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夏令营的第十三天,正逢中元,一个不算太吉利的日子。
赵白迷迷糊糊醒来,映入眼帘不是自己昨晚睡下时酒店标间一样的房间,而是一间散发着霉味的低矮平房。
平房室内被搬得一空, 墙上青苔上盖着血红的油漆痕迹, 在霉味中渗出化学试剂难闻的味道。在赵白的正前上方,悬着一条被割断又重新接起来的绳环。
是旅馆外,运动场边的小平房。
赵白身子左侧正好是平房内唯一透光的窗户, 光线洒在他身侧, 些微沾上了他的膝盖, 看光影的面积, 此刻应该是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如果再算进去旅馆的门禁,从旅馆到这边所需的时间,现在时间应该可以缩短到六点半之后,七点之前这个范围。
还需要拖些时间, 赵白暗自忖度着, 向是从未睁开过一样悄然闭上眼, 将自己整个藏入黑暗中。
赵白一边装睡,一边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屋内除去他以外, 还隐隐有另外一个不太协调的呼吸声。听着墙角传来的呼吸声, 赵白心跳渐渐趋于平缓。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 窗外忽地一声悉索, 赵白垂着脸,目光从身侧窗户一扫而过,适时抬头望向光线照不到的墙角。
刻意提高说话声音,掩盖掉窗外后续可能更多的声音,赵白平静道:“你昨晚零点到三点把我移到了你房间里,然后今早上卡着门禁把我弄到了这地方。”
墙角那边一声轻笑,少年清脆的声音夹着泠泠刃光,透着几丝不熟练的沙哑,冷得吓人。
身影逐渐向赵白这边靠近,刘淇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清晰,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手上拎的那把沾了污泥的斧子,在身后黑暗的映衬下,像是带着兴奋宣判生命终止的年轻而残忍的死神。
“是啊。”刘淇在赵白面前蹲下,嘴边笑意带着嘲讽,“然后呢?你要怎么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
没有理会刘淇的落井下石,赵白接着道:“我猜让我昏迷毫无知觉的药,是宁致昨晚下的,放在了我杯子里。”
窗外又是一声悉索,好在赵白当时装作咬牙切齿放大了说话的声音,没让刘淇注意到窗外的异样。
果然,相比窗外并不明显的声响,刘淇对一向高傲的赵白失态的表现更感兴趣。
因着赵白的咬牙切齿,刘淇脸上笑意更甚。笑过之后,刘淇压低了声音,呓语似的附在赵白耳边道:“你确实很聪明,白洁死的时候你就知道是我了吧?可惜你太自负,不止不揭穿我,还一次次独自跑来阻止我,现在一切都晚了。”
赵白回以微笑:“不是我不想揭穿,而是我无法揭穿你,在杀害宋宇和白洁两件事上,你的计划你的言语里我找不到足够漏洞,所以就算我告诉别人真相,也没有人会信,特别是秦暮,不是吗?”
