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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起身, 一弓腰,朝本尊行了个大礼, 只情真意切的说道:“本道名为一嵋,这几位弟子都是我派下的小辈,名为一谨,一德,一行,一云。”
本尊 不咸不淡的点点头, 目光扫了过去,稍微在那个眉清目秀一脸恭敬的小弟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稍微有些疑惑的朝一嵋道长抬了下巴, 问道:“你们九岭可是只收男儿的么?”
本尊记得, 当初那鸿雁创立九岭深山一派的时候, 可是立下过门规, 只收男儿,不收女子的啊。
一嵋道长一愣, 忙点头道:“师祖立下的规矩,我们九岭神山一派自然是只有男徒弟。”
他回头看了一眼一云, 朝我温和笑道:“想必仙君是想多了,一云是半年前才拜入九岭门下的。他生的眉清目秀, 身体又羸弱, 仙君将他认作女子, 也是自然的。不过我们九岭神山入门之时须得验身, 他的身份, 仙君大可相信的。”
本尊心神微动,怀里赤炎舔了舔我的手心,她抬起眼看着那个名唤一云的小徒弟,眨了眨眼睛。
见我目光落到他面上,那个小弟子慌了一霎,又很快强作镇定下来。他生了一副清秀的脸蛋,头上束着木冠,被偌大的帽子盖着,也不知道下面该是怎么一头乌黑油亮瀑布般的发。
趁着一嵋还没有顺着本尊的目光看到一云的面门上,本尊装作无意的挪开目光,重新看着一嵋,问道:“话说那个船娘,是怎么一回事?”
本尊不想多管闲事,去拆穿这个女扮男装混入九岭的女徒弟。反正看一嵋道人对这个弟子十分信任,估计她自有什么蒙混过去的伎俩。
有些障眼法,骗骗凡人也就还行,要知道,天庭的白珏可曾是九重云霄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古幻术第一人,
可她的幻术却从来困不住我。
赤炎在我怀里伸了伸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眨巴着眼,水灵灵黑溜溜的眼睛把一嵋道长望着,一副摆好了姿势就等听戏的架势。
一嵋道长没注意狐狸,只朝我说道:“差不多是四个月前,碧连天渡口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船娘。”
一嵋道长绘声绘色的讲着,本尊与狐狸各自摆好姿势,都一脸认真的听着。
碧连天,碧叶连天。这个渡口之所以叫碧连天,正是因为出了渡口三里外,是一片荷叶连天的偌大湖泊。
根据道长的描述,这个湖本来有个名字叫做镜湖,周遭全是一人多高的青蒿。湖水清澈见底,鱼虾嬉戏,卵石遍地。这个湖是去往对岸天羽城的捷径,有不少渔家靠划船渡客和捕捞鱼虾为生,那时候的古青城可比现在繁华的多,街头巷尾,渔贩商家叫卖鲜货的声音此起彼伏。
可不知多少年前,镜湖里突然出现了莲藕。那些莲藕在此处落地生根,没过多久就占据了整个湖泊。起初,古青城的鱼贩船夫们还从湖里打捞莲藕来售卖,但后来他们才发现,自己打捞莲藕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那些荷叶生长的速度。
巨大的莲叶遮住了湖泊下的光线,湖水里碧绿的水草开始疯长,整个湖都呈现一种鲜郁的绿色。附近有胆大的孩子成群结队的划船去摘荷花莲蓬,彻夜未归。第二天,他们的父母托水性好的小伙子们结队去寻找自己的孩子,才发现自己的孩子被荷叶莲藕的根须缠在水中,已经泡的发白了。
渔家们再也不敢去湖中打捞鱼虾,孩子们被告诫远离这片吃人的湖泊,原本沿着渡口开设的驿站全部关门,因为没有人再敢走水路捷径去往天羽城。
古青城的百姓们这才发觉这些莲藕的恐怖之处。它们疯狂的生长速度已经超出一般的草禽。起初镇上的百姓们愤怒不已,由官府领头,他们将自己家用的蜡油全部倒入湖中,在一个阳光正好的日头里,不惜一切代价的点燃了整个湖泊。
