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权谋》 第一章 (捉虫) 章年卿初九定亲,定亲对象是恩师冯承辉小女儿,闺名单字一个俏字。章年卿把这个名字反复嚼味几遍,只觉得唇齿濡软。心里多了份期待。 桂花九月,章年卿带着重礼去恩师府上拜访。一路上父亲耳提面命,注意言行举止,注意斟酌用词。别冒犯冲突了冯大儒,冯先生膝下就这么一个小女儿,长的是花容月貌,满腹诗书气。 章年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越来越紧张了。 走了一段时间,章芮樊忽然回头问:“你跟着冯先生三年,就没见过他的小闺女。” 章年卿一抖袖子,小脸肃然道:“孩儿禀知礼节,从不冒犯。念书便只去晖圣堂一处。从不瞎游乱窜。” 章芮樊瞪了他一眼,莫名老脸臊红。恨铁不成钢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抖着手腕道:“兔崽子,都敢编排你爹娘了。”没有你爹娘,你现在能长这么大吗! 十四岁的少年目露茫然,糊涂道:“何为编排?是孩儿的哪句话说的不妥当吗。” 身后捧着礼物的小厮噗嗤一笑,小山高的礼物动摇晃,用原本用袖子捂着嘴偷笑,见状赶紧双手扶稳。吃了章年卿一记凌厉的眼神后,眉低眼顺的跟在后面。 章芮樊递拜帖去敲门,如今从一介教书先生升擢至东阁大学士的冯承辉先生,居住的仍是杏儿胡同。 冯承辉看着章芮樊心情复杂,他两人是同科,十八岁他一举夺下魁首,春风得意,踏马观花时别提多风光了。 当年章芮樊却落了榜,又接连考了四年,二十三岁才得了个进士身。 可起点高有什么用,比起章芮樊的青云路,冯承辉在官场这一路走的几乎亏心啊。 痛惜扼腕良久,这才正色,细细打量了一番章芮樊儿子——章年卿。 第一个念头,黑。果然如泰山所说,章年卿太黑了,虽不敢和包公类比,却也委实不像个书生。倒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 念着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小解元,按下满心不满,勉强露出一笑,和章芮樊寒暄道:“我记得,他头两年在我这里念书的时候还是神姿丰秀般的人儿,怎么孩子养到自己家,却养的这般枯瘦。你啊,对孩子也太不上心了。” 章芮樊赶紧道:“药吃的。实不是我把孩子养的不经心,秋日里孩子病重,眼看就要大比。孩子又要强。药难免用的重了一点,这一病,好是好了。人却变的蜡黄蜡黄的,怎么养都是现在这幅黑黝黝的样子了。我都快愁死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男儿吗,养的跟个小白脸一样有什么好。我看这样就挺好。”拍拍章年卿的肩,佯做满意。 今儿是岳父看女婿的日子,章年卿和冯俏这条姻缘线,是冯俏的外祖父,衍圣公孔明江搭的。俏姐儿今年才九岁,问亲委实过早了一点。孔明江却道,“不赶早不赶晚,赶上好时候便是一桩好姻缘。只是定亲罢了,又没说让俏姐儿明儿就嫁了。” 冯承辉喏喏称是,在这个老丈人面前一点都说不上话。 衍圣公是虚职,历朝历代为孔子嫡系后裔留下的世裔封号。没什么实权,空拿俸禄而已。 祖上青荫,一千多年下来,孔氏后人还能得到祖宗庇佑。当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现世版。 冯承辉能娶了衍圣公的女儿,还要从他十八岁中了榜眼那年说起,时年盛行榜下捉婿,冯承辉学问好,人又长的俊。品行端正,身家清白。踏马游街时,一眼被衍圣公相中,叫到府里去,问他愿不愿意娶他的女儿。 冯承辉对孔丹依一见倾心,满心愿意。却拱手道,他不敢私自婚配,要写信问过家中父母才行。 孔明江是灌着儒礼长大的,见状对冯承辉越发满意。 后来,冯承辉父母回信附上生辰八字,还寄了一副金镯子,很是满意这桩婚事。 不过冯承辉在孔明江跟前说不上话倒不是因为家世卑微,娶了贵媳。实在是他的官路太过坎坷崎岖,十八岁中状元,春风得意,进翰林院俢撰。 二十出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他人生四大喜,他一下子就占了两个。 后来能沦落到回京教书的地步,还是老丈人费了大力气,将他从一个偏僻的小县拉上来。 因着这份恩,冯承辉在孔明江面前从来大声说一句话,孔明江说什么都不反驳。 叹了口气,招手让章年卿过来,问他:“明年下场春闱,你有几分把握。” 章年卿看了眼父亲,反黠道:“我若没有把握,先生是不是就不把女儿嫁给我了。”一笑,两排白牙晃眼。 冯承辉乐了,没忍住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指了指里间,“去吧,你师母有话对你说。” 这是看上的意思了。 章年卿忽然更紧张了。 依家中的长辈指点,里面明面坐的是岳母大人,屏风啊,窗子啊,反正总有一暗处藏着冯先生家的这位小闺女。 不过,听说他的小娘子今年才九岁。还是只知道玩乐的年纪,怕是不会躲在暗处偷偷的看了。 舒出一口惆怅,提了提神。大步进了屋子。 冯承辉令人温了两杯清酒,招呼着友人喝起来。边喝边聊,冯承辉问:“章兄,现在家中几个儿女?” “三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刚出生满三日。” “哦?可是天德中榜那日生的。”章年卿,字天德。 “正是。也因着此故,给女儿取了青鸾的乳名。青鸾报喜,唉,我这儿子,可比我当年出息的多了。” 一句话说的冯承辉更惆怅了,他至今才得了一个女儿。独苗苗养在膝下,正是百般疼爱的时候。突然心肝宝贝就这么被她外祖父许了出去,冯承辉觉得肉都疼。恨不得没教过这个学生。 冯承辉在京府中学堂教书,闲暇之余还指导了几名学生课业。章年卿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那时章年卿长的瘦弱白净,个子也不高,在人群中并不起眼。还是个闷嘴葫芦,不喜与人交谈。 冯承辉对他印象并不深刻,掐指一算,章年卿至少在他膝下读了三年书,若是算上中学堂的日子,章年卿在他身边近八年,他对这个孩子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想而知,章年卿的存在感有多低。 人比人,气死人。 他中状元的时候,章芮樊还在勤学苦读求功名,一晃二十年,章芮樊从小小的汝宁府同知,一晃成为如今的吏部侍郎。膝下儿女双全,儿子还这般出息。 冯承辉叹了口气,掩下心头的那抹嫉妒。道:“章兄真是好福气,也算熬出头了。” “唉。”章芮樊摆摆手,“那里是个头。老三还没娶妻,女儿还在襁褓中,日子还长着呢。” 冯承辉倒想有个儿子让他操心。 闲话不提,章年卿进了里屋之后,便看见笑吟吟的师母,穿着藏青色的褙子,手里牵的不是别人。正是年方九岁的冯俏,小冯俏穿着粉色袄裙,藏蓝色马面裙。玉濡可爱,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孔丹依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不是说人才来吗。想着昨夜丈夫愤懑不平的样子,原以为今天丈夫会好好为难一下。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把人放进来了。孔丹依推了推女儿,嬷嬷将冯俏带走。 “你是年哥儿吧。”孔丹依请人坐下。 “学生章年卿,见过师母。” 章年卿一抬头,孔令仪心里便叹了一口气,怎么这么黑啊。 可父亲挑的人,她又不好说什么。指望着丈夫说两句,冯承辉平日口若悬河,却一到关键时候,一棍子打不出两个屁来。 孔丹依打起精神,试图略过章年卿古铜色的皮肤,勉强笑笑。既然丈夫都把人放进来了。那就说明这孩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怎可拘泥相貌,空落世人俗套。 章年卿约有五尺高,长的倒是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一双剑眉英气逼人,温泽如眸一点深意,又透出三分儒雅。是个丰神俊朗的好男儿。这让孔丹依略微好受些,还好,除了黑点,长的倒是不难看。 “今儿你来虽是给我行的师礼,想必你心中也明白。今日你们跑这一趟,是要和我们结秦晋之好的。幼娘你刚也见了,她还小。便是你们订了亲,她一时半会也是嫁不了的。你长她五岁,你可等的起?” 章年卿撩袍,恭恭敬敬跪下。道:“天德曾立誓,不搏得一番功名,绝不成家。我以和父亲商量明年下考春闱,若顺利的话便是复试殿试。这样最好。若不顺利,又得等三年。” 抬头,目光笃定,“师母,我等的起。我可以等小师妹及笄。” 孔丹依微不可见的皱起了眉。这么个一板一眼的性子,幼娘以后怎么受得了。 不过,这话说的倒是动听悦耳,孔丹依心被熨的服服帖帖,罢了罢了,只要这孩子没什么恶习,也算一份好姻缘了。 第二章 画廊外挂着鸟笼,冯俏被人牵着并没走远。院子里桂香迷人,冯俏扎着童子鬏,自不自在的摸了摸。这是孔丹依今天早上令下人让她扎的,六岁之后她就没梳过童子鬏了。 嬷嬷告诉她说,娘这是为她好。冯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乖巧的答应了。 小冯俏身量不高,婀娜倩影,身段倒是很好看。可她今天偏生打扮的稚气,脸上甜甜一笑,两个小梨涡便攒了出来。更为可爱。 章年卿一掀帘出来就看见廊前站着的小冯俏,想退回去,一犹豫念到师母还在。想了想,还是迈出门槛。他没有直接离开,反倒走上前,站到离冯俏三步远的地方,作了一楫道:“冯姑娘。” 冯俏闻声回头,一眼只看得到他胸前灰色的衣袍,仰了仰头,勉强看见他的脸。又惊觉这样露着鼻孔太不雅,向后退了两步。看的还是不舒坦,便道:“你往后退退。” “啊。”这个距离太唐突了吗。 “你太高了,我看不见你。”冯俏不悦道。 章年卿闻言露出一丝笑意,没有后退,上前一步,屈膝半蹲。与她视线平视,有些好笑的问她:“你真的九岁了吗。”他看见她的童子鬏,不免疑惑。这是五六岁孩子才扎的。 该不会是衍圣公想要结亲,故意谎报了两人的年岁。 “当然是了,我属兔的。”冯俏雄赳赳气昂昂道。外公时常教导她风骨,虽然这个人太不知礼些,不过虱子多了不怕痒,唐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章年卿敏锐的捕捉到她的小未婚妻对他的敌意,思及今日一来,师父师母对他的诸多挑剔和为难,一时新仇旧恨全攒过来。握着她的小手蓦地用力攥了一下,听见小骨头咯吱撞在一起的声音,这才悠闲松开。笑吟吟道:“正巧,我属狗的,专叼你这样的小兔子。” 冯俏玉雪般的小脸涨的通红,小手指着她:“你个混蛋畜生...小乌龟!”憋了半晌,记不清那句戏词了,自己编了句词。 跟在冯俏身后的嬷嬷,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后知后觉自己家的小小姐被兔崽子轻薄了,怒而上前,正想骂。突然想起这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姑爷,硬是忍声吞气,攒出一个笑脸,殷勤道:“章少爷,别吓我们小姐了。您和夫人说完话了?老爷和章老爷还在前院说话,你看您是...?”就差没直接赶人了。 章年卿瞥了一眼小丫头,目光收回。笑着应了,随下人指引去了父亲处。 晌午,冯家留了两父子用过饭。粗略敲定了纳吉采礼的日子。便散了席面,具体的还得请媒人来谈,两家此番私下交个底,彼此心中有个章程。 回去的路上,章芮樊问:“见过冯家的小姐吗。” “见了。” “哦?你觉得怎么样。” 章年卿道:“没什么怎么样。一个小孩子,还天真着。”话毕便无话了。 章芮樊听出一咻咻意思,立即质问:“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衍圣公给你指这门亲事指错了?” “爹。”章年卿无奈的喊了一句,驻足道:“衍圣公指亲事自然是没有错的。只是您不觉得这事有点太早了吗。且不说我还在念书,那冯家小姐还是一团孩子气,傻愣愣的,还不知情.事。寻常小姐被男子碰了手,哪个不羞羞涩涩的。那小姑娘竟还以为我和她在打闹...” 章芮樊目如铜铃,瞪大眼睛道:“你今天第一次见人小姑娘就上去摸人家手了?” “我...”章年卿语塞,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圆场道:“总之,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我要去念书了,以后这种事爹你就别喊着我了。你看着处理吧。孩儿谨遵父命。” “你你你。”章芮樊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养的崽这么打哈哈,他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你个兔崽子,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气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完全语无伦次道。 