赵白笑得意味深长,一针见血戳穿了刘淇和主角秦暮套近乎的真正理由。
刘淇站起身,背对着赵白,没有回答他这一句带着陷阱的话。
被捆在窗边的赵白看着刘淇的背影略微眯起双眼,刘淇的警惕性很高,普通的话语根本套不出什么来。
想着,赵白拉长调子,道:“我请人查了你们四个的过往,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特别是发生在五年前的一件事。”
背对着赵白的刘淇表情因为赵白这句话表情一瞬间阴冷,随即语气很不在意道:“你没必要套我的话,现在旅馆和外界隔绝,你不可能查到东西。”
听到这话,赵白并没有被戳穿的心虚,反倒大笑:“赵家豪门望族,我身为赵家这一代的独苗,来参加全是陌生人的夏令营,我爸怎么可能不查一查同行人的出身来历?刚刚的话你说错了一点,在宋宇死时,我就知道是你。”
刘淇下意识侧过身,窗户外的阳光散落在赵白半边脸上,在简陋的屋内,赵白一身上流社会才浸淫得出的气势,让他这话分外可信。
这句话当然是赵白胡掰的,原主来夏令营前和他爹都闹得不可开交了,甚至到一山不容二虎的地步,别说查同行人来历,能给原主准备行李就算是父爱未泯。
不过这些内/幕刘淇不可能知道,他的表情因为赵白的话带上了犹豫,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赵白来回打量。
赵白接着刺激他道:“知道我知道这些事后怎么想你的吗?我觉得你蠢到无可救药。”
刘淇目光重新变得凌厉,握着斧子的手紧了紧,哼笑道:“我蠢到无可救药,你也照样找不到我的罪证。”
摇摇头,赵白没有戳穿他色厉内荏,需要靠着武器撑胆子的行径。
清晨的阳光给赵白周身镀上了一圈薄薄的光晕,显得他整个身体越发陷入黑暗中:“你母亲的事情发生后,你可以报警,可以调动舆论——在女性欺凌事件极受重视的现在,舆论要炒起来易如反掌,到时他们不伏法也不行。除此之外,宁、白、宋三家的对头有多少你知道吗?他们个个都巴不得帮你将这事起诉,给他们三人定下死罪,甚至钉上青年人的耻辱柱。”
赵白目光中带上了怜悯,话语却像是打磨得最锋利的钢针:“你本来可以全身而退,做到完美的借刀杀人,可你却选择了最蠢的做法,将自己拖入泥沼,甚至深陷其中,还让罪人逍遥法外五年,让你母亲含恨五年。”
随着赵白口中一个一个的字吐出,刘淇的表情越来越狰狞,到最后甚至和赵白上个世界见到的丧尸相差无几。
刘淇完全抛下了从加入夏令营第一天就有的警惕,声音毫不遮敛,朝着赵白怒吼。
“那又怎么样?我马上就要成功报仇了,陷入泥沼也能重新爬出来,只要你死。你这些秘密,这些良策,永远都不会有说出来的机会,留着去地狱宣扬吧!”
“哦?是吗?”赵白一挑眉,清清嗓子,“好了,已经认罪了,你们可以进来了。”
因着赵白放高声音的一句话,窗外悉悉索索的声音再没有一丝遮盖,清晰传进小平房内,像是百兽自山顶而下折木催草般声势浩大。
刘淇一愣,下一秒便举起斧头,要朝赵白头顶劈下。
斧刃在阳光的照耀下染上欺诈性的暖光,赵白抬眼看向距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刃口,一字一句对着刘淇说:“想清楚,现在杀我你杀人罪是钉死了,赵家保你这辈子坐穿牢底。要是不动手,你说不定还能在法庭上挣扎一二,十年五年再出来,连三十都不到,还有大好的机会。”
刘淇的动作因为赵白的话一顿,脑中还比较着两者得失,其他人便在这一瞬撞开了房门,鱼贯而入。
大把的阳光一瞬倾泻进平房之内,将里边的模样照得一清二楚,那些黑暗时看上去无比渗人的血红痕迹,在阳光的攻击下变得分外可笑,像是小儿用水笔胡涂乱画出来的图案。
严秦看清屋内,第一反应便猛地推开了赵白身前的刘淇,扑上去给赵白松绑。
赵白靠着墙无法动弹,解绳子时两人不可避免地做出拥抱的姿势,两具身体间只有些微的缝隙,赵白清晰感觉到严秦散发出的熟悉气息,脸上露出了微笑。
果然是他的宁致。
笑容落到严秦眼里,脸上带着不认同,却又无法在这种情形下说出斥责的话,只能伸手敲了敲赵白额头。
敲完之后,严秦忽地一愣,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似乎不妥,看着面前的赵白眼里也是错愕,赶忙收回手意欲道歉。
“你打我。”赵白眼中带着不满,世家公子的骄纵跃然眼前,“二十年没人打过我了。”
二十年是原主的时间,要是赵白自己,得有三位数。不过,说出来还没唬到严秦,只怕就先给人吓死了。
因着赵白愠怒的话,严秦更显慌张,手都不知道往哪边放,手里麻绳跟着他动作晃来晃去。
“噗。”看着自家恋人难得的憨厚,赵白没忍住笑出了声,严秦懵过之后,眼里带上被戏耍后的无奈,随即也跟着笑了出来。
两人这边打情骂俏,身后却突然出现了异动,被严秦一手臂挥到地上的刘淇在众人都因为赵白对严秦撒娇而懵逼时,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并且猛然暴起,举起斧子就朝门边的宁致奔去。
发生在一瞬间的事,一群不是大学生就是妇女老人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反应最快的秦暮和楚朝一对视正要合力制服刘淇,突然两人身前一道影子闪过,再看清时,刘淇已经再次倒在了地上,斧子被严秦收缴进手中。
被攻击的宁致惊魂未定,平复心跳后,嗤一声道:“疯子。”然而除了恶狠狠盯着他的刘淇,并没有人理会他。
望着慢悠悠从窗边走过来的赵白,刘淇接近自暴自弃地吼道:“我杀你不行,我报仇杀了他总行吧!”