火焰席卷了一切,包括那些疯狂生长的莲藕。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湖面上都是黑色的灰烬,没有任何莲叶能在这种铺天盖地的大火面前坚持不倒。
但是,当第二天黎明破晓,居住在渡口岸边的百姓们一早起床时,他们便再次望见了昨日那在大火中化作灰烬的连天碧叶,重新生机盎然的占据满了整个湖泊。
湖面上还残留着昨日燃烧后的灰烬,这些新长出的荷叶有着偌大的圆盘,粉色红色白色的荷花各色尽有,在那素枝上还有不少新生的菡萏。
古青城的百姓们这下对镜湖彻底死了心。他们废弃了渡口,去往天羽城的路只剩下旁边的车马道。鱼贩船家们准备将渔船售卖,可这种情况下,在他们还没得来及将告示张贴出去的时候,他们的小船就已经成了那些被莲藕根须缠绕拽入水中的沉船。
自此,镜湖改名为碧连天,里面的莲藕虽然疯狂生长,却没有长到岸上来。古青城的百姓们惊恐愤怒了好几年,但之后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不再踏入碧连天的生活。
碧连天是一片吃人的湖泊,到如今,它里面得荷叶已经茂密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大家都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平安的从碧连天里全身而退。
听到这里,本尊略一沉吟,只问道:“事物反常必有妖,你们九岭神山一派,就没有派人来看过吗?”
一嵋道长正讲到兴头上,听我这么一问,只说道:“自然是有的。虽说碧连天的出现是在百来年之前,但是那时候我们九岭一派的师叔师兄们,都是去看过的。可惜那偌大一个碧连天,从这头渡口到对岸得天羽城近乎三百里,没有妖气,他们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告诫了附近的百姓们莫要轻易下湖之后,只得作罢。”
本尊点点头,怀里得赤炎一副听八卦饥渴难耐得表情,用毛茸茸得小爪子撑起半个脑袋,听得聚精会神。
一嵋道长继续道:“但是就在数月之前,这个碧连天的渡口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位船娘。”
那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们,赤着一双白生生的玉足,用竹篙拨开两边茂密的莲花,点一点水面,站在船上,就跟碧连天里百里莲花养育出来的妖精一般。
是个摄人心魄风情万种的小妖精。
起初岸边的百姓们都吓了一大跳,眼看着她从碧连天里密不透风的莲花中拨着竹篙,点一点水面,拨开两边荷叶,将那一叶轻舟停在岸边。
百姓们可真是吓坏了,那船娘却不在乎,她用手指绕了一缕发,白腻的指尖缠着黑发,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她说她是从对岸过来的船娘,自小就生活在在这条船上。
她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古青城的百姓们又不是傻子,这吃人湖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娇滴滴的船娘,不是妖精就是鬼魅。面对百姓们的惊恐和质疑,船娘倒也不放在心上,日日就呆在她那小船上,只是偶尔会在船头烧一壶小酒,温一温凉菜,悠然自得的在那碧连天里撑着船来,撑着船去。
后来,那个船娘消失了几天。镇上的人以为她走了,可没过几天,她又回来了。船上还载了个客人。那个客人是古青城的一位书生,他的妻子因为疫病殁了。
他有急事赶去天羽城。这个书生倒也是不怕死的主,他于夜深时来这渡口,找到这位船娘,求她载一载他,去见妻子最后一面。
