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好逑》 第1章 牙行(一) 豳岐第一鬼狐美人季三昧死了,享受了仙域之主级别的风光大葬。 出殡那日,仙域中有数百人护送棺材,绕城而行,纸轿纸马延出十里开外,纸钱飘飞,鹅白如云,密密交织在烛阴城上空,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几个带傩舞面具的人且舞且歌,在前开路,他们肢节僵硬,手脚被香粉涂得雪白,口里吟诵着追魂的挽歌,咿咿呀呀,像是地狱里跳梁的鬼怪,引着棺椁一路向前。 烛阴城向来是物登明堂,矞矞皇皇,今日却为着季三昧一人倾城铺白,实在是壮观不已。 时年修仙之风盛行,烛阴城作为大陆的首都,齐聚了这片大陆上所有修仙世家的本家人士,有资格居于此地的人无不是世家子女。此时,这些世家子女无不着青黑色衣,在街旁肃立,为季三昧送葬。 当季三昧的棺椁经过时,正值妙龄的仙家少女们无不掩面痛泣,从臂挎的花篮中抓起白菊花瓣抛洒向空中,花瓣和纸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琉璃棺上,将棺中人的脸盖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队伍绵亘了百尺开外,绕城三周,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几停,到达主城时,已经过了近半日光景。 被众人推选出来主持葬礼的孙家家主孙无量站在主城城楼之上,低头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带哀戚之人,眼神中尽是哀伤悲戚。他解下斗篷,去掉帽冠,登城临风,清一清喉咙,扬声道:“季三昧!……” 喊出此人名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下来,环视四周,底下的嘈嘈切切随之而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无量身上。 孙无量抖开手中竹简,抑扬顿挫地念了下去:“季三昧,年十九,乃豳岐之主长子,八岁接连丧母失怙。自从豳岐归顺我烛阴,便为我豳岐出谋划策,灭泷冈,平妖邪,智计无双,有国士之才。为大义,我烛阴讨伐云羊,季三昧为此沥尽心血,奔走呼号,写有《征云羊檄文》,文采洋溢,壮怀激烈!谁料云羊小人,嫉恨其才学风度,竟遣死士毒杀季君!季君横死,呜呼哀哉,信然耶?大梦耶?” 诸世家女子在下哭成一团,有几个已经哭倒在地,被侍女搀着才没尽失了颜面。 将祭文宣读完毕的孙无量亦是流了满脸热泪,无法言语,放下竹简,满面沉痛地走下了主城楼。 他的二弟孙斐尾随在他身后,递了块手帕过去,行到无人处,才小声乐道:“瞧那些世家女的狼狈相吧,不过是死了个小白脸,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样。” 孙无量耐心地用手帕印去脸上的泪痕,又平静地将手绢折叠起来:“这小白脸可不好对付得很。” 孙斐嗤声一笑:“再不好对付也是个死人了。” “他弟弟呢?” 孙无量面上再无刚才的悲戚之色,神色淡然得像在谈论一头圈养的家畜。 孙斐满面讽色:“那个东西到现在也不肯相信他哥哥死了,今早还在闹腾呢,弟子们无计可施,只好把他用锁仙链锁起来。据说他竟险些把锁仙链给咬断了,真真是个属狗的。要是放他出来,搅乱了祭典,那可不妙。” 孙无量垂眸细思片刻后,吩咐道:“……将季三昧的死讯一路传到前线上去。夸赞他的功绩,遍洒他的荣耀,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季三昧为我烛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这消息务必要传入临亭城内。” “临亭?” 孙斐思量一番,有些不解:“沈伐石不是才从云羊手中夺回临亭城?修士们尚在那处修整……” 孙无量淡淡道:“云羊大军很快会奇袭夺城,围困临亭,沈伐石毕竟年轻,法力不足,所部修士数量不多,顶不住多久的。” 孙斐恍然:“……大哥好手段!” 沈伐石对季三昧的心意,烛阴城中少有人知,但孙无量和孙斐却心知肚明。要是他知道季三昧的死讯,能守得住心神才是咄咄怪事。 兵临城下,战机千变万化,将帅若乱了阵脚,那便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好走。 孙无量犹嫌不足,补充道:“告诉传令的人,季三昧母亲出身西南,殡葬礼仪特殊,特准在烛阴城内执行树葬之礼,以示敬重。” 孙斐站住脚步,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何谓树葬? 在西南某些地区,树葬算得上至高尊礼,但是,在他们这些非西南籍的人士看来,树葬和暴尸荒野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还不如暴尸荒野。 凡行树葬大礼,需得把人的尸身挂上树木,任其自然腐烂、风干,而在烛阴城内执行此礼,意图很明确,就是要让季三昧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尸骨。 要知道,季三昧虽是男人,却生得极好,称得上鬼狐异色,纤秾合度,他喜欢持一支金玉烟枪,着一袭缥色青衣,游走在酒肆茶社之中,路过他身旁的人哪怕只得他一眼垂青,便容易自作多情,生出无尽遐想来。倘若他穿上一件白衣,那便能要了爱美之人的半条魂去。 让这样一具尸身在日光和水露间被反复煎熬后化为尸骨,孙斐想一想那场景都忍不住齿冷。 他强自压抑住恶心,讪笑着奉承:“兄长好算计。姓沈的听说了这个,不疯也得去半条命。他若是战场抗命,私自跑回来看季三昧,那便算他临阵脱逃,死罪难免。他若是留在临亭,心神不宁,也是个死。” 孙无量叹息了一声,捻须感慨道:“沈家这位三公子和季三昧性情相异,却都是一样的难对付。他实在是志气太大,又不懂变通,性情固执。若要保得我孙家在烛阴的独尊之位,绝不能留他的性命。” 孙斐连声附和:“兄长说的是。”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吹过,水蛭似的吸走了人身上的热量,让人的血管在空虚中瑟瑟发抖起来。 虽是附和了兄长的话,孙斐的眼前却不时闪过季三昧树葬时的场景,心头一股沁凉寒意挥之不去,他忍不住问孙无量道:“季三昧生了一副九曲心肠,委实难测,万一一他有何谋略,或是……死而复生,潜藏在暗处,伺机报复,那又该当如何?” ……凭季三昧的本事,这种推测倒也不算无的放矢。 孙无量好笑地看了孙斐一眼。 被扫过这一眼后,孙斐一时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那杯毒酒可是他亲眼见季三昧喝下去的,做不得假。 言语间,兄弟二人已经行到了主楼脚下,在众位烛阴世家的注视下,孙无量眼中重新浮现出哀戚的神色,他望向一个哀哀哭泣的世家少女,口吻中含有无尽悲悯伤怀之意:“……这可是国葬啊。” 孙无量转过脸来,朝向孙斐,言语中浸满佛祖似的慈悲:“季三昧是我烛阴的英雄,可只有死了的人才称得上‘英雄’。”他顿了顿,“执行过国葬之礼的人,必须死。” 孙斐深以为然,但一抹阴云仍停留在他脸上。 天空阴沉得惊人,仿佛有一砚墨汁倒入云层,冲淡晕开,一块天狗状的浮云很快将午后的阳光一口口吞咬入口,红色的日轮在天际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孙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还在畏惧那个灵根尽毁,却能像鬼狐一样玩弄人心的青年。 就连死亡都没有能力带走这样的畏惧。 孙斐的担心显然是无的放矢,季三昧从此后销声匿迹,风干过后的尸骨也被人收殓了去,烛阴的少女们悲伤了一阵后,也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好一顿唏嘘叹惋。 时间转眼间过去了八年。 这八年来,几个大陆的格局未曾大变,烛阴和云羊作为两片盛行修仙之风的大陆,实力算得上是分庭抗礼,偶有龃龉,也不过是小摩小擦,再没有出现过像八年前的临亭之战时那般惨烈的修罗景况。 和一心修道的烛阴相比,云羊的文化更称得上是兼收并蓄,儒、释、道,三家均有发展,因此争鸣不断,饱学之士们四处游历,宣讲佛学、儒学和道经,各执一词,各抒己见,端的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不过,在阳光之下,阴影也更加容易存活。 云羊主城的西城,坐落着一家其貌不扬的当铺。 初夏时节,蝉鸣还没来得及大行其道,间或有一两只早蝉拖长声音叫唤上一两声,久久得不到应和,也就沉寂了下来。 几个长工排成一行,将数个麻布包用木辕车运至当铺后院。打头的年轻人大声叫嚷着:“东西到啦!” 后院的小屋里幽灵似的冒出了六七个扎白头巾的人,其中一个脸上长痦子的显然是这些白头巾们的头儿,他抱臂站在一旁,一个眼神递出去,其他的白头巾们就熟练地两两成对,分别捉住麻布包的头尾,将麻布包抛到地上。 麻布包落在地上后,很明显地蠕动了一下,活像是被困在茧里即将分娩而出的蛾子。 打头的年轻人一边用手巾把儿抽着鞋帮子,发出响脆的啪啪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这批货个个漂亮得很,好出手,也查不出来路。” 痦子男也不含糊,随便挑了一个麻袋扒开查看。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从麻袋里露了头出来,果然生得不错,唇红齿白,但看他的模样傻里傻气,活似一只晕头鸡。 鉴定过货品的品质,痦子男满意地点头:“分成好商量。” 运货的年轻人干脆地一弯腰:“谢了您了!”道过谢后,他猫下腰,把腾空了的板车调转过头,一群年轻人浩浩荡荡地开了出去,一双双健硕而曲线流畅的腿轰隆隆地拐过街拐角,很快没了影子。 刚刚露出头来的晕头鸡被重新塞回了麻袋,白头巾们将一个个麻袋运入屋中。 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间平凡的当铺,但是内行人一望便知,这还是一间私人牙行,专门做贩卖奴隶的灰色生意。 进入后院,七拐八绕过几条回廊,就又是另一番洞天。不同于人们想象中的漆黑潮湿,这里坐落着一片庭院,小桥流水,颇为雅致,一只添水竹筒在院门关合的瞬间刚好落下,叩在另一只尖竹筒之上,溅起珠玉似的散碎银滴。 庭院彰示着这家牙行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从这里卖出的奴隶大多不是用来做苦力的,而是专门出售给有钱有势的人,供其赏玩的。 新来的五只晕头鸡被齐刷刷从袋子里剥出来,白头巾们一人拎一只,将他们带进浴房,准备洗刷干净,方便出售。 人都带走了,空留下一地凌乱的绳索和空麻袋,颇为扎眼,痦子男皱一皱眉,朝着一间小屋呼喝一声:“季三昧!” 一个身着素衣的孩子闻声迎光走出屋门,就像是从光里走来了一道象牙白,乌压压一头长发随意地披在他的肩上,模样慵懒得很。 他只得七八岁的年纪,但竟有了俯仰之间皆绝色的风情。 痦子男却对这样的美色丝毫不感兴趣:“把这些破烂都收拾了。” 季三昧顺从地点头,尖尖的唇珠看上去秀气无比:“是。” 下达吩咐后,痦子男走入浴房,一一检验那些送来的成品。 赤条条的小孩子在热腾腾的蒸气中看上去分外可怜,细长似螳螂的双腿直打抖,痦子男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恐惧,咧开嘴笑得开怀。 白头巾们正用刷子起劲地刷着货物们幼嫩的皮肤,恨不得把他们的皮和骨头一并挫断,其中一个白头巾一边干活,一边越过小窗,看向外头。 ……季三昧正蹲在地上收拾破烂。 他是新来的,所以对眼前的情景很是诧异。 按理说,相貌越出挑的货物越能卖出好价钱来,万一磕着碰着伤着了,就算折了价,所以粗活累活和脏活,都该交给那些相貌普通、价格一般的货物去做。 他闹不明白,为什么痦子男格外喜欢支使季三昧干活。 他这样想着,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痦子男纳罕地瞅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他那般平平无奇的相貌,有何不能支使的?” 白头巾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瑟瑟发抖的、被老板称赞不已的“货物”,和正在外面低头干活的季三昧对比了一下。 在日光下,季三昧的一缕发丝从耳后落在了脸颊边缘,有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美正在他身上缓缓流动着。 宝珠和鱼眼的差别,也不过如此了。 白头巾默默得出了一个结论,老板的审美,看起来有很严重的问题。 第2章 牙行(二) 五只晕头鸡被洗刷干净后,白头巾各赏了他们一件中衣,让他们看上去就像是被滚了一层芡粉、准备推进油锅里生炸的春卷。 白头巾把他们统统推进了一间小屋里。 屋中挨挨挤挤的,蹲满了长相秀气的小孩儿。小孩儿们都穿着同样的中衣素衫,规规整整的一片白,放眼望去,活像是进了乌鸡圈。 活泼泼挤成一团的白毛鸡们纷纷抬起多疑的眼睛,把新来的同伴从上到下品鉴一番,很快就丧失了兴趣,各自垂下头去,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晕头鸡们渐渐清醒过来,总算开始正视起自己的处境了。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这些地方都隐秘得很,就算受点伤,衣服一穿一盖,也不会影响卖相。 况且,就算真的捣伤了货物的腰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些小奴隶因为生了一张好脸,大多逃不了卖给达官贵人做童妾的命运,云羊不忌男风,一些长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兴趣别致的贵族们喜爱收集的玩意儿,伤了腰不影响他们侍奉左右,反倒会让他们凭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风的柔美之感,有些达官贵人专吃这一套。 “号什么丧呐!”大棒舂谷似的往下捣去,伴随着粗野的吼骂:“谁再敢号一句就剌了他的舌头!” 威胁和暴揍是立竿见影的,等白头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没一个敢发出多余响动的反抗者了,啜泣声被他们统统咽进了喉咙中,在他们细弱的喉腔里来回滚动。 其他的孩子对此见怪不怪。 这些漂亮的小孩儿,有集市上拍花子拐来的,也有被家境困顿的父母含泪卖掉的,谁都有苦楚,谁都在夜里饮泣过,等眼泪哭干了,没劲儿了,就会渐渐硬起心肠来,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但是,一个新来的九岁小孩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错,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泪痣更是将这点“不错”扩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声地挪到了炕上的一处空地,抱膝坐下。 谁料到小泪痣这一坐,本来个个静如顽石的白毛鸡们纷纷扭过颈子,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泪痣实在不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只好四下转动着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很快,一个老成的白毛鸡给了他一个没头没尾的忠告:“别坐在那儿,那是小季爷的地盘。” 小泪痣有点挑衅地歪歪头,根本没有挪位置的打算。 小屋里的孩子们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一看小泪痣这架势,立即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想。 ——这是个刺头,估计在街面上混过,八成是被人牙子套麻袋拐跑的,平素独来独往惯了,瞧他的筋骨,估计是街头儿霸斗殴的一把好手。 对待这样的新人,老成的白毛鸡觉得自己给不出太好的忠告了,便再次没头没尾地撂了一句话:“……算了,不过你得记着,最好不要跟小季爷说话。” 话音未落,小屋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季三昧走入屋内,沉重的门扇在他身后猝然合紧,一把大锁咔嚓一声落下,把这一屋的孩子同外界隔绝了开来。 小泪痣轻蔑地瞟向季三昧的脸,呼吸却因为这一眼窒了一窒。 那张脸生得太妙,明艳浓彩,却又别有一番纯净天然,在泛着微微尘灰的漫漫天光中,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步伐优雅得像是小泪痣曾在街角窥见过的贵家公子。 ……这么一个伶仃细软的身子,怎么配得上“爷”这种称呼?怎么就连跟他说句话都不准? 小泪痣握拳,等着季三昧下一步的动作。 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去,季三昧却并无恼意,拣了个位置,侧身在炕角坐下,打量了小泪痣一番。 看多了他的脸,小泪痣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为了掩饰这种奇怪的情绪,他敌意十足地问:“……看什么?” 季三昧听清他的口音后,唇角微微勾起,形成了一道温柔可亲的美人沟。 在这道惑人的笑意中,季三昧开口笃定道:“……你是松州人。” 小泪痣一呆。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随父母背井离乡,在外逃荒,四年前父母染疾先后亡故,甚至没能来得及告诉小泪痣他来自何方。 “你怎么知道?” 季三昧学着小泪痣的口音轻声道:“乡音难改。” 