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外挂着鸟笼,冯俏被人牵着并没走远。院子里桂香迷人,冯俏扎着童子鬏,自不自在的摸了摸。这是孔丹依今天早上令下人让她扎的,六岁之后她就没梳过童子鬏了。
嬷嬷告诉她说,娘这是为她好。冯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乖巧的答应了。
小冯俏身量不高,婀娜倩影,身段倒是很好看。可她今天偏生打扮的稚气,脸上甜甜一笑,两个小梨涡便攒了出来。更为可爱。
章年卿一掀帘出来就看见廊前站着的小冯俏,想退回去,一犹豫念到师母还在。想了想,还是迈出门槛。他没有直接离开,反倒走上前,站到离冯俏三步远的地方,作了一楫道:“冯姑娘。”
冯俏闻声回头,一眼只看得到他胸前灰色的衣袍,仰了仰头,勉强看见他的脸。又惊觉这样露着鼻孔太不雅,向后退了两步。看的还是不舒坦,便道:“你往后退退。”
“啊。”这个距离太唐突了吗。
“你太高了,我看不见你。”冯俏不悦道。
章年卿闻言露出一丝笑意,没有后退,上前一步,屈膝半蹲。与她视线平视,有些好笑的问她:“你真的九岁了吗。”他看见她的童子鬏,不免疑惑。这是五六岁孩子才扎的。
该不会是衍圣公想要结亲,故意谎报了两人的年岁。
“当然是了,我属兔的。”冯俏雄赳赳气昂昂道。外公时常教导她风骨,虽然这个人太不知礼些,不过虱子多了不怕痒,唐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章年卿敏锐的捕捉到她的小未婚妻对他的敌意,思及今日一来,师父师母对他的诸多挑剔和为难,一时新仇旧恨全攒过来。握着她的小手蓦地用力攥了一下,听见小骨头咯吱撞在一起的声音,这才悠闲松开。笑吟吟道:“正巧,我属狗的,专叼你这样的小兔子。”
冯俏玉雪般的小脸涨的通红,小手指着她:“你个混蛋畜生...小乌龟!”憋了半晌,记不清那句戏词了,自己编了句词。
跟在冯俏身后的嬷嬷,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后知后觉自己家的小小姐被兔崽子轻薄了,怒而上前,正想骂。突然想起这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姑爷,硬是忍声吞气,攒出一个笑脸,殷勤道:“章少爷,别吓我们小姐了。您和夫人说完话了?老爷和章老爷还在前院说话,你看您是...?”就差没直接赶人了。
章年卿瞥了一眼小丫头,目光收回。笑着应了,随下人指引去了父亲处。
晌午,冯家留了两父子用过饭。粗略敲定了纳吉采礼的日子。便散了席面,具体的还得请媒人来谈,两家此番私下交个底,彼此心中有个章程。
回去的路上,章芮樊问:“见过冯家的小姐吗。”
“见了。”
“哦?你觉得怎么样。”
章年卿道:“没什么怎么样。一个小孩子,还天真着。”话毕便无话了。
章芮樊听出一咻咻意思,立即质问:“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衍圣公给你指这门亲事指错了?”
“爹。”章年卿无奈的喊了一句,驻足道:“衍圣公指亲事自然是没有错的。只是您不觉得这事有点太早了吗。且不说我还在念书,那冯家小姐还是一团孩子气,傻愣愣的,还不知情.事。寻常小姐被男子碰了手,哪个不羞羞涩涩的。那小姑娘竟还以为我和她在打闹...”
章芮樊目如铜铃,瞪大眼睛道:“你今天第一次见人小姑娘就上去摸人家手了?”