那书生下了船,平平安安的回了古青城。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有胆大的汉子们坐上了这船娘的船,那个船娘也不以为意,只笑笑,拿手指将散乱的发丝拨在耳后,一点竹篙,一划水面,稳稳的就没进碧连天无穷无尽的接天莲叶里。
船娘一点竹篙,小船在密集的荷花下七歪八拐,还真的游到了天羽城对面的渡口。那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钦慕船娘貌美如花,时常找些新鲜玩意送与她,那船娘但笑不语,她说,她生来便是五行木丰,兴许是与这片荷莲投缘,所以碧连天才放了她一条生路。
狐狸尾巴颤了个尖,本尊抱着她,半响才道:“我不会有事,你本不必跟下来的。”
她在我怀里,泪光盈盈,抬起头来,眼神真挚温存,半响才抬了爪子,继续缓慢的写道:“你也本不必救我的,在辛夷山,在古青城。”
她顿了顿,水汪汪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我这条命是你的。”
本尊哑然,不觉撸了她一把毛。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室,约莫三丈高,三丈宽,房间中的正中央放着一方石桌,其余的地方皆是空无一物。
本尊粗略抬头算了算,我闭眼了三息,石室约莫是在碧连天下三百尺处,应该是原来的水君住处。至于水君住处为何空无一物,我想应该是之前的碧连天太过强盛,已经将这里原本的水君赶走,他走时,该是搬走了这水君居里所有的东西。
前面有一扇门,黑漆漆的洞口也不知道是通向何处。我在这石室里左右看了半天,理所当然的就顺着那扇门往前走去。
通道里寒气逼人,本尊单手抱着狐狸,另一只手手指上燃起一团丹青火,将四下都照亮起来。这是一条见不到尽头的暗道,光滑的四壁似乎用奇特的玉石打造,质地光滑细腻。
我想无论是哪一方的水君,可能都没有那么好的闲心,来在自己的水君居后面修这么个奇奇怪怪的玉甬道。
而且还是不点灯的玉甬道。
丹青火燃尽世间万物,如今这一道丹青火被我拿来照亮前路,实在有些大材小用。狐狸跃上我的肩头,站在我的肩膀上,伸了爪子,好奇的去扇风,想试试能不能将它吹熄。
眼前玉甬道漫漫不见尽头,我也就由着赤炎去了。她站在我的肩头,细腻的白色狐狸绒毛在我的发丝旁蹭来蹭来,弄得怪痒。
她自己倒是没发觉,还乐呵呵的去用爪子扇风,闲来无事,这玉甬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本尊思忖了片刻,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
这修建在碧连天水底的通道远远的看不到尽头,倒不如和赤炎聊会儿天打发时间。赤炎愣了一下,缩了前爪,伸出四个爪子,想了想,又缩了一根。
我心下了然,说道:“那我是要比你大十来万岁,我已经十四万岁了。”
赤炎看着我,看着自己的爪子,再看看我的脸,一脸呆滞。狐族本就不长寿,至多不过六七万岁的寿命,我这十四万的年纪,在她们族里,怕比起最老的老人都是两倍长。本尊继续开口问道:“你们青尢一族,这些年可好?”
我想我一个青尢的罪人,在天命录上都写着的魔头,来问这句话实在有些欠妥。但赤炎却毫无异色,她点点头,在我手心写道:“很好。”
她看了看我的脸色,又写道:“青尢山里,立了白珏先祖的玉石像。”
本尊心里一动,脸上却波澜不惊,问道:“立了她的玉石像?所为何?”
这世上能立像雕庙的神仙,一只手都能数过来,青尢会立白珏的玉石像,未免也太过离奇了。她虽然是青尢里一代风姿卓绝不世出的美人,替青尢挣尽了脸面,可她到底出身是山野白狐,青尢里那么些愚昧的老古董们怎么可能同意给她立像?
赤炎仔细的观察着我的表情,她看我面色冷淡,这才放下心来,在我手心里慢慢写道:“东乌帝君心悦白珏仙子,在她死后便为她在青尢山里立了玉石像,以作思念。”
原来是只手遮天的东乌帝君,他若是提了为白珏立像这件事,这世上还有谁敢不允呢?