小泪痣面色一白,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再没有听过这样熟悉可亲的乡音,心就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再也摆不出谱来。 提醒小泪痣不要跟季三昧说话的白毛鸡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从袖中摸出一副叶子牌,和身边的人沉默无声地打了起来。 小泪痣正诧异这里为什么会有叶子牌,就见季三昧朝自己靠了过来。 凑近了看,那张脸愈加美艳,惊得小泪痣往后一跳:“你做什么?” 季三昧一笑,越过小泪痣的身子,双手按上了两片烟色的墙砖,指尖微微一用力,竟将看似密实的墙砖推动了。 小泪痣瞠目结舌地看着数片墙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轨迹在季三昧手中上下翻飞地运作,终于,有一片墙砖从墙面上脱落而下,季三昧探手进去,从凿空了的墙壁里摸出了两只酒杯和一只葫芦。 他捏着葫芦口,在小泪痣震惊欲绝的目光中斟下一杯酒来:“……这酒好得很。”说着,他把陶制的两只小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脆响:“为松州,干了这杯。” ……这酒入口之后,的确有一股醇厚的粮食酒香,但也不知道季三昧在其中添了什么东西,单用鼻嗅,竟闻不出什么酒味来。 他究竟有什么神通,能在这种地方弄到酒? ……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啊。 一杯酒过后,小泪痣锋利的棱角就被抹消了大半,季三昧照原样把墙恢复之后,继续侧身坐在炕沿,用异常温柔的腔调跟小泪痣说话。 那把柔和的声音加上熟悉的乡音,温暖得像是从梦境里传来的呓语,小泪痣如中巫蛊,不知不觉把家事都告诉了他。 季三昧耐心倾听了他的故事后,问:“你想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去向吗?” 一杯墙中酒,一番交心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敲开了小泪痣的心防:“我没有家人。” 季三昧浅笑:“不,你还有爷爷奶奶,你说过疫病来时,老人家不想离开故土。” 小泪痣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长什么样子,甚至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爷爷奶奶已经死于那场肆虐的恐怖疫病之中,但他却不自觉地跟着季三昧的声音,展开了美好的遐想。 “……他们还想着你,想着他们从来没有谋面的孙子长什么样子,他们日复一日地站在镇口,等着你回家,有一扇门,不管白昼黑夜,将永远为你打开,里面有热腾腾的汤面,还有一张温暖的小床……” 季三昧的声音颇具感染力,等到小泪痣的目光中浸满了遐思后,他的唇角才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只需一封书信,你的爷爷奶奶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他们会来找你的。” 小泪痣的情绪已经全然被季三昧勾着走了:“可……书信送不出去的。” 季三昧:“酒我都能弄进来,书信自然送得出去。” “有笔墨?” “自然是有。” “就算我爷爷奶奶知道我在哪儿,他们也买不起我。我脱不了奴籍的……” “至少他们会知道你在哪里,知道你还活着,还能来看望你。” 小泪痣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瞄向那扇藏酒的墙。 他开始相信那后面也许藏有更多更美好的希望,但还是略有些踟蹰不前:“……我不会写字。” “我还认得一二。” “我不知道我家在何方……” “松州不过是一个偏远小郡,据我所知,住民不足五百户。……你还记得你父母名讳吗?……记得?那便最好了,这样一来,找到你的家人会很困难吗?” 一番温言鼓舞,小泪痣竟生出了万丈的酸楚来,眼窝发涩发胀,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季三昧伸出了一根手指:“按理说,家书抵万金。所以作为润笔和冒险的回报,我需要从你这里收取一点小小的利润。如何?” 小泪痣正对着那不知生死的爷爷奶奶充满憧憬,就被兜头的一盆凉水泼懵了:“我没有钱。” ……用眼睛看也晓得,每个人进来时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颗石子都带不进来,别说是银钱了。 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会有的。” 他贴近了小泪痣的耳朵,那张漂亮的唇一张一合,流畅又温和地吐出魅惑人心的字眼:“……你的相貌算得上乘,会被送入高级卖场售卖。那里的买家多是达官贵人。他们来此的目的,一为挑选禁/脔,二为挑选贴身奴仆,有男客,也有女宾。所以,你只需在拍卖台上做出一副乞怜委屈的模样,那些贵家夫人就算相不中你,也会心生同情,抛些零碎东西给你。虽然老板事后会将抛给你的珍珠宝贝和银钱全部收走,但你只要足够机灵,看准机会,总能到手些小东西。不拘你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就能换回一封书信。如何?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小泪痣一颗心被季三昧极具煽动性的言语拽在手中,任意搓圆捏扁,心情忽上忽下:“我如果第一次上台就被卖出去了……那该怎么办?” 季三昧露出遗憾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罢。” “别!” 季三昧的胳膊被小泪痣一把抓住,而其他几个新进来的孩子也都把季三昧的话听在了耳里、 他们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从四面将季三昧牢牢包裹起来。 “我,我做!” “我也来!” “我也可以吗?我是阳州朱县人!” 小泪痣不敢再占据季三昧的位置,尊敬地挪了开来,好让季三昧能在宽阔的炕角躺下。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倒卧下去,背靠着墙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锦囊,取出些棕色叶子,放入口中咀嚼。 注视着他咀嚼的动作,小泪痣的眼睛都直了,那颗淡褐色的泪痣几乎要发出光来:“这……是烟叶?这都能买来吗?” 季三昧斜靠在硬邦邦的炕上,姿态极美,赤/裸的足弓在炕边踏着,不像是奴隶,倒像是在贵妃榻上午睡的美人。他的腮部轻轻地动着,用虎牙细细咀嚼着那有点发涩的烟草:“可惜,不能弄出烟味来惹老板怀疑,不然我还能叫他藏支烟枪进来。” 说到这里,季三昧深以为憾地叹了一口气。 ……藏支烟枪?藏? 小泪痣想起刚才老板吩咐季三昧做活儿的场景,不禁恍然。 这些宝贝,莫不是夹带在那些麻袋里带进来的? 所以季三昧在干活的时候,就能够趁机把偷运进来的东西悄悄藏匿起来? 以小泪痣为首的一干新人不禁心生敬意:“那些个脚夫和你……有交易?他们怎么会听你的话?” 季三昧抬起眼睛,自带一片桃花风流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幽微难辨的浅笑:“我自有我的本事。” 小泪痣恍惚了一下。 此刻的季三昧,和刚才对他喁喁细语的季三昧又有微妙的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 可他总算知道,那些孩子们手里的叶子牌是从哪里来的了。 季三昧半靠在墙边,左臂自然横架在胸口,右肘漫不经心地压在纤细的左手腕上,右手掌心朝上,指根微分,像是虚托着某样看不见的东西。 小泪痣心中突然一悸,慌忙低下头来,莫名地有些脸热。 在季三昧奇特的气场之下,他就连声音都弱了三分:“你怎么能这样一直留在这里呢?如果有一天你被买走……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因为紧张,他有点结结巴巴的,所以他没能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季三昧长成这副模样,却没有被那些达官贵人买走? 小泪痣不知道那些达官贵人的趣味如何,但他自己看到季三昧的脸,就忍不住心脏发紧,甚至想要扑上去舔舐他过分优美的足弓,亲吻,吮吸,用舌尖细细感受他脚趾的形状。 这样奇特的遐想让他又畅快又羞耻。 闻言,季三昧抬起头来,看向面色绛红的小泪痣,眉眼轻轻一弯,用极其平淡的口吻道:“……不必担心这些。因为我还没挑到合适的买家。” 第3章 万两(一) 奴隶竟有资格挑选自己的买家?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话,季三昧偏偏有本事说得理所当然。 小泪痣怔了一下,还想问得更细些,就听外头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把钥匙捅进锁眼之中,锁簧铮地一声弹了开来。 一旁打牌的孩子们很有经验地把叶子牌掖回袖中,没发出丁点多余的响动。 一声呼喝从敞开的门缝里传来:“季三昧,烧火!” 听到吩咐,季三昧轻巧地从榻上跃下,迈步朝门口走去。 孩子们统一穿着白色的宽松中衣,腰腿处的轮廓都被模糊了,但是,身条出挑如季三昧,即使套着麻袋一样的衣服,身姿也不减分毫。 一道风适时地从季三昧的衣袖灌进去,风兜着粗布麻衣,紧贴着他的躯体流过。及膝长衣的后端下摆开着一条一指半长的衣缝,间或露出的细腻柔嫩的肉质,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小泪痣倒吸了一口气,久久呼不出来,直到门砰然合紧,他才舍得把一股发烫的气息嘘出口中。 那片炕角的位置再次空了出来,但没人再去坐,一片浮尘趁机占据了那里,流萤一样上下翻飞,狂欢不已。 不知道是新来的哪个人开口问了一句:“小季爷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四下沉默,无人应答。 天下流动性最强的人莫过于这群漂亮的小奴隶们,他们中资历最老的人也不过在这里呆了两个月,而姓季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占据了那片炕角,缓慢地嚼着烟叶,端着粗陋的小酒杯,对他笑道,为了你的故乡云州,干杯。 谁也不知道小季爷的来历,只知道他一张口,就能说出天下所有的方言。 既然不能解决新人的疑惑,老人只能在已知的范围内给新人们几个建议了:“轻易不要跟小季爷说话,他有本事拿走你手里所有的东西。” 小泪痣心有戚戚,默默点头。 有新人继续提问,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倒不是怕外头的白头巾们听到,倒好像是在怕季三昧听见些什么:“小季爷……他真有本事把信送出去?万一我们被卖走,家里人就算找来了,能去哪里找我们……” “小季爷不会在你们被买走前寄信。每次拍卖他也会去,若是你们被买走了,他会把买家身上的徽饰记下,将徽饰画在信的末尾,再把信送出去,方便你们家人接到信后来寻亲。”说话的人咂咂嘴,“我瞧见过一次小季爷画画,那叫一个真,一模一样的。” 这话小泪痣相信。 在云羊城里混迹这么些日子,他知道,云羊的尊贵人家各有各的纹章徽饰,龙虎豹獒,凰凤狐雉,只要记下这些家族图腾,再将信送出,事半功倍。 另一个老人又发话了:“……还有,千万不要告密。以前有个人想要拿小季爷的私藏要挟小季爷,不仅没成,事后还被悄悄揍死了。被拖出去的时候连人形都没了。” 新人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等到新人们心惊胆战够了,老人才悠悠地补充道:“……不是小季爷动的手,是其他的人一块干的。——大家的信都在小季爷手上捏着,他绝不能出事儿。” 新人们噤若寒蝉。 谁都想不到,同是奴隶,竟然有奴隶能把自己变成受众人一心拥护的主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千万要记得。” 新人们竖起了耳朵。 “真有什么好东西,藏好喽,千万别让小季爷看见。” 新人面面相觑:“……” “小季爷肯定是穷苦人家出身,特别稀罕好东西。” “对。你顶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能从他那儿赚来口酒,或者赚来几口小点心,之后你想要什么,都得用偷藏来的宝贝换,否则他一样也不给。” “上次老板查得紧,我硬是吞了颗珍珠下肚,拼死才藏了这么件宝贝,结果被小季爷看到,也不知道怎么的,小季爷就跟我说了会儿话,我就答应他用珍珠换了半张糖馅饼。” “……小季爷也不知道从里面赚了多少。” “说来特别奇怪,按小季爷那样貌,死活就卖不出去,老板对他也不上心……” 众人也只能趁季三昧不在屋中才敢这样七嘴八舌地抱怨一番。 此时的季三昧,正趴在伙房的地上往灶里添柴,其他几个中年女奴擀面的擀面,切菜的切菜,在她们身后站着扎白头巾的老板。 每次做饭,老板都会亲身上阵监视,防止帮工的奴隶偷吃,或是在饭菜里动什么手脚。 灶上正咕嘟咕嘟地煮着面条,乳白色的面汤沸腾着,鼓出一个又一个乳白色的泡沫,它们在汤面上炸裂,又鼓出来,又炸裂,周而复始。 季三昧迎着舔动的火舌将柴火送入灶中,顺势抬手擦了一把汗。 五年前,他在混沌中睁开了眼睛,只觉大梦一场,手脚软弱无力,就连翻个身都困难。 他挣扎着低头一看,骇然发现自己缩小了几倍,短手短脚,竟赫然是个幼童模样。 接下来的几天,季三昧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才对自己的现状有了个比较清晰的认识。 他不知怎的托生在了一个女奴的腹中,出生在一个奴隶窝里,父亲身份不明,母亲则因为产下自己时环境太过脏乱,在坐月子时染病去世。临终前,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托付给一个相熟的女奴。 而自己现在已经两岁了。 两岁之前,这具躯壳就只是一具躯壳而已,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只能像猫狗一样吃睡便溺,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傻子,包括收养他的女奴。 她越来越嫌弃季三昧不中用,索性硬起心肠,把自己丢在柴房里,不闻不问,等着这个拖累饿死,她就能解脱了。 在饿得奄奄一息之时,这具身体里属于季三昧的意识才缓缓苏醒了过来。 鉴于自己重新投胎的现状,季三昧只能把自己之前十数年经历的一切归于“前世”。 但奇怪的是,关于“前世”,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据已知的信息,季三昧醒来时是天甲十六年,但季三昧前世的记忆,却停留在天甲十二年。 天甲十二年的九月末,恰是他十八岁的生辰。 在他最后的记忆片段中,他饮下了一杯性烈至极的陈酿黄酒,甘冽的酒液涌入他的口中,头脑中酥/麻一片,似有一只手掌穿透了颅腔,轻抚按揉。随后,有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腰身,托住他的后臀,把他抱入怀里。 私密被触摸的感觉不仅不令人生厌,反倒叫人心生眷恋,隔着一层清透的布料,季三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的掌纹和茧痕。 他把脑袋往后仰去,牵动着被酒精麻痹的声带,浅浅哼了一声,那只手掌的温度骤然升高,片刻后,发力捏紧了自己左侧的臀肉。 ……季三昧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再醒来后,他就成了小奴隶季三昧。 换言之,季三昧根本不记得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死的。 在自己死前的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季三昧记忆全无,既然无从得知往日之事,他便把注意力转回了自己的现状上来。 他是在奴隶窝中出生,奴籍已定,虽然对他而言逃出去绝非难事,但是一个两岁孩童在外会遇到什么,实在难测。 更何况,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一项特殊之处。 前世灵根尽废的自己,转生后,竟然生来带有一种奇怪的能力。 …… 灶火烧起来后,这里也用不上季三昧碍手碍脚了。 其他做饭的女奴仍忙得热火朝天,他则被老板赶出了后厨。 温雅干净的庭院中,添水之声不时传来,惹得人昏昏欲睡,两个负责看守的白头巾靠坐在影壁边打着瞌睡,季三昧准备从伙房返回住处,可惜住处落了锁,他只能去推其中一个睡着了的白头巾,让他帮自己把门打开。 从甜睡中被吵醒的白头巾脾气极暴,刚瞅见季三昧的脸,就挥起手臂,打算给他一记耳光再说。 季三昧退也不退,只盯着白头巾的眼睛看。 刹那间,一片密密织就的朱砂色符箓从他洁白的颈部闪现,如同神仙广袖边角上的罗纹,这些纹络一直蔓延到他整张左脸,直到进入他的左眼瞳孔。 季三昧轻声说:“打人不好,你的良心会痛。” 在季三昧开口说话的瞬间,白头巾的动作就僵直在了半空中,季三昧话音刚落,他举在半空中的手颤动了几下,就放了下去。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才问:“干什么?” 季三昧立即切换了面部表情,堆起一脸讨好的笑来:“麻烦大哥,开下门行吗?” ……这就是季三昧生来的本事。 使用意念或言语,他能够改变小范围内的现实。 他第一次使用时,就是在他苏醒的那天。 他成功地让一个路过的白头巾为他打开了柴房的门,且得到了一碗剩饭,一杯凉水。 但当他要求白头巾放了自己时,白头巾张口就骂“痴心妄想”,随后用饭勺把自己给抽了一顿。 从那之后,季三昧就认识到了自己能力的局限性。 ……他只能让人做出他们理智范围内有可能做出的事情,比如说顺手赏给自己一口饭,却绝不可能让看守自己的人把自己放了。 而且,在使用法力之后的几天内,季三昧能明显地感觉到,城内的妖鬼之气暴增。 云羊和烛阴一样,有修道之人,也有修佛之人。