝回过神,余光扫见苏家父子,冲长公主道:“公主,他们也能跟我一起离开吗?” 苏秉文和长公主同时一怔。 前者,没想到靖宝到了这个时候,会顾及他们; 后者,没想到靖文若不向徐青山请求,而是把皮球踢她脚下。 真聪明啊! 只是困着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留个人情给徐青山。 长公主看着徐青山,冷静的回答了两个字:“可以!” …… 一行人离去,偌大的水惜殿顿时空落下来。 王中愁眉苦脸,眼泪汪汪道:“殿下,下面可怎么是好?” 长公主冷冷道:“你哭什么,还远不到哭的时候。皇上此刻在哪里?” 王中擦了一把泪:“在御书房。” 长公主:“太傅大人呢?” 王中:“在御书房外坐着。” 都是一筹莫展啊! 长公主叹了口气,“做最好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老东西,你去准备吧!” 王中像被雷劈中了一般,连牙关都是在抖动的,“那殿下你呢?” 长公主:“我要去和李君羡,和顾长平谈判!” 王中浑身的力气如瞬间被抽空了一般,定定地看着长公主半晌,忽然跪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殿下,保重啊!” 长公主扶他起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我能拖的时间不会太多,老东西,你也保重!” “殿下啊……” 王中泣不成声。 …… 宫门大开,徐家军的儿郎们见将军抱着老夫人的尸体走出来,齐齐单膝下跪。 有人甚至开始轻声抽泣 。 靖宝这会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顾长平最后谋算的是褚容-- 因为边沙二十年,褚夫人在徐家儿郎们的心目中,不止是徐青山的母亲,也是他们的母亲。 “儿郎们,我们送夫人回家!”沈易高声喊。 “送夫人回家!” “送夫人回家!” “送夫人回家!” 靖宝扭头冲谢澜道:“大奶奶,你们也回去吧!” 谢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靖宝嘴角的淡笑,晃了眼。 看来什么都不用说,她应该知道怎么办! …… 徐家所有人做梦都没有想到,活生生的离开,最后回来的是一副尸身。 更没有料到,这副尸身是由原本应该在战场上的徐青山抱回来的。 发生了什么? 心惊胆战的同时没有人敢上前多问一句,只眼睁睁的看着徐青山将人抱回主院。 徐青山把褚容放在床上,替她整了整微乱的衣裳后,拿过床尾的一床薄被盖上。 转过身,他看着抹泪的老管家,有条不紊道:“管家?” “国公爷!” “你亲自去棺材铺,找一副上好的棺木,灵堂布置的简单些,不必通知亲朋好友,守灵七天后出殡,与父亲合葬在一起。可都明白了?” 老管家想了想,问: “七日后,若国公爷还在打仗,也出殡吗?” “这仗,用不着七天,若我活着,我会回来;若我不在了……” 徐青山昂首道:“七爷会替我摔丧驾灵。” 老管家心里咯噔一下。 “去办差吧,还有些事情,我要交待七爷,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是!” 老管家掀眼皮看一眼靖宝,掩门离开。 门一掩,徐青山再撑不住,捂着腹部,慢慢委顿了下去。 “徐青山!” 靖宝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 徐青山不再硬撑,明白的告诉她:“没事,受了点小伤,死不了。” 大吃一惊的靖宝竟然结巴了,“我……我……我去请谢澜来!” “不忙!” 徐青山看了眼窗户边的竹榻,“扶我过去,我想喝杯温茶。” 靖宝把人扶过去,扭头去倒茶。 茶送到徐青山手边,咕咚咕咚喝完,喘气道:“娘娘腔,你也坐!” 靖宝有一百个念头,想劝他先治了治伤,但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后,转身又倒了盅茶,放在他手边,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长久的静默之后,徐青山轻声开口。 “娘娘腔,你一定想不到,我的二叔是我祖父派人射死的。” 靖宝所有的表情,都凝滞在脸上。 第七百九十八章 这张纸你收好 寂寂中,徐青山轻笑了下。 “你说,我祖父发出那道命令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靖宝答不上来。 她唯一能理清的是徐评应该是生了降意。 徐青山揉着太阳穴,靖宝看到他的指甲里,都是污垢。 “我想恨我祖父,可他养大我,我怎么样都恨不出来。不恨他,心里又对不起我二叔,娘娘腔,你说我该怎么办?” 不等靖宝回答,他又喃喃自语道:“徐家不出降将,所以我二叔死,因为只有他死了,才能保全徐家一族,如今我……” 他倏的住口,看着她,轻叹一口气。 靖宝如何能不明白。 他为着褚夫人围困皇城,这仗就算打赢了,君臣之间也回不到过去。 他是徐家第二个降将。 降将和他整个家族的结局,只有一个。 “徐青山,你可以……” “娘娘腔!” 徐青山知道她要说什么,果断把话打断:“让我向李君羡称臣,我的教养做不到,我的姓氏做不到,我骨子里流着的血做不到。” “有那么难吗?” 徐青山笑笑,不答反问,“你喜欢我,有那么难吗?” 靖宝:“……” 徐青山:“为什么做不到?” 轻 描淡写的话,道出的却是石破天惊,因为——他们都不愿意违背自己的一颗心。 徐青山端起茶盅,这次没有牛饮,而是浅尝了一口。 “我们五个人中,我最羡慕秦生,这小子傻人有傻福;其次是三一,那么执着的钻钱眼里,未尝不是好事;你和美人,我都不羡慕。” “为什么?” “美人的心太细,心细的人想得多,思得多,快乐就少;你……” 他目光露出无限的温柔:“明明女儿身,非要做男儿事,总是要比别人更艰难几分。” 靖宝眼里都是惊讶。 原来,他是看得这么清! “顾长平我更不羡慕。” 徐青山嗤笑:“孤魂野鬼一个,悲喜都要藏着,要不是因为有你,哼,他这辈子难展一笑。” 她听他说着这样的气话,心里又痛又哀伤,“那么你自己呢?” “我?” 徐青山摇了摇头:“前半生没心没肺,肆意妄为,后半生不好说,目前看来有些艰难。” “何止艰难,简直难死了!” “你心疼我了?” “心疼!” 徐青山越过她看向床上的人,良久才又看回靖宝,笑道:“除了我娘外,你是第一个心疼我的女人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徐青山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我娘的丧事,就劳你费心,做为回报,这张纸你收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靖宝接过一看,呆若木鸡。 “我们没有成婚,谈不上和离,但却是天子亲口赐的婚,所以退婚的程序会比较麻烦,我抽空写了个退聘书。” 徐青山哼哼道:“先说好,你和顾长平大婚,我是一个子儿都不会送的,这张纸值千金。” “徐青山!” 两行泪从靖宝眼中流出,“你如今也学着钱三一,到处耍赖了。” “没办法,人穷志短!” 徐青山看着她眼角的泪,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你需得记着,每逢清明或七月半,去看看我爹娘。” 靖宝的泪,流得更凶了。 “瞧你!” 徐青山想替她擦擦泪,见自己一双手上沾满了血污,又缩回来。 “不就一年委屈你两次,而且还是装装样子,你他娘还哭上了,就凭我们俩在国子监的情分,难道不应该吗?” 徐青山恨声道:“记得把姓钱的,姓高的一并接去,秦生若在京里,也得来!” 看你爹娘,还是看你? 靖宝突 然伸出手,用力的抓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道: “徐青山,我们说好同年同月同日生,没说有同一个爹 ,同一个娘!想让我们去,除非你陪着一起,没有你,我们谁也不会去!” 徐青山瞳孔骤然一缩。 他低头看着胳膊上的那只手,苦笑:“娘娘腔,你一定要那么聪明吗?” “一定要,必须要。” 靖宝索性蹲在他面前,“算我求你也好,拿着过往的情份威胁你也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别做傻……” 声音戛然而止。 徐青山出手如电,手背用力一击,击在靖宝的后颈上。 她人往前一扑,他双手往下一抄;她奋力抬头,他目光垂下…… 含泪清目缓缓的,不甘的,怨恨的合上。 “娘娘腔,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轻易戳穿兄弟的话,他只会放在心里,然后按着这话默默去做。” 他叹了口气,把怀里的人安放在竹榻上。 认认真真的看了会这人的眉眼,别的都好,只是眼角的泪太刺目,刺得他眼睛都疼。 徐青山用手背一点一点去拭。 “娘娘腔,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路,留给我徐青山的只有一条。不是我非要做英雄好汉 ,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我不仅仅有你们,我还有徐家,还有徐家军,我得为他们谋条生路。” 靖宝阖着眼睛一动不动,苍白脸上,两条秀眉紧紧蹙着。 徐青山继续说道:“娘娘腔,我已经提不起刀了,知道一个将军提不起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生路只能用我的命去谋。能懂吗?” “……” “你应该懂的。” 徐青山笑说:“你,我,三一,美人,还有顾长平,我们都是同一样的人,否则,走不到一起,成不了兄弟,做不了师生。” 泪,也从徐青山的眼里出来。 “他们几个我不一一道别了,若有怨怼,你替我多说几句好话,至于顾长平……” 徐青山咬了下牙,“我心里始终还是不服气的,如果有来生,如果我们三人再遇见,如果还是这个局面,我还会争一争,总不能叫他太容易。” 他轻声喊道,冰冷的唇落在她的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圆满了! “阿宝,此生已圆满,就此别过,来生再见!” 说罢,他撑着竹榻站起来,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若他此刻能回头,会看到她眼角被他拭干的泪,又滑落下来。 第七百九十九章 还他父母双全 推开门,沈易等诸位徐家军统领全副重甲,等在院中。 是战? 是降? 需要将军的一句话! 徐青山哪还有半分在竹榻前的脆弱,沉声问:“现在什么情况?” 沈易:“将军,刚刚得到消息,长公主正在与北军谈判,愿和昊王分江而治,筹码是手里的两个孩子。” 徐青山皱了下眉,“宫里呢,宫里可有旨意下来?” “没有。” 沈易:“禁卫军将皇城守得密不透风!” 徐青山心中失望到了极点。 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露面,没有只言片语,反让长公主一个妇人挡在前面。 “还有一件事。” 沈易看一眼徐青山的脸色:“马成……去了!” 徐青山心中一痛,“什么时候去的?” 沈易:“两天前。” 徐青山喉头一动,喃喃道:“又走一个!” “将军,早做决断!” “将军,别犹豫了!” “将军,要怎么做你说,我们听你的!” 都到了这个份上,哪还有什么退路,徐家军以徐家为尊,哪怕将军说要自立为王,他们也愿意搏上一搏。 徐青山沉默片刻,一双虎目看向一旁的麦子。 麦子忙上前:“爷?” 徐青山:“七爷太累,在屋里睡觉,等她醒了,你协助她操 办夫人后事,寸步不离的跟着。” “是!” “记住,战事不结束,不要让她走出徐家半步。” “是!” 徐青山目光一斜,“你们几个跟我到书房,我有话要说!” “是!” ……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李君羡背手看着面前这座九重宫阙,心中说不出的情绪涌动。 终于杀到了此处。 他离宫阙上最高的位置,仅一步之遥。 “子怀。” 不知什么时候,顾长平脱去重甲,换上一袭青衫,身上哪还有半分杀气,分明就是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 “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日。” 顾长平抬头,目光透过昏暗的夜色,看向了高耸的城墙,轻声道:“日升月落,日隐月升,远不到可以安心的时候。” 话音刚落,李君成沉着脸大步走过来,“十二,我和她没谈拢,她提出要与顾长平见一面。” 顾长平笑笑:“十二,我可以代表你吗?” 李君羡一点头:“你就是我!” …… 临时的军帐里,已点了烛灯。 顾长平掀帘进去,冲着灯下的等候的人作一揖,“殿下!” 长公主看着面前的清瘦男子,眯了眯眼睛。 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瘦小单薄,命垂一线的小男孩,一晃竟成了 握着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是报应吗? “顾长平!” 长公主缓缓站起来,“你我可算故人?”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高朝。 顾长平点了下头:“是!” 长公主:“既是故人,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殿下!” 顾长平打断她,“您想说的,您要说的,我都知道;我想说的,我要说的,殿下未必知道。” 长公主一愣。 顾长平:“殿下能不能先听我说一说?” 长公主:“你讲!” “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有进,断无退的道理。” 顾长平脸上带着一抹笑,“此刻,只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长公主凛然大惊。 这话明白告诉她三件事:一、皇帝失德;二、那两个孩子别拿出来说事;三、隔江而治更不可能! “新帝登基以来,殿下对政事从不多言一句,深居简出,敢在这时站出来,必是做好了舍下儿子,舍下驸马,以死殉国的准备。” 长公主又一惊。 他如何知道? “殿下这么做,一来是对先帝有所交待;二来是谋算了我与则诚之间的情分。” 顾长平目光陡然一厉, 端起小几上的茶盅,往长公主脚下一砸。 四分裂! “但今日 我把话放在这里,殿下只要敢赴死,我就敢取高则诚的命!” “顾!长!平!”长公主咬牙切齿。 这人简直忘恩负义,儿子对他那是一片真心。 “反之。” 顾长平眉眼一柔。 “如果殿下能放手不管,两不相帮,去了死志,我必能保殿下与驸马平安到老;则诚我也愿尽我所有,助他平步青云,一生安康。” 长公主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她老来得子,这辈子最舍不得的就是儿子,敢把儿子抛下,算计的的确是他们两人的情分。 却不曾想,她话还没开口,他就已捏住了她的死穴。 这是恐吓! 赤裸裸的恐吓! 她挣扎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大喊道:“顾长平,你就笃定徐青山不会奋死反抗?你就笃定他不杀你个落花流水?” 话音刚落,门外顾怿的声音响起。 “爷,徐将军要见你一面。” 长公主的面色陡然煞白,连嘴唇都毫无半点颜色。 顾长平平静地看着她,轻声道:“殿下,能逼得徐青山冒死前来见我,您心里也该明白——那人扶不起!” 不等她开口,顾长平身子慢慢往前,唇落在长公主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 “长公主出城和谈,其实还有一 个目的,便是为宫里的那人争取时间。” 长公主脸上的表情,倏的裂开了。 “先帝临终前,将我们一个一个都叫过去,为的只有一件事:替新帝护住这片江山。” 顾长平顿了顿:“其实他心里很明白,这江山新帝坐不稳,而他最信任的人是您,所以这重任就交到您手上。” 长公主缓缓的转过头,目光死死的盯着顾长平。 眼里是惊惧; 脸上是惊恐; 身体是惊颤。 “围而不攻,是我的主意; 让李君成和您谈判,也是我的主意。” 顾长平冷笑:“您想拖延时间,也得看我给不给您这个机会,您说是吗?” 十八道天雷落在身上,都比不上顾长平的这一句话。 长公主的唇一张一合,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以,好好的活着,看着他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虚名假义不如他叫你一声娘,不如他的孩子叫你一声祖母。” 顾长平声音又往下压了压:“只有你活着,那人我才愿意让他‘死了’。” 长公主声音不住的打颤,“你……你……为……为什么?” “因为!” 顾长平轻轻笑了。 “他对我痴心这么些年,我总得还他些什么,一个父母双全,就算是我还他的。” 第八百章 心动是有声音 月色如银如练,冷冷照着繁华大地。 城墙上。 人影绰绰,无数身着重甲的徐家军持刀、持箭、持盾而立。 城墙下。 人马绰绰,北军们分阵而列,为首的李君羡骑在马上,手握剑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道斑驳的城门。 厚重无比的城门铁闸,吱咔咔的一节节升起,在这个寂静的夜,这般刺耳的响动,直冲天际间。 惊飞了昏雀,碾碎了苍云。 城门打开一条缝。 一人,从里面走出来。 依旧是一身染血的盔甲,依旧身后背一把大刀,依旧腰背挺得如同山峰一样。 面对千军,当中而立。 他抬起目光,望向前方。 前方,儒带青衫的顾长平缓步走出,夜风吹起他的发,他广阔的袖口,还有他脸上的一抹从容。 顾长平在离徐青山还有数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这场大戏,终于轮到他和他粉墨登场。 戏终,人散。 也该到落幕的时候! 他深呼吸:“青山,有话不妨直说。” 徐青山却是沉默了,一双沉沉的瞳仁冰凉如水。 天地虽广阔,何处可畅言? 说的,都是不得不说的话。 “先生。” 他终于嘶哑开口:“你来边沙,我曾问过你一句话。” “你问……” 顾长平:“听说先生反了,为什么?” “你答……” 徐青山:“凡事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反了就是反了,你没有说真话。” 顾长平:“青山,这些日子你所见的,你所听的,你所经历的,所折磨的,所痛苦的……其实都是我要说的真话。” “那么!” 徐青山目光冷冷地向李君羡看过去,“我所见的,我所听的,我所经历的,所折磨的,所痛苦的……以后还会不会发生?” “会!” 顾长平语气坚定:“人世繁复,人心易变,未 来的事情谁都不能保证。” “那么!” 徐青山的目光更冷了:“你能保证什么?” “我曾对你们几个说过,想知兴衰,以史为鉴,历史的真相,是一个个朝代建立,繁荣,衰败,毁灭的过程,周而复始,亘古不变。” 顾长平淡淡道:“基于这一点,我相信,他会努力做个好皇帝,让百姓吃饱饭,有衣穿,有地种,不受外族欺负,让天下繁荣清平。” 徐青山不置可否,“这话,听着像是镜花水月。” 顾长平扭头也看了李君羡一眼。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若做不到,那么自有别的人兵临城下,万世明君,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一字一句:“这就是我所能向你保证的。” 徐青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睁眼,“请先生再上前一步说话。” 顾长平走近,与徐青山只隔一人的距离。 “先生!” 徐青山:“我生在徐家,长在徐家,徐家是我的根。” 顾长平接话:“这根依旧在,一直在,不会变,只是徐家死的人太多,也该休生养息了。” 徐青山眼中露出一点光亮,顿了顿又道:“那么徐家军呢?” 顾长平微微蹙眉,眸光垂落成线,良久,方道: “一场战争,百废待兴,边关需要人守,只是不可再称徐家军。打散了编入兵部是最好的办法,不会死一人,不会伤一人,不会委屈一个人,这点我向你保证。” 徐青山:“有了先生的保证,我便放心了,多谢先生!” “徐青山,你是在跟我交代后事吗?” 顾长平抬眼看着他,“死是最容易的事,活下去需要勇气。青山,拳拳赤诚不如一颗会跳,会哭,会笑的真心。” 徐青山笑而不语,从身后取出长刀,双手捧在手上,然后单膝下跪, 嘶哑的声音响彻云霄: “定国公徐青山率所有徐家军,愿称降。” 话音刚落,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无数的徐家军扔了刀,扔了箭,扔了盾,与他们的主帅一样,单膝跪地。 李君羡惊得呆若木鸡,直到此刻他才如梦初醒,为什么顾长平脱下盔甲,穿上一身青衫。 他,他早就算准了徐青山会降! “十二,劈山一刀,可破千人;谋算一人,可救苍生,你让我试一试!” 顾长平啊顾长平,你他娘的真是…… 李君羡忍住眼中欲涌出来的泪,深目看了那人一眼,拔出长剑,大喊道: “徐青山,本王绝不会负你,负徐家军,负天下苍生!” 长剑往前一指,骑兵一马当先,步兵跟随其后,风一样的涌向了这座古老的九城宫阙。 顾长平一眼都没去看这足以载入史册的、激动人心的一幕。 他的目光死死落在面前跪着的徐青山身上,一手拿过长刀,一手去扶他,却没扶动。 徐青山抬头,冲顾长平咧嘴一笑。 “先生,长公主说徐家是忠臣良将,忠臣良将心中有义,守的是道。 我开城门降,是想无伤,无死,勉强可称为义;但徐家百年来未有降将。降,便失了道。” 他一双眼睛被月光照得透亮。 失道的人,只有一个字——死。 如此! 我上对得徐家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堪称死得其所! “先生,好好待娘娘腔,若有来生,我会再与你一争!”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突然发动,手臂往前一伸,去袭顾长平的伤腿。 顾长平往后一退,急道:“青山,有人在等你!” 还有谁会等他? 都死光了! 徐青山趁机已握住刀柄,翻手一横,欲引刀自刎。 然而。 他快,顾长平比他更快! 他手 往前一抓,死死的抓住了刀口。 不等刺入掌心的利刃割出血来,空中一声细微的尖鸣传来。 顾长平余光一扫,骨头缝里瞬间冒出压不下去的寒意。 “青山——” “小心——” 徐青山眉头一紧,惊觉不对,突然顾长平握着刀刃的手用力一送,他整个人跌了出去。 “噗哧!” 这声音,如同裂雷一般,听得徐青山冷汗直冒,蓦的扭头一看,一把长箭从顾长平心口洞穿而出。 那箭从城墙上来。 所以,他落得与二叔一样的下场? 所以,这就是徐家所谓的不出降将? “祖父啊——” 徐青山喊得撕心裂肺。 顾长平看看胸口的箭,看看徐青山惊恐万状的神情,看着飞奔过来的顾怿和九良…… 轰然倒地! “顾长平,顾长平……” 徐青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将人抱起。 顾长平四肢抽搐了一下,目光落在徐青山身上,想勾出一记笑,又失败了。 “上……一回……没救下他……这回……我……没失手。” “为什么?” 徐青山吼得青筋爆出,吼得肝胆欲裂,“为什么要替我挡这一箭?为什么不让我死? 他才是这世界上最该死,最想死的人! 娘娘腔还在等你,你死了,她怎么办? 她怎么办啊?! “我……” 血从顾长平的嘴角,心口涌出来,焦距慢慢模糊。 “我……答……应……她……的……” 徐青山瞠目欲裂:“顾!长!平!” 顾长平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不用睁眼。 他能看到徐青山的泪滚滚而下,那如刀刻斧雕一样的脸上,是悲痛和绝望。 不用睁眼。 他能看到远处冲天的火光,和着微凉的秋风,吞噬着那座象征至高无尚权利的皇宫。 宫人们四下逃散,慌不择路 ;但也有人向火中走去,走入那秘密的,不知去向的地方! 不用睁眼。 他还能看到那朱红色的宫门被撞开,刀与剑缠打在一起,胜利者会踏着失败者的尸体,昂首迈进。 他的恩师苏太傅会写下“昊贼篡位”四个大字,然后引刀自刎,这是属于他的道义,他的气节,他的忠孝—— 一生光明磊落,无愧于后世! 这些,都已经和他无关了。 一切,终于结束。 现在,他只想趁着还有最后一点意识,想一想他的阿宝。 晨曦。 他坐在风波亭避雨,十二在他百里之外等她。 雨中,有马车驶来,车身上一个靖字。 他素有洁癖,更不喜欢见到外人,起身离开。 “七爷,奴婢进了京想多赚点银子。” “是吗?真巧,我也想!” “那……奴婢去大街上支个摊,帮人算命起卦,七爷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七爷!” “刚看了几本算命的书,就你去支摊?字还不识几个,就要写锦绣文章,想干什么,上天啊?” “丫鬟有梦想,做主子的要鼓励!” “我可以鼓励你有梦想,但不鼓励你做梦!” 好个嘴巧的七爷! 长什么样? 来京城做什么? 祖籍哪里? 家中兄弟姐妹几个? 他从不是好奇的人,却在此刻慢下脚步,想见一见这人。 “爷,上马吧!”齐林催促。 他回神,忙翻身上马。 马驶出数丈,他心中感觉到一丝异样,扭头去看—— 恰好风雨吹落一树梨花,那消瘦单薄的背影在漫天的梨花中一动不动。 这是他们的前世,也算不得是见面。 所以这一世,他果断的掀开了车帘…… 然后—— 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猛的一沉。 阿宝,你知道吗,心动原来是有声音的! 第八百零一章 侯爷守点男德 当四九城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靖宝才能下床。 这一病,足足两个月。 她从不与人提起,那天她从竹榻上醒来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更不向任何人诉说,听到顾长平一箭穿心后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她觉得很累,想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她睡得昏昏沉沉,偶尔醒来时,会看到很多张脸孔。 美人的,三一的,陆怀奇的,二爷的,谢澜的,母亲的,大姐的,大姐夫的,二姐的,二姐夫的,三姐的…… 还有这个太医,那个太医,这个郎中,那个郎中…… 甚至是,新帝的。 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始终没有出现过。 她替他揪心生死的那张脸,也没有再出现。 她心里不知道该恨他们两个,谁更多一点。 一个谋生了所有的人,却把自己给谋死了。 另一个,褚夫人七日“出殡”后,将徐家几房分了家,便不知去向。 新帝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看在她有从龙之功的份上,竟然将她封了爵位,并在秘书台留了个职位给她。 此举,创造了大秦的两个历史:女人授封和女人授官。 她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抢靖家大房的家业,更不用 担心女子的身份,被人识破。 可老天爷好像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一切都有了,心却空了。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心空的感觉会是这样的难受。 好像这具身体变成了一个空壳,活着只是为了等待,等待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爷,宫里给爷送来一箩筐螃蟹,个个都有五两重,肥呢!” “让三姐作主分了吧!” “爷不尝尝吗?” “不爱吃。” “爷爱吃肉月饼,奴婢让楼外楼……” “阿蛮,中秋早过了,我去外头看看雪景。” 阿蛮背过身抹了把泪,又颠颠的跟过去,“今儿个高公子和钱公子要来家里吃饭,点名道姓要吃羊肉锅子,爷说配什么酒好?” “又来?阿蛮啊,地主家也不富裕。” 阿蛮一不气,二不恼,朝一旁的齐林递了个眼神。 齐林上前笑道:““不就多两双筷子吗,人多热闹啊!七爷,我来扶你,这雪天啊,路滑,别摔着了。” 听听,多会说话! 靖宝扶住了齐林的手,有点嫌弃地看了阿蛮一眼。 阿蛮又想哭。 不是因为失宠,而是如今整个府里,只有齐林的话,七爷肯听。 因为,这是先生留给 她的。 摇椅摆在屋檐下,上面铺了一整张虎皮,脚边还有两只炭盆。 虎皮做垫? 太过奢侈! 这狗皇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什么贵重的东西都往她府上送,想捧杀她吗? 靖宝在摇椅上坐下。 齐林替她盖毯子,阿蛮递上手炉,配合的井井有条。 有两条身影一前一后踏雪而来。 前面那个踱着方步,后面那个摇着折扇。 靖宝叹气,“知道的,说是兄弟情深;不知道,还以为这俩人想做靖家的上门女婿。” “不行啊,靖七!” 钱三一认真的想了想,“我这心里有别人,你这里,只能是卖艺不卖身。” 高朝“啪”的一收扇子,脸挂得冷嗖嗖:“我倒是想,可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吃软饭的,高爷爷什么饭都吃,就是不吃软饭。” 有志气! 靖宝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钱三一嘴往身后一努,“靖七,看看谁来了。” 靖宝心猛的一跳。 是他吗? 院门口,还站着一人,那人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向她一步一步走来。 靖宝一掩眼中的失望,露出笑容。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左打量,右打量。 “汪秦生,好久不见!” 靖宝伸手去扶他,一把扇子轻轻敲在她手腕上。 “侯爷,守点男德,别见谁就扑。” 美人撇撇嘴:“还有你汪秦生,你不知道靖七刚刚能下床啊,就……” “就”不下去了,汪秦生已经捂着袖子一抽一抽的哭,一边哭,还一边嚎: “文若啊,你怎么就瘦成这副鬼样子了,先生在天之灵要是知道的话,指不定得心疼死啊!” 钱三一和高朝对视一眼,眼中同时露出杀意。 钱三一: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 高朝:直接剁碎了喂狗! 靖宝脸上的喜悦,肉眼可见的淡下去。 阿蛮心疼,想怼回去,掂量了下如今自己在七爷心中的地位后,朝齐林又递一个眼色。 齐林眉一挑:“我说汪公子,北边也没个死讯传过来,你怎么知道他有在天之灵?” “啊,不是说……” 汪秦生脑子不行,道歉倒是很快,“对不起,文若,我不知道他……” “我也不知道!” 靖宝勉强笑笑:“不怪你。” 一箭穿心,必死无疑,是祁老头用针封住了他的心脉,然后把人往马车上一放,直奔长白山而去。 从此,杳无音讯。 她偷偷问过谢澜,谢 澜说一分生,九分死。 总还有一分希望吧! 她常常这么安慰自己。 “秦生,你怎么到京里来了?” 汪秦生委委屈屈道:“文若啊,这事说来话长,我……” “你闭嘴!” 高朝一扇子敲在他头上,“三一,你说!” 钱三一拉了把椅子,在靖宝身边坐下,还没开口,先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 “靖七啊,我和美人商量了一下,有些事情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你看不如这样,咱们……” “你也闭嘴,啰嗦死了!” 高朝把钱三一往边上一拎,自己坐过去,目光直视着靖宝。 “我们去长白山,找顾长平,要活着,我们把他接回来;要死了,去给他上个坟。” 钱三一:“说错了,是上柱香,顺便把棺椁扶回京。” 高朝:“先生无儿无女,无亲无眷,我们几个是他唯一的亲人。” 汪秦生:“我接到信,连夜就往京城赶。” 钱三一:“文若,怎么说,只要你一句话,上天入地,我们仨都陪着。” 靖宝的眼眶一点一点发红。 半晌,她轻声道:“咱们就这么去吗?” 高朝用扇柄挠挠头,“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第八百零二章 一人夸我一句 一日后。 陈公公呼天抢地的冲进御书房,“皇上,皇上,靖侯爷她留了张纸条,不见了!” “拿来朕看!” 皇上: 我,顾长平未过门的媳妇,决定在养病之余,去长白山接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尸要拖回来。 为此,我威胁了我的兄弟高朝,钱三一还有汪秦生,作为路上解闷的工具,皇上有任何怒气,可等我接回了人,再向那人告状; 若接不回…… 皇上看在我是寡妇的份上,多担待。对了,车马费记得报销。 落款:靖宝。 “她那个身体……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李君羡大喊道:“来人,来人……” 一旁,新上任的国子监祭酒沈长庚伸长了脖子,偷偷瞄了眼。 奇怪! 这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熟悉? …… 豪华马车里。 汪秦生抬头偷瞄靖宝一眼,若无其事的挪开;再看靖宝一眼,再挪开。 看到第九眼的时候,扇柄狠狠敲上来。 “你他娘的吃什么把脑子吃傻了,敢偷窥师娘,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钱三一白了美人一眼,“人家不过是好奇一屋睡三年,怎么就没发现七爷是个女的,对吧,秦生!” 汪秦生点头如捣蒜,眼巴巴地向钱三一看过去,“还是你懂我!” 钱三一哼哼。 懂个屁。 不过是过来人罢了。 “你们俩别欺负秦 生!” 靖宝倚着马车壁,问:“那一位,还没找到吗?” 汪秦生:“谁?青山吗?” 扇子和毛栗子同时敲上来。 汪秦生疼得惨叫一声,“啊——” 还有脸喊“啊”,这二百五不知道这个名字,也不能在七爷面前提吗? 钱三一忙道:“没找到,但一直在找,派出了几拨锦衣卫。” 靖宝:“是……逃了吗?” 城门打开时,宫里的火熊熊烧起来,李从厚将皇后、皇子、数位嫔妃斩杀后,与老太监王中一道走进火光中。 倒是半死不活躺在水惜殿的苏婉儿,捡回了一条命。 火灭后,并没有找到两人的尸体,建兴帝的下落,便成了千古一谜。 “逃没逃,从哪里逃的,逃到了哪里,这些事你都别管,更不能深想,只当是死了。” 高朝替她将被子往上掖掖,叹息道:“我只是替席老觉得惋惜。” 城破,除了苏太傅自刎外,王子澄等数位大臣,也纷纷自尽。 席泰安则沐浴更衣后,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梁上,殉了建兴帝。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后的娘家王家在李君羡攻下皇城后,第一时间跪地称臣。 “有人贪恋这红尘,有人视这红尘是锦绣地狱。” 靖宝无声叹气:“没有谁对,更无谁错。美人,三一,秦生,你们三个将来有什么打算,一辈 子还长着呢!” 这口气? 怎么听着跟顾长平的这么像? 高朝没好气道:“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该是你操心的事吗?你操心操心你自己的身体。” “行了,靖七你给我闭嘴,闭眼睛,睡觉。” 钱三一更没好气,“不要想东想西,万一顾长平没死,你这副鬼样子,他也早晚红杏出墙。” 靖宝看着这两人恶狠狠的眼神,默默的闭了嘴,闭了眼。 高朝:“走,我们上后面的马车。” 一扭头,见汪秦生的眼睛里又开始含着两泡泪在眼眶里。 高朝看向钱三一:已婚男人就这德性? 钱三一:鬼知道! …… 车队越往北走,天气越寒。 靖宝此刻才发现,这一趟美人他们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炭盆,手炉,脚炉,皮袄,各色吃食点心备了整整两车。 侍卫也是前所未有的多,小七,小九,史明,史亮,铜板,富贵……足足二十几号人。 月末,终天走到长白山脚下。 所有人看着这巍巍雪山,都傻眼了,这么多山峰,祁神医的家安在哪一个? “小七,小九,速去四周打听打听。” “是!” 二人去的快,回得也快。 小九:“爷,说是在白云峰,这里最高的一个峰。” 高朝看一眼靖宝,“阿砚,小七,小九,你们三个轮流背七爷,余下人出 发!” 钱三一:“我爬不动!” 高朝:“ 那你去死!” 钱三一冲靖宝挤挤眼睛,“你看看他,粗不粗,俗不俗,都不配再叫美人。” 汪秦生:“那叫什么?” 钱三一:“野狗。” “野狗”的狗蹄子踢上来,钱三一疼得嗷嗷直叫。 靖宝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三个活宝,爱也淡了,恨也淡了,连眉眼间的愁色,都淡了。 当有人为了哄她,连脸皮都不要了,那么这一辈子,就算没有顾长平,她也是幸福的。 靖宝轻声道:“留十人原地看管马车物资,余下人上山!” “是!” 半个时辰后。 钱三一看着汪秦生的背影,气喘吁吁道:“鉴定过了,已婚人士的体力,比咱们俩强。” 美人一副快死过去的样子,“不是说江南的男人都不行吗?” 钱三一:“……” 一个时辰后。 钱三一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口吐白沫:“美人,我不行了。” 美人比野狗还喘得急,“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想想二爷!” 钱三一腿哆嗦着站起来:“我又有劲了!” 美人:“……” 操,我该想谁? 忽然,打头的小九大喊一声,“大家小心。” 高朝抬起头。 “……” 什么玩意? 一排猴子,正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怔愣中,猴王扔过来一只野果子,果子包着一张纸 ,纸上的字跟狗爬似的: 顾狗的学生,一人学一声狗叫。 所有人:“………” 这就是神医干出来的事? “汪!” “汪!” “汪!” “汪!” 四声狗叫后,猴子一哄而散。 众人咬牙,又往上爬了一盏茶的时间,猴子又扔一个纸团过来: 顾狗的学生, 一人夸一句神医! 夸? 那就是救下了! 靖宝眼眶泛红,哽咽道:“神医神医,你最棒!” 汪秦生:“救死扶伤,第一人!” 钱三一:“举世闻名,再难找!” 高朝:“祝你一夜,七匹狼!” 三人齐唰唰看向高朝。 高朝自己也懵了。 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可这话就像在嘴边打滚,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了! 猴子又一哄而散。 众人接着往上,只走了几步,就到了一处开阔之地,地上三间石屋。 祁老头倚门而立,双手抱着胸,脸色十分的难看。 有什么样的先生,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靖宝定定地看着他,声音都颤了,“祁神医,我,我先生呢!” “喏!” 祁老头嘴往边上一努。 众人扭头看去。 一个土堆堆,上面插着块木牌,牌上写着四个狗爬的大字—— 顾狗之墓! 墓前,站着一人,宽背,窄腰,虎虎生威。 那人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靖宝的身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八百零三章 如果人生重来 要如何形容这一个眼神? 靖宝想到了一个词:沉寂。 曾经有的狂妄,锋芒,雄心,志气,理想,统统藏了起来,却并不晦涩,也不黯淡,眸中还闪着一点悄无声息的光。 那光不明亮,不灼人,却让人觉得踏实可靠。 靖宝甚至觉得这人抱着胸,乜斜着眼睛,趾高气昂的唤她一声“娘娘腔”,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钱三一差点没疯,“青山,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朝瞠目欲裂:“这坟里的人是谁?” 汪秦生手一指:“你,你,你,在给先生上坟?” 徐青山一个没理会,走到靖宝面前,眼皮微微动了下,“你怎么瘦成这样?” 靖宝摸了摸脸,勉强一笑,“瘦归瘦,精气神还是不错的,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徐青山看着她,不说话。 四目相对。 靖宝眼泪又想往外涌。 让一个铁血铮铮的将军,最后放下战刀,弯下脊梁,屈膝称降,何等难? 更难的是,他这一辈子都要背上降将的骂名! 一辈子啊,多么漫长! “他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徐青山笑。 靖宝本来没什么血色的脸,因为这一句话,更加的惨白如纸,“你在这里是守着他吗?” 徐青山不答,只道:“你们四个跟我来!” 四人不约而同的犹豫片刻,方才跟过去。 还没走几步,徐青山扭头,“不知道扶着点师母吗?” “啪嗒!” 汪秦生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高朝和钱三一惊悚地对视。 高朝:他这是什么意思? 钱三一: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绝对不会是简单的意思。 只有靖宝心里明白,这一声师母,是放下的意思。 他放下了徐家,放下了徐家军,放下了缠在他身上的责任重担,最后要放下的,是她。 她闭眼,眨掉眼泪:“不用扶,我就在你后面,不会走丢,永远不 会丢。” 徐青山眼睫轻轻一合,不动声色的转开了。 这话,也只有他明白。 谢谢你放下,如果你愿意转身,我就在你后面,国子监的那个娘娘腔会一直在你后面。 一直在! “那就跟上!” 他的声音发沉,脚下也没迁就,步子迈得很大。 活着有娘,有她,有先生,还有他们,死了有父亲,二叔,祖父…… 我徐青山这辈子不孤独! 靖宝小跑着跟过去,如影随形地跟在他后面,山路难走,她虽然喘,但一步都没有落下。 但,前面的脚步还是慢下来。 靖宝察觉,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谢谢”,但没有发出声。 他不会喜欢听到这一声“谢谢”的。 永远不会喜欢! 身后。 高朝,钱三一,汪秦生故意慢下脚步,看着一前一后的两道背影,心里同时浮现一个念头: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 如果七爷先遇到他; 如果遇到的时候,徐青山是现在的徐青山; 那么…… 七爷会不会对他动情?! 那么…… 他们会不会拥有另一个故事?! …… 走了一箭之地,却见面前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顾怿和段九良一左一右的站立着。 段九良没带面具,一脸的络腮胡子,跟个野人似的。 顾怿络腮胡比段九良的还长,若不是眼神炯炯,比野人还不如。 他在里面! 他就在里面! 靖宝眼眶一热,就要冲进去,被徐青山一把拉住。 “怎么?” “别进去!” 徐青山深吸一口气,“十二个时辰前,祁老头刚刚把他的武功废了。” 这话,把所有人都震住。 靖宝颤着声道:“为什么要废武功?” 徐青山:“若想活命,就只能用全部功力护住心脉。” 钱三一眉头紧皱:“护住心脉,就一定能保命?” 徐青山点头:“应该是。” 高朝思忖道:“为什么一天前才废 ?” 徐青山:“因为,时机不到!” 汪秦生听着更糊涂了,“时机是什么?” “真是一帮蠢得让人无法直视的狗崽子!” 不知何时,祁神医捻着稀疏几根胡须跟过来,配合他的相貌,的确当得起神医二字。 如果忽略那张臭嘴的话。 “你拉个屎,一要有屎意,二要有地方,三要有纸擦,少一样,你这屎还能拉出来吗?” 所有人:“……” 祁神医神气的一昂头,一根一根扒拉着手指。 “五百年的老参,三百年的虫草,一百年的雪莲,还有本神医用两个月的时间炼出来的丹药……哪一样不是上天入地难找的宝贝?” 所有人:“……” 瞧瞧,镇住了吧! 让你们震惊的还在后头呢! “就算凑齐了这些,若没有这个洞,他也难活。” 祁神医就等着有人问一句“这什么洞啊”,好继续吊打这帮狗崽子。 哪知狗崽子们只顾着惊叹,完全不搭理。 累得他老人家只得硬凹出一个吊炸天的表情,道:“这洞啊是千年寒洞,什么叫千年寒洞呢,就是……” 靖宝:“我先生什么时候能醒?” 汪秦生:“我先生醒了,是不是就能和常人一样?” 钱三一:“我先生以后会不会短命啊?” 高朝:“我先生小兄弟的功能不会受影响吧?” 祁神医两眼一翻,差点没被活活气死过去。 就这? 就这? 还顾长平的五大弟子? 五大傻X差不多! 祁神医心中愤怒的同时,又强撑起一口仙气,走到靖宝面前,咬牙道:“十天后醒不来,外面那坟就归他,牌位我都帮他写好了。” 蓄积太久的眼泪,终于顺着靖宝的眼角落下。 他不会不醒来的! 他还欠着她十里红妆呢! 祁神医走到汪秦生面前:“醒了是不是正常人?啧,正常人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汪秦 生又是羞愤,又替先生开心,两种情绪一交杂,眼泪也落下来。 祁神医走到钱三一面前:“乌龟王八活得最长,你要不要做它们啊?” 钱三一咬牙切齿。 祁神医走到高朝面前,一脸赞许:“你这个问题还问得有点水准,正常来说,是不会的;但跟我年轻的时候比,那是比不上的。” 高朝眼角抽抽。 祁神医见这帮狗崽子吃憋,心里爽死了。 “还有没有问题?” “有!” 靖宝一抹泪,“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你不能,它能!” 祁神医吹了一记口哨,猴王颠颠跑过来,“去,看看里面的人还有没有口气在?” 靖宝:“为什么?” 为什么? 祁神医苦恼的抓了下头皮,我这么聪明绝顶的人,跟你们这帮俗人说得清吗? “这么跟你说吧,你进去,就是破坏了那个洞里的……仙气,嗯,仙气。” 靖宝:“猴子就不破坏?” 顾怿实在忍不住了,“七爷,那里面很冷,我们谁都受不住,只有这些灵猴不怕冷。” 靖宝:“那先生呢,他不会冻坏吗?” 段九良:“他有祁神医的丹药。” 话音刚落,猴王冲出来,身上覆着一层寒霜,冲祁神医拼命点头。 “瞧,活着呢!” 祁神医冲靖宝几个微微一笑:“怎么样,救死扶伤,本神医还是有几下子的吧!” 靖宝正要跪地道谢,被徐青山往上一拎,“别跪,听他的下文。” “也没什么下文。” 祁神医嘿嘿一笑:“麻烦你们四个把你们先生的医药费结一结!” 靖宝还没反应过来,钱三一已经汗毛竖起来:“多少银子?” 祁神医掐着手指一通算,“一共一百八十二万两,去掉零头,一百八十万两。” 钱三一只觉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 高朝一指徐青山:“为什么是我们四个,他呢?” “我这 人素来公道。” 祁神医抚须道:“五百年的老参是他花了一个月又十天采的,二百年的虫草是他花了二十七天挖的,这两个宝贝足够抵消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向徐青山看过去。 徐青山轻声道:“我欠他一条命。” 靖宝根本受不了他说这样的话,“徐青山,你不欠他的,你谁也不欠。” “你们欠我的。” 祁神医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和一盒印泥:“来来来,都别急,都别抢,签字画押,一个都跑不了。” “算我一个人头上!” 靖宝伸手去拿那张纸,别说一百八十万,就是一千八百万,她都愿意。 “那不行!” 祁神医一缩手:“你多点,一百万两,他们三个均摊八十万两,钱状元,你先画。” 八十万三人均摊,那就是二十七万两? 钱三一身子一晃,直接晕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那张欠条上,赫然印着钱三一的指印。 晕过去都还没被放过? 钱三一心想:这哪是扶先生的棺椁回家,这根本就是扶他自己的! “明日天亮,你们就下山。” 徐青山把烤好的野猪肉递到靖宝手边:“冬天,长白山所有动物 都冬眠,这野猪肉还是十天前打到的猎物。” 顾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先生清醒的时候,强撑着写的一封信,是给新帝的,命你们四个人一起送到宫里。” “等下!” 高朝皱眉:“先生料到我们会来?” 顾怿看了眼七爷,点点头,“先生还有句话给七爷,十里红妆,他没忘,也不敢忘!” 靖宝的焦距,模糊了下,鼻子也酸了。 “再等下!” 汪秦生突然插话:“命我们四个送到宫里,那么青山呢?还要留在这儿吗?” “不留了,我明天跟你们一道下山。” “然后呢?” 靖宝警觉地看着徐青山,“去哪里?” 第八百零四章 娘娘腔我背你 “这话,先生也问过我。” “你怎么答的?” “我说不知道!” 这话,让所有人都有些难受。 京城,他不愿意回去; 边沙,已没有他的位置; 天大地大,何处可归,何处可容? 徐青山见所有人都向他看过来,又道:“先生说不急,让我下山后先到处走走,看山看水看风看景,等看腻了,再想以后的事。” 高朝:“那你自己怎么想?” 徐青山垂下眼,沉默片刻道:“我的确想去看看,也想带她去看看。” 她是谁,这屋里除了汪秦生,所有人都知道。 汪秦生见所有人都不惊奇,也就按下自己的那份好奇。 先生说过,人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该他知道的事,他们不会瞒他,不让他知道,一定是他们为着他好。 徐青山用脚尖踢了下高朝的:“对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高朝冷不丁他有这么一问,脸上露出些茫然。 这些日子光顾着徐青山、顾长平的事,自己将来什么打算压根没想。 旧的一页翻篇,四九城有新的主人,娘和老爹也继续守着皇陵,安然无恙。 那么自己呢? 徐青山等不到美人的回答,又问:“三一,你呢?” 钱三一脸上的茫然和高朝一模一样。 在 先生,靖七和青山尘埃落定的故事里,他不过是个见证者和旁观者。 属于他的故事呢? 他的那个人呢? 何时开始,何时完结? “我有打算!” 汪秦生突然开口,“我娘子怀孕了,还有两个半月就要生产,我想赶在她生产前回去,然后看看能不能复起做个小官。” 说完了,很安静。 这份安静让汪秦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太没出息了我!” 靖宝笑:“我们五人中间,最有出息的就是你!” 高朝拍拍他的肩:“秦生啊,你人长得不怎么样,书读得不怎么样,官做得不怎么样,但你……怎么让人这么羡慕呢!” 钱三一:“我都酸了,嫉妒之火熊熊燃烧!” 徐青山:“嫉妒的我都想掐死你!” 汪秦生挠挠头皮,“ 我没啥雄心大志,就想着在外头辛苦一天,回到家有热饭吃,有热被窝钻挺好。” 官场也好,朝争也罢,不过一阵喧闹,闹过之后,都要退场。 只有身边的那个人,会陪着你。 陪你笑,陪你哭,陪你一生平安喜乐。 …… 天蒙蒙亮的时候,靖宝睁肯,屋子里已没有人,柴火也都燃尽。 推门而出,所有人已穿戴好等她。 高朝问:“要不要再去洞口看 一眼?” 靖宝摇头:“不了,有顾怿和九良在,我很放心。” 钱三一:“那我们出发?” 靖宝:“出发。” “娘娘腔,我来背你!” 徐青山走过去,“这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难走,你不行的。” 靖宝笑道:“不用,有阿砚他们背我。” “你也没个兄弟什么的,和先生大婚,谁背你上轿?” 徐青山:“我那时候不知道在哪里游山玩水呢,算提前给你抬个轿。” “那成,我就不客气了,你蹲下!” 徐青山在她面前蹲下。 靖宝特别自然的趴上去,又特别自然道:“徐青山,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比我娘娘腔更好的人,你这背我先替她感受一下,舒服不舒服!” 徐青山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娘娘腔,那就走起!” 靖宝手一挥:“走起!” 高朝吐出一口浊气:“下山咯!” 汪秦生最后看了眼石屋:“先生,我们走啦,你早点回来,别太想我们!” 钱三一:“先生不会想我们的,他只会想师娘!” 除了靖宝的所有人:“……” 瞎说什么大实话! 远处。 一脸仙风道骨的祁神医哭丧着脸。 这就走了? 他还没玩够呢! …… 到山脚下,各自道别。 所有人 看着那道瘦高的孤独影子,骑上马,奔驰在漫天的风雪中,没有人流泪,连汪秦生都嘴角带笑。 “我如果不是有家有口,真想跟他一起去。” 钱三一白他一眼:“得了吧,有你在,他打个架都不能尽兴!” 高朝:“忘了问他银子够不够,徐家分家,他啥都没要。” 靖宝:“我昨晚上偷偷给了。” 三人齐问:“多少?” 靖宝伸出一只手:“五万两!”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六只眼睛喷出熊熊怒火:“……” “穷家富路!” 靖宝一脸无辜的笑了笑:“回京好好赚钱,争取早日把债还了。” 一说到债,汪秦生悲愤万千:“苍天啊,大地啊,我要卖身了!” 钱三一想死的心都有:“卖身不够,还得卖血!” 美人“啪”的一下打开扇子:“你们帮我估估,我这脸蛋,这身材,这气度,这学识……挂牌一夜五万两,不算多吧!” 汪秦生:“贵!” 钱三一:“不值。” 高美人冲过去就打,“一个个的识货吗?我谁啊,长公主唯一的嫡子,半个皇亲国戚……” 靖宝看着这打闹的三人,嘴角不由的扬起。 …… 半个月后。 “皇亲国戚”规规矩矩站在刚刚翻新好的御书房,掀 开眼皮瞄了眼正在看信的皇帝,脚尖暗戳戳的碰了碰靖宝的。 高朝:你男人这信上,写的什么? 靖宝:不知道! 高朝:会不会是请皇帝加封我们,或者要赏赐的? 靖宝:很有可能! 高朝:我不要多,替我把债还了就好! 靖宝:不是替你,是替我们四个! 钱三一咳嗽一声:你们俩别眉来眼去,皇帝看着呢! 御座上,李君羡不知何时放下了信,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这四人,眉头紧紧拧着。 良久。 他起身走到汪秦生的面前,“你先生说你资质平平,胆小如鼠,人云亦云,无主见,可对否?” 先生啊,你怎么能这么损自己的学生呢! 汪秦生心里哀嚎一声“完了”,忙垂首道:“回皇上,先生批评的是。” “金陵府还缺个知府,半月后上任。 李君羡目光一厉:“汪大人,江南富庶之地,你可替朕看好了!” “啊?” 汪秦生猛的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皇帝。 “秦生,若赢,先生从龙这一点功劳,可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若输,你在官路多多少少会受阻,到时候想着咱们师生一场,心里也别多怨,先生给你陪个不是!” 先生啊! 汪秦生扑通跪倒在地,头重重磕下。 第八百零五章 我的死他的生 “钱状元!” “皇上!” “你先生说你聪明有余,用功不足,心浮气噪,于学问上难成大器。” 钱三一:“……” 我有这么差吗? 李君羡:“户部有个农耕司,你去那里打个下手吧!” 农耕司是个什么鬼? 钱三一彻底懵了。 打下手就是连个官位都没有? 李君羡不去看他那张惊诧的脸,“高则诚?” “皇上!” “出身皇胄,娇骄二字深入骨髓,吃不得苦,受不得罪,眼睛长在头顶上。” “还是先生懂我。”高朝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君羡意味深长地笑笑,“刑部有个督捕司,还缺个掌核秋审的人,你明日去那里报道。” 高朝:“……” 秋后问斩,掌核秋审? 几品啊? 九品都够不上吧! 李君羡也懒得去看他那张脸,走到靖宝面前:“探花郎?” 靖宝一眯眼:“先生怎么评价我,正想听一听!” 李君羡咬了咬后槽牙,“你先生说你有小智慧,无大聪明,又素爱管闲事,不适合在秘书台,适合去顺天府尹当差。” 靖宝:“……” 我去坐冯章的位置? 去断案? “行了,都退下吧!” 李君羡糟心的摆摆手,这四张脸,此刻他一张都不 想看到。 等四人离去,坐回御座。 他目光扫过那封展开的信,叹道:“子怀啊子怀,你是不相信朕能做个好皇帝呢,还是要继续打磨这帮臭小子?” 明明把把都是牛刀,却用去杀鸡,太他娘的浪费啊! …… 官道上,两匹马车一前一后,走得极为缓慢。 马车里。 清瘦的男子倚着车壁,手掀起车帘,看着外面一动不动。 “爷,别看了,躺下歇会。” “不用!” 他在山洞里呆太久,除了黑暗,除了安静,什么都没有,于是看这天,看这地,都觉得好看。 “爷,有个问题小怿想问。” “说!” “按爷的从龙之功,爷帮高公子他们请什么样的官,皇上都不会拒绝,爷怎么就给他们安排了那几份差事,倒是汪公子,一个知府还像点样。” “一个人在上面太久,看不到下面的市井百态,是难成大器的。” “……” “农耕司接触的都是劳苦百姓,督捕司看到的是恶人,坏人,也有被冤枉的人,看得多了,心便存了悲悯,存了分寸,以后再到高位,做事才会有敬畏。” “……” “一个人有敬畏,便不会肆意妄形,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我总看顾不了他们一 辈子。” “那汪公子呢?” “他本来就胆小,出不了差子。” “那……七爷呢?” “她?” 清瘦的男子嘴角漾起一点笑,“秘书台离天子太近,不该是她呆的地方。” “去翰林院呆着也不错啊,清贵!” “清贵是清贵,却与她的性子不符,干个顺天府尹正正好,一来能为百姓做点实事,二来她也想为百姓做点实事。” “爷就不怕她累着?” “七爷是怕累的人?” 清瘦的男子轻笑出了声,“她就怕闲着!” “爷呢,爷回了京,打算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读读书,晒晒太阳,赏赏花,溜溜鸟。” “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了?” “我喜欢吃软饭!” “……” “尤其是吃七爷的软饭!” “皇上不会答应的。” “我这身子,废人一个,他不答应也不成啊!” “爷又骗人,祁神医说,爷虽然没了武功,但活个七老八十绝对没问题。” “祁老头的话,你也信?” “……” “小怿啊,知道顾家为什么被灭族吗?” “为什么?” “因为太要强。人啊,得处处示弱,有十分力,只给别人看到两分,还有八分得藏起来。” “爷可真是 只狐狸。” “老狐狸才难能活得久一些。” 马车停下来,帘子一掀,探进一张古道仙风般的脸,“老狐狸,时辰到,该行针了!” ……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大年三十还在路上。 正月初五早进的京,一不往宫里去,二不往靖府走,竟然直奔盛府。 盛二见到人,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眼底微微发了红。 顾长平挥退所有人,掩上门。 盛二垂头低声道:“先生恕罪,那一箭我不知道他用那么大的劲,也不知道你差点就……” 顾长平摆摆手,问:“你请的谁?” 盛二一咬牙,“我花了点银子,请的巢轻舟,他是关中人,臂力惊人,箭法也好,百发百中。” “这人是你的前未婚夫。” 顾长平一皱眉:“你怎么请动他的?” 盛二:“他现在做杀手,拿钱干活,我对他说,盛老大因顾幼华而死,人死债不能消,一万两,我要顾长平的命。” 顾长平思忖良久,叹道:“二爷这事做得漂亮!” 还夸呢! 盛二难得露出一抹愧疚:“你身体……” 顾长平笑着说:“祁老头说我能活七老八十。” 盛二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半晌,眼珠儿一转,问:“顾长平,事 情到这个份上,你总可以和我说句实话。” “你想听什么实话?” “为什么要我安排射出那一箭?” “为什么?” 顾长平低头看着盛二,“如果我说了真话,这一声哥,你叫是不叫?” 盛二用防贼一样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顾长平,好半天,才用力的点了下头,心里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是被逼的! 顾长平见她点头,这才开口道:“这一箭,我要谋两件事。” “第一件?” “用我的‘死’,换徐青山的生。” “不懂!” “一个人只要存了死意,哪怕这一次我救下他,这死意还在他心里,在他骨血里,在他五脏六腑里。” 顾长平自顾自道:“我替他挡这一箭,倒在他面前,九死一生,他会愧疚,会难过,会自责,会对徐家的忠君爱国产生怀疑,也会对生命有更深一层的思考。” “思考什么?” “死的人死了,活着的呢?” 顾长平眼中露出一点微:“七爷怎么办?他娘怎么活?活着,永远比死更艰难,更需要勇气。” “他……还能再站起来吗?” “二爷,他从来没倒下过。” 盛二望着他,慢慢压下心绪,又问:“那么,你谋的第二件事呢?” 第八百零六章 今生劳你怜惜 顾长平目光看向窗外,神情平和温淡。 “二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飞鸟尽,良弓藏。” “你是怕……” “圣人所言,从来不虚!” 顾长平缓缓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哪怕我战功再显赫,哪怕我与他再称兄道弟,终究他是君,我是臣。” 盛二咬牙:“那你也不用赔上自己大半条命,功力尽失。” “赔上大半条命,是想让他有朝一日动了杀心时,心生一点怜惜与愧疚。拖着这样一个身体,功力尽失,是为让他对我放心。” 顾长平把话说得直白,听着也残忍。 “他们几个终非池中之物,终有一天是要浮出水面的,强师,强将,岂不是功高震主?只有我沉下去,他们才能安全的浮上来。” 盛二惊得眼珠子都快弹出来。 他怎么能把事情谋算到这种程度? “这事,七爷知道吗?” “她不需要知道!” 顾长平淡笑道:“人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 她从十五岁入京,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何曾有过一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尘埃落定后的大圆满、大得意是不现实的。 日子叠着日子,问题叠着问题,他只想尽自己最大的本事,让她脸上的笑,再多一点。 “我的大实话说完了,二爷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盛二心中一阵惶恐,唇动了几下,脸都涨红了,涨紫了,就是喊不出那个字。 顾长平也不逼她,话锋一转 ,道:“听说工部在修缮顾府,我没地儿可去,这几日就暂住在这里。长安,你说可好?” “轰——” 盛二只觉得毛骨悚然。 说不好,那是在赶人,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她做不到。 说好,便是应承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声哥即便不叫出口,也算作默认了。 相持良久。 盛二只得点点头,又觉得不甘心,冷哼一声道:“往后的日子,我可真替七爷捏把汗!” 顾长平淡淡道:“论辈份,你该叫她嫂子!” 盛二正要冷言冷语怼回去,突然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又“轰”的一声。 连七爷都不知道,那就是天知,地知,他知,我知。 这可是要人命的大事,万一走漏丁点风声,岂不是她的罪过,那皇帝那头,徐青山那头…… 盛二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恶狠狠的向顾长平看过去。 狗日的顾长平。 连她都算计进去了,这辈子不做他妹子都不行。 “秘密,就得安在亲人那里,才让人放心!” 顾长平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故意又添了一句:“你说是不是,长安?” 活了小半辈子,肠子都不知道拐弯的盛二爷,死死地盯着顾长平半天,突然拉开门,冲了出去。 撑不住! 快逃! 这只老狐狸简直成精了! …… 往年过了正月十五,朝廷才开市。 今年因为是新帝登基第一年,百废待举,初八文武百官就开始上朝 办公。 但初六,靖宝便去衙门里转悠了。 旁人只知道这新上任的顺天府尹想表现表现,只有靖宝自己明白,她是想用忙碌,掩盖内心的慌乱。 人还在山上吗? 身子怎么样? 何时回京? 从北边回来整整两个月,半点消息也无,能不纠心吗? 下衙后,她没回靖家,而是去了温卢愈的宅子。 做官需得有文书,还得有个师爷,除了杜钰梅,她想不出还有谁能胜任。 杜钰梅听她说完,眼眶泛红。 一个和自己没有丁点血缘关系的人,哪怕京城风雨飘摇,从来没忘过她。 “文书一月五两银子,你还兼个师爷,再多五两。” 靖宝轻轻合上眼,叹道: “回头攒点银子,在京中置个宅子。有了宅子,便可自立门户,到时候就能堂堂正正做人,不用再东躲西。藏,我能帮你的,只到这里。” 杜钰梅一直目送到背影看不见,才慢慢蹲下去,将自己缩成一团,脸埋在臂弯里,失声痛哭。 婢女喜儿默不作声看着她,所有的叹息都咽进了肚子里。 初八,顺天府尹的靖大人身边,多了个秀气的文书。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人和靖大人一样,是女扮男装,但又能如何呢? 宫里的东西三天两头往靖府送,别说用个女文书,便是靖大人把顺天府尹的天都掀了,宫里只怕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对了,听说新帝身边最得宠的李娘娘,也曾是 靖大人的旧友。 李娘娘还有意无意的露了点话头,说她孤魂野鬼一个,这靖大人可算她半个娘家人。 日子一天一天滑过,转眼便到了元宵,文武百官休沐五日。 十四这日,靖宝就开始心神不宁。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又兼是她生辰,他会不会在这天赶回来? 没忍住,带上齐林去顾府旧宅晃一圈。 旧宅刚修缮到一半,问了好几个匠人,都说先生一次没来过,靖宝兴冲冲来,垂头丧气而去。 回到府中,连晚饭都没心思吃,只幽幽地看着齐林,半晌,扔下一句:“你主子倒也沉得住气!” 夜里,因为惦记人,睡也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中忽然鼻间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 檀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靖宝惊坐起来,猛的一掀帐帘,目光往外一扫,手突然颤了颤,帐子又落了下去。 有脚步声慢慢走近。 每一步,都像在她在心上敲了一下。 帘子一点点被重新挑起来,探进来一张带着些许笑意的脸,那脸很熟悉,但眼中的光芒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靖宝死死的抓住被子,半晌才颤声道:“你,是人是鬼?” “本是阴间鬼,独在阳世行。” 顾长平看着她,轻声道:“七爷,天寒地冻的,需要我帮你暖暖床吗?” 靖宝一阵恍惚,咬牙道:“孤男寡女,没名没分,不合礼数!” “哎!” 顾长平叹了口气,“欠了祁老 头一屁股的债,你要的十里红妆,只怕是难!” 靖宝脸色微微一变。 顾长平在床沿坐下,轻轻笑:“不过,我听说七爷家底子厚,一出手就是五万,不如委屈七爷一下,我入赘,你看行不行?” 这话,简直让靖宝眼前一黑。 还没说话,手已被他拿过去,先是合在掌心,然后他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插进她的。 十指紧扣。 靖宝空了许久的心瞬间被填满了。 这时,只听他柔声道:“七爷,生辰安康,今生劳你多怜惜!” 正文完结。 PS: 正文到此完结。 鞠躬,感谢。 感谢这一年多的陪伴,感谢你们为此书发出的笑,流下的泪,感谢每一张月票,每一次打赏,还有每一个留言。 书到这里,可以划上一个句号,留白部分,大家各凭想象,但钱串串和美人的故事,没有交待完。 一开始的打算是将他们插入正文中,但在写的过程中发现,他们的故事插不进去,一插,就拖慢了主线的节奏。 前面欠的债,只能后面还。 番外分三部分,钱三一、盛二这一对;高美人和(不知道是谁)这一对,另一部分留给青山,温卢愈,沈长庚他们。 字数不会多,一个月写一部分,咱们走短平快。 没有惊心魂魄的朝争,只有狗血的谈情说爱、家长里短,还有人物的成长,喜欢看的可以继续追;不喜欢的,我们下本书有缘再见! 第八百零七章 三二一(番外) “爷!” 顾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靖宝感觉空气一滞,再看顾长平的脸,已十分的难看。 “何事?” 脸难看,口气也不善。 顾怿咬咬牙,“刚刚得到消息,一刻钟前,保定府那边传来消息,钱公子出事了。” “什么事?” “他……逛妓院不付账,被人扭送到府衙。” 屋里一片沉寂。 顾怿用脚丫子想,都能想出爷此刻气得咬牙切齿。 回到四九城,见二爷,见皇上,见苏家大爷…… 处理好手边所有杂事,码好时间把自己当作礼物,来给七爷祝寿,本应该月圆人也圆,结果被个钱三一搅和。 孽徒啊! 就在这时,七爷的声音轻轻传出来。 “钱三一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官儿,是真不付账,还是另有隐情,那是锦衣卫该操心的事,不如让二爷去保定府跑一趟吧,顾怿!” 顾怿哪敢动啊,自家爷还没发话呢! “七爷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是!” 顾怿脚下一点,跃上墙头,没忍住,扭头看了东厢房一眼,心里直叹气。 这还没大婚呢,就“七爷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是不是该提醒一下爷,要稍稍振一下夫纲呢! 东厢房里,传出细小的声音。 “阿宝,为什么让二爷去?” “……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实话说吧,二爷是钱三 一的心头好。” “……” “顾长平,你这是什么表情?” “……不太般配。” “是不太般配,毕竟两个都是男人。” “……” “钱三一这人,除了钱,眼里没别的,有人让他心动,是好事!” “……” “给他一个机会吧!” “……” “先生,你就算不相信三一,也得相信自己收徒的眼光,他不是那种不知道分寸的人,二爷没那个心思,他绝对不会死缠烂打的。” “阿宝!” “嗯?” “收徒的眼光好不好的,得验了货才知道……” “……” …… 盛府。 盛二猝然打断顾怿的话,“为什么是我?” 我他娘的也想知道啊! 顾怿只得含糊道:“有些事情,爷不方便出面,只有二爷能办。” “知道了,这事我揽着!” 盛二砰的一声关上门,脱下外衣,用白布束起前胸,再穿上公服,系好腰牌,最后从枕头底下掏出匕首。 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她只喜欢用匕首。 灵巧,又不失锋利。 出门,上马,直奔锦衣卫府。 此刻已经宵禁,但锦衣卫的人,谁敢拦?更何况她身上的官袍,是锦衣卫左抚镇。 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帝登基,锦衣卫彻底大换血,她原本已有去意,是顾长平劝她再多呆些日子。 身后有靠山,自然不怕 身份败露,她也就顺理成章的应承下来。 不过,总觉得那只老狐狸劝她留下是想以权谋私。 比如! 现在! …… 保定府。 容城县府衙。 牢狱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钱三一,有人来保你。” 钱三一抬起头,等看清楚牢门外站着的人,心头一颤,倏的把头又垂下去。 要死了! 怎么会是她! 我现在这副落魄样……天要亡我! 倒是他边上的小厮铜板飞扑过去,呼天抢地道:“二爷啊,你终于来了,我家爷是……” “被冤枉的?” “是啊,是啊,我们没有不付钱,只是钱被人顺走了。” “顺得可真是时候!” 钱三一猛的抬起头,“怎么,你不相信我?” 盛二从来都是自然放松下垂的唇角,突然有一丝几不可见的微妙上扬。 嘿! 这副鬼表情,就是不相信咯。 男人的自尊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 “不是!” 钱三一起身走过去,很认真的向盛二解释道:“身为旧相识,你怎么能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呢?钱真的是被人顺走的!” 信任? 她目光冷嗖嗖。 面前的男人头发散乱,脸上几道抓痕,几道唇印,两只袖子被扯烂,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 盛二:“逛妓院是不是事实?” 钱三一:“……” 盛二:“搂着妓女花天 酒地是不是事实?” 钱三一:“……” 盛二:“没钱付想溜,被人抓住厮打是不是事实?” 钱三一:“……” “钱公子,你夜里把别人家的祖坟都扒开了……” 盛二勾唇,“总不能说是梦游吧!” 钱三一:“……” 他张了张嘴,但这一瞬间,跟有风堵住了喉咙眼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都他娘的是事实啊! “但是……” “想出去就跟上来。” 盛二转过身,大步往外走:“还想在牢里呆着,请自便!” 钱三一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下。 这什么女人? 就跟土匪一样。 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等等我,我跟你走!” 钱三一一猫腰,钻出牢门,一颠一颠的跟上去。 盛二余光扫他一眼,连冷笑都不屑了。 顾长平五个学生,七爷、徐青山自不用说,高朝傲是傲了点,做事还算靠谱;那个叫什么汪秦生的,贵在老实本分。 只有这个钱三一…… 孽徒! 走出大牢,容城县马县太爷迎上来,一脸谄媚道: “二爷,您看这事闹的……嗨,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钱公子,真对不住啊,我们小地方的人,世面见得少,不知道您是二爷的朋友,但凡您只要提声二爷,也不至于……担待,多担待。” 钱三一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欠 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一桌酒菜,五个陪酒的,两个唱小曲的,也就一百两。” 为个一百两? 盛二脸上替钱三一的羞愧都掩不住,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还有一百两,给兄弟们买酒喝。” “哎哟,二爷您真是太客气了。” 马县太爷笑得眼睛都没了,五官挤在一处。 “中午二爷有没有空,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但清风楼的烤鸭很不错,小的给二爷您接风洗尘,钱公子也一道来,一道来!” “不了!” “好啊!” 两道声音同时出口。 说“不了”的盛二,眼神硬岔岔; 说“好啊”的钱三一,眉头紧皱。 马县太爷察言观色几下,笑道:“二爷公务繁忙,钱公子啊,那咱们就改下次吧!” 言外之意,你小子算哪根葱,没二爷谁他娘的请你啊! 这话,比一巴掌打在钱三一脸上,还难受。 他冷冷地看那县太爷一眼,一甩袖,一昂头,大步离去。 铜板忙想跟上去,一扭头见盛二站着不动,陪笑道:“二爷,咱们也走吧!” 本事没有,脾气倒大! 盛二轻轻摇了下头,冲县太爷抱拳,“马大人,叨拢了!” “二爷慢走啊!” 马县太爷目送三人走出府衙,眼一眯,脸上哪还有半分谄媚,只有一抹阴沉的冷笑浮在嘴边。 第八百零八章 三二一(番外) 三人走出府衙。 盛二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拿去买双鞋,换身衣裳。” 钱三一眼睛里像是住进了一轮明月,不仅亮,还很快活:“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二爷怎么来了?” “顾长平!” 钱三一一怔:“我先生回来了?” 盛二抱着胸,所答非所问,“钱公子,你还有别的事要我办吗?” 声音平静,语气平和,但内里透出的意味,如同她在牢里微扬起的唇角,透着些许微妙。 “既然没有,那就先走一步。” 盛二翻身上马,连余光都没朝钱三一看过去,“告辞!” 一人一马远去。 铜板撇撇嘴,“爷啊,二爷瞧不起咱们呢?” “不是咱们!” 钱三一掩住心中难堪,一甩破袖,道:“是你!” 铜板:“……” “回京!” “爷,这头的事情还没办完呢!” “蠢货!” 钱三一一记毛栗子赏过去,“先生回京了,我做学生的,要不要有所表示?” 铜板摸着脑袋,一脸的委屈。 表示什么表示啊,都穷得叮当响了。 …… 主仆二人连夜回京。 钱三一沐浴更衣后,直奔靖府,阿蛮客客气气把人迎进花厅,花厅里坐着靖府二姑娘和二姑爷。 靖若溪笑道:“对不住钱公子,顾先生没来 我们府上。” 没来? 钱三一:“那靖七呢?” 靖若溪:“阿宝一大早便出门了。” 钱三一:“去了哪里?” “她没和我说起。” 靖若溪看向高正南,高正南摇摇头:“也没和我说,” 靖若溪一脸歉意,“钱公子找她有事吗?” “没事!” 钱三一起身,“今天是她生辰,我过来给她拜个寿,人不在,我就先回去了。” 靖若溪留客,“吃了午饭再走吧!” 钱三一:“今日过节,爹娘在家等着呢!” 高正南起身,“我送送钱公子!” 送到二门外,钱三一一抱拳,匆匆离开,到了角门口,见铜板等着,吩咐道:“去高府别院!” …… “什么,顾长平回来了?” 高朝气得浑身发抖。 好吗! 自己这个嫡嫡亲的学生不通知,倒去通知些不相干的二爷、三爷,亏自己为了他,还欠下一屁股的债。 “还有,钱三一!” 高朝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他娘的逛妓院不给钱是怎么一回事?” 钱三一傻眼:“怎么连你都知道?” 高朝简直气笑,“你去大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堂堂状元郎在妓院赖风流账,还被关进了大牢?” 钱三一:“……”传这么快? “托您老人家的福!” 高朝恨铁不 成刚:“今天靖七生辰,我愣是没敢上门,就怕别人问起这桩事。” 钱三一:“不至于吧?” 话音刚落。 只听外头有人嚷嚷道:“高朝,高朝,你兄弟逛妓院不付银子是怎么一回事?听说衣服都被人扒光了?做男人怎么能差到这地步?” 陆怀奇一头冲进来。 目光一扫。 脸色先是白,再是青,最后涨得通红。 半晌,他咳嗽一声,云淡风轻的接话道:“嗯,我猜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高朝:“……” 钱三一:“……” “我家爷是被人算计的!”铜板小声替他家爷申冤。 唰! 唰! 两道八卦的视线齐齐看向钱三一。 钱三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头一仰,无语叹了口气。 正月初八,他去农耕司报道。 农耕司管的是行农耕,种农活,蓄养牲畜的事儿。 皇帝的原话是“打个下手”,这不,他就被上司曹福安排到保定府的容城县去监管春耕。 说是监管,但身上又没个官位,下头的人谁会正眼瞧他。 钱三一挨了几天冷眼,决定自掏腰包请容城县农耕司的几位官儿喝顿酒,先联络联络感情。 男人喝酒,自然是喝花酒。 他咬牙闻着身边妓女劣质的脂粉味儿,陪笑了一个晚上,结果,付账 的时候,银票没了。 那几位官儿拍拍屁股就走,留下他被老鸨、龟公纠缠着,撕扯着,最后就撕扯进了牢里。 “这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礼说不清!” 钱三一:“我明明备下了一百两银票,铜板亲眼看到的。” 铜板用力点点头。 超过十两银子,爷就自己保管。 一百两? 爷藏得比哪个都好! 高朝蹙眉:“酒桌上,你脱衣服了?” 钱三一:“脱了,房里的炭盆烧得太热。” 高朝:“衣服给了谁?” 钱三一:“那姑娘说她叫玉仙。” 陆怀奇一拍大腿,“八成是她做的手脚,但真正的做局的,应该另有其人。一个妓女,没那么大的胆子。钱三一,你在容城县有没有得罪过人?” “还得罪?” 钱三一深吸一口气:“我活这么大,就数那几天陪的笑最多,都快成卖笑的了。” 陆怀奇:“那就有点蹊跷了!” 钱三一的心像被针轻轻刺了下,脸渐渐沉下来。 蹊跷的,何止这一处? 容城离四九城,少说也有五百里,他人刚到,消息就传遍了。 谁传的? 为什么会这么快? 绝不可能是盛二。 那丫头脸冷眼冷,不会多话,更何况是先生让她来的,她只有瞒的份,断无张扬的份。 铜板? 更不 可能! “三一!” 高朝用脚踢踢他,“走,去盛府,他一定在,让他分析分析。” “他是谁啊?”陆怀奇一脸好奇。 高朝白他一眼,“你妹夫!” 陆怀奇:“我好几个妹夫呢,你说的是哪一个?” 蠢货! 高美人简直忍无可忍,“跟盛二有关的,你说还有哪个妹夫?” “啪嗒!” 陆怀奇从椅子上直直摔下来。 我天! 吓死本小爷了! 我他娘的何德何能,能让顾长平称呼一声哥? “别,别,别,我还想多活几年!”陆怀奇连连摆手。 高美人不想搭理这个怂货,“钱三一,走不走!” “不走!” 钱三一此刻,前所未有的冷静,“一个徐青山,就让他没了半条命,刚回京又得来操心我?我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开口。” 高美人:“那你一回来,上杆子找顾长平做什么?” 是啊? 我找顾长平做什么? 钱三一认真的想了想,“我就想问他一句,他是怎么知道我出事的?谁给他报的讯?还有……” 高美人和陆怀奇眼睛瞪大一圈,等着他的下文。 钱三一顿了顿:“为什么把我放到农耕司?” 高美人:“那现在呢?” “现在?” 钱三一心底泛起了一层浪:“我改主意了!” 第八百零九章 三二一 从高府别院出来,钱三一上街买了两只花灯。 回到府中,天色已晚。 花厅里掌了灯,饭菜摆上桌,热气腾腾,就等他开席。 钱锦书见儿子来,忙命人倒酒。 任氏则命贴身丫鬟,捧上脸盆、毛巾。 洗净,坐下。 钱三一端起酒盅,“父亲,娘,今日元宵,儿子敬你们一杯。” 若这厅里有外人,这会就要皱眉。 父亲尊称,娘是昵称,怎么还叫得不一样呢? 但钱家上上下下似乎已经习惯,连门外站着侍候的丫鬟,都没掀一掀眉。 夫妻二人端起酒盅。 钱锦书抿了一口,任氏则豪气的一口饮尽。 饮罢,酒盅放下,二人拿起筷子,往儿子面前的碟子夹菜。 钱三一垂下目光,看着那碟子菜,忽然笑道:“关于京中的风言风语,父亲和娘有什么想问的吗?” 钱锦书:“做官,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任氏嘴角泛起冷,“儿子,娘相信你!” 钱锦书拿酒盅的手一顿,咬牙道:“酒色财气一样都不能沾,尤其一个色字,头上一把刀!” “儿子,穷家富路。” 任氏看了身后丫鬟一眼,丫鬟忙把藏在袖中的银票取出:“少爷,这是夫人备下的二千两银票。” 钱锦书把酒盅重重往下一搁,溅了几滴出来。 任氏嘴角的笑,冷得阴沉,“儿子 ,二千两够吗,不够娘再添个二千两,讲别的,都是虚话,不值一文钱。” 话落,整个花厅没有一个人敢喘气。 老爷,夫人素来不和,一个住东院,一个住西院,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逢年过节,才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饶是这样难得,饭桌上还暗流涌动。 偏老爷、夫人对少爷都极好,也正是这份好,使得少爷夹在当中,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是。 若是从前,钱三一少不得左哄一句,右哄一句,但今天…… 他放下筷子,“父亲,娘,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剩下的话,泯于一个淡淡的微笑。 没有谁比钱锦书,任氏更明这笑里的意思——儿子累了! 谁不累呢! 装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坐在桌上,边上是从心底里厌恶,憎恶的人。 多看一眼,陈年的疮痂就会被揭开,揭开多疼啊,下面的伤口还流着血,流着脓哩! 钱锦书站起来,冷冷地看了任氏一眼,拂袖而去; 随即,任氏也起身,走到院门口,向另一个方向离开。 夫妻陌路! …… 钱三一回到书房,拿起那两支花灯往外走。 铜板默默的跟在主子身后。 走到一处旧院落,钱三一停步,铜钣立刻上前拿过他手里的花灯,挂在院门口。 万籁俱寂,天上一轮明月,孤灯被 风吹得一晃一晃,真让铜板头皮发麻。 这院里曾住过钱家的一位小小姐,正月十五夭折。 爷平常从不往这头来,只有元宵这日,买两盏花灯,挂上去,站一会,算是吊唁。 钱三一其实从没忘过妹妹夭折这一幕。 小小的人儿刚咽下最后一口气,暴怒的父亲,满心委屈的娘,像两头野兽一样,开始恶毒的撕咬着对方。 冷冷看着这一幕的,除了他以外,还有这一幕的始作俑者,父亲的宠妾——京城名妓凤仙。 没错。 妹妹死在他亲生母亲凤仙的手里,然后栽赃给任氏,谋的、争的、抢的不过是个男人。 凤仙谋到了。 从那天开始到今日,他的父亲母亲再没同过房,再没说过一句话。 但凤仙也失算了。 任家什么人家,岂能让女儿被个贱妾压一头,他们花大把银子,请了锦衣卫最能查案的人,查出了真相。 钱三一满心荒凉。 我他娘的在这夹缝里活了整整十八年,还没疯,真是条汉子啊! “铜板,收拾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去容城!” “爷,今儿过节……” “你是爷,我是爷?” …… 锦衣卫府。 “二爷,容城的事情查清楚了……” 心腹张朝走到盛二边上,压低声音一通耳语。 盛二听了几句,眉头微皱 ,那小子,还真是被 冤枉的! 她思忖道:“妓院开门做生意,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 张朝:“那会是谁?” 盛二:“那几个农耕司的人。” 张朝:“给他一个下马威吗?” “不好说!” 盛二双手环胸:“有没有查一查消息为什么这么快到京中?” 张朝:“暂时还没有查到。” 盛二沉默良久,轻声道:“这事有点蹊跷。” 张朝:“二爷,要不要派人跟着他?” 盛二:“他人呢?” 张朝:“一刻钟前,已经出城去保定府。” 盛二抬头。 瞳孔里有花灯的倒影,也有一抹诧异。 什么事情这么急,让那小子回来就走,连节都不过了? …… 容城与四九城的繁华,完全没的比,但该有的,一样不少。 当铺前,钱三一与铜板大眼瞪小眼,四条眉毛耷拉着。 愁啊! “爷,真要当啊?” “否则呢?” “和从前一样到处骗钱去啊!” “你懂个屁,爷现在的身份和从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从前爷丢的是自己的脸,现在爷丢的是顾长平的脸,七爷的脸,青山的脸。他们的脸,爷丢不起!” “咦,怎么没有高公子和汪公子啊?” “姓高的没脸;姓汪的脸太远,丢不着!” “爷就不该逞强,夫人的二千两,拿着该多好!” 一记 毛栗子甩过去。 钱三一扔下一句“穷要穷得有志气”,摇摇摆摆走进当铺。 铜板忙颠颠的跟过去,“爷,你不是说过志气这东西,不能当饭吃吗?” 爷脚步一顿,走得更快! …… 仅仅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刚刚还愁眉苦脸的主仆二人,一个洋洋得意,一个满脸惊悚。 “爷,你怎么能把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佩,当出五百两的天价?还有,那玉佩的故事,是真的,是假的,小的听了真感动,眼泪都流出来了!” “假的,现编的。” “……” 铜板脸上的惊悚变成了惊惧,怎么能编得那么有模有样,还那么理直气壮? “爷,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妓院!” 铜板扑通,直接跪了下去,哀号道:“爷啊,铜板给你跪下了,好不容易得了点银子,省着点花吧,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别再又给人坑了!” 又一记毛栗子甩过去。 钱三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奇怪了,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怎么聪明如我,下人却蠢得像猪呢!” 铜板:“……”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钱三一目光微微一寒,“跟爷走!” 树后。 悄无声息的走出一戴着斗笠的年轻人,目光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八百一十章 三二一 “玉仙姑娘,接客啦!” “妈妈,大白天的,怎么就有客人来啊,让玉仙瞧瞧,是哪个冤家想我了!” “是我,玉仙姑娘。” 钱三一作揖,“那天让姑娘见笑了,心中惭愧,过来给姑娘赔个不是。” 竟然是他? 玉仙脸色骤然裂开,神情有些不自然。 钱三一只当没瞧见,温和的笑道:“回到京城,一夜没睡好,读书为官这么些年,何曾有过如此不体面的时候,真真是丢尽了家父家母的脸。” 玉仙:“……” 钱三一从怀里掏出二百两的银票,“这点小钱,给姑娘压压惊,再讨一杯薄茶润润喉,喝完,我再往京城赶!” “你就为这事来?” “嗯,只为这事来!” 玉仙看看银票,再看看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裂开的脸慢慢绽出一记娇媚多情的笑。 “钱公子,快请!” “玉仙姑娘,有劳!” …… 一个时辰后。 妓女玉仙依门而立,看着远去的马车,眼中是依依不舍,是隐隐生盼,还有几分得意。 马车里,铜板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爷?” 他咽了一记口水,“你是怎么打动玉仙姑娘的芳心,让她对你掏心掏肺的?” 钱三一淡淡“嗯”一声, “简单啊,把自己的姿态放低。” “什么意思?”铜板一脑门子糊涂。 “这么说吧,妓女这行业,是不是下流?” “比下流还不如。” “一个比下流还不如的人,遇到锦衣公子特意从京中过来给她赔不是,她会如何想?” “我被尊重了,被重视了。” 这猪脑袋,还算有点救! 钱三一赞许地看了铜板一眼,“我后头又说读书为官这么些年,何曾有过如此不体面的时候,是为什么?” 铜板举一反三,“爷点出了自己的身份。” “读书清贵 ,做官有权,这两种人都是妓女们的最爱,她对我的好感又加一层。” 钱三一:“二百两银子买杯薄茶是投石问路,也显出我出手阔绰。试问,一个懂得尊重人,出手阔绰,又被别人诬陷的年轻官员站在她面前,她会怎么样?” “会愧疚,会心动!” “蠢货,当然还会生些别的念头。” “什么念头啊?” “这钱公子会不会给我赎身?我要怎么才能拢住他?要是拢住,下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 钱三一略皱眉,“到此,鱼儿彻底上钩,我想知道什么还怕她不说吗?” 铜板的嘴张得又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才道:“爷 ,你这招跟谁学的?” “那哪能告诉你!” 钱三一一夜没睡,乏了很,身子一倒,闷头就睡。 马车后面,戴着斗笠的年轻人,骑马不紧不慢的跟着,嘴角慢慢向上勾起。 跟谁学的? 多半是山凹凹里的那帮老妓女呗! 不过,真别说,还挺有用。 只是…… 他费尽心思引一个妓女上钩,是为什么? 还有…… 他从那妓女的嘴里问出了什么东西? 此刻…… 这主仆二人要往哪里去? …… 马车驶到一处村庄,在田梗间停下来。 钱三一下车,朝铜板递了个眼神,铜板赶紧掏出几文钱扔给车夫,“大爷,就在这里等着,回县城我们还坐你的车。” “好嘞。” 铜板一扭头,发现自家爷已经往田梗里走,忙追上去:“爷,等等我!” 爷没理会他。 “爷,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 “爷啊,咱们钱家有庄子,还有好几个呢,都在通州那边。” “……” “爷可是要收粮,可这仗都打完了,再收粮岂不是马后炮。” “……” “爷!” 铜板冲过去,伸手拦住,一脸“爷再不吭声,我就和爷同归于尽的”的壮烈表情。 钱三一定住脚步,面色不善地盯着 铜板。 铜板也不怕,粗声粗气,直眉楞眼道:“穷山恶水出刁民,铜板只有一双手,难敌四拳,万一……” 不用万一。 钱三一摆着脸瞬间垮下来。 “铜板啊铜板,回头我把七爷身边的阿蛮许给你,你们一个乌鸦嘴,一个算不准,正好凑一对!” 铜板一扭头,差点没晕过去。 身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几十个庄家人,手拿着钉耙,锄头,镰刀等各色“武器”,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你,你们想,想做什么?” 铜板的话刚落,钉耙,锄头,镰刀刺过来……将主仆二人团团架住。 完他娘的了! 铜板一咬牙,一跺脚,忽然伸手抱住钱三一:“别伤我家爷,有什么冲我来!” 钱三一瞅着他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心里微微一暖。 算了! 蠢就蠢吧,好在忠心。 “别伤我们性命!” 钱三一把铜板往身后一拉,正色道:“我是京中户部的官,来你们这儿查上田下田的事。” 话落,所有庄家人的脸忽的一变。 钱三一眯起眼睛。 “公子,旁的事情玉仙没听到,只听其中一人说‘上田下田’的事,可万万不能让这小子查到。” 果然蹊跷在这里,他赌对了。 这时 ,一个白发老汉走上前,浑浊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钱三一,“你当真是从京里来的?” “千真万确!” “当真来查上田下田?” “不敢有假!” 老汉脸色似乎有些激动,“你,你,你真能为我们作主?” 钱三一也不废话,“哼”了一声,中气十足道:“能!” 即便我不能,先生也能! 嗯! 我这话也算不得骗人! 老汉似乎愣了下,扭头与身后的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 就在钱三一以为他们要把锄头镰刀一扔,纷纷跪地喊冲他喊青天大老爷的时候,只听那老头“呵”的一声。 “来人,把这装神弄鬼的骗子给我绑起来!” 变故,仅在一瞬间。 钱三一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镰刀就冲着他脑袋割过来。 “这位大爷,我怎么是骗子呢,我真的是……唔……” 老汉冲钱三一冷冷一笑,“敢到韩家囤来行骗,我敬你是条汉子,带走!” “唔,唔……” 钱三一一边挣扎,一边脑子转得飞快。 哪里出了差错? 是那玉仙骗了他,还是自己想岔了? 数丈之外的一处枯沟渠里,年轻人探出半个脑袋,手一抖,匕首落下来,刀锋的寒光,和她此刻眼中寒光…… 一模一样! 第八百一十一章 三二一 昏暗的猪圈里,主仆二人背靠背绑着。 铜板想哭:“爷,上一回是二爷,这一回谁来救咱们啊!” 钱三一心里想着事,不作声。 “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铜板这回是真哭:“我还没娶娘子呢,我的命怎么……二爷?” 钱三一猛的抬头,眼睛“唰”的一下亮了。 寒风里,盛二踏月而来,匕首压在老者的脖子上,厉声道:“解开他们!” 老者颤颤巍巍喊了一声:“放,放人!” 冲进来几个人,三下两下就把麻绳解开。 钱三一扭了几下胳膊,走到盛二边上,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盛二莫名的觉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看什么,还不快逃!” 钱三一冲盛二笑笑,一扭头,“老汉,这人是锦衣卫左抚镇,锦衣卫知道不知道,皇帝亲自管的,有权有势。” 这小子敢把她身份露出去? 盛二脸一沉,正要发怒,只听钱三一轻轻叹了一声:“所谓告御状,也不过如此了” 老汉颈脖硬生生擦着匕首,扭过来,血从他颈脖流下来,像是根本没察觉似的。 “你,你真是锦衣卫?” 盛二掏出腰牌,点头的同时,又将匕首往外挪了半寸。 老汉“哎啊”一声,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快 ,快去把人都叫来,青天大老爷来了,青天大老爷真的来了!” 盛二的脸僵在当场,目光朝钱三一看过去。 钱三一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二爷,又见了,借一下你的势!” …… 正所谓:上田,夫食九人;下田,夫食五人。 大秦朝的田亩,分上田,下田。 上田是最好的田,亩产高,税收自然也高; 下田是次等的田,亩产低,税收自然也低。 “我们整个韩家囤原本有一千亩上田,一万五千亩下田,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可那些狗日的农耕司的人,硬说我们这一万五亩的下田是上田。” 老汉抹了把泪,扑通跪倒在盛二面前,“青天大老爷啊,没活路了!” “没活路了,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作主!”庄稼汉们纷纷跪下。 盛二一脸的懵,没听明白。 “二爷。” 钱三一凑到她耳边低语。 “一千亩上田,一亩五斗税,一共是五千斗的税。一千亩下田,一亩一斗税,一共是一千斗的税,这里头相差甚远。” 盛二扭头看着他,皱眉。 钱三一瞧她的表情,知道她还是没明白。 “一般上田都在权贵世勋的手中,下田都在百姓手中,权贵们想法子扒拉来的都是上田,又不想 多交税,就会在农耕司那头做手脚。” “怎么做?” “把自己的上田,变成下田;把老百姓的下田,改成上田。” 钱三一:“这样一来,他们花了最少的税,种着最肥的田;但老百姓却是交最多的税,种着最下等的田。” 盛二怒了,“难道就没王法了吗? ” “王法?” 钱三一鼻子里呼出冷气:“他们明知道我是先生的人,都敢动,谈什么王法?” 那气呼在盛二耳边,她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半寸,目光往边上飘了飘。 钱三一趁机看了眼她的耳后。 一颗血红的痣。 完蛋! 魂又勾走了几分。 他吸口气,“二爷,这事咱们一起挑了如何?” 盛二:“……” 上了贼船,哪有再让你下的道理。 钱三一循循善诱,“你救我两次,算报恩,功劳都归你!” 一转身,又对那老汉道,“口说无凭,你们拿出证据来,才能给你们作主,瞧见没,青天大老爷还在犹豫呢!” “我们有证据。” 老汉跪爬着到盛二面前,一双布满青筋的手,死死的抓着盛二的衣角,“青天大老爷,我们有证据啊!” 儿时模糊的记忆扑面而来,盛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青天大老爷答应了 ,还不赶紧的去拿来。” 钱三一话是冲着老汉说的,眼睛却瞄着盛二。 这丫头,心真软啊! …… 证据是三本发黄的土地登记薄册,还是太祖时的印章。 钱三一命人掌了灯,一页一页翻看着。 看完,抬首道:“挑几个能干的,陪我去田里走一走,我要实地看一看。” 老汉一看外面的天,“大人, 这么晚了……” “少废话,带路。” 余光看了眼盛二,钱三一朝铜板递了个眼色,方才离开。 脚步走远,盛二这才掀了眼皮,淡淡道:“你家爷是怎么想到这里头有问题的?” 这会,二爷就是问爷身上有几颗痣,这痣在哪儿,我都不敢不说! 铜板忙道:“我家爷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觉得这事有蹊跷,就套了那妓女玉仙的话……” 盛二听完,不由冷笑。 嗯! 从妓女身上跌倒,从妓女身上爬起来! 这个状元郎,可以的! …… 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时辰,就连铜板都已经哈欠连天时,一行人才兴冲冲回来。 “二爷,看过了,和册子上的对得上。” 钱三一一进门就嚷嚷,“老汉,老汉,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没时间吃饭,得往县城赶。”盛二站起 来。 钱三一:“你不饿?” 盛二:“我不饿!” “咕噜——” 某个声音不合时宜的从她身上冒出来。 “我饿了!” 钱三一看她一笑,“听见没,我的胃和我的人一样,诚实而热情!” 盛二背在身后的手,用力地抠了抠自己的掌心,目光瞧了眼他鞋上的泥,默默的移开视线。 …… 庄稼人朴实,虽没有大鱼大肉,却也整了一桌像样的饭菜上来。 只是这筷子…… 富贵人家,筷子常换常新;庄稼人,一副筷子用到断。钱三一看着筷尖厚厚的一层污垢,胃里泛起恶心。 这要换了美人,直接掀桌子走人。 他瞄一眼盛二手里的筷子。 他娘的,好像比他的还脏。 钱三一一咬牙,从她手里抽走筷子,又把自己的那副递过去。 算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扒饭! 盛二看着手上的筷子,嘴角弯了弯。 钱家虽比不上长公主府,但盛二清楚的知道,家底是厚的,别的不说,只说他的舅家任家,那真是富甲一方。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身边只带一个小厮,口袋里没几两银子,养着一帮老妓女,没事偷偷往当铺跑,用满是污垢的筷子吃饭…… 盛二眉目淡淡舒展开。 钱三一,根是正的。 第八百一十二章 三二一 吃完饭,已到亥时,只能在囤里将就一晚,明儿一早再走。 老囤主命人把囤上最好的屋子挪出来,又怕他们冷,让各家凑了点炭火,生了一盆炭。 一张土炕,足够三个人睡,问题是…… 这要换成靖七,睡就睡了,反正也没把她当成女人,但眼前这个不一样…… 钱三一脱了鞋子,往土炕中间一躺,“铜板,你睡那边;二爷,你睡这边来” “……” “这枕头太脏,我不用!” 钱三一把枕头往边上一横,横在他和盛二之间,“吹灯,睡觉。” 盛二混在锦衣卫一堆糙汉子中间,从来不把自己当女人看。 尤其是出远门办差事的时候,和几个男人挤在一张炕上,是常有的事。 枕头一横,横出一方小小天地,那天地的里面属于她。 只属于她。 黑暗中,盛二悄悄偏了偏头,轻易便看到钱三一那张脸。 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一点极为荒谬的好奇心:这张皮的下面,藏着些什么?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钱三一正用力的揪着自己的大腿。 房里很安静,他听见她柔软的呼吸声。 伴随着一呼一吸,是胸口的一起一伏,不用眼睛,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一副玲珑画面。 简直有毒! “睡了 吗,二爷?” 像是一种试探,又像是一种冲动,钱三一的心,跟猫爪子挠似的,狠狠的痒了一下。 如果她睡了,那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看她一眼; 如果没有,那是不是可以和她聊几句。 聊什么呢? 她对什么感兴趣? 脑子里跟打群架似的,但耳朵却竖的笔直。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一声“嗯”,在寂静的房里炸开。 如雷轰顶。 钱三一咽了咽喉咙,“在想什么?” 暗夜里,他的声音格外的温柔。 如果这会睡得鼻子冒泡的铜板能醒来,一定会吓得以为他家爷鬼上身。 “没什么!” “我却想到了一件事。” 钱三一自己先笑了笑:“从前在国子监,我们五个被罚跪,下半夜的时候谁也撑不住,正犯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放了个响屁!” 盛二:“……” “美人想,除了那该死的武生,不会有谁! 青山想,他们不会都以为是我吧! 我想,也有可能是七爷,这小子挺会装的。 七爷想,反正不可能是我和秦生,只可能是他们那三只。 汪憨憨想,奇怪,我放了个屁,怎么也没有人来揍我!” “扑哧!” 明知道这小子是在胡诌,却诌的有模有样。 盛 二再好的定力,这会也破了功,眉眼微微挑起,抬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 钱三一扭头看着她,慢慢勾起了唇。 瞧! 我喜欢的女人是会笑的。 她笑起来…… 真好看呀! 正傻乐着,忽然盛二猛的一个翻身,脸贴着他的脸。 钱三一身子一僵,“你,你……” 盛二伸手捂住他的唇,压着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应该是冲我们来的。” 钱三一瞳孔一缩,浑身的寒毛就竖起来。 “人不少,二十来个左右,都是练家子,我拦住他们,你带着那几本册子,立刻往京城去。” 盛二抬起身子,深深看了钱三一一眼,“不要耽搁,找顾长平。” 钱三一一把拉住她,“你打得过吗?” 沉默片刻,她望进他的眼中,“有退路吗?” 说罢,身子一翻坐起来,双手一拢头发,束在脑后,又从枕下掏出了匕首,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闪了出去。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 钱三一看着,愣着,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二爷,有退路! 他用力摇醒铜板,把三本册子往他怀里一塞,又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 “想办法走到囤外,雇辆马车直奔京中,一刻都不能耽误,找到先生,然后把册子交 给他。” “那爷呢?” 铜板虽然睡意朦胧,但一看到爷把银子都掏出来了,就知道事情不妙。 “不要管我,趁机快走!” 话音刚落,外头的打斗已经开始。 钱三一一双泛了红的眼睛,露出破釜沉舟的狠光,他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就往后门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快来人啊,有人要刺杀我钱爷,你们一个个好大的胆子,来人啊,青天大老爷要被刺杀了,哎啊,我的册子掉下了……” 这一声喊,如同当空裂雷炸下。 所有黑衣刺客一怔, 纷纷撇下盛二,向钱三一追去。 盛二握着匕首的手,泛起青白,冰冷的双瞳像一把锥子。 钱三一,你个大傻子! “韩家囤的老少爷们,赶紧啊,保护青天大老爷,否则你们这辈 子都没有申冤的可能。” “……”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邪不压正啊……” “……” “别他娘的一个个做缩头乌龟,把镰刀架在老子脖子上的那个劲去哪儿了……” “……” “救命啊!” “……” 钱三一喊的撕心裂肺,跑得踉踉跄跄,突然脚上一阵剧痛,腿一绊,人直直摔下去。 扭头一看,差点没晕,小腿上插了一把小刀。 又急,又气,又疼 ,他破口大骂道:“他娘的,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敢暗算你家钱爷爷,我……” “我”不下去,十几条黑衣人已向他围过来。 钱三一眼睛一闭,刚要喊一声“二爷,救我”,人突然腾空起来。 “搂住我,别掉下去。” 盛二把钱三一往背上一甩,两腿飞奔起来。 风,呼啸着。 身下女人的后背那样柔软,仿佛轻轻一压,就可以折断;可又是那么的坚硬,好像再重的负担,这背也能直起来。 “二爷?” 钱三一哽咽了。 所有的幻觉与真实都乱成了一团,不知今夜是何夜,今生是何生。 而触手可及的死亡,如深渊中跳出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一口吞下。 钱三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在死之前,坦露自己藏了许久的心事。 于是,他轻声道:“二爷,我喜欢你啊!” “当当当当当……” 声音被瞬间巨大的破锣声掩盖,无数的火把突然亮起来。 那些拿着锄头,钉耙,镰刀的庄稼汉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奔跑着,呼喊着要来救他们的青天大老爷。 有救了! 钱三一眼中的泪,唰的流下来。 随即,他发现一件比死亡更糟心的事—— 他的那句喜欢,好像说早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三二一 一拳难敌四手。 哪怕那二十几个杀手的身手再好,面对成百上千个不要命的庄稼汉,心中也是胆怯的。 更何况刚刚碰到的那个人,还是个高手。 为首的见势不妙,眼珠子一转,嘴里发出三声轻啸声,片刻间,黑衣人在夜色里消失的干干净净。 老囤主冲上来,急道:“两位大人,没伤着罢!” “立刻给我们准备三匹马……” “立刻给我请个郎中……” 老囤主看看这个,又看看背上的那个,不知道听谁的好。 “二爷!” 钱三一哑着声道:“其实两匹马就够了!” 盛二的脉搏,瞬间快了几分。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铜板已经趁乱跑了。 “他带银子了吗?” “放我下来!” 钱三一挣扎着从她背上跳下来,脚一沾地,差点没疼晕过去。 盛二看着那两只乌黑的泥脚丫子,伸手扶住他,重复问了一句:“带了吗?” 钱三一艰难的迎上她的目光,重重的点了下头。 所以。 他刚刚那一嗓子,一来替她解围;二来给铜板创造逃离的机会;三,还能唤醒囤上的庄稼人,用数量,用气势吓跑杀手。 竟是一举三得! “那就听他的,快去请个郎中。” 盛二故意把声音扬高了 几分:“册子在钱大人身上,那些人还会再来,多派些人守在屋外,等天一亮,你们护送我们去县城。” “二狗、三儿快去请郎中。” 老囤主把囤里最强壮的男人一个个喊出来,“四毛,狗柱,铁蛋……” 叫喊声中,盛二反手扣住钱三一的手腕,“上来,我背你回去!” 还背呢! 我一大男人不要面子的! 骨节“嘎拉”一声响。 钱三一没甩开,只得仓惶避开她的视线,“那个……不用了,我自己能……” 话说一半,人已经在盛二的背上。 钱三一脸上带着一点近乎灰败的惨淡,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同样惨淡的月色。 老天爷! 是不是越好看的娘们,越不讲道理啊? …… 何止不讲道理,简直就是野蛮。 野蛮的拔出他腿上的匕首,野蛮的用布条儿狠狠一扎止血,还野蛮的命令他把脚伸进洗脚盆里…… 钱三一忍着小腿上的剧痛,双脚“无措”搓揉的同时,目光一次一次虚虚地向盛二看过去。 那句话,她听见了吗? 应该没有吧! 否则以她的脾气,还不活活掐死他! “换水!” “呃?” 盛二走过来,钱三一忙摆手,“不用了,我已经洗干……” 低头,水还 是一团墨墨黑。 钱三一老老实实的翘起了脚。 盛二端起脚盆,将水倒出去,又端进一盆干净的热水来,“放下去,再洗。” 一抹红色从钱三一的耳后根往上爬,爬到脸颊处,他索性装死闭上了眼。 让个大姑娘给他端洗脚水…… 娘咧,怪不好意思的! 土郎中匆匆而来,被人从热被窝里拎出来,脸上还带着下床气,但看到钱大人小腿上的刀口时,那点下床气立刻就散了。 “刀口太深,流血太多,金疮药用上的同时,还得用点土办法,这样吧,把乌龟壳磨成粉,覆一层在上面……” “哎,哎,哎!” 钱大人急了,“什么乌龟壳,王八壳的,这不瞎搞吗?你走吧,我不看了!” 盛二脸一沉,“钱三一!” 钱大人瞬间就老实了,头耷拉着,眼睛东边瞄一眼,西边瞟一眼,心虚一方面,感叹是另一方面。 好看的娘们,不仅不讲道理,还很凶! “老囤主。” 盛二一抱拳:“劳烦煮碗热热的姜汤来,再弄块干净的毛巾给钱大人擦擦汗。” 钱三一眉头细细一拧,也不敢反驳,只在心中想:我这会冷得要死,哪来的汗? 但那姜汤一定是给我御寒的。 她关心我哩! 刀伤刚 包扎好,一大碗姜汤便端上来。 钱三一露出一个又恨,又愁,又痛苦的复杂表情,“二爷帮我尝尝。” 盛二一看他这表情,知道这公子哥又嫌弃上了。 德性! 她索性咕咚喝了一大口,喝完,把碗往前一送,却见这人嘴角往上一勾。 盛二反应过来—— 这小子是怕她也着凉,哄她先喝呢! 钱三一一计得逞,心里美滋滋,那辣辣的姜汤喝进嘴里,也有了丝甜味。 “两位大人,这屋外头安排了十八人,分两班轮流守夜,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行,安心睡。” 老囤主掩门离去,屋里彻底静下来。 衣服摔个跟头脏了,和衣而睡不合适。 “二爷,你介意我……” “脱掉,穿里衣。” 钱三一听得眉头直皱。 就不能介意一下吗,你是个姑娘哎! “怎么,怕我看?”盛二眯了眯眼,将他从上到下一通打量,故意的。 太瞧不起人了! 钱三一转过身,踮着一只脚站起来,脱了外袍,吸一口气,把烛火吹灭,摸黑爬上床。 黑暗中,盛二定定的站了会,道:“你睡,我守夜。” “嗯!” 一沾枕头的钱三一只觉得困意,痛意扑面而来,但又舍不得闭眼,愣是竖着两只耳朵,听那人 的动静。 偏偏那人没动静。 不放心,他喊了一声:“二爷?” “睡觉!” “噢!” 钱三一老实闭嘴,心里抓狂:我堂堂状元郎,能不能争气点。 心里想争气,身体不给,头一歪,钱三一便昏睡过去。 梦,纷至沓来。 有只温柔的手,在他额头摸过来摸过去,额头摸完竟然没停手,竟然还往下…… “混账,别乱摸!” 他嘀咕一声,心说:我得为二爷坐怀不乱。 床边。 盛二看着自己被挥开的手,嘴角有抹微小的弧,一闪而过。 这小子以为自己要干嘛? 他烧起来了,一身的虚汗,得把汗擦掉。 …… 保定府,一处五进的大宅子里。 为首的黑衣人单膝跪地,“老爷,钱大人的身边有个高手,一把匕首当剑,下手狠辣至极。” “那高手什么人?” “不知道。” “……那本册子呢?” “那册子在钱大人身上。” “你确定?” “我确定!” 男人缓缓转过身,“从韩家囤到京城,最少也得两三天的时间。” “爷,我试过那人的身手,以一当十。” 黑衣人皱眉:“若想神不知鬼不觉,还得再请高手。” “请!” 男人冷笑一声:“多少银子都请!” 第八百一十四章 三二一 天微微亮的时候,钱三一猛地坐直,跟诈尸一样。 抬眼,那人闭目盘腿坐着。 还在的! “尸体”往后一仰,又倒下去。 “二爷!”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有几个想法,想不想听一听。” “说!” “上田下田的事应该不止一个韩家囤,说不定还有张家囤,李家囤。一个小小的容城县农耕司,是没那么大的胆量的。” “所以?” “这事一定有更大的后台,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四九城。” 钱三一撑着坐起来。 嘶—— 一夜过去了,这腿不仅没好,更疼了。 就说那土郎中是庸医吧! “昨儿那拨人没料到你在,冷不丁吃了个暗亏,但事关重大,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钱三一看着她,又道:“二爷昨儿说让韩家囤派人送我们回去,这些庄稼人不会功夫,真有事……” 盛二眼角眉梢一挑。 钱三一吓得赶紧挪开视线,“这些人有家有口,都是家中的顶梁柱,贱命也是命,就别让他们白白送死了!” 盛二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吃个饭,都嫌弃人家筷子脏的锦衣公子嘴里说出来。 这是那张脸皮下面,藏着的一点东西吗? 还藏了些什么? “ 依你的意思呢?”她问。 “依我说,让他们先把我们送到容城县县衙门,然后就回去,你大。大方方亮出身分,命县太爷派人护送我们回京。” “这样一来……” 盛二思忖片刻:“我们的一举一动,可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要的就是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钱三一:“这样铜板那头就安全,只要那三本册子送到先生手中,先生就一定会派人来接应我们。” 盛二皱眉:“一来一往,最快也要四五天的时间。” “刺杀锦衣卫左抚镇,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的事儿,他们刚开始多少会有些顾忌,头一两天是安全的。” 钱三一又道:“撕破脸只会在最后,我们只要撑过后面三天,就一定能等来救兵。” 盛二:“怎么撑这三天?” 钱三一剑眉耷拉下来:“不知道!” 盛二“哦”了一声,“不知道,还敢拿命赌?” 钱三一幽幽瞪她一眼,心说: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 屋里陷入沉默。 两人的呼吸一起一伏,浅浅的交织在一起。 就在钱三一以为盛二会说出“不行”两个字时,却见她噌的站起来,“就按你说的做。” …… 韩家囤只有牛车,还是最简易的那种。 钱三 一说什么都不让盛二背,宁肯问人要了根拐杖,自己一颠一颠上了牛车。 整个韩家囤的老老少少都来送行,直送出半里路,才止住脚步。 帘子一落。 牛车里的气氛颇有些尴尬。 地方实在太小了,挨得近的都能看清楚对面的人有几根眼睫。 盛二双手抱胸,往外面挪了挪,闭目养神,这给了钱三一正大光明偷窥的机会。 为了不被发现,他还研究了策略:隔一会,看一眼;再隔一会,再看一眼。 嗯! 我状元郎的眼光和品味,不是一般二般的好! 又一眼看过去的时候,钱三一浑身一僵。 对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正直勾勾的回看着他。 钱三一心虚的挺不住,眼神避开,问道:“怎么不睡了?” 盛二磨了磨牙,答非所问:“钱大人怎么耳朵红了?” 钱三一搓了搓胳膊,死鸭子嘴硬。 “冻的!” …… 牛车行得慢,傍晚时分,一行人才到了容城县。 进到县衙,盛二掏出腰牌,马县太爷一听盛二又来了,赶紧扔下收中的帐本,迎出来。 “终于盼到二爷来了,快,去酒楼定个位,今天个一定要和二爷好好喝几盅。” “不必麻烦。” 盛二神色淡,口气更淡:“公务在 身,马大人帮本官做两件事。” 马县太爷小心地陪着笑:“大人只管吩咐。” 盛二:“头一件,在府衙里腾出个院子,我们晚上要住一夜;第二件,挑二十个身手好的衙役,明日一早护送我们进京。” 马县太爷纳闷了:“盛大人,我们是指……” “盛大人和我!” 府衙外,钱三一从牛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冲马县太爷挥挥手,笑道:“真是缘分啊,马大人,咱们又见了!” 马县太爷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几下,挤出个笑,“钱公子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也不陪家里人好好过个节呢!” “我这不是想你吗!” 钱三一单脚从车上跳下来,扭头,又将一个包袱系在身上。 似乎不放心,手还在包袱上拍了拍。 “行了,你们回去吧,顺便跟老囤主带个讯,这事等我回了京,一定办妥!” 说罢,他驻着拐杖,慢悠悠走到马县太爷面前,“我家二爷还少说了一件事,备热水,备热饭,置一壶好酒来。” 你家二爷? 马县太爷拿眼睛去瞧盛二,二爷虚咳了一声,平静道:“照他说的去办。” “二爷,钱公子,正厅先请喝茶,我这就去办。”马县太爷颠颠跑开。 …… 府衙的正厅,气 派极了。 碍于锦衣卫的身份,衙役们没有一个敢靠近的,都在院外守着。 钱三一抬眸朝外头扫一眼,倾过身子,冲盛二耳语。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绝不敢在这里动手,今儿晚上,二爷好好睡一觉,我来守夜。” 盛二抿一口茶,放下,目光滑过他的腿。 “我不习惯让伤残人士,挡在面前。” “我身残志坚。” 盛二喉咙动了动,不吱声。 “说笑的!” 钱三一敛了神色,认真道:“后面几天,还得仰仗二爷的身手,不休息好,可不行。” “……” 半晌,盛二点点头。 …… 书房里。 马县太爷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一个个非要去招惹姓钱的做什么,这下好了,招来了锦衣卫,还是个抚镇。” “老爷,要不直接就……”心腹做了个切刀的动作。 “蠢货!” 马县太爷气得脸都黑了,“我的地盘,杀锦衣卫,我他娘的有几条命够上面的人来查。” “那……” “立刻去保定府报讯,请他们拿个主意。” “是!” “慢着!”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马县太爷眯缝着眼睛,“派人去查查这个盛二的来头,背后有什么靠山?” “是!” 第八百一十五章 三二一 “二爷,钱公子,院子已经备下,请跟我来!” 钱三一系好包袱,拿起拐杖,踮着脚往外走。 马县太爷目光滑到那包袱上,笑道:“钱公子这脚怎么了?” “被狗咬了!” “哪里的狗?” “韩家囤的野狗。” 马县太爷一脸的好奇:“钱公子去韩家囤做什么?” 钱三一:“查案。” 他说得这样直白,马县太爷不得不补一句:“这案子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啊,农耕司那几位,劳烦大人好好查一查,我怀疑他们在土地登记薄册上造假。” 钱三一忽的声音一压,“查出来,大人可就立了大功,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 马县太爷心头咯噔,脚下也咯噔,绊在了门槛上。 盛二下意识伸手,手被钱三一一把抓住。 她抬头。 他摇头。 钱三一:看到没有,升官发财都慌成这样,马县太爷这狗逼一定有问题。 盛二:原来,他是故意说那几句话的! 恰这时,马县太爷从地上爬起来,回过头正要说声“失礼了”,盛二一惊,忙用力甩手。 劲用大了,钱三一又只有一只脚着力,身子直往后倒。 偏他离盛二最近的那只手,拄 着拐杖,盛二无处着力,索性一把扶住他的腰。 四目相对; 两厢安静着。 一旁,马县太爷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这姿势…… 这姿势完全出乎钱三一的意料,折射到男人女人房里那点事,就是男人被压在了下面。 喜欢上这样的女人…… 钱三一脑子里给自己作了肯定:我真有勇气。 “二爷忒小气,非要等我摔了,才肯扶一把!” “你自个不是能的很!” 盛二破天荒回了句嘴,手上一用劲,将钱三一扶起来,大步离开。 钱三一看着她背影,扭头冲马县太爷笑道:“马大人别乱想,我和二爷,都是正经人!” 马县太爷:“……” …… 安排的院子果然幽静,门口还挂着两只红灯笼。 钱三一打发走马县太爷,冲盛二道:“净房有热水,你去洗,我帮你在外头守着。” 盛二连日奔波,身上早就腻了,也不与他客套。 等人进了净房,钱三一走到门口。 天色已黑。 起风了。 风吹起云,云遮住月,灯笼里的光似乎也变得黯淡,游走在钱三一英俊轮廓上,照出他眉心的焦灼。 明日必须起程,否则姓马的就该起疑。 自己伤一条腿 ,她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女的,这一劫,怎么渡过去? 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是对男人最大的耻辱。 这耻辱从前在青山生死上,他体会过一次,感觉没那么强烈,因为他们还有先生。 可人在这世间走一遭,总不能永远靠着先生,他得自己支楞起来啊。 这样,才能堂堂正正的说出那句话。 盛二从净房出来,看到钱三一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背影与玩世不恭不搭,与吊儿郎当不搭,与他所展现的一切的一切都不搭。 她咳嗽一声。 他转过身。 “洗好了?” “嗯!” “那就轮到我了!” 钱三一朝院门口的衙役喊:“兄弟,再拎两大桶热水来,顺便拿一套新的衣裳和鞋袜,颜色淡雅些,别弄那些俗气的。” 盛二皱眉,钱三一扭头,冲他挤了下眼睛,“借势还有一个说法,叫狐假虎威。放心,我会小心伤口的!” 盛二别过脸。 谁关心他伤口啊! …… 一夜安稳。 翌日一早,两人洗漱完,便有衙役拎了食盒送早饭来。 盛二掀开食盒一看,冷脸道:“这点吃的,打发叫花子呢,再去弄一份来!” 衙役被她脸上厉色吓得半个字都不敢多说,扭头就走。 钱三一凑过去一看,“这点够了啊!” 盛二:“回京的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多吃点,扛饿。” 钱三一:“……” 又一份食盒拎来,二人坐下用早饭。 盛二的吃相和平常完全两样,像饿惨了的野兽一样,不过短短一会时间,四个油饼,两碗小米粥,外加一笼煎饺统统下肚。 钱三一偷看着她,眼底闪烁着难以言描的心疼。 吃完,启程。 马县太爷不知道是害怕锦衣卫,还是被钱三一昨天那几句话镇住,竟准备了一辆异常豪华的马车。 车里被褥,茶几,瓜果点心,炭盆应有尽有。 钱三一下意识去看盛二。 四目又相对。 眼里映着对方的同时,也映出一样的心事: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一路要小心了! …… 马车飞奔,直奔保定府,二十个带刀侍卫护送。 盛二每隔一刻钟,便掀帘往外瞧一眼,瞧到第六眼的时候,钱三一开口了。 “在锦衣卫当差是不是很辛苦?” “还行!” “有没有想过改行?” “这话不该你问。” 盛二心说,我自己都糊涂着,回答不了你。 钱三一 垂下的眼睫掩盖神情。 是一抹失落。 车身突然颠簸了一下。 “盛大人,钱大人,时间仓促,我们就走小道抄近路了,两位大人坐稳。” 钱三一正要说话,却见盛二冲他比划了个禁声的手势。 盛二掀帘往外瞧了瞧,“行,就抄近路!” 别啊! 钱三一拼命给她打脸色,官道好歹人来人往,他们有所顾及,小路的话…… 盛二的脸压过来,鼻尖与鼻尖只有两寸的距离。 钱三一的心,狂跳起来,“怎么?” “咱们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钱三一看着她微白的唇,点了下头,示意她往下说。 她却不说了,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塞到钱三一手中,“留着防身。” 接着,又掏出一个小纸包。 “祁老头的软筋散,关键时候用得上。” “那你呢?”钱三一心惊胆战。 盛二看他一眼,闭上眼睛,再无言语。 她原本就是练剑的,他送她匕首,说女人拿剑杀气太重,于是她就改用匕首。 巢堡主见她一意孤行,只叮嘱道:匕首灵巧,只适合单打独斗,生死关键时候,不仅救不了命,还会让对方看出你的破绽。 盛儿,人不能拿自己的破绽,去搏命啊! 第八百一十六章 三二一 小道难行,马车越来越颠簸。 一声嘶鸣声。 盛二眼睛骤然睁开,“来了!” 钱三一想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被盛二一把拉回来。 “不用看,这些衙役多半是装装样子,两口茶的功夫,一定逃得无影无踪。” 合着是演双簧呢! 看来这容城县县衙,不止一个县太爷,也不止农耕司那几个烂了,而是从上到下烂到底。 钱三一握着匕首,冷静道:“二爷,我去驾车,你一击即退,三十六计,咱们走为上!” 这想法与盛二不谋而合。 “好!” 说罢,她掀开外袍,摸到里衣,手用力一撕,撕下两块布条,一块扔给钱三一,一块自己系在脸上,身子刺溜滑出去,像条灵巧的泥鳅。 钱三一把匕首往怀里一塞,也用布条围住口鼻。 果然,很快打斗声结束。 衙役四下逃命,黑衣人一步步围上来。 盛二突然从马车底下滚出来,顺势捡起地上的长剑,与黑衣人缠打在一起。 与此同时,钱三一跳下马车,将手中的粉末朝空中一洒,片刻没敢耽误,直冲向马车头, 他的手脚前所未有的敏捷,三下两下便勒住缰绳,一抽马鞭,大喊道:“二爷,撤!” 盛二余光扫见纷纷倒地的黑衣人,心中大赞一声“漂亮”,身子奋而跃起。 后车重 重一沉,钱三一心头一喜,她上车了。 “二爷,扶好了,咱们走!” “快,快放箭!” “咚!” “咚!” “咚!” “操他大爷的,竟然还藏着弓箭手,好大的阵仗。” 钱三一把一腔怒意,都用在了马鞭上,两匹马疯了似的飞奔起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马突然慢下来,然后四腿一屈,跪倒在地。 “二爷,二爷,这马怎么……” “他们应该是吸到了一点软筋散。” 这声音有点不对啊! 钱三一赶紧一勒缰绳,跳下马车,一颠一颠的跑到车后,掀起帘子。 突然,他的心砰的战栗了一下。 帘子摔了回去。 这时,他才看清,整个马车已被箭射成个马蜂窝。 猛的又掀起车窗。 这一回,钱三一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盛二的左肩,一箭穿过,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外衣。 “你怎么不早说!” 他急得大吼,“软筋散有没有解药?” 盛二看着他额头暴起的青筋,苦笑:“没解药,一个时辰后自然会好。” “我X你娘的祁老头的,一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 钱三一一把抓住了盛二的手,“快,我背你,咱们找郎中,快啊……” 他急得满头是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眼中这一处。 盛二几乎无声地呼了口气,“ 你的脚能行吗?” “男人哪有不行的!” 钱三一吼得撕心裂肺,“你这王八蛋还不赶紧的趴上来。” “钱三一,这荒山野岭的,到哪找郎中?” 话音刚落,空气中有异样的凝滞。 他扭头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被什么狠狠掐住了。 树林里,隐隐绰绰的围上来一群人。 操他娘的! 狼窝还没出呢,又掉进虎穴了。 这是一帮山贼啊! ……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钱三一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定不能让他们发现二爷是女的; 第二个念头是:就算发现了,死也要保住她的清白。 他的反应堪称敏捷,扑通跪倒在地,“各位英雄好汉,你们来得正好,快救救我家兄弟。” 救? 山匪们一怔。 盛二挣扎着从马车里出来,环视一圈,脸黑了。 山匪们看着她肩上的箭,不明所以。 啥情况? 山匪们这一怔,让钱三一瞬间有了想法。 “我爹是京中大官,刚刚因病去世,留下万贯家产,我和我兄弟从老家来京里奔丧,狠心的叔伯们想抢我们兄弟二人的家产,在半路安排杀手。” 钱三一抹一把泪,膝行几步,一把抱住扛着大刀的汉子,咬牙切齿道: “英雄好汉们,只要你们不伤我兄弟二人的性命,我宁愿把万贯 家产送给你们,也不想落入虎狼之手。” 山匪们你看我,我看你。 嘿,还有这等好事? 盛二看着地上的钱三一,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巢家堡的人,个顶个的英雄好汉,只有站着生,从不跪着死,更别说摇尾乞怜。 像钱三一这样的,脊梁骨太软。 可这软,有一大半是为了她。 而且这软弱中,透着一抹令人惊叹的聪明。 爹是京中大官—— 亮出身份,让山匪有所顾忌。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劫财和杀人,要好好掂量; 叔伯下杀手—— 把他们俩按在弱小者的角色上,让人产生同情,别看我们穿得人模人样,命苦哩。 舍万贯家产保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不是被逼到份上,谁愿意做山匪?肥肥的勾子甩下去,看你们上不上勾? 没有人会不上勾! 扛大刀的汉子眼中都是惊色,“你说这话,可当真?” “比真金还真。我们兄弟在老家,也是有些薄产的,京城人心太坏,我们斗不过他们,不如回老家呆着。” 钱三一抹了把泪,咬牙道:“英雄你要不相信,派五六个兄弟跟着我们,要我叔伯不肯给银子,你就把刀架在我们兄弟二人的脖子上,逼他们拿出来。” 汉子:“……” 钱三一:“我叔伯他们暗地里使刀子, 明面上还要点脸的,不会不给。二弟!” 钱三一转身,看着盛二,叹了口气人道:“家产咱们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银子回头哥再给你挣!” 盛二从未见过一个人能把戏演得跟真的一样,一时间叹为观止,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正是她这一犹豫,让山匪们顿时笃定,这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瞧,这小子中了一箭,还舍不得银子。 万贯家产呢? 世上有几个人能舍得! 扛刀汉子再一看面前的哥哥,顿时觉得这小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顺眼哩。 远处传来零乱的脚步声。 盛二脸色一变的同时,钱三一已经大叫道:“坏人来了,他们又追上来了,完了完了,天注定我和我弟弟要死在这里。” “呵!” 汉子把肩上的大刀往地上一竖,“光天化日,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杀人的杂种,还没生出来呢!” 钱三一一把死死拽住,“大哥,他们厉害着呢,还有弓箭手,你们快逃吧,快啊,不要管我们!” “逃他个姥姥!” 汉子把钱三一一推,“兄弟们,弄死那帮狗杂种,到京里拿了万贯家产,咱们花天酒地去!” “杀——” 喊杀声中。 钱三一一瘸一拐走到盛二面前,低声道:“二爷,别怕,再撑一会!” 第八百一十七章 三二一 京城,盛府。 “铜板,你让我想一想!” 顾长平的声音里半分急色都没有,有种奇怪般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 火急火燎的铜板深深呼吸一口,顿时感觉有了主心骨。 片刻后,顾长平垂眸看向一旁的靖宝,“靖大人,顺天府尹有多少兵马?” “一万!” “你带三千人先去,我入宫一趟,随后就来。” “顾大人!” 靖宝一字字轻声问:“心好大啊!” 顾长平看着她,嗯了声:“话没说完,我让小怿和九良护着你。” 那还差不多! 靖宝冲顾长平一抱拳,飒爽的挤了下眼睛,“下官去了。” 顾长平默默闭了闭眼。 不行了,得赶紧大婚。 这丫头太勾人! 靖宝一脚跨出院子,又顿住,吩咐道:“这案子有点冤案的意思,得通知下高大人啊!” 顾怿看看段九良,段九良看看阿砚。 好吧! 靖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 一刻钟后。 新官上任的高大人拍案而起,“什么?竟然有人敢行刺顾长平的学生,反了天了!” 顾怿眼角抽抽:“高大人,赶紧的吧,别再耽误时间了。” “小七,小九,抄家伙!” 小七一看这天气冷得跟什么似的,好心问一句:“爷,坐车还是骑马?” “ 屁话!” 高大人气得就是一脚,“我兄弟都被人追杀了,还坐车,你小子想死啊,上马!” 所有人翻身上马。 高朝一抽马鞭,喊道:“靖七呢?” “在城门口等爷!” “我先生呢?” “入宫了!” 高朝听了,不知道是心酸还是难过。 据他所知,顾长平回四九城后,只暗下入宫一次,新帝几次召他,他都称病不见。 这会巴巴的送上门…… 钱三一啊钱三一,你小子倒是给先生争点气啊! …… 黑衣人虽然功夫强,但抵不住山匪人多,见势不妙,这些人拔腿就跑。 “小兄弟,你叫什么。” 扛刀汉子不等钱三一回答,倒先自报了家门:“我叫何飞,三十有二,他们的头头。” 钱三一想着自己到底中过状元,不能说真名,脑子灵机一动,“何大哥,我叫盛大!” 盛二听到这个名字,失血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兄弟叫盛二。” 钱三一上前,郑重其事的作一揖:“何大哥的救命之恩,到京中再报。我二弟身上有伤,得赶紧找医馆,找郎中,何大哥,我们上路吧!” “慢着!” 钱三一悚然一惊,忙陪笑道:“何大哥若是不放心,我可先写下一万两的欠条。” 一万两? 我的亲娘咧 ! 四周山匪的眼神唰的亮起来。 何飞目光在盛二脸上停留片刻。 “我们是匪,见不得光,医馆不能去,郎中更不能找,万一被官府抓住,有银子没命花,一箭穿肩,死不了,就让你家兄弟咬牙挺一挺!” 钱三一脸色大变,“大哥,我二弟他……” “哥,我挺得住!” 钱三一顿时呼吸有些困难,深深看了盛二一眼后,咬牙笑道:“瞧我……还是何大哥说得对!” 何飞见这二人如此听话,满意的哈哈大笑,他脸上有一道刀疤,将整张脸劈成两半。 钱三一暗暗惊心的同时,又摸了摸怀里那把匕首。 何刀疤选了五个人,个个都是魁梧彪悍的汉子。 “上车吧!” “何大哥,那马也不知道怎么了,不肯走!” 何刀疤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刀,照着马屁股就是一刀。 马吃痛,惨叫一声,直直从地上站起来。 “对付畜生,就得用刀!” 何刀疤一挥手,“兄弟们,回去吧,等着老子拿银子回来!” …… 再豪华的马车,一下子坐进六个人,便挤了。 钱三一让盛二坐到最里面,把锦垫小心地垫在她腰后,又替她盖好毯子。 还是不放心,坐过去,用大半个身子挡住她。 又是一处只属于她的空 间。 盛二几年来无所波动的心,被狠狠揪住。 “盛大,你这脚……” “天生就是跛的。” 钱三一叹了口气,“否则,我叔伯他们也不敢,他们说一个跛子不配继承家业。何大哥,车里有瓜果点心,你们吃,我二弟渴了,我喂她一盅茶。” “你小子,倒是把你家兄弟护得紧。” “那怎么办呢,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钱三一把冷茶送到盛二嘴边,“弟,润润喉咙。” 盛二微微垂下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钱三一顺势拿过衣袖,替她擦擦额头的冷汗,柔声道:“别咬唇,要疼得厉害的话,就掐我的手。” 盛二眼底深邃如墨,看他一眼后 ,慢慢阖上了眼睛。 疼是真疼,但她素来能忍,不能忍也活不到现在。 但额头的冷汗还是不停的往外冒。 钱三一目光就没离开过,见她又要咬唇,轻轻唤了声“二弟”后,主动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 一手心的冷汗。 