我不由得冷淡道:“他若是思念白珏,为何不将那玉石像立在他的东乌天宫里,反倒立在青尢山?他怕是痴情痴错了地方,倒让整个青尢都得替他作那榜样。”
赤炎继续写道:“并非东乌帝君刻意将白珏仙子的石像立在青尢,而是白珏仙子的所有玉石像,一旦离开了青尢,就会碎裂。我听族里的长老说,当初东乌帝君百思不得其解,他召来了天庭最巧妙的巧匠,照着白珏仙子的画像雕刻出玉石像,可那玉石像一旦离开了青尢,便会莫名其妙的碎裂。到最后东乌帝君也叹息了,他说定然是白珏死后依然记挂着青尢的万千狐族同胞,舍不得离开青尢。所以到最后,东乌帝君便不再强行挪动那玉石像的位置,将它留在了青尢。”
我想起白珏的模样,她微笑的时候是一种模样,她颦眉的时候又是另一种风情,一言一动,风情万种仪态万千,我知道这世上是不会有人能将她的风韵神情描摹下一分一毫的,与其说是白珏思念青尢不愿离开,还不如说是白珏怕那工匠雕刻的玉石像太粗糙,怕搬出去露于世人面前会毁了她的绝世传说。
赤炎听我这么说了,不由得瞪大了黑溜溜的眼睛,甩着尾巴,兴奋写道:“真的吗?不知道那个白珏该是怎么一个美人,能把东乌帝君都迷得神魂颠倒,我听说当初东乌帝君为了娶白珏仙子,还拒了上一代天界战神的婚事呢!”
本尊顿时老脸一黑,咳了一声,脸一拉,说道:“上一代战神就是我。”
赤炎眼睛圆溜溜的,吐了吐粉色的舌头,狡黠的甩着尾巴,写道:“原来是真的啊?以往我还不相信呢!”
看着赤炎同情的小眼神,本尊瞬间被万箭穿心,胸口一阵绞痛,赤炎看似天真无邪,其实里面全是黑的,被她这么一套话,本尊觉得当年丢人的事都被她翻了个底朝天。
幸好丹青火火焰呈现淡青色,不然她又要看到本尊的脸色更黑了一点。赤炎听了这劲爆八卦,一脸心满意足,趴在我的肩头上,伸了粉嫩的小舌头,得意洋洋的安慰我:“没事,东乌帝君看不上你,我看得上你。”
本尊觉得自己脸应该和人间烧饭的锅底一个色了。
她这番话说的我与那没人要的弃妇一个德行,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的求人婚娶,本尊是那么不成器的人么?
赤炎写字的时候,小爪子挠动我的手心,毛茸茸的绒毛划过我的肌肤,嫩呼呼的肉垫触感十足。本尊朝她一望,又问道:“你为何会被魔神抓住?”
赤炎的爪子凝固了一下,她慢条斯理的写道:“魔神说我像一个人。”
我继续问道:“魔神说你像一个人?像谁?”
赤炎抬头,眼巴巴的看着我,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一样忽闪,尚且还是狐狸形态,她便是已经是个出类拔萃美貌出众的狐狸了。
她才抬了爪子,准备写,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轻柔缥缈的歌声。
歌声虚无缥缈,声音柔嫩温柔,像是一个满怀心意柔情蜜意的少女在思念心中的恋人,低声婉转的述说着思念之情。
本尊手上的丹青火悄无声息的熄灭,抱着狐狸隐入了黑暗中。
天刚亮,一云便敲了本尊的房门,在外温声细语的请本尊起床洗漱准备同她候在外的几位师门出发。
昨晚狐狸也不知道被一云抱到哪里野去了,半夜里从门缝里溜回来,鬼鬼祟祟的含了颗糖葫芦,硬要往我嘴里塞。本尊猜想她多半是从一云那里捞的油水,嫌她含在嘴里半天净是口水,往床里翻了个身,抿了唇,不接。
赤炎也是个认真的主,她也折腾,翻来覆去硬要怼进本尊的嘴。本尊寻思半天,用手捂住嘴,摆明了嫌弃。她一脸伤心欲绝好久,半响自己吞了糖葫芦,趴在我怀睡了。
本尊醒的也还算早,听到一云来敲门,当即起身开了房门。门外一云一脸恭敬,朝我一侧身,让出身后几个人,只道:“师叔们就在外面等候着。”
本尊点头,往楼下走。赤炎从床上翻个身,一溜就跳下床,跟在我脚边也溜出来,白绒绒的嘴边还有点点红色的糖砂。