修道的又大体可以分为三类,即人修、魔修、妖修。在这三类修士中,人修和妖修数量最多,在人们追求登仙飞升之时,各色妖物也在世间横行无忌。 自己这种天生的异能灵根者,对这些妖物而言,是最美味不过的食材和灵丹妙药。 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能力,就能引起云羊城的妖物骚动,他如果私逃出去,可想而知会成为怎样的一只香饽饽。 ……对他来说,反倒是留在这奴隶窝里最安全。 在那之后,季三昧就定下了心来,安心留下。 在七岁之前,他使用法力的次数少之又少,尽管短时间的法力使用,能让觊觎他的妖难以确定他的具体所在,但季三昧仍是尽可能地小心谨慎。 他唯一一次冒险,是他利用法术,和墙外的脚夫达成了交易协议。 有了从白毛鸡那里拐来的钱财珍宝做筹码,“交易物品”对脚夫来说就具备了足够的合理性。 于是,季三昧靠着这招空手套白狼,敛来了无数物资,成为了这帮奴隶孩子中的王。 至于老板的诡异审美,也是季三昧的杰作。 自己在他眼里看来,不过只是个普通长相的小孩,这样一来,他就能一直留在后院安然悠闲地做工,不会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被老板早早卖出。 现在,季三昧觉得自己已经长到可以为自己挑上一个买家的年龄了。 回到屋中之后,季三昧从墙里取出一面小小铜镜。 这是他用别的小孩辛苦讨来的三颗琥珀石换来的。 确定暂时没人看向自己这边,季三昧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平静地想:“这张脸只能被我看上的人注意到。” 他的面颊上飞快地浮现出法术的咒纹,经由铜镜反弹,施加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样一来,他就不必担心被不喜欢的买家买走了。 ——凡是他季三昧看不上挑不中的买家,根本注意不到这张脸,哪怕它再艳光四射。 …… 夜色笼罩了云羊城,红浆浆的日光渐次消失,月色遍洒琉璃瓦,在其上覆盖了一层薄霜。 云羊城有一半的人酣酣睡去,有一半的人却还活跃无比。 季三昧和一帮孩子像鸭子似的被赶入浴室,被几条水管合围着冲了个干净,换上一身看上去更高级些的白绸绢,披挂在他们湿漉漉的身体上。白头巾们将他们挨个锁入一方小小的铁笼,用铁笼中的一条铁链各自扣住他们的颈部,随后才用推车运上台去。 高级拍卖场,凭季三昧在老板心目里的形象肯定是进不去的,但是耐不住底下人反复说他暴殄天物,有钱不赚,老板总算是不耐烦地把季三昧塞进了高级卖场的边角位置。 竞拍规则很简单,每个孩子五十两起拍,出价最高者可得。 与其他卖场规矩不同的是,此地每夜只拍出三人。每个小奴隶都有自己的编号,贵宾可先选择可心的奴隶的编号,进场之后就将自己中意的编号交与小厮,送上台来统计,所得票数最高的三人就是今夜拍卖的对象,拍完即止,以示奇货可居。 因为来客无一不是高贵之人,卖场里并无半分喧闹嘈杂之音。卖场一边坐着男客,一边坐着女宾,中间用一面精致的翠屏风隔开,泾渭分明得很。昂贵的龙涎香在屋角袅袅生烟,使室内遍布冷香。 刚一开始,第一个孩子的价格就被竞相抬到了三百两的价位。 季三昧理所当然地没被选中,拿了自己的六号编码,盘腿坐在笼中,百无聊赖地望着台下暗暗较劲的男客女宾们。 第一、第二个孩子分别以三百五十两和四百二十两的价格拍出,第三个孩子相貌一流,被不少客人看中,他的价格很快超越了五百两,正以五十两为单位逐级往上攀升。 主持拍卖的年轻人唱出了价码:“九百两,还有更高的吗?九百两第一次,九百两第……” 话音未落,一道温雅有礼的声音自一片屏风后传来:“一万两。” 刹那间,全场寂静。 有一半的眼神在寻找开口说话的人,另一半的眼神在打量第三个孩子,估量着他身上究竟是哪里能值得万两银子。 第三个孩子立即得意起来。他转动着黑亮的眼珠,寻找着想要以万两高价拍下自己的人。 季三昧也好奇地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个冤大头长什么样。 ……一万两银子买个奴隶,败家子儿。 底下灯光昏暗,冤大头坐得偏远,半张脸又被屏风挡住,一时间季三昧竟没看清他的长相,只瞧见一只形状秀丽的手伸出,指尖一转,竟指向了季三昧。 说话的人声音儒雅至极,惹得人遐思飘飞,但季三昧却忍不住心头一颤。 很快,他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六号,我要买他。” 第4章 万两(二) 喊价的是个男宾,许多女客引颈半天也不得见这一掷万两的冤大头一面,只好围绕着对方的脑子里进了几两水展开亲切而友好的私下交流。 主持拍卖的年轻人呆愣当场,在“规矩”和“利益”之间犹豫了不到一瞬,便果断选择抛弃前者:“这位客人……” 谁晓得他才开了个话头,坐在报价人身侧的同伴就截断了他的话,朗声道:“抱歉,他初来乍到,不懂行内规矩。” 说着,他一巴掌把报价人的脑袋摁低了下去,生怕他再说出任何败家的话:“在下只是带愚弟来见见世面,无心叨扰,还请继续。” 在后台暗中观察的老板:“……” 主持者:“……” 满场宾客:“……” 很快,底下就卷起一阵切切察察的讥嘲声,无非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外来的野鸡就是没规矩”之类的散碎话。 季三昧坐在明处,看不清暗处所坐的两人,但他心中在几个翻覆间,已有定数。 ……来者绝非常人。 季三昧利用铜镜对自己动用过法术,凡是他看不上的宾客,根本不会注意到台上有他季三昧这个人。 但是对象也只能限于“人”罢了。 凭他这样低微的法力,只能在不通法术的人身上奏效,防不住道、妖、鬼,在他们眼中,自己根本无从遁形。 换言之,能注意到自己这个“六号”拍品的,非道即妖。 季三昧对自己这点道行再清楚不过,自然对这样的窘境早有准备。 被万两冤大头一语撞破玄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角落里束着一条铁链的孩童。 他低眉顺眼地盘坐在笼中,修长的颈子上套着一枚宽松的铁环,叫人忍不住想要冲上台去亲手为他拆下那过於沉重的负荷。一头乌云黑发微湿,贴在颈间,还在冒着小股小股的水汽,更衬得他肤色奶白,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一颗蒙尘的珠玉渐渐褪去了表面腐烂的泥土,脱胎而出。 底下的议论声渐渐被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取代。 “这是谁?” “不知道,刚才怎么没看到他?你看到了吗?” “……没有……怎么会没有?” “极品,极品啊。” 众人的议论中心已经从第三号拍品身上转移了,那原本还算得上漂亮的孩子被难堪地晾在了展台中央。 他瞟向季三昧的眼里无端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厉色来。 牙行老板听着这些话,在一旁抱臂而立,甚是无奈。 ……现在的小贵族们,口味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季三昧任底下的议论声沸反盈天,心静手稳,淡然至极。 作为一个妖艳贱货,季三昧对自己的妖艳和贱颇有自知之明。 他并不知道那个万元户冤大头是道是妖,他也没兴趣加以猜测,季三昧的习惯就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 来者若是妖,必然是对自己有所图谋,一次不成,必然会来第二次,自己不能再留在此地,因此他必须想办法一鼓作气把自己卖出去,且必须要卖给靠得住的“人”。 在明烛煌煌的映照下,对自己的样貌水准有着充分认识的季三昧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选中了一个坐在舞台近旁的女客,双目噙愁,似哀似怨地递出一个目光,并向她的方向伸出足去。 季三昧的足型一流,骨肉匀停,白净如许,流线型的足弓形状优美,脚踝圆润如玉,两条漂亮的青筋从脚背上恰到好处地绷起,配合着他小腿的线条,随意一摆便是一道再美不过的风光。 女客顿时被这袭人的男色晃花了眼,一时不察,竟被另一个中年汉子抢了先:“一万一千两。” 季三昧转过头去,冲着那张即使隐没在黑暗里也能看出来五官比例不调的男宾浅浅一笑,眼中含泪,色若春花。 要不是那个二百五起拍价太高,季三昧也不至于拼成这样。 远处,被季三昧腹诽成二百五的儒雅青年长安还在盯着台上的稚童默默发呆,似乎是干渴的模样,悄悄伸舌舔了舔唇。 他身旁的青年生得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目中含星,面若皎月,嘴角和眼睛常年保持着一缕笑意,一眼望去便能溺在一片温柔乡里难以抽身,可在细看之下,却又能看出一丝嘲讽来。 他名唤王传灯,今日进云羊,是随着总督来除妖,总督去忙正事,叫他不必跟来,他闲来无事,就想带着长安四处逛逛,谁想到只一下没看紧,丝毫不懂规矩的长安就信口开了条黄河出来。 王传灯学着长安的样子,端详着台上的季三昧,故意问道:“……就这么想要他?” 长安指一指自己:“我有钱。”随后又指向季三昧:“他好看。” 这两个理由相当充分,王传灯唇角笑意更深了:“……明白了。长安想讨个童养媳。”说着他抚了抚自己的下颚,“那好,这次算灯爷请你的。” 长安还没醒过神来,王传灯就站起身来:“六号,一万五千两。” 在台上卖弄风骚的季三昧:“……” 所幸,那瞧上季三昧的中年汉子论起爱美之心来也不遑多让:“一万六千两!” 那被季三昧勾引的女客解下了手腕上的一串翡翠珠子,抛上台来,尖细地掐着嗓子:“一万七千两。” 王传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两万两。” 中年汉子是云羊城里数一数二的巨贾朱家之后,朱父只得这一个独子,对他疼爱有加,更是体贴地在朱大公子三十岁时一命呜呼,将万千家财和庄园全部留给了他。朱大公子颇好男风,犹爱稚童,季三昧生得太合他的口味,而且隐约可见未来颠倒众生的模样,为着这个“极品”货色,他不介意花上一座别院的价格和跟王传灯打一场擂台。 “两万五千两。” 王传灯跟价跟得爽快无比:“三万两。” 扔出翡翠珠子的女客咬咬牙:“三万一千两。” 这价格已是天文数字,牙行老板震惊欲绝地瞄向了季三昧,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他身上哪个零件儿够得上三万两高价。 其他的人都闭上了嘴,并觉得脸上隐隐发烧。 没人再敢在王传灯和长安二人面前谈论金刚钻和瓷器活的关系了。 王传灯坐下,悠然自得地翘起了二郎腿:“五万两。” 那抛翡翠珠子上台的女客嘴唇蠕动了两下,选择不再吭声。 朱大公子额角沁出了汗珠,他掏出一叠手帕,把汗印去,犹豫许久,才呛啷啷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六万两。” “六万两”被他念得像是三把出鞘的小匕首,看得出来,他恨不得一字字地把王传灯身上的肉给剐下来。 季三昧蹙起眉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越听越觉得那远远坐着的客人声音耳熟得很,但季三昧不敢全然确定,只能等着他再次叫价,好教自己听得更仔细些。 王传灯毫不在意地勾勾唇角,正欲继续加价,肩膀就被一只手从后悄无声息地按紧了。 随即,一道通透饱满的低音在场内扩散开来:“十万两,台上所有的奴隶都归我。” 季三昧陡然失态,霍然站起,牵动着颈上的铁链一阵叮当作响。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的声音一贯如此,含了三分沙,七分水,只在响起的瞬间,季三昧的脑中就被彻底清空,只剩下了他的嗓音来回打转。 朱家公子再也忍受不住,起身回望,厉声喝道:“什么人敢抢朱爷要的人?” 来人从暗处缓缓迈步走近,鞋底踏地无声,只有频率稳定的法杖叩地声自远而近,徐徐而来。 笃,笃,笃。 法杖上的云铃清脆,泠泠作响,季三昧细小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番,而牙行老板早就不觉淌下了满额细汗,怕两位贵客打起来,他壮一壮胆子,迈步跳下台,对那黑暗中的来客迎了上去,试图打圆场:“这怎么话说的……” 但当他看清那暗中人的面庞后,他就彻底僵住了,一口如簧巧舌控制不住地在口腔里乱跑起来:“……沈……沈……沈法师?” 朱家大公子本是一脸怒意,可一听这个尊称,他的一张油面登时扭曲了,不敢再往前一步。 沈伐石左手握一柄法杖,缓步自阴影里迈出,口吻淡然道:“若是不行,就再点上一支檀香吧。” 牙行老板有口难言,汗出如瀑。 在沈伐石之前,云羊城内的拍卖行当中本无“点香”的规矩。 五年前,在某次官卖之中,沈伐石现身,点起一线檀香,在这线香燃完前,场内随意出价,而不管价格出到多么离谱的地步,沈伐石都会以高于此价的价格将展品买去。 凡是内行人都不会忘记,那次的卖品仅仅是一柄用旧了的金玉烟枪,也不知道沈伐石究竟对它有怎样的执念。 眼见朱家公子不再相争,省去了口舌之争,牙行老板也松了一口气,回头冲汗出如浆的主持人一挥手。那青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煞白着一张脸敲了敲小锤:“四……十……”他咬着了舌尖,但还是强撑着说完了话,“十万两纹银,成交!” 全场鸦雀无声。 沈伐石转过脸去,目光却不在他的所得物上停留分毫,只牢牢地锁在季三昧一人身上。 季三昧是所有孩子里唯一站着的,他痴痴地望着沈伐石,似乎想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沈伐石眉心微锁,一股奇怪的感觉在他胸腔中缓缓蔓延开来。 季三昧也丧失了所有的感知能力,因此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原本该顺利售卖出去的第三个孩子面皮发青,注视着沈伐石的目光满是恐惧,过了片刻,那份恐惧发酵成了疯狂。 少顷之后,那孩子陡然仰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嚎。 一道狰狞的鬼影从他姣好的五官内骤然脱出,一美一丑,一人一鬼,竟生出了可怖的双面! 尖嚎声一经响起,满场烛蜡皆灭。 拍卖场内陷入一片可怖的漆黑之中。 人们的怕死程度往往和他拥有的钱财数量成正比,在异变发生的瞬间,全场惨叫声、桌椅翻倒声、踩踏声纷纷暴起,不绝于耳。 有一个名词闪电般在季三昧心头掠过: 魅。 魅属鬼修,无形无味,常以人为食,留其皮,餐其肉,占其皮囊…… 他只够想起这么多关于魅的信息,因为下一个瞬间,他的咽喉就被一个冰冷的物件抵住了。 幼儿的皮肤相当敏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物件顶端的锐度,所以他聪明地选择了不挣扎。 小泪痣也在今日流标的拍品之中,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季三昧最近,再加上双目实力极佳,擅长在夜间视物,当他看见一道影子掠来,捏碎了季三昧颈上的镣铐,并用一块镣铐碎片抵住他的咽喉时,小泪痣的喉管骤然缩紧了。 于黑暗中,沈伐石冷笑一声,正想扬袖点起那熄灭的蜡烛,就听展台上传来一声尖锐的童音:“季三昧!” 沈伐石的眸光猛然一缩,手指生生僵在了半空之中。 第5章 窃脸(一) 在一片混乱和黑暗中,卖场墙壁上镶嵌的四面彩绘琉璃窗被法力同时催碎,季三昧被一股非人的巨力拉扯着腾空飞起,朝其中一扇窗直扑而去。 “魅”这种鬼物,崇尚的就是一个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行事向来诡秘,鬼气更是稀薄,难以辨识。“魅”自己没有本体,只有在吃空凡人的躯干、偷去他人的皮囊时才能够在日间行动,因而又名“窃脸贼”,在鬼修中也算得上臭名昭着的一类。 它在什么时候窃取了那个孩子的躯体,堂而皇之地代替他坐在台上接受拍卖,季三昧不得而知。按理说,只需上一趟茅厕的工夫,“魅”就可以蚀空一个人的血肉,空留一套皮和骨,随后取而代之,夺取他的身份。 目前季三昧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只“魅”一开始并不是冲自己的天灵根来的,否则他头一个选择吃空的必然是自己。 他有种预感,沈伐石买下全场奴隶,其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只“魅”。 “魅”性喜群居,其生存繁衍的性质类似于蜜蜂,底层的“魅”是工蜂,负责在外狩猎捕食,将人肉哺育给负责繁衍生息的“女王”,“女王”吃饱了,才有同它们这些“魅”欢好的兴致。 很明显,此“魅”要是被哪个不插眼的买家高价竞得,就能正大光明地进入买家府内,尽情饕餮人肉,再回去哺喂“女王”。 而季三昧仅仅是它退而求其次、要带回去给“女王”享用的食饵,他自己还能赚上一身上好的皮囊,岂不美哉。 季三昧并不打算反抗,他那点三脚猫法术用来忽悠人可以,在“魅”面前动用,等于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季三昧头脑飞快地厘清思路的同时,单手掐断了从刚才起就悄悄抓在手心里的翡翠珠链。 按照一般狩妖猎鬼的套路,季三昧只需一路留下标记,沈伐石必能循迹而至,到时候端了“魅”的老窝,绝非难事。 ……季三昧根本不操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他对沈伐石一向放心。 孰料,他刚把第一颗翡翠珠子丢在地上,就听得一阵佛铃脆响,于幽暗处涌出喃喃的佛号梵音声在满屋铺开,声如流纨,催得季三昧有些头痛。 显然“魅”受的干扰更大,他加快了脚步,状若发狂地直冲向破损的窗户,眼见距离生路仅有一步之遥,他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向前探去,想要呼吸一口没有佛音干扰的新鲜空气。 在极致渴望的驱使下,它的脑袋毫无阻拦地撞在了一道流转的梵文阵法上。 无形的咒阵附着在它额上,化为了一道有形的黄符,封住了“魅”的本体,使它再也无法从这具躯壳里脱离。 一只慌不择路一头磕在窗棂上的苍蝇昏头晕脑地掉落在地上,不小心连它的战利品也一并遗失了。 季三昧自“魅”手中飞出,却没有像它一样跌个狗啃泥。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随后,满室烛光重新点亮。 