章年卿十分无奈,两人话说不一起。索性不说了,只顾走路。当起了闷嘴葫芦。 章芮樊心里涌出一丝委屈,真委屈。他这一辈子养了三个崽,刚出生三天还在妻子怀里的小闺女不算。这三个儿子里,就数这个三儿子让人不省心。 世界上的锯嘴葫芦分为三种,一种是天生稳妥,沉默寡言不喜说话。一种是自恃清高,视世人于蝼蚁,不屑与人交谈。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无法自拔。最后一种,便是说话如刀,字字扎人,眦睚必报之人,为了避免得罪人,便鲜少与人说话。 以前章芮樊觉得章年卿属于第二种,今天他觉得章年卿属于第三种。 总之,这不是个内敛不喜与人言的孩子,相反,他还是个话唠。嘴皮子特溜。如果不做官,送他去茶馆说相声也饿不死他。 章芮樊疾步追上他,试图给他讲道理:“你知道冯先生之前从翰林院被贬到凤翔一个小县城去做县令的事吗。” “恩。” “你就不好奇,他是他是为何被贬,又是怎么样回来的。” 章年卿看了眼父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望父亲告知,孩儿洗耳恭听。” 章芮樊被顺毛的十分满意,斟了斟用词,不徐不疾道:“天下读书人皆学的是孔圣人的文化,衍圣公虽不落实权,可这天下读书人都是他家的学生。几百年来,任凭如何改朝换代,这衍圣公一职,是必须架在这的。甚而,孔圣人的后人流落民间,皇族挖根抛底,也要将这一脉的嫡系后裔挖出来,你明白吗。” 章年卿叹了口气,“孩儿明白。” 孔氏嫡系后裔的身份核实之严苛,不亚于流落民间的皇子。若哪朝哪代供了一个非嫡系的孔氏族人,可是要被嘲笑千百年的。 章芮樊无不羡慕道:“冯承辉在翰林院得罪了首辅刘宗光,被外放出去。本是这辈子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亏得有个好外家,他外放三年,政绩平平,本留在那穷乡僻野一辈子,至死也无人敢伸出援手也不足为奇。却不知那衍圣公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把人拉回了帝京。虽是回来让他教了十多年书,也没什么光彩。现如今,却被贵人提拔成了东阁大学士。” 这一路,堪称传奇。编个话本子,茶馆能流唱一年。 “我知道,父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孔家往来皆是鸿儒之辈,三分恩情还点一生呢。何况是这么一块跳板转。”章年卿沉默的走在章芮樊背后,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觉得,我不需要这些。” 谁也没听见。 章年卿觉得他给父亲发脾气是有道理的,做父亲的根本不知道他为儿子的难处。如今人人知道了他有个年方九岁的未婚妻,见了他恭喜的,有吃笑的。 这日他当坐进学堂,一个旁门末枝家的表哥忽然不怀好意的撞着他,章年卿正写字,蓦地一滴浓墨污在纸上。他默不吭声,抬头看着这位表哥,之间表哥挤眉弄眼,嗓音中满是荡漾的以为。他道:“天德,听说你的未过门的那个小师妹才九岁,你憋不住了怎么办。” 章年卿很淡定,“没有什么憋不住的。” 这个回答太无趣了,旁门表哥促狭的在他裆下掏了一把,边猥琐边挤兑他道:“你就不想,你就不想~~~嘿嘿。” 章年卿眼疾手快,及时掐住安禄山之爪。表哥龇牙咧嘴,手险险悬在裆上一寸之地,“松手,快松手。哎呦喂,嘶,疼。”章年卿面无表情的扔开他的手,表哥怒道:“诶,我说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呢。” 章年卿避开他的手指,无法感同身受这种低级趣味的乐趣所在。叹了口气,“表哥,让一让。我的文章得重誊一遍了。” 表哥行为浪荡猥琐,长的却风度翩翩,温文如玉,一派的儒雅君子模样。很是讨小姑娘喜欢。起码他问亲的时候,从没有人嫌弃他黑。 同窗对章年卿这个小未婚妻都抱着善意的笑意。时常拿章年卿取乐。 章年卿在这份嘲笑中,显然忘了,他曾对这个名字背后的姑娘是多么期待。 一转三月,今日是腊月初三。 腊月初九是他定亲的日子,章年卿在飘飘雪花中呼出一口冷气。站在冷冰冰的长廊上出神,远远看见那位不正经的表哥来了。 章年卿赶紧避开,额角突突的跳,他脑仁疼! “天德,等等我。” 既然避不开,章年卿只好驻足等着了。章年卿是打定心思,他说什么混账话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不曾想,这次表哥说的话却十分中听。他道:“天德,你也别置气了。知根知底,总好过盖头一揭,几家欢喜几家愁吧。” 自来熟的表哥勾搭住章年卿的肩,“其实这小娇妻有小娇妻的好嘛。你想把她养成什么样子就养成什么样子。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搁房里,你还不得把人疼到骨子里。”不正经的撞了撞他,眉飞色舞的。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本蓝册子,“给你个好东西。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 章年卿不想接,硬被塞进手里。待人走很远了,抖开书皮一看,赫然上书五个大字。章年卿手一哆嗦,差点把书扔出去。眼见章芮樊远远的过来了,章年卿无处躲藏,只能先将书别在后腰藏起来,整理整理衣袍。一派平静。 第三章 “天德,快,你舅舅来了。跟我过去见客。” 章年卿讶然道:“舅舅他们来了吗。什么时候的到了,他们不是在河南吗,怎么都没写封信。”说着疾步跟着章芮樊走了。 章芮樊年轻的时候在汝宁府同知,娶了当时的河南巡抚陶金海的女儿。后来章芮樊一路升擢至京城,带着陶茹茹在京城一住就是十多年。当年离开汝宁的时候,章年卿二哥才出生,还在襁褓里抱着。章年卿更是连影都没有,从未见过本家舅舅。 此番闻舅舅前来,他内心雀跃不已。一路小跑,一掀帘子,数道目光一齐投来。章年卿望了望厅内的五六名男人,斟酌片刻,先向祖父和外祖父行礼:“孙儿见过祖父。外祖父。”然后向三个中年男子请安,“天德见过三位舅舅,给三位舅舅请安。” “哈哈哈。天德还记得舅舅。”“哟,我们的小解元来了。”“来,让大舅好好看看你。” 章年卿摸着脑袋,憨憨笑道:“收了舅舅们十多年礼物,哪敢不记人啊。” 哄堂大笑,陶孟辉等人个个指着章年卿哭笑不得。陶孟辉道:“看着人憨,脑子却不傻。” 舅甥四人聊的很是投机,直到陶茹茹抱了小女儿青鸾来,大家对章年卿的热情劲才散掉,都疼爱的看着章青鸾。 陶家是兄妹四人,三子一女。如今陶茹茹也生了三子一女,这份巧合,让大家对这个小闺女又怜爱了几分。 小舅陶孟新凑不上热闹,只好逮空拉着章年卿说话,“冬月里订了亲,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章年卿苦笑,“冯家姑娘还小,看家里怎么安排吧。” “你自己都没个想法吗。”陶孟新可不觉得他这么乖。 “过了春闱再说吧。”章年卿兴趣乏乏。 提起春闱,陶孟新神色一肃,和章年卿聊起了心得和注意事项。直至中午用膳,两人还意犹未尽。 出门时,陶孟新拍着章年卿后背正说着什么,忽然感到手下一个硬物,下意识的抽出来:“这是什么。” 糟了。章年卿忙要夺回来,陶孟新一抬手。不理小外甥的迫窘,慢慢展开书来看。 “《幼鼎·器养篇》这是什么?” 狐疑的翻了两页,陶孟新眼中从震惊惊愕到不可思议,精彩缤纷。 章年卿恼羞不已,一把夺过遮掩住。解释道:“这是表哥给我的。” 陶孟新指着他一脸明白,感慨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 外面风雪略大,吹迷了陶孟新睫毛。他睫毛挂雪,面如冠玉,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芝兰玉树,气度翩翩的陶舅舅,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肩膀,“孩子,记得你的话。春闱重要。” “舅舅!”章年卿高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白。走吧,去吃饭。” 饭后,章年卿气的回屋直接摔了书,狠狠的踩了几脚。便去读书了,念了一会,天色渐暗。章年卿没有喊小厮,自己动手点了油灯。暮色四合下,灵感总是来得分外汹涌,研磨习书,字字谏言都是真理。 盯着砚墨,不知怎么的,章年卿忽然想起‘红袖添香’的浑话。心中一触,眼前影影绰绰,依稀露出一个小丫头的影子。小姑娘拿着小杌子站在桌前,像只花猫儿似得在桌前砚墨。琵琶袖垂在砚池里,拖的纸上桌上都是墨痕。 这么想着,心头越发热了。心尖尖那一处又热又烫,烙的他浑身躁意。汹涌的灵感都被另一种汹涌扑灭。 章年卿回到屋子,那本书孤零零的被扔在地上。烛火跳动间,将那一个‘幼’字生生挖出来,做成一个巨大的虚影罩在他的心头。想了想,弯腰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私下收进柜子里。 书脊朝里,掩藏在浩瀚书海间,几不可寻。 章年卿闭了闭眼,喃喃道:“冯...俏。” 冯俏,真是可好名字。 腊八灶王节,章家去给冯家带着礼物追节。没有什么贵重的,多是些八宝豆子,薏米百合等,图个吉祥。 内宅孔丹依和陶茹茹在说话,正厅冯承辉和章芮樊也聊的不亦乐乎。章年卿一个人坐着无聊,索性对冯承辉拱手请命道:“先生,天德可否去书阁看书。” 孔丹依作为衍生公女儿,出嫁时一百三十六抬嫁妆里,有二十八抬装的都是古籍孤本。天下学子趋之若鹜,任谁得一本,都能当做传家宝流传百世。哪里像衍圣公这种人家,稀世孤本都是以‘抬’论。 冯承辉乐呵呵一笑,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他也没什么好藏私的。指了个小厮,“带三少爷过去。” 晖圣阁旁坐落着一间不起眼的小阁楼,长满枫藤,绿荫荫一片。门上终年落着锁。他以前跟着冯先生念书的时候,便好奇过这里,却从未想过先生会把家里的书藏在这里。 跟着小厮从偏门进去,门房住着一个小老头。小厮恭恭敬敬的喊他:“齐爷爷,老爷让小的带章公子过来看书。” 齐老头胡子一抖,瞪着眼睛问:“什么章公子,哪个章公子。” 小厮有些尴尬,凑到他耳旁小声道:“就是和小姐定亲的那位章三公子。” 齐老头神色顿时软化下来,他精神灼烁,眼中有精光。微微低下头,行士子礼:“小老头多有冒犯,章公子跟小的来吧。” 说着,回房拿出一大把钥匙,踩上吱呀呀的阁楼。小厮借机向章年卿告辞,章年卿挥了挥手,同意他去了。 一进门,章年卿才恍然大悟。原来齐老头手上的钥匙不是开门用的,是开盒子用的。冯家书阁藏书千万,但凡孤本珍本,皆以紫檀木匣,珍而重之的装着,防避蛇虫鼠蚁。 章年卿摸着盒子上的精细雕花,陡然生出一股买椟还珠之心。且不论这盒子里的东西价值几何,单一个空盒子便顶的上十两黄金。章年卿感慨的想,他的岳家可真是有钱啊。 边走边看,章年卿越看,心中敬意越高。古往今来,世人数得上名号的风流才子,名士大儒。他们的手稿、散记也不知是通过何种方式落到孔家手中。还有一些根本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字画瑰宝。 章年卿翻到一本唐寅的散记,里面记载了他中解元后,再未拔高一筹的满腹愁心不得志。其中一些惊世骇俗之语,看的章年卿心惊肉跳。良久都喘不上来气。 偶然一瞥,牑户处由一枝枫藤的枯干,引着阳光垂进来。视线顺着阳光落在明亮的地板上,书架下露出鹅黄色一角,布料上的银线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章年卿不动声色靠近。 冯俏垂头,捧着书看的如痴如醉。光线在书页上游移,章年卿的目光再冯俏身上游移。 小冯俏今日穿的是鹅黄色挑线裙子,扎着简单利落的双螺髻,将自己打扮的像个小丫鬟。前襟袖子无处不脏,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旮沓角落里爬出来的。脏兮兮的小丫头,青葱鲜嫩,俏丽逼人。下颚嫩生生的肌肤,沾着一道泥痕。莲藕沾淤泥一样格格不入,却又诡异的让人觉得理所应当。 “啊。”冯俏吓了一大跳,书掉在地上,向后爬了几步。看清楚来人,才松了一口气。“怎么是你啊。”低声咕哝,“真是阴魂不散,躲都躲不开。” 小冯俏运气不好,章年卿自幼耳朵便生的尖,闻言挑挑眉:“我来你家追节,你还躲我。” 冯俏捡起书,塞回书架。抱怨道:“谁让你来我家了。”回头看着他脸好一会,垂头丧气道:“今天就算了,下次在外面你碰见我了。千万可不要和我说话。不然我真的只能坐在家里等出嫁了。” 章年卿听出一咻咻嫌弃的意思,上下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好笑的问:“我有什么地方让你很讨嫌吗。” “你太黑了!”