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这一年的元旦还剩下整整十天。
余飞《鼎盛春秋》新年前的最正式最完整的一次全本排演, 就安排在这一天。
那么多个折子, 余飞唱伍子胥, 得从上午到下午,唱上整整一天。
实际上更正式的一套班子,也就是厉少言的那一组,昨儿已经唱毕。余飞昨天去听了, 厉少言的完成度极高,从头到尾, 几乎挑不出任何破绽。许多他在京剧院的同僚、朋友和关系极好的资深票友来听,南怀明的小剧场坐得满满的, 喝彩声此起彼伏, 听完之后,无不是大加赞赏,就连导演、于派的师父, 也都是频频点头。南怀明拍了拍厉少言的背,说了两个字:
“很好。”
余飞眼观着厉少言这一路演下来, 心中愈发的觉得自己希望渺茫。
导演对厉少言说:“演得好!完全沉进去了,你就是伍子胥!”
这样高的评价。
如果厉少言的表演就是他的盾的话, 这个盾几乎是牢不可破, 她能有什么矛,能够攻克之?
余飞苦思冥想,又心情低落。晚上回到瞻园, 吃不下饭, 晚上睡觉也睡不着, 她怕影响到白翡丽,就独自跑到阁楼上去睡。
一直到三四点,她都辗转难眠。这种感觉极为不好,她甚至都要忘记自己本来是怎么唱的了。
一种,极其绝望的感觉。
她知道,虽然南怀明说会给她一年的机会,但只要这一次失败,剩下只有一个季度的时间,中间还有春节,她几乎就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她此前本来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忽然就在这一天之间,被击得溃不成军。
厉少言说,让我们见真章。
这就是他的真章。
余飞翻来覆去,终于像一条死鱼一样重重摔在了地板上,“啪”的一声。
她索性坐在了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不疾不徐地走上阁楼,坐在了她对面。
那个巨大的、圆球一样的白纱落地灯亮了起来,像是阁楼中升起了一个月亮。
余飞掀起眼皮,说:“你要来安慰我吗?”
白翡丽说:“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余飞说:“你大概会说,输了也不要紧,我已经得到很多了;我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白翡丽垂下眉眼,笑笑道:“你又猜错了,我是来告诉你,你一定要赢。”
余飞闷声说:“我怎么赢厉少言?他已经做到了同辈人中的最好,我根本没有办法超越。”
白翡丽向后靠在栏杆上,说:
“小时候我妈妈大概是觉得我有艺术天赋,让我学了很多东西,声乐,舞蹈,粤剧,到北京之后,这些东西我也没有落下。后来进二次元,我也把他们当做一种艺术来看。
“我一直觉得艺术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没有边界。”
余飞若有所思,白翡丽继续说道:
“后来我爸爸送我去庆应念书——其实也是我自己想去的——因为我想学更多关于‘人’的世界的东西。那时候学博弈论,有一个词,叫‘零和博弈’,就是说人与人之间竞争,有一方获益,必然有另一方损失。
“人类社会时常如此,因为有边界,就意味着资源有限。但艺术不是这样的,艺术是创造,是百花齐放,是无边无垠。”
余飞怔了一下,说:“你是想说,我没有必要演得比厉少言的伍子胥‘更好’,我只需要演出一个不一样的伍子胥,是么?”
白翡丽低眉微笑,点点头说:“你是余飞啊,不是厉少言,更不是伍子胥。”
导演对厉少言说:你就是伍子胥。
白翡丽对她说:你是余飞,你不是伍子胥。
不二大会上,那名导师对白翡丽说:不像不成戏,真像不成艺。
三句话,像三道利箭,次第击穿余飞的心脏。
她忽然明白,导演对厉少言说“你就是伍子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是因为导演心中有一个伍子胥,厉少言完完满满地把导演心中的伍子胥给演了出来。
他演得太像了,太纯熟了,所以毫无破绽。
所以他“就是”伍子胥,他的伍子胥中有他厉少言吗?有多少?
尚、单二老对她说:不破,不立。
破,就是破人的心中贼,破人心中的预期与成见。不破,哪来的耳目一新,哪来的新的可能性?
哪怕是她把这出戏演砸了,也值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掷!
余飞的一双眼睛蓦地像是暗夜之中点着了火,亮闪闪地望向白翡丽:“我想通了!”