“我...”章年卿语塞,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圆场道:“总之,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我要去念书了,以后这种事爹你就别喊着我了。你看着处理吧。孩儿谨遵父命。”
“你你你。”章芮樊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养的崽这么打哈哈,他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你个兔崽子,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气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完全语无伦次道。
章年卿十分无奈,两人话说不一起。索性不说了,只顾走路。当起了闷嘴葫芦。
章芮樊心里涌出一丝委屈,真委屈。他这一辈子养了三个崽,刚出生三天还在妻子怀里的小闺女不算。这三个儿子里,就数这个三儿子让人不省心。
世界上的锯嘴葫芦分为三种,一种是天生稳妥,沉默寡言不喜说话。一种是自恃清高,视世人于蝼蚁,不屑与人交谈。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无法自拔。最后一种,便是说话如刀,字字扎人,眦睚必报之人,为了避免得罪人,便鲜少与人说话。
以前章芮樊觉得章年卿属于第二种,今天他觉得章年卿属于第三种。
总之,这不是个内敛不喜与人言的孩子,相反,他还是个话唠。嘴皮子特溜。如果不做官,送他去茶馆说相声也饿不死他。
章芮樊疾步追上他,试图给他讲道理:“你知道冯先生之前从翰林院被贬到凤翔一个小县城去做县令的事吗。”
“恩。”
“你就不好奇,他是他是为何被贬,又是怎么样回来的。”
章年卿看了眼父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望父亲告知,孩儿洗耳恭听。”
章芮樊被顺毛的十分满意,斟了斟用词,不徐不疾道:“天下读书人皆学的是孔圣人的文化,衍圣公虽不落实权,可这天下读书人都是他家的学生。几百年来,任凭如何改朝换代,这衍圣公一职,是必须架在这的。甚而,孔圣人的后人流落民间,皇族挖根抛底,也要将这一脉的嫡系后裔挖出来,你明白吗。”
章年卿叹了口气,“孩儿明白。”
孔氏嫡系后裔的身份核实之严苛,不亚于流落民间的皇子。若哪朝哪代供了一个非嫡系的孔氏族人,可是要被嘲笑千百年的。
章芮樊无不羡慕道:“冯承辉在翰林院得罪了首辅刘宗光,被外放出去。本是这辈子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亏得有个好外家,他外放三年,政绩平平,本留在那穷乡僻野一辈子,至死也无人敢伸出援手也不足为奇。却不知那衍圣公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把人拉回了帝京。虽是回来让他教了十多年书,也没什么光彩。现如今,却被贵人提拔成了东阁大学士。”
这一路,堪称传奇。编个话本子,茶馆能流唱一年。
“我知道,父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孔家往来皆是鸿儒之辈,三分恩情还点一生呢。何况是这么一块跳板转。”章年卿沉默的走在章芮樊背后,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觉得,我不需要这些。”
谁也没听见。
章年卿觉得他给父亲发脾气是有道理的,做父亲的根本不知道他为儿子的难处。如今人人知道了他有个年方九岁的未婚妻,见了他恭喜的,有吃笑的。
这日他当坐进学堂,一个旁门末枝家的表哥忽然不怀好意的撞着他,章年卿正写字,蓦地一滴浓墨污在纸上。他默不吭声,抬头看着这位表哥,之间表哥挤眉弄眼,嗓音中满是荡漾的以为。他道:“天德,听说你的未过门的那个小师妹才九岁,你憋不住了怎么办。”
章年卿很淡定,“没有什么憋不住的。”
这个回答太无趣了,旁门表哥促狭的在他裆下掏了一把,边猥琐边挤兑他道:“你就不想,你就不想~~~嘿嘿。”
章年卿眼疾手快,及时掐住安禄山之爪。表哥龇牙咧嘴,手险险悬在裆上一寸之地,“松手,快松手。哎呦喂,嘶,疼。”章年卿面无表情的扔开他的手,表哥怒道:“诶,我说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呢。”
章年卿避开他的手指,无法感同身受这种低级趣味的乐趣所在。叹了口气,“表哥,让一让。我的文章得重誊一遍了。”
表哥行为浪荡猥琐,长的却风度翩翩,温文如玉,一派的儒雅君子模样。很是讨小姑娘喜欢。起码他问亲的时候,从没有人嫌弃他黑。
同窗对章年卿这个小未婚妻都抱着善意的笑意。时常拿章年卿取乐。
章年卿在这份嘲笑中,显然忘了,他曾对这个名字背后的姑娘是多么期待。
一转三月,今日是腊月初三。
腊月初九是他定亲的日子,章年卿在飘飘雪花中呼出一口冷气。站在冷冰冰的长廊上出神,远远看见那位不正经的表哥来了。
章年卿赶紧避开,额角突突的跳,他脑仁疼!
“天德,等等我。”
既然避不开,章年卿只好驻足等着了。章年卿是打定心思,他说什么混账话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不曾想,这次表哥说的话却十分中听。他道:“天德,你也别置气了。知根知底,总好过盖头一揭,几家欢喜几家愁吧。”
自来熟的表哥勾搭住章年卿的肩,“其实这小娇妻有小娇妻的好嘛。你想把她养成什么样子就养成什么样子。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搁房里,你还不得把人疼到骨子里。”不正经的撞了撞他,眉飞色舞的。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本蓝册子,“给你个好东西。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
章年卿不想接,硬被塞进手里。待人走很远了,抖开书皮一看,赫然上书五个大字。章年卿手一哆嗦,差点把书扔出去。眼见章芮樊远远的过来了,章年卿无处躲藏,只能先将书别在后腰藏起来,整理整理衣袍。一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