店小二已经不见了,估计是一嵋道长把这个店给包了下来,作为本尊与他们降妖除魔的营地。本尊觉得这样大费周章实在不必,但一嵋道长坚决认为有这个必要,他怕店里有客人刚好就赶着船娘那班船,若是从我们这里听了些口风去,再与那船娘一说,打了草惊了蛇,那就功亏一篑了。
本尊还惦记着那店小二身上的枯木缠心咒。但再一想,这缠心咒要怎样施展,本尊也没见过,惦记也是白惦记。
一嵋道长正和他的其余两个小道士坐在一张桌子前,一脸严肃。看到我下楼,几个人皆是一番起身,一番嘘寒问暖,大抵就是昨夜睡好否,昨夜修道否,昨夜可感妖气否。
本尊不咸不淡的答了,坐在一方椅子上。赤炎倒是动作快,我这屁股才刚落座,她便跃了上来,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了。
一嵋道长听到我的回答,表示很欣慰。他表示古青城穷乡僻壤,客栈又小,原想莫要亏待了仙君我才好。
一云又来到身后站立,一副尽心侍奉我的模样。一嵋道长朝本尊恭敬笑道:“那就有劳仙君了。”
本尊矜持笑笑,官话说的一溜一溜的:“除妖降魔,本就天职。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本尊和众人便来到了渡口边。
之所以走得这样快,是因为一嵋道长早就在门外备好了马车。本尊抱着狐狸,一云跟在身后上了一辆马车,其余的人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赤炎快活的很,也不知道昨天是跑到哪里寻欢作乐去了,今天活泼异常,一会儿去拽我的袖子,一会儿又去跟一云摇线团。本尊眯着眼假寐,其实却是在偷偷的观察着面前这个一云。
本尊总觉得这个一云不简单,就像一嵋道长嘴里那个船娘一样,来头不小。
我想知道,她这么费尽心思藏着女儿身,混进九岭神山,到底是图什么。
若是想要摧毁鸿雁当年费尽心血建立的九岭神山一派,本尊闲来无事,也乐呵看这个热闹。反正当年我欠鸿雁一个人情,若是要替他的门派挡下这一劫,也当是还九岭这个情。
本尊可最是不喜欢欠人人情。
马车一路摇晃,不过一会儿便到了。碧连天不愧是碧连天,远远看去,荒废的渡口四周的民居大多都破败了,周围的人家估计都在镜湖成为莲藕乡之后陆陆续续搬走了。
木质的桥岸渡口从岸边延伸,桥岸约莫三丈长,青白色的木质竹板已经有些颓败的痕迹。两边修着围栏,旁边的扶栏上生着些青苔。
碧连天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莲藕水乡,如今时辰还早,薄雾未散尽,莲花的清香在晨雾中弥漫开来,分外清甜。碧绿的圆盘叶上凝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硕大肥美的莲蓬在流转的露珠里,从莲叶间露出半个头,引得人喉头耸动。
真是人间美景。本尊看过万里浮霞百世风光,这般美景已算不胜收。
可谁又知道,这是片吃人的湖呢?
本尊上前往桥岸渡口走,一行人紧随其后。狐狸在本尊怀里,抬着头看那美景,她兴许是有话要说,爪子指了指那莲蓬,一双水眸汪汪的就把我殷切的盯着了。
本尊擦了她嘴边的红色砂糖,往前两步,薄雾中,突然显出一个朦胧的轮廓来,不高不矮,看上去约莫是个男子。
似乎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其他人应该是也看见了那个薄雾里的影子来。一嵋道长与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又抬眼看我。本尊淡声道:“无妨,不过是个凡人,兴许是来搭船的百姓。”
往前走了两三步,那个薄雾里的影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客官?你们怎么在这里?”