冯俏脱口而出,章年卿愣了一下,冯俏别过头,心里觉得有些愧疚:“我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不是由你决定的。可我的小姐妹已经将我笑的很惨了。还请你,不要让我再没面子了。” 章年卿唇角挂着笑,敲了敲手中的孤本。顺手将书和匣子一齐放在书架上。掐着她下腋,将她抱起来放在窗沿上。放下她时,还细心的替她拨开爬在窗台上的枯枝干叶。盯着她脏兮兮的手脸,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没带手帕。 想了想,伸手在冯俏怀里摸索了一会。果不其然,掏出一块小手绢。仔细替她擦干净,慢悠悠的问:“这么说,你是知道我今日来看你,才故意躲到这里来的?” 冯俏身子有些僵,偷偷向后瞄了一眼。窗子后面空无一物,二层阁楼下是铺的整整齐齐的青砖。冯俏想象了一下自己从这里摔下去,生还的可能。十分识趣道:“绝无此意!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关联的,大哥哥你虽然长得黑,却也是黑里俏。我何苦躲你。真真是我自幼嗜书,平素都习惯来这里。今日一时忘了时辰...” 章年卿无动于衷。 冯俏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万丈悬崖’,咬咬牙,猛的扑向章年卿怀里,借着冲劲将他压倒在阁楼地板上。 第四章 嘭,一声闷响。 齐老头的声音遥遥传来,“章公子?发生什么事了。”齐老头端着稀饭碗,纳闷的问:“要不要小老儿上去帮忙?”咕嘟嘟又灌了两口稀饭,脚下没动一步。 章年卿颇为深沉的看了眼冯俏,清清嗓音,高声道:“无碍的,脚下一时未留意,绊了脚,您不必上来。” “好勒!”齐老头声音欢快,就等着这句话。 冯俏飞快的爬起来,躲在书架背后,咬牙切齿的问:“你刚是想杀人灭口吗。” 章年卿龇牙咧嘴,摸了摸肿起一个大包的后脑勺。 冯俏看着他的狰狞,吓了一大跳。缩了缩头道,急得快哭了:“你如果杀了我,我爹爹我外公都不会放过你的。” 章年卿背脊生疼,咬咬牙,没站起来。屈腿坐在原地,“你过来。” “我不过去。”冯俏才不被他威胁,“我走了,你自己在这好好‘看书’吧!” 刚跑两步,被章年卿一把揪着后领提起来。章年卿步子大,三步并作两步,追她易如反掌。 他脸色铁青,冷冷道:“实不相瞒,自从家里给我订了亲之后,我也整日被同窗嘲笑,定了个还没长成的小丫头片子。” 冯俏被嫌弃了,心里很不舒服。闷闷道:“我年纪小,总有天我会长大的。你长的黑,这辈子都不会变白了。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 章年卿道:“错矣,我黑是因为秋天那时候我生病,吃药吃的。我之前一直长的白,之后也未必养不白。” 冯俏一愣,一点没有怀疑,“我就说那黑乎乎的,喝了牙会变黑。没想到不是黑牙,是黑......”及时停下,小心翼翼的看着章年卿,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摸着他脸道:“其实我自己没有嫌弃你的。就是被大家嘲笑久了,都忘记你学问好,人又高,长的也不差了。你说的对,这件事的确是你委屈一些。” 想了想,冯俏道:“可以你再急也没办法。我至少要等到及笄才能出阁。在这之前,你就等着吧。总之,我以后不嫌弃你黑就是了。” 你就等着吧。 章年卿不用抬眼皮,单听声音就知道冯俏说这话时有多么骄傲。他翘起嘴角,不怀好意的蹲下身,神色认真:“即是这样,天德在此先行谢过冯姑娘。”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道:“只是有一事,在下不得不跟冯姑娘说清楚。” “说罢。”冯俏语气轻快道。 章年卿不语,捉着她的手,在他脸上狠狠擦了一下。他方才在地上滚了一圈,冯俏湿润的掌心的一擦,掌心便赫然留下一道灰痕。 章年卿道:“看,黑是假的。不信你来试试。”他指着脸颊,挑衅又期待。 冯俏懵懵懂懂扑上去,冲着指尖敲打的地方舔了一口,章年卿的手怔住,人也僵住。侧脸某一处微麻,指尖也泛麻,上面口水残留。 “好像是白一点了。”冯俏趴在他身上看了一会。自己又主动上去咬了一口,狠狠地,留下一个小巧精致的牙印。 冯俏悠悠松口,居高临下的看着半蹲在地上的章年卿,不掩狡黠道:“章天德,你不要骗我。我知道你在调戏我。你这个登徒子!” 章年卿喉结滚动一下,蓦地攥住她手腕。纤细瘦小,握在她手里顿然升起一股禽兽之感。他道:“我没有骗你。这不是调戏。我们订了亲,原本就该是这样。” 冯俏才不信,娇声娇气的控诉他:“你若当真舔舔就白了,你全身都那么黑。我岂不是要将你......”多累啊。 章年卿脑中轰一声爆炸,不敢再听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已经不敢再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 他耳旁脖颈下充满血红。回到正厅,章芮樊和冯承辉还在说话。 章芮樊看见章年卿皱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欸,你脸上怎么这么红。” “有点热。”章年卿故做掩饰的闪了闪风。 章芮樊冯承辉同时目露不解,“这寒冬腊月的,书阁怕没有多少火盆吧。” “来回走的有点急,身上一发汗,便觉得有些过热。爹,先生,不必担忧我了。你们继续,继续。”章年卿忙描补道。 话及此,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热闹。隐隐能听见是有人在训斥人,一旁还有女童隐隐的哭声,齐老头的劝慰声。 过了片刻,只听妇人道:“今日有客人,姑且不和你计较。走,回去换衣服。等会见了你未婚夫婿,难不成你打算就以这副样子去见客。” 这是息事宁人了,看着色厉内苒,骨子里却还是温柔疼爱。 章年卿心下一跳,一下子就猜到那是谁。想必是他刚风风火火跑出来,惊着齐老头,上去一看,发现了小冯俏。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不知为何,他有些愧疚,也有些...心疼? 正犹豫要不要出去说情,孔丹依已经带着焕然一新的冯俏进屋了。 冯俏娴静温柔的向两位长辈行过礼,穿着略显成熟的嫩绿色通袖褙子,长褙修身,更显她窈窕。她一改先两次的顽皮天真,古灵精怪。脱胎换骨一般,亭亭玉立站在章年卿面前。 冯俏饱读诗书,气质如兰。一颦一笑具是动人。双瞳剪水,极为清澈。 章年卿茫然又好奇,冯俏带给他的新鲜感太大,他见过她三次,她每次带给他的都是别开生面的惊喜。低头喝茶,不欲让自己太过喜形于色。 熟不知两个小儿女的一句一动,早已落到双亲的眼中。 离开的时候,章年卿解下腰间的寿山龟钮,私下递给冯俏。冯俏不敢接,章年卿态度强硬的塞进她手里,低声道:“本该早给你带东西的。我却疏忽了,以前是我不上心,我的不对。这是我一位长辈赠我的,我贴身带过许久,算是我身上唯一亲密的物件。你且收着,下次给你更好的。” “小乌龟?”冯俏把玩着不足她拇指大的钮章,只见墨绿色寿山石上,浮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龟,乌龟下刻着三字:闲百忍,是个闲章。 章年卿脸色青了青:“什么乌龟,是玄武。你就气我吧。” 冯俏自然不会识不出玄武,笑嘻嘻的,眉眼弯成月牙,星辰灿烂。 章年卿隔着钮印捏了捏她的手背,意有所指的问:“你就没什么要送我。” 冯俏偏头道:“没有。” 章年卿气极,狠狠攥了一把小嫩手。冯俏泪水一下子在眼眶打转,“你每次来都捏我。给你。”抽抽噎噎的扔了条手帕过去,敷衍极了。 章年卿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泪,蘸尽香脂泪水,闻了闻,叹道:“姑且我就当这是你给我的礼物罢。”收进怀里。 翻过腊月,开春便是春闱。 二月初一首试,地点便是京城贡院。好在章年卿家在京城,不必学那寒门子弟上京赶考。 章年卿元月十六便在父兄的建议下住进同福客栈。客栈固然吵闹,可据父亲章芮樊和泰山冯承辉两个草根出身的指导,这里藏龙卧虎,云集天下举人,其中才高八斗之人不计其数。小道消息更是多如牛毛,其中不乏来源不明,消息却异常精准的传言。 冯承辉道:“贡院那边,我和你爹帮你留意着。你在同福客栈住几日,便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和你将来的同僚们多相处相处,也是百益无害。” 章年卿没有意见,他住哪里都可以。 临走时,冯承辉还叮嘱一句:“一日三餐,家里有人送上。吃食还是用家里的好。” “学生明白。” 跨出外院的时候,章年卿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小阁楼,书阁门窗紧闭,外面枯藤泛春,开出点点绿意。 章年卿呼出一口气,按着胸口,掌心下贴着一块娟帕。稳了稳神,提步出门。 冯俏心惊胆战的掩上窗,躲在窗后。丫鬟珠珠嘻嘻的笑:“小姐又在偷看姑爷了。” 冯俏瞪了她一眼,不说话。等人走远了,才轻手轻脚下楼。珠珠道:“姑爷可真是可怜,在家被章侍郎陶舅舅耳提面令,到了我们家,又要被老爷念叨,也不知道他烦不烦。” 冯俏停下,看了一眼珠珠。珠珠忙捂住嘴:“奴婢再也不碎嘴了。”头摇的像拨浪鼓。 冯俏好笑道:“他烦不烦我不知道。不过他应付差事可真是一绝。”眉眼春花,笑意溢出:“他眉低目顺哄爹爹那一下,真是让人服气。我都差点被他骗过了。” 珠珠惊讶道:“姑爷是在应付老爷的话吗。” “那当然,我最了解他了。”冯俏得意道。 “小姐你才见了姑爷几次,怎么就‘最了解’了呢。”珠珠好奇又八卦道。 “我...”冯俏一时语塞,道:“反正他没有他装的那么乖。” 这句珠珠听懂了,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装的啊,难怪小姐这么有经验。小姐,这就是一丘之貉的意思吗。” 冯俏愤怒的敲她头,“再乱用成语,下次不教你识字了。” 珠珠果然被吓住,冯俏气冲冲走了很远,珠珠才喃喃道:“本来就是嘛。小姐还不让人说。” 第五章 章年卿走第二天,京城便下起了小雨。 章年卿推开窗子赏了一会雨景,将桌子上的汝窑花瓶抱出去放在窗台上,花瓶里种着一株绿萝。 春雨贵如油,让这小东西尝尝雨水也不错。 章年卿收回手,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花瓶。再上手摸了摸确认触感,“果然是假的。”他还真以为同福客栈已经富到如此地步。摇头自嘲,一叶障目了。 雨天多烦事。章年卿刚坐下,翻开从岳丈家讨出来的典考籍,正只字研读别人的文章,客栈下一阵吵闹。章年卿心烦意乱,摸出一块娟帕,嗅了嗅,稳稳心神,继续苦读。 “陈先生,陈先生。唉!” 门外的人接连叫了两声,得不到回应,叹了口气,嚯的推开房门。一阵冷风灌进来,吹起书桌上的书本纸张。 章年卿愕然的看着门外之人:“何事?” “章公子,怎么是您?” 原来是店小二,小二连连道歉后,狐疑的看了眼窗台上,雨中绿萝。讪讪的合上门离开。 然后章年卿听见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放下书,欠身在窗口外探了探。果不其然,左手边房间窗台上,也摆了一盆绿萝。 隔壁动静悉悉索索的,隐隐能听出是四五个人在房间里。店小二的声音是最急迫的,只听他似乎扔出了什么硬物,咣当掉在桌子上。他气急败坏道:“您这钱委实不好挣,小的也不要了,惹不起,总躲得起。”骂骂咧咧的走了。 章年卿被清风拂面,洗了把脸。门外的是非不欲多听,他这边也接连来了两位客人。巧了,都是送伞的。连话都没变:“三爷昨日走得急,忘了备伞。小的今天赶紧送过来了。” 话毕,急匆匆的走了,一刻也没有多留。 章年卿关上门,坐在床边把玩着两个伞。嘴角翘起一丝笑意,观摩了许久,才终于在其中一把伞柄上,看见一个小巧的冯字。 他愣了半晌,倒了被热茶,慢吞吞的喝着。冯先生是不会顾及这些小事的。师母的话,便是送伞,也该和家里打声招呼,免得两家送齐了,显得跟打擂台似的,尤其显得他这个岳家心急。 哪会是谁送的呢。 答案呼之欲出。 指腹摩挲着伞柄,眸子中有些疑惑,也有些认真,“你就这么关心我吗。” “咚,咚,咚——” “来了。” 章年卿将手中的伞塞进被褥内侧,开门是个生脸。 那人作楫,一脸歉意道:“鄙人姓陈,单名一个伏字。方才小二误闯贵人房间,我特来致歉。”抬头,风光霁月,儒雅俊秀。看着便是一副贵人相。人却面如死灰,眉头紧锁,似有千万愁绪难以抚平。 章年卿回了一礼,客气道:“无碍,事出从急。” 他一出声,陈伏眼中便闪过一抹诧异。“不知兄台年方几何?” 章年卿身高不低,一出声便漏稚。他坦然道:“在下姓章,立早章,双字天德。年方十五。” 章年卿有意含糊,只报字不报名,去年九月才过了生辰,开年一月便称十五。不算撒谎,却处处掩饰。 不想陈伏还是一口道出他的身家来历:“兄台可是和景二十二年京兆府年纪最轻的章年卿章解元!” 