煌煌光芒下,一地滚的滚、爬的爬的少爷贵妇似乎在一瞬间就找回了羞耻心,他们挡住脸,巧妙地避免和身边的任何人对视,心照不宣地带着一身狼藉鱼贯逃出卖场。 同样在煌煌光芒下,季三昧眯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沈伐石。 沈伐石的左侧小臂正有力地扣在季三昧的后腰上,臂弯处微微凸出的肌肉相当柔软,垫在季三昧的臀下,倒是舒适惬意得很。 沈伐石一身梵云袈/裟无风自动,宽松地贴着他的身体流过去,衣角缭乱,僧绡飘飞,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胸肌沟槽。 季三昧仰头看着他的脸,竟有了片刻的失神,少顷之后,自言自语道:“……三寸三分。” 自从上次分别后,沈伐石又长个子了,足足长了三寸三分。 ……真羡慕。 自己从十五岁后就不再长个子了,倒是他,从一个死不长个儿的小矮子一下蹿到了这样的高度,真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 季三昧根本不关心沈伐石身为烛阴沈家的三公子,缘何会出现在云羊的主城,他也不关心沈伐石为何要剃去一头云发,不关心为何众人对他如此尊崇。 只要是他来了,就够了。 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沈伐石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你……” 那“魅”一见猎物被夺,暗恨之中也不敢前来争抢,飞速向后撤去,却再次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喊,后背溅起了一道数尺长的血光。 ……它的背部自右肩开始,被斜向下撕开了一条直到腰间的血口。 一把丈八长的赤红火镰熊熊地在半空燃烧着,王传灯单手将它在头顶上划出一道圆满的弧形后,一把抖去了刃尖的鲜血,带着一脸温柔如斯的浅笑,一脚将“魅”踹倒。他丝毫不为眼前这具小孩儿皮囊所惑,狠狠踏上了“魅”的胸口,单手执镰,将流火的镰尖精准地送到距离“魅”的左眼恰好三寸的地方。 季三昧已经对那只“魅”丧失了兴趣,他贴在沈伐石耳畔,暧昧的语气带着一股雾蒙蒙的惑人质感:“……为什么不把我做筹码,好找到它的巢穴?” 现在的季三昧,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魅。 沈伐石被这样的气息挑逗,不免多向季三昧看了一眼:“……因为没必要。” 季三昧哂笑,顺势回过头去,望向了王传灯。 怪不得他刚才听那竞价的声音耳熟。 王传灯是沈家修士,从很早前就跟在沈伐石身旁,他的声音,季三昧早就听滥了。 至于他的脾性,季三昧也喜欢得很。 他的本事更不必赘述,能叫当年的沈家三郎赏识的修士,绝非凡品,更别提他能在远称不上“爷”的辈分上,得上一句“灯爷”的尊称,其独特之处可见一斑。 “魅”见惯了正道之人的虚与委蛇,也见惯了他们的君子风度,陡然冒出这么一个走野路子的,上来不由分说便动手,害得它一身媚术根本无从施展,它只能气恨地望着王传灯,打算顽抗到底。 王传灯一脸柔和笑意,手下却极利落,先不多言,挥镰刷的一声割掉了“魅”肩头的半块肉。 下刀极准,肉片薄如蝉翼。 他懒得听“魅”发出的一切聒噪响动,将镰尖温柔地搁放在它胸口处,撩拨似的画了个圈:“你的巢穴在何处?” “魅”吃痛,正在喘息间,王传灯便又是手起镰落,又片了一片血肉下来。 大小、形状和刚才的肉片分毫不差。 他的一双瞳仁中跃动着再柔和不过的光芒和笑意:“巢穴在何处?还想得起来吗?” “如果想不起来,不需勉强的。” “我有的是时间。” “你慢慢想。” 四句话的功夫,“魅”身上去了不到半两肉,但它已经熬不下去了。 它看得出来,王传灯有本事在它咽气前,把它剐得只剩一具骨架。 它挣扎着将痛呼声咽回喉咙,惨声道:“白帝山……屏东峰!求,求法师饶命!饶命啊!” 沈伐石抱住季三昧,平静地转过身去。 王传灯低下头,将自己踏住它胸口的脚撤开来,给它腾出一条逃生的通路,“魅”得了空,不由得心生希望,立即挣扎着向外爬去,谁想刚爬出不到半尺,王传灯的火镰便在半空划出一道炫目的火迹,连同着一道结印,稳准地捅入了“魅”的后心。 “多谢指路。”王传灯毫无诚意地向尸首表示了自己的感谢。 他拔出镰刃,将镰刀单手挥扛上肩膀,另一只手在胸前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安息吧。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望你早登极乐,重新做人。” 说完了极其随便的追悼之语后,王传灯抽身便走。 不到小半炷香的时间,满屋衣香鬓影、光鲜亮丽悉数退去,只有散乱的桌椅,呆滞的老板和台上惊慌失措的、被困在笼中的小囚鸟们。 沈伐石抱着季三昧,想要寻找一处地方把他放下。 他有重要的话要问这个孩子。 刚走出几步,季三昧突然喊出了声:“等等。” 他拍了拍沈伐石的手臂,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沈伐石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双脚一挨地面,季三昧便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一处桌椅,跪下身来,伸手摸向椅下。 为了给沈伐石他们引路,他刚刚丢了颗翡翠珠子在这里,现在既然安全了,就必须把那昂贵的宝贝收回来。 谁想他一摸之下竟然摸了个空。 ……刚才他明明看到珠子滚到这里来着。 “你在找这个吗?” 一句温和有礼的询问声从他身侧传来。 季三昧转过头去,先看到了一颗温润闪光的翡翠珠在来人掌心闪烁着,他道了声谢,正欲伸手去拿,就迎面撞上了一张让他意想不到的脸。 一张……很眼熟的脸。 季三昧花了些时间,才回忆起来,这张脸和自己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 但眼前的人竟把这身原本烟行媚视的壳子穿出了完全不同的气质,以至于季三昧本人都没能在即刻间认出自己的脸来。 一瞬间,季三昧懵了头。 自己……不是死了吗? 眼前这个人……算什么? “我名为长安。‘百年长安’的‘长安’。”似乎是读懂了季三昧眼中的不解,他恭谨地自报了家门,随后,他伸出了手掌,彬彬有礼地冲季三昧歉然一笑,“失礼了。” 在道过歉后,他将手掌探来,贴靠在了季三昧的颈侧。 刚才季三昧的脖颈被“魅”用镣铐的碎片划破了,从刚才起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居然没觉出痛来。 此刻伤口被触碰,季三昧却只来得及感觉到一丝刺痛。 长安的手掌和自己的伤处贴合的部分分泌出了奇特的液体,季三昧颈部的伤口在这液体的滋养下迅速地合拢痊愈了。 只消片刻,季三昧便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了。 第6章 窃脸(二) 凡“树灵”一族,天生自带木系灵根,以日光月华为食,天长日久,便可化出人形。 由于性情温和无害,树灵常被当做宠物。饲养树灵,在修道之人中一度颇为流行。只需在树种上滴下一滴血,待成功化形之后,树灵就会认滴血之人为主。至于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当然,化形时间的长短要视滴血之人的道行而定,像季三昧这种废灵根的修士,恐怕直到老死也等不到树灵变成人来供自己使唤。 名唤“长安”的树灵显然有个不错的主人,治愈法术在树灵中算得上高阶了。从他掌心涌出的透明树汁覆盖在季三昧颈部的伤口上,还蛮舒服的。 季三昧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了神来。 看到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不仅不恼不气,还有点美滋滋的。 上辈子,季三昧的记忆在自己十八岁生辰时戛然而止,在两年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死了。 把这稀里糊涂的两年刨去,掐头去尾,满打满算,季三昧迷恋了沈家三郎沈伐石整整十年光景。 但因为种种原因,季三昧只能将这份爱意暗藏心底,与他以朋友身份相识相交,逛花楼,同饮酒,不越雷池一步。 问:如果你上辈子倾心爱慕求而不得的人,造出了一张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陪在身边,能证明什么? 答:至少证明他对你的脸很感兴趣。 想通了这一点,季三昧对长安就生不出额外的恶感来了。 ……更何况他一向喜欢自己的脸。 季三昧与长安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凭空生出了几分暧昧的情愫,季三昧探出手去,食指和拇指搔过长安的手掌心,取回了那颗翡翠珠子。 季三昧让珠子灵巧地指掌间翻覆了几个来回,往上一抛,又轻松抓握在了掌心中,随后,他把珠子凑到鼻翼边嗅了一下,珠子表面带着一层被阳光蒸透了的树叶香气,清冽中带有一丝辛辣的芳香,一闻便知是长安身上的气味。 他对长安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浅笑:“你身上很香。” 不意被夸奖了一番,长安忍不住红了小半张脸:“谢……” 话刚说到一半,季三昧便主动往后退去,抽身走掉。 ……调戏自己皮囊的感觉还不错。 在他身后,长安原本抚在季三昧脖颈处的手还虚举在半空中,他愣愣地望向季三昧刚才蹲着的位置,好久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目光追随着季三昧的位置—— 经过刚才的一片混乱,季三昧身上裹着的白绢绸已经变得松松垮垮,有一角拖到了地面上,露出一片匀称修长的大腿风光。 沈伐石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眉,单手解下袈/裟,罩在季三昧身上,把人裹得连个脚趾头都露不出来。确定包装无虞后,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放在了高约两尺的展台边缘。 在他身后不远处,王传灯收了那丈八有余的火镰,一把抓起还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的长安,垂眸肃立:“总督,我和长安先去白帝山了。” 沈伐石:“……嗯。”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季三昧裹紧袈/裟,厚颜无耻地想,“一个‘嗯’字都这么有腔调。” 王传灯恭敬地一弓腰,拖着长安的后领,径直把他拽出了卖场。 在被拖出卖场前,长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季三昧。 直到季三昧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才摊开手掌,轻轻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又伸手抓了抓掌心里被季三昧碰过的地方。 ……好痒。 卖场里。 季三昧用目光在沈伐石的腰腿胸裆四点缠绵一圈,继而埋下头去,装作思考的模样,抽动鼻子,嗅着袈/裟上属于沈伐石的气息。 ……还是那股熟悉的木兰香。 这种沈伐石式的一成不变的作风,反倒让季三昧安心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产生了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实感。 “抬头。” 这声音足够冷肃,或许还能够吓哭些胆小的小孩儿,但季三昧却甘之如饴地抬起头来,继续放肆地用视线描摹沈伐石嘴唇的形状。 “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太过专注于欣赏沈伐石说话时孤寒秀薄的双唇,季三昧没有注意到,问出这个问题时,沈伐石的手在发抖。 久久等不到季三昧的回应,沈伐石竟焦躁地舔了一下唇,季三昧敢保证自己刚才在他的唇畔边缘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舌尖。 那一点看上去就爽滑可口的舌肉让季三昧想礼貌地硬一下。 但是在低头看到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零件后,他艰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沈伐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小泪痣在慌乱中喊出他的名字,季三昧能够确定沈伐石听到了,所以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撒谎。 他迎上了沈伐石的目光,字字分明地答道:“季三昧。” “如何写?” 季三昧来了精神,正大光明地拉过沈伐石的手,细瘦的指尖缓慢地滑过他的掌心纹路,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得很长,恨不得让手指沿着沈伐石的手腕一路爬进他的衣服里头去。 沈伐石不大习惯这样的身体接触,但他终究是忍了下来。 尤其是在埋头看着“季三昧”三字在他掌心一点点成型后,他就连那小小的抗拒动作都没有了。 他近乎贪婪地直盯着季三昧脑后小巧的发旋,左手所持的法杖上悬挂的灵铃叮叮当当地躁动不停。 写完自己的名字,季三昧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沈伐石的手。 沈伐石握紧了右手,像是要把那三个字的纹路锁死在掌心里,不给任何人看:“哪里人氏?” 季三昧眼睛也不眨一下:“原籍豳岐。” 沈伐石手中的法杖再也握不住,应声落地。 他半蹲下身来,视线和季三昧保持平齐,恨不得把他锁进自己眼中:“……你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叛道修佛,修来的来世再见吗? 沈伐石的眼里有火,烧得季三昧脸颊滚烫,但在犹豫片刻后,季三昧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的眼中弥漫起一片茫然的雾气,纯良干净得让人不忍触碰:“我该是谁?” 沈伐石咬紧了牙关,腮帮子处因为忍耐过度绷起了一道肉棱,他的指节不住发抖,发出脆亮的噼啪响动声,可他却不舍得握紧眼前人的肩膀,生怕把自己的痛转嫁到他身上去。 在脑海中捡捡拾拾了很久,沈伐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能够形容自己对季三昧心意的词汇,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了四个字:“我的……朋友。” 季三昧暗叹一声。 ……朋友,果真是朋友。 前世他和沈伐石就是挚友,他不想再次转世,却要又同他再从挚友做起。 更何况……自己还是这么一具七岁稚童的身躯。 说来好笑,在世人眼中,他季三昧能凭一己之力,协助烛阴吞并曾和烛阴齐名的泷冈,令烛阴一跃成为大陆上的第一仙派,必然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游走人世间,唾手可摘星。 可季三昧有多么自卑,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尤其是在沈伐石面前,季三昧常常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因此,在长到最好的年纪之前,季三昧根本不敢在沈伐石面前披露自己的身份。 见季三昧迟迟不答,沈伐石一时心急,竟不自觉拔高了音调,周身腾起一片细小的灵力涡旋,戾气汹涌不已,唬得一旁的牙行老板脸色大变倒退数步:“……你若不是他,怎会出身豳岐?!你若不是他,怎会和他用一模一样的名字?!” 季三昧唇角一翘,瞎话张口就来:“……我不知道。这名字是我父亲为我取的。” “你父亲是谁?” 季三昧脱口而出:“季六尘。” 沈伐石:“……” 自重生以来,季三昧也时常会想起自己那个乖巧懂事的胞弟。他和自己一母同胞,一起长大,对自己言听计从、无比依恋,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狼狗。 自己若是横死,那小子绝对做得出给后代起自己的名号、方便时时处处纪念自己的混账事儿的。 沈伐石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样的答案,难以控制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季六尘……娶亲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这反问让季三昧也是一怔。 ……六尘那小子竟然还没娶亲? 不过对于季三昧来说,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胡说八道的娓娓道来,他巧妙地模糊掉了沈伐石的问题,答道:“我四岁时被拐到了云羊来,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父亲。……父亲告诉我,我出身豳岐,这个名字也是父亲为我取的。”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就连一旁的牙行老板都被这种张口说瞎话的精神所惑,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季三昧根本就是在奴隶窝里出生的”这一基本事实。 季三昧故意模仿孩子说话的腔调,语序有些颠倒,话语间的关联也不是很分明,听起来更真了几分,沈伐石似是信了,低下头,定定地注视着掉落在地的法杖。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撒谎。” 季三昧心头猛地一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沈伐石一把抱了个满怀。 一把听起来没有实质的声音从耳边飘来,似乎只要随便一阵风就能把这股声音吹散。 沈伐石重复道:“……你撒谎。” 