本尊一时哑然。竟然是店里的小二。
他如今就站在那渡口的最边上,身后就是繁密的连天碧叶。繁花清香,一嵋道长也有些惊讶,只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店小二今日换了身衣服,青蓝色的长衫,穿在身上还有几分俊俏。他朝我客气的笑笑,只说道:“几位客官,你们是来等船的么?”
本尊不动神色的看了看他身上的缠心咒,只点头道:“怎么,你也来乘船?”
店小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脸上表情分外淳朴。他朝我不好意思道:“我,我倒不是来等船的。只是我与错姑娘有个约定,今日早晨要在这里等她。”
本尊的眉心跳了跳,本能的察觉有些不对,但还是不动声色的朝他说道:“错姑娘?你说的可是那个船娘么?”
店小二的表情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朝我羞涩的一笑,答非所问,只说道:“说来也是小的遇了客官您这个贵人,小的是个没出息的人,手里也没有什么银两,以前总想着,怕错姑娘跟了我,让她受了委屈,但现在小的有了些小钱,就想着带错姑娘回小的老家,带去给我母亲看看,也不知道错姑娘愿意不愿意。”
身后一嵋道长听了他这番话,放下心来,似乎在和一云说着什么。本尊朝他走近一步,两人相隔不过七八步,他却仿佛置身于一层迷雾之间,恍恍惚惚看不清人的面容。
本尊微微挑了眉梢,道:“你先过来再说。”
店小二朝本尊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只说道:“客官,谢谢你的金子,我该和错姑娘回家见我母亲了。”
本尊还未来得及说话,他的身影似乎真如同风中的飞沙一样消散了。本尊飞身掠步,往前五步,空气中虽有雾气缭绕,但地上却已经明明显显的摆了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
本尊一时凛然。
那就是店小二的尸体,他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嘴角还有一丝尚未凝固的笑意,眼里的惊骇就停留在未曾消散的瞳孔之中。
开肠破肚,血流遍地,那原本该好端端躺在胸腔的一颗温热的心脏已经不见了。
那原本在心脏处的缠心咒也跟着那颗心脏不见了。
尸体还是热的,这颗心出来的时间至多不该超过十息。
一嵋道长和几个道士也凑了过来,面色惊讶。本尊单手将狐狸递给了一云,抬眼望向这一整片碧连天。
碧叶摇晃,莲花生香。这世上兴许有障眼法能挡住本尊的神识一时,但再怎样,也别想挡住本尊一世。
一嵋道长一脸凝重,只说道:“该是在我们踏上渡口那一刹那,那个船娘便挖了他的心脏,我们所见,不过是他的残魂——那船娘的速度太快了,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就潜入了这碧连天。仙君,你意下如何?”
他有些焦急的看向那一片碧连天,就算能确定船娘挖心凶手的身份,但是她如今逃入了这碧连天,就算告诫了两岸百姓莫在相信这个船娘搭乘她的船,可是又怎么保证她不会去下一处河岸害人呢?
一云也半跪在那个死去的店小二身边,她抱着狐狸,望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脸色苍白,眼里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甚至是痛苦的眸色。静默了半响,她只默默的将那店小二的眼睛合上,退到了旁边。
本尊看着那一望无际的碧连天,终于轻轻道:“你可知碧连天有多深?”
湖过三百尺,自当有水君。可惜这里占满湖水的碧连天根叶繁密,怕是连湖底的水君都已经被它们给逼走了。
本尊倒是好奇,这些碧连天下面,到底是什么。它们这么不分日夜生生不息的生长着,不惜裹住两岸百姓的累累白骨,它们到底在掩藏着什么?