恰这时,马车颠了一下,牵着盛二的肩头,一阵剧痛袭来,她下意识反手死死掐住了他的手。 人,是种奇怪的动物。 任何动作只要开了个头,下面的一切似乎就会水到渠成。 钱三一掌心滚烫,而她却是十指冰凉 。 寒冬腊月的天气,那一点滚烫的温度,是失血过多的盛二从内心里无法拒绝的。 她慢慢把头靠过去,搁在他的肩上。 这一搁,钱三一连呼吸都有些轻轻发颤。 他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又怕她瞧出些什么,只能一点一点跟蚂蚁搬家似的,挪动着自己的身体。 许多年后,有人问已经做了户部尚书的钱大人,这辈子最怀念的是哪里? 钱大人摸着下巴,轻飘飘的吐出了两个字:马车。 那人一脸懵,不甘心,又问道:马车天天坐,有什么可值得怀念的?莫非是同乘的人,有特别之处? 钱大人翻他一个白眼:同乘的是山匪。 那人差点没一头栽下。 钱大人居然怀念和山匪同乘一车?能中状元的人,果然非同凡响! 天彻底的黑下来的时候,人困马乏。 “兄弟们,歇两个时辰再走。” “撒尿,撒尿,憋死老子了!” “最好能抓个什么野货烤了吃,嘴里没味道,想吃肉了!” “走,走,走!” 等山匪下车,钱三一低声问:“要不要……解个手?” 盛二点点头。 她已经忍了许久了! “我扶你下去。” 钱三一先跳下马车,见山匪们都往东边去,压低声道:“咱们往西走,我替你守着。” 第八百一十八章 三二一 西边是一片小树木,积了满满一层枯叶。 钱三一把盛二扶到树后,不放心,又四下打量几眼,才低着头匆匆离开。 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他脸都涨红了。 心说这丫头成天混在男人堆里,怎么小解的?也不怕被人发现! 盛二小解完,艰难的将裤子系上,从树后走出来。 刚走几步,她神色一变。 有道视线正从她的右手边,直直看过来。 扭头。 何刀疤扛着大刀,咧嘴笑道:“我就说哪有那么秀气的男人,原来是个娘们!” 钱三一心脏致命一缩,血瞬间冲上头顶。 他猛的转过身,踉跄着跑到盛二面前,一边用身子挡住她,一边陪笑道: “何大哥,真不是有意要瞒你,出远门扮作男人更安全些。” “明白,明白!” 何刀疤笑眯眯的走过去,探头看了盛二一眼,兴奋的搓了搓手。 女人,他睡过不少; 但大户人家的小姐,他还从来没沾过。 听说,和外头的女人不一样,又白又香又软,弄起来,一定有滋味! “小兄弟!” 何刀疤嘿嘿一笑,“这样吧,我也不要你的万贯家产,你给一万两,然后把你妹子给我睡一觉,这事就两清了。” “大哥!” 钱三一陪笑道:“ 有了银子,什么样的女人睡不着,我妹子长相一般,身材一般,你看她肩上还刺了一根箭,玩不尽兴的。不如我们早点进京,我请大哥去楼里挑几个会侍候人的。” 何刀疤裤裆里已经撑开,哪里还等得及。 他把钱三一往边上一拨,淫笑道:“妹妹,放心啊,哥哥轻点弄,不会弄疼你的。” 盛二目中寒光一闪,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心中快速的衡量一招解决这个王八蛋的可能性。 这一退,让钱三一的心,狠狠的痉挛起来。 他冲过去,拦在中间,扑通跪下道:“大哥,这是我妹子,亲妹子,别动她,做弟弟的求你了,楼里的姑娘随你挑,十个八个的都不成问题。” “那些女人都玩腻了。” 何刀疤色眯眯道,“要不是我,你们兄妹两个早没命了,就当报恩吧! “大哥,真不行啊,我妹子还要嫁人呢!” 何刀疤烦了,厉声道:“滚边上去!” 钱三一不仅没滚,反而站了起来,“大哥,你不能动她。” “操你娘的!” 何刀疤脸一横,“老子就是这会把你们都宰了,你能拿我怎样?” “不怎样!” 钱三一一字一句:“你碰她,就得死!” 何刀疤别说杀人,就是人肉的味道也尝 过几回,“老子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呢!” 说罢,他张手一攥,一把抓住钱三一。 钱三一双脚离地,整个人像只大号的鹌鹑,被人捏在手里。 何刀疤冷笑一声,低下头:“就你这小身板,还敢跟爷爷叫劲……” 话说到一半,生生卡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一双凶狠的,毫不退缩的,充满杀气的眼睛。 这种眼神他只在杀手或者江洋大盗的眼中见过,一个书生,哼…… 玩儿呢! 何刀疤大吼一声,手上一用劲,把人甩了出去。 钱三一后背撞到树上,五脏六腑都被撞得颠倒过来。 他挣扎着站起来,牙齿深深切进唇角,腥味散开时,他原本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瞪大。 何刀疤就看到这人像只野兽一样冲过来。 嘿,还真有不怕死的! 本能的,何刀疤伸手要去锁这人的脖子,然而钱三一没给他这个机会,腿一跪,暗藏在袖中的匕首滑下来,刺出去。 “——嘶!” 时间静止一瞬。 何刀疤缓缓低头,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那匕首直刺进他的小腹,腥红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枯黄的树叶上。 “啊——” 何刀疤怒意冲天,抡起斗大的拳头,想把钱三一砸个脑浆迸裂。 就在这时,盛 二动了。 她将左肩的长箭奋而一拔,血飞溅出来的同时,她的身形已如闪电般闪到了何刀疤身后,手用尽所有力气往前一送。 何刀疤只觉脖子一凉,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人已轰然倒地。 箭穿透了他的脖子。 钱三一看得目瞪口呆,脑袋一片空白。 “快扶我一把!” 钱三一被盛二这一呵,猛的回过神,才发现盛二这会连站都站不稳,左肩的血几乎将整个上衣打湿。 “撕几条布下来,帮我简单包扎一下。” 声音更是几不可闻。 钱三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将她扶靠在树上,开始脱衣服,直脱到最贴身的那件薄如蚕丝的里衣才罢休。 他也不撕,将整件衣服在她肩上缠了几道,然后用力的打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他潦草的披上外袍,弯下腰,“上来,我背你逃!” “来不及了!” 盛二撑不住,往地上盘腿一坐,“把匕首拔给我!” “你……”钱三一瞠目欲裂。 “快!” 钱三一跌跌撞撞跑到何刀疤身边,用力一拔。 刚把匕首递到盛二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听到动静的山匪们已经飞奔到眼前。 他们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何刀疤,又不敢置信地将目光挪向兄弟俩。 “操你家 姥姥的!” 山匪大吼一声,“老子送你们上西天。” “我看谁敢!” 钱三一飞快的捡起何刀疤的大刀,横在胸前,眼底是孤注一掷的勇气:“敢上来,爷爷就和你们拼了!” 男人的叫嚣声灌入盛二的耳朵,而她双目看到的,却是他发颤的双腿。 她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连名字都起得潦草,到了巢家堡,更是谨小慎微。 巢轻舟喜欢她,是因为每次她在巢家堡总是一个人坐着。 他说: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什么都不抢,什么都不争,好孤独的样子,让我生怜。 寄人篱下,哪还有争抢的资格,她小心翼翼的讨好着巢家堡的每一个人,哪怕委屈了自己。 可现在…… 盛二深吸一口气,将眼中一点晶莹逼进眼眶,然后奋力站起来。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走到钱三一身边,夺过那把大刀,然后看他一眼,轻声道: “你,闪一边去!” 最后一个字落下,盛二先发制人,立刻动了。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在她眼前闪过。 那身影手起刀落,只用了一息的时间,面前的几个山匪连叫声都没发出来,纷纷倒地。 变故,就在一瞬间。 然而,盛二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只觉得眼皮重重一跳。 第八百一十九章 三二一 那道身影冲过来,脸上明显是着急。 “盛儿,你受伤了?” 盛二退后半步,目光略有戒备:“巢轻舟,你怎么会在这里?” 巢轻舟微一怔,“接了笔买卖,没想到又是你们。” “那么!” 盛二喘息道:“杀,还是不杀?” “我是这样的人吗?”巢轻舟眼中一抹痛。 “不是最好!” 盛二:“钱三一,我们走!” “慢着!” 巢轻舟拦住钱三一的去路。 钱三一,钱侍郎独子,顾长平学生,不曾婚娶,靠着顾长平入了户部,容城的案子由他挑起。 “册子呢?” “什么册子?” 钱三一回以一笑。 巢轻舟:盛二的前未婚夫,因为一个女人逃婚,还做了杀手,好好的人不做,做鬼。 “韩家囤的册子,交出来,放你走!” 钱三一把一直背在他身上的那个包袱解下来,扔过去。 巢轻舟打开一看,竟是一叠手纸,瞬间怒了。 “册子呢!” “早就在京城了。” 钱三一也不瞒着,“玩了一招声东击西,对不住,让你不好交差了!” 盛二上前一步,看着巢轻舟,再次逼问:“没有册子,杀还是不杀?” 巢轻舟放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切进皮肉,感觉不到痛。 “既然不杀,那便谢了!” 盛 二一扯钱三一,“我们走!” 错身而过的时候,那点微末神智如断线的蜘蛛网,再撑不住,她一头栽下。 “——盛二!” “——盛儿!” 钱三一正扶着他,伤腿使不出劲,也被带着倒地。 不等他爬起来,巢轻舟一个箭步冲过来,将盛二打横抱起。 钱三一头皮炸了:“你他娘的给我放下!” 巢轻舟冷冷看他一眼,“再废话,她就会失血而死!” 钱三一:“我……” 忍! …… 马车狂奔,一个时辰后进了保定府。 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宅院,巢轻舟一脚把门踹开。 院主人是个老郎中,六十出头的年纪,似乎与巢轻舟熟悉,开口就问: “伤哪里?怎么伤的?” “是箭伤,在左肩。” 钱三一回答:“箭是她自己拔的,流了很多血。” “抱进去,解开她的衣服!” “不行!” 钱三一拦在巢轻舟面前:“这衣服不能由你解!” 江湖儿女,从来不拘小节,更何况还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巢轻舟咬牙:“兄弟,你是她谁啊?” “我是她谁,你不用管!” 钱三一:“你是她前未婚夫,我知道的很清楚。既然带个前字,那就不方便。” 他知道她是女子? 巢轻舟暗中惊心,脸上不露声色,“在她那里是前 ,在我这里……这茬没过!” “过没过,不是你说了算,若她醒着,不会愿意!” “你……” “都别吵了,我来!” 老郎中从巢轻舟手上接过盛二,径直走进里间。 钱三一哪能放心,正要跟进去,老郎中扭头看他一眼,“你是她后未婚夫?” 钱三一:“……” “既然不是,也在外头呆着。” 老郎中头也不回:“来人,去把老婆子叫来。” “是!” 老婆子匆匆而来。 帘子落下,堂屋彻底安静。 成年男子,笑容端在脸上,喜怒全在心里,藏得密不透风。 但…… 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有气场。 巢轻舟行走江湖,到处与人称兄道弟,眼前这一位,直觉告诉他不是一路人。 而且,这人看盛二的眼神,不对劲。 “钱三一,我与盛儿之间是场误会。” “打住!” 钱三一一摆手:“我和巢公子还没熟到可以互诉衷肠的地步。”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她的关系。” “除了前未婚夫,前未婚妻,你们还有什么关系?” “青梅竹马!” 钱三一微笑着拍了几下掌:“好一个青梅竹马!” 巢轻舟脸色一变:“你这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钱三一笑眯眯道:“男人风流可以,下流也可以,唯独 大婚前不告而别不可以,那样显得很没品,也玷污了青梅竹马这四个字!” 巢轻舟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人竟然知道他和盛二之间的所有事。 “你和盛二什么关系?” “朋友,伙伴,战友,兄弟!” 以后还可能是夫妻! 只要二爷愿意! “我奉劝你,离她远一点。”巢轻舟咬牙。 “你管得着吗,前任未婚夫?”钱三一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跟我斗嘴狠,还嫩了点。 钱爷爷的嘴,是被高美人开过光的! 果然。 巢轻舟的怒火瞬间被点燃,袖子一甩,匕首贴着钱三一的脸,刺进太师椅里。 钱三一是什么人? 虽然吓得腿软,脸上半点怯意都没有。 情敌面前,死都不能认怂!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巢轻舟面前,目光垂下,是一个嘲讽的眼神。 “这一刀,看在二爷的份上,我忍了。” 巢轻舟噌的站起来。 他个子极高,块头极壮,压迫感十足。 钱三一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是怕。 是为平视! “下一次出刀,要么对准点,直冲我脑袋瓜子来,否则……我这人心眼小,不确定会……!” 话没说完,巢轻舟一把揪住钱三一的前襟,虎目瞪出。 钱三一回看着他,眼神发硬。 一个 心有不甘; 一个色厉内荏; 半晌后,两个男人各自嘴里发出一声冷哼,回到自己的座位。 漫长的沉默之后,老郎中从里间走出来。 “伤口处理过了,性命没什么大事,静养一个月就好。但要想不留疤,还得找京中的名医。” 两口气同时松下。 钱三一当机立断道:“老郎中,我们借住一晚上,明日一早就走!” 老郎中看一看巢轻舟,见他点点头,才答:“好!” “巢公子!” 钱三一神情突然一正,道:“盗亦有盗,为勇也,为义也,更为智也。” 巢轻舟:“……” “韩家囤上田下田,关乎百姓生计,你做杀手,二爷不会瞧不起;你背信弃义,二爷最多怪自己眼瞎,但要助纣为虐……” 钱三一冷哼一声,袖子一甩,一瘸一拐走出正堂。 一室安静; 落针可闻。 老郎中抚须啧啧赞道:“这人瞧着不错啊,一身正气,可惜是个瘸子!” “闭嘴!” 巢轻舟眼睛都给气红了! 钱三一留给别人是个浩气正存的背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冻死了,饿死了,小腿肚也疼死了。 以铜板的脚程,应该早就入京,先生他们此刻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正往这头赶。 怎么和他们会和? 钱三一眉头紧皱。 豁出去了! 第八百二十章 三二一 由靖大人和高大人为首的顺天府兵一夜疾驰,天光大亮的时候便到了保定府。 所有人饿得饥肠辘辘,原地修整,就着冷水嚼咽干粮,引得过往百姓纷纷探头看。 靖宝朝阿砚看一眼,“去打听打听,这保定府最近有什么新闻?” “是!” 顾怿忍不住问:“七爷,打听这做什么?” 靖宝嘴里有干粮,含糊道:“问高大人。” 高大人一脸不耐烦:“一是看看这两天有没有命案,如果有,那咱们就准备替钱大人收尸。” 顾怿:“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那就说明钱大人还活着。” 高大人:“他派铜板送信,就是想我们来接应,我们从京中出发,他从韩家囤出发,怎么会和?” 顾怿:“怎么会和?” “自然是让我们先找到他!” 高大人叹了口气,补了一句:“你这智商,拖你家爷的后腿啊!” 顾怿:“……” 正说着,阿砚回来。 “二位爷,昨儿保定府的畅春院有件趣事。” “说!” “有个瘸腿公子叫了一桌酒菜,要了两个妓女陪酒,结帐的时候掏不出银子,被揍了一顿,扒了外衣扔出去。” “没什么稀奇的啊!” “稀奇的在后面,那瘸腿公子不仅没走,还回到妓院,嚷嚷着说要做玉倌儿, 卖身还债。” 阿砚忍着笑:“你说这人是不是傻?” 话刚落,两位爷唰的站起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齐声喊道:“是钱三一!” …… 中午的畅春院。 老鸨正悠闲的在院里喝着茶呢,突然冲进来一帮拿刀的衙役,吓得她魂都没了。 没犯什么事啊! 衙役中走出来一个摇扇的漂亮公子,“昨儿那瘸腿的公子在哪里?” 老鸨一怔,问道:“官爷,你找他……” “逃犯!” 老鸨惊得一拍大腿,“我说那小子怎么死赖在我们畅春园不肯走,敢情是逃犯啊!来人,快来人,把那王八蛋……” “不要麻烦!” 那漂亮公子“啪”的一收扇子,“你前边带路。” 老鸨一看那公子的长相,笑得眼睛都没了。 “我和官爷说啊,我一早就瞧着这小子有问题,把人关到柴房就等着你们上门来捉拿呢!” “……” “瞧,就那间。” 漂亮公子冲过去,一脚踹开门。 然后,就听到那瘸腿公子低声埋怨了一句:“怎么来这么迟!” 片刻后。 瘸腿公子被人背在身上,从柴房里出来。 “怎么样?”漂亮公子问。 “死不了!”瘸腿公子奄奄一息答。 “脑子够可以啊,还故技重演?” “没法子了!” 老鸨一脸 得意。 瞧瞧,还是个惯犯,这下畅春园立功了! “来人!” “高大人?” “畅春园窝藏罪犯,关门整顿三个月!” 手下惊了一跳的同时,老鸨也惊了一跳,正欲哭天抢地喊冤呢,却见一个清瘦秀气,穿着官袍的男子走出来,轻轻咳嗽一声道: “高大人的话,就是本大人的话!” “是!” 老鸨眼前一黑,拍着大腿哭喊道:“我的个亲娘咧,这叫什么事啊,冤枉啊,大人,冤枉……” 把钱公子打成这样还叫冤枉? 阿砚和小七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冒出个念头:我家七爷(爷)这都算手下留情了! 众人找到那间宅子时,盛二还在昏迷着,而巢轻舟已不知踪影。 靖大人和高大人一商量,决定分兵两路。 靖大人护送两位伤号,立刻回京;高大人留下来等宫里的旨意。 一个时辰后。 新任锦衣卫总指挥使萧朝中,带着新帝的口谕抵达保定府。 口谕只有两个字:彻查! …… 两天后的深夜。 西厢房的门被推开,一条黑影慢慢走近,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 帘子掀开。 顾长平披了件衣裳,盘腿坐着,眉里的是柔色,“大半夜的,找我什么事?” “想和先生喝场酒。” 顾长平看着他,半晌才道:“小怿 ,去拿酒。” 灯点上,酒端来。 烛火照映着钱三一瘦了一大圈的脸,也照着他眼中的欲言又止。 三杯酒过后。 他开口:“二爷让先生住在这里,情分非比寻常,先生,我想知道二爷的事。” 顾长平不答反问:“你喜欢她?” “嗯!” “有多少?” “从前以为是一点,现在发现……不止!” 顾长平看着他:“她是盛老大的侄女,有个亲哥叫盛大,盛大死后,盛老大把她送巢家堡习武。 ” “没了?” “没了!” 钱三一目光垂下,心说:先生你这不是玩我吗? “钱三一!” 顾长平连名带姓的叫:“外人能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至于她那些独自无法消化的苦,不能复述的过往,你得自己去问她。” “我……” 钱三一噎住,半晌才咬唇道:“我有这个资格吗?” 顾长平轻笑了下,“这话,问你自己。” 得,什么都套不出来! 钱三一把酒盅一放,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先生早些安睡,学生回房去了!” “等下!”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坐!” 顾长平手一指:“容城的事情做得好,见微而知着,声东又击西,包括妓院那一闹……都让人刮目相看。” 钱三一脸烧起来了。 头一回听到先生夸他,害羞啊! “这案子由你而起,也该由你结束,等脚伤好一些,再去趟容城,案子查清,你的官位会往上升一升。” 钱三一忙摆手道:“先生,我和二爷说好的,这案子查清,好处都归她!” “钱三一!” 顾长平眼底沉下来:“往俗了说,女强男弱非长久之计;往小了说,你追问二爷过往的资格与你的能力、实力匹配;往大了说,这事牵扯到万千百姓,容不得有假。” 这话,简直醍醐灌顶。 钱三一瞬间明白,顾长平把他们一个个都扔犄角旮旯的真正用意:玉不琢,不成器! “是,先生!” 钱三一再次起身行礼,方才离开。 他一走,顾怿闪身进来,阴沉着眼神,似不大开心。 “怎么了?” “他是要和二爷成了,这辈份上,不就乱套了!” 顾长平看着他,忽然觉得头有些疼。 没错,是乱了。 原本叫一声先生的,现在要叫大舅哥,便宜钱串串了。 但这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这小子怎么就能想那么远? 顾长平叹了口气,道:“小怿啊,明天你去七爷那儿,把齐林接回来吧。” 顾怿:“他在七爷那好好的,接回来做什么?” 顾长平:“他……不会气我!” 顾怿:“……” 第八百二十一章 三二一 钱三一脚伤刚见好,便去了容城。 再加上锦衣卫的介入,让案子很快就有了实质性进展。 一个月后,容城县上到马县太爷,下到农耕司一众官员,统统伏案。 除此之外,还咬出了保定府的知府,以及两位皇室宗亲。 案子呈到新帝龙案,新帝又命三司复审。 春暖花开时,钱三一风尘仆仆地回到京中,第一时间把靖七和高美人约到楼外楼。 靖宝一看到钱三一,傻眼了,“怎么瘦成这样?” 高美人冷哼一声:“这叫为伊消得人憔悴!” 钱三一不理会高美人的打趣,“咱们说正事。” 靖宝和高美人对视一眼:咦,这小子和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 “案子清楚了,三司复审完,就可结案。” 钱三一抿了口茶,道:“如此一来,保定府的知府一位空出来,我想争一争?” “为什么?” 靖宝不解:“这次案件你立了功,在户部就可晋升,外放没必要啊!” 高美人:“二爷人在京里,你跑保定去,犯傻了吧?” 钱三一也不多解释,“行了,我就和你们吱会一声,反正保定府和四九城离得近,还能常见的。” 靖宝和高朝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小子果然和从 前不一样! 吃完饭,奉上茶。 高朝想到最近这几天听到的流言,虚咳一声问道:“靖七,顾长平要入赘是怎么一回事?” 说起这个,靖宝脸色变了变。 原来她以为是句玩笑话,结果不是。 顾长平是真要入赘靖家,为此,他还特意拜访了舅舅,请舅舅在中间穿针引线。 母亲姐姐她们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样一来,靖家也算有了后。 但她心里却很不踏实。 “我旁敲侧击问过他好几回,他只说顾家没什么人,靖家热闹。” 高朝冷笑:“你也信?” 靖宝:“那你说为什么?” 高朝:“我要知道,还用得着来问你?” “我有个理由,你们听听可对?” 钱三一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顾家曾经功高震主,如今皇位上的那一位,更是做了十几年封疆大吏,也算得上功高震主!” 话没有再往下说,但靖七和高朝却已彻底明白。 功高震主的下场,只有两个:一个如顾家;一个如新帝。 这天下是顾长平替新帝谋划而来的,一年两年无事,日子久了呢? 顾长平入赘靖府,世上再无顾府,再无顾家儿孙,这一招自断其尾,也是向新帝表明,他无雄心壮志,只想安分 度日。 所以,顾府修缮好,他仍借住在盛府。 不是不想回去,而是那富丽堂皇的宅子,住着心不安。 钱三一叹了口气,目光定定地看着高朝:“高则诚!” 高朝被他叫得心头一颤。 “你刚刚问我去保定府是不是犯傻?” 钱三一自问自答:“不是。外放三五年,可抵在京中熬资历十年,我再回来,便不一样了。” “然后呢?”高朝问。 “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能护着的不仅仅是家人。” 钱三一顿了顿,又道:“忌惮你的,也不仅仅是同僚。” 高朝和靖宝的眼神都直了。 我天! 这不是变了个人,这简直就是换了个人。 钱三一清楚的知道自己变了。 在保定府的每一夜,他将过去几年发生的事情慢慢琢磨一遍。 越琢磨,越惊骇; 越惊骇,心里对顾长平越敬佩。 所有的故事,大结局都在登鼎天下而结束,殊不知,平天下不易,治天下更不易。 数年间,多少荡平天下的英雄,身败名裂,这才是历史的大多数。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长平身后的人太多,七爷,美人,青山,秦生……盛二只是其中一个。 我不为别人,只为她,也要将顾长平护住 。 更何况七爷,美人,青山,秦生,还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人一旦竖起了念头,脱胎换骨只在瞬间。 …… 钱三一从楼外楼出来,直奔锦衣卫府。 据铜板打探出来的消息,三天前,盛二已经消了病假,复职回去办工。 …… 天色渐黑。 有人推门进来,盛二以为是张朝,头也不抬道:“把卷宗放下,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无人应声。 抬头。 那人站在光影里,穿一袭浅灰色长袍,眼窝有些深,脸上是浅浅的笑。 钱三一走进来,在她面前站定,“二爷身子刚好,不如早些回去,我送二爷回府。” 盛二眉心很轻的蹙了一下,踌躇片刻,“好!” 两人走出锦衣卫府。 钱三一偏过头,“伤口好些了?” 盛二:“祁老头给的药膏管用,你呢?” 钱三一抬起脚,“箭步如飞了!” “别处呢?” 钱三一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在畅春院挨的那一顿打。 “都是皮外伤。” “那法子你如何想到的?” “说来话长!” 钱三一凑近,低声道:“确定想听?” 盛二一僵,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的眉眼近在咫尺。 钱三一却已往前挪了脚步,仿佛刚 刚那一凑,只是凑巧。 “那年,靖七父亲出事,我和美人,青山,秦生逃课去临安府……” 他语速不紧不慢,语调却抑扬顿挫,说到徐青山在船上被逼唱小曲,盛二就这么自然地笑了起来。 笑意抵入钱三一的眼底时,他话锋一转,“那个巢轻舟,你不要再回头。” 猝不及防。 笑,僵在盛二脸上。 “这次查案,查到保定府知府与江湖中一个叫索命门杀手组只暗中勾结,买凶杀人,我估摸着朝廷后面会整治,你们锦衣卫怕也要参与其中。” 盛二冷哼一声:“他与我,有何关系?” “那就好!” 钱三一眼睛弯了弯,“我打给你的那张欠条,你收好了没有?” 盛二看着他,不说话。 钱三一搓了搓脸,吸了口气道:“别弄丢,我的身家性命都在那欠条上。” “弄丢了,你岂不是不用还?” “我是那样的人吗?” 钱三一瞪她,意味深长道:“人不死,债不烂,我慢慢还。” 盛二:“……” 这时,有风从巷口处拂来,带着一丝暖意。 是春天了! 一路再无话,两人默默走到盛府门口,见府门口的灯笼下,亭亭站着一曼妙女子,正巴巴地向他们看过来。 第八百二十二章 三二一 那女子青丝挽起,玉搔头,金步摇,眉眼生得极好,手上挎一个包袱。 谁啊? 钱三一偏头去看盛二,见她脸上也狐疑着。 女子走到近前,冲盛二道了个万福,“可是……盛二爷?” 盛二默了会,“哪位?” 女子望着她,细声细气道:“我姓李,名尘尘。” “找我何事?” 钱三一察觉到盛二的声音里有一丝颤声,不由又看了眼这位叫李尘尘的姑娘。 恰这时,李尘尘也掀眼乜斜过来。 钱三一微微蹙眉。 这姑娘看人的眼神,带着一股子风流勾人,不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 正暗下心惊,那李尘尘突然跪地,哽咽道:“求二爷救救轻舟吧。” 这一幕,谁也料想不到。 钱三一这会才明白,这姑娘原是把巢轻舟拐跑的那位。 竟然还有脸找上门? 盛二用清冷的目光看着李尘尘:“姑娘找错人了,我与他已没有任何关系!” “二爷! 李尘尘泣不成声道:“轻舟哥没有对不起你,那次我昏厥,命悬一线,他是为了给我治病,不得已才离家出走的。我这病是心上的毛病,自娘胎里带出来,大夫说活不过三十。” “李姑娘!” 盛二的双眸像 最深的夜:“这些事情与我无关。” 李尘尘却自顾自道:“轻舟哥打听到北边有个名医,能治好这病,便带我去北边寻医,那名医要价二十万才能出手治,轻舟哥没法子,便……便……为我入了索命门。” 李尘尘哭得梨花带雨,“二爷可能不知道,索命门拿钱办事,轻舟哥这次差事办砸,惹恼了背后出钱的金主,金主砸银子让索命门要索轻舟哥的命。” 盛二看着她腮边的泪,“巢轻舟让你来的?” “不是!” 李尘尘摇头道:“轻舟哥为了不连累我,已经将我赶走,可我……可我却不能忘恩负义的不管他,这才来求二爷。” 她伸出纤纤十指,抓着盛二的衣摆。 “二爷,我与轻舟哥在一起两年,从来清清白白,他连我的身子都没碰过,心里只有你。二爷现在身居高位,帮轻舟哥摆脱索命门轻而易举。” 李尘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都在发抖。 “只要二爷肯出手,尘尘愿给二爷做一辈子的奴婢,每天吃斋念佛,保二爷长命百岁。” “一个不忘恩负义,一个有情有义。” 钱三一抚掌笑道:“好一对义薄云天的哥哥妹妹啊!” 李尘尘一听 这话,哭都忘了,“这位公子,我们本来就是以哥哥妹妹相称,行事上也从无僭越一步,你何苦这般挖苦我们?” 挖苦你? 你的脸还不够大! 钱三一冷笑:“李姑娘啊,我只是听不得你左一句轻舟哥,右一句轻舟哥。” 这不是拿刀在刺二爷的心吗? “二爷!” 李尘尘呼吸急促起来,“我说的句句是真,若有半个字是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反正也活不过三十岁,的确算不得好死!”钱三一插话。 “你……” 李尘尘抚着胸口,哀哀欲绝道:“二爷,轻舟哥做梦都叫你的名字,你就算恨我,也得看一看你们青梅竹马一场的份上。” “你们不是清清白白的吗?怎么连他梦里叫什么,你都知道?” 李尘尘差点没气死过去。 这什么人? 为什么会这么胡搅蛮缠? “钱三一!”盛二冷冷出声。 钱三一看向盛二,目光沉沉,“二爷,我刚刚和你说过什么?” 盛二回看他,一字一句:“我有分寸。” 言外之意,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瞬间。 钱三一只觉得胸闷,气短,心里泛酸,一甩袖,扭头就走。 走出一箭之地,忍不住又回 头,正好看到盛二把那李尘尘扶起来。 愣了片刻,又噔噔噔跑回去,把盛二用力一拽,拽到边上。 “二爷,巢轻舟失踪两年,为的是她。” “……” “千里迢迢去北边寻名医,为的是她!” “……” “入什么索命门,也是为的她。” “……” “现在索命门要索巢轻舟的命,巢轻舟赶她走,还是为的她!” “……” 钱三一咬着牙,压着声,“说来说去,不就是巢轻舟心里有她?你可别犯傻!” 盛二一脸平静,“说完了!” “说完了!” “我能走了吗?” “你……” 钱三一喉结颤了颤,终是被无力感击退,黯然垂下了头。 …… 厢房的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高美人吓得从床上坐起来,一句“是谁”,还没来得及问出来,突然,床边睡下来一人。 操! 还是和衣而睡; 操! 鞋子还在脚上! 高美人瞬间炸开,“钱三一,你他娘的给我滚!” “美人,别赶我,我心里难受。” “……” 高美人惊得差点咬到了舌头。 这还是钱串串吗? 整个一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出什么事?”他问。 钱三一愣愣地看着帐 顶,半天回了一句:“没事,就想来看看你!” 高美人:“……”我他娘的要疯! “美人!” 钱三一苦笑一声:“喜欢一个人,为什么比做官难。” 会愤怒,会胡思乱想,会彻夜难眠,会心力憔悴,会前一瞬是天堂,后一瞬是地狱。 高美人一脸同情地看着他。 能不难吗,谁让你喜欢的是个男人! 都怪我啊,把你给带歪了! …… 盛府。 顾怿推门进来。 顾长平头也不抬:“又有何事?” 顾怿指了指上面:“爷,二爷在屋顶一个人喝闷酒,你要不要去看看?” 顾长平放下笔,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小怿,齐林接回来了吗?” “那个……话带到了,但齐林说,反正爷早晚要入赘,不如让他先在那府里熟悉熟悉。” “实在不行,你也早点过去熟悉熟悉吧!” 顾怿:“……” 顾长平扔下他,径直走到盛二院中,站定,重重咳嗽几声后,道:“在七爷之前,我心里曾经也有过一个人。” “咔嗒!” 是屋顶瓦片碎裂的声音。 “这不羞耻,七爷也知道。也正是因为有过这个人,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一路丢的,我都不会弯腰去捡。” 第八百二十三章 三二一 盛二从屋檐上落下来,手里拎了个酒壶。 “能让二爷爬屋顶喝酒,应该不会是小事。” 顾长平看着她:“需要我帮忙吗?” 盛二唇动了几下,到底没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睛。 顾长平等许久,见她没有要说的打算,轻轻摇了摇头。 这丫头从小寄人篱下,事事都习惯自己扛着,太过要强。 话也少,人也闷,只会干活,不会叫苦,姑娘家这性子得吃亏啊!这世道,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 “记着,你是有哥的人!” 盛二看着他背影,眸色比夜还沉几分。 良久,脚下一点,她又跃上了屋顶,灌下一口烈酒,慢慢躺下来。 无星无月。 天地都落在这沉沉的黑暗之中,她一下子惶恐起来。 …… 高府别院。 水榭。 “钱三一,你和二爷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他娘的说啊!” “……” “姓钱的,你说不说?” “……” “王八蛋,你想急死谁?” “……” 高朝愤愤的扔下酒盅,骂道:“烂泥胡不上墙,瞧你出息的!” “……” “她也不说,你也不说,你们这是约好的?” “先生?” 钱三一一惊,忙站起来。 顾长平走过去,朝高 朝看一眼,高朝立刻乖乖的让出位置。 “说,出了什么事?” 顾长平掀衣坐下:“夜间等在盛府门口的那个女人是谁?” 钱三一沉默好一会,才开口:“把巢轻舟勾走的那个人,来求二爷帮忙,还说巢轻舟心里一直有二爷。” “慢着。” 高朝睁大眼睛:“巢轻舟不就是那个杀手吗?” 钱三一:“也是二爷的前未婚夫。” “卧操!” 高朝惊叹一声,“二爷够可以啊,竟然敢光明正大的和男子订婚,我都没那个胆量!” 钱三一:“……” 顾长平:“……” 顾长平没理会高朝:“要二爷帮什么忙?” 钱三一:“巢轻舟在索命门做杀手,我们那单生意黄了,幕后金主出钱要杀他。” 顾长平手肘撑着桌面,握拳抵住额头。 怪不得那丫头一言不发。 且不说她被巢家堡收留,又与巢轻舟青梅竹马一场,只说巢轻舟放她一马的这份人情,就足够她左右为难。 “钱三一!” 他缓缓开口:“高朝问你话,你不答,是因为你不想她回头,却又害怕自己劝不住?” 钱三一眼睛中闪过光。 知他者,先生也。 “你心里一定在想,知我者,先生也 !” 顾长平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能找出她沉默之下的原因,她一定也会想,知我者,三一也!” 钱三一心口狠狠一跳。 顾长平拍拍他的肩,转身踏入这夜色中。 他穿一件灰衫,夜灯不甚明亮,钱三一却能清楚地看到,他沉沉叹了口气。 “美人!” 钱三一咬咬牙,“我总算知道你对他痴心这么些年的真正原因了。” 高朝冷哼一声。 那不废话吗,我多傲气的人! “这酒还喝吗?”高朝问。 “不喝了!” 钱三一:“我得找她去。” “那个三一啊!” 高朝摸了摸鼻子,“做兄弟的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不想听一听?” “你说!” “和先生的不一样!” “说!” “二爷这个人吧,我算看出来了,是个狠人。” 高朝清了清喉咙:“不仅狠,还豁得出去,你想啊,和一个男人订婚,需要多大勇气。” 钱三一:“美人,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你不用和我说,我心里都门儿清,这样的人说到底,和顾长平是一路的。” 高朝叹气:“顾长平我吃不住,同样的,二爷你也吃不住,万一将来他真要心里有你,让你和他订 婚,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的前程还要不要?” “高朝!” “你闭嘴,听我把话说完。” 高朝咬咬牙:“我虽然鼓励你追求幸福,但不鼓励你一条道儿走到黑,实在不行,咱们找个女人喜欢得了……喂,你这王八蛋往哪里看呢,有没有听我说话。” 钱三一手往他身后一指。 高朝扭过头,“啊”的一声叫起来,恨道:“我说二爷,你走路能不能出点声,鬼吗?” “你闭嘴!” 钱三一冲高朝一声吼。 高朝:“……” 这就是刚刚拉着他的小手,说自己很难过的狗畜生? 钱三一走到盛二跟前,“怎么来了?” 盛二指了指地上的两坛酒,“上好的竹叶青,想不想尝一尝。” 这口气,前所未有。 钱三一心头一荡,“正想去盛府讨杯酒喝呢,你倒来了!” 盛二点头,“那巧了。” 钱三一引路:“二爷,过来来坐!” 高朝眼睁睁看着二人在他面前走过,在他眼皮子底下坐下。 我成了多余的? 这明明是我的府邸,我的院子! 高朝幽幽看了钱三一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苦笑,也踏入夜色中。 …… 坛子一打开,香气四溢。 钱三一闻 着就有些醉了。 更让他醉的是,面前的这个人。 “二爷,这酒怎么喝?” “随心喝!” 盛二的眉眼是舒缓的,不像从前那么冷若冰霜,钱三一忐忑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从来没有这么平心静气的,和他说过这么多的话! “洛京府去过吗?”盛二问。 钱三一摇摇头。 “是个好地方,最有名的吃食是水席,最有名的花是牡丹。” 盛二:“巢家堡在洛京府的西北面,富丽堂皇不说,还很大,我小时候常常在里面走迷了路。” 钱三一回了她一个笑。 如此说来,那巢轻舟也算个世家子弟。 “堡主对我很好,一方面是和盛老大的交情,另一方面也是银子给的足够多。” 盛二自嘲一笑:“那老家伙忙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捞着,就光捞着银子了。” 钱三一压了一会呼吸,说了两个字:“好事!” “可饶是这样,我还宁愿跟在盛老大身边,哪怕苦点,累点,危险点。” 这话寥寥几个字,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无穷多。 钱三一的心,一下子疼了起来。 他仿佛看到一个幼小单薄的孤女,在那处富丽堂皇的城堡里,小心,彷徨,还有无措。 第八百二十四章 三二一 盛二给两人的酒盅里倒满酒。 “把孩子送去做太监的人家,家里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我长到五岁,从没吃过一顿饱饭。” 盛二看着桌上的菜,自嘲一笑。 “穷,是刻在一个人的骨子里的,哪怕你再穿得体面,大人们还是能一眼看穿,她们不会多说一句话,更不会嘲笑你,只会轻轻摇一下头,或者微叹一口气。” 钱三一有些差异,“你那么小,就能察觉到?” 盛二点点头,“察言观色是每个孩子的本能,我这样的人比别人更敏感些,除了他以外。” “他……” 钱三一犹豫了片刻,“是巢轻舟?” “他天生在这方面少一根筋,既听不懂言外之意,也看不出欲言又止,偏偏又生得一副侠义心肠,连上门的要饭花子,都能和人家称兄道弟。” 盛二对上钱三一的视线,“他刚开始和我走得近,是因为我可怜。” 话到这里,钱三一眉心一跳。 终于明白了这兄弟为什么会干出逃婚的事儿,那李尘尘出身妓女,又有心病,还活不过三十岁…… 比盛二可怜多了! 盛二收回视线,“这人还有一个毛病,凡事喜欢自己扛,就算身上被捅十七八个窟窿,宁肯自己痛死,也不肯向别人多吐一句话 ,他说这叫男人血性。” “怪不得去做杀手!” 钱三一鼻息有点重。 这样一个重义气,又长相英俊的汉子,哪个姑娘不喜欢?也不怪盛二愿意为了他,女扮男装冒险进锦衣卫! “所以,你并不恨他?”钱三一试探。 “不恨!” 盛二坦然一笑,“我找他,就是为了要他一句话。” “这话他没给你!” 钱三一忍着嘴里的苦涩道:“他让你等他。” “在我这里,这话已经算给了!” 钱三一眼皮很轻的颤了一下。 “我当年活下来,是娘把我们兄妹二人藏了起来,我听得到外面的刀声,哭声,倒地声。” 盛二的目光有些虚空。 她害怕极了。 大哥一手把她抱怀里,一手死死的捂住她的嘴,两人默默流泪,瑟瑟发抖。 “等坏人走光,我缩在我哥身后颤颤巍巍爬出来,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整个院子空落落,身前、身后再无一人,这种感觉就像我被所有人都抛下了。” 盛二思忖片刻,又道:“巢轻舟说我这个人很怪,走路喜欢走在他后面,像条小尾巴一样,还说万一半路他遇着什么人,碰到什么事,就容易把我忘了。” 盛二的眼睛弯了弯。 “我说,只要你没忘太久,回过头, 就还能看到我。” 她话说得含糊而零乱,钱三一却是瞬间懂了。 她不喜欢被抛下,但巢轻舟偏偏弃她而去;她一直等他回头,偏偏他忘了太久。 “所以,你已经放下了,是吗?” “是!” 盛二回答的十分坚定,“他欠我的那部份,我放下了;我欠他的那部份,还没放下。” 他欠她的,是男女之情; 她欠他的,是一起长大,一起练武的那些岁月,还有他因为她,被追杀的恩情。 钱三一心里又畅快,又堵得慌,忽然端起酒盅,一口饮尽。 “这酒,真他娘的烈,也难怪你喜欢,有后劲。” 盛二知道他听懂了,松了口气,道:“下次我带你尝尝更烈的。” “下次是哪次?” 钱三一目光一沉,“等你把巢轻舟的事情解决了吗?” “你怎么知道?”盛二脸露惊色。 “你来之前,先生刚来,说他问你,你什么都不说。” 钱三一:“不说有两个可能,一是不愿意说,不能说;二是没想好。这会你突然来找我,说这么些话,可见是想明白了。” “状元郎,我有没有夸过,你真的很聪明。” “没有,这是第一次夸。” 以后可以多夸夸。 钱三一皱眉:“正如李尘尘所说,你现在 官居锦衣卫左抚镇,身后又有先生撑腰,想帮巢轻舟,轻而易举。哪怕你带人挑了索命门,也不是什么大难事。” “你不懂杀手这一行的规矩,其实没有这么简单。” 钱三一捏着酒盅的手,忽然抖了一下,“这话,什么意思?” 盛二看着他,看进他的眼睛里。 “这令一旦下了,哪怕索命门都死绝了,还是会有别的门派的杀手去杀他。” “为什么?” “为赏银。” 盛二:“索命门收到金主的银子,两成扣下,两成给杀手,余下六成放在一个特定的地方,杀手完成任务,六成收入囊中;完不成,这银子就归别的杀手所有,只要这个杀手完成任务。” 钱三一大骇失色,“也就是说,总有人为了赏银,会接这一单。” “对!” “不对!” 钱三一反驳,“当年王渊买凶杀我们几个,巢轻舟任务失败,既然赏银还在,为什么没有别的杀手再来追杀我们?” “那是因为……” 盛二的语调一下子放得很慢,“杀手替金主免费办成了另外一件事情。” 钱三一瞬间明白过来。 巢轻舟替王渊杀了另一拨人,前面这一单算作完成,赏银也就归入他囊中,不会再有人眼馋。 而现在,买凶杀 巢轻舟的偏偏是金主本人。 这个法子行不通。 钱三一忽然想到了才能,脸色突然大变,一把抓住盛二放在桌边的手。 “那你打算怎么做?” 盛二垂目看着他的手,“我替巢轻舟帮金主完成另外一件事情,换他此生不被人追杀,一劳永逸。” 她去? 她去? 钱三一半张着嘴唇,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如此一来,我欠他的那部份,便还清了!” “盛二,你这是疯了吗?” 钱三一抓住她的手,更加用劲,手背上青筋根根暴出:“先生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来找你!” “我也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不同意?” “太危险!” “我的危险,与你何干?” “你……” 钱三一吸了口气,豁出去了:“我不管,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钱三一!” 盛二身子慢慢凑向前,声音放得很低,“那天你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我听到了!” 当此时,夜风吹过,孤鸟掠过,一片树叶轻轻落下。 然而四周的这些景象,在钱三一眼里,就像是被冻结了一样。 他看着面前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忽然心跳变得急促起来,随即,整张脸白得像片纸。 原来她早知道啊! 可真沉得住气! 第八百二十五章 三二一 一想到自己在她面前做了这么些天的傻子,钱三一这心口就像塞了一把冰渣。 “二爷不必放在心上,生死关头的话,当不得真!” “生死关头的话都不能当真,什么话可以当真?” “……” 又一把冰渣塞过来,钱三一从脚心一直凉到脑门。 这么多天不应声,不就代表没戏吗?既然没戏,就不能给彼此留点颜面,给他找个台阶下吗? “二爷!” 他用力揉揉脸,艰难开口道:“我……” “我查过你,钱三一!” “呃?” 钱三一抬眼,愣愣地看着盛二。 “你父亲和你母亲的关系很不好,因为你早夭的庶妹,他们很多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钱三一突然双目充血。 这是横在他心底的刺,她怎么可以…… 可以剥开他的层层血肉,将那根刺袒露了来。 但盛二接下来的话,却想把这根刺再露得更彻底一些。 “你庶妹的夭折,只是后果,最根本的原因,是在你父母之间,横着一个你大伯。” “盛!二!” 钱三一头皮炸了起来,“你他娘的是疯了吗?” 他抄起手边的酒盅想砸过去,没舍得,只得一口灌下。 灌得猛了,咳嗽起来。 他咳得惊天动地,咳得喉咙里都生了血腥味,然后眼泪就这么咳了下来。 是的! 二老 之间横着一个大伯。 听娘说,那是一个比顾长平还要温润如玉的男人,一笔字写得好极了。 他第一次到任家,送给娘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娘看着上面的字,便动了心。 