他的声音就像浮萍,连沈伐石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是季三昧?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名字都不再独属于他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间事,真的如此残忍吗? 在季三昧几乎以为自己的谎言已被沈伐石拆穿、打算张口承认自己的身份时,沈伐石才缓过神来,松开了怀抱,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快速转过头去,声音重新回归了三分水七分沙的轻描淡写:“我买下你了,你跟我走。” ——自己真是太荒唐了。 ——季三昧已死,天上人间,梦里梦外,再不可能有第二个他。 第7章 敛财(一) 听到沈伐石的话,季三昧决定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裹着沈伐石的袈/裟站起身来:“这位叔伯可认得我父亲?” “叔伯”两个字被季三昧念得清越响亮,仿佛意有所指,细细品来又听不出什么端倪。这种语调,对沈伐石来说有一种过分可怕的熟悉感。 默念了一遍清心诀,沈伐石才稳下心神,重新转头望向季三昧。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优美得叫人心旌摇荡。 然而,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毫无回音,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本就难以沟通,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所部精锐修士竟十去七八,烛阴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兽,在一番激烈的交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阴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欲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欲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不如将那些小奴隶交与沈法师,让法师做场法事,既能驱邪避灾,也能保您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做生意么,挣钱倒是次要,不就是图个安心顺遂吗?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那么点儿道理?” 在读书人季三昧舌灿莲花地忽悠人的时候,沈伐石一直默默盯着他的双唇,若有所思。 牙行老板今夜受惊不轻,又被季三昧趁热打铁地一闹,立刻把沈伐石当做了救星,满眼企盼地央求道:“沈法师……” 而注意到沈伐石盯视后的季三昧不仅不躲、不羞,还对沈伐石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隐隐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沈伐石这才转开视线,看向了冷热汗齐流的老板:“……陆老板,你该是知晓我的价格的。” 牙行陆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喉咙里满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您……能否便宜些?都说请您出山降妖,起码得五千两银子才行……” 沈伐石点点头:“说得没错。这只魅曾在金平府作祟,杀了一家望族的旁支一系,望族的家主恐怕它食髓知味,才请我来降妖,我此行便是追查它的行踪才一路到了云羊城。三日前,那望族家主将五千两银子一分不差送来我觉迷寺中,我才会出手。” 陆老板面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沈,沈法师,您可是出家人……‘十戒’里头可有‘不蓄金银珠宝’这条……” 沈伐石面色不改:“我叛道入佛,身为居士,只需守三戒,不偷盗,不妄语,不涂饰。其他的戒律我不必遵守。” 陆老板脸色铁青,可生意人的习性让他免不了想讨价还价一番:“沈法师,您看,我这里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些银两……” 沈伐石:“没有钱,地也可以,铺面也可以。” 陆老板:“……” 季三昧几乎要乐出声来了。 看不出来,沈伐石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修了佛,居然是个财迷和尚。 不过沈伐石还算是个厚道人,察觉到陆老板将哭不哭的脸后,就淡漠地提醒道:“我出手捉妖,计价五千两。但我的两位手下出手捉妖,一位三千两,一位一千两。您可自行挑选。” ……分段计价捉妖,可以的。 陆老板纠结价格的时候,沈伐石的目光又扫向了季三昧:“跟我走。” 季三昧极力掩去自己眼中的那抹激赏:“……等等,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沈伐石本想一个小奴隶,受制于人,必定是赤条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但是这个想法在随着季三昧来到他后院的住处时就彻底破灭了。 眼睁睁看着季三昧手法熟练地从墙上卸下砖块,一件件掏出里面的东西,牙行老板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篾丝扇、黄酒瓶,笔墨烟囊、瓷杯瓷碗,针头线脑,叶子牌九,应有尽有。 有的东西已经损坏了,季三昧也不舍得丢,就连磕剩下的瓜子皮儿都被他一颗颗用细线穿起,仔细地储存在墙内一角。 季三昧一样一样把自己珍藏的宝贝往外掏,看得老板一愣一愣的,随之而来的沈伐石也蹙起了眉:“你属松鼠的?” 季三昧装聋作哑地继续搬运工作,佯装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为自己的男人那绝顶的幽默感崇拜到心肝发颤。 而沈伐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一脸严肃地盯准了季三昧的动作,直截了当地点明了自己的疑惑:“你通晓八卦阵法?” 墙上的砖形排布严格遵照着道家的八卦阵法,这样藏货,能够保证在季三昧离开的时候,除非砸墙,否则那些外行根本偷不走他的宝贝。 沈伐石突兀发问,就是想试一试季三昧的反应。但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季三昧手上的动作停也不停,伸手进墙,随手抓了样东西就直接丢到了自己怀里:“……是在这本书上学的。” 那是一本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淘出来的八卦经书,随手翻开来,叫内行人都昏昏欲睡的各类复杂符号就迎面扑来。 沈伐石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语带怀疑:“你看得懂?” 季三昧背对着他,一言以蔽之:“我读过书。” 这谎撒得实在漫不经心,就连沈伐石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了事。 季三昧向来就是这种脾性,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向沈伐石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能做得滴水不漏,彻底装成另一个人。不过他必须承认,在沈伐石面前他做不到这一点,不如随性而为来得更洒脱些,自己也能活得恣意潇洒,不必憋屈着从小孩儿做起。 沈伐石若是起疑,就任他起疑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等自己成年后再向他说实话不迟。 说起来,他倒是还挺期待沈伐石能撕开自己的画皮呢。 陆老板连番撞厄运,又在气流不通的奴隶窝里呆了太长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被几个白头巾七手八脚地搀到外头的石凳上坐着醒神去了。十数个小奴隶都被从屋里赶出,站在后院里,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沈伐石在炕边坐下,从那些堆积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一个囊袋,打了开来。 入目的是满满一袋子劣质烟叶。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藏匿私货的爱好、爱钱如命的毛病……都太像他了…… 若不是这孩子自己矢口否认,沈伐石都要相信他是季三昧了。 沈伐石正对着烟叶发呆间,一只小脑袋突然从他胳膊边探出来,堂而皇之地枕在他的腿上,像是只来讨赏的小猫,语气中带着傲气的理所当然:“我替沈叔伯省了十万银两,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就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那么像他。 沈伐石把目光转移到自己手中的烟袋上,似有所悟,捏了一小撮烟叶出来:“你小小年纪,不会也吸……” “烟”字还没问出口,沈伐石便觉指尖微微一热。 季三昧叼住了他捏烟的手指,温软细腻的舌尖轻轻一勾便带走了那撮烟叶,并成功品尝到了沈伐石指尖沾染上的、诱人的烟草气息。 用虎牙顺势咬了一口沈伐石的手指后,季三昧张开了口,却藕断丝连地从舌尖上带出一缕银丝,连接着沈伐石的指尖,在夜色中泛出隐秘的淫/靡色泽。 沈伐石:“……” 季三昧歪头,笑得像偷到腥的小狐狸:“多谢沈叔伯。” 第8章 敛财(二)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翻身坐起,一头还带着点湿度的发丝擦过他的胳膊,留下数道暧昧的细细水痕。 他松鼠似的嚼动着烟叶,含糊着对沈伐石道:“……带我走吧。” 沈伐石面色不动如山,不过好在他没嫌弃季三昧的口水,把手指平静地挪了开来。然而,那线绵密的银丝却难舍难分地纠缠着他的食指,直到它被拉长到难以承受自身的重量的地步,在半空中不堪重负地弯成一道弓形后,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断裂开来。 占得便宜的季三昧面色如常,一本正经地伸手入怀,摸索着掏出用来裹身的白绢绸,把自己的宝贝一件件细致地包好。 这样一来他就能贴肉穿着沈伐石的梵云袈/裟了,美滋滋。 确定东西已经包得滴水不漏,季三昧抱紧了包裹:“我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凌空失重感就猛然侵袭而来,季三昧喉咙一紧,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蜷身往前一拱,额头不轻不重地碰上了一块弹性十足的肌肉。 把季三昧打横抱起来的沈伐石:“……吓着你了?” 季三昧正忙着和沈伐石僧绡下隐隐露出的胸肌大眼瞪小眼,无心理会他的询问。 舌灿莲花的小家伙突然说不出话了,这让本来一片好心、怕小家伙乏了走不动路的沈伐石皱起了眉。 “……撞疼了?”他腾不出手来揉季三昧的前额,只能如是发问。 在意识到自己撞上什么东西之后,季三昧反应飞快,作恐惧状,把自己打包好的宝贝放在小腹上压着,随后腾出双手来死死搂住沈伐石的后颈,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看不到小家伙的脸,只能看到他紧张得颗颗绷起的光裸脚趾,沈伐石暗自失笑。 这般狡猾的小孩儿,居然会怕高。 他本还想一手抱小孩一手拿法杖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用抱婴儿的姿势把季三昧牢牢抱稳在怀中,手掌轻柔地插/入他浓密的乌发,托着他的后脑勺,好教他躺得舒适安全些。 走到牙行老板跟前,沈伐石沉声道:“请陆老板遣人把我的法杖送到‘一川风’去,多谢。” 老板也听出了些意思,知道这小奴隶竟是沈法师故人之子,哪敢不从,忙不迭道:“沈法师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季三昧就这么勾着沈伐石的脖子,被带出了困住他七年的牙行。 他把脑袋抵在沈伐石的胸肌上,并暗自对其品头论足: 有沟,有肉,走起来偶尔还会动,堪称极品。 季三昧一脸愉悦地埋着胸,因此对沈伐石几番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浑然不觉。 ……小孩儿刚才那副放肆挑弄人的模样,真的像足了他。 其实按照昔年烛阴城男人的审美,季三昧就是个小白脸,跟“高大魁梧、面白有须”这一标准简直是南辕北辙,不过在他冷绝的气质下横生的一身纯媚妖骨,绝对是任何美人都及不上的。 那次季三昧强拉他去喝花酒,只不过去上趟净所的功夫,季三昧就被几个外来的公子哥儿纠缠住,把他当做卖唱的小倌儿,拉他唱曲,季三昧竟也不推搪,用三弦弹了一曲烛阴古曲,拿了一百两黄金赏钱,跑来向沈伐石炫耀。 沈伐石犹记得他一手举托烟枪、一手拎着银袋子进门来时满面的袭人春风:“沈兄,今日的花酒钱我来结。” 得知前因后果,沈伐石心中气闷不已,只默默饮酒,一语不发,任那家伙徐徐吞吐烟雾着夸夸其谈:“……沈兄,不是我自夸,别说是几个公子哥儿,你就算是给我个泥鳅,我都能给它勾引得盘起来。” 沈伐石听得心烦意乱,猛地把酒杯顿在案上:“你怎能如此孟浪!”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暗自懊恼话说重了,而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季三昧闻言怔了一怔,停止了高谈阔论,不再和他搭话,转过头去,只顾听曲赏乐。 沈伐石越发不安,满腔子的话在口中翻滚,他左挑右挑,总算在歌女调弦时找到了空档,冷着一张脸道歉:“……季贤弟,我话说重了。” 季三昧正吸了一口烟,闻言转过眸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沈伐石后,贸然伸手,一把揪住了沈伐石的前领。 沈伐石猝不及防,往前一栽,颈部就被两瓣温软的唇碰了个正着,袅袅的烟气自季三昧一张唇中缓缓冒出,如绕树春藤,顺着他滚动急促的喉结上攀爬而上,不徐不疾,而沈伐石垂下眸去,恰好对上季三昧的视线,那缠绵如蛇的惑人视线,简直刺得他眼睛发痛。 在沈伐石口舌僵硬、浑身肌肉紧绷之时,季三昧伸出缭绕着烟草气息的手指,往沈伐石胯/下一抓,面露讶异:“咦,没有硬。” 沈伐石:“……” 季三昧摇头叹息:“沈兄心智坚毅,果非常人能及。是在下输了。” 沈伐石:“……” 沈伐石推桌而起,转身便走,独留季三昧一个人在花柳丛中放声大笑。 负气走到楼下,沈伐石在即将踏出门时很是踌躇了一番,最终还是折返了回来,咬牙切齿地来到了账台:“……季公子的花酒钱记在我账上。” 龟公听了这话,立即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沈伐石也知道这种大喜过望是因为什么——若是由季三昧这只铁公鸡结账埋单,他根本不会给唱曲的姑娘任何额外的打赏。 可现在的沈伐石情况紧急得很,不和龟公多言,只留下这句话后就匆匆而去。 他就近挑了间小茶楼一头钻入,挑了个偏远的位置,点了一壶热茶。 ——茶桌下,沈伐石的双腿难堪地大大敞开,生怕有任何衣料摩擦过那里,把那灼烧感再翻上一倍去。 沈伐石紧攥双拳,竭力试图把那双冒出烟雾的双唇从自己脑海中赶出。 最终的结果是,沈伐石在安静的茶馆里坐立难安了一个下午,还是没忍住探手入裤,握住了胀痛到不行的蓬勃粗壮。 等生生报废了一条亵裤,沈伐石才满面通红地踏出了茶馆,没想到季三昧恰巧出了花楼,夹着金玉烟枪迎面而来。 他衣带当风,满身冷艳之色,只在瞧见自己后,唇角才欢快地翘起一点弧度:“……沈兄,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人冷艳和轻佻并存的模样顽固地在沈伐石心里生根发芽,从初次见他开始埋下种子,到现在,俨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到两人互通心意那日为止,沈伐石倾慕了季三昧整十年之久。 思及此,沈伐石低下头来,看着蜷在自己怀中,与他容貌不尽相同,却同样生了一副狡黠模样的孩子,心中疑云弥漫。 刚才在牙行老板面前,沈伐石不方便多问些什么,等到了“一川风”,他必得试这孩子一试。 伏在他怀中的季三昧埋胸正酣,直到沈伐石迈步走上一方石雕台阶,他才仰起脸来—— “一川风”三个铁钩银画的大字在空中耀武扬威,最后一点提钩古朴有力,像是从剑鞘中拔出的一星寒芒,颇似沈伐石的手笔。 季三昧凝眉思忖,觉得“一川风”这名字熟得很,再细想一番,便豁然开朗。 这是烛阴城里二人常去的花楼牌名。 然而此“一川风”非彼“一川风”,踏进门来,入目的赫然是一间古朴雅致的小客栈,数张椅,几方桌,柜台处的玉瓶里插着几株新鲜的宝珠茉莉,一线檀香正袅袅扬扬地散发着冷淡的馨香。 这里的陈列简单素净,但样样东西都算得上顶级货色。 单说那铺满一室的老山檀木地板,就安详地散发着一沓银票的味道。 看到这些,季三昧心中微微一动,看向了沈伐石。 托他的福,能在异域他乡看到一处熟悉的小筑,这让季三昧心中愈发安定起来。 “一川风”位于云羊城的中心地带,四周尽是贵人宅邸,闹中取了这一点静,着实可贵,因此就连来迎接的仆侍相貌都颇为不凡,通身的书卷气,瞧着就让人喜欢。 但仆侍一开口,就让季三昧稍怔了怔:“沈法师,您来了?” 沈法师嗯了一声,把季三昧往自己怀里抱了抱,示意不需仆侍来抱走这小孩儿,同时吩咐道:“找一间房,再准备些汤饭。素净些,少油水。” 仆侍不多话,一欠身,把二人引进了东侧的一间房里,待二人进入房内,便脚步轻快地掩门离去,准备饭食和热水去了。 