本尊走到了渡口边缘,抬手,顷刻间,面前的数亩莲叶繁花在青色的火焰中渐渐化作飞灰。那青色至纯的火焰四下燃烧,遇风则燃,遇水则燃,遇气则燃,如同一滴水滴入平静的水面,火焰像波纹一样向四面扩散开去,焚烧尽一切它所触碰到的生命。
身后的一嵋道长和几个道士目瞪口呆,他们似乎被眼前这这一幕给震惊着了,直勾勾的看着那青色无声的火焰铺天盖地的将湖面上的一切生命燃烧殆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凡人毕竟是凡人,亲眼见到这样威力巨大的法术,有这般反应,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本尊也不是会轻易用这一招的。
数万年前,天界重华女战神成名一战,一手丹青火燃尽魔族千百魔兽,那火实在是太具有辨认性。
青色,无声,燃尽天地间一切。
但是我想,这些凡人,这些九岭神山的弟子们,就算是听说过本尊的传说,但是也不会轻易就把本尊认出来。毕竟赤炎说过,在仙界的司命簿上,本尊已经是天地间的一缕残魂了。
风起,吹散面前数里迷雾。淡青色的火焰往远处蔓延开去,一云的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赤炎从她怀里,不明就里的看着她。
本尊没有看到那个船娘的身影,她兴许是逃到了水面之下。水下别有洞天,碧连天兴许对旁人,甚至是神仙来说,都是有去无回的险恶魔窟,但对本尊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本尊拂了衣摆,往水面沉下去。
赤炎挣脱了一云的怀抱,她冲了过来,跃入我的怀中。本尊还未说话,她便伸了爪子,在我心口,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轻轻写道:“同生共死。”
本尊闭着眼沉入水中,睁开眼时,已经落入一方石窟之中。
赤炎窝在我的怀里,抬起眼来看我,她的眼里似乎有一点点的泪光。本尊低下头,看着她,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她似乎以为这碧连天是有去无回的地方,就像这阴森森的石窟一般,都是去了再没有命回来的无底洞。
她很小看我,小看这世间曾经叱咤风云号令九霄的女战神,可她还是跟着我,义无反顾的下了这碧连天。
赤炎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半响才咬了咬唇,狐狸形态,小心翼翼的抬了爪子,在我心口,一字一句写道:“同生,共死。”
本尊单手抄起狐狸,空出来的右手单持银光闪闪的冲天戟,静静的盯着远方那团汹涌而来的黑云。
黑云瞬息万变,黑云来势汹汹,眨眼即到眼前。
本尊屏息凝神,如临大敌。红眼狐狸蜷缩在我怀里,原本的得意洋洋的脸上顿时垮了下来。它紧盯着那方黑云,面上一阵凝重,还流露出一份害怕的神情来。
那铺天盖地的黑云里,猛然的踏出一只黑色蟠缡纹的战靴。樊篱站在风中,轻轻的挥了挥手,将那周围旋转咆哮的黑云尽数挥散。
动作潇洒,举止优美。
背后十万山河,天际九霄,都衬不出他的英姿飒爽来。
本尊醉心美色,但尚且还有那么分理智。樊篱温柔款款,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我怀里抱着的红眼白毛狐狸,只朝我关切问道:“九........重华,你醒啦?”
红眼狐狸偷偷摸摸的从我的怀里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我。显然,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来头,能让樊篱如此毕恭毕敬的问好。
本尊将冲天戟稍微放了放,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小狐狸的脊背,她似乎十分受用,大敌当前,还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本尊的手。
樊篱的眼眸紧了紧,但却还是温柔款款,只看了眼我怀里自动卖乖的红眼小狐狸,朝我笑道:“找了许久未曾找见,原来是跑到你这里来了。”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本尊背后跪了齐刷刷一片的众妖,只挑了挑眉,朝那些脊背发寒额头滴汗的妖怪们说道:“在这俊疾山找了这么半天,一只狐狸都找不到。还是劳烦重华殿下来替你们动手,你们好能耐。”
带头的那个背阔斧的妖怪连忙磕头认错:“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我们也不知道这位殿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抱了娘娘便走,属下们一时不察,心里发急,才会冒犯了重华殿下。”
说着,他又偷偷抬起一分头来,偷偷摸摸的看本尊,似乎在回想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哟嚯,三言两语,本尊就变成替他找狐狸的下手了,这场子倒是圆的快。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本尊若是再不把狐狸拱手让他,实在有些不识抬举。我抱着狐狸,只朝他回了个笑,悠闲道:“这是你的妃子?”