恨铁不成钢式摇摇头,赵白无奈道:“你的事情被曝光,宁致先生也会随之因旧事判刑,你何必要多在自己手上加一条人命。”
刘淇没说话,半瘫在地上喘着粗气,一直站着没出声的秦暮突然向前一步,越过赵白和严秦,望着刘淇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你为什么要选择杀人,明明有那么多办法可以报仇?为什么偏偏要选择犯罪?”
斜睨秦暮一眼,往日都是带着尊敬崇拜的少年,此刻看向秦暮的眼里只有鄙夷。
冷笑之后,刘淇绷着脸,粗声粗气道:“你们全都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时事发我才十二岁,我从小就是单亲家庭,母亲死后就剩我一个人,我能干什么?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能干什么?”
“报警的最简单的做法。”赵白冷冷插上一句,没有辩驳其他内容,苦难的家庭他并不了解,自然没有发言权。
“报警?”刘淇脸上不屑更甚,“他们三个都是有钱人家的,警方不可——!”
刘淇话还没说完,就被铁砖似的一巴掌呼得被迫住了嘴。喉头一阵腥甜涌起,刘淇转回头怒视着扇他的严秦。
屋内众人都带着诧异看向严秦,夏令营八个参与者,严秦虽是唯一干武职的,却是脾气最好的一个,此刻突然红脸颇为令人意外不解。
赵白看过原故事线,知晓这个世界严秦的身世,靠过去捏了捏他的手掌,无声安慰着。
平复下躁动的怒气,严秦伸手拍了拍赵白的手掌,望向刘淇时眼神没了怒气,却冷厉得让人禁不住想发抖。
严秦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硬得可怕:“各地警局里为了治安出生入死的那些我的同僚,到你嘴里全成了冷漠无情的势利小人,而你连报警都没尝试过。向有钱人屈服的不是我们这些警/察,而是你这个自以为的受害者!”
严秦说着,眼神突然放空,像是想到了许久以前的事情。
“你说你家庭苦,但苦不是你无知,一门心思只想着犯罪的理由。我母亲失聪父亲脑瘫,我从小没人理会,从会走路起就开始用各种方式获得收入养活全家人,受过的侮辱不止一点两点,照你所说,我岂不是要抢劫偷窃的道路才合理?但我没有。”
下意识摇头,严秦道:“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苦衷,如果每个苦衷都必须对应上罪恶,那这个世界离毁灭不远了。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原谅,而是你可以选择更磊落的方式。”
严秦说完,带着歉意看了赵白一眼,默然转身离开了小屋。
屋内众人皆因严秦那段话陷入沉默,不是说那段话的道理有多完美,而是涵盖的信念令人尊敬。
刘淇彻底瘫在了地上,双眼里盛着迷茫失措,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这五年的信念到底是对是错,现在的他没了未来,没了希望,仇恨也消散得差不多,只剩下无言。
在一群低头无言中,站在门边最不显眼位置的宁致表情突然变得古怪,正要离开的赵白瞟到他的表情,忽地皱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