佳名远扬,万口传。 章年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他已经到了家户喻晓的地步了,有些汗颜,不知道怎么维护自己形象才不丢人。清清嗓子,谦逊道:“正是在下,陈兄缪赞了。” 都说文人相轻,陈伏却是一个英雄见面惺惺相惜的性子。和章年卿几句话下来,两人便引对方为知己,为彼此的共鸣而感叹。一来二去,陈伏便透漏了几句自己的事。 原来,按大魏律例,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其名下土地有免税免赋的权限。 章年卿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他夺解元的时候,倒是有乡绅送了他八百亩土地并一些银钱。被章芮樊给拒了,自己出钱廉价将那八百亩地买下,归在了章年卿名下。那时他隐约听过一些免税赋的话,却未在意。 陈伏叹了口气道:“哥嫂都是善人,我念书是又借了村里不少银钱。自我考上举人之后,以各种名义让我将他们土地收在名下的人不计其数。可在靖安,一个举人名下免税的规制最高也不过五百亩,现在我名下已经挂了七百多亩。” 章年卿暗忖,赶明儿问一下父亲,他那八百亩地是怎么安置的。 陈伏仍在继续,“我所住的,乃是小地方。当年秋赋一时少了那么多,上面便派乡保来查。还说什么,‘年年举人老人多了去,没见谁像你这样吞山吃银。胃口忒大。’后来我便被带到衙门,万幸中举后可见官不拜,受刑不罚。我被拎到县衙,住了半月倒也没吃什么苦头。” 章年卿听的头昏脑涨,自己梳理思路,斟酌问道:“那你今日又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陈伏揉着眉心,头痛道:“这不是眼看会试,我要来上京赶考,又不放心哥嫂,便把哥嫂也带来了。安置在红庙街一处赁来的小院子。谁料想冤家路窄,那户院子的原主人,不偏不倚正是我们县老爷的亲侄子。” 章年卿恍然大悟,这两年他背地里闲书也看过几本闲书。期待的问道:“可是那县太爷的侄子,看上了你的嫂嫂,要强娶豪夺。” 陈伏头痛道:“差不多。不过我看那厮不见得是看上我嫂嫂,是诚心给我家找不痛快罢了,终日调戏嫂嫂,屡屡被我兄长撞见。谁知,这两日闹出嫂嫂有孕,加上那人故意出言蛊惑。因着哥嫂多年不孕。哥哥便以为嫂嫂肚子里的不是他孩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陈伏烦不胜烦,“眼看就要大考,哥哥不见踪影,我还要照顾着嫂嫂。瓜田李下,一时便有了传言,说我和嫂嫂有染。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陈伏气的直拍桌子:“现在这节骨眼,这话传出去。让朝廷怎么想我,考官怎么想我,一个品行有污之人,怎么堪当大任。” 说完才意识到,章年卿年纪尚轻,怕是不能感同身受这些生活琐碎。歉意笑道:“真抱歉,惹的章弟也心烦了。怕是你也不爱听这些糟心事吧。” 章年卿倒是无所谓,反倒觉得很新鲜,挺有意思的。他又问:“那绿萝是怎么回事?” 陈伏道:“绿萝是我和小二留下的信号,日子渐紧了。我便打算先将家里的事隔一隔,我这边温习的差不多了,便把绿萝放出去。便是发出信号,有人找,可以说我在了。如果这绿萝没摆出去,哪怕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人来打扰。” “原来如此。”章年卿拳头抵唇,不厚道的笑了声:“看来今天小二没拦住。” “是啊,今天我摆不摆绿萝,小二都得找我闹上一闹。他闯进你房间时,我探头看见你窗前,便觉得是天意。也将绿萝挪了出去。一味逃避总不是办法......” 章年卿频频点头。 下午的时候,雨停了。 章年卿夹着伞,去了趟冯府。等了许久,见冯承辉第一句话便是:“先生,靖安一带今年可是遭灾了。” 冯承辉疑惑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我在同福客栈结识了一位朋友,听他说,他中举后因着乡亲把土地挂在他名下,导致当年秋赋缺口甚大。学生感到有些滑稽,诚如世人所言,举人年年有,免税赋又不是今年才有的规矩。缺口如此之大,只怕背后另有隐情。”章年卿不敢卖弄,一五一十道出心中疑惑。 冯承辉目光警惕:“这话你可曾问过你父亲。要知道,你父亲调遣吏部之前,曾在户部任事。” 章年卿腼腆一笑,“传道受业解惑是师父的事,我和父亲谈,岂不是妄议朝政。学生不过好奇,我这两日读典考丛书,见往年有拿政事做考题的。便想投个巧。” “你啊。”冯承辉朗朗大笑,翁婿两人以此为话题,谈论一下午。 晚上冯承辉留章年卿用饭,章年卿眼睛一亮,隐隐有期盼。 冯承辉便借换衣服的时机对妻子道:“小两口蜜里调油今后才好过日子,现在让他们多培养培养感情,不失为一件好事。” 孔丹依赞同道:“我明白。我爹迂腐,我可不迂腐。有咱们看着,他们发乎情止于礼,相熟相熟,尽是那小炭头将来成人了,心里也懂得记挂。” 冯承辉颔首,“恩,记得把后宅里的长嘴仆妇丫鬟安排好。莫把好事弄成坏事,让外人嚼舌根子,说我们俏姐儿是非。” “我明白。”孔丹仪拍拍丈夫手背,让他安心。 章年卿在饭桌上见着冯俏,眼睛刷的一亮。 没有外人,冯俏的娇气便透出来了。一点没有那天见他知书达礼,温柔贤惠。许是冯家这么多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太过宝贝。将冯俏宠的十分娇惫懒散,九岁的人了,饭都不好好吃,非赖着孔丹依喂。 章年卿三岁就自己独立吃饭了,他看着他娇憨迷糊的小姑娘,竟觉得他前两次见她才是最真实的她。 第六章 (捉虫) 章年卿盯着冯俏吃饭,冯俏虽未回头看他。一会儿也两颊绯红,不自觉细嚼慢咽,斯文优雅起来。 孔丹依见状皱起眉头:“不可口?”舀了醪糟丸子,白勺清汤蛋花点缀,看着很开胃。孔丹依还特意当着冯俏的面放了一大勺白糖,谁知冯俏还是小口小口抿着,没有食欲的样子。孔丹依重重放下碗。 这是发怒的前兆。 冯承辉不动声色撞了撞不解风情的孔丹依,不曾想激化了妻子怒火,“你女儿还说不得了,看看都惯成什么样子了。”孔丹依竭力压抑着声音,看着章年卿在,没再说什么过火的话。 冯承辉无奈的叹气,正想说上几句。章年卿忽然站起来,从孔丹依手里接过瓷碗,“师母,我来喂小师妹吧。” 冯俏差点跳起来,飞快的说了句不用了。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迅速告辞,离开饭桌。 章年卿盯着桌子上的空碗筷,微微出神,表哥的话飘一句荡一句的。 他真的挺想喂喂她的。 如果真可以把她带回家就好了,他喜欢什么样子,就把她养成什么样子。 其实她现在这样就很好...只是和他不亲。 章年卿脑子浑浑噩噩的想着一些有的没的,食不知味的吃完一顿饭。 微雨蒙蒙,章年卿独自一人从偏门出去。撑着伞,刚踏上青石小路,便有一种被窥视之感。 “章少爷?”冯府的小厮不解的看着突然停下的小厮。 章年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周围的痕迹,注意到门檐下那片空地有湿脚印。小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蓦地像是被人点了句什么似的,一行礼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章年卿看着地上踌躇的湿鞋印,不动声色比划了她鞋的大小。比他掌心小一些,尺寸不准,但他不敢做的更明目张胆。 小门两侧种的都是青竹,峻峭挺拔,四季常青。以青石路为线一分为二,章年卿站在屋檐下等了好一会,雨刷刷的下个不停,始终没人出来。 他盯着屋檐下的湿鞋印看了好一会,负手侧身,对着左边的竹林道:“再不出来,我可走了。” 冯俏和婢女犹疑半晌,冯俏挪挪蹭蹭的蹭出去。露着小脑袋,探头探脑的问:“你拿的是我给你的伞吗。”声音有些甜蜜。 章年卿看了眼手里的伞,摇头道:“不是,这是我家里给我送来的伞。怎么,你也去给我送伞了吗。” “怎么可能。”冯俏提着裙子冲到屋檐下,夺过他手里的伞,指着伞柄的冯字,理直气壮的:“这是我家的伞。” “哦,送伞的人又没有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是你送的呢。”他笑着问。眉宇剑锋笑意荡漾,极为温柔。 冯俏听出他的打趣,不再说话。扭过半个身子。低着头看雨打穿石,很是认真。 两人半晌无话,章年卿倒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只怕吓着她。只好站在一旁,陪她当哑巴。 阴天天黑的早,不一会便暗沉沉的。来偏门点灯的下人,远远看见两人都避开了。 章年卿清清嗓音,垂眸看着她:“我回客栈了。你也回去吧。”他看着她头顶湿缕缕的头发,也不知什么时候淋的雨,“打着伞自己还能淋到。我究竟是该怪你丫鬟伺候的不上心,还是你太过顽劣。” 冯俏皱着鼻子,“你不要用这种老气沉沉的调调和我说话。”她睁着葡萄似的黑眸仰头看着他。不满道:“你也是个孩子,在我面前装什么小老头。” 章年卿还记得她嫌他高的话,半蹲下来,握着她的两个胳膊:“说的好。你以后叫我天德哥。你呢,乳名叫什么。有字吗?” 冯俏道:“我小名叫幼娘。我当然没有字,字是出嫁后夫婿取的。人家现在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呢。” 幼、娘。 章年卿心一跳,心头被笼罩的那个巨大的‘幼’字再次跳出来。他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脏,正想说我给你取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柔声道:“幼娘乖,我真的要回客栈了。等我考完再回来看你。” 冯俏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其实你来看不看我都是一样的。以前没见过你,我也这样过来了。喏,手伸出来。” 章年卿莫名所以的递上手背,冯俏手里攥了个什么东西,她对着那一哈气,冲着他手背重重的盖了一个章。 章年卿借着微光一看,闲百忍。是他之前给她的钮印。不禁笑道:“你给我盖这个干什么。” 冯俏盈盈一笑,贝齿微露,俏皮的福了个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盖了章,你说话便要算话。” 章年卿:“什么说话算话?” “你说你要来看我的。”冯俏略显委屈:“虽然我并不大在意你来不来看我。可你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章年卿看着她皱巴着的小脸,摸了摸她的头,动情道:“等我考完试带你去放风筝。” “真的吗。”冯俏喜出望外,“我爹娘答应吗。” 章年卿胸有成竹,“你这几天好好准备下我们出去玩你想穿的衣服,什么都不用管。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冯俏高兴的抱了他一下,夸赞道:“你还是挺有用的嘛。” 章年卿微僵,板着脸从她小小怀抱里站起来。冯俏愕然的看着自己手里的人变成一双腿,闷闷的松手,“路上小心。” “恩。”章年卿淡淡的。 越临近会试,同福客栈越发热闹。 一个个原本闷在屋子里苦读人的举人老爷们,纷纷出来坐在大堂吃瓜子看戏,时不时各自散布一些无溯无源小道消息,章年卿听听便过,一笑了之。 实不是他瞧不起人,只是这些同科之间流传的所谓‘题目’‘点卷’多是无稽之谈。真正手握重秘的人不说,不知所云的人纷纷附和,企图从中捞到一丝半点的残羹。 章年卿生在官吏之家,先生又是前新科状元,如今岳家又拜着孔氏一族。他所接触的圈子秘闻,比在场人都辛密。 不过,念着父亲和岳丈前的千叮万嘱,章年卿还是仔细留意了下诸位所提及的科目书籍,晚上挑灯夜读,很是刻苦。 元月二十八日,离大考还有三天。客栈的举人陆陆续续都去了孔子庙拜先人。 章年卿也被陈伏拉着去,走到半道,冯承辉拖着他径直去了衍圣公府上,道:“直接拜自己祖先吧。” 章年卿看着家庙里如雷贯耳的大名,恭恭敬敬对小山一样密集林立的牌位上香磕头,口中自称的是:孙女婿章年卿。 衍圣公孔明江本人也跪在和章年卿并肩的蒲团上。章年卿吓得魂飞魄散,好悬没跳起来。不动声色从蒲团上挪下来,跪在孔明江右下侧。 孔明江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经过冗长的程序,章年卿回去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晚上陈伏拿着一个文昌符过来,说是见他今天没有去,便多带了一个给他。 章年卿瘫坐在床上,恹恹的看着手里的符,无精打采的。“陈兄,明日我还是想亲自去祭拜一下夫子。” 陈伏微讶:“今日你家人不是带你去拜老夫子的吗。” “拜是拜了。”章年卿垂头丧气道。可他觉得孔老先生更想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打他一顿。 