郎有情,妾有意,两家便开始议亲。 哪知天不随人愿,这头八字才合好,那头大伯便生了病,仅仅半年时间,人便没了。 钱家舍不得这门好亲,想让弟弟代娶;任家怕女儿落个克夫的恶名,欣然同意。 娘心里藏着另一个人,自然是不愿意的,奈何长辈的压迫,也只能嫁了。 新婚夫妻,自有几分甜蜜,因为娘始终藏着大伯给她的那本金刚经,父亲心里生了不甘。 日子一久。 不甘生出嫌隙,嫌隙生出龌龊,龌龊生出裂缝。 娘怀他,大着肚子不能同房,父亲开始往妓院跑,认识了凤仙,而后一顶小轿抬进门。 凤仙命比纸薄,野心比天高,悲剧就此发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妹的面孔早已模糊,他只记得她是那样的白,那样的软,像团棉花一样。 一块帕子递过来。 钱三一抬头,有些凶狠地看着盛二,没去接。 “钱三一!” 盛二的手依旧举着:“还清了债,他就不会横在我们中间了!” 心脏,骤停。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 ” 盛二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你现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像一把斧头把钱三一整个人劈成两半,一半是惊喜,一半是疯狂。 他的心脏狂蹦,一下一下猛如重锤。 如果一个人的注视是有热度的,那么,此刻盛二就该烧起来。 说来也奇怪。 她为他心砰的一跳,不是马车里他把手伸过来,不是树林里他横刀站在她面前,而是他被高美人扶着,一颠一颠走到她床前。 “美人,快把人抬上车,送到京里让那什么祁老头再看看,要多少银子,我来出。” 她奋力掀起眼皮,与他的眼睛对上。 那当时,他一身衣裳脏得不成样,头发乱成一团稻草,脸上被畅春院的人打得和猪头没两样。 两只眼睛又黑又肿,只能眯成一条缝看人。 就这么短短的一个对视,盛二听见自己的心“噶怦”一下动了,听见了左肩的溃烂的伤口,长出了新的骨血筋脉。 “二爷!” 许久,钱三一轻声开口,“这事有危险吗?” “危险!” “会没命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如果有命,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盛二把帕子再往前递了递:“找你,要债。” 钱三一慢慢伸手,接过来,死死的拽在手心,嘴里“嗯”了一声。 “二爷, 人不死,债不烂,你可一定别放过我!” 盛二端起酒盅,用眼神示意钱三一也端起来。 两只酒盅碰上的时候,盛二轻声又说了一句:“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钱三一活了二十四年,七上八下,七零八落的一颗心,终于有了归处。 他把酒一口饮尽,然后把酒盅狠狠往地上一砸,骂道: “盛二,你可别让钱爷爷等太久,钱爷爷好歹也是个状元,多的是姑娘稀罕!” 盛二也砸了酒盅,朗声大笑。 …… 高朝回到院子的时候,院里一地狼藉。 哪还有二爷的影子,只有一个醉鬼钱三一。 他上前,推推那醉鬼。 “二爷呢?” 醉鬼睁起眼睛,盯着高朝看了片刻,“走了!” “谈得怎么样?” “嗯!” “什么叫嗯啊,快说,成没成?” 醉鬼“啧”的一声,晃着脑袋问,“美人,你说句实话,是我好看,还是巢轻舟那王八蛋好看?” 高朝:“……” 得! 这两人还是没成! 高朝把人架起来,叹了口气道:“走吧,看在你和我同病相怜的份上,今儿夜里,我让你睡我的床。” 醉鬼嘿嘿笑了几声。 “你小子怎么还能笑出来!” 话刚说完,醉鬼突然抱住高朝,嚎啕大哭。 这才对吗! 美人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安抚一边又 骂:“你看你出息的,我哭了吗?青山哭了吗?” …… 盛二走了,如同她的出现一样,悄无声息。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回来,顾长平一向淡然如水的脸上,有了焦急。 正在他准备派人去找时,钱三一出现了。 师生二人进了书房,关起门来聊了一刻钟的时间,顾长平撤销了那道找人的命令。 五日后。 朝廷任命书下来,钱三一被外派去保定府做知府,任期三年。 上任前,钱知府在楼外楼摆了一桌酒,请了七爷和美人。 酒过三巡。 钱三一突然开口道:“我接下来要说两件事。” 七爷:“是不是银子不趁手啊?” 美人:“穷家富路,我和七爷都备下了点。” 真是两个俗人,除了钱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吗? 钱三一翻了个白眼,咳嗽一声道:“七爷,二爷和你一样是个姑娘;美人,对不住了,爷从里到外都是笔直的。” 七爷的筷子掉了; 美人的下巴掉了。 “这第二件事。” 钱三一静默片刻道:“她说她会回来找我,我会等她。” 七爷的下巴掉了; 美人的筷子掉了。 “她要不回来找你呢?”两人异口同声。 “那我……” 钱三一笑了笑,一字一句:“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第八百二十六章 美人如玉(番外) “美人,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去了就知道!” 我看着一脸陪笑的钱三一,有种想拿起板砖夯过去的冲动。 把盛二的身世瞒得密不透风,还美其名曰“尊重”人家姑娘,尊重个毛线啊! 这小子就是想骗取我的同情心,最后再给我致命一击。 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想一口拒绝,但看在二爷还没回来,他正望眼欲穿的份上,勉强同意了。 马车驶出城外,走了很久,才到一处山坡前。 “怎么,放着四九城里这么多姑娘不看,你让我来荒郊野外看山?” “关键是,那么多姑娘你看吗?” 这孙子一下捏住了我的七寸。 没错。 还真不看。 如果美貌有罪,我妥妥的是要被砍头的。 看她们? 切! 我不如看自己。 “走吧,美人,翻过这座山,咱们就到目的地了。” 这小子到底想干嘛? 我抱着一颗好奇心,颠颠的跟着他上山。 这要换从前,我一定抱怨这山难爬,但自打从长白山回来后,我觉得这叫山吗? 这叫小土包。 翻过山,到了山脚下,见是一座尼姑庵。 尼姑阉里住的不是尼姑,是妓女,还是些老妓女。 见到我们来,那帮老妓女热情的围 过来。 呕! 她们身上劣质的脂粉味,差点没让我吐出来。 我瞪向钱三一:“这些都谁啊?你怎么认识的?” 钱三一:“我养的!” 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小子几乎是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们就混在一起玩了,他身上有几颗痣 ,我都一清二楚。 养妓女? 我怀疑这小子脑子被狗啃过了。 “凤仙!” “钱少爷!” 一个颇有几分姿色妇人走过来。 我瞧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前头死的叫李卿卿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有个女儿叫李尘尘?” “对,是叫这个名儿。” “她是不是有心悸?活不过三十?” “钱少爷怎么知道?” “这你别管,快说说!” “确是有心悸,娘胎里带出的毛病,能不能活过三十不知道,听说这病不大能治好。” “为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动不动就抹眼泪,一副娇弱可怜的样子,实则比谁都狠,她娘存了大半辈子的银子,就是这个贱人偷走的。” 钱三一的剑眉挑了挑,“还有吗?” “她十三岁就和男人鬼混了,手段那叫一个了得,哄得那些眼瞎的男人心甘情愿给她钱花。” “对了,钱公子, 这人手脚还不太干净,偷她娘的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也就她娘相信她。” 钱三一转过头,对我说:“这个李尘尘就是把巢轻舟勾走的那个,巢轻舟的眼睛是真他娘的瞎。” “要不瞎,怎么会便宜你?” 钱三一:“……” 我得意笑笑。 论怼人,美人我从未输过! …… 从尼姑庵出来时,钱三一身上分文不剩,这时,我才明白这小子的钱都花到了哪里。 “那个凤仙看着有几分脸熟,名字也熟。” “你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她是我爹的小妾。” 我愣了好一会,才跳脚骂道:“钱三一,你养你爹的小妾,也不怕你娘知道了,气死过去!” 钱三一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 “美人,那年清明,我偷偷跑去给小妹上坟,远远就听到哭声。走近一看,竟是她。” “你就心软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从前的事情。” 钱三一无奈道:“她生母就是个妾,被主母弄死了,她才被卖到了妓院,才一门心思想着要上位。 再后来,她人老珠黄,在妓院混不下去,又染一身脏病,流落街头……美人啊,不是我想养她,我是替我小妹养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想评价他做得对,还是错。 这世间,谁的心里没有根刺,如果养着那帮老妓女,能让那根刺没那么痛,花点银子又何妨! “现在你知道了李尘尘是这个德性,打算怎么办?” “我想等二爷回来后,告诉她。” “告诉她做什么?” “我要让她知道,那个李尘尘给她提鞋都不配。” 钱三一冷笑一声。 “论出身,二爷比那个李尘尘高不到哪里去,但她从没想过依附男人,要从男人身上得到点什么。恰恰相反,男人给她一分,她会还以三分。” 我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她才值得我等啊!” 又来了! 等个二爷就了不起吗? 我鼻子呼出一道冷气,心说:这小子其实就是在变相的炫耀,二爷对他有那么点意思了。 “对了,回头得空了,你陪我去趟巢家堡。” 我一脸警惕:“去干架?” “我们是文明人,干什么架啊!” 钱三一一脸鄙视的看着我,“咱们去把二爷的嫁妆拿回来,何苦白白便宜他们。” 我:“这你都惦记着?” 钱三一的回答特别理直气壮:“你可别忘了,咱们都是欠着一屁股债的人,一两银子都要掰成两半花。” 我:“……” 欠一屁股债和二爷的嫁妆,有个毛线关系? …… 没来得及去巢家堡,钱三一就去保定府走马上任了。 少了他,我的身边一下子冷清不少。 想着从前我们五个人同进同出,连上个茅厕都恨不得勾肩搭背,心中不由的唏嘘感叹。 莫名的,我又想到了青山。 长白山一别,这小子连个讯儿都没有,真真让人担心。 “小七!” “爷?” “收拾收拾东西,我要到盛府住些日子。” “爷,自家好好,要什么有什么,干什么非要去盛府啊。” 我一记毛栗子甩过去,“先生和七爷是不是定下来了?” 小七摸着头,“是啊!” “先生无亲无眷,是不是孤身一人?” “是!” “我算不算先生的娘家人?” “算!” “娘家人要不要在婚事上出力、帮忙?” “要!” “住得近一点,是不是方便?” “对!” “那你还啰嗦个什么?” “……” “不行了,我得给你改个名。” “叫什么?” “傻七!” 傻七一脸羞愤的跑了。 我倚着门,轻轻叹了口气。 住得近一点,不仅方便,还热闹。 我美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身边冷冷清清。 孤单呢! 第八百二十七章 美人如玉(番外) “爷,爷啊!” 小七呼天抢地的冲过来,“先生从盛府搬出来了。” “啊,为什么?” “说是皇上传了口谕,让先生住回去。” 不得不说,先生的退是对的。 正是因为他的退,新帝对他还如从前一般,甚至比从前更好。 “那就去顾府。” …… 马车到顾府的巷子口,便进不去了,整条巷子被前来恭贺乔迁之喜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富在深山有人问,贫在闹市无人知。 谁不知道新帝最信任的人,是顾长平;谁不知道,只要入了顾长平的法眼,后面的前程一片光明。 “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是!” 小九很快去而复返,“爷,顾府大门紧闭,说是不见客,要不,咱们也……” “我是客吗?” 我跳下马车,一拂衣袖,“我从后门走,你们俩自己想办法!” 不用回头看,我都能猜出身后小七,小九此刻脸上的表情。 这两人从小跟着我,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主子。 但最近我发现了,这两人有叛变的可能性。 每次去靖府,两人都笑得跟朵花一样的,不就是靖府的伙食好点,七爷客气点,还有那个永远也算不准卦的阿蛮,长得俊点? 我已经帮这两个小子码好了结果,多半也是炮 灰的命。 阿蛮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齐林,这小子连他主子都不要了,天天屁颠屁颠的跟在阿蛮身边,这叫什么? 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 悠哉悠哉的走到顾府后门,我傻眼了。 后门也都是人。 人群中还有个熟人,宣平侯府的混世魔王陆怀奇,正一脸无奈的看着紧闭的朱门,叹气。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 “高朝,这咋整?” 我翻了一个白眼。 高朝? 我和他的关系,什么时候已经熟悉到能直呼全名? “实在不行,我们爬墙怎么样?”他提议。 我又给了他一个白眼。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刑部的小官,你陆小爷现在在工部混得风声水起,爬墙这种事情,怎么能…… “还犹豫啥?” 陆小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就走。 “哎……” 我甩了几下,没甩开,这王八蛋最近劲很大啊。 “我知道顾府有个地方,爬墙很合适。” 陆小爷半点都没有察觉我的脸已经拉下来,“你别怕,你要爬不上去,我在下面托着你屁股!” 我:“……” 这个文盲! 美人的屁股叫屁股吗,那是玉臀! …… 我们俩溜达半天,竟然还真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你先,还是我先?”陆小爷问。 我摸了下我的玉臀,“你先吧!” 陆小爷很是热情,“那我上去后,拉你一把。” 我又低头看看手,在权衡了利弊得失后,决定牺牲玉手。 他噌噌噌爬上墙头,转过身,“来,上!” 我握住他的手,借着那股力道,人就这么轻巧的上去了。 “你站稳了,我先下。” 陆小爷跳下去,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我:“别怕,我接着你!” 我第三个白眼终于翻出去。 “让开!” 我虽然外号叫美人,那只是脸,我的身材,我的身手…… “不好了,那边有人爬墙。”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哪个缺德鬼突然吼了一嗓子,我吓得腿一滑,人直直的摔下去。 完他娘的了! 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打横接住我。 “高朝,别看你脸长得比女人还俊,这身材……死沉啊!” 陆小爷龇牙咧嘴,痛苦万分道:“快,下来,我撑不住了。” 失足落下的尴尬终于缓解好一点,我乜着他,“没想到,你竟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陆小爷:“那下次换你接我试试?” 还下次? 我鼻子呼出一道冷气。 顾长平摔下来,我接着还差不多。 你…… 摔死得了! 不是我非要对陆小爷这么恶毒,实在是我们俩过去的梁子 结得太多,以至于就算现在能心平气和的同处一室,我还是忍不住要在心里诅咒他几句才甘心。 新帝上位,宣平侯彻底退了下来,只挂着个侯爷的闲名。 这小子有一点从龙之功,于是就在工部升了职。 也因为这个原因,听说最近上门说亲的媒人很多,宣平侯夫妇都挑花了眼。 俩人整整衣服往里走。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来顾府做什么?” 陆小爷眸中有些忧愁的滋味,“虽说是入赘,但这婚礼还得商量着来办,我这不是帮我爹跑腿来了吗!” 我微微一惊:“婚期定下来了?” 陆小爷指了指皇宫的方向,“得那位说了算,不过该预备的,咱们得先预备下来,省得到时候兵荒马乱。” 直走到顾长平的院子。 顾怿把我们拦下,“两位公子,爷有客,请稍等。” “我那我们去别处转转。” 顾怿一把拉住我,“高公子,哪处都可以,祁鸣轩绕道走。” “祁鸣轩?” 我皱眉:“谁起的这么酸不拉几的名字?” 顾怿:“祁神医起的。” “他啊!” 我眼里有些虚。 这祁老头自打见识了京城的繁华后,再不想回到长白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新帝请他出任太医院院首,这老头一口拒绝 ,于是就这么在顾长平身边厮混着。 “放心吧,我躲着他还来不及呢,肯定绕道走!” “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躲着我啊!” 我脸色一变,“啪”的一下打开扇子,转过身笑眯眯道。 “哟,祁神医啊,好久不见,气色真不错,这衣裳也好看,什么料子做的?这一身穿出去,花魁们倒贴银子都愿意陪你。” 顾怿:“……” 陆小爷:“……” 祁神医顿时乐了,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往我怀里一扔,“我就喜欢你这小子有眼力劲儿,敢说实话。” 我看着那瓷瓶,问:“这什么东西?” “十全大补丸。” “吃了会怎么样?” 祁神医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吃了,一夜绝对不止七次,顾长平我都没舍得给。” 我啧啧叹了两声。 “这么好的东西,得值多少银子啊,怪不得今天一早出门,喜鹊在我头上叫喳喳,原是是我运气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祁神医和我闲聊几句话,笑成一朵花似的,背手走了。 我转身把瓷瓶往陆小爷怀里一扔,“替我卖了,一颗丸卖一百两。” 陆小爷:“……” 顾怿:“……” 我叹了口气,“开源节流,精打细算,方是持家之道!” 老子欠一屁股债呢! 第八百二十八章 美人如玉(番外) 顾长平的客人是高正南。 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下,随即行礼笑道:“高公子,又见了!” 话说得客套,脸上的笑真是真挚的,我与他见面的次数不过寥寥,但印象极好。 我回礼,“高大哥,好久不见。” “怀奇也来了!” “姐夫!” “都用了饭再走吧!” 顾长平吩咐顾怿:“让厨房多做几个好菜。” 他今天穿一身墨色长衫,书生打扮,目光向我看过来,温柔如同从前。 “你就住我边上,我已经让人去清扫院子了。” 我额头上起了一层冷汗,这还没开口呢,他就知道了? 难怪二爷说他是老狐狸! 老狐狸又对着陆小爷说:“规矩礼数什么的,都是虚的,和你父亲说,我这头怎样都可以,只不委屈了七爷。” 陆小爷为难:“父亲说不能委屈先生,先生说不委屈七爷,我该听谁的?” 顾长平微笑,“你说呢!” 陆小爷挺识相:“那我听先生的吧!” 高正南笑道:“听先生的就对了。” “都别先生先生了。” 顾长平:“正南兄长我几岁,就叫我一声长平 ;怀奇小我几岁,但辈分略大,也叫一声长平吧!” 陆怀奇瞄了 我一眼。 我知道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我陆小爷有几个胆子直呼长平二字,疯了不成? 众人移步小花厅,菜已经备下。 顾长平让我和陆小爷随意,他则一边吃,一边与高正南说话。 我竖着耳朵听了几句,才发现这两人在说茶叶和丝绸的事情。 “则诚,你和三一也参一股吧!” 顾长平看着我:“银子我先帮你们垫上,回头你和三一说一声。” 我心下大惊,“先生……” 先生没理我,冲高正南一举杯,“正南兄,以后南边的事情就劳你多辛苦。” 高正南:“放心,当尽全力。”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我甚至怀疑顾长平知道我们几个欠债的事情。 饭后喝茶,我一把拽住他,“先生,你是不是……” “你的问题太多!” 顾长平甩开我的手,“刑部的差事怎么样?秋后问斩的案子都审清了?有没有冤案错案?” 我答不上来,落荒而逃。 走到二门外,陆怀奇正等着我,开口就抱怨道:“我好歹也是小七的表哥,他都没说让我入股,真是偏心眼。” 你算哪根葱! 我们和顾长平那是什么关系! 我为了安慰他被冷落的心,大方道: “卖十全大补丸的钱给你抽个三成利。” 陆怀奇伸手对着我胸口就是一拳,“够兄弟!” 就不能打轻点,这王八蛋! …… 搬到顾府后的日子,吃喝不用愁,还能常常和祁老头斗斗嘴,和顾长平下下棋。 我甚至已经开始筹谋等他们两个大婚后,到靖府也去弄个院子住住。 这时,宫里的旨意下来,婚事定在十一月初八,掐指一算,还有半年的时间。 我又想到了青山。 先生和靖七大婚,他会回来吗? 钦天监选定的日子,顾长平自然要去宫里谢恩。 傍晚,我从衙门里回府,他竟然还没从宫里回来,君臣二人竟有这么多话要说吗? 天黑透了,顾长平才回到府中,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国子监祭酒沈长庚。 见我在等他,顾长平道:“宫里的东西太难吃,我和长庚都没吃饱,你再陪我吃一点。” 这便是有话要说意思。 我一口应下。 果然,他只吃了几口菜,便开口道:“皇帝要立后了,问我的意思。” 我替他盛了碗汤,“你怎么说?” 顾长平:“周氏明媒正娶,又育有两位嫡子,于情于理,都应立她。” 这话一出,我似乎捕捉 到一点细微的东西。 新帝后宫,如今最受宠的是李娘娘,新帝问顾长平这事…… “难道说,皇帝不想立她?”我问。 沈长庚说话了,“一来这周氏也算不得是个聪明人,二来也是因着周明初的原因。” 我恍然大悟。 周明初到此刻还在刑部大牢里,若立周氏为后,为着皇家的颜面,周明初势必要有个体面的身份。 就算新帝愿意,那些跟随新帝,跟周明初真刀实枪干过仗的将士们,心中只怕是不服。 这其实也是徐青山面临的困境。 “周氏是先帝挑中的人。” 顾长平平静道:“凡事,还是明正言顺的好,否则这一笔,史书如何写上?” 这话差点让我疯了。 若说新帝有什么刺横在心中,当数下面两件事:一是他这皇位的来历;二是建兴帝的生死。 “顾长平,你不会对新帝也说这话了吧?” “我想了许久,还是说了!” 顾长平:“新旧交替,稳是第一,李氏虽温柔聪慧,但到底是异族人,他若执意立她,只怕又会生事端。” 也只有他敢这样说话。 我看着顾长平,咬牙道:“以后这宫里,你还是少去吧,累得慌。” “这话和 我想到一处了。” 沈长庚笑道:“得了,国子监还少一个博士,顾长平,我就等你了!” “不去!” 顾长平一口拒绝,“这天底下都是我顾长平的学生,也就显不出他们五个的重要性了!” 沈长庚的表情,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大石头,“咣当”一下砸在他的胸前,半天没顺过气来。 我心里完全得意不出来。 不收学生和入赘靖家的目的如出一辙,避嫌是避嫌了,但先生还这么年轻,难道真就混吃等死。 “爷,苏家大爷来了。” 顾长平忙放下筷子,道:“请他书房先坐,我立刻就来。” “我也去!” 我一把扯住顾长平的袖袍,目光死死的盯着他。 顾长平气笑,“你当他是为着疯了的那位来的?” “不然呢!”我反问。 “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不赌!” 我疯了才和老狐狸打赌。 坚决不! 顾长平看一眼沈长庚,沈长庚叹了口气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教书了,的确会短命!” 我:“……” 这话,我竟然怼不回去! 死皮赖脸的跟去书房。 苏秉文听到动静,从窗边转过身,我惊了一跳。 这人,瘦狠了! 第八百二十九章 美人如玉(番外) 各人有各人的刺,各人有各人的难。 顾长平机关算尽,唯独没算到苏太傅会以身殉国。 这一殉,在顾长平和苏秉文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沟,昔日情深意重的兄弟,今生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 苏秉文脸上的灰败和消瘦,我看得分明,不会有痛; 顾长平看得分明,痛彻心扉。 苏太傅的后事办得潦草,但再潦草,灵堂总是设的。 一代大儒,死后灵堂空空荡荡,所有人都忌惮新帝,不敢来或者不愿,只有我和靖七、三一天不怕地不怕,跑去吊唁。 停棺七日,便匆匆下葬。 从此苏家大门紧闭,翠玉轩关了,谢家医馆关了,夫妻二人再没有在人前出现过。 连谢澜什么时候产下一女,都无人知道。 顾长平从长白山回来后,第一时间去了苏家,说些什么,我无从知道,只是由苏秉文的消瘦判断出—— 苏太傅的死,他过不去。 顾长平看着苏秉文,并没有问来意,而是说:“好久没和你下棋了,下一盘如何?” “好!” “则诚,摆棋盘!” “马上!” 我忙摆上棋盘,又亲自替二人沏了一杯热茶,然后乖乖的在一旁坐下观战。 对 于苏秉文这个男人,我心里是有几分忌惮的。 他和顾长平不一样,顾长平嘴上冷,心里热;他则相反,面上一派和煦,内里却自有坚持。 这点,从他第一任发妻难产死后,他一不继娶,二不纳妾,独自一个人带着苏念梅就可以看出一二。 第一子落下后,两人你来我往,下得很快。 苏秉文的下棋,和他的人完全不一样,棋风又快又狠;反观顾长平,则慢了许多,走一步,算三步。 棋过一半,顾长平败局已现。 他抬头,笑道:“我下棋,从来没赢过你。”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心太杂,装了太多的东西。” 顾长平沉默地点点头。 苏秉文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今日来,是想和你道个别,我和谢澜打算回安徽府定居,一来那边山好水好,二来岳父大人总念着落叶归根。” 我眼皮一跳。 心里清楚这些其实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苏家在四九城处境尴尬,和徐青山同样尴尬。 “念梅呢?” 顾长平并不吃惊他回安徽府定居,似乎早已料到,“也跟着回去吗?” 苏秉文:“自然是要跟着我回去的。” “他生在京城,长在京 城,京城是他的根。” 顾长平身子往后一靠,调整了一个坐姿,“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你淡泊名利,但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把他留下来吧,还跟我读书。” 苏秉文一下子沉默了。 “不必急着回答,回去问问念梅,若他愿意跟你回去,这话当我没说。” “好!” “则诚,你出去下。” 顾长平冲我看过来。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被顾长平赶,脸上带出几分不愿意,又不敢不从,只得向苏秉文行礼离开。 但心里似有几万只蚂蚁一样,见院中没人,我咬咬牙蹲到了窗下。 再美的人,也是有好奇心的。 “那人,你打算如何?” 顾长平说:“宫里并非长久之计,若你想带她走,我可以向皇上卖一卖脸面。” “我若带她走,将谢澜至于何地?” 苏秉文显然已经打算好了:“苏府空下来,就把人放那里吧,有家仆照看着,也不至于会饿死,冻死。” “你觉得这样做妥当,我就去开口,新帝拿她也头疼。” “其实,像王皇后那样去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干净!” 苏秉文很少说出这样冷绝的话,顾长平却并不 意外。 人的心境是跟着你的境遇走的,从前那个云淡风轻的苏家大爷在这场剧变中,已经死了。 这也是他想把苏念梅留在身边的原因。 “秉文!” 顾长平看着他:“其实在这场剧变中,最无辜的人是你,受伤最深的也是你,但我一点都不担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秉文何等聪明:“因为我有谢澜。” “对!” “你这话的意思是告诉我,人不可能五角俱全,要认命。” “不是认命,是接受!” 顾长平叹了口气,“新帝永远不会动你,因为苏太傅;但新帝将来也永远不会重用苏念梅,也是因为苏太傅。” 苏秉文冷笑:“那你还让他跟你读书。” 顾长平摇头:“读书不是非要为官为相,为明理,为眼界,也为心胸。” 苏秉文垂下眼眸,“我总说不过你。” “哥!” 顾长平突然唤他:“我们兄弟之间,不是一定非要谁说过谁,谁压过谁,你好好的,我才会好好的。” 苏秉文看他半晌,“你这人,真让人恨都不知道怎么恨!” 顾长平笑了笑,起身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银票。 “徽州的山水,我还从未见过, 听说很是不错。这些银子劳你替我买一处宅子,三进三出就够了,最好在山脚下,能开门见山。” 苏秉文一眼看穿顾长平的用意,冷笑道:“你个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也在找退路了?” 顾长平慢悠悠道:“有些东西是天边浮云。” 苏秉文把银票推过去,“银子就不必了,这宅子算我送你和七爷的新婚大礼。” “什么时候动身?” “一个月内。” “连我的喜酒都不来喝,也只能送宅子赔罪了。” 苏秉文对上顾长平的眼睛,沉默好一会,又道:“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梅夫人的事?” 苏秉文点点头:“生产那日,男子不能进产房,是苏婉儿在产房里陪着,她既能对谢澜动手,那么……” “对于一个已经疯了的人,就算真是她动的手脚,你打算怎么做,杀了她吗?” 顾长平冷冷一笑:“脏你的手!” 苏秉文一噎。 “感情这东西,奇怪的很,冷了就是冷了,这人于我,就是个疯子,我不会因为她从前做过什么,想着记着念着恨着,不是算了,而是不值得。” 顾长平轻声说:“秉文,过你的日子,过好你的日子!” 第八百三十章 美人如玉(番外) 苏秉文和谢澜于一个春日的午后,离开了京城。 他们没有让任何人送,悄无声息的出城后,才派人给顾长平送了封信来。 一连几天,顾长平脸上都没有笑意,又值连天的阴雨,他旧疾犯了,更是闷在房里懒得动弹。 我多有眼力劲啊,赶紧送讯给七爷,让她过来哄哄。 七爷闻讯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她的师爷杜钰梅。 当天夜里,我正睡得香,忽然帐帘被掀开,探进一张脸。 那人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比大街上被坏人调戏了的黄花闺女还可怜兮兮。 “高朝,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怎么样?” “……” “瞧瞧,感动的都说不出话来了。” “……” “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 “七爷身边的那妞,什么来历?多大了?有没有成家?” 我惊得从床上跳起来。 “祁老头,你他娘的想老牛吃嫩草?” 祁老头一把捂住我的嘴:“皇帝赏了我两颗百年老参,要不要?” 我冷笑。 堂堂长公主的儿子,为两颗老参出卖七爷,美的他呢! “再加一株天山雪莲。” “多少年的?” “三年!” 我心里一盘算, 三年的雪莲怎么样也能卖个一千两银子。 “这人是七爷的朋友,什么来路我问了七爷很多回,七爷不说;又问先生,先生也不说,还警告我别打听。瞧她走路的身段,应该不是黄花闺女。” 我话锋一转,“祁老头,你看上她哪一点啊,女扮男装吗?” 祁老头一边心疼自己的宝贝被我骗去,一边很实在道:“本神医看中她胸前几两肉,沉甸甸的,摸起来一定带感。” 老色胚! 心里那点骗他东西的愧疚感全没了,我暗暗发誓,以后这人再向自己打听什么,往死里要价。 从这日起,祁老头便不着家了,整天往顺天衙门跑。 跑得多了,连七爷都起了疑心,暗戳戳的来问我,“这祁老头是不是对我的师爷动心了?” 我点点头。 七爷脸色大变,立刻就要找人算账,被我死死拦住,“靖七,想想你的欠债。” 靖宝一口恶气只得生生忍住。 也难怪七爷生气。 她那师爷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三十,祁老头多大?牙齿都掉了两颗了,还尽想着裤裆里的那点子风流事。 真不是个东西! 这日回到顾府,顾长平把我叫过去,问了几句祁老头 的事。 我一想,多半是七爷告的状;再一想,祁老头这人,也只有先生治得住,于是竹筒倒豆子,倒了个干干净净。 顾长平听了,也不气也不恼,笑眯眯的走了。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冒出四个字:他啥意思? 当天夜里,顾长平请祁老头去了清风楼,帮他叫了两个胸大的妓女,还事先预付了留宿的钱。 结果,子时不到,祁老头灰溜溜的回来了,从此再也不往顺天衙门跑。 我心里好奇,特意让小七去清风楼打听打听。 这一打听才知道,那两个妓女弄了半天,祁老头还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人家妓女嘴上不说,脸上别提多嫌弃了。 顾长平用事实让祁老头明白一个道理:他不行了。 也委婉的说出了一个言外之意:别惦记! 这乐子我写在给钱三一的信里。 几天后,钱三一回信说了一句话:替我给先生磕个头,以表达我对他的敬佩! 这头还没来得及磕,祁老头进宫求见新帝,理直气壮地说想要个大官来做做。 新帝:“你想做什么官?” 祁老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新帝被惊出一身冷汗:“怎 么就改主意了?” 祁老头带着漂亮娘们脸上才有的“羞涩”道:“据说,权力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春药,” 新帝一口热茶直接喷出来,回了他一个字:“滚!” 这日晚上。 祁老头又掀开了我的帐帘,语重心长道:“小高啊,有些东西省着些用,都是有次数的,用一次,少一次。” 我:“……” “别像我似的,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节制。” 我强忍住揍人的念头,冷笑道:“放心,高爷爷我的第一次,还在呢!” 祁老头眨了眨眼睛,然后发出一声惨叫,外加三个字: “我的天!” …… 祁老头于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离开了京城。 他和先生说要去游历天下山川,找到让男人能死灰复燃的灵丹妙药 临走那天晚上,他把他剩下的那点十全大补丸统统给了我。 “小高啊,我错看了你,万万没想到,你竟是个洁身自好的优秀青年。” 我真想把补药统统砸他头上。 洁身自好个屁啊,老子是没有人配得上! …… 这日下衙,远远听到书房里有笑声,推门一看,竟然是温卢愈。 还是那副老不正经的样子,还在吹嘘又欠下了多 少风流债。 我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 这年头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温卢愈进京一是为顾长平的大婚,二是为朝廷的差事。 新帝任命他为大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这是个极好的位置,多少人眼红,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了他头上。 接风洗尘宴摆在了楼外楼,沈长庚来了,七爷和她的师爷也来了。 我趁着这机会,就着羊角灯好好的打量了一眼师爷。 白生生的,眸子染着烟雾,胸前鼓鼓囊囊,竟是一副极好的皮囊,难怪祁老头惦记。 我低头喝酒,余光扫见除了我以外,温卢愈的目光也落在师爷的身上。 怎么着,男人现在都好半老徐娘型? 这时,只听靖宝问道:“温大哥,这回进京你怕是要长住,有没有打算重新置个宅子?” 温卢愈:“倒是有这个念头,那宅子小了些。” 靖宝笑道:“这样吧,我让我大姐帮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 温卢愈干咳一声,笑道:“靖大人这么热心,让人有些惶恐啊!” “不用惶恐,明人不说暗话,我打你那小宅子的主意。” 靖宝:“索性卖给我家师爷吧,她正用得着。” 第八百三十一章 美人如玉(番外) 温卢愈低头喝了一口酒。 靖宝微笑道:“成不成,给句话。” 温卢愈放下酒盅,“七爷开口,自然是成的,不过……我想问师爷一个问题。” 杜师爷一点头:“温大人请问。” 温卢愈:“读过几年书啊?”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靖七做官是特例,探花出身,新帝钦点,有能耐与男人比肩,但眼前这一位…… 杜师爷垂目道:“没进过学堂,只识得几个斗大的字。” “那……等我找到宅子,搬出去后,再办交割手续。” 温卢愈嘴角微微翘起,说完这一句后,便扭头与顾长平说话。 杜师爷的脸,却一点一点涨红了。 是难堪! 我不觉得温卢愈问得有错。 世道是男人的世道,官场是男人的官场,不是人人都能做靖七,也不是人人能吃得了靖七的苦。 女孩子家家的,红袖添香素手研墨多好。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温大人。” “噢!” 温卢愈一愣,“请说!” 杜钰梅:“大秦开恩科以来,天下读书人汇聚于京城,经过秋闱,春闱,殿试后,最有能力者或入三省六部,或外放做官,可是?” 温卢愈:“是!” 杜钰梅:“但天下为 官者,清廉者少,贪腐者多;造福一方者少,鱼肉百姓者多;敢说真话的人少,沽名钓誉者多,可是?” 温卢愈的脸,微微变色。 杜师爷浅笑,“可见有些读书人,说到底也就那么一回事。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我说,男子无才也是德,世上能少多少贪官,少多少伪君子,奸恶小人和色胚!” 话落,整个包房里寂静无声。 杜师爷起身,冲顾长平和靖七作一揖:“先生,七爷,我吃饱了,先告辞。” 靖宝点点头:“去吧,路上小心。” 门一关。 温卢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睛直瞪着靖宝。 靖宝笑:“对不住,温大哥,我这师爷随我,太过伶牙俐齿,你看在我的份上,别和她一般见识,不是还有句俗话吗,叫好男不和女斗。” 嘴上说着“对不住”,口气却没有多少歉意,温卢愈又去瞪顾长平。 你小子也不管管,你女人都爬到你头发尖尖上来了。 顾长平往靖宝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方才冲温卢愈微微一笑。 那一笑的意思是:对不住兄弟,我惧内! 由此一事,我得出三个结论: 一,靖七身边的那个师爷不弱; 二,遇着靖七的 人和事,千万别向顾长平抱怨,他不会给你出头,只会把你当空气; 三,女人是老虎,躲远些。 …… 对于女人是老虎这个观点,来自我的长公主母亲。 她是那种一个眼神,就让你不敢靠近的女人, 倒是我的驸马爷父亲,慈爱的想让我抱他一抱。 我从小由父亲养大,母亲在宫里的时间,比在家里多。 只要她回到家,整个公主府的气氛就不对了,别说下人们不敢多喘一口气,我和父亲也一样。 正因为如此,我从小对女人就生了厌恶,我讨厌她们靠近我,触碰我,甚至和我说话。 这也是我为什么见到靖七的第一眼,就本能厌恶的原因。 母亲其实很早就察觉到我对顾长平的心思,她让父亲隐晦的引导过几次。 没用。 最后没办法了,她只能自己上阵。 我告诉她,若这世上最后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女人,我宁愿一刀结束自己的性命。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就像你天生不吃肥肉,天生害怕老鼠,而我天生不喜欢女人。 当然,后来的靖七……除外! 顾长平的天生,是天生喜欢女人,用靖七的话来说,先生的直,比毛笔还要直。 一个天生不喜 欢女人的男人,要拿下一个天生喜欢女人的男人,比改朝换代还要难。 我终于败下阵来。 好在输的人是靖七,不丢人。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喜欢的是女人,那么靖七是不是我菜? 回答是:是! 于是我有些恶趣味的想:我的加入,会不会撼动顾长平的地位?会不会让这场情场上的恶战,更好看更刺激?会不会最终胜出的是我? 我住顾府后,靖宝其实很少亲自来,她有时候会让楼外楼送点吃食,有时候会把靖府开的第一朵花送来,有时候是一封信,信上只有三个字:早点睡! 每每这个时候,顾长平的嘴角是勾起的,眼里有光,那种光灼人的很。 所以,我撼动不了顾长平的地位,更不会胜出。 他们之间早就形成了一个气场,旁人根本掺和不进去。 靖七常说,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值得你等待,值得你全力以赴,值得你去见他时,一定要奔跑。 她还说:美人啊,你别急哈,你和青山终有一日是能找到这一个人的! 能吗? 我真想一把掐死她。 要能的话,为什么这人还不出现? 他不知道老子已经等太久了吗 ? 有哪个锦衣公子到了二十四岁,第一次还留着的? 连祁老头都嘲笑,丢不丢人? …… 我的那个人没出现,温卢愈的那个人似乎出现了。 那天夜里,他扒开我的帐帘,一脸苦恼道:“则诚啊,外头月色这么美,要不起来陪哥喝点酒?” 难道是我最近傲气收敛,太平易近人的原因,惹得这帮王八蛋一个个有恃无恐的来扒我的帐帘? “你怎么不去扒顾长平的帐帘?扒沈长庚也行啊?” 我一脸不解,“你和沈长庚不是聊得来吗?” “顾长平也要我敢呢!至于沈长庚……” 温卢愈摇摇头:“他太老了,我喜欢和年轻人聊聊天。” 我:“……” “你说,我们这把年纪了,要不要找个人定下来?” 我咬咬牙:“温大人,你和我不是一个年纪,按长相,我可以叫你一声叔。” “你小子,别抬杠!” 温卢愈一把将我拽起,“走,起来陪我喝酒!” “放手!” “放什么放,走啦,走啦!” 一个男人想喝酒,就意味着他有了心事,温卢愈的心事是要找女人定下来,那就是为情。 我托着下巴,不怀好意道:“说吧,你惹了什么风流债?” 第八百三十二章 美人如玉(番外) 温卢愈闷了口酒,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个浪子,女人堆里滚大的,玉人吹/萧,观音倒坐……十八般花式样样尝过。” 我:“……” 娘的! 我却还是雏? “我从来没觉这种活法有什么问题,我掏银子,她们爱银子,既不谈情,也不谈爱,只谈一夜欢好。” 温卢愈:“天一亮,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多爽快!” 我就纳闷了:“那你还烦恼个什么?” “直到我见着靖七和顾长平两人,我突然就觉得那些女人没意思透了,俗的很。” 又一个被顾、靖二人刺激到想从良的男人。 我不怀好意的问:“怎么个没意思法?” 温卢愈:“她对着你笑,也对着他笑,除了那具身子是真的,没一样是真的。” “原来温大人是想找个用银子买不来的女人。” “可以这么说!” 温卢愈叹了口气,“可不图银子的女人,肯定要图些别的。” “嗯,她们会先图你的心,再图名分,最后变成一张蜘蛛网,把你的人牢牢粘住。” 温卢愈打了个寒颤,“听听,多让人毛骨悚然。” 我可算彻底弄明白了。 姓温的这王八蛋是想找个红颜知己,谈谈情,说说爱, 睡睡觉,就是不成婚,不给名分。 我用一种极度鄙视的目光看着他,冷笑道:“温大人,你还是花点银子在女人堆里浪吧,别去祸害良家姑娘了。” “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温卢愈摇摇头,“这世上有几人像顾长平、靖七爷这般生死不离的?一旦成了婚,有了名分,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子一久,哪怕再恩爱的夫妻,也变成了陌路。” 我:“……” 温卢愈感叹:“我是真怕啊!” “又想找真爱,又不想负责任,还怕变成陌路,这么奇葩的逻辑……莫非,温大人年轻的时候受过情伤?” 温卢愈端起酒盅,往嘴里一倒,笑眯眯道:“夜深了,你歇着吧,改天咱们再喝。” 笑也掩不住他嘴角的抽抽。 得! 又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 就在我以为温卢愈不会再起“找个女人安稳下来”的心思时,这王八蛋竟然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 他在楼外楼置了一桌酒菜,请了先生,靖七,沈长庚,还有我。 酒过三巡时,他突然虚咳一声道: “杜师爷,我今年三十有五,至今还未婚配,家中有父母兄弟,虽不大贵,却也小富。数日前一见,我心生仰慕,今日特意请来 顾长平,七爷他们做个见证……” 卧操! 卧操! 卧操! 我惊得目瞪口呆。 这他娘的百分百浪子回头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杜师爷的脸上。 杜师爷抬眸的瞬间,笑了,“温大人,请见谅,我对男女之事没有半点心思。说得再放肆些,便是高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求娶我,我也不会有半点心动。” 我无声翻了个白眼。 好好的,扯我做什么? 杜师爷:“温大人青年才俊,又位高权重,等缘份到了,定能娶得如花美眷,生儿育女,和美一生。” 温卢愈不怒反笑,“在我看来,我的如花美眷就是你!” “怕要让温大人失望了。” 