沈伐石把季三昧安顿到柔软的床铺上,季三昧倒也不认生,翻身坐起,揉一揉蓬乱的头发:“沈叔伯,这里住一夜,怕是很贵吧?” 沈伐石在床榻边坐下,目光沉郁地看向他:“你小小年纪,为何这般在意银钱?” 季三昧爽快地承认了自己身上弥漫的铜臭气:“……因为穷怕了。” 沈伐石伸出手,把他鬓角一根没有打理好的头发捋回原位,又把他推倒在床铺上:“安心歇息下便是。这是我的一处产业。” 言下之意是,免费住,不要钱。 季三昧转了转眼珠:“我们要等刚才那两位叔伯回来?” 他这样的机敏灵活,让沈伐石说话也能省劲不少。 “不错。”沈伐石应道,他抖开被子,给季三昧掖好,“先躺下休息,饭食一会儿就好。” 季三昧却根本没打算安分守己地躺着,他翻了个身,侧卧在榻上,单手托着脑袋,笑盈盈地看向沈伐石:“沈叔伯是居士?” 沈伐石点头。 “只守三戒?” 沈伐石继续点头。 于是,季三昧精准地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不必守色戒吗?” “不必。” 季三昧本想促狭一把,捉弄沈伐石一番,却发现沈伐石的目光冷肃无比地锁紧了自己,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人世最好的情爱欢好,我已经体会过了,不必再体会多余的。” 他盯紧季三昧的脸,期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动摇来。 在季三昧十八岁的生辰上,借着醉意,他挑破了那层窗户纸。 而在翻云覆雨间,他才知道,这份心照不宣的情,让他和季三昧蹉跎浪费了多少美好时光。 若他是季三昧,他不可能不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而季三昧的笑容,如他所愿,猛地僵硬了起来。 ——“人间情爱”的意思……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沈伐石……竟和别人睡过? 第9章 烟枪(一) 好在季三昧在碰上沈伐石时,总能在自己桃花潭水深千尺的自恋里额外地挖出一点稀薄的自知之明来。 想当年,沈伐石在烛阴城里也算得是品貌一等的隽逸公子,方正不苟,不吐不茹,更是有天生的绝品水灵根傍身,可惜他常年裱着一脸“生人勿近”的标语,时间久了连狗都不敢欺身分毫,也就剩季三昧能豁去一张脸来跟他套瓷儿。 然而,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若是到了,总该成亲的。 于是,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罢了,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第10章 烟枪(二) 第二天清晨,季三昧伴随着一阵湿润的松针香苏醒过来。 他眯起眼睛,轻易地寻找到了气味的来源。 一枝松枝从半开的蠡壳窗里悠悠地探了个头进来,夏日的阳光在葱郁的绿意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厚重的脂膏,松针亮得透光,被光线蒸出来一股清新扑鼻的味道。 但是,季三昧仍旧在浓郁的松香中辨认出了一缕幽微的木兰香,来源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动作秀气得很,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伸了个脑袋出来,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长安尴尬地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僧袍,从门后走出来,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小师弟,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软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长安眨一眨眼睛,一脸要被萌坏了还要强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带你去吃饭。” 初夏时节,太阳升起得格外早,而这片禅房禅院却仿佛有着隔离一切热度的本事。四面环树,层绿滴翠,一条曲径安然自在地通往幽处。在环绿掩映下,依稀能听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处,最远只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状独特,姿态如卧佛环抱,让人疑心那水声是来自佛陀的喃喃经诵。 季三昧被长安牵出了禅房。 他精心地挑选了一片向阳地,把季三昧领到了那处。 面朝着红澄澄的太阳,长安示意季三昧学习自己的动作,随即凝神调息,半刻之后,他收起了流动的法力,蹲下来摸摸季三昧的发旋:“学会了吗?” 季三昧:“……学会什么?” 长安指着太阳:“吃饭。”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只树灵计较。 此处是一方独立的小院,共计六间禅房,明瓦熠然,鸱吻飞檐,房房相离,呈合抱之势,分别是一间主禅房,两间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和一间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厨房,从尚有余温的锅里翻出了一碗热腾腾的乌米饭。饭的中央放了一颗红梅点缀,朴素得让季三昧相当满意。 他端了饭出来,在长安身侧坐定,安静地喂自己。 长安以为季三昧总要有些话问自己的,可迟迟等不到他的问话,他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话找话道:“我今年三岁了。” 语气颇为乖顺。 季三昧略略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个子长得可够早的。” 长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顺利,让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面吃饭,一面拿眼睛丈量长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辈子时的身高一模一样。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点想笑。 上辈子季三昧个子长得早,且并未受缺衣少食的影响,十岁时就已经身高六尺,手脚修长,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折不扣的软脚鸡。而沈伐石自小习武,身高却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来嘴贱,常常会一手掐着竹烟枪一手去摸沈伐石的头发:“沈兄乖,喝下这杯牛乳,能长个子。” 那次,沈伐石黑着脸把牛乳一饮而尽的样子逗得季三昧连烟枪都拿不稳了。 但在那次之后,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泷冈,从此从烛阴城中销声匿迹,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谋面。 四年后,泷冈和豳岐一样覆灭,被烛阴吞并。 季三昧带着一身荣耀和恶名返回烛阴城,骑马游街,鲜花披肩,端的是招摇无比。 他试图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矮子,但却铩羽而归。 再见到沈伐石时,是在庆功酒散席时分。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他拒绝了孙家家主孙无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身一人溜达上街醒酒。一杆竹烟枪在夜色里寂寞得像是一只闪光的眼睛,一明一灭,季三昧让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逛了个够,才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满得惊人的烟圈。 行到一个上坡处,另外一只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沿着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滚来。 季三昧稳稳地一脚踏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雕饰精巧的马灯。 但他满目里只能瞧见马灯上的一个“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无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砚石为乐,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气修,无奈身体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两血来。 大郎不会骑马,二郎一上马就散架,算来算去,这马灯之主,唯有体气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让人目眩。 几年过去,他当真长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宽腰细,俊美得让季三昧双腿发抖。 沈伐石缓缓从坡上走下,来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对比就愈加明显了。 季三昧飞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浓密的云发,轻而易举地就将气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别时的轻松愉快:“哟,沈兄,长个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闪,任他乱摸,神色却沉郁如铁:“为何不告而别?” 季三昧在庆功宴上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先说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拦了下去,随即一只手反压上了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沉默以报数年来的嘲讽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颇以为荣:“沈兄好手法。” “……脸皮还是这么厚。” “脸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吗?” 这撩拨的话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季三昧:“……” 是啊,刚才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将马灯捡起,递向了沈伐石,并岔开了话题:“我长得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还了得。” 沈伐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马灯的灯身。 这马灯避风效果极佳,导热效果也是一样,沈伐石被烫得脸色一变,失手把马灯摔落在地。 这只眼睛在地上垂死挣扎了一番,还是熄灭了。 在夜色中,许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只能从沈伐石脸上读出一丝慌乱,不知是因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后,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么还用竹烟枪?” 季三昧言简意赅:“习惯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从袖中摸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递与季三昧:“今日见你回城,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这个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饰的烟枪,烟嘴是和田美玉所制,其耀武扬威的格调,和季三昧的气质甚配。 沈伐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烟具,我没能带出来。明日我会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痴痴地注视了这个礼物良久,才抬起头来,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颠倒的弧度,没头没脑道:“……沈兄,明日咱们去喝花酒罢。” …… 身陷回忆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他从迷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投上了一层蓊郁的树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竟是长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苍郁的梧桐树枝,亭亭如盖地罩在季三昧头顶,也不知道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热了。不要晒到。” 季三昧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随即捧着饭碗,眉眼微弯地笑:“谢谢师兄。” 长安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举着树荫浓密的右臂,继续为季三昧遮光。 把饭碗里最后两颗饭粒捡尽,季三昧站起身来,准备去屋里找一找自己的烟,嚼两片提提神,谁想他刚撑着身子预备起身,一柄金玉烟枪就递到了他面前。 握烟枪的是长安的左手,他望着季三昧,目光炽热道:“用这个吧?” 季三昧不意在这里看到昔年旧物,表情僵硬了一瞬,才把手在襟摆处擦了擦,慎重地把金玉烟枪接来,目光怅惘地在上头逡巡一番后,仰头问道:“师兄,这是师父让你送来的吗?” 季三昧只是随口一诈,长安就无比欢快地把事实娓娓道来:“没错,就是师父!他说你用这个或许会更顺手些!” ……果然,沈伐石不愧是沈伐石,这么快就已经起疑心了。 但一柄烟枪摆在季三昧面前的诱惑,不亚于摆在老饕面前的山珍海味,季三昧踌躇了半天,才重重咽了口口水。 ……怀疑归怀疑,不至于吸个烟枪就被他认定是季三昧了吧。 …… 在一侧的书房内,沈伐石坐在桌后,远远望着院内的两人。 王传灯立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一脸无奈:“总督,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 沈伐石抬头,表示自己有在听:“妖鬼狐怪近来为何如此之多?” 王传灯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天道坏了吧。” 这样的不敬之语,王传灯说得那叫一个顺嘴,沈伐石又向来放任王传灯,任他胡说八道也不会多管一句。 他伸手接过此次清剿白帝山魅鬼老巢的战果报告,翻了两页后,眉头轻轻一挑:“一百零一颗骷髅?” 王传灯颔首。 在扫荡白帝山时,王传灯在魅的巢穴深处发现了一个血坑,血坑里漂着满满的森白头骨。王传灯亲力亲为,把所有的骷髅头打捞上岸,清点一遍,共计一百零一颗。 魅鬼食人,向来讲究的是个抽骨吸髓,连人的骨头都要敲碎了掰开了啖食殆尽,留下骷髅头,绝不是它们惯常的习性。 王传灯还想说些什么,沈伐石却突然现出一脸难耐之色,俯下身去捂住了小腹—— 王传灯面色一凝,几欲抢步上前:“总督,怎么了?” 沈伐石忍耐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面上竟然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绯红,一直蔓延到了颈部。 他第一时间望向了窗外。 ……季三昧正坐在主屋的门槛上吞云吐雾。 小腹的异物感越发鼎盛,刺激得沈伐石想要发抖,他攥紧了拳头,夹紧双腿,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这支金玉烟枪是沈伐石送给季三昧的,自从收到这份礼物后,季三昧把它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就连睡觉也是如此。 但是,季三昧不知道的是,他一心信赖的沈兄,竟在烟枪上面动了一点可耻的手脚—— 他将自己的一点灵识寄托在了上面。 从那时候起,每次季三昧抽烟时,沈伐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好像有一只小兽潜伏他体内,孜孜不倦地舔舐着他的骨缝。 而季三昧抽烟的方式和别人不同,相当伤风败俗。 他习惯先舔/吮一番,再缓缓从烟嘴里吸进烟雾,其间,他弹滑的舌尖会一次次勾过烟嘴,唇舌之灵活柔软,真真是连烟枪都会被他的淫/荡折弯。 沈伐石的身体,正被这种熟悉的舔舐感全面侵占。 这样的抽烟方式……是季三昧,不会有错。 