章年卿扶额倒床,抱怨道:“你知道吗,衍圣公他今天居然和我跪在一排!!!” 陈伏惊的连连倒退,“你,你们家和衍圣公很熟吗。” 章年卿惊觉失言,描补道:“求了些门路。今日总算见上了。”轻描淡写的带过。 陈伏扶着胸口顺气,“好家伙,章弟快把你今日穿过的衣服借为兄摸摸,沾沾喜气。” 章年卿指着屏风,“刚洗完澡,顺手搭在那了,还没收,你要的话,待我洗了,全拿去吧。” “不能洗,不能洗。这可不能洗!”陈伏连连拦道:“这可是好东西,怎么能这么糟蹋。” 章年卿:“......” 陈伏喜滋滋的抱着衣服回去的时候,章年卿还不忘叮嘱,此时不要泄露出去,以免惹麻烦。陈伏连连答应。 章年卿看着手里的文昌符,良久喟然道:“这世间才华皆藏腹纳肚,皆是个人的本事。若终日不学无术,末了拜一拜孔老先生,夫子庙里求一道符,便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那天下人还读书作甚,直接娶了孔先生的女儿不就行了。” 话毕才方觉不对,他岳丈兼先生,的确娶了衍圣公的女儿,还中了状元。 不对不对,冯先生是先中了状元才娶了师母,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可万一,正是因为先生命里和师母是夫妻才中了状元呢...... 章年卿脑中跑马,胡思乱想着。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极其香艳的梦,梦里冯俏长大了,她赤着臂膀,眉间天真举止诱惑,像个小妖精一样魅惑着他。两人红浪翻被,正是动情时,忽然有一个头戴金冠穿着鹤补服的大官腾云驾雾而来,手里捧着圣旨,照本宣科念道:“新科状元京兆府章年卿接旨——” 章年卿哗的坐起来,大梦惊醒,擦着额间的冷汗。忽然感觉到被子里的裘裤湿黏黏的,探手进去一捻布料,他靠倒在床头,他...人生第一次梦遗了。 这下,章年卿彻底失眠了。 第七章 那日后,章年卿总有些心虚,很长时间都不敢到冯家去。冯俏似乎也知道他要大考,很是安静乖巧。章年卿心里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二月初一入场,一连五日三场。考试过程冗长而漫长,很是枯燥乏味。吃不好,睡不好,章年卿出来后裤带都松了两寸。连陈伏都不正经的打趣他:“都说楚王好细腰。有天德兄这‘把腰’在,谁能与其比之。” 是个男人听了这话都生气,章年卿举着手吓唬他:“找打!” 陈伏半分不怕,反而展开扇子悠闲的摇了摇,得意道:“看看你这羸弱的小模样,都能和卫玠比美了。可惜了,就是黑了点。” 章年卿毫不客气的对着他狠踹一脚,陈伏摔个四脚朝天。 陈伏半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来,指着章年卿的背影哈哈大笑。 章年卿刚从考场出来,午饭还没吃,便听了一个新鲜名词‘闱姓赌榜’。通俗点说就是押状元,压中状元姓什么的,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钱财。 章年卿纳了闷,“我们这不是才刚考完,还没放榜呢。他们赌什么。” “没放榜才叫赌,放了榜那叫什么了。”陈伏不以为意道。 “不是说赌状元吗。” 陈伏咳了声,把呛在喉咙的瓜子皮连忙吐出来,“这是小榜,赌的是会元。” “是吗,真有意思。”声音饶有兴致。 章年卿起身,凑上帮忙买注的那一桌。问旁边的人:“现在压谁的最多了。”一脸跃跃欲试,想跟一注又怕赔钱的踌躇样。 那人冲皇天拱了拱手,嘴皮子利索道:“这还用说吗。想赌注,稳赚不赔便压赵田孙李,天下四大姓。这人一多,机会可不就多了。”拖长尾音,挑挑眉。摊出掌心,摆明了‘还想听就交钱’的意思。 “有道理。”章年卿连连点头,掏了一两碎银放在他掌心。 那人眼睛一亮,乖乖,宰了个大傻子。 瞬间,章年卿身边涌上一群人,争着抢着道他有渠道,他有消息。 章年卿不急不慢,点了壶茶,让陈伏把吃食搬过来。边吃边听众人侃大山。 “...要我说,公子想稳赚不赔。小的给您出个主意,您压‘刘’姓,保你稳赚不赔。” “哦?”章年卿有点兴趣了,“这又做何解。” 那人挤眉弄眼,刻意压低声音:“公子也不想想,当朝首辅姓什么。” 刘宗光。 章年卿举着筷子,怔在半空良久,不可思议的问:“这怎么可能。我们答题做文章一律用的都是墨笔馆阁体,往上交览时,皆有考官誊为朱卷,层层密封,一应掩了考生姓名。刘首辅本事通天,也断不敢公然舞弊啊。” “诶。小的可未说过舞弊。只不过,刘大人家的公子未必是个草包,据闻去年乡试他斩获了京兆府第二名,仅次于章侍郎大人家的那位小公子。所谓诗书礼传,也就是这般了吧。” 话一落音便有人嗤笑,“章解元乃是去年我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小解元。那刘俞仁不过是个才华平庸之辈,连考两次,相隔六年,方才取了第二名。这都值得你为他称赞一番。” 恭维刘公子的那个小年轻蓦地涨红了脸,指着那人鼻子怒问:“这话你可敢当着刘公子面前说。” 那人毫不示弱,“那你的话敢当着章解元的面说吗!” 章年卿干咳一声,连连呛道:“两位息怒,都息怒。” 陈伏不厚道的捶桌,捂着肚子大笑不止。 掌柜的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在场的都是大爷,谁也得罪不起,他只能一一鞠躬。先将放注的地痞流氓请了出去,再请举人老爷们喝茶。机智的没有送酒,倒不是舍不得钱,就怕在场的老爷们热血上头打起来。 初五考完试后,大家都松泛下来。 按往年惯例,三月初便是殿试,具体时间每年不一。会试成绩约莫在二月中下旬就会出来,前一百名者则有机会进入殿试。故而客栈大多赴京赶考的考生都选择逗留在此,免去来回奔波。 不过,章年卿不愿意回去委实让陈伏吃惊不小。 “你家就在京城,你怎么不回去。” 章年卿在床上滚了一圈,拥着锦被,烦不胜烦:“之前我家里给我订了门亲事。” “然后呢?” “我先前答应过她,春闱后带她去放风筝。” “哦~,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去去去,什么有约没约的。”章年卿赤脚下床,狠狠灌了一肚子冷水。抠着杯子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有点不好。” 陈伏不解,“有什么好不好的。佳人有约你还不赶紧去。还在这犹犹豫豫怎么像个娘们似的。” 章年卿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陈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莫不是你害怕唐突了佳人。”重重咬上‘唐突’二字,意味深长。 “是又如何。”章年卿恼羞成怒,“丢人了吗。她是我未婚妻子,我对她有非分之想怎么了。” 一句话,也不知道哪句戳到他了。陈伏神色忽然黯淡下去,顿了顿,道:“说起来,我哥嫂也有段时间没找我了。你既然不愿意回家,我可要先回去一下,看看家里什么情况。” “去吧。”章年卿在衣服堆里摸出钱袋,全递给他,“也不知道还剩多少,总能帮你一些。” “不必不必。”陈伏连连推拒,肃然道:“无功不受禄,章弟若执意如此,便是和哥哥我断了交情。” “拿着。”章年卿硬塞进他的手里:“我正是把你当兄弟,才给你一些援助。别的我大约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吧。一点小钱罢了。” 末了,露出两排白牙,章年卿道:“陈兄要是过意不去,不如去下我的注,没准儿你还能大捞一笔呢。”大言不惭。 章年卿平素厌恶是非之人,却未想到自己竟也能搅和进是非圈里。 当他被人半逼半迫请到刘宗光府邸时,十分懊悔自己没有回家。 刘府里摆了一场鸿门宴,刚踏进园子,便听一个男声,摇着扇子笑道:“...竟拿章年卿和刘少爷相提并论...笔杆子底下见真章,背后吹嘘算什么本事。” 章年卿暗道不妙,看来是有人把下午的闲话传进刘俞仁耳朵里了。 “欸,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小子的确运道好,稀里糊涂撞了个第一,抱着个解元嚣张的不知边际。不过,毕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我们和他......” 正说着,下人上去附耳说了句什么。一时数到目光落过来,刘俞仁嘴角挂着一丝莫测的笑,阴侧侧的:“来得正好,请笔墨。” 章年卿脑仁突突的跳,不仅头疼,还牙疼。 这一群二愣子,还笑话他毛都没长齐。也不看这是什么档口,说雅了叫切磋才华,说白了就是个自抬名声。 眼看就是殿考,这不是找抽吗。 章年卿想着章芮樊那双铁板似的大巴掌,屁.股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忍着牙酸,耷眉拉眼道:“哥哥们才华横溢,皆是京城里一等一大才子,天德才疏学浅,不敢班门弄斧。” 刘俞仁却不被他恭维,只道:“只是切磋,不必害怕。”骨子里隐隐的傲气,和对自己才华的自信。让章年卿很想将他的傲气搓一搓。 在场论年轻气盛,没有人比章年卿更‘年轻气盛’的了。 章年卿咬着后牙槽,狠狠磨牙。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非要揍的他认清王八和鳖。 比诗词才华,整个中学堂还没有敢压他一头的。就是比拳头,不磕磕你都不知道谁的硬! 章年卿内心火焰熊熊燃烧,心里一边骂龟孙,脸上一片风轻云淡,客气道:“这等雅事不如等放皇榜之后在聚,也算是为刘兄祝贺了,如何。” 放皇榜,是殿试后。祝贺... 就差没直接说祝贺你一举夺魁了。 连刘俞仁都在暗喜之际,赞他识相。有人却意外的看着章年卿,目露沉思。 这张嘴啊,不去当讼师都可惜了。 就是当官,也是如鱼得水的料。 心下一定,便拉着同僚说话,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大家聊得风生水起,很快把章年卿忘在一旁。 章年卿却不在乎被冷落,没有了众目睽睽的注视,他气的拳头都爆青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踩在他头上扬名。 忽然有人递过来一杯酒水,章年卿愕然抬头,神情很快变得温和,谢过之后,接酒杯。 那人微微一笑,“天德兄。”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交朋友的意思。 章年卿也掩袖,佯喝一杯,倒置酒杯:“真是好酒,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宽大的袖子,慢吞吞道:“其实我刚才给你的那杯是水。” ...... 好尴尬。 章年卿表情有些僵,忽然嗅到衣袖间散发出的一丝丝酒味。偏头不解道:“是吗。可我怎么喝着回味酣醇,酒香溢人。正是上好的竹叶青。”闭着眼睛,故作回味:“年份应该不长,三年以上七年以下。不尽准确。” 做腼腆状:“献丑了,我年纪轻没喝过几年酒。说错了,还请兄台莫要笑话。” “在下黄如水,字清许。” 黄清许满目不解的看着他袖间,“是五年。” 第八章 从刘府出来已是深夜,月亮很圆。 章年卿正在席上和人喝酒,门外忽然有人来请,衍圣公孔明江、章芮樊及首辅刘宗光三人一起进门。整个花园安静了一瞬,然后是齐刷刷的见礼声。只有几个小世子小侯爷神态自若的站在一旁,只微微颔首示意。 刘宗光章芮樊两人向世子爷行礼,几个年轻人皆礼数周全的避开,无人受礼。 “爹,孔爷爷,你们怎么来了。”章年卿喝的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走过去,一句话未说完,打了四五个响亮的酒嗝。 “站好了!”章芮樊低斥。 章年卿七分酒意散去三分,束起手脚,端正肃穆的站在两位长辈身后。 黄清许没忍住噗笑了一声,万幸他躲在人群后无人发觉。 衍圣公问章年卿:“一直在这喝酒?” 刘宗光狠狠剜了刘俞仁一眼,刘俞仁抢在章年卿开口前,先一步道:“孔公!我酉时过半才请人来的。” 章年卿被人抢了话,只好道:“...太累了,在客栈先歇了一觉。”语气十分懊恼。 孔明江将这份懊恼理解成对刘俞仁强行请客的不满。他将矛头对准刘俞仁,十分客气:“早闻刘公子去年斩获亚元......” “孔爷爷。”章年卿打了个哈欠,留下两泡泪水。“我头晕,有些泛瞌睡,爷爷帮我给父亲说说情,容我回去先倒一倒,可好?” 衍圣公一族在天下文人眼里是活吉祥物的存在,世人有尊无敬。孔明江是这一代人活得最硬气的人,也是最护短的人。他冷哼一声,带着章年卿便走。倒是章芮樊和刘宗光还攀谈了一会儿,才做告别。 出门时,爷孙两个已经不见人影。 章芮樊没在意,回府才得知,章年卿没回来,被衍圣公带回自己府上去了。 同样很迫窘的还有章年卿,一路上,章年卿不断的说,‘这样不好吧’,‘这样不合适吧’,孔明江闷头拉着他只走。章年卿只好闭嘴。 孔明江原本要带他直接去正院,刚进院子,便听下人道,说夫人和冯小姐在用晚膳。