杜师爷低下头,“我只想清清白白的过完此生,不想再与任何男人,有任何的牵扯,温大人担待!” 这话,透出些许信息。 温卢愈愣了愣,沉着声道:“你可知道,我往外迈出这一步,心里受了多少的煎熬?鼓足了多少勇气?” 杜师爷先一怔,然后若有所思了半晌,才道:“温大人可曾想过,我若应下,这份煎熬在你心中,到死都会在。而我,到死都会觉得愧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等等! 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为什么我听不懂? “与其走到最后这地步,不如不要开始,温大人你说呢?” 杜师爷扭头冲靖宝一笑,又道:“这几年我也攒了些银子,劳七爷帮我另寻一处小宅子,离顺天府衙门近些,二进也就够了。” 靖宝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温卢愈,轻轻点了点头。 杜师爷举起酒盅,“温大人,我在府上叨扰多日,这杯酒,我敬你,愿温大人前程似锦,事事顺利。” 我看到温卢愈端起酒盅的手,有些抖;也看到靖七的脸上,有一抹浅笑。 不行了,憋死我了,一会我非要找靖七问个清楚不可! …… 酒局散了之后,靖七被我死死拦住。 顾长平在一旁当即沉下脸,我都咬牙不管了。 靖七无奈,“靖府二房有桩旧年的龌龊事,你自己派人去临安府打听一下,旁的我不能多说。” 我立刻让小九去打听。 半月后小九回来,我听完足足发了小半刻的呆,回过神,哪还有心思在衙门里呆着,直奔大理寺。 温卢愈见到我来,挑挑眉道:“你来做什么?” “杜师爷的事情,我都打听到了。” 我走到温卢愈身边,冲他翘起大拇指,“老温,你竟然敢向她开口,牛逼!” 世上男人都是那个死德性,自己 怎么玩都行,但相中的女人必须是干净清白的。 像杜师爷这种,男人们知道内情后,还不跑得远远的! 温卢愈脸色变了几变,关上门,眼底一片浓墨般的阴影。 “我只是觉得自己也并非什么好人,又觉得这女子有几分骨气,所以才……”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记得纪刚吗?当年他来临安府,查靖府的事情,我与他周旋的时候,知道的这事。” 温卢愈:“原本想着这女子定要隐性埋名,再不会于人前出现,却不想她就这么抛头露面了。”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温卢愈那天问“读过几年书”啊,不是瞧不起的意思,而是在暗戳戳的试探。 而这一试探,把他自己给陷了进去。 “高朝,原本我以为,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世,能看上她,给她一个身份,是她天大的福分,却不曾想到她竟然会拒绝。” 温卢愈苦笑,“我还是小瞧了她!” “不是你小瞧了她,而是小瞧了七爷对她的影响。但如果没有七爷,她也入不了你的眼。” “所以,我还是感谢七爷!” 温卢愈声音很哑。 “至少她让这世上少了个自怨自艾的悲苦女人,多了个自强自立的杜师爷!” 第八百三十三章 美人如玉(番外) 温卢愈当众表白后,杜师爷为了避嫌很快从温府搬了出去。 新府邸还没找到,温卢愈睹院思人,索性也厚着脸皮搬到了顾府,就住在原来祁老头的院子,与我一墙之隔。 他一来,我哪还有悲秋伤月的时间,每天不是被他拉着喝酒,就是陪他去听小曲,夜生活丰富。 虽然我高美人长相好,家世好,但在风月场里,总不如他受欢迎,那些伶人,小倌,妓女一见到他来,都恨不得扑上去。 这不,据说城东头有个花魁因为与他一夜风流,便患了相思病,连客都不接了,只一心等着她来。 我心中对世间男子的相貌举止有一杆秤。 我这样的是极致,世间少有; 顾长平相貌出众,气度绝佳,能有个九十五分; 徐青山胜在年轻,体魄好,九十分吧! 温卢愈这样的,在我眼中只有八十分,刚刚及格,再把他的年龄添上算一算,八十分都没有。 忒老了。 一个连及格线都没过的男人,如此受女人们的喜欢,我实在不能理解,有天夜里跑去偷偷问顾长平。 顾长平回了我四个字:八面玲珑。 我暗戳戳的观察了几天,嘿,还真是。 这王八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 话,上到上九流,下到下流,就是跟门口的叫花子,也能聊上几句,一点都没有官架子。 别人见他和气,当然都愿意与他相处, 到处吃得开,偏偏在杜师爷这个半老徐娘身上碰了壁,温卢愈不甘心,我也替他不甘心。 于是,我决定让小七跟踪几天杜师爷,看看这女人整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心里有没有点后悔。 小七跟了几天,回来讪讪道: “爷啊,她早上醒来先往后花园溜达一圈,吃罢早饭去衙门,从衙门里回来后,与婢女一道用个晚饭,然后就在房里看书,写字。” “天天如此?” “天天如此!” 好吧,看来这杜师爷的确不需要男人。 但是…… 漫漫长夜,她不寂寞吗?不孤单吗?不会想起从前的伤和痛?不想有人替她暖床,替她盖被吗? 我又跑去问顾长平。 顾长平看我半晌,淡淡道:“一念执着万般皆苦,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这话很有点意思,但细细一琢磨,我觉得顾长平这话是对我说的,正拿眼睛瞪着他时,齐林的声音在书房外头响起。 “爷,我回来了!” 我顿时乐笑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小子冷不丁的回来 ,难不成被阿蛮休了?” 顾长平用手指点点我,冲门外道:“进来!” 齐林显然听到了我的话,敢怒不敢言的看了我一眼,“爷,靖家闹起来了!” 新帝登基,天下大赦。 像陈巧巧这样图财害命,又救下受害人的女子,显然在大赦的名单里的。 这女人从锦衣卫一放出来,便跑到靖府,以靖大老爷的救命恩人自居,理直气壮提出要到靖府做妾。 陆夫人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岂能让她进门,命人赶了出去。 哪知,这女人也是真有本事,硬生生等到靖宝带着她那疯了的爹出门踏青,一头撞在马车上,一声比一声惨的叫着靖宝他爹的名字。 靖平之一听是她,刚刚好了一点的疯病又犯了,抱着陈巧巧死活不肯再放手。 “以七爷徐徐图之的性格,必定是把这女子先领进了府,稳住她爹。但陆夫人绝不会忍气吞生,必定是想快刀斩乱麻!” “爷料得半分没错。” 齐林叹了口气,道:“只是这快刀要能把乱麻斩了呢!” 顾长平:“靖家三位姐姐,两位姐夫是什么态度?” 齐林:“两位姐夫毕竟是外人,都不敢哼声;三位姑娘都要第一时间把人赶出去, 但靖老爷以死相逼,除了陈巧巧外,他谁也不认得,这便难办了!” “还没进门呢,便摊上一堆的破烂事。” 我白了顾长平一眼,“依我看,还是把靖七娶回来吧,小两口关起门来,消消停停的过日子。” “关起门,事情也在那头摆着!” 顾长平微微蹙眉,“备车,我去趟靖府。” “我也去!” 顾长平突然嘴角一弯,就这么不自觉的笑了下:“则诚,你比从前多了些人气!” “有吗?没有吧,我只是想去靖府瞧瞧热闹!” “长公主府的独子,什么时候喜欢看热闹了?” 我:“……” …… 靖府角门,两盏红灯笼高挂。 我跟着顾长平径直向里。 一路上都有下人向我们恭敬行礼,我细细观察这些下人脸上的神情,除了好奇便是兴奋。 兴奋啥? 不就是将来这宅子会多个男主人吗? 靖宝闻讯迎出来,还差几步时候,她索性跑起来,脸上那份轻俏姿态,竟跟少女没什么两样。 我看到顾长平的脚步一顿,眼神比这夜色还要温淡,“别跑。” “你怎么来了?”她问。 “咳咳咳……” 我不等顾长平回答,故意咳嗽几声。 怎么着,眼里除 了顾长平,就没别人了? “美人,你也来了!” 靖宝一抚额,叹道:“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传到他这里,需要千里吗?” 顾长平瞄了我一眼,“他闲在家没事,我让他过来陪陪我!” 靖宝冲我笑了笑,又看着顾长平道:“这几日药可按时吃了?” “你问美人,他天天盯着我呢!” 又是断腿,又是一箭穿心,顾长平的身体是虚透了,祁老头临走前,开了近一年的方子帮他调理。 这事靖宝比谁都上心,还让我做监督人。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老妈子一样在顾长平屁股后面盯着罢。 …… 靖府正堂,灯火通明。 我一脚踏进去,陆怀奇这小王八蛋竟然冲我咧了一记灿烂的笑,不光如此,他还冲我挤了下眼睛。 大庭广众之下,挤眉弄眼,成何体统? 还有不成体统的事。 他走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袖,示意我跟着他坐。 我想一手拂开,但这正堂里人忒多,我是长公主府的独子,要脸! “则诚,你坐这儿!” 他让出自己的太师椅,又动手搬了张圆凳,倚坐在我身旁。 这恭敬的态度…… 好吧! 我暂且忽略他叫我表字的放肆! 第八百三十四章 美人如玉(番外) 顾长平的到来,让原本闹哄哄的正堂哑寂无声。 主位上一左一右坐着的宣平侯和陆氏。 两人不约而同起身让坐,顾长平也不客气,掀衣坐上了陆氏的位置。 饶是这样,瞧宣平侯的神色,都有些如坐针毡的意思。 顾长平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盅,慢慢的抿了一口,又将茶盅搁下,看了眼靖宝,道: “听到些风声,特意过来瞧瞧,你们商量着,我在边上听听。” 这种客套话,谁敢当真? 当真便是傻子! 皇帝下旨赐婚以来,顾长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婚事都是侯府,还有靖家三个姐姐、两个姐夫在操持忙碌。 他这会子突然跑来,明摆着是为了靖大老爷的事。 按理,入赘的女婿在这种场合,哪有什么发言权,但顾长平是谁?顾长平的背后是什么人? 宣平侯看着自家亲妹子,相当识趣道:“这事咱们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个名堂来,不如让长平出出主意。” 都说女婿是半子,陆氏是真把顾长平当成了亲儿子。 为了“娶”回这个亲儿子,听说她已经把大半个靖家都掏空了,还总觉得委屈了顾长平。 自打顾长平坐下,陆氏顿时感 觉有了主心骨,哪有不依的道理,“长平啊,这事你可得为娘讨个公道。” 这婚事还没操办呢,就连娘都自称上了,靖七羞得面红耳赤,我则无声的翻了个白眼。 “放心!” 顾长平冲陆氏一点头,“来人,去把岳父大人和陈巧巧请过来。” 这一声“来人”,便有些喧兵夺主的意思。 但靖府哪个下人敢说声“不”,阿砚颠颠的去请人。 片刻后,陈巧巧牵着靖平之的手,走进正堂。 到底是风月场中的人,面对这么多人,脸上半点惧色都没有,甚至昂首挺胸。 陆夫人恨得牙咬咬,又毫无办法,背过身偷偷抹泪。 靖平之还是那副傻呼呼的样子,根本不知道一家人为了他的事,都闹翻了天。 陈巧巧进门,一眼就看到了上首处的儒雅男子。 “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 “靖府的上门女婿,我叫顾长平,你有什么想法,可与我说。” 顾长平问得突兀,答得让人意外,我与靖宝对视一眼,眼中各有疑惑。 陈巧巧看了顾长平半晌,道:“靖府的事情,你能做主?” 顾长平容色一敛:“要看你所求是什么?实在让人为难 的,我得向岳母大人请示。” 陈巧巧心中冷笑。 估计靖家是没辙了,请个女婿出来做和事佬。 “我的要求很简单,老爷这副样子,身边离不开人,我愿意侍候他一辈子,来赎从前犯过的罪。” 顾长平:“名份呢?” 陈巧巧:“不敢奢求太过,一个贱妾而已。” 顾长平眉眼往下一压,“只求如此?” 陈巧巧:“只求如此!” 顾长平扭头看向陆氏,“岳母大人,既然她只要求做个贱妾,看在她救老爷一命的份上,不如就依了她吧!” 这话一出,堂里所有人脸色俱变。 陆氏的脸惨白无比,看向顾长平的眼神中俱是震惊。 “这女人戏子出身,心狠手辣的很,这样的人招进家门,那便是祸害,先生昏头了不成?”陆怀奇在我耳边嘀咕。 我不理这个二百五,目光向靖宝看过去,却见她也正向我看过来。 四目相对,我们眼中的疑惑尽数退去。 先生绝对不会昏头,定有后招。 后招随后就到。 顾长平端起茶盅,笑了笑道:“八爷靖荣寅原本记在夫人名下,算作嫡子,他生母既然入了府,那就不方便再记在夫人名下,侯爷,夫人 ,你们说呢?” 话落。 一室死寂。 大秦朝对嫡庶有着详细的区分:嫡子能继承家业;庶子不能。 庶子成年后,府里替他成亲娶妻,便已尽到了职责; 至于他将来是留在府中,还是出府另开门头,只看当家人对庶子有多少情分。 嫡庶在婚娶上也讲究。 嫡子成婚配嫡女;庶子成婚配庶女,还得再细分一下有家底的庶子庶女和无家底的庶子庶女。 八爷靖荣寅原本记在正室名下,算作嫡子,成年后靖府家产有他一份。 若记在陈巧巧这个妾名下,那靖府家产他看得着,摸不着,娶妻后就两个字:滚蛋。 这一招对陈巧巧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对陆氏来说,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宣平侯眉眼舒展开:“正应如此!” 八爷虽由陆氏一手带大,情份不比寻常,但面对陈巧巧如此咄咄逼人,陆氏一狠心,“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听姑爷的!” 这一下,轮到陈巧巧的脸色,惨白如纸。 “真真是好招啊!” 耳边,又响起二百五的感叹声。 我端起茶盅,掩住了嘴角的一抹冷笑。 笑话! 我家先生连大秦国都能图谋,还拿捏不 住一个小小的贱婢? 陈巧巧是什么人? 眼珠子一转,就知道自己要如何取舍。 儿子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将来能不认她这个生母吗? 更何况靖府七爷是个假货,自己儿子才是真正带把的,货真价实的靖府继承人。 自己不如先熬个几年,等儿子拿到靖家家业后,再徐徐图之。 陈巧巧主意打定,转身替靖老爷擦擦额头的汗,柔声道:“老爷,你好生保重,巧巧不能再服侍你了,你乖乖听夫人的话,不要闹。” 靖老爷一把抓住陈巧巧的手,死死不放,“你要走,我也走,咱们都不在这里呆着。” 陈巧巧冲顾长平凄惨一笑:“冤孽啊,冤孽,这可怎么办呢?” “看到没有,她这是有恃无恐,以退为进,狠角色!” 我偏过头看了二百五一眼,浅笑道:“再狠的角色,先生有法子治她,往下看戏!” “阿宝!” 顾长平突然唤了声靖宝的小名。 靖宝脸一红,忙道:“先生?” “哄岳父大人回去,好好哄。” 顾长平说完这话,目光陡然一厉:“陈姑娘,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再说话,只在边上静静地看着!” 第八百三十五章 美人如玉(番外) 不就是怕我出声,靖平之舍不得我吗? 笑话! 我与他做了三四年夫妻,哪怕我不出声,你们也带不走他! 陈巧巧昂首道:“放心,我一句话不说。” “若说了呢?” 顾长平的目光直刺向陈巧巧。 陈巧巧心中一突,咬牙放出狠话,“任凭你处置。” “好!” 顾长平的目光看向靖宝,“阿宝,你不是说岳父大人喜欢吃楼外楼的醋鱼吗?” 靖宝何等聪明,走到靖平之跟前:“爹,醋鱼想不想吃,酸酸甜甜的,阿宝想吃了。” 靖平之嘿嘿嘿傻笑。 “爹,你不疼阿宝了?” 靖宝重重叹了口气,“从前阿宝想吃什么,爹都陪着。” “嘿嘿嘿……” 靖宝扯了扯靖平之的衣袖,一跺脚:“我读书累了,脖子也酸,手都要写断了。” 靖平之神情突然紧张起来,甩开陈巧巧的手,捂着嘴道:“那……咱们从后门溜,可千万别让你娘发现。” “爹,我要吃两条鱼,一条不够。” “十条爹也买得起!” 靖平之一把拽住靖宝,警惕的四下看看,“快走,趁着这会没人。” 哪还记得什么陈巧巧。 靖平之虽然傻了,却不意味着他没有任何感情,比起三年的 露水夫妻情,他这会更想请他的阿宝吃一顿好的。 吃饱喝足,阿宝的眼睛都是亮的,跟星星一样。 他多久没有看到星星了? 父女二人转身往外走,陈巧巧心急如焚。 她本来计算的很好,只要靖平之舍不得他,她就顺势往后退一步,不做妾,做奴婢。 这样一来,儿子还记在陆氏名下,算嫡子, 自己也不用到外头去风餐露宿。 只要进了这个家门,只要把靖平之捏在手上,就等于捏住了所有人的命脉,哪知…… 眼看着父女二人走出正堂,陈巧巧彻底的心慌了,心乱了。 “平之!” 靖平之听到叫声,回过头看了陈巧巧一眼,“你,你等会啊,我一会就回来!” 陈巧巧岂肯等会,正欲冲过去,突然被人伸手拦住。 拦的人,正是我。 我看着面前这张惊慌失措的脸,冷笑一声:“陈姑娘,别走啊,愿赌服输!” 陈巧巧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一阵,跟开了染房似的,别提有多好看了。 我根本压不住眼中的鄙视。 有些女人瞧着一脸深情,实际上呢,肚子里都是算计,这不,一试就试出来了。 这时,顾长平缓缓开口。 “你救我岳父一命 ,恩大于过,从前事情一笔勾销。三千两银子是给你安家的钱,除了临安府和京城,别的地儿你都可以去。” 顾长平:“八爷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如果想带他走,我做主让他跟你走,安家费涨到六千两;如果你想留他在靖府,那么对不住,此生你都不能见他。” 陈巧巧脸色灰败。 “鉴于你这人喜欢出尔反尔……” 顾长平冷冷一笑,转身看向陆氏,恭敬道:“岳母大人,只要发现陈姑娘在八爷面前出现,哪怕是封信,哪怕信上只有几个字,八爷嫡子身份取消,赶出靖府!” 陆氏心头一阵痛快,一拍桌子道:“好!回头我派人去趟临安府,让族里的人做个见证。” 宣平侯笑道:“京里的话也需做个见证,就请国子监的沈祭酒大人!” “陈姑娘!” 顾长平冲陈巧巧彬彬有礼道:“做决定吧!” …… “美人,你说那陈巧巧拿了三千两银子,会甘心?” 一会则诚,一会美人,这小子怎么自来熟呢? “甘不甘心我不知道。” 我冷笑道:“我只知道,顾长平言出必行。” “对了,我姑父怎么就乖乖跟小七走了呢?” “你懂什么?这就叫亲情,打 断骨头连着筋。” “那顾长平怎么会知道我姑父爱吃醋鱼?” “别说你姑父,他连你爱吃鸡爪子,爱喝黄酒,只怕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陆怀奇:“……” “这叫不打无准备的仗!” 我哼哼道:“你瞧好了,那靖府虽然姓靖,将来只怕事事都是他说了算,旁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一点,陆怀奇相当的认可,并进行了进一步的阐述。 “我看到我姑母,还有三位表姐看先生的眼神,比看小七还热切,以后小七在靖家的地位,要危险了!” “她危险个屁!” 我真想赏他一记毛栗子,“顾长平这是把她护在了身后,她偷着乐都来不及呢!” 陆怀奇喝了口酒,“美人啊,我突然有个想法。” “说!” “我连小七都对付不了,更别说顾长平了。” “所以呢?” “所以,就让他们一只小狐狸,一只老狐狸窝里斗吧,我算是彻底的死心了。” “……” “对了, 你死心了吗?” “……” “怎么,你还没死心?别啊,咱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就乖乖的……” “乖乖你个二舅姥爷!” 我怒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没死心,老子的心,八百年 前就死了,死得透透的,绝绝的!” 说八百年夸张了些,真正的死心在顾长平入狱,我送信给靖七,靖七风尘仆仆赶回来,眼睛看向我的一瞬间。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灯笼的微光,又黑又亮又坚定,像是看进了我的心底。 当时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顾长平何其幸运,遇到了她! “美人!” “啊?” 我回神,一低头,发现陆小爷不知何时,已将一坛黄酒灌下了肚,有些醉眼迷离了。 “我也想找个人成亲了。” 他打了个酒嗝:“我疼她也好,她疼我也好,总比一个人单着强,你帮我扒拉扒拉,京里有哪个姑娘配得上我?” “你一无才,二无能,三无貌,京里哪个姑娘都配得上你。” “是,是,是,姑娘们配不上的是你!” 我冷笑:“我不要她们配得上。” 陆怀奇坏坏一笑,“来,跟哥哥说说,是不是只喜欢男人?” 我脸一沉,“你小子,猫尿多喝几口,胆子就肥了?” “别恼啊!” 陆怀奇凑近了,道:“我的意思是,你确定好那口,哥哥拼了命的给你找,只要你看中,我就想法子把人弄到你床上,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我看中了你!” 第八百三十六章 美人如玉(番外) 吧哒! 酒盅掉了下来,碎成两瓣。 陆怀奇一眨不眨地看着高朝,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闹!” “谁闹啊!” 我气定神闲,“怎么样,既然是好兄弟,就自个洗干净了爬我床上去!” 陆怀奇的脸越来越黑,脖子越来越粗,酒越来越清醒。 愣了半天,他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道:“不是说……说……不吃窝边草吗?” 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德性,我这人专吃窝边草的。” 陆怀奇:“你,你这叫杀熟。” 我:“陌生人,我看不上。” 陆怀奇的脸色奇差无比,冷汗涔涔而下。 我心中得意非常,拍拍他的肩,笑道:“陆小爷,论记仇,在下从未输过。” 陆怀奇一愣,“所以……” 我点点头,“我是个有品味的人,你还够不到我的品味!” 我被戏弄了! 陆怀奇又惊又喜,气哼哼的冲我一拳打过来,“高则诚,以后这种玩笑少开,命都被你吓跑半条。” 我一拳打回去,“你就不能轻点,牲口。” 牲口索性一把勾住我,“走走走,咱们换个地儿再喝,找个有戏园子的,顺便听会戏。” “放下我,我回家!” “回什么家啊!” 牲口用力把我拽起来,拖着往外走,刚走几步,停 下来,用胳膊肘碰碰我。 “看到没有,傅家大爷!” “……” “就是小七前三姐夫的大哥。” 陆怀奇放开我,“你等我会,我去打个招呼。” 我抱胸看着那人,独坐在角落里,四十左右的模样,眉宇间一股郁色,面前是一壶酒,两碟小菜,正不紧不慢的喝着。 身形孤寂。 陆怀奇打完招呼,很快回来:“走吧!” “对了!” 我突然想起来,“他是不是对靖七的三姐有几分意思?” 一只大手捂上来。 “祖宗啊,轻点说,别让人听去,坏了我表姐的名声。” 这人手上沾了一点酒香,汗味掺杂其中。 我瞪他。 他赶紧把手收回,软下语气,“上了马车我和你细说,听话!” 我险些被气笑了,这“听话”二字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哄小孩子呢! 两人钻进马车,他随手给我倒了杯温茶,把事情笼统的说了几句。 我听罢,连连冷笑,“半点血性气都没有,也算不得真男人。” 陆怀奇皱眉:“你的意思是,要他抛妻弃子,和我表姐在一处,才是真男人?” 这话问得我一怔。 “这不是真男人 ,这是伪君子。” 陆怀奇道:“我倒觉得他这样挺好,心里有念想的时候,找个酒肆喝点酒, 醉一醉,第二天醒来,又是好汉一条。” 我:“……” “怎么就一个茶盅!” 陆怀奇嘀咕一声,把我手里的茶盅抢过去,咕噜咕噜喝完,又道:“真要豁出去了,就算他一时得偿所愿了,将来说不定也会后悔。” “后悔什么呢?” “美人你不懂。” 陆怀奇叹了口气,“他要迈出这一步,首先要把官辞了,其次这傅家也别想再回,父母兄弟,亲戚朋友都得舍去。” 我揉着太阳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东西真能舍掉吗?” 陆怀奇摇摇头。 “舍不掉的,都融在血液里呢,就算压下去,可总有一天是要跑出来的。老母亲身子好不好?家中兄弟过得如何?儿子女儿可都成才…… 美人啊,这世上还是俗人多,俗人的牵挂就是柴米油盐,父母子嗣,哪能个个像顾长平、徐青山似的,心里装的都是家国天下和小七啊!” 陆怀奇一挑眉:“再说了,我表姐心里也没他,男人为了自个的一厢情愿把安生立命的根都弄丢了,那不是痴情,那是二百五!” 若不是这会马车里暗,他定能看到我眼中的惊艳。 我定定地看着他,头一次觉得这小子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也不算难看。 头一次觉得这 混世魔王的肚子里并非一肚子草包,也有点货色。 “那个傻X傅四现在如何了?” “他啊……” 陆小爷冷笑一声,“靠着祖荫,和他大哥在京中做官,听说又打算继弦了,可见恶人有恶报,也只是说说的,倒是那个卫姨娘听说比较惨。” 我懒得再问怎么个惨法,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 陆怀奇见我兴致缺缺,于是在马车的暗格里掏啊掏,掏出了一本书,塞到我怀里。 “美人,我觉得你还是可以拯救一下的。” 他把脸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道:“这本可是我的珍藏,借给你回去看看,你要真看出些滋味来,就算是我为自个积了福。” “这书里什么玩意?” 我去翻书,手被他一把按住。 “回去再看,听话!” “……” 我真想把这小子的舌头给割了。 听话? 老子要听谁的话! 还有! 手给老子拿开! …… 回到府。 小九侍候我沐浴,脱下衣裳时,那本书掉下来。 “爷,这什么书?” 我略有些醉意,懒的答,摆摆手,示意他自己看。 泡进木桶里,热水漫上来,舒服的我长长松出口气,一抬眼,见小九面红耳赤的看着我,眼神极其幽怨。 “怎么了?” 小九的脸更红了,跟 被调戏了的大姑娘似的,能滴出水来。 “你自个看吧!” 小九单膝跪下,把书往我面前一横。 我扫了一眼,心里把陆怀奇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脸上却装着淡定的样子,道: “不就是几副春画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淡定些,别弄得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丢你家爷的脸!” …… 翌日。 我命人去勾栏里买了两个清秀小倌,两顶桥子直接抬进了陆府。 当天晚上,陆怀奇顶着一个清晰地巴掌印,一脸沮丧的来顾府找我诉苦。 “也不知道哪个缺德鬼,竟然送了两个小倌给我,这不是坑人吗?” 陆怀奇恨得咬牙切齿,“我家里正帮我说着亲事呢,这么一闹,四九城都在传我陆怀奇好男色,我,我……他娘的冤枉死了!” 我拍拍他的肩,一脸的同情。 “是不是好兄弟,是就收留我几天。” “好啊!” “美人,我的好兄弟啊!” 陆怀奇感动的哇哇大叫,眼泪差点流下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差点流露街头的时候,是我美人伸出了友谊的小手。 我甚至大度的把床让给了他睡,自己则缩在了临窗的竹榻上。 月色很美。 我的心情也很美。 陆小爷啊,论记仇,在下还真的从未输过! 第八百三十七章 美人如玉(番外) 顾长平和靖宝二人的婚事在皇帝赐下时间后,如火如荼的操办开了。 男方的具体负责人是我、沈长庚、温卢愈。 沈长庚为总指挥,负责把控大局;我和温卢愈是副手,负责具体实施。 不亲身经历还真不知道,一个婚事的操办需要这么多的流程。 我和温卢愈白天在衙门里忙活,回到顾府,还有一堆婚礼上的事情要商量,累得跟条狗一样。 顾府的下人就更不用说了。 顾怿、段九良,再加上我身边的小七,小九,这四个简直忙到连吃口热饭的时间都没有。 最闲的是顾长平和靖七。 明明是婚事的主角,偏偏什么事情都不用做,顾长平已经闲到去靖府庄上钓鱼,打发时间的地步。 这日我们几个正在商量成亲那日,由谁将顾长平从房里背出比较好,宫里突然来了人。 是个小太监,说是奉李娘娘的命,给先生送大婚的贺礼。 我还没反应过来,沈长庚便道:“真是不巧,他这些日子迷上了钓鱼,寻常不在府中,我这就派人去请他回来。” “不必,不必!” 小太监忙摆手道:“礼到就行。” 沈长庚又陪着说了一通子话,小太监便笑眯眯的离开了。 沈长庚送到二门外折 回,一进门就摇头道:“怪不得这些日子他总往庄上跑,敢情是在躲人!” 我:“躲谁?” 沈长庚:“李娘娘。” 我:“为什么躲?” 温卢愈:“送礼是假,见一见子怀是真,你没看到那小太监听说人不在府里,脸瞬间塌下来?” 新帝立后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内务府已经在世家大族中挑选美貌女子,充盈后宫,绵延子嗣。 李娘娘虽有盛宠,但到底年岁已大。 正所谓色衰而爱迟,她又无子无女傍身,心中自然是焦急的,想走走顾长平的路子,看看能不能封个贵妃当当。 顾长平连政事都不愿意管,岂肯管新帝后宫的事,偏与那李娘娘有几分旧交,不得已这才避到庄上。 “李娘娘碰了个钉子,还会再上门吗?”我问。 温卢愈:“子怀的意思很明显,李娘娘应该知趣,若不知趣,也不能在新帝身旁受宠多年。其实这个节骨眼上子怀避开她,是为她好。” “好在何处?”我不解。 温卢愈:“不争,便是争;不抢,就是抢。” 这话说过后没几天,后宫的册封就出来了:周氏为后,李娘娘封贵妃。 当日,周后的哥哥周明初也从牢狱里放出来,周家原来的宅子物归原 主。 顾长平这时才带着两桶活蹦乱跳的鱼,从庄上回来。 一桶鱼送靖府,另一桶都上了饭桌。 我喝一口鱼汤,道:“以后钓鱼带上我。” 顾长平看着我,问:“你要避开什么人?” 我:“陆小爷!” 是的,我想避开姓陆的那个王八蛋。 自打我收留他一夜后,这人竟然以我兄弟自居,没事就往顾府跑,不是约我喝酒,就是约我听戏。 我是那么闲的人吗? 更何况,我这几天有了件心事:叶筠芷定婚了。 说起叶筠芷这个人,我其实是有私心的。 这姑娘要长相有长相,要魄力有魄力,配徐青山刚刚好。 我这好男风的人这辈子孤独终老也就算了,青山总不能也这么蹉跎下去吧。 肥水不留外人田,我为着我的私心,决定去见一见这个叶筠芷。 叶家还住在原来的老宅里。 我递了拜帖,约定了时间,正式登门的时候,还拎了一包楼外楼的点心。 看到叶筠芷的时候,我惊了一跳。 素来喜欢穿红衣的叶筠芷穿了件青衫,头上什么簪花都没有,素净的如同佛门中的尼姑。 “三年大孝未满,高公子见谅!” 叶筠芷见我脸露惊色,轻描淡写的解释了一句,又朝身旁的 婢女看一眼,婢女们都识趣的退出水榭。 水榭就剩下我与她,气氛有些尴尬。 我咳嗽一声开口,“叶姑娘怎么就嫁了那样一户人家?” 我打听过,男方是天津府的一名乡绅,和叶家的家世差得十万八千里。 虽说新帝登基后,叶家败落下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筠芷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远嫁那样一个人。 叶筠芷莞尔一笑:“高公子,京里还有谁敢娶我?”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当年她追着徐青山去边沙,那叫一个轰轰烈烈,四九城谁人不知道。 从前锦乡伯还在,圣宠还在,定北侯府还在,徐家军还在,众人只会感叹一句:锦乡伯家的女儿好本事。 如今物是人非,感叹的话也变成了:好好的姑娘家,做什么追着男人满天飞,没教养。 “可一个女人,总要嫁人的,不是吗?” 叶筠芷苦笑:“真成了老姑娘,娘容得,哥哥容得,旁人……只怕是容不得的。” 这话,我听得莫名惆怅。 我虽是独子,但大家族的人情世故也知道几分,从前叶家家大业大,养一个姑娘不在话下。 如今败落,说闲话的人就多了。 叶筠芷那样一个要强的人,岂肯忍下? “他虽是个小 地方的人,却也读过几年书,不嫌弃我心里曾经有过别人,到我家来提亲,眼睛不敢乱瞄,说一句话,脸上先红三分。” 叶筠芷突然笑了下,“还说以后他若犯错,鞭子只管抽上来,用不着客气。这样的人,我想嫁了也就嫁了吧!” “你还真信男人的这些鬼话?” 我讥笑:“等真正娶回门,只怕又是一副嘴脸。” “那我就更要嫁了。” 叶筠芷垂下眸子,“左右是搭伴过日子,他图我年轻貌美,我图他能给我一个家。他对我好一寸,我还他一寸;他对我不好,我心里也无甚难过。” 我听着这话,知道时机来了,“叶姑娘,可有想过……” “高公子!” 叶筠芷突然打断我:“我娘说,一个女人总不能活在梦里,追逐你够不着的,总有一天你得脚踏实地。” 我:“……” “我娘还说,找对伴,嫁对人,人生才会顺溜,否则,绕过一座山,抬眼又是一座山。” 叶筠芷摇摇头:“那个梦,我做过了;那座山,我也努力过了,没有遗憾,我只想我以后的人生,可以平坦一些,再平坦一些。” 我:“……” “高公子!” 叶筠芷深吸一口气,“他,我打算忘了!” 第八百三十八章 美人如玉(番外) “打算忘了,就是还没有忘!” 我不甘心,“他如今也是……” “山就是山,不会因为风刮过,霜打过,就变成土包。他还是他,不会因为落魄了,就与我将就。” 叶筠芷:“你是他最好的兄弟,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我哑然无语。 既无话说,只能道别,叶筠芷送我到二门。 我正要挥手道别时,她突然道:“这世上,我什么人都不羡慕,只羡慕一个人。” 我知道她羡慕谁。 “老天爷其实很公平,她二十年女扮男装,胆战心惊,最后是花好月圆,而我……” 叶筠芷自嘲一笑:“二十年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后面怕要艰难些,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后的命运如何,谁又知道呢?保重了,高公子。” “保重,叶姑娘!” 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叶筠芷能知道自己的斤两,能知道进退,还有继续往前的勇气……世道再差,这样的女人也能过得好。 …… 从叶家出来,我回顾府。 一进府,就听下人说陆小爷在书房里等我。 又来! 这小子是把我的书房,当成他自个的书房了? 我正欲扭头就走,那下人多嘴道:“小的瞧着陆小爷, 神情不太对的样子,高公子,你快去看看吧!” 神情不对? 哈哈哈,太好了! 我就喜欢看他愁眉苦脸。 一进门。 果然,那小子一个人站在窗户边,对着窗外叹气。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道:“美人,人这辈子一定要结婚生子吗?” 我:“……” 见我不出声,他扭过头,“跟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结婚生子,也行吗?” 我:“……” 陆小爷:“如果是这样,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传宗接代吗?” 我:“……” 陆小爷:“你哑巴了,倒是说句话,哄哄我啊!” 我翻他一个白眼,自顾自脱了衣服,挂在衣架上,“你不喜欢就向你爹娘说明,跟我这儿倒苦水,有用吗?” 哄你? 做梦! “不是不喜欢,是……” 陆小爷挠挠头皮,“怎么说呢,就是差口气。” 我:“差哪口气?” “周家的姑娘好看是好看,但笑起来很假,一看就是个虚伪的; 李家的姑娘倒不虚伪,笑起来傻呼呼的,可说起话来,那叫一个蠢; 张家的既好看,又不蠢,可她竟然不识字。” 陆小爷一脸快疯了表情,“我怎么能找个不识字的女人呢?” 好看? 真诚? 识字? 聪明? 会说话? 我冷笑一声,一语中的:“你这是在找另一个靖七!” 这话,像一把尖刀,捅在陆小爷的心上。 他所有的表情都僵在当场。 “陆小爷!”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这世上,只有一个靖七,也只有一个顾长平,你再这么挑三捡四,我保准你和我一样,打一辈子光棍!” 因为这两句话,陆小爷晚饭也没吃,往我床上一倒,薄被一盖,闷头就睡。 大热的天,他也不怕中暑而亡? 我懒得理他。 吃完饭,沐完浴,乘完凉,才气定神闲的进了屋,睡窗边的竹榻上。 正昏昏沉沉时,床上的人突然开口。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美人啊,你说得对,我就是在找另一个靖七,只是我自己没意识到罢了。” 我用叹气声回答他。 一个人若阅尽了山水,平常的风景哪还入得了他的眼;阅人,也是一样的。 所以我才决定在靖府弄个院子住住,以免将来老了可怜。 “美人,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你收留我些日子。” 陆小爷的声音沉的很:“我决定了,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就不去祸害别的女子。” 话音刚落 ,只听外头小七喊,“爷,沈先生来了。” “砰”! 门被一脚踹开。 沈长庚煞气腾腾的冲进来。 我忙从竹榻上爬起,“大半夜的,祭酒大人找我……” “不找你!” 沈长庚:“陆怀奇呢,他人在哪?” 陆怀奇把帐帘掀开,探出半个脑袋,“在这儿呢,有事,沈先生?” “高朝,你先出去,我有话问陆小爷!” “大半夜的,凭什么?”我彻底的怒了。 一个占我的床,一个要把我赶出去。 “你们搞搞清楚,这是我的房间!” 陆小爷见我动怒,赶紧跌软了语气,“美人和我是好兄弟,沈先生有什么事,可当着他的面问,我和他之间没有秘密。” 沈长庚:“……” 我:“……” 沈长庚咳嗽一声,老脸带着三分不自在,二分窘迫,一分豁出去,道:“陆小爷,靖府被休回家的三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轰隆隆!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打在我和陆怀奇的身上,把我们劈了个外焦里嫩。 啥? 啥? 啥? 这是啥情况? 见我们都惊到了,沈长庚又“咳咳咳”几声,吱吱唔唔道:“那个……这个……我……她……哎哟喂……” 陆小爷:“… …” 我:“……” 陆小爷惊得从床上跳起来,“沈先生,你想老牛吃嫩草?” 我看着窗外一轮明月,“月老啊,中老年男人的婚姻生活,你就别关心了,关心关心年轻人,成吗?” “你们想哪去了!” 沈长庚一脸正气道:“是她家女儿要进学,靖七说拜我为师,我,我……我堂堂国子监祭酒,教个三四岁的乳娃娃,还是个女的,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 陆怀奇冲我挤了个眼睛:“不教就不教,拒了不就得了?” 我:“偏偏还跑来打听,打听的还是乳娃娃的娘?” 沈长庚:“……” 陆怀奇:“沈先生,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我:“解释就是掩饰!” 沈长庚:“……” 陆怀奇:“说说吧,是不是对我表姐动了心?” 我:“最好说实话,我们两个嘴都很牢的,而且再没有比陆小爷更知道内情的人,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沈长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嘴真的牢。” 陆怀奇:“不相信?” 我:“陆小爷,随他爱信不信,吹灯,睡觉!” “等等!” 沈长庚低呵一声。 第八百三十九章 美人如玉(番外) 沈长庚不仅脸涨得通红,眼睛都能滴出血来。 “她带着女儿来沈家拜师,温声和气,我……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拒绝。” 我:“然后呢?” “然后……” 沈长庚咬牙,“还有什么然后。” 当年靖三姑娘与傅四爷的和离闹得人尽皆知,他原本想着一个和离的女人,又不能生育,一定过得凄凄惨惨戚戚。 不曾想见到的靖若袖却是一脸的温婉,脸上还有带着几分怡然。 这让他大跌眼镜的同时,又心生好奇,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失眠了几夜后,一听说陆怀奇来了顾府,这不就找来了? 我冲陆小爷递了个眼色,陆小爷竟懂了,笑道:“沈先生,我摸着我的良心,对天发誓,我表姐是个极好的,至于怎么个好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沈长庚:“什么意思?” “陆小爷的意思是……” 我咳嗽一声道:“靖三姑娘的好,需要你亲自去琢磨,说是说不清楚的。”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走到沈长庚的身边,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啊,你要以我为鉴啊,别迟迟不下手,被别人抢了先?” 沈长庚脸色变了几变,手指冲我和陆小爷点点,扔了句“别胡说”,便讪讪走了 。 陆小爷嘴角微翘:“美人,你好像不是因为迟迟不下手,被小七抢了先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往床上一倒:“睡觉!” 这人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跟过来,往我榻上坐,若有所思道:“小七让沈先生收下靖一宁做学生,难不成是想撮合他们两个?” 什么叫近朱者赤? 这就叫! 姓陆的整天和我混一起,人都变聪明了。 靖七这一招,不是明摆着吗? 要不是,我把头剁给她! 我一脚踢在陆小爷的屁股上,“吹灯,睡觉!” 这小子老老实实照做。 屋里暗下来,我却没了睡意。 别说! 如果沈长庚与靖三姑娘能看对眼,还真是桩极好的婚事,至少比那傅家大爷更为良配。 …… 翌日。 靖府来行问吉礼,靖七这个本不该出现的人,竟然也来了。 她一来,便去了顾长平的书房。 两人关起门来好半天,估计是在做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我就看不得未婚男女还没行过礼呢,就犯下错误,故意拉着陆小爷去敲门。 顾长平亲自开的门,见是我们,就道:“你们来得正好,七爷想替阿蛮齐林把婚事先办了,你们帮着操持操持。” 陆小爷:“……”这两人怎么看对了 眼? 我:“……”我身边的那两个小子,彻底没了机会。 靖宝走过来:“无须大操大办,但拜堂成亲礼不可少。” 我故意冷哼一声,看着顾长平道:“是把人娶回顾府啊?还是和他主子一样,做上门女婿啊?” 顾长平气定神闲道:“自然是主子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则诚,你说呢?” 我:“……” 说个屁! …… 半月后。 阿蛮和齐林拜堂成亲。 按理两个下人的婚事,我根本不用出席,能包个红包已是最大的恩赐。 但因为这两人的特殊性,我和陆小爷都去见礼。 红烛成双,喜字高挂。 顾长平和靖七一左一右的坐着,底下一对新人磕头,拜堂,敬茶。 我这人看不得花好月圆,溜出去透口气,却见阿蛮的哥哥阿砚在墙角偷偷抹泪。 我气笑,走过去,道:“你妹子又不是嫁人,你哭个什么劲儿?” 阿砚忙转过身,擦了把泪道:“高公子,小的这是喜极而泣,终于啊,有人肯要她了!” 我:“……” …… 见完礼,自然是要留下来吃酒席。 沈长庚竟然也来了,还坐了主桌。 收靖一宁为学生的事情,据说他还在考虑中。老男人这么谨慎,显然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 我一边抿酒,一边观察着沈长庚。 整整一个晚上,他的余光向靖若袖那头瞄去四七二十八下;又向靖七瞄去六六三十六下。 很明显,他也在怀疑靖七的动机。 喜酒吃罢,我回到顾府,没多久沈长庚也跟来了,把顾长平堵在书房里。 我当时正在和先生说一桩云南府案子的事情,见他愁眉苦脸的进来,便不怀好意的笑道:“沈先生,你这是想通了?” 沈长庚不理我,“顾长平,你给我一句实话,让靖一宁拜我为师,除了是靖七的主意外,你有没有掺和?” “掺和了!” “你……” “你学问好,人品好,天底下还有谁比你更适合?” “少来!” 沈长庚冷笑:“你们明明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顾长平含笑反问:“我们什么意思?” 沈长庚一噎,老脸又开始红了。 “长庚!” 顾长平看着他,道:“就算我们有那个意思,你若心里坦荡无想法,谁能拿你怎么样?不就是多收了个女学生吗?” “你……” “你若真有那个想法,慢慢接触着不也挺好。” 顾长平话锋一转,“据我所知,人家三姑娘对你可半分心思也没有,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沈长庚彻 底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别扭道:“行了,明日开始,让那丫头晚上到我府上,跟我识字。” 顾长平夸了一句,“这才显得光明磊落。” 沈长庚一走,我嘴角抖了抖,皮笑肉不笑道:“靖府一个靖一宁,一个靖八爷,你和靖七偏偏让靖一宁拜沈先生为师,要说没目的,鬼都不相信?” 顾长平:“……” “你们故意露出些马脚,让沈先生多想,这会既不把话挑明,又说靖三姑娘对沈先生没意思。” 我哼哼道:“你们为着让沈先生对靖三姑娘产生好奇,委实用了些心思。” “则诚,若真有适合你的人……” 顾长平安静片刻,“我和靖七用的心思,一定会比用在沈长庚身上的还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肘慵懒的搭在椅把扶手上,神色从容淡定,“对了,你觉得陆小爷怎么样?” 我:“……” 我勃然大怒:“顾长平,你他娘的少管老子的闲事。” 胆肥了,学生敢跟先生说“你他娘”的。 落荒而逃。 这一夜,我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陆怀奇,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翌日一早,便去找了刑部左侍郎,铿锵有力的扔下一句: “陵州城的那个案子,我愿意亲自跑一趟!” 第八百四十章 美人如玉(番外) 京城到陵州,来回不过十天左右,主仆三人轻装上路。 虽说是公差,理应骑马,我还是缩在了马车里,小七、小九以为他家爷怕晒,只有我自己知道: 缩在马车里,是为好好想一想陆怀奇这人。 这人准确来说,是我的仇人,和我打过架,骂过街。在金陵府的那会,我对他恨之入骨,抽筋扒皮都算是轻的。 