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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年纪若是到了, 总该成亲的。
于是,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 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罢了,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 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 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 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 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 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 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 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 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 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 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他将这浮光掠影的疑点捕捉并仔细地存储入脑中某处,便顺利地从情绪中抽身而出,提起墨笔,一气呵成。
“父亲大人膝下,谨禀者:三昧自流落在外,时时思念家中,一人一物,一景一貌。昔年黑狸花,今可仍在否?男身在云羊城外,觉迷寺沈公伐石处暂居,伏望父亲早至。专此谨禀,恭请福安。男季三昧谨禀某月某日。”
信里自然是留了暗语的:那只所谓的“昔年黑狸花”,是季三昧还是豳岐公子时捉来送给季六尘的小野猫,他的蠢弟弟一看便知。
然而,不知何故,王传灯和沈伐石皆不愿前往烛阴城送信,长安倒是乐意跑一跑腿,无奈没人带着,他不认得路,即使送完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回家的门。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沈伐石接过信来,在掌心掂了一掂,沉吟片刻,带着信件踱出门去,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一嗅那气息,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