见状,便带章年卿避开了。去了西跨院。 冯俏。 章年卿心一跳,不断回头,伸长了脖子去看明间里的小姑娘。正厅灯火通明,隐隐能看到一个鲜绿缠枝的袖口,时不时晃动一下。颜色很鲜嫩,一看就是小姑娘穿的。 转弯时,他终于看清了全貌。冯俏头插珠花,耳间坠着玛瑙,样式简单,举止大方。她抿着唇,笑盈盈的看着外祖母,手里捏着白玉勺子,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她笑得花枝乱颤,手里的汤勺差点打洒在桌子上。 她竟然自己吃饭。 动作真优雅。 章年卿脑中唯二两个念头。 孔明江步伐很大,他不过闪神一小会,便得小步跑着去追。 门外嘈嘈杂杂的,“怎么回事。”孔夫人问身边人。下人立即道,是老爷带着章家的小公子来了。 冯俏好奇的看向门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孔夫人将这一切尽收眼中,平着嗓音问她:“看什么呢?” 冯俏神情自若,甜甜笑道:“不是说外公和章三哥哥来了吗,怎么不见他们进来。”不怵不瞒。 孔夫人了然的笑笑,没有说什么。 西跨院。 孔明江随手指了一个座位,“坐。”章年卿不明所以,照话做了。孔明江背身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边找边问他:“和刘俞仁比试了?” “没有。天德怎么会那么沉不住气。” 孔明江‘恩’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章年卿被看的毛毛的,“孔公,怎么了?”连爷爷也不叫了。 衍圣公终于找好书,扔在桌子上。章年卿瞄了一眼,没看清是什么书。孔明江道:“你倒是稳重,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有人敢拿文墨来侮辱我,我非打上门不可。什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压平庸之辈还是绰绰有余。” 章年卿大概这辈子都学不来这份傲气,想了想,老实道:“天德只是觉得那刘大人家的公子有些缺根筋。他们想扬名立天下,不敢找顾莘,不敢刘汝蔓,单单找到我章年卿头上。起先我还以为,是酒馆闲话被有心人传了出去。后来仔细一琢磨,只怕那刘俞仁也是个绣花枕头,也不知道用了何种手段在乡试和会试上耍了花招,却不敢在殿试上和陛下虚伪。” 孔明江眼神鼓励,示意继续。章年卿口干舌燥,这边也不见有杯茶,只好继续道:“后来天德在园子喝酒,仔细留意了一下在场的人,除了几个权贵家的小公子,大多是名士。我便猜想,刘俞仁许是要无缘殿试,却不肯放弃虚名。只好从我这里狠一狠,好显示他是比我这个少年天才还有杰出的大才子。再随便寻了个借口,编个考场失利的理由。名利双收。” 孔明江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章年卿先一步道:“可有一点我存疑,我以金榜题名为诱时,刘俞仁并未羞恼。加之孔公您来时刘大人对你的态度,以及您说的那句话。我便懂了,刘俞仁是有把柄在您手上。而找上我,不是因为我年幼学问不扎实好欺负,是因为我是您为俏姐儿新聘的女婿。”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孔公,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急急忙忙给俏姐儿敲定一个夫婿,是因为刘宗光刘大人,在后面逼迫着你将俏姐儿嫁给刘俞仁,好成全一段盟约吧。” 屋子里静谧了良久,孔明江终于说话,“你看看这个。”他将刚翻找出来的那个册子扔给章年卿。 “你猜的八.九不离十。”章年卿一边脸色凝重的翻书,孔明江一边叹气讲古:“这件事说来说去,都是俏姐儿的孽。她父亲当初被外放在那么一个贫瘠的小县城,几年不得归京。我既舍不得依依去那边受苦,又舍不得一对小夫妻就这么生离着。便找上了刘宗光。” 想了想,撑头做回忆状:“刘宗光是我学生,呵,算是学生吧。这天下学子都是我孔家的学生。我们偶然有过几面之缘,算是点头之交。十几年前,我四处托门路,想将你泰山从任上提上来,也不知是我找上了刘宗光,还是刘宗光设计让我找上了他。总之,我找上门后,他一口答应我的请求。后来冯承辉回京进了中学堂,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六年前,刘宗光突然带着十二岁的刘俞仁找上我,起先只说跟着我读书。念着旧情,我答应了。” “过了三年,刘俞仁参加乡试,一考未成,落榜了。刘宗光.气急败坏的找上我,说我误人子弟,教了三年,就算是个普通先生也能教出个举子来。我当时怒极,直言再高明的师父,也点不透一块榆木。让他带着孩子走,另请高明。刘宗光却怒了,说我浪费他孩子三年大好光阴,我毁他儿前途,他便掐我女婿官路。当初他怎么把人带回京的,现在就能怎么把人从京城踢出去。” 这话简直诛心。 衍圣公一族是不能为官的。皇族会给其子嗣俸禄闲职,嫡系更是世代传承衍圣公一职,可以说孔家能当官的,只有孔丹依的夫婿,冯承辉一人。 章年卿心情复杂,大魏推崇外儒内法,更是把儒法当做选拔人才的标准。却不准孔子一族参加科举为官,美誉其名让其承爵。实则如鸡肋一般。 天家可真是矛盾,说不重视孔家吧,还非得把人从全国各地捞出来,放在眼皮子底下。说不让其子嗣参加科举,却在意孔家每个男孩的学问。孔家的孩子基本都是早皇宫里念的书,由世家大儒教导。同窗皆是皇子皇孙。 孔明江叹息道:“唉,一步错,步步错。我一世英名都毁在一念之差上。我和刘宗光定下盟约,三年后我让刘俞仁考上举人,从此和他们刘家两清,再也不许拿冯承辉调任一事做文章。刘俞仁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我便捉刀替他押题做文章,这三年什么都不必做,只让他背出你手上这二十八篇制艺,和五十首诗词。” 因为乡试三年一次,方以三年为约。 “那后来您可是押中了?不对啊,既然押中了,我怎么可能会比您还写得好。让刘俞仁落了个第二名。”章年卿百思不得其解。 “你说的没错,去年的解元原本是刘俞仁。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文章做得并不差,灵气逼人又与时俱进。我究竟还是老了,太多观点迂腐,又错了三年时事要闻。当年的主考官在这两篇文章里抉择不下,便来找了我,希望我能给点意见。是我点了你。” 章年卿目瞪口呆:“真,真的吗。”他没想到当年是这么凶险。 “我只是给了个意见,具体抉择,还是当年的主考同其他人商议的结果。你放心,你的学问是毋庸置疑的。” 半晌平复才了心情,章年卿又问:“那幼..俏姐...呃.,冯姑娘怎么会被牵扯进去的呢。” 第九章 提及冯俏,孔明江语气蓦然谨慎起来,斟酌良久,才道:“这还得从你泰山突然被点任东阁大学士说起。承辉起复的突然,一道圣旨接的莫名其妙。正当我们一头雾水时,刘宗光找过来,提出让俏姐儿和刘俞仁定亲。” 章年卿问:“他们是怕你将代笔捉刀之事说出去吗?” 孔明江摇摇头:“说出去我也难逃其咎。他们自然知道我是不会说的,只是想在这件事上加一道保险。”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嘘长叹短的,“刘俞仁年方十八,长了阿俏整整九岁。我们不急嫁,他们却等着娶。我怎么肯让我的俏姐儿受这样的委屈。” 后面的话孔明江没好意思说,刘俞仁自然不会为冯俏守贞,届时冯俏嫁过去,别说姨娘妾室,便是妾生子的儿子都不知道多大了。孔明江自然看不上他。 章年卿在这片静默中不言不语,他一想到冯俏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许配给他的,便胸口闷疼。如果他当初没得了解元...... 孔明江看了看他的神色,道:“你不必如此。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与他较风。” 章年卿脱口而出:“不知道冯先生原想给阿俏许配的是何许人?” 孔明江愣了一下,朗声大笑,没想到他在意的居然是这个。 “你见过。便是今日刘府席上那位黄如水,黄公子。” 章年卿眼睛一瞪,“他只比刘俞仁小一岁,两人差了什么。” “差了辈分。黄如水是刘俞仁的小舅舅,黄家门风素来清正。遵守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古礼。故,原本定下的是他。” 章年卿涩涩道:“你们也安排他和阿俏见面了吗。” “是见过。” 章年卿想起黄如水的美玉洁白,一时暗恨,后面孔明江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章年卿虽然在孔家睡了一晚,却未找到与冯俏说话的机会。第二天他宿醉酒醒后,得知孔夫人带着冯俏去庙会了。懊悔不已,恨自己懒惰。匆匆忙忙穿了鞋告辞回府,回府咬着笔杆给冯俏下帖子,邀她放风筝。 陶茹茹被章年卿逗乐了:“人家姑娘都是手帕交之间下帖子放风筝。你这不伦不类的算什么。私下幽会,暗定佳期?” “娘!你说什么呢。”章年卿恼羞道。 陶茹茹才不理他,抽了他的笔,叫人取来自己的请帖。道:“初十你爹爹沐休,不如请了冯家全家一起去踏春。” 章年卿警觉道:“我哥他们去吗。” 陶茹茹笑吟吟道:“当然去,不然有人的司马昭之心便暴露无疑了。”目光若有所指。 二月初十,春月柳风,草木蓊郁。 四辆马车悠悠辗官道,来到京兆府边界的十里亭前。这里绿草如茵,山光水色,夹河两岸还种着杏树。只可惜还没有结果,连花都只开了个花骨朵。 章年卿黑着脸,任由身后两位不正经的哥哥打趣。冯俏马车上的帘子被风一撩,章大哥章二哥便狂捅章年卿,表面却一片风轻云淡,公子哥模样。装的那叫一个正人君子。 章年卿忍无可忍:“你们无不无聊。” “无聊吗?”章大哥挑眉问老二。 章二哥顺势道:“当然不无聊。如此难见的好风光,怎么会无聊呢。” “停车!” 章年卿跳下马车,径直去了章芮樊和陶茹茹车内。 “哥几个打什么官司呢?”陶茹茹窥视着章年卿的神情问。 章年卿咬牙切齿,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无聊。” 冯俏手里拿着一个大红风筝,在众目睽睽下,章年卿硬着头皮帮她将风筝放起来。两人发乎情止于礼,背后还跟着四位父母和若干兄弟姐妹,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幕。 硬是招惹到某些人的眼,原先在长亭里泪眼婆娑送别的那位贵妇人,一看见章芮樊,手帕便绞的死死的。直直朝他们走了过来,人长得极漂亮,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指着章年卿冯俏宛如指着一对小奸夫□□,掩唇轻笑:“早先只知道他们订了亲,如今看样子,却是像成了亲。” 章二哥叼着狗尾巴草,不屑的对长兄道:“倒不如直接说三弟和冯俏妹妹苟合算了。” “说什么混账话!”章大哥言疾厉色,“别和她成为一路货色。” 章年卿冯俏两个人耳朵又不聋,她看了眼贵妇人,低声问章年卿:“天德哥,她是谁?” 章年卿隐隐看着她眼熟,苦思冥想才想起来,道:“她是季大人的家眷,山东缑氏。他丈夫前两天被外放到蜀地。本是正常的官职调任。她非要来求我爹取消任命。爹没答应,她便去求娘。结果娘也没答应。” 冯俏皱皱鼻子,“真讨厌。”把风筝轱辘塞到章年卿手里。三两步跑到孔丹依身边。 “娘。”冯俏偎在孔丹依身边,等了好半天,才从贵妇人的滔滔不绝中逮住一句话,插嘴道:“桑间濮上,幽会偷情。季夫人可是再说俏儿?这个词恐怕不适合吧。我有父母作陪,天德也有父母兄长作陪,我们既未避人,又不怕人,怎么就成了幽会了。” 贵妇人皮笑肉不笑:“小姑娘这话可真有意思,你些年的女德女诫都读到哪去了。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和男子拉拉扯扯,这是一个大家姑娘该做的吗。” 冯俏笑盈盈,什么也没说,招手让章年卿过来。她站在章年卿旁边娇小可人,章年卿挺拔俊秀。怎么看都是哥哥带着妹妹的感觉,冯俏甜甜道:“我的书都是母亲和外公亲自教我念的。你若觉得不妥,以后不用我孔家训示即可。免得误人子弟。” 贵妇人一噎,他的儿子怎么会不拜衍圣公。 后知后觉,也知自己迁怒冯俏无理。转将炮火对准章年卿:“小孩子不懂事,你这么大也不懂事吗。”一副长辈的口吻。 章年卿觉得好笑,他父母还在这里坐着呢。怎么就轮到她来大放厥词,他对着冯承辉一拱手道:“冯先生是我授业恩师,他的女儿,自是我们整个晖圣阁学生千娇万宠的小妹妹,学生私以为,帮妹妹放个风筝,并无大碍。” “难道你不知你们刚定过亲?” “诚然。”章年卿微微哂笑,那表情分明是在说,难得夫人还知道我们是定过亲的。顿了顿,他道:“承蒙先生厚爱。冯俏妹妹尚小,暂且不论婚嫁。” 未婚男女出嫁前十天是不能见面的。 在此之前,大魏风俗是允许在双亲陪同下见面的,只是不允男女私下幽见,做出不齿之事。 