后来慢慢不知怎的,这仇莫名其妙的就没了; 再后来青山离开,三一离开,我身边没了可说话的人,这小子就顺理成章地走到了我身边。 如今他登堂入床,竟成了我的兄弟。 此兄弟非彼兄弟。 我与青山、三一、靖七他们做兄弟,那是坦坦荡荡,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我也盼着他们一个个好。 但我与他陆小爷…… 我常常脸上笑眯眯,心里骂他祖宗八代,十八代。 这小子委屈了,生气了,我比谁都开心;这小子高兴了,得意了,我比谁都咬牙切齿。 我好像一个暗戳戳的小人,看不得他脸上有半点笑,更容不下他有丁点好。 他找我找得勤快,我嫌他麻烦;他三天不来缠我,我又气他在外头浪,忘了朋友。 他靠近我,我觉得他这张脸面目可憎;他规规矩矩的坐着,我又觉得这小子木讷。 从前在国 子监,汪秦生就是屁股沾一沾我的床,我都要大骂一句:“滚开”! 可如今,这人睡我的床,盖我的被,我咬牙切齿的同时,竟然还涌上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亢奋。 这样一种奇异的状态,是我人生过去二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也难怪顾长平会好奇问出那么一句。 我这是怎么了? 对这小子上心了吗? 哪一种上心呢? 直击灵魂的三连问,在抵达陵州府之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自己的黑眼圈,又重了几分。 陵州知府一看我的状态,立刻让下人在衙门里安排了一间最幽静的院子。 我毫不客气的住下了,沐浴更衣过后,让小七熏了点安神香,好好补上一觉。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开始查案。 三个月前,陵州府永宁县发生了一桩天大的命案:一个杀猪汉因为老婆与人偷奸,一怒之下用杀猪刀杀了奸夫和他的两个随从。 案子由陵州府上呈到刑部,刑部判了秋后问斩,案卷落在我手上,我发现那杀猪汉的老婆竟然没有服法,心存疑惑。 按大秦律例,因偷情发生命案的女子,一律要判监。 主仆三人直奔永宁县。 找到县衙门,拿出刑部的文书,县太爷忙道:“这杀猪汉的老婆连夜跑了,我们的巡捕找了三个 月,连山里都搜了一遍,至今下落不明。” 这倒奇了! 我想了想,道:“我去他们村瞧瞧,你派个认识的人送我们去。” “是,大人!” 村子叫王庄村,面朝大海,背靠青山,是个与世隔绝的风水宝地。 当地人以捕鱼为生,偶尔也去山上打。打猎,日子过得比一般人要富裕很多。 杀猪汉的家在村东头,三间房子朝南,还挺气派。 对于那个逃走的淫妇,大家伙七嘴八舌有话说。 说她不守妇道;说她早八百年就和男人私通了;还说她把杀猪汉的钱都卷跑了;也有说她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投海自尽了。 倒是对杀猪汉,大家伙纷纷向我求情,说他早年丧父丧母,吃村里的百家饭才长大的,为人敦厚老实,要不是被逼急了,绝不会提刀杀人。 这么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又牵着命案,找不到这案子便结不了。 我决定带着小七,小九再到附近转转,看看能不能问到线索。 一连走了三天,竟毫无收获,我也无奈,打算以投海自尽将这个案子结掉。 回到永安县,休整一日。 县太爷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长公主的独子,生拉硬拽的请我去喝花酒。 花楼竟然就建在海边,这里的姑娘显然要比京城开放,穿得都是薄如 羽的青纱,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现。 可惜,我好男风。 县太爷见我兴致缺缺,又提议说花楼的后面就是个赌场,要不要去那边玩两把,输了算他的。 我对赌素来没兴趣,但却鬼使神差的点点头。 老鸨亲自把我们领过去。 一进门,我差点没吐了,一帮大佬爷们,个个光裸着上身,在那里赌钱,有胖成猪的,有瘦成猴的。 “怕出千,所以都不给穿衣裳。” 老鸨笑得花枝招展,“高公子是官场的人,可以不脱,去玩几把吧!” “不玩!” 污眼睛! 我捂着口鼻,正欲转身,忽然余光一扫,扫到一张熟面孔。 愣了半晌,我咬牙走过去,凑近那人,低声道:“陆小爷,刚才你叫骰的气势不错吗?” 陆怀奇猛的扭头,整张脸像见了鬼似的盯着我。 四目相对。 我连连冷笑,目光垂下,朝他上身扫一眼,嘴角不屑的一翘,扭头就走。 “哎,美人,别走啊,听我解释。” 陆怀奇追过来,一把拽住我,“我这……美人,美人……哎啊,你倒是停一停,听我……” 我转过身,一巴掌抽过去。 “解释什么?谁要听你解释,滚远点!” 陆怀奇捂着脸,愣在当场。 整个赌场因为这一巴掌而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 地看着我们,我拂袖而去。 转身的瞬间,看到了县太爷一脸惊讶的脸上,带着一丝了然。 了然你妹! 本公子就是看不得姓陆的开心,怎么着? …… 马车启动时,陆小爷快速的掀帘爬上来。 “美人,你这一巴掌打得我毫无道理。” 他显然是摸熟了我的性子,干脆利落道:“我是从刑部打听到你在这里当差,厚着脸皮和别人调了差事,才到了永宁县。 我刚刚赌钱,是白天在街上相中了一把扇子,要价八百两,我没带那么多银子,就觉得那扇子配你,所有才来赌场试试运气。” “运气如何啊,陆小爷?” 陆小爷挠挠头皮,“输得七七八八,但是我身上还有一百两,肯定能翻本。” “混账!” 我又一巴掌甩过去,“十赌九输的道理都不懂,还想着翻本?” “你……” “我什么?” 我手指快戳到他的鼻子上:“你是什么人?那些是什么人?堂堂锦衣玉食的公子,衣不掩体,成何体统?传到京中,你的名声要不要了?官位要不要了?” 陆小爷:“……” 我:“陆小爷啊,你如今可不光是陆家的混世魔王,还是顾长平的表哥,还是我高公子的兄弟,你丢的是我们两个人的脸!” 陆小爷:“……” 第八百四十一章 美人如玉(番外) 回到府衙,我跳下马车,步子迈得六亲不认,袖子甩得气势汹汹。 这小子颠颠的跟在后面,伏低做小,连声认错。 “陆怀奇,你跟着我做什么?” “没跟着啊,我也住府衙。” 我一怔,扭头。 他耸耸肩,一脸无辜道:“瞧,我们兄弟就是这么有缘份。” 我:“……” 他见我怔愣,胆子越发的大,一把搂住我的肩:“消气了,消气了,走,上你屋瞧瞧去。” 我:“……” “对了,你出远门办差事,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陆怀奇没看到我脸色微微一僵,自顾自道:“你这不告而别,害得我那一夜好等!” 我:“……” 过了好一会,我才推开他道:“一股子汗骚味,离我远点。” “哎啊!” 陆怀奇一拍额头,“完蛋,我衣服没拿,那一百两银子还在衣服里呢!”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就为了来追你!” 活该你个王八蛋! 虽然心里骂得狠,气却消了一大半,“行了,不就是一百两,我给你!” “衣服呢?” 见我挑眉,他立刻陪笑道:“哪能穿你的呢,我房里有。” 我:“……” “那把扇子是真好看,白玉做的扇骨,上面还题了名家手书……听说你 生辰快到了……这东西送人拿得出手啊……” 他絮絮叨叨,啰哩啰嗦,嘴角微扬起,始终带着笑。 终于…… 我在心里跟自己做了妥协——给他一点好脸色看看吧! …… 我这人最怕热,在赌场闷出一身汗,早就腻得不行,一回到房,就吩咐道:“让人打热水来!” “多打点,我也在这里洗了。” “陆怀奇,你……” “这有啥?我们连一个澡堂子都泡过。” 提起旧事,我咬牙:“嗯,我倒忘了,我们还如此坦诚相见!” 陆怀奇哈哈一笑:“回了京,我请你去泡一次,顺便让人搓个背,捏个骨什么的。” 说罢,他在我屁股上轻轻一拍,“美人啊,不是我拍你马屁啊,你的皮肤比靖七的还白嫩。” 我顿时石化。 这天底下,还没有人敢放肆的拍我高美人的屁股。 下一瞬,我扑过去,两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陆小爷当我是玩笑,故意冲我吐出舌头,然后使坏般的脚下一绊,手一推…… 咣当! 轰隆! 两人双双倒在竹榻上。 就在这时,小七、小九拎着热水走进来。 “……” 世界,静止。 小七脸红脖子粗, 冲我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容小的提醒一 下两位爷?” “提醒什么?”陆怀奇问。 “那竹榻不吃重!”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床是木头做的,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气运丹田,骂一句:“滚!” 陆怀奇从我身上爬起来,笑得没心没肺道:“把水放下吧,我来伺候你家爷沐浴,你们去通知雪青,到我室里拿身替换衣服过来。” “……” 小七、小九夺路而逃; 我一拍额头。 这下……还解释得清吗? …… 两人轮流沐浴更衣。 洗完后,在庭院中支起桌子板凳乘凉。 陆怀奇问起我这趟差事,我如实讲给他听。 他思忖半晌,道:“十有八。九那女子隐姓埋名进了哪户富豪人家,做了姬妾。” 我眼前一亮,“有道理。” “但绝对不会是在这永宁县。” 陆怀奇喝了口茶,“真要找下去,范围就大了,也未必能找到,美人,算了吧,就写一个投海自尽。” “虽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那杀猪汉委实可怜,我就想找着那女子,通过定她的罪,看看能不能想办法留下杀猪汉一条命。” 这话一落,陆怀奇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半晌,笑道:“真没看出来,你这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还有这份心。” “那 是你看得少!” 我翻他一个白眼,顺便打了个哈欠。 “睡觉吧!” 他站起来,“我差事轻松,明天开始陪你先找人。” “等等!” 我抬眼看着他,这人的脸沐在光影里,“这一回你家里人又给你相中了谁家的姑娘?” “邱家的八姑娘,说是温良恭顺,宜家宜室。” 陆怀奇哼哼:“我不相信,让雪青在那八姑娘的房顶上呆了两天,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两天骂人十二次,打人巴掌两次。” 陆怀奇“呸”的一声,“宜家宜室个屁?” 我似笑非笑:“所以,你又从顾府我的院里,逃到了这里,还打着找我的借口?” 陆怀奇嘿嘿笑,也没觉得被戳穿了有什么难为情的,还厚颜无耻地来了一句:“知我者,美人也!” “知你个头,给老子去死!” 我跳起来,作势去打他。 他哈哈大笑,“来,打重点,我坚决不还手!” 叫我打,我偏不打。 我扭头就往房里去。 他又跟过来,笑得更放肆了,“美人啊,你可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啊!” “是吗?我如果把你说靖七皮肤白嫩的事情,告诉顾长平,你猜他会不会刀子嘴豆腐心?” “靖七的手不白嫩吗?” “… …” 我无奈咬咬牙。 这傻小子,还挺会挖坑! …… 为了怕再引起小七,小九的误会,这回我坚持没同意陆怀奇赖在我房里。 一夜无话。 翌日,我命县太爷请来画师,将那女子的画像画了十来副,收拾收拾东西往别的县去。 连找了三个县,一无所获,到了第四个县的时候,天助我也。 正好有户富豪家里的小丫鬟出来买针线,见到了张贴榜上的画像,一下子就认出了是他们府上六爷的八姨娘,吓得赶紧报官。 我带着衙役去拿人的时候,那八姨娘正和六爷在房里颠鸾倒凤。 白日渲淫,那女子果然好手段。 六爷姓张,一听自己宠爱的姬妾竟然是个逃犯,吓得脸都绿了,二话不说,就把人交给了我们。 那女子半点惧色都没有,勾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媚笑道:“大人,要不要与我大战八百回合,好生体会一下我媚娘的十八般武艺啊!” “进了牢里,有你施展的时候,带走!” 陆怀奇冷笑一声,“带走!” 我看了眼陆怀奇,有些埋怨他抢了我的话。 他忙把头凑过来,压着声道:“你什么人,她什么人,也配和你说话?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是亵渎!” 我:“……” 第八百四十二章 美人如玉(番外) 犯人拿下,差事办完,接下来就是打道回府。 陆怀奇非要和我一同归京,看在他陪着我忙前忙后的份上,我决定在永宁县等他把差事办完。 工部的差事关乎海田开垦,陆怀奇办得极为顺利。 几天后,县太爷与几个官儿给我们俩送行,酒足饭饱后,县太爷神秘兮兮道: “两位大人想不想去看擂台打拳。” 擂台打拳? 新鲜啊! 我:“怎么个打法?” “是江湖上一些亡命之徒设的赌场。” 县太爷伸出只手:“一场输赢最起码这个数。” 陆怀奇:“五千两。” 县太爷傲气道:“五万两。” 我和陆怀奇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赢的人拿五万两,输的人轻则断手断脚,重则没命,绝对刺激,京里难得一见。” 县太爷笑道:“听说最近有个高手,连赢五场,一下子二十五万两银子落袋。” 我幽幽向门外看了眼。 小七,小九的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不要多,一人打一场,我便有十万两银子入帐。 欠祁老头的债小一半解决。 妙! “这上台打拳的人,有什么条件?”我问。 “敢签下生死状就行。” 我当机立断:“陆小爷,走,咱们瞧瞧去 !” “瞧瞧就瞧瞧!” 陆怀奇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 我做梦都没想到,所谓的拳台竟然设在海边。 几十个彪形大汉手举着火把,沙滩上挤满了各色各样的赌客,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些人正在下注。 下注少则几两,多则千两。 “咱们下多少?”陆怀奇凑近我的耳朵问。 急什么? 我拍拍县太爷的肩,“这拳台一天有几场?” 县太爷:“高大人,只要有人愿意上台打,想打几场打几场。” 我心中有了数,便道:“初来乍到,陆小爷,我们看看再说!” “听你的!” 话音刚落,锣鼓声响,数千人的海滩顿时哑寂无声。 我用扇子掩面,欲勾头去看时,鼻尖传来一股沉香的味道,扭头,先看到一块帕子,帕子后面是陆怀奇得意非常的脸。 “特意在上面熏了点沉香,用这个掩鼻,比扇子强。” 我莫名有点不自在。 这王八蛋虽是个世家子弟,但活得算不上精致,有帕子就算不错了,还在上面熏香…… “要不要,不要我收起来了。” “收什么收,拿来!” 陆怀奇嘴角咧出个上扬弧度,唇又凑近了:“我这兄弟做得怎么样 ?” 饭桌上,他喝了半壶酒,气息带着些酒的香甜, 我被这种气息包裹着,话都慢了半拍,“还……行!” “什么叫还行!” 这混账小子伸手掐住我的腰,轻轻拧了一下,“就不能夸声好吗?” 我拼命地咬牙忍着,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 王八蛋! 美人的腰,是能乱掐的吗? “各位兄弟,下面有请今天的两位拳手出场,一位是第一次出场的挑战者毛爷,一位是连赢五场的山爷。” 锣声响,鼓点子急,震天的欢呼声中,两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走上擂台。 我抬眼一看,感觉整个人从万里高空被摔了下来。 边上,陆怀奇揉揉眼睛,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美人,那人好像是……”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死死粘在那人身上。 黑了,壮了,满面的络腮胡挡住大半张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又黑又沉,如两潭不见底的深渊。 心就像被刀刺中,涌出来的血,又酸又涩又苦。 “美人?” 一只大掌落下来,我回过神,对上陆怀奇担心的脸:“你没事吧?” 我用力挤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能有什么事?” “他……” 陆怀奇正要 再说些什么,余光扫见台上的动静,忙道:“不好,动手了。” 我立刻把注意力移到台上,一手心都是粘腻的汗。 因为担心。 几个交手过后,“砰”的一声,那人猝不及防被一记重拳击中,重重的摔倒在地。 对手冲过来,拳头如雨点般砸下,只打那人的脑袋。 血飞溅出来的同时,两行热泪再忍不住,从我眼眶里滑下来,我几乎是哽咽的骂着:“徐青山,你个杀千刀的,你怎么会……”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 你怎么会来打生死拳? 帕子掩住唇鼻的同时,也挡住了泪,我高美人这辈子所有的泪,都要为你这个狗畜生流尽了! …… 徐青山一站到拳台上,本能的感觉到对手是个高手,甚至还带些内力。 段位比前几场,应该高出很多。 果然。 拳风又落下来,又快又狠,电光火石之间,徐青山一个翻身,堪堪躲过一拳。 看客们一看五连胜的擂主被人追着打,顿时兴奋起来。 “打死他!” “把他干趴下!” 势均力敌的较量永远能勾起看客们的胃口。 下一瞬,拳风又袭了过来,徐青山躲闪不急,身体在空中划起一道 弧度,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那个下本钱压了毛爷赢的人欢呼连连。 “狠狠给我打!” “干他,干他,干他!” “快出拳啊,拧断他的胳膊!” “弄死他!” “姓徐的,你个王八蛋,干不过那个龟孙子,我替七爷瞧不起你!” 一道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徐青山却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他艰难的抬起眼皮。 只一眼,心跳如鼓。 美人? 他怎么在这里? 还有,好好的提什么七爷! 徐青山咧了下嘴,露出阴冷的獠牙,好像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野狼。 没有退路。 他总不能在自己的兄弟面前,被人打趴下。 狼这种动物,只要有机会咬住猎物的要害,便是宁死不松口。 徐青山爬起来,灵巧的躲闪,避让……当看到对手的空当,如闪电般的出拳,收拳,再出拳。 那拳头有如雷霆万钧。 “轰!” 猎物轰然倒下,挣扎着要爬起来。 徐青山不会给对手任何机会,拳头轻轻落下,只听见“咔嚓”一声,那人手骨断裂。 欢呼声中,徐青山走到台子前,把上面摆着的一叠银票往怀里一塞。 随即,跳下擂台,一步一步的向那人走去。 第八百四十三章 美人如玉(番外) 人生,总有那么一刻,是四目相对,却无法开口的。 我眼眶通红。 他则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红了眼眶。 火把炙热的光刷过他下颔清冷的线条,薄薄的唇,最后落在他的胡须上。 风霜一样的沧桑感。 我刚刚的愤怒已经渐渐隐去,慢慢咬出一句:“姓徐的,你他娘的还活着?” “嗯,活的好好的!” 徐青山一笑的同时,伸出双臂,用力抱住了我,“美人!” 我僵在当场,拳头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所有的担心和牵挂最终化作了一句:“你个狗畜生!” 一旁。 县太爷一脸震惊的看着我,我知道他的震惊下,有着什么样的言外之意: 我天,这高大人到底有几个相好啊? 徐青山放开我,目光向陆怀奇看过去,“陆小爷,别来无恙!” “徐……” “走!” 徐青山没让陆怀奇把话说下去,“找个地方喝酒去!” “高大人,陆大人,这位英雄好汉是……”县太爷实在没忍住好奇。 “本大人曾经的相好!” 县太爷:“……”果然不出我所料啊! 我抓住了徐青山的手腕,目光隐隐透着威胁,“赚这么多的银子,去你家喝酒。” 我必须知道你住哪里 ? 过得怎么样? 敢说一个不字,我收拾你! 徐青山在我的威逼下,目光扫向陆怀奇。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从刚刚截断陆怀奇的话,就知道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曾经的身份。 “他不敢吃味的,敢吃味,我分分钟弄死他。” 言外之意,这是自己人,不会乱嚼舌根的,安一百个心。 徐青山一拍陆怀奇的肩:“兄弟,走!” 陆怀奇何等聪明,笑道:“山爷,今晚不醉不归!” “小七、小九跟着!” 我安排道:“雪青先回府衙去。” 三人异口同声:“是!” 我琢磨着县太爷看这诡异的场景,在心里骂了声“草”后,又会夸一句:新欢旧爱相处的这么和谐,这高大人好生本事。 高大人的确好生本事,出门办个差事,也能将所有人心里最惦记的那个人—— 遇见。 …… 我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徐青山的家会在海中的一个小岛上;更没想到,这小子划得一手好船。 半个时辰后,船终于靠岸。 徐青山把船拖上岸,系在大树上,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火把点着了,冲我一抬下巴,道:“跟上!” 在树林里七拐八拐,又爬了会山,终于到一处房舍,那房 舍是一片吊角木屋。 “娘,有客人到,快出来看看是谁?”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妇人推开门走出来。 我双腿一屈,扑通跪下去,“给夫人请安?” “这里哪来什么夫人!” 褚容走下楼,伸手扶起我,“我小你娘几岁,叫我一声婶子便可。” 我哽咽着叫不出来。 眼前的褚容穿着粗布衣裳,脸色黝黑,皱纹似乎比从前更多了。 “这位是宣平侯府的陆小爷吧?” 褚容笑眯眯道:“和小时候竟没什么变化。” 陆怀奇腿一软,也跪了下去,唇一动一动,半天没发出声音。 是惊的。 褚容也不多解释,“我去给你们弄点下酒菜,麦子,来给我打下手。” “来了!” 我寻声望去,才看到树影下的麦子,两只眼睛正泪汪汪地看着小七,小九。 “小七,小九,你们俩也去打下手。” “是,爷!” “娘!” 徐青山把塞到腰袋上的银票抽出来,一咕噜送到褚容手里,“今天赚的。” 褚容也不问这银子什么来路,也不震惊为什么有这么多,只是接过银票笑眯眯的走开了。 我心中纳闷,难不成这小子打死拳的事情,他娘知道? 徐青山一把将陆怀奇拽起来, 轻声道:“我娘的事回头让美人和你细说。” 陆怀奇这个二百五,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神,傻傻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早,我只当没看见。” 徐青山咧嘴一笑,“你们略坐坐,我下海摸点海蟹上来,当下酒菜。” 说罢,他摸出竹篓和鱼叉,三下两下便从小路下了山。 我等他彻底看不见了,才转过道:“我上吊角楼看看!” 陆怀奇一把拽住我,“快和我细说说。” “你不是怕知道越多,死得越早吗?” “死就死吧!” 我:“……” 考虑再三,我开口道:“这事是顾长平的手笔,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用细究。” “龙椅上的那位不知道?” “你说呢?” 陆怀奇眸光朝亮灯的方向扫了下,动了嘴唇:“放心,这事烂在我肚子里。” 我:“不怕你说出去,反正现在你也是同伙,要杀头算你一份。” 陆怀奇:“……” 我不去看他那张受惊的脸,自顾自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推开木屋,我又差点被逼出眼泪来。 屋里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张席地铺的草席和一只枕头。 枕头边是一堆书,我走过去翻开其中一本,定定的看了片刻后,眼泪又落下 来。 都是兵书。 …… 徐青山很快就回来。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十几只海螃蟹已煮得红彤彤被端上来。 “这里没什么吃的,就只有海货,你们将就。” 徐青山看了褚容一眼,“娘,你也坐下喝点?” 褚容挨着我坐下,笑眯眯道:“见到故人,当然要喝点,听说美人的酒量很好。” 我顿时一张嫩脸臊得通红,恶狠狠的瞪了徐青山一眼。 “别瞪他,他成天界的在我耳边一会美人这样,一会美人那样,我耳朵都生出茧来了。” “娘!” 这一下,轮到徐青山红了脸,“喝酒!” 看在你小子想念我的份上,绰号的事情,我忍了。 我举起酒盅,冲褚容举杯:“婶子,美人是他们瞎叫唤的,叫我则诚就好。” “则诚,干了!” 褚容与我碰了碰杯,豪气饮尽。 我和陆怀奇看得目瞪口呆。 “我娘酒量比我还好!” 徐青山笑道:“我常常被她灌醉,陆小爷,我们俩干了!” 陆怀奇:“青山兄,干!” 海风,树林,烈酒,生死相依的兄弟……几杯酒下肚,我似有些醉了。 人一醉,胆就大。 “青山,我这人藏不住话,当着婶子的面问一句,为什么打死拳?” 第八百四十四章 美人如玉(番外) “一为赚钱,其次……我娘说,男人往狼圈里一扔,就是最好的磨练。” “婶子?”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你……”心可真大。 褚容笑道:“主要是为了赚钱,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桩不要银子。” 我信了一半。 徐府分家,各房各户都分到了银子、田庄,唯有大房是净身出户。徐青山除了带走跟了他多年的麦子外,连徐家的一根针都没拿。 因为愧疚。 我:“婶子,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在边沙呆了二十年,见过山,见过草地,见过沙漠,唯独没见过海。” 褚容笑道:“这海,我一看就喜欢,便寻了个岛安顿下来。” 我:“打算定居在此?” “那能呢!” 褚容摇头:“等我看腻了便离开,江南的水乡,四川的青城山,云南的大理府,都要去看看。你说这臭小子不努力赚钱怎么行?” 徐青山:“娘,在美人和陆小爷面前,给儿子一点面子,别叫臭小子行不行?” “在他们俩面前,又不是七爷面前,你紧张什么?” 我:“……” 陆怀奇:“……” 徐青山掩面长叹。 褚容轻笑:“青山我儿,别嫌弃了 ,娘喝完这一杯,就去睡觉,来,陆小爷,咱们俩走一个。” 陆怀奇哪敢说不。 褚容放下酒盅,起身指着吊角楼下那几十坛酒,“喝不完那些,可称不得爷们。” 陆小爷:“……” 我:“……” 徐青山依旧掩面长叹。 直那楼上传来掩门声,徐青山才苦笑道:“对不住,我娘最近的性子有些任性,有时候我都拿她没办法。” 陆怀奇笑道:“我倒觉得她一点架子都没有,让人亲近,美人,你说呢?” 我笑笑不说话。 我从来没忘记过褚夫人一身孝服,形容枯槁的样子。 短短数月,她脸上的沧桑虽不比青山少,却眼中有光,脸上有笑,还开得起玩笑。 这完完全全是个重生后,放下所有包袱的女人,纵然漂泊在外,隐姓埋名,亦淡若清风,自在安宁。 “京中如何?”这时,徐青山终于开口问。 我看着他满脸的络腮胡,表情有些嫌弃道:“你问的是谁?” “所有!” “秦生自打从长白山下来,便赶回了金陵府,他娘子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小子官儿做着,娘子搂着,儿子抱着,美得很!” 徐青山含笑饮下一杯酒。 我:“三一有些复杂 些,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二爷和他约好,等处理好巢轻舟的事情后,回来找他,他这会在保定府做官。” 徐青山笑了笑,“也算是有些希望。” “至于那两只狐狸……” 我看着徐青山脸上的神色,道:“十一月初八大婚,老狐狸入赘小狐狸家。” 徐青山脸上的笑淡了些,垂目喝酒,若有所思半天。 我赶紧用脚尖踢了踢陆怀奇,陆怀奇忙道:“青山兄那日,应该会回来喝杯喜酒吧!” 徐青山久未吭声。 我只得又道:“你不来,说不过去,我们几个说好的,谁成亲,天涯海角都要赶回去。” “我看情况。” 徐青山敷衍了一句,突然问起了我。 “美人,你呢,可有喜欢的?” 我冷哼,眸色还镀了一层火,“非要来戳我的心吗?不知道咱们俩是难兄难弟吗?” “哎,别介,算我一个!” 陆怀奇这个二百五又补了一句:“怎么着我也算是受害人之一。” 我扑哧被他逗笑,“要不要我们三个受害人,相互倾诉一下受害的过程。” “你乐意说,我就乐意听。” 陆怀奇一脸正色,“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徐青山掀眼皮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我明白:什么时候,你和这小子走得这么近了? 我还他一个白眼:谁让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在京里? 光顾着喝酒,海螃蟹没有人吃,徐青山往我们碗里各抓一个,“尝尝,很鲜。” 陆怀奇啃了条腿,见我没动手,问:“怎么不吃啊?” 我随口玩笑道:“不想脏了手,要不你帮我剥?” “你怎么就这么懒呢?” 陆怀奇抓起我碗里的螃蟹,当真替我剥起来,一边剥,一边还嘀咕:“别嫌我手脏,刚洗过的。” 我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徐青山眸光一暗。 “咳咳咳!” 我虚咳几声。 等徐青山向我看来时,我朝身侧的陆怀奇瞄了眼。 徐青山会意,轻轻点了下头。 兄弟之间,只需一个眼神便知道意思。 螃蟹只剥了一半,陆怀奇已经被我们俩灌醉,头往桌上一垂,不醒人事。 我往身后看了眼,小七立刻悄无声息的走近。 “把人弄去房里。” “是!” “小九,麦子,你们也都下去吧,让我们两个好好说会话。” “是!” …… 浪涛拍岸声中,一轮明月挂在海上。 此间的月色与故乡相比,不免带点凄凉。 我托着下巴,回 忆道:“青山,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几个在美人岛,那两只狐狸来救我们的时候,老狐狸为了惩罚我们,逼着我们两个剥螃蟹。” “怎么不记得!” 徐青山咽了咽喉咙,“那只小狐狸还说只吃蟹脚肉,把我那个气啊!” “那你还不是剥得起劲。” “没和你说过,我一边剥,一边心里在骂她。” “骂她什么?” “骂她娘娘腔。” “青山啊,真别说,娘娘腔别的不行,使坏第一名,蔫儿坏!” “那也比不上那只老狐狸。” “行了,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两相视一笑,举起了酒盅。 喝完,我看到他脸上的笑,慢慢岑寂下来 我看着他,慢慢的轻声探试道:“这一路,就没遇着个可以剥螃蟹的好姑娘?” 徐青山僵了一下,声音不再刻意扬起,沉沉道:“美人,只怕以后再遇不着了。 ” 这话不带任何情绪,我的心却被他这一句,像是灌入了一口黄连。 “就好像看过了一场最美的烟花后,对什么都没了兴趣,总觉得这人不如她,那人不如她,谁都不如她。” 徐青山苦笑:“既然不如,也就别委屈了别人家的好姑娘。” 我:“……” 第八百四十五章 美人如玉(番外) 我突然想到了叶筠芷说过的那句话—— 山就是山,不会因为风刮过,霜打过,就变成土包。他还是他,不会因为落魄了,就与我将就。 不得不说,那丫头的选择是聪明的。 “我说看情况,并非因为她。” 徐青山声音低低响起来,“而是我这身份。” “你身份怎么了?” 我冷笑:“你对得起任何人。” 徐青山抬头看了看夜空,然后冲我一笑,“美人,不说这些了,我们喝酒。” 男人的沉默大概分两种:一种是什么都知道的睿智,一种是什么都无望的沉寂。 顾长平是前者; 徐青山是后者。 徐家; 徐家军; 那惊天一降; 那些在战场上死了的,活下来的……都是他无望沉寂中的碎片。 我想着那些兵书,心里一阵阵难受。 “青山,你对得起任何人!”我喃喃又重复一遍。 “给你看样东西!” 徐青山不接我的话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我一看那笔字,心中微惊。 “能看吗?” “拿出来就是给你看的!” 我展开信。 青山: 见字如面。 昨日上街,一群监生在我面前经过,见他们意气纷发,朝气勃勃,谈天论地,我不由又想到了你。 你此刻 身在何处? 她身子可好? 你们看过了多少的山川大海? 山川大海可有宽慰到你的心? 那日从长白山下来,看你骑马在雪中奔行,身形渐行渐远,我泪目了。 泪目不是因为你独自一人,而是你奔行的样子,与那次我在边沙看过的样子一般无二。 依然矫健,依然英勇。 你这家伙没有披着那身盔甲,也是一个将军呢!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世上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也有自己的孽,谁也替不了谁,谁也代表不了谁。 半年前,我曾想过,若顾长平战死了,我该如何? 悲痛之余,我的故事还会前行; 若我先他一步而去,他的故事也会继续。 你看,只要有勇气,哪怕失去的再多,我依旧是我,他依旧是他。 而你…… 也从来都是你! 所以,请你一定好好活着,好好的替那些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你的兄弟们看看这山川大海,尝尝这世间美味,活出些做人的烟火气来。 如果累了,那就回家。 我、美人,三一,秦生的家,都是你的家。 回家时,你若能展颜一笑,便是这世上最美丽的风景。 你永远的好兄弟:娘娘腔敬上! 我看完信,又有些泪目。 靖七这王八蛋,我以为她沉浸在筹办婚事的喜悦中,早就无暇顾及我们几个,却不曾想…… “这信是如何送到你手中的?” “你定想不到!” 徐青山道:“她猜到我不会往北和往西走,便让史明史亮两兄弟一个往东,一个往南。这两兄弟每到一个州府,就打出女探花郎的旗号。” 我顿时明白过来。 大秦朝只有一个探花郎是女扮男装,世人好热闹,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了。 徐青山只要一听探花郎这三个字,肯定按捺不住要寻过去。 我把信小心折好,递完给他,“这便是我对她恨不起来的原因。” 所有的关心都光明磊落的放在笔尖,不带一丝暧昧和风情,如她那个人一般,明媚,阳光,坦诚。 “她用这种方法,已经给我寄了两封信。” 徐青山道:“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信后,好像那些不甘和怨怼,也就淡了些,再加上我娘……” 他沉默了一会,又道:“所以老天爷是公平的,拿掉你一些,补给你一些。只是我夜里做梦,总梦到那些与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 我看着他,心一揪。 “他们都死在北府军手下,我是他们的将军,当为他们报仇 ,可我……” 徐青山猛灌了一口酒,“美人,情爱之事易放下,生死兄弟难忘记,我开门降敌,最对不起的便是他们。” 我心又一揪,咬了咬唇,道:“青山,你别忘了,你也救下了很多人。” “道理我都懂。” 徐青山捶了一下心口:“过这一关很难,或许还没到时候。” 我替他把酒盅倒满,“那就再走走,再看看,咱们不急,慢慢来,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徐青山咧嘴一笑,牙齿白得如同海上的月亮,“所以,你不用开导我,不用替我难过,别总想着我从前是个将军。” 我哑然。 “将军杀得了敌,也能打得了生死拳,更能下海捕鱼捞蟹。” 徐青山端起酒盅,“我可不想顶着个将军的虚名,活一辈子,那样,你才要真正的担心我。” 我:“……” “娘娘腔说了,她等手边的事情慢慢处理好,等顾长平身子再调养的好一些,也会出来走走看看。” 徐青山神色突然放得很柔,眼睛也亮了起来。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哪处山水中重聚,当痛饮八百杯,大醉一场。” 我心潮澎湃,险些握不住酒盅。 “是不是觉得这小王八蛋 太会蛊惑人心?” 徐青山无奈摇头:“有更蛊惑的话,你没听见。她说,有些人光这辈子遇见,就已经是抽到了上上签。你自己说,我的上上签有几根?” “这么算来……” 我用力把眼泪逼进去,“你的上上签可比我多多了!” “那是!” 徐青山得意一笑,弯腰把两坛子酒都打开,“一盅一盅的喝不过瘾,咱们用这个干!” “徐青山,你是打算让我醉死在这里。” “我娘说了,不醉的都不是男人!” “操,干就干,谁怕谁!” “等下!” 他站起来,“我先去干件正事。” “什么事?” “撒尿!” “一起!” 他看着我,嘴角勾起,“走,带你去处好地方撒!” 所谓好地方,是块突出的大石。 石下,便是大海。 徐青山撩起衣袍,掏出家伙,笑道:“这尿能撒出天地都在你脚下的豪气来!” 我试了一试,还真有。 这时,那小子突然把腰挺了挺,那尿龇多远的。 我一看,这不是挑衅吗,也把腰挺了挺,还故意刺他,“你说,要是七爷看到这一幕,会如何?” 徐青山认真的想了想,“……她会说:你们这帮无聊透顶的臭男人!” 我哈哈大笑。 第八百四十六章 美人如玉(番外) 用坛子喝酒,那是必醉无疑,更何况这是烈酒。 酒一多,话就多。 基本都是我在絮絮叨叨说,他在默默听。 烈酒的后劲上来,我已经开始头晕眼花了,但心里还藏着一件事。 “青山,二房你的那几个堂弟,有一回来找我,说想为朝廷做点事,想让我在中间穿针引线。” “你怎么说?”徐青山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我拒绝了!” 我醉眼朦胧地看向徐青山:“但只要你一句话,有些事情也不是办不到,总有办法的。” “不必!” 徐青山断然拒绝,“下次再来找你,你把我的话说给他们听:想要命活得久一些,就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好!” 我虽醉了,也能听出他口气中的不悦。 “我好像是……不行了……你记得把我扶回房里,青山,回头等两只狐狸生出小小狐狸,你教一个,我教一个,咱们……” 我舌头都大了,“咱们帮他们教出个文武……文武双全来!” 头一栽,我倒在了桌上。 许久,有一双手把我抱起来,上台阶,推门,轻轻放在草席上。 半夜,我是被尿憋醒的,踉跄着爬起来,推门走出屋子。 下楼梯不习惯,我奋力睁眼,却见屋前的长桌上,徐青山已经醉倒,边上褚容拿着扇子,一扇一扇,替他驱赶蚊虫。 见我下楼,她放下扇子,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又指了指屋后。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的。 撒完走到屋前,褚容站在楼梯口。 “婶子?”我喊。 “则诚, 婶子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一说。” 褚容一边拿湿毛巾替我擦手,一边轻声道:“以后在青山面前,别提徐家。他心里有三个结,一个是七爷,一个是徐家军,最深的那个是徐家。” 与其是震惊,倒不如说酒醒大半。 我这才想起,刚刚喝酒的时候青山在我面前提起了七爷,提起了那些死去的将士,唯独没提徐家。 “他可是觉得对不起徐家?” 褚容忽然笑了一下,“他身上永远流着的是徐家的血。去吧,去睡吧!” “噢!” 我听话的点点头,扶着扶梯上楼,推门的瞬间,我突然又转过身,褚容又坐回了青山的身边,拿起了扇子。 我看着这一幕,微微失了神。 我觉得顾长平在青山一事上做得最漂亮的事情,就是让褚容死遁。 …… 翌日。 我醒来,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到陆怀奇的脸。 再往下看…… 我的腿架在他的腰上。 “卧操!” 我蹭的坐起来,心跳如擂。 “你还好意思卧操!” 陆怀奇声音不善,“小爷我的腰被你架了一夜,都快断了,怕吵着你,硬是没敢翻身。” “这能怪我吗?” 我心虚地背过身,装腔作势的理了理衣服,“和我睡一张床,就要有把腰睡断的觉悟。” “听听,这说的这叫什么话!” 陆怀奇又好笑,又好气:“不知道,还以为你把我怎么了呢?” “我把你怎么了?” “美人,你是真不懂,假不懂啊!” 陆怀奇讥笑:“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做那事 ,总有一个会腰酸的。” 我:“……” 见我不言语,他蹭的坐起,把头凑过来,“你不会是……” “滚边上去!” 我去推他,余光往下一滑,瞥见他那处鼓鼓囊囊。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半点不臊,“这叫是醉了酒,要不醉的话,能吓死你!” “陆怀奇,你嘴里能吐出些好的来吗?”我咬牙。 “这有什么不好的,男人不都一样。” 陆怀奇瞥了我一眼,“刚刚比我支得还高呢!” 这他娘的就是个流氓! 我气急败坏的爬起来,拉开门。 屋外,徐青山正在和小七,小九过招,见我走出来,一收势,道:“起来了,带你们去泡个温泉,洗洗一身酒味。” “不要!” “我要!” 陆怀奇的脑袋从我身后探出来,“我被他压了一夜晚,一身的汗。” 话落,三个脑袋,六只眼睛齐唰唰向我看来。 除了徐青山的眼神正常些,小七、小九的眼神都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亮光。 得!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半山腰果然有个野温泉,人泡进去,我舒服的阖上了眼睛。 对于不能解释的事情,我懒得解释。 同理,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我也懒得去想。 我没有别人想象中的稳重。 我怕自己摁不住,把话对陆怀奇挑开。 但我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人对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兄弟。正因为如此,他耍流氓也耍得坦坦荡荡。 说得再明白一些。 就算他对我有意思,陆家也绝不会允许。 我已经不再 是那个年少轻狂的高美人了,为了一个顾长平恨不得把天都掀过来。 所以,就这么相处着,糊涂着,随缘着挺好! 泡完温泉,褚容已经做了一桌的饭菜,还把刚刚养了三个月的母鸡杀了,煨了鸡汤。 和昨天热闹的喝酒不同,这顿饭吃得颇为安静。 海里的孤岛,一菜一饭都来之不易,吃完这顿饭后,也该是客走主人安了。 我这人喜聚不喜散,神情恹恹的只扒了几口饭,陆怀奇那小子嘴甜,一个劲的夸褚容做饭手艺好。 也幸好有他插科打浑,这饭桌上才没那么冷清。 饭后,褚容拿出一方锦盒,打开来,里面全是银票。 “青山说,你们为着他欠了祁神医的银子。” 褚容从里面掏出一叠:“则诚,这里有二十万,你们四个人分了,七爷多分些。” 我谁的银子都能拿,唯独徐青山打生死拳搏命的银子,拿了会烫手。 “婶子,你信不过我,也该信七爷,她读书是一把好手,做生意更是一把好手,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顾长平。” 我把锦盒合上,“再说这银子我们也不是为着青山欠下的,穷家富路,你们带着路上花,将来还得给青山娶媳妇呢!” 褚容不再多言,将我们送到船上,挥手道别。 我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岛,冲青山笑道:“收了人家的信,也不回一封?” “你怎么知道没有?” 徐青山松开划浆的手,从怀里掏出信,“替我带给七爷。” “我能看吗?” “不想死的话,可以试试!” “你小心我回去向靖七告状?” “她会帮你?” “……” 陆怀奇见我吃瘪很开心,却不料徐青山话锋一转,“陆小爷年纪也不小了,家中父母长辈定是急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陆怀奇一张帅脸缓缓泛红,“找到合适的就成家。” “什么是合适的?” 对于徐青山的追问,我有些吃惊,这人素来事不关己。 陆怀奇无奈的笑笑:“就是不光可以传宗接代,还能一个枕头说说话。” 徐青山点点头,目光轻轻一斜,落在我身上,有些意味深长。 我的心,砰的一跳。 精准的直觉告诉我,他应该是看出些苗头了。 …… 这一眼后,徐青山再无话。 直到船靠岸,他伸手用力抱了抱我,在我耳边低语道:“美人,他其实……配不上你!” 我本能的身体一僵。 果然! 他看出来了! 他一抱即放,跳上了船,冲陆小爷挥手,“保重!” 麦子划浆,船渐行渐远。 他始终站在船头,背手望着我们,那样的形销骨立,那样的一无所有。 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所有的体温都从心口漏出去。 我忍不住大声高喊,“下次再见,不醉不归!”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但他心里一定清楚,只要他一句话,一个眼神,我们几个,包括顾长平,刀山油锅都会给他趟开。 我也突然明白过来,靖七在信的最后为什么要写上那么一句。 因为,他的笑,会是照进我们心底的光。 光,是有温度的。 不是吗? 第八百四十七章 美人如玉(番外) 回到京中,京中已是初秋。 去刑部里把差事上报后,第一时间去了顺天府。 顺天府的衙役没有不认识我的,客客气气称靖大人正在审一桩案子,让我内室喝茶稍等。 一盅茶后,靖大人匆匆而来,见到我,先露笑,再露嗔,最后手一伸。 “出一趟远差,礼物呢?” “混账!” 我一掌拍下去,笑着呵斥道:“哪里有点做官的样子?” “高美人,你这是逼着本大人和你摆官威啊?” “来,倒是摆一个我瞧瞧!” 我给了她一个威胁的眼神。 只要这王八蛋敢,我立刻把徐青山的信吃下去,让她急去! 靖七多聪明,知道一回京就来找她,必有事情,忙陪了个笑脸道:“我敢对美人摆官威?就算顾长平借我几个胆,我也舍不得啊!” 娘的! 就数这小子嘴甜。 我被奉承的浑身受用,从怀里掏出信,“拿去!” 靖宝一惊:“谁的?” “自己看!” 她接过信封,小心的拆开,从里面拿出信,只一眼,便惊问道:“你遇着他了?在哪里遇着的?