第11章 遗失 季三昧浑然不觉自己的画皮已是朝不保夕。 尽管金玉烟枪和劣质烟叶搭配,调和出了一股叫人头皮发麻的可怕潮味,但好在向来学不会挑三拣四的季三昧吸得很是起劲。 烟瘾一解,季三昧就浪了。 他衔着烟枪,云雾缭绕地向长安打听:“师父为何要修佛?” “我不知道,我一出生就长在这里。”长安的眼神无比诚实,同时指向了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以彰示自己实事求是的良好品德:“三年前,我长在那棵树右边。” 季三昧长了个功利的脑袋,在忍饥挨饿的小时候,判断周遭事物的标准只有“能吃”和“不能吃”,长大后更是将这一充满商贾色彩的思想发扬光大,将周围的一切简单粗暴地判定为“有用”和“无用”。 而眼前的树灵显然可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归为“无用”的那一类。他既不知道沈伐石为何叛道修佛,也不知道沈伐石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敌营的僧庙修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了这么一张脸。长安的世界构成和人际关系简单得像一张任人勾画的白纸,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他每日只需面对太阳调息吐纳两个时辰,就算吃饱了,相当节俭,但在阴天的时候就容易饿肚子。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春天时会控制不住地掉毛,被王传灯嫌弃。 然而,季三昧又实在羡慕这样的单纯到“无用”的人。 但若要季三昧做这样的人,他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因此对这类人,他聪明地选择保持远观,偶尔亵玩。 他和长安并肩坐在门槛上,耐下性子,倾听着他短暂人生之中发生的所有故事。 但因为这段人生委实是太过短暂,长安很快就没了话,一双眸子锁紧了季三昧的嘴唇,仿佛想从那里撬出他的故事,一道享用。 ……看来自己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季三昧伸长手臂,在台阶上当当地磕去一段烟灰,笑答:“我这一辈子挺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无聊’?”长安歪歪脑袋,“那是什么?” 季三昧之前从未和树灵交谈过,只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趣:“你不明白什么叫‘无聊’?” 长安困惑地摇摇头。 季三昧似有所悟,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位置摸索一番,随即了然。 ……长安是一棵树,他没有心。 说来也是,一棵在一个固定地方生根发芽、要活过百年千年的树木若是产生了“无聊”这种情感,那无疑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长安低头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小小手掌,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我没有心,可是我有根。不信你摸。” 季三昧不由得震惊,盯住了长安的裆部,这才惊觉他双腿间玩意儿的尺寸,在宽松的僧袍下仍旧分明。 不得了了,树开黄腔了。 季三昧的神色变化一旦复杂起来,长安就无法理解了,但他的好处在于他从不去琢磨想不通的事情。 长安用右手食指点上了自己的丹田位置:“我的根长在这里。你摸摸看。” 季三昧:“……”好像误会大发了。 但好在季三昧的脸皮厚,他镇定地把自己视线上移,煞有介事地贴手上去,抚摸着长安用食指指点着的位置,果然能触到某样东西在皮肤和肌肉下鲜龙活跳。 那是属于树的“心”。 长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三昧,带着桃花气的眼尾上扬,用诚恳的语气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根动了一下。所以我才想买你。” 季三昧面无表情。 话是好话,但他总觉得这棵树在调戏自己。 遭受调戏后,季三昧的选择一般是和对方比下限,于是他用双眸攫住了长安的眼睛,手肘放肆地撑到了他的膝盖上,衔着烟管的唇张扬一挑,从红唇雪齿间发出含混的腔调:“现在我是你的人了。所以……你想怎样呢?” 问题和人来得都有点猝不及防,看着贸然贴到自己面前的小孩儿,长安几乎看对了眼,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脸倒是先闹了个通红。 季三昧正得意间,就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口吻极冷:“季三昧。” 季三昧无端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又迎面撞上了沈伐石的冷脸,视觉冲击可想而知。 沈伐石漠然地注视着季三昧:“到底是谁买的你?” 季三昧恍然大悟,打蛇随棍上:“多谢沈叔伯!” 在讲话时,他的舌尖数度撞在烟枪嘴上,是以发出的声音磕磕绊绊,却别有一点诱人的意味包含其中:“沈叔伯于我有再造之恩,三昧谨记在心,莫不敢忘,将来必以身相许,报答沈叔伯……”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满嘴跑舌头时,沈伐石的身体打摆子似的抖了两下,紧绷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瞬异色。 几袋烟的功夫,还不足以让沈伐石完全适应来自身体内部的舔舐感。 现在,季三昧贴得愈近,在他腹内燃烧的火把就愈旺。 时间倒回半刻钟前。 沈伐石僵直着身体坐在书房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看得王传灯焦心不已。 勉强多坐了片刻,沈伐石终是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撩开步子,将步幅拉得极大,朝回廊走去,却被王传灯一把从后拖住了胳膊:“总督!” 王传灯还以为沈伐石又要“发作”了,他只想提醒他,决不能这样一味忍耐,否则,他投身佛门后好不容易养回的心性怕是要毁于一旦。 但是很快,王传灯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他低下头看到总督膨胀成一团、把□□顶成佛伞的玉柄,他悟了。 王传灯果断放开了紧握沈伐石的胳膊,致礼道:“总督,盥洗房沿这扇小门出去,右转最快。” 沈伐石:“……嗯。” 沈伐石靠在了盥洗房墙壁上,难耐地咬牙。高挺的伞尖剑走偏锋,直指向“清心寡欲”的匾额,端的是相映成趣。 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安抚那过度兴致高昂的小东西。 毕竟那卖力舔吮的始作俑者还没住口,就季三昧的烟瘾而论,如果自己不出去阻止,他能从日上三竿抽到日薄西山。 换了件偏小的亵裤,淡定地把雨伞缠入腿间,沈伐石才胆敢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动作走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招蜂引蝶的季三昧,抬手从他口中抽走了那让他遭受了焚身之苦的罪魁祸首。 季三昧连抽几袋烟,好容易才找回了点当年的感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扑上去就搂住了沈伐石的腰,拿出惯常的讨乖模样,笑嘻嘻地撒娇:“……沈叔伯,就让我再抽一口吧?” 可还没等他把人给抱个圆儿,他就被无情地拎了起来,拖离了长安身边。 “小小年纪,烟瘾就这样厉害,怎么了得。”沈伐石在季三昧长篇大论开始前,明智地在他嘴上打了一道休止符,“若再讨要,就给我戒烟。” 季三昧立刻蔫了,但心态调整得很快,转而注视着沈伐石的侧颜,聊解馋意。 所谓淫者见淫,沈伐石越是穿得周正端庄、一丝不苟,他就越乐于用眼睛给他宽衣解带,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沿着他的腰线一路下滑,按在他的腰窝处,逼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再然后…… 季三昧还没视奸到关键部位,就被沈伐石丢入了书房。 “去给你的父上写信。”告诉他你又回来了。 撂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踏入了主禅房。 在跨过主禅房门槛时,他丢给了长安一个眼神,长安马上恭敬地立起行了一礼,乖乖地跑回了自己的禅房,准备打坐修炼。 临进门前,他还不舍地瞄了一眼书房,恰好看到了季三昧坐到了书桌前,面对着摊铺开来的信纸,刚才还色若春花的笑颜已经凋零殆尽,他沉默地思考着些什么,眉间一片平坦,却总让人觉得其中锁着无数条盘错的根节。 见状,长安怔了怔。 昨天初见到他,他还是个小奴隶,颈带铁链,一脸乖顺。 但很快,他就剥下了那层生硬的外壳,开朗快活,玩世不恭。 而现在,长安觉得自己无意中剥下了他的第二片壳。 他好像一只洋葱,谁也不知道深紫色的外壳下还有多少层惹人落泪的盔甲在内跃马提鞭、耀武扬威。 长安意外发现了另外一株小植物,正起了些深究的兴趣,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他回首,唤道:“灯爷。” 王传灯温柔的笑意不变,捏一捏长安的肩膀:“别看了,人家才八岁,非礼勿视。” 长安不服气:“我三岁。” 王传灯一笑,极快地转换口风:“窥视长辈,是为不敬。” 他掐着长安的肩膀,把人塞入了自己的禅房中。 守在心不在焉的长安身边,王传灯却始终记挂着刚才总督不慎遛鸟的一幕。 在他的记忆里,只在面对那个人时,总督会如此失控。 他有了一点推测,可推测做不得真,他只催促长安快些调息,守成持静,把种种芜杂世事暂时抛于脑后,不予理会。 主禅房中,沈伐石坐回了季三昧曾睡过的床上。 他的体温已经蒸发在了初夏的清晨中,但一股浅浅的奶味香气却还在被褥间逡巡不散。其存在感之强烈,反复提醒着沈伐石四个字,乳臭未干。 他低喃着季三昧的名字,将被子盖在自己脸上,眷恋地把奶香气用嗅觉收集起来。 这是季三昧新的身体,也是新的味道,他必须尽快熟悉起来。 但是他现在太小了,而且行为举止都有些古怪。 ……竟像是不记得他们当年曾做过的事情了一般。 沈伐石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装傻逗弄自己,还是因为转世的缘故,只将季三昧那一身的浪荡毛病继承了来。 不如……先观察着他,再等他慢慢长大罢。 这个念头掺杂着其他的东西,在沈伐石体内一并发酵,膨胀。沈伐石坚忍异常,硬是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只在双腿间弹射开一片水迹时,哑声唤出了他的名字:“三昧……” 此时,他所呼唤的人,正在书房里,面对着空白的信纸,纠拧着眉心,神色复杂,一声声凄楚的童音从远方模模糊糊地传来,激得他头痛莫名。 ——“兄长,我怕……” ——“不怕。六尘不怕,快把眼睛闭上!” ——“父亲他怎么了?父亲为什么自尽?” ——“不许说!不能让烛阴人认为父亲是自尽!……传到父亲这里为止,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读过……,此物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就当世间从来没有过什么……!” 季三昧低下头,把额头抵进手心里。 自他重生之后,梳理记忆,就发现了自己的记忆里存在着这样的奇妙断层。 似乎是某个关键的词汇,或是某件关键的事情,被他遗忘得一干二净。 被他丢失了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内容? 第12章 螽斯(一) 好在季三昧向来不怎么喜欢叭叭哔哔地翻弄自己那些个沉痛往事,偶尔有感而发,回过神来,还能逗自己一乐。 他将这浮光掠影的疑点捕捉并仔细地存储入脑中某处,便顺利地从情绪中抽身而出,提起墨笔,一气呵成。 “父亲大人膝下,谨禀者:三昧自流落在外,时时思念家中,一人一物,一景一貌。昔年黑狸花,今可仍在否?男身在云羊城外,觉迷寺沈公伐石处暂居,伏望父亲早至。专此谨禀,恭请福安。男季三昧谨禀某月某日。” 信里自然是留了暗语的:那只所谓的“昔年黑狸花”,是季三昧还是豳岐公子时捉来送给季六尘的小野猫,他的蠢弟弟一看便知。 然而,不知何故,王传灯和沈伐石皆不愿前往烛阴城送信,长安倒是乐意跑一跑腿,无奈没人带着,他不认得路,即使送完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回家的门。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沈伐石接过信来,在掌心掂了一掂,沉吟片刻,带着信件踱出门去,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一嗅那气息,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 “他归我带。” 六分的猜测此时上升到了七分,王传灯负手而立,打算再确证一下:“总督倒是对他上心得很。” 沈伐石低头答道:“应该的。” ……七分变成了八分。 而八分的猜测对王传灯来说已经足够,他翘起唇角,眼角余光瞄向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看起来挺有心的,总督留下他也好。” 沈伐石默不作答。 ……何止是“有心”,简直是太有心了。 这小狐狸对世上各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所涉猎,大致一嗅,便不难猜出沈伐石今天去见的是一只槐树树灵。 季三昧向来不是个会把吃醋拈酸表现得如此具体的人,他今日这般表现,无非是在隐晦地提醒沈伐石,他对沈伐石这些年的“交友圈”有些介意。 而真正让他介意的,不可能是未曾谋面的云槐,而是同居一院的长安。 沈伐石掩卷,嘴角掠过一丝少见的笑意。 看来,是时候向他解释解释长安的事情了。 …… 季三昧坐在台阶上,嚼着烟叶,托腮望月。 今日的蝉鸣声比昨天更稠密了些。在看不见的浓密树荫下,这些灰黑色的小东西翕动着半透明的薄翅,小心翼翼地将口器楔入树皮内,汩汩地饮着树的血液。它一边做着树的吸血虫,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嘶叫,和草丛中偶尔叫一两声的螽斯相比,后者不知要比前者内秀多少。 他等着沈伐石议事完毕后来找自己。 可直到他等到睡眼朦胧,沈伐石貌似也没有出门来和他畅谈古今人生的打算,季三昧是个小孩儿,熬不起夜,只好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站起身来,抖一抖裤腿上沾上的夜露,迷迷糊糊地往一间禅房走去。 禅院内的禅房共有三间。主禅房当然是供沈伐石休息的,而长安因为无需睡眠,不必白占一套禅房,只需静静地打坐即可,因而他和王传灯住在同一间禅房,多出来的一间就用来放置一些多余的杂物。 季三昧一来,长安先是盛情邀请季三昧和他同住,遭到季三昧婉言谢绝,仍不气馁,他把两只胳膊化成了大叶扫帚,忙活了一个下午,硬是把杂物房打扫了出来。 面对着那双邀功讨赏的狗狗眼,季三昧就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你白费功夫了我晚上就打算在师父屋里凑合凑合睡一张床”的混账话。 算了,长安一番好意,自己收了也无妨。 鉴于季三昧的守财奴本质,他习惯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牢牢锁好,不许任何人窥伺。于是,在把他奴隶窝里积累下的原始财富一应放入屋中后,季三昧给房门落了把锁。 他迷迷糊糊地拖着困乏的身子来到禅房门前,从颈间拽出用红丝线系住的钥匙,对了好几次锁眼都没能成功把钥匙捅/进去。 锁是季三昧从杂物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簧片锁,锁头是黄铜的,重逾五斤,由此可见季三昧强烈的财产扞卫意识。 “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伐石的声音,极力和簧片锁作斗争的季三昧着实困倦得紧,讲话的声音软得像只猫,嘴上那道把门的倒是牢不可破:“沈叔伯……门,打不开。” 一具高大的身体贴了过来,把他揽入怀里:“锁门作甚?” 季三昧困得差点儿把舌头吞下去:“我,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沈伐石失笑:“你要搂着它们睡觉不成?” 季三昧昂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沈伐石的下巴,心思一歪,又开始满嘴胡沁:“搂着它们,还不如搂着沈叔伯睡。” 他哼哼着翻过身,想用额头去寻找沈伐石的腰腹肌枕一枕,却抱到了一条匀称修长的东西。 季三昧选定了个不错的倚靠物,刚准备满意地将沈伐石的大腿搂紧在怀,就被沈伐石轻轻推开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幼小的身体向后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门板锵啷响了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响亮。 沈伐石眉头一跳,急忙问:“痛不痛?” 季三昧失去了辨别方向和疼痛的能力,只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四下寻找着声源。 见状,沈伐石放下了心来。 他本想看完账本就来找季三昧,谁想一抬头,时间已近子时,难为他一直在外面等自己。 