贵妇人站不住脚,突然捂脸大哭,背着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道:“你的父母都知道操心你的婚嫁,我的一儿一女也是婚嫁的年纪,他们父亲如今去了蜀地,我却不能带着孩子陪伴。他父亲突然降职,儿女的亲事都被人轻视。我们老爷又做错了什么,怎么就无缘无故被贬职了......” 章年卿不想在这听她哭丧,拉着冯俏去捡风筝。 章芮樊却躲不开,被人拉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拉他袖子得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指责小儿女搂搂抱抱的不成体统的贵妇人。她睁着一双怯怜的泪眼,如泣如诉道:“章大人,您是吏部侍郎,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告诉我......” “她魔怔了。”冯俏频频回头,忽然觉得她挺可怜的。 章年卿点头:“恩,是。堂堂山东缑氏,竟出了这样一位女儿,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冯俏道:“她把一生都活给了季大人,早就没有自己了。”但凡要点脸面的人,谁会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事。 章年卿听出她言语里的机锋,咦道:“原来我的小娘子还有这番见解。以前诸次赖在我身边装孩童的是谁?” “天德哥~~~”冯俏甜声唤道,企图蒙混过关。 章年卿唇角勾起,十分满足。她不说他也知道。这是个藏秀于内的孩子,惫懒极了,素来爱娇卖痴,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是个没骨头的甜濡团子。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从第二次见他,就开始跟他撒娇耍小孩子脾气了。 嫩嫩的,娇娇的。 这让章年卿觉得很满足,内心膨胀。 “阿俏,等我考上状元你就嫁给我吧。” 冯俏被吓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章年卿扯住,她结巴道:“哪,哪有这么小就成亲的。你不是给我娘说等我及笄吗。” 章年卿狡辩道:“我只说今年拿不下殿试又得等三年,我若今年得了状元,以两榜进士之名娶你委屈吗。” 冯俏觉得很无力,“不是这样的啊。我还小,还小啊。”声音万分沮丧。 章年卿就是不想等到她长成了,他就想现在把她带回家。 于是,舔不知耻的诱惑道:“状元很难考的。我不一定能考上,一次两次,要不了三次,你就成大姑娘了。这样你岂不是可以多陪先生和师母几年。世人只会把这当成一段佳话美谈。你觉得呢。” 冯俏仔细想了想,居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那好吧。一言为定,你可不许食言。” 章年卿连连答应,并提出一道霸王条约:“不过我们既订了亲,总不能因我没考上状元便退掉。若我三次都未中,便是我输,你还得嫁我,可好。” 这样虽然霸道了些,却莫名让冯俏觉得可信。觉得她能多守父母十年。 第十章 今年的会试揭榜格外晚,一直拖到二月二十八才贴榜。 因为一拖再拖,章年卿等的心气浮躁。陶茹茹安慰他,“总不会考不上就是了。”章年卿抓着脑袋,烦不胜烦。 陈伏最近发了一笔小财。 这天一大早,他第一次上门拜访章家。 章年卿吃惊的盯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雪锭银,“陈兄你去抢劫了吗。”他记得清楚,陈伏曾因为囊中羞涩,不得不忍气吞声,住在仇家里。受了好大的憋屈。怎么几日不见,突然变得这么富有。 陈伏感激道:“你上次给我的钱,我全拿去押了你的注,如今你折下杏榜第一,便获得一笔不菲的银钱,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章年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高兴好兄弟得了大财,迟钝半晌,不敢置信的问:“你刚说我得了第几名?” “第一名!” 章年卿欣喜若狂,语无伦次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抓着陈伏胳膊万分激动,“真的吗。这就放榜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探子来报喜。”说着说着神色严肃起来,“不对啊。若说我名次靠后,报喜的人来得晚还情有可原。我即折了第一,怎么对赌榜都放了银钱,他们还没动静。” 陈伏喜色也敛下,沉思道:“是不对劲儿...,你有没有让家里去帮忙问问?” 章年卿闻言便出去了,只留陈伏对着一堆银子发呆,门外的小厮眼睛都看直了。 章年卿正和章芮樊商议这件事时,喜探姗姗来迟。父子二人面面相觑,望了望晌午的日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取钱打赏了来人,门外放了两响鞭炮。 章家没有大肆宴请,只通知了姻亲等几家。 章年卿很出息,冯家也感到与有荣光。孔丹依在夫人们的一片恭贺声中越发满意章年卿,只觉孔父慧眼如炬,给俏姐儿挑了这么好的夫婿。 冯俏得知消息后,却显得有些紧张。 孔丹依放下手中的绣绷子叹,“若年哥儿争气,一举夺下状元,那就再好不过,连中三元,京城里独一份的荣光!” 冯俏后背都僵了,大声喊了一声‘娘’,问:“状元...很好考吗。” 孔丹依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说什么傻话。” 和景二十三年,三月初七,阳光大好。 一百名贡士浩浩荡荡的,踏过正乾道,直奔紫来宫。 放榜的时间比往年晚,原定三月份的殿试却是不变,时间很是紧迫,打的考子们都措手不及,来不及准备。 章年卿作为其中的第一人,面上沉静如水,内心万马奔腾,久久不得平静。 大殿外显得很是威严肃穆,甚至进了宽敞的大殿里。章年卿的心都没有一丝放松,他原以为就会这样紧张下去。却和景帝进来时,心情诡异的平和安宁。 和景帝话很少,进殿后礼节性的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一声令下,大家开始答卷。 殿试毕竟还是很考验心理素质,能经过重重突围杀进这里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才子,没有几个能滥竽充数混到殿试这一步。章年卿一段写毕,缓笔锋,正欲下一个段落时,瞥见邻桌的一位同窗,居然在试卷上污了墨。 正暗暗摇头时,发现自己笔尖悬墨,眼看就要掉下去,此时收势已经来不及,只能将一团污墨写成一捺。 然后,章年卿犯难了,文思泉涌的源泉瞬时被堵住。他下一个字要写‘国’字,这一捺完全无用武之地。心中顿时懊悔不已,哪怕写成一横都好啊。为了迁就这笔错误,又要合韵又要押题又要用上这一捺。这个字的改动还不能影响后面文章。 章年卿犯难极了,叫你多管闲事,叫你爱看热闹!现在把自己逼进窄路了吧。 四条全部实现是不可能的,章年卿艰难的在其中抉择。最终决定,先保住前半章,后面的文章重新构思重新写。 太阳下山之际,司礼太监一敲铜锣,尖着嗓子喊:“时辰已到——” 章年卿放下笔,挫败的离开皇宫。 陈伏因落榜,没能参加殿试。听闻章年卿回来了,忙去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章年卿一五一十说了,挫败道:“若没有那一笔,我不改文章还有些希望。现在...状元我是不想了,能落个进士身,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伏替他感到惋惜,忍不住道:“好好的,你去看别人看干什么!” 章年卿也悔不当初,抱着头只往被子里钻,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就当缩头乌龟吧!”陈伏气道,“我走了。” 第十一章 (捉虫) 陈伏走后,章年卿立即起身翻出纸笔。凭着记忆,誊写出朝堂上那篇拙作。记忆清晰又模糊,复杂的交织着,章年卿咬着牙,凭着对自己记忆力的自信。同时也在不断暗示自己,别总想着错了。越是这么想,结果越坏。对自己有信心些。 一篇文章促就后,他大汗淋漓,后背全湿。比自己重新写一篇还要艰难。 长舒一口气放下毛笔,逐字逐句读起来。想着冯承辉曾经教导他的,索性把门一关,服侍的人都遣开。 对着墙,一字一句,大声念起来。烛影摇曳,也不知是他心中缔结,还是他笔误的那处写的真的牵强别扭。他每每读到此处,便读不下去了。 月上中天,夜色无边。 章年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蓦地,他猛的坐起来,掀开床帐穿鞋穿衣服:“来人啊。备马车,我要去冯府。” “现,现在吗?”下人望了望漆黑黑的庭院。 “对,马上去办。”章年卿在箱笼翻找着外罩衫,下人硬着头皮出去了。 见状,他的贴身小厮毛竹劝道:“三少爷你有什么急事明天早上再去不行吗。您再急,也不能这个时辰就去啊。冯先生他们肯定早就歇息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章年卿红着眼睛,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啪嗒,眼泪落下来。他蹲下身抱头痛哭,“这件心事不了,我实在睡不着。毛竹,我等不了。明天早上,呵,一盏茶的时间我都不想等。” “可你现在去找了冯先生有什么用呢。”毛竹旁观者清,老实道:“先生不是考官,你也不能重新进殿考一次。事已成定局,三少爷你再急有什么用呢。”一语中的,戳破现实。 他把人扶到床上,轻手轻脚盖上被子。“少爷,睡吧。这种事急不得,是您的,跑不掉,不是您的,强求不来。” 怎么能强求不来呢。 章年卿怔怔的想,一夜无眠。 第二日大清早,毛竹带着婢女端着布帕热水进门。 一进门,见章年卿已经穿戴好衣服。他神色憔悴,眼底淡青。毛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没敢说什么。手脚麻利的服侍他梳头,“马车已经准备考了,早膳也做的差不多了,三爷要用点在走吗。” “不用了,这就走吧。”章年卿热帕子随手递给丫鬟。 临走前,他走到桌前,盯着桌子上的墨卷,良久。卷起收在袖子里。 冯府内,小花园。 “好了没啊,你快点。再弄不好,我回去就没法交代了。”冯俏的表姐——林灼,在一旁催促不断。 冯俏眼稳心稳手稳,手里正捧着一个破损的唐三彩小马,形状不大,只能做把玩。现如今却是首尾分离,碎成三块。她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瞪眼道:“你再催我,我就不帮你修补了。你说你怎么这么能败家,上次摔坏了姑姑的玉镯,勉强拿金镶玉凑合过去了。现在这可是姑父要送给上司的骏马。你总不能给马脖子上镶一圈金吧。” 林灼欲言又止,委屈巴巴的住了嘴。她正有求于人,不敢得罪冯俏。 冯俏修补古画瓷器的活是无师自通。冯家只她一个孩子,幼时时常寂寞无聊,便经常去孔家和表哥表姐们玩。孔明江家里老东西太多,炕角上随便压压一块砖都是老古董。修修补补,经常在所难免。 冯俏非常感兴趣,时常蹲在孔明江身边看。小冯俏极为聪明,不管什么东西看一遍就会,渐渐地耳濡目染,无师自通。 冯俏六岁的时候补过一副仇英的仕女图,破坏过程比较凶残。表兄妹几个一副闯了大祸的样子,大舅的长子一咬牙,站出来,说这件事他一个人去承担,让谁都别声张。 孔明江回来后果然大发雷霆,痛打了孔大哥一顿不算,还把人扔进了柴房,美誉其名:面壁思过。 大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冯俏一声不吭将碎纸残片报走,重新拼凑、重裱并且做旧。 冯俏把修补品拿出来后,大家都吓傻了。谁也不相信这是她一个人完成的,孔二哥更是一脸严肃深沉的说,“...把它抱给字画楼的老师傅,至少也得三天才能修复。” 冯俏莫名其妙,觉得二哥实在夸张。她一个小孩子一会儿就能弄好的东西,大人怎么可能那么犯难。 不过现在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大家赶紧把字画送去,让爷爷消气。 孔明江拿着字画,倒是没有消气的意思。大家这才知道,孔明江不是生气大家弄坏了字画,一副字画算什么,让他愤怒的是孔大哥的教养,并质问大家:“你大哥可是跟着皇子在念书,赶明儿他在皇宫也这么毛毛躁躁,谁去救他,恩?!” 气过了,孔明江才想起来问冯俏:“你跟谁学的这个?” “这很难吗,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问我。”冯俏疑惑极了,不知为何,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 后来孔明江发现,冯俏不仅修复字画很有天赋,一些古董瓷器,更是上手就来。