他怎么样?” 我掏掏耳朵,极为不要脸道:“你给我看信的内容,我就告诉你来龙去脉!” “姓高的,你过分了,这是隐私。” “是吗?” 我故意气她:“背着顾长平连给徐青山写两封信,这也是隐私?” 她恶狠狠的看着我,半晌,咬牙把信放在书案上。 我心中一乐,赶紧把脑袋凑过去。 娘娘腔: 见字如面。 昨日下海,收获颇丰,八只海蟹,两斤贝壳,还运气好的捕了条海鱼。 拿回家后,海蟹清蒸,贝壳爆炒,海鱼红烧,再喝上半斤黄酒,眉毛都要鲜掉。 吃完,打一通 拳,出一身汗,去泡个野温泉,洗得干干净净回来时,月色已亮。 我如今住的地方,有两处观月最好:一处是树上;一处是在海上。 树上的月亮是宁静的,心乱的时候可以此处观月; 海上的月亮带着些不安份,心静的时候,我常会飘在海上。 今夜心静,适合飘着,也适合想想京中的你们。 我知你们都担心我,人生十万八千条路,于我而言却无一条真正属于我的路。 何去? 何从? 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两幕:一幕在边沙,你我坐在雪地里看星星,为情;一幕在城门口面对千军万马,弃刀下跪,为义。 情之一字,我做到了竭尽所能,无怨;义之一字,我做到了生里赴死,无悔。 我既无怨无悔了,你们还在担心什么? 不必担心。 倒是你们,身在官场上,天子脚下,更需处处小心。 先生这人,虽有大智慧,却还是逃不脱一个“情”字,用情太深的人,总活得累些。 你要时常劝劝他,人过好自己日子,少管别人的闲事,他不是神,照顾不到每一个。 三一这人,为父母所累,处处不正经,又处处正经;美人这人,为身份所扰,处处正经,又处处不正经。 这两人一个贪财,一个好“色”,若想往上爬,俱是弱点。 秦生知分寸,懂进退,好人是做了,只怕委屈也受了。 至于你…… 我最担心。 女人读书,已是不易,为官,更非易事。 虽有顾长平在你身后,但你这人要强,显然是要比别人吃更多苦头的,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你身为女人的错。 不妨往后退一步。身在局中,诸事看不清楚;跳出了局外,海阔天空。 娘娘腔, 我大概这辈子遇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若老天真如此安排,你便随我去吧,无需愧疚。 若老天垂怜,让我遇到能怦然心动的女子,我亦会去主动求娶她,与她生儿育女。 一切,只看缘分。 听闻你与先生十一月初八大婚,那时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能不能赶回京中。 那日从长白山下来,我已背你一程,也算替你送嫁,因此,不必盼。 无论何地,我心中总是祝你和他白头到老,长命百岁的。 你最好的兄弟:青山敬上! 信看完,我不说话,靖宝亦不说话。 屋里安静下来。 半晌,我才笑道:“这小子好像顿悟了不少?” 靖宝折好信,问:“这下总能说,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我除了打生死拳没说,别的一五一十都坦白了。 她听罢,脸上这才露出点欣慰,道:“出门办个差事也能遇见,果然你和他缘分最深。” 我故意歪曲她的意思,“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两个要干什么似的?” 她眉一挑:“你和青山不会干什么?你和陆小爷有些难说!” 我:“……” 一个个的,都他娘的是火眼金睛吗? “别露出那副表情,当我不知道他这趟差事,原本不应该和你一道的。” “所以呢,靖文若?”我的口气隐隐挑衅。 靖宝郑重其事的拍拍我的肩,说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 “美人,他配不上你,回头我在靖府给你置个院子,有我们,你便不会孤单了!” 我听见自己心里“轰隆”一声巨响。 ……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能一眼看透你的内心。 我摁不住的,不是喜欢陆小爷的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而是摁不住孤独和孑然 一身的冷清。 我不喜欢冷清,我想要有人颠颠的跟在身后,围着我转,美人长,美人短。 陆小爷便是这么一个在特定的时间,出现的特定的人。 他有几分青山的勇莽,也有几分三一的傻气,还是靖七的表哥,这样的人简直为我量身定做。 我隐隐想把他抓住。 娶个老婆,也不过是有人说说话,这小子不仅能说话,还能让我生气,让我开心,目之所及,也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 想明白这点,我容他放肆,容他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生活。 我把钩子下下去,如果再下得深一点,时间久一点,他定会一口咬上来。 我笃定我是姜太公,他是那条鱼。 可我却忽略了,那条鱼吃草,我硬让他吃肉,就算有天上钩了,他也会在草和肉之间,游离不定。 青山和靖七太懂我,用一句“配不上”提醒我,这个钩子下得不地道,伤人终有一天会伤己。 “爷,顾府到了。” 我没动,幽幽叹出口气后,道:“调头,回长公主府。” “爷?” “家中再不住,就成鬼屋了。” “……是!” …… 一连数日,我都是早出晚归,把心思投在刑部案子上。 陆小爷亲自在刑部门口堵了我三次,一次要与我喝酒,一次要请我泡澡,还有一次要到长公主府来蹭住,我都婉拒了。 又过几日,刑部有案子要往成都府去。 我没有不告而别,而是大。大方方去给陆小爷告别,还特意问他,这回与不与我同路。 陆怀奇一脸为难:“海田的事情,我还得跟进些日子,这次怕是不成了。” 我捶他一拳,骂了句:“畜生!” 陆怀奇笑道:“回来我给你接风洗尘,如 何?” “一顿不够,三顿。” “成,都你说了算!” 成都府的案子,我办得极慢,本来十天能办好的事,被我生生拖了一个月。 随即又从成都拐道去了恭州,又将那边一个烫手的案子查了查。 再回到京中时,京中的初雪已落,离顾长平、靖七大婚只剩下十天不到。 陆怀奇听说我回来,立刻在楼外楼置了一桌好酒好菜,还把靖七拉来做陪。 酒过三巡,他伸手勾着我的肩道:“美人,我觉得我的桃花运来了。” 我抿了口酒,“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啊?” “你还记得席泰安最宠爱的孙女,就是也想女扮男装,进学堂的那个?” 他笑得眉眼眯成一条缝:“席老殉国后,她被退婚了,那日我打席府后门过,你说巧不巧,她正爬树摘柿子呢。” 我看着靖宝,笑:“你在墙外,她在墙内,然后就这么对上了眼?” “都被你猜中了!” 陆怀奇嘿嘿笑道:“美人,你就说吧,我和她是不是缘分?” 我心里半点酸涩都没有,把酒壶往他面前一放,“得了,这么大的缘分,必须要连干三杯!” “三杯不够,十杯才行!” 靖宝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回去,正好可以让舅舅、舅妈看到你借酒消愁的样子,一心疼,就答应了这桩婚事。” “用苦肉计吗?” 陆怀奇眼睛一亮,“我娘最疼我了,这招有用,来,喝酒!” 我拿起酒盅,冲门外喊了一声,“小九!” “爷?” “明天开始,搬去靖府小住!” “这……” “犹豫什么,再住公主府,我就成孤魂野鬼了。” 我冲靖宝一挑眉:“七爷,大婚大即,我提前去帮你暖房啊!” 第八百四十八章 君子无双(番外) 十一月初一。 早朝过后,皇帝李君羡不像往常那样,将几位内阁大臣叫到御书房议事,而是带着内侍陈公公登上城楼。 城楼上有人在等他。 那人穿一身青袍,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清亮,正是顾长平。 见皇帝走近,他屈膝下跪,被李君羡扶住,“你膝盖不好,这里又没有外人。” “皇上,礼不可废!” 李君羡见他坚持,叹气道:“子怀啊,你这人最大的毛病便是规矩太大。” 顾长平起身,“无规矩不成方圆。” 李君羡看他脸色苍白,知道他在此地等了许久,解下身上的大麾,给他披上,“随朕走走吧!” 顾长平拢了拢大麾:“臣遵旨!” 君臣二人行了一段,李君羡开口道:“朕立于千万人之上,却只觉危栏难倚,高树多风,子怀,你出山吧,帮帮朕。” 顾长平苦笑,“皇上若想臣活得久些,就别为难臣,一来我这身子不允许,旧伤未愈,还在吃着药;二来,我答应过七爷,她主外,我主内,不可多抛头露面。” “混账!” 李君羡脸色一沉,“世人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到了你们这里,竟反了不成?” 顾长平笑道:“皇上,臣惧内!” “一个男人,被个女人吃得死死的,成何体统?” “主要还是欠她太多。” 顾长平无奈笑笑:“以致夫纲不振。” 李君羡哼一声,“朕看你是想太多,怕做了那把良弓。” 顾长平心思被戳穿,既不惊也不怕,浅笑道:“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总要怕死些,皇上见谅。” 李君羡听了这话,颇有几分感慨,“子怀啊,我们多少年兄弟情份了,这江山……” “这江山一统,是因为皇上 天纵英明,怀具九五气概,与子怀并无多大关系。” 顾长平笑道:“皇上再要说些自谦的话,臣又只得跪下了。” “你啊!” 李君羡叹了口气,一把拉住顾长平的手腕,触手冰凉,忙冲身后的李公公道:“叫人去拿个暖手炉来。” “是!” 顾长平笑道:“这大麾绣着龙,我不要,暖手炉可是有去无回,送给七爷正合适。” 李君羡听了只觉牙酸。 “皇上叫臣进宫,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说到正事,李君羡眼神微微一黯,道:“肃王封地一事,朕有些为难。” 肃王李君成的封地原本在甘州,那地方长年风沙,并不富庶,他因为有从龙之功,向皇帝提出要川渝一带的封地。 李君羡登基后,趁机将几十位藩王的封地收回,只留几位藩王的封地,以便镇守大秦朝,肃王便是其中一位。 “皇上,此事不可应下。” 顾长平正色道:“川渝之地的富庶仅次江南、两广,光一年的税收就有几百万两,一旦给他,后果是什么,皇上可清楚?” 李君羡如何能不清楚,他自己就是藩王出身。 “朕要如何婉拒?” “如今的几位藩王都驻守边关,抵御外敌。川渝那边无外敌,设藩便是坏了规矩,实话实说即可。” 顾长平正色道:“皇上,无关紧要的,答应便答应了;但事关社稷江山的安稳,寸步不能退让!” “说得好!” 李君羡大喝一声。 这时,正好陈公公捧着暖手炉上前,顾长平接过手炉后,又听李君羡道: “北府如今没有朕的镇守,蒙古鞑子蠢蠢欲动,朕身边的几员大将都已战死,能驻守北境的人寥寥无己,朕惜那徐青山终究是个人 才,弃之不用可惜。” 顾长平拢在袖中的手一顿,道:“皇上,徐青山没有三五年的缓和,是拿不起他手中的刀的。” “你笃定?” “我笃定!” 顾长平:“如今之计,只有在文武科举中选拔有用人才,文可安帮,武可定国,文臣武将后继有人,国家方可强盛。” “朕已经命礼部恢复秋闱、春闱。” “武将选拔,无需那么繁复,只需胜者为王,明年春闱即有一批新鲜血液,充盈兵部。” “希望到时候能出几个有勇有谋的人才,海上倭寇有些蠢蠢欲动,朕这次不光要选拔马上将军,也要选拔海上勇士。” “运河一事,皇上可派人勘察?” “工部已经在勘察。” “水运一通,南北即通,如此一来,贸易便可流通起来,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子怀,内阁之中……” 君臣二人缓步前行,声音时高时低。 陈公公紧跟在身后,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 一个时辰后,君臣二人从城墙上下来,顾长平把大麾往皇帝身上一披,行礼出了宫。 李君羡见他头也不回,不免有几分不悦。 回回都这样。 叫他进个宫,千难万难;一旦让他出宫,便是欢天喜地。 “陈公公!” “皇上?” “传朕口谕,以后初一、十五顾大人必须入宫见朕,陪朕用了午膳后,方可出宫。” “是!” “初八那日,你安排下,朕想去靖府讨杯喜酒喝喝。” “皇上一旦亲临,只怕……” “蠢货,就不能私下去吗? ” “……是!” 李公公忙招来龙驾,扶皇帝上去。 走出数丈后,他忍不住朝宫门方向看一眼。 论聪明,那位是真聪明。 什么都不争 ,什么都不抢,皇上给的还一个劲儿的推让。 反观肃王,仗着有几分功劳,一会要这个封地,一会要让儿子升官。 如此鲜明对比,也难怪皇上宠信啊! …… 顾长平出了宫门,顾怿迎上来。 “爷?” “把这个给七爷送去!” 顾长平刚要把手炉递过去,突然手一顿,“算了,我亲自给她送去。” 顾怿撇撇嘴。 得! 爷又要去瞧靖大人审案了。 上一回也是从宫里出来,也是得了赏,巴巴的跑去顺天府尹,看了半天的审案。 顺天府衙役一看到顾府的马车,赶紧把人引进去。 “今天靖大人没案审?” “回先生,这两天都闲,靖大人在池边喂鱼。” “这官儿当的……” 听不出这话是夸,还是贬,跟着的人不敢接声。 小池边在衙门的后花园,里面养了几十条红鲤鱼,条条有男人手臂粗。 靖大人听到脚步声,转身一看,忙把手里的鱼食一轱辘扔下去,然后起身整了整衣裳,官帽,一本正经行礼道:“先生怎么来了?” 顾长平:“不来,又如何知道靖大人在混水摸鱼?” 靖大人:“……” 靖宝低下头,“我错了,请先生责罚!” 顾长平把手炉拿出来,“天冷了,罚你以后随身带着。” 靖宝笑眯眯接过,接的时候,还故意用手指轻轻刮蹭了一下他的手心。 顾怿那是什么眼神,羞得赶紧挪开眼睛,心道:如今的差事,越发的难当了。 顾长平手心滚烫,半条胳膊差点没烧起来,偏脸上还装着一本正经道:“好好当差,我走了!” “我送送先生。” 靖大人一挥手:“你们别跟着了,都去忙吧。” 众衙役行礼:“先生慢走 !” 二人并肩往外走,走得极慢,跟踩蚂蚁似的。 大秦规矩,大婚前男女不得私下相见。 顾长平来衙门,见的是靖大人,不是阿宝,掩耳盗铃般觉得这算不得坏了规矩。 “先生这是去宫里了?” “嗯!” “有大事吗?” “没什么大事!” 靖宝才不信呢,扭头看着他。 顾长平想了想,道:“肃王送的大婚礼,记得退回去五成,以后远着些。” 靖宝那是什么脑袋瓜子,点头道:“他最近是有些拿大了!” 顾长平:“还提了青山复起的事,我拒绝了。” 靖宝:“拒的好!” 人家现在游山玩水的,逍遥着呢!” 顾长平笑笑,突然话锋一转,“靖大人,手炉给了你,我手冷!” 靖宝伸出一只手,“来,捂吧!” 顾长平大。大方方握住,来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还有六天。” 像一朵烟花砸到心底。 靖宝嘴角勾起,故意乜着眼眶问,“怎么,等不及了?” 顾长平叹了口气,“没办法,恨嫁!” 靖宝眼睛亮得不太正常,“倒是让先生受委屈了!” “不委屈!” 顾长平轻笑道:“回头嫁过去了,你好生侍候就行。” 侍候二字,加了重音,鬼都听出这里头有几分不对劲儿。 靖大人一张俏脸红成猴子屁股,坏心思冒了一下头,“怕侍候不好,怠慢了先生,要不,我找几个帮手来?” “靖大人,做官可以混水摸鱼,做人……” 顾长平口气严肃道:“凡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少占别人便宜。” 靖大人掩不住笑意,“如此一来,先生这亏可是吃定了。” 顾长平扭头看着她,眸色静得像深海。 “阿宝,吃亏是福!” 第八百四十九章 君子无双(番外) 顾府如今很热闹,门口总有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面孔在转悠,挖空心思想见顾长平一面。 逼得顾长平堂堂一家之主,只能走暗门回府。 吃罢午饭,顾长平回书房小睡。 起来,接过顾怿手里乌黑的一碗药,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喝下去,递还药碗时,他如往常般轻轻剜了顾怿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是:你小子别的事情记不住,催主子喝药这事,比谁都记得牢,故意的吧! 顾怿心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七爷三天两头派齐林来问爷的身子,我总不能骗未来的主母吧! 他清咳一声,做为开场白:“齐林去了靖府,爷身边就我一个,我又是个粗手粗脚的,怕侍候不周,不如去外头买几个得用的回来?” 我一侍卫,总做端茶递水的活儿,这算什么事? “小怿啊!” 顾长平叹了一声:“爷最近穷,你再辛苦几日,等到了靖府那边,就轻松了。” 顾怿拿着药碗,扭头就走。 穷个屁! 不就是怕买了丫鬟回来,七爷那头不好交差吗? 一拉门。 门里、门外的人都怔了一下。 顾怿一看来人,剑眉挑起来,“哟,齐管家怎么有空来府上?” 齐林新婚燕尔,气色白里透着红,笑眯眯道:“七爷派我来问问爷的身子如何?” 这小子一定不知道两个时辰前,爷和七爷两人才勾勾搭搭过。 顾怿冷哼一声,摔门走人。 齐林被他“哼”得一头雾水,“爷,他怎么了?” “欲求不满!” 门外,顾怿一个踉跄,差点没把手里的碗给摔了。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简直一针见血。 没错! 顾府三个光棍,一个成了亲,一个马上要成亲, 偏自己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找谁说理去? “爷,靖府三姑娘身边的大丫环,就是那个叫玉环的,长得俏,性子好,一手针线活儿连绣娘都比不过,要不我在中间穿针引线,说给……” “他看不上的!” “……” “这事不用你我X心,他自有他的缘分。” 书房里,顾长平放下茶盅,“说吧,找我什么事?” 齐林垂手道:“爷院里的人手已经安排好。” “说来听听。” “元吉在屋里侍候,外头夫人亲自挑了四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还有四个打粗婆子。” 齐林:“这些人我都一个个调查过,都是老实本份的。” “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齐林从怀里掏出两本帐本,放在桌上:“这是夫人给爷的, 靖家的家底都在上头,夫人说让爷收着。” “这事七爷知道吗?” “夫人说,七爷知道不知道不打紧。” 顾长平想着未来丈母娘的热情和信任,一个头两个大。 “夫人还有件事情,要请爷拿个主意。” “说!” “这个年在哪里过?” 顾长平僵硬的笑笑。 他是入赘,按规矩大婚礼就得赶回临安府。 一是见见族人,二是开祠堂,把他的名字添到靖府家谱上,三是夫人暗下的小心思,趁机炫耀一下他这个女婿。 “你和夫人说,十二月中出发,过了正月十五后再回京城。” “是!” “以后这种小事,让七爷拿主意就行,不必来问我。” 齐林一脸便秘,“爷,夫人说了,七爷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得! 有了他这个女婿,连亲身闺女都嫌弃上了。 “对了!” 齐林想到了 什么:“靖府三位姑娘给爷大婚的份子钱都已经送了,除了明面上的,三位姑娘暗下又给了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二千两?” “二两万。” 顾长平心头忽然升起几分异样的感触来。出嫁女虽有嫁妆伴身,但暗下再掏出二万两,只怕都不是小数。 他活两辈子,除了一个小葛夫人,从未感受过亲情间的牵绊。 “这事,七爷怎么说?” “七爷说先拿着,以后总有还的机会。” 顾长平瞬间就释然了。 亲人之间,不就是你欠着我,我欠着你,才能长长久久的走下去吗? “爷!” 顾怿突然推门进来,神色凝重道:“龙泉庵刚刚送信来,说公主的身子不太好,想见爷一面。” 顾长平脸低了低。 北府军围城,建兴帝预感事情不妙,将宫里未出阁的公主以及先帝的嫔妃们,都挪到了龙泉庵。 龙泉庵是皇族的庵堂,由皇室直接供奉。 新帝登基后,又将这些人都一个个挪回来,唯有永徽公主不愿意回宫,一直在龙泉庵里带发修行。 “齐林,回头见着七爷,把这事和她说一下。” 顾长平看了顾怿一眼,“备车吧!” …… 龙泉庵在半山腰,建得颇为气派。 顾长平到的时候,庵主已经等在山门口。 “先生,请跟我来!” 顾长平随她踏入庵门,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院里的梅树下,坐着一尼姑,正在品茶。 听到声音,那人缓缓抬起头。 一张脸瘦得脱了形,眼睛深深凹陷下去,显得眼珠子尤其突兀。 顾长平微一皱眉,走上前行礼道:“见过公主。” “坐!” 顾长平坐下。 永徽公主 拿起茶壶,替他倒茶,“这是祁门山的祁门红,你尝尝味道如何?” 顾长平先放鼻下闻了闻,才抿了一口。 “极好!” 虽出家为庵,但一饭一饮都非平常尼姑所能比,李君羡对皇族之人,是有几分厚道的。 永徽公主看了他身后顾怿一眼,顾长平平静道:“我如今身子不好,他需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我。” “造反之人,竟然也会怕死?” 顾长平不怒反笑,“公主找我何事?” 他竟会笑! 他笑起来是那样的好看! 永徽公主整个身体战栗起来,死死的看着顾长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何事? 无事! 就是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想看看这个人现在如何。 她是喜欢他的,放在心里的那种喜欢。 “当年那一巴掌,我并不后悔。” 永徽看着他手边的茶盅,强撑道:“若不打下去,与你断了瓜葛,宫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你们男人在外面夺天夺地,从来想不到我们女人夹在中间有多难。” 顾长平抚着茶盅,不说话。 永徽看着他,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痛。 手起掌落,那时是真恨,真怒,但冷静了,又是真念,真想。 身为公主的骄傲不允许她把这份感情告诉任何人,但旧朝的兵败,新朝的建立,还有对他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如果当初那一掌没打下去; 如果自己站在他那一边…… 是不是此刻笑艳如花的人,是她,而非那个女人? “正所谓成王败寇,你如今有资本来笑话我了。” “公主!” 冬日浅淡的斜阳中,顾长平开口,“我从来没有要笑话你的意思,事实上,如果不是你找我,我甚至记 不起来在我的生命中,有你这么一个人。” 永徽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我绝情也好,无情也罢,我本该就是这样的人。” 顾长平停顿片刻,“所以你无须纠结那一掌没有打下去,会是如何一个结果。因为即便你站在我这一边,只怕我也要负了你,我心里对你没有半分喜欢,这是我的过错,而非你的。” 永徽公主看着他,耳边嗡嗡乱响。 顾长平回看着她,“我感谢你那一掌,感谢你站在我的对面,这让我甚至连半分亏欠对你都不曾有。” “你……” “公主,我这样一个薄幸弃义的卑鄙小人,是不值得你为我坏了身子。” 顾长平缓缓起身,居高临下道:“看来,这青灯古佛并未让公主斩断尘缘,所谓修行也不过如此,公主还是早些回宫里去,别再玷污佛门圣地!” “顾长平,你放肆!” “我只是替佛祖说了真话。” 顾长平冲永徽公主作揖,“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公主,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永无相干!” 永徽公主看着他拂袖而去,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泪珠儿滚滚。 “回宫,我要回宫,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 马车到山下,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顾怿一抽马鞭,马车飞奔起来,只是刚出几十丈,就被人伸手拦下。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七爷罢! 七爷咧嘴,“哟,回来还挺早,没有一丝舍不得吗,先生?” 瞧,酸了! 顾长平听得直乐,冲七爷身后的阿砚道:“你家七爷中午吃什么了,这么大的醋味儿,隔了三里地都能闻见!” 阿砚:“……” 第八百五十章 君子无双(番外) 阿砚看看顾怿,后者给了他一个“小心应对”的表情后,撇过了脸。 阿砚毕生的运筹帷幄和冷静沉着都用在了此刻。 “爷还没吃晚饭,回府听齐林一说,就忙不迭的跑来了,爷说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先生上山下山,伤腿累着。” 靖七爷挺挺胸,昂昂头。 听见没有,不是吃醋,只是担心。 顾长平神色颇为动容,冲七爷招招手。 七爷头一偏,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七爷不要面子的? 还有,刚刚你说的那叫什么话? 醋味儿? 我靖七是拈酸吃醋的人吗? 顾长平上前,伸手轻揉七爷的脑袋,另一只手捂着唇咳嗽几声。 靖宝脸色一变,“哪里不舒服?” 顾长平:“有点冷。” 靖宝嗔怨:“谁让你穿那么少,上车。” 顾长平双脚不动,伸出一只手:“手最冷。” 靖宝赶紧握住了,放在唇边哈气。 顾怿和阿砚对视一眼。 阿砚:他们又开始了。 顾怿: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怎么还没习惯呢? 阿砚:我只是不习惯我家爷那么蠢。 顾怿:…… …… “你竟然敢骂公主?” 靖宝难以置信地瞪着眼,“胆肥了啊,先生?” 马车里,夜明珠散着幽幽的光。 顾长平看着她白净的脸,所答非所问:“还酸吗?” “谁酸了,我……” “我还能胆更肥一点。” 顾长平突然凑近了,目光落在她的唇上,“要不要试一试,阿宝?” 靖宝忙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那个……离大婚没几天了,咱们得忍 住!” 顾长平眼底涌起一丝坏笑,“我带你去楼外楼吃东西,要忍住什么?和大婚有什么关系?” 靖宝:“……” 愣了片刻,靖宝才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故意的。 坏人! 坏人已经将她的腰肢揽住,低头看着她的侧脸,目光升温至沸腾,然后呢喃了一声,“算了,忍不住了。” 唇落下来。 又柔软,又湿润。 靖宝心头一漾,心想:这老男人怎么那么会撩呢? …… 日子进到十一月,靖、顾二府瞬间便热闹起来。 顾长平素来喜静,索性带着顾怿去了靖家庄子小住,把靖府的一摊事儿统统扔给了温卢愈和沈长庚。 陆氏听说女婿去了自家庄上,怕庄上冷,冻坏了女婿,命阿砚送了半车的碳过来。 顾长平看着那半车碳,又是哭笑不得。 入夜。 主仆二人骑马西山走,到了半山腰,又改步行往后山去。 步行半个时辰后,来到一处竹林深入,这是顾家坟茔。 顾怿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香烛,贡品,在坟前一一摆放;顾长平点了三柱清香,高举过头拜三拜后,插入香炉。 溶溶月色中,清烟缓缓升起。 顾长平看着那烟,静立了片刻后,轻轻开口。 “我要大婚了,她叫靖文若,人称七爷,是个极聪明的人。以后由她陪着,我便不孤单了。 入赘靖家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你们不必替我惋惜,这世上没有永远的荣华富贵,楼起有时,楼榻有时。 我已经没有心思再把顾家的楼垒起来,垒的再高,也不 是从前的你们都在的那个顾家,索性就随他去吧!” 顾长平抬眼,看着远处的森森竹林,又道:“我曾有三愿 ,一愿仇,二愿情,三愿安。 顾府的大仇得报,此愿已了;心上人就是枕边人,此愿也了;最后一愿,还请你们保佑。” 说罢,顾长平撩起衣袍,跪地三个头。 磕完,并未起身,目光向着顾府坟茔外的一处坟头望去,那里合葬着顾幼华和盛老大。 “姑母,人心这东西,奇怪的很,从前我总觉得他配不上你,如今我却觉得,你有他伴着,是此生老天爷给你的最大福气。 盛老大,我姑母脾气大,您受累,听我一句劝,凡事别太惯着,要有个度。对了,二爷如今有了新名字,叫平安,凡我在一日,总会照顾她一日,且安心。 ” “爷,烧纸吧!” “嗯!” 黄纸元宝没入火中,映着顾长平俊郎的脸。 “孟波一汤忘今生,奈何桥上渡残魂,你们不必等我,该来时,我便来了。” 顾长平把最后一张黄纸扔进火中。 “最后两句话,说给我爹娘听。爹,下辈子投胎不必投高门大户,青青河畔,寻常人家,粗衣淡茶,与你所爱的人,长相伴,共白头。” 他缓缓起身,看着那翻滚的火苗,又轻轻道:“娘,你是这世上最高贵无尘的人。” 火一点点烧尽。 “小怿,回去吧!” 顾长平不再留恋,转身走入竹林。 他心想,下回上坟,得把阿宝带来给他们瞧瞧。 …… 回到庄上,远远就见一人站 在屋檐下。 顾长平一见那人轮廓,脚步加快几分,到了近前笑道:“就算到你这几日会到。” “爷!” 段九良欲跪地行礼,被顾长平一把扶住,“进屋说话。” “是!” 进到屋中,段九良摘下面具,从怀里掏出账本,道:“美人岛的事情已经妥当,这个月赚了三万两,爷过目。” 美人岛重新开业,干的还是从前的生意,只是拿了公家的批文,名正言顺。 顾长平没去看账本,只吩咐道:“替祁老头在钱庄开个户,每月把银子存进去即可。” 顾怿正在倒茶,惊得手一停,道:“爷莫非是想替他们几个还债?” 段九良素来老实本分,也跟着埋怨了一声,“爷对他们,可真是掏心掏肺。” 顾长平轻声应了一句:“这里头,咱们家七爷欠得最多,你们忍心?” 段九良与顾怿默默对视。 好吧! 妻债夫还,天经地义。 “朝廷马上要疏通运河,疏通后贸易做起来,大有钱途可为。” 顾长平手指在账本上点点:“京城婚事办完,我会回临安府一趟,九良你跟我一道走,到时候好好商议一下。” 段九良纳闷,“爷如今怎么也钻钱眼里了?两年,我保证祁老头的债能还清。” “二爷出嫁要不要银子?小怿娶媳妇要不要银子?你万一有相中的女人,要不要银子?” 顾长平深深吸了口气,“没办法,你家爷如今家大业大,担子重啊!” 顾怿:“……” 段九良:“……” …… 大婚前三日。 一条 金陵府来的大船停在了通州码头,汪秦生带着妻儿来京喝喜酒。 同船的还有汪家二爷和靖若眉。 午后,钱三一由保定府赶回京中,回府匆匆与二老吃了顿团圆饭,便往顾府去。 推开书房,钱三一吓了一跳。 房里坐满了人,汪秦生,温卢愈,沈长庚,还有一个歪在榻上没个正形的高美人。 唯独不见顾长平。 “先生人呢?” “这小子躲清闲去了!” 沈长庚不满的哼哼道:“留我们在这里为他忙上忙下。” 钱三一不敢多言,乖乖在美人身旁坐下。 “三一,你来得正好!” 温卢愈神色温淡:“大婚那事,你站哪头?” 钱三一一脸空白。 “兄弟,你面临选择。” 高美人不忍心见钱大人一副傻样,“我,秦生和你,于私是靖七的好友;于公,是先生的弟子。” “所以呢?”钱三一还糊涂着。 汪秦生忙解释道:“所以,你是选择和靖七一道来迎亲,还是选择在顾府送亲?” 钱三一继续一脸空白:“这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在于……” 汪秦生:“迎亲就是抢亲,得不要脸;送亲就是先生的娘家人,文要作得了诗,武要打得过人,可不能轻易让靖家人得逞。” “再说得直白些。” 高美人笑道:“抢亲得撒银子,送亲是得银子!” “那还有什么可选的。” 钱三一噌的站起来,拍着胸脯道:“没个几百两,谁也别从我手里把先生抢过去,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 所有人:“……” 第八百五十一章 君子无双(番外) “爷,高公子纯粹是为了刁难七爷;钱公子是为了银子;汪公子听他们俩的。” “……” “爷,成亲那日七爷势单力薄啊!” “……” 顾怿说得口干舌燥,自家爷却无动于衷,还在奋笔疾书。 真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 就在顾怿等得心焦时,顾长平放下笔,轻描淡写道:“急什么,有的是法子对付那三个混蛋。” 这话像是给顾怿吃了颗定心丸。 他从怀中掏出信,“爷,安徽府那头来的信。” 安徽府,必是苏秉文的。 信到,人不到,顾长平眉目间的失落藏不住。 他扫了遍信,良久才道:“苏府那头如何了?” 顾怿没料到爷有这么一问,愣住了。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忙大婚的事情,哪有闲功夫去管苏府的事情。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回京后,我先去趟苏府。” 顾长平按了一下伤腿,与顾怿的目光轻轻一碰:“带讯给七爷,让她陪着我一道去。” “是!” …… 顾长平看到靖宝着一身女装等在苏府门口,一时心里像被小猫挠过似的。 又痒,又按捺不住。 偏她还煞有其事道:“我是被逼的,毕竟她是旧人,我是新人,书上说,新人总要压旧人一头。” 顾长平忍俊不禁。 她走上来,眨了下眼睛,“我这一身,还行吗?” 顾长平笑意更深了些,慢悠悠道:“七爷,男人是不能说不行的。” 靖宝:“……” 顾长平很轻的牵起她的手,走上几 层台阶,敲开了门。 等了片刻,苏府老管家探出半个身子,见是顾长平,忙把门打开,请人进去。 “你家大爷让我来瞧瞧她。” 老管家接过下人手中的灯笼,“先生,请跟我来!” 三人径直往里,直走到一处院落方才停下。 院子里死寂一片,门口挂了两盏灯,被寒风吹得晃来晃去。 “她如何?”顾长平没急着进去。 “总说一些胡话,有时候挺乖巧,疯病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妇人都按不住,还常常说要杀人。” 顾长平怕吓着靖宝,低头问她:“是跟我进去,还是等在这里?” 靖宝眯着眼睛,“你说了算!” 顾长平手上一用力,带着她往院里走。 夜色中,靖宝的嘴角缓缓勾起。 …… 屋里,烛火通明,两个炭盆正烧得火热。 梳妆台前,苏婉儿一身单衣,正对着铜镜梳理三千青丝。 镜子里的那张脸,是极美的,如果忽略额头那一大块疤痕的话。 听到身后有动静,苏婉儿手中的梳子停下来,转过身,见有人来,怔怔的辨认了好一会,又漠然转过身继续梳头。 顾长平见屋里整洁,她身上干净,知道下人并无怠慢,便欲离开,突然,苏婉儿开了口。 “我说一个秘密给你们听,我杀过人。” 顾长平察觉到靖宝身子一颤,忙将她往怀里拉了拉,神情有些戒备。 苏婉儿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 “杀人很简单的,只要不停的给她送好吃的,她的肚子就会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哇的一声,她的肚子就炸开了,血从里面流出来,流光了,人就死了。”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你们别怕,不会有人知道的,谁都发现不了。” 浅浅的笑意从她嘴角浮出,“我聪明不聪明?” 长久以来,埋在顾长平心中的那个疑惑,终于解开——苏秉文的发妻死在这女人的手上。 “你应该庆幸你疯了,否则……” 顾长平没有再往下说,拥着靖宝离开。 走出一箭之地,怀里的女人突然停下,扯着他的衣角道:“顾长平,这会我冷了。” 他一愣,“手还是脸?” “身上!” 她笑道:“要不,你抱抱我?” 顾长平没应声,将人搂进怀里,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轻轻按在自己胸口。 另一只手紧紧的勒住她的腰,像要把她的腰给勒断了似的。 原本塞了把冰渣子胸口,渐渐有了些温度。 他轻轻叹了口气,“昨儿接到秉文的信,他在信里说了三件事。” “哪三件?” “说谢澜医馆里忙,走不开,他在山下买了块地,造了幢五进的大宅子,给咱们当大婚的份子钱。” “咱们赚大发了。” “念梅在安徽府水土不服,等开春了便送回京里来,让我好生照顾。” “又多一个吃闲饭的人!” “这最后一件事,便是让我来看看她。” 顾长平把头埋在她发间,轻声道:“我腿不好,以后这地方你替我来,一月一次就行。” 靖宝猛地推开 顾长平,用一脸颇受惊吓的表情道:“以后靖大人很忙的,晚上要侍候人,白天要上衙,不一定有空的!” 顾长平笑了下,唇在她耳边悄声说:“阿宝,换我侍候你如何?” 靖宝:“……” 七爷的脸色,像开了染房,半晌,才愁眉苦脸道:“谁侍候谁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想拦在中间,不让我迎你回靖府。” 顾长平笑道:“顺天府的当家人,就这么点胆色?不会神拦杀神,佛拦杀佛吗?” “真要这么狠?” “否则呢?” 顾长平伸出手指点了下她的眉心,“记着,以后你是他们的师母!” 靖宝笑得合不上嘴,“这,这辈份升得有点高啊!” “怎么?” 顾长平挑眉:“嫌弃?” “不敢!” 靖宝又乐,“就是想着以后那几只见着我要对我行大礼,还有些不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 顾长平牵着她往前走,“对了,和你说件事,二爷改名叫长安,以后她叫你嫂子。” 瞬间,靖宝脸上又开了好几个染房。 还不等回神,只听顾长平又道:“你把这个消息说给三一听,顺便再提一句,长嫂如母,她的婚事,由你说了算!” 靖宝:“……” 卧操!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捏着某只贪财拦路虎的命门? “先生,这才一只拦路虎?” “另一只……” 顾长平很低的一声笑,“你只需和他说,靖家和汪家是联姻,哪有人胳膊肘往外拐的。” “最后一只呢? ” “阿宝啊,三人才成虎。” 靖宝笑得眼睛都眯上了。 她仰起头,看着身旁的男人,低声道:“顾长平,你果然恨嫁啊!” …… 长安? 盛长安? 钱三一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深吸好几口气后,咬牙喊道:“铜板?” “爷?” “去和七爷说,我生是七爷的人,死是七爷的死人,迎亲那日,我钱状元打头阵!” “是!” “慢着!” “顺便通知一下美人。” 铜板离开,钱三一冲着顾府方向拜一拜,喃喃自语道:“先生,别怪我临阵倒戈,怪只怪你夫纲不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 “爷!” 小七一掀棉帘进来,走到床边低声道:“刚刚汪大人派人来传讯,他经过深思熟虑,也决定做抢亲人。” “理由呢?”高朝从床上坐起。 “汪大人说,汪府与靖家联着姻亲,他着实没脸帮先生。” “王八蛋的!” 高朝一拳砸在床沿上,“这孙子就是墙头草!” 小七:“……” 高朝抬头看着他,“所以,现在就我一个人坚定的站在顾长平那头?”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哼!” 高朝瞥了小七一眼,眼珠子一转,“去和七爷说,美人我长这么好看,站在她边上,绝对是门面,好兄弟就是要共同进退。” “那先生那边?” “你懂个屁!” 高朝一记毛栗子赏过去,“宁得罪先生,不得罪师娘!” 一个个的都去拍师娘马屁,难道我不会吗! 第八百五十二章 君子无双(番外) “奸臣顾长平,年三十有五。多年来仗权贪赃,大逆欺罔,淫乱宫闺。经天子御批,定今日问斩弃市,即刻行刑!” 脖子一凉,顾长平从梦中惊醒。 抬头,天已经亮了。 洗漱穿戴好,他独自一人在府里闲逛。 当初这座宅子买回来时,是一片衰败景象,如今又恢复了雕梁画栋,可见人生起起落落,从无定数。 他从前院走到后院,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是舍不得了?” 顾长平转身,对上沈长庚的眼睛,笑道:“以后这宅子给你娶妻生子用,如何?” 一提这个,沈长庚一张老脸又红了,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八字没一撇的事。 “长庚,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咱们败了。” “你啊,纯属是闲的。” 沈长庚背着手,“走吧,别悲秋伤月了,明儿大婚,一堆的事呢。” 顾长平伸手,将一根枯枝折下来,扔在墙角,“温卢愈呢?” “不知道在哪个花柳巷子里耗着。” 沈长庚摇头道:“敢坏了你明天的好事,看我怎么收拾他。对了……” 他突然想起正事来,忙道:“好好的,你让我把国子监巡夜的人撤了做什么?” 顾长平:“给我家七爷谋个方便。” 沈长庚不以为然,八成是那几个混蛋想国子监,想趁夜溜回去看看。 “七爷跟你提的?” “我猜的!” 沈长庚当场炸了:“顾长平,有你这么宠人的吗?” “长庚!” 顾长平淡 定的拍拍他的肩,“我几时猜错过那几个混蛋?” 沈长庚:“……” 沈长庚:“那几个混蛋不是还少一个吗?那一个明儿个来不来儿?” “不知道!” “二爷呢?” “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某人厚着脸皮去宫里要了匹蜀绣。” “……那,那是给我学生靖一宁做新衣裳用的。” “是给你学生,还是学生她娘?” “顾长平,这个老狐狸,你他娘的给我去死!”沈长庚仰天咆哮! “长庚!” 顾长平看着他, “我其实死过一回,兵败后几年。” 沈长庚:“……” 还有完没完? …… 夜色,如期而至。 四条黑影鬼鬼祟祟来到围墙边。 “美人,我没猜错吧,这树还在!” “少废话,快爬。” “文若怎么办?” “我们三个翻过去,然后一起接着她。” “你们可小心点接着,明儿我有大事要办呢!” 四条黑影翻过墙,继续鬼鬼祟祟往里走。 “嘿,怎么连个鬼都没遇着?” “钱三一,你个乌鸦嘴,给我闭紧了!” “文若啊,你小心脚下。” “姓汪的,你这马屁拍的,忒恶心了点吧!” “我这是感情的自然流露,表示对师娘的尊重。” “汪秦生,不许叫我师娘,把我叫老了!” 四条黑影翻过墙,仍旧鬼鬼祟祟,熟门熟路往里走。 还是那个守门人;还是扔过去两壶好酒,接过来两只灯笼,只是如今拎灯笼的人,换成了钱三 一和汪秦生。 “也不知道徐青山那混蛋这会在哪里?” “我有点想他了,呜呜!” “汪大人,收起你的‘呜呜’,你他娘的都是有儿子的人了,别想装嫩。” “文若,高大人欺负我!” “你再“呜呜”,我也想欺负你!” 碑林里,火光升起,慢慢的,肉香溢开。 火光映着四人的脸,面前却摆了五只酒盅,酒盅依旧是白玉做的,泛着温润的光。 酒入喉,火辣。 钱三一“啧”了一声,“七爷,明儿大婚,有什么要对兄弟们说的吗?” 可能是酒的原因,靖宝的脸都漫上了血色,半晌才道:“兄弟们,我们回不去了。” 国子监回不去; 狂妄的青春回不去; 流走的岁月回不去。 原来,时光真的是一眨眼的事情。 高朝冷笑一声:“可真矫情,回是回不去了,可我们不都在吗?” 钱三一翻靖宝一个白眼:“你还多了一个顾长平!” 汪秦生:“就是!” 靖宝微微一笑,“来,为了我们都在,一个不少,干杯!” “干!” 高朝喝完自己酒盅里的,又将徐青山那杯干了,道:“明天迎亲,我们再议一议,可别出了差错,小七、小九负责武斗。” 钱三一:“这几天我把从前的书翻了翻,又看了几本诗集,文斗问题不大。” 汪秦生:“我这几天都在练臂力,顾府要敢锁门,我撞开它。” 靖宝心头一激,“兄弟们,谢了,干!” “干!” …… 十一月初八, 天气虽冷,却有太阳。 顾长平很早就起来了。 沈长庚和温卢愈进屋,一人手里捧了一只碗。 顾长平扫了那眼,表情变得有些木然。 这都什么玩意? 大秦朝规矩,新人出门前,要吃一点府里长辈煮的东西,这两人主动请缨。 沈长庚心虚道:“你将就!” 温卢愈笑:“吃不死就行!” 顾长平内心正在剧烈挣扎,却听外头顾怿喊道:“爷,宫里赏了一碗……” “拿来我吃!” 顾长平沈、温二人抱了抱拳,笑道:“劳你们费心,为了不浪费粮食,你们自个用了吧!” 沈长庚:“……” 温卢愈:“……” 用罢宫里的早膳,顾长平换上新衣,便端坐在书房里,手拿一卷书。 书房安静,心却静不下来,顾怿时不时的进来报讯。 “爷,迎亲队伍已经从靖府出发。” “……” “爷,七爷骑马打头,身后高公子、钱公子,还有陆小爷!” “……” “爷,队伍过了安平桥。” “……” “爷,这会已入了五条巷。” 顾长平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放松,脸上线条绷得没有那么紧。 可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哪怕那人离他只有几条街巷的距离。 他想到前世见她的第一眼,又想到今世的第一眼……回忆就像一幅幅墨染的山水画,飘过一张,又飘过一张。 门,吱呀推开,有人走进来。 “七爷到哪了?”他问。 无人回答。 顾长平抬起头,那人站在阳光 里,一身的风尘,眼神却格外的明亮。 “来得正好!” 顾长平站起来,走上前,温和笑道:“今儿这道门,由你守着!” 那人看着他,点了下头,“好!” …… 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迎亲的队伍直奔顾府书房。 谁敢拦? 谁舍得拦? 队伍犹入无人之境,很快就看到了书房的院子。 走到近前,靖宝停下深吸数口气,才一只脚踏入院中。 院里空空荡荡,只有翠竹几点,青松几株。 书房门口,一人背手站着,青衣,黑发,虽面色苍白,身形纤弱,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她的目光落在钱三一的脸上,“钱大人,我回来了!” 钱三一迎上她的目光,呆了,痴了,傻了。 得! 那些诗集都白看了! 靖宝偏过头,与身旁的美人对视一眼后,走上前,笑道:“这门你守?” 盛二一点头。 “除了你,还有谁?” “就我!” “那只呆头鹅我作主送给你,这门开是不开?” 盛二看看那只呆头鹅,再看看身后那道门,脚步往边上一让,挪出了身位。 “开!” 高美人听了这话,差点没一头栽下,说好的文斗、武斗呢? 靖宝心里快笑死了,伸手就要去开那门。 忽然,门从里面打开。 他慢慢走出来,目光先是一亮,慢慢与她的融在一处。 天地,安静。 靖宝慢慢伸出手,“顾长平,我们回家去?” 顾长平握住她的手,笑了下。 “好!”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