白翡丽走过去,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拍拍她坐在地上凉飕飕的屁股说:“以后别坐地上了,会肚子疼。”
余飞想得远了一点点,脸上登时红了,好在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丽把她放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凑在了她耳边。余飞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甜丝丝的话,却听见他低声说:
“余飞余飞,自在放飞。”
*
余飞的气,彻底沉了下来。没有傲慢,没有兴奋,也没有欲求。双眸一抬,淡漠的,只是关照内心。
从上一折戏到《文昭关》,伍子胥父兄皆为楚平王所斩,他逃往吴国,却在昭关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隐士东皋公藏于家内后花园中。《文昭关》,说的便是伍子胥一连数日,无计可施,一夜之间急白须发的故事。
余飞换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绣龙马褂,头戴武生巾,腰悬一把宝剑。这一身行头黑白两色,极是沉郁素净。
余飞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锐利了一些,用网巾勒带将眉眼吊得更高,愈发显得器宇轩昂,神气十足。她没有画印堂的红彩,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缓缓挂上黑三髯,仿佛一种隆重的仪式,佩上长须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登时就变化了:身材挺拔修长,阔步转手威武有势,那一副扮相,俊秀至极,清冷至极,风骨隽永,方正谨严,着实是一种雌雄难辨的美。
上场之前,她想起《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一句话:“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当年当年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被指责残暴罔极,寡恩猜贼。
伍子胥说,我年事已高,好似在太阳落山时还要行很远的路,若不颠倒行走、违背天理,我哪里还来得及呢!
何其绝望而刚烈。
如今“倒行逆施”早已成为一个贬义词,有谁还记得伍子胥昔日一个忠义之臣,被逼上穷途末路之时一夜白头的痛苦悲怆?
她以年轻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战,又何尝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伴着伴奏乐声,她一步一步行上舞台,目光瞥到台下,剧场中并无多少人。今日这场,上场的都是替补演员,共她一同组成一套班子,所以除了南怀明、导演、于派师父等人之外,并无其他观众。
但这时南怀明竟也不在。
正疑惑之时,却见剧场单号门处,南怀明引得一个人进入,往前排行来。那人衣着儒雅,冉冉如松,竟是倪麟。余飞心中微微一震,却见双号门处悄然又进来一人,没有往前走,就在后排无声落座,那人便是一个影子她都认得,是白翡丽。
那一刹那,余飞竟有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从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风浪开始,她为了倪麟被逐出缮灯艇,母亲病重将逝,她遇见白翡丽,遇见之后便是分别,重逢之后却是离心。时间的车轮轰然碾过,将每一个人碾得粉身碎骨,他们拼拼凑凑,摇摇晃晃,艰难存活,生死聚散,最终汇合在这一折《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场中,一帐,一桌,二椅。余飞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嗓子。
她衣无水袖,只有两枚马蹄袖,并不适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无太多做工。
这就是《文昭关》这出戏的高难之处,一切的表现,尽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黄慢板,每一个字都拖得奇长无比,一拖三折,凄清孤啼,盘旋回转。
刚离开缮灯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亲病重,她心中一片愁云惨雾,看不清前路,难道又不是陷于这般的绝望?
那夜在大隐剧院,月下水边,她大哭一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忧闷无助?
只是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千情万绪,蓄于心中,如水坝提一闸口,从那字句音韵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隐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苍白,泣诉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怜。
她唱“我好比哀哀长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龙游在前沙滩”,唱的是郁结。
她唱“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绝望。
每一层情感,如洋葱一般剥开,都是她过去人生的伤痕,却也是让她今日唱出这些声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爹——娘啊!”忽的这一声鬼腔,声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鹤唳猿啼,听得场中每一个人浑身战栗、毛发竖起!
余飞唱伍子胥,又何尝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丽。
他们彼此从不提及对方的伤口,却彼此心知肚明。这世间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幸而她还有歌喉。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两进两出门帐,髯口由黑变灰,由灰变白!
一夜须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那一个“谁”字拖得极长,余韵声中,她手捧雪白长髯,双手剧烈抖动着张开来,忽的眉一竖眼一瞪,又是一个鬼腔!那双眼瞪圆了,黑色眼眶中双瞳若点漆,眸中陡然绽出此前从未有过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被那目光电到。而那目光稍纵即逝,到了那一个“言”字,一双眼却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终究是绝望困顿尽化作悲愤决然,二黄原版的节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烟。我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后一道鼓点落下,台下久久无声。
无人站起,无人鼓掌,无人叫好。
余飞没有看见这些,她已至后台。她眼中蕴满泪水,却没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翡丽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却还能在秽土上越开越大。
因为他相信一些东西,艺术,勇气,命运,亦或是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