这让孔明江很震惊,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小外孙女。渐渐的,他发现,与其说冯俏很有天赋,倒不如说她很有学问。 许是小时候太寂寞了,冯俏念得书又杂又多,心窍开的快。女孩子家本来就心思细腻,很容易从纸张脉络里找出它原本的样子。 看得多了,便会的多了。 孔明江闲赋在家,琴棋书画奇淫技巧上无一不是行家。他爱冯俏的聪慧,便想把她待在身边教。 冯俏却是一个不喜欢学东西的,她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下功夫。孔明江试了几次后便放弃了,强扭的瓜还真是不甜。 他不止一次的对夫人感慨惋惜,孔夫人却道:“她爹是寒门子弟,还能一举夺冠考取状元。依依更是自幼就聪慧,他们两的孩子,怎么会笨。只可惜俏姐儿是个女孩子,若是个男孩...”不知不觉就扯远了。 孔夫人沉默下来,女儿没给冯家添一个儿子,她总害怕哪天一睁眼,依依就哭着回来,说冯承辉不要她了。 冯俏正埋头把最后的尾巴粘上去,然后刮漆描补颜色。灰头土脸时,突然听说章年卿来了,吓得她蓦地站起来,摸摸头发,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一闷头钻进房间了。任凭林灼呼喊,也置之不理。 书房里,冯承辉惊愕的看着章年卿:“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现在这个时辰来,也不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敢乱跑。” 章年卿浑浑噩噩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什么...日子?” 依惯例,殿试结束后,翌日清晨,皇帝依例单独召见前十名新科进士,人称“小传胪”。 冯承辉恨铁不成钢,“赶紧回去,小心皇上找不到你人。” “哦,哦。”章年卿说着就要出去,他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跨出门时,想了想,将磨卷抽出来交给冯承辉:“冯先生,这是我凭记忆誊下来的,我昨日殿考的卷子。我今天找你来,就是心里没底。” 冯承辉疑惑的接过,指着一处明显别扭的‘国’字。“这是怎么回事。” 章年卿回头,笑容孤寒:“戳破我自信的东西。” 冯俏穿戴焕然一新,出来却不见章年卿。探头探脑去了冯承辉书房,却见冯承辉在烧什么东西。“爹,章三哥呢?” “我让他回去等消息了。” “哦,对。今天是小传胪的日子。”冯俏眼睛一转,偎过去抱着冯承辉的胳膊,娇声问道:“爹,章三哥是你的学生,你觉得他...这次能一举夺冠吗。” 冯承辉喟然道:“原来七分的把握,现在只剩下了五分。” 冯俏愣住了,“为什么?” 冯承辉不欲多解释,只道:“也是他的运气没到。这世间的状元,七分靠才气,三分拼运气。实力加运道是平步青云,实力加疏忽意外...就是怀才不遇,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了。”声音很是怅然。 冯俏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有泪意。这一刻,她竟是希望章年卿能金榜题名。真心实意,不掺半分虚假。 她小声问:“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那倒不至于。”冯承辉想着那份墨卷上的字字句句,沉吟道:“凭他的才华进前十甲是不难的。其余的,就看运气吧。只要他能在皇上召见时表现突出,给皇上留下印象,未必就没机会...”余下几字没有说,充满无限期望。 章年卿刚走到半道,便见章家仆人喘着粗气道:“宫里来人...召见三爷。三爷快跟我们回去吧。” 闻言,章年卿话都没多说,便钻进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薄薄倦意传来,章年卿打了个哈欠,一时有些后悔昨晚没睡觉。他这副样子就去面圣。真是...... 屋漏偏锋连夜雨。 他长叹一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为今之计,只能背水一战。 没准他还有机会。 第十二章 (捉虫) 临近宫门的时候,家里把进士公服带过来。章年卿将就着在马车里换下,整理整理冠帽,同其他九甲分列站在奉天殿外,等待传唤。 桌子上摆着主考官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十甲卷子,奉天殿内门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面容年轻,体形风流,有些瘦弱。穿着明黄朝服,胸前的团龙栩栩如生。 殿试时,章年卿离圣驾太远,并没有看清皇上圣容。今日一见,却觉心惊。皇上面色苍白,两颊消肉。唯有一双眼睛睿智明亮,摄人时帝王威严必现。噙笑时才见几分温和。 不觉已经唱到章年卿的名字,和景帝将他的试卷从最下面抽上来。略略扫过几眼,又翻出考生履历,见‘父章芮樊仕’的字样。不免好奇,望着章年卿问:“你父亲章芮樊,可是朕的吏部侍郎章芮樊。”语气十分亲昵。 章年卿觉得一阵阵刀剑光影,在场无人抬头。他已觉数千眼刀扎入骨。章年卿出列,中气十足,响亮回应:“正如陛下所言。” “哦?真是难得。从来只闻寒门出贵子,纨绔少伟男。却没想到朕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年轻有为的人才。”和景帝望着章年卿的目光满是温和喜欢,因章年卿身材伟岸,挺拔欣秀,和景帝只当这是个少年。低头一瞥,方才注意到他的年龄,大为震惊:“你才十五岁?” 章年卿肃然道:“是,学生是和景七年,九月九日生人。” 和景帝哑然失笑,良久才道:“...可真是年轻啊。”居然还没过十五岁生辰。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在场诸位一一报过出身姓名。皇上又简单问了每个人不同的问题,仔细观察了一下其品行举止。接着便是对策,皇上以政事摘择出来,校考在场的新科进士。 章年卿很快脱颖而出,他本就心思敏捷,知微见着。一字一句皆是在提问间便打好腹稿,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字字句句一针见血。能看出来是个激进派。 这倒有意思了。和景帝靠在龙椅上,兴致盎然的看着章年卿。 这肯定不是章爱卿教的。 章芮樊素来是一个温和的老好人形象,许是因为委任着朝堂官员调动大权的缘故。章芮樊在朝堂上从来都是一个和事佬,但凡得罪人的事推给他做,他总能做的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这让和景帝都很佩服。 可章年卿不知道这些,平素在家里章芮樊对他不是打就是骂,脾气又急又躁。他哪知道父亲在朝堂是这个样子。 和景帝沉吟的一会,又抛出一个问题:“靖安素来以才子之乡闻名,两百年来,状元坊便有整整六十三座。今年靖安遇灾,税赋遇难。加之又有诸多举子贡士以私田的名义,将百姓的民田记于自己名下,以逃避税赋。章卿认为,这是救民还是误国?” 章卿,他用的是卿字。 章年卿颤抖着胳膊,在宽大的衣袖间紧紧攥成拳,不让自己抖的太厉害。这个问题他和师父商讨过。可皇上为什么把这个问题单独挑出来问他呢。是因为巧合,还是知道他和陈伏有交情之事。 章年卿不敢往下想,稳稳心神,掷地有声道:“学生以为,是误国。” 满场哗然,连一些和章芮樊素有交情的官员见状都忍不住给章年卿使眼色。这件事在朝堂上都吵了一个月了,乱成一锅粥,谁也无法下手解决。 靖安隶属江西布政使司,素来是鱼米之乡,税赋大省。今年遭灾属实,故而今年的举子护私田也比往年都激烈。 可皇上却不能下手去整治。现如今,不过是户部银钱缺了一道大口,且没有流民,没有土匪反军。大家靠躲税,姑且能过下去,虽填不饱肚子,好歹没有流离失所。给其一两年休养生息,也便缓过来了。到时候在挪出手脚收拾那些以下犯上学子也不迟。 何况,重灾下免税,已是历年来的惯例。和景帝也不例外,这中庸之道的解决办法,便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这天下,你和谁政见不合都无碍,倘若你和当今皇上也政见不合,这一生的宦海生涯也就走到尽头了。 章年卿的墨卷原本答的就不出色,这下可算彻底完了。官员们不忍直视,只为章年卿可惜。 章年卿风云不变,任凭众人打量。他不疾不徐道:“学生不才,略闻户部收支以赋税、关税、户税,商税,盐课五项为主力。江西是赋税大省,民间有言,天下税赋十之有三四来自江浙,由此可见,江西税赋大减一事,无疑削弱了大半资金来源。学生五岁时,便闻苗青苗大将军战死关外,原因不是他没有打仗的能力,也不是他手下没有将才。而是,因为他没有粮了。” 奉天殿内一片寂静,章年卿说到动情处,哽咽道:“我当时问爹,为什么朝廷不给他拨粮啊,苗将军为我们保卫家园,为什么我们连饭都不能给他吃,还得让他饿肚子。我爹说,因为国库里没有钱,没有银子了。连皇上都五年没有过过寿辰,皇后带头在后宫消减开支。但是还是不够啊。因市舶司见海外利大,建造船只出海贩卖金银玉器布匹。出海不利,被飓风全部卷进海里。这一卷,把户部五分之一的钱财都淹进大海了。加之苗将军征战、连年折损的地税人丁。” 章年卿扑通跪下,高声道:“学生斗胆问皇上。以上种种,加之今年靖安的税害,户部,还有钱吗。” “你好大的胆子。”和景帝轻轻笑了,没有生气,反问:“那照你的意思,为了国库不空虚,朕应该将那些护了私田的举人抓起来,然后再免税抚民?” 章年卿心一跳,皇上是生气了吗。为什么把他树在天下举人对面当靶子。 他缓了缓神,斩掉旁枝末节,迅速直奔主题。“学生以为,这样不妥。免税抚民是对的,暂且不惩治这些举人,皇上也是对的。可,皇上您问学生的是:这是‘救民’还是‘误国’。并没有让臣去判断这些事的对错。学生言误国,皇上可以免税,举子却不能护田。万不能开此先例,让天下黎民的觉得,遇灾不必求皇上佑恩,随便找一中举之人庇佑庇佑即可。更不能滋长这些举子的野心,让其觉得朝政国事,他们可以随意干涉。” 一片寂静,半晌,和景帝才道:“赘了。你这些话若要做文章,前言皆是走字数的废话,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是把朝政之事强行拉回到学问上了。 这下无论章年卿说什么,都不是妄论朝政,而只是对策做题。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笑道“学生还有一句,添补上,便能串上了。” “哦?说说看。”和景帝颇有兴致。 章年卿顿顿道:“富国为本,安邦为辅;固本守辅,互替互换。国定民安家富强,此为良循,周而始转,方为国昌隆运。” “好一句‘国富民安家富强’。说到底,你还是跟你父亲一个性子。”和景帝哈哈大笑。 “啊。”章年卿懵了。 和景帝看着殿内诸人,最后目光定在章年卿身上,不紧不慢道:“你父亲也是个喜欢天下大同的人。”将天下大同四字咬的意味深长。 章年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句话皇上表达的应该不是正面意思。 过了很久,章年卿躺在回家的马车里昏昏欲睡,蓦地反应过来,难不成皇上是在说他爹是个老好人,爱和稀泥吗? 章年卿彻底懵了,不会吧,皇上是不是对他误解什么了。 他不同意惩罚那些举人,不是因为陈伏啊。好吧,也有一小部分是为了他。 可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是因为他的言论才导致皇上对着这些人痛下毒手。他还没步入官场,捅这么大篓子,以后可怎么混。 这么想着,浑浑噩噩睡着了。 大梦一觉,醒来正是黄昏时分。 章年卿有些分不清昼与夜,揉着眼睛喊过下人,才知道是下午。暗暗腹谤,以后可不再这个时辰睡了。独自一人,在临近暮色是醒来,心里一片空荡。太折腾心神了。 该做的努力都做了,章年卿反倒轻松起来。浑身都卸下那股劲,没有束缚。 章年卿简单用过晚膳后,在浩瀚书海里抽出那本书脊朝里的书。 ——他要好好放松一下。 关好门窗,不让任何人进来。他全神贯注看着,一页一页看的仔细,时不时还标注一下什么。更多时候,标的只有简单一两个字。‘善,可试之’‘不妥,弃’。 翻着翻着,章年卿目光突然定在某处,喉结滚动良久,提笔标上四字:伺机行事。 冯俏在屋子里不断打喷嚏,孔丹依担忧的摸摸她的额头,“受凉了吗。从下午开始,你一直在打喷嚏。” 冯俏揉揉鼻子,娇气的直哼哼:“我不吃药。天德哥就是吃药吃黑的。我才不要变成他那样。” 孔丹依笑着敲她额头:“敢这么编排你三哥。” 冯俏捂着头,仰着脖子不服气道:“本来就是嘛!” “阿嚏——” 章年卿也重重打了个喷嚏,看着关着好好的门窗,纳闷道:“谁在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