沈伐石蹲下身来,恰好能和季三昧散射的眼睛平视。他小心谨慎地将右臂抵在季三昧耳边,左手捧起他的脸,用无名指和尾指一起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碎发,细心地别回他的耳后。 他逗弄着困倦的季三昧:“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 “不问了,明天问……” 要忍住啄他脸颊一口的冲动有些困难,沈伐石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柔声问:“钥匙在哪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钥匙就挂在季三昧颈间。 但是一向精明的季三昧却忘记了这件大事,他恍恍惚惚地扭动着脖子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钥匙,最后,由于嫌弃转脖子太累,他把脑袋往沈伐石的右掌掌心一歪,放心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沈伐石:“……” 这副情状,叫他不自觉想起了季三昧十八岁生辰时的那次醉酒…… 他的喉头一紧,不敢再看现在年仅七岁的季三昧,将右臂朝门锁伸去—— 锵的一声,重五斤、逾四寸厚的黄铜门锁被沈伐石徒手拽下。 季三昧吃了一吓,刚刚勉强支起发软的脖子,就被沈伐石拦腰抱起,迈步走入禅房中。 把小家伙安置在床榻上,又盖上被子,沈伐石拿起从中裂成两半的铜锁匆匆而去。 他现在急切需要去一趟盥洗房。 在雾气氤氲的盥洗房内,“清心寡欲”四字箴言历历,而在浴池中仰卧着的沈伐石喘息着从分开的双腿中抬起头,将后脑枕在石砌的浴池边沿。 而在雾蒙蒙的浴池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沈伐石一向不自号正人君子,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有点禽兽。 从盥洗房中出来,沈伐石也不再穿法袍,只用一件长约及膝的中衣松松垮垮地裹住身体,连扣子也不系,慢步走入主禅房。 然后他就在自己卧榻的被子下发现了一块季三昧大小的凸起。 他一下诧异起来,迈步走上前,掀开被子。 似乎是被屋内过亮的烛光闪到了眼睛,季三昧长得像骆驼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开启了一条缝,嗫嚅着解释了自己爬床的来意:“锁,在沈叔伯手里……我锁不了门……东西会丢。” 他没说谎。他怀里正抱着他的全副家当。 沈伐石失笑,在床侧坐下。 小家伙说起话来逻辑完整,姿态撩人,都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装睡了。 “……沈叔伯,我会给你暖床,所以明天再赏我一口烟抽吧。” ……不仅逻辑清楚,还知道讨价还价。 真不愧是厚颜无耻地自称“睡着了还能勾引人”的季三昧。 沈伐石静静地望着他,掌心抚揉着他的额头,把中衣扣子一颗颗系上。 系个扣子的工夫,小孩儿已经再度睡熟过去。 沈伐石在他身边躺下,珍惜地将他搂在怀里,轻若鸿毛地在他的耳垂落下一吻:“……这次你跑不掉了。” 第13章 螽斯(二) 季三昧就这么在沈伐石的禅房里扎下了窝。 长安是不懂其中的弯弯绕,只当季三昧更愿意亲近师父,因此连续几天头发都有点打蔫,坐在台阶上一边进食一边默默地飘着梧桐絮絮。 而懂得其中弯弯绕的王传灯私下里对沈伐石道:“总督,云羊法例规定,与儿童行淫,杖责五十,处流放之刑。” 沈伐石发现自己手下的人近来愈发不好带了。 他搁下手中的账表,转头望去,季三昧正坐在浓郁的树影中抽烟,而长安坐在他身旁,埋头折腾着些什么。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酝酿许久之后,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见这朵花,季三昧一口烟闷进去差点儿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样是再平凡不过的,但是用一千两的银票来折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要有很大的气魄。 长安从刚才起就在折腾这个,看季三昧的样子像是喜欢,他的嘴角立即绽开了如水温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针对这折纸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长安也乖巧地给以了解释:“师父教我不能撕毁书卷,可我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余的纸张,只找到了一沓这个。……我挑了一张最大的来折,刚刚好够。” 季三昧接过花来,一边端详,一边诚恳道:“长安师兄,若你以后喜欢上哪棵树,就这样送她几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妇。” 长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还没来得及把话匣子完全打开,王传灯就走近了来:“三昧,总督叫你过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顺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叶,冲长安晃了晃。 长安眼睛更亮了:“你会吸这个吗?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乐出了声来,扬手把那朵经由长安精心折叠的小花丢回了长安怀中,顺便将那张树叶贴身掖入了自己怀中:“……我暂且收下这个。师兄,等你什么时候开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飞快回头,步伐如风地掠向了书房,留下长安一个人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半张脸不觉浮上了一层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蹿得那么快,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肉痛得发颤的心。 他确是爱财,但他宁愿从一个老奸巨猾的铁公鸡那里用尽手段敲来三颗枣子,也不愿去赚一个不谙世事的树精的千两银…… ……不行,还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银票,季三昧心绞痛得厉害,连吸烟的劲头都减去了三分。他沮丧地捏着烟枪踏入书房:“师父,你叫我?” 几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经把对沈伐石的称谓固定了下来。相比于“沈叔伯”这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叫“师父”于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这几天也没闲着。他收受了人牙子陆老板的三千两纹银,预定了一场长达七日的水陆道场。 显然,卖品中“有鬼”的传闻对陆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气”的孩子们断然是卖不出去了,陆老板只得忍痛把这些“高级货”交与沈伐石处理,沈伐石也不犹豫,去官府销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干小奴隶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泪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云羊城内,做了学徒工之类的正当工作。 ——须得把诸事安稳下来,沈伐石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同季三昧谈一谈。 季三昧对这次谈话也早有预感,进来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两条比例优秀远超同龄孩子的双腿交叠着垂下,整个人瘫得无比自然慵懒。 沈伐石先开口:“你父亲不日就会来接你回家。你到时候跟他回去吗?”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却总能给人一种□□的错觉:“师父想叫我留下吗?” 沈伐石不动声色地抛回问题:“看你。你怎么想?” 季三昧毫不犹豫:“自然是跟师父。” 沈伐石:“为何?” “师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见倾心。”季三昧含上烟管,惯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烟嘴。 儿童的舌尖细软幼嫩,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甜香气,沈伐石放在桌下的双腿忍不住并拢了—— 那股灵识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轻轻地扫过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会把季三昧这样的话语当做恶劣的撩拨,又气又急,面皮发烧,有满腔满心的话要说,却又难堪地止于唇畔,最后只好演变成少年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沈伐石,却能以很平静的态度谈起那个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挚友。” 话一出口,那团燃烧的妖艳火苗停止了危险的撩拨动作,只噙咬着烟管不说话。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间有点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紧张地啃烟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谈,神色安静,“后来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我赢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赢的战斗。那场战斗,所有人认为我会输。但我大概是因为太想着要去见他,一直难以冲破的修炼桎梏突然解了开来。” “……赢了之后,我很欢喜。我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我死在了战场上。我怕我的朋友担心,就一路御剑直奔主城,力气耗尽了,我又换了一匹马,总算是在一天之内赶到了……进城的时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提炼出这段内容的重点。 ……上辈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树上? 他决定吸口烟压压惊。 见季三昧只是惊讶,却并没有旁的神色变化,沈伐石更加确定他也许是忘记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后来……我来了觉迷寺。一个朋友赠我一颗树种,说种植能够陶冶心性。我种下了种子,来年却长出了长安。让我惊讶的是,他和我的挚友的面容……一模一样。” 季三昧是知道树灵的成长机制的。 ……树灵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来的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来,越过书桌,踱到了季三昧面前:“……因为在种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从唇内冒出一缕精巧的小小白烟:“真的吗?”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还在想着他。” 季三昧心里一突,但还是改不了浪荡本色:“……这我可摸不出来。不过师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脉搏:“彼此彼此。” 一时间,书房里静成了一片,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季三昧静静地盯着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来。 沈伐石倒率先放开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这话季三昧信,除了一张脸,长安和自己根本没有半处相似。 季三昧回过神来,话里有话地问:“师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对啊,自己迄今为止虽然随性浪荡了些,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第14章 螽斯(三) 季三昧凝眉思索,脑中数个答案争先恐后,呼之欲出,像是封在匣子里的怪物们。其中有些只是站不住脚的软脚蟹,蹦跶两下就偃旗息鼓,大浪淘沙过后,只有一只不肯罢休,顶撞着蹦跳着呐喊着,几乎要破胸而出,好捧出季三昧的一颗心来,完完整整地献给沈伐石。 而在如此激烈的冲突和心跳中,季三昧竟能腾出空来吸一口烟。 烧锅里的烟丝嘶叫了一声,灰飞烟灭地滑入了季三昧口中。 沈伐石停顿片刻,给出了答案:“……你父亲季六尘和那位故人也甚是相熟。他到来后若是看到长安,恐怕不会听我解释。到时,还托你向你父亲解释一二。” 这个答案,在刚才撞匣子的怪物里是最早偃旗息鼓的一批。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份,他打算隐而不发。 两个人竟然在这方面达成了莫名的心照不宣,这让季三昧那颗骚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夹着烟管,活像是一盏水玉所制的美人灯,他的身体浸在阴影下,脚却伸在日光下,整个人被光影鲜明地分割开来。他抬起眼来看沈伐石,五官有起笔有收尾,极像一幅山水图画,眼中更是带着一缕似喜非喜的浅笑:“师父,我若不答应呢?” 他的唇碰上了烟管,刚浅浅啜了一口,就被劈手夺去了烟枪。 季三昧一怔,那股超凡世外的鬼狐气还没聚拢起来就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挥散,他的左手还保持着夹住烟管的动作,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被抽取了薪柴的釜锅。 见他呆愣可爱的模样,沈伐石有些忍俊不禁,驾轻就熟地把装满烟丝的绣囊缠在烟管上,收入了自己袖中:“戒烟。” 季三昧突然扬起了唇角。 他曲腿,双肘一撑,小鹿似的跳上了凳子,双臂一环,勾紧了沈伐石的脖子,脚尖一踮,蹦到了沈伐石的身上。 一缕还未呼出的白色烟气徐徐从他口中涌出,在若隐若现的雾中,能清晰地看到一截嫩软的舌尖弹在了他的齿后。一朵圆形的烟圈准确地套中了沈伐石的鼻尖,下一秒,他的舌尖灵巧在口腔里搜刮一番,螺旋形的烟雾盘旋而出,没入了沈伐石的前襟,就像是一根小小的钉子,旋转着戳进了沈伐石的心口。 季三昧把一口烟吐完后,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我这人不挑的。”他把手按在沈伐石胸口,“戒烟是戒不得,但是若是师父愿意抽了烟喂在我口里……” 沈伐石的呼吸骤然一窒,把那聊骚的小东西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回房间,把《楞严经》抄写一遍。不抄写完不准再沾一口烟草。”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季三昧有点傻眼,只好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在他背后,沈伐石摸了摸自己被烟雾钻了个小孔的心脏,唇角愉悦地勾起了一点点弧度。 可惜,这点弧度还没能形成气候,刚刚钻出去的小家伙就去而复返了。 他抓住门框,露出一张脸来,笑吟吟道:“那我抄写完,师父该给我些什么奖励?” 不等沈伐石开口,季三昧就自作主张了:“就罚师父给我洗澡吧。” 沈伐石:“……” 季三昧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不给沈伐石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的一缕发尾在空中扫过,恰好掠过门框,也正正好掠过了沈伐石的心,搔得人心痒难耐。 待季三昧走干净了,沈伐石立即起身,去了盥洗房。 约一刻钟后,王传灯从屋中出来,发现长安正抱着一条毛巾,面对着盥洗房,似乎在等待什么。 王传灯:“你干什么?” 长安怀抱毛巾一脸坚定:“自从小师弟来了之后,师父就格外爱干净。我也要爱干净,小师弟就会喜欢我了。” 王传灯:“……” 他觉得这种早恋倾向需要动用强制手段加以遏制,于是他一把把这棵树拦腰扛在了肩上,直接丢回了房间:“功课做完没有?……没有做完你嘚瑟什么?” 经过王传灯一番简单粗暴的调/教,长安开始相信自己近来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了。 只有坚持好好修炼,才能跟小师弟玩耍。 季三昧的到来,大大提升了长安的修炼进度。但事主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大半日的功夫,被烟瘾折磨得哈欠连连的季三昧把自己第一日的默写作业交上去了。 那一手张