樊篱点点头,笑的风流倜傥。红眼狐狸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又伸出一只爪子抓住了本尊的袖子,一双眼泛红,似乎又要滴下泪来的形容。
本尊继续悠闲道:“她这样子,怕是不怎么想要跟你一起啊?”
樊篱笑容凝固了,阴沉沉的盯着狐狸看。红眼狐狸虽然怕他,但是身后有我撑腰,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些狐假虎威的模样,也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本尊心里撸着红眼狐狸的白毛,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在我叛出天庭成为一方魔尊之前,我曾与樊篱有过一场大战。
我记得,那时樊篱才刚刚涅盘,本战神率领千军万马,将他围在其中好一阵围殴。这边七十二位太白星助阵,风雨雷电四位天神为本战神擂动战鼓,下面的虾兵蟹将们全都缠斗在了一块,就剩下本战神和樊篱一块厮杀。
樊篱也是个厉害人物,我们在一块,从九重天上打到人间,再从人间打到东海,痛快淋漓,好不舒坦。双方回去之后,我断了一边琵琶骨,躺了近乎两万年。
樊篱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厮骨头硬,人也硬,被冲天戟砍了一刀还不声不响,只朝本战神吐出一口血,兀自仰天狂妄大笑。
后来听说,樊篱连回魔宫都没了力气,还是下人给扶进去的。
何等的风流人物。
何等的宿命纠葛。
那个时候,樊篱还未曾娶妻,身边连一方小妾都没有。在临睡前,樊篱情意绵绵的轻薄着本尊的小手,本尊也是生平头一次听人说出要娶我这种话。
可惜睡了一觉,他便有了个宠妃。
还是个带毛的畜生。
本尊撸着红眼狐狸的毛,心里十分不痛快。红眼狐狸受宠若惊,看我手上毛撸的这么快,还以为我有了什么脱身的对策,一个劲惊喜的拱我的手。
本尊思定,缓缓开口道:“这红眼狐狸还是个没化作人形的,你这口味,真就这么重?”
樊篱听了这句话,顿时身形僵硬,脸上五彩缤纷。他压了压嗓子,只说道:“你才刚醒来,有许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本尊呵呵一笑,单手抄起冲天戟,只笑眯眯道:“确乎,本尊一觉醒来,你便有了宠妾,又不知道那日在我面前海誓山盟的人是谁?”
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本尊实在接受不了这昔日刚轻薄过本尊的人转眼就娶了一方小妾。更让本尊接受不了的是,他竟然是个偏好带毛畜生的樊篱。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樊篱。
本尊很失望。
红眼狐狸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樊篱,她似乎不明白,我和樊篱到底是什么关系。樊篱看本尊脸上写明了的怒火,连忙道:“重华,你不知道,你已经睡了四万年,而且,我今日才去娶的赤炎,她并非兽形.........她只是从我的花轿里逃脱,用了两万年的道行才打破了我的禁锢,逃到了这山里。”
本尊被这四万年给惊吓了片刻,又被他后面的话语吸引了注意力,只问道:“逃了出来?她不愿意嫁给你?”
红眼狐狸连忙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扯着我的袖子一个劲的抽鼻子,九条尾巴一个劲摇晃。
樊篱见本尊抓住了话里的重点,阴测测的盯着狐狸说道:“怎么不愿意?这可都是她亲口答应过我的话。”
九尾狐一族素来妖魅,媚态天成,勾引个男人简直易如反掌手到擒来。九尾狐一族,只要拥有万年道行便能化作人形,这狐狸为了摆脱樊篱,不惜自毁两万年道行逃出花轿,又落魄的成了个兽形,看来她的岁数不大,至多不过只有那么两万零几千年,还不知道往日里本尊和她们狐族的恩怨。
本尊心神微动。
樊篱还在阴测测的盯着红眼狐狸,看本尊要开口,脸上又换上了恰当的温和笑容。
本尊只清了清嗓子道:“你也说了,这狐狸没个两三万年,是成不了形的,你现在把她带回去,也只能当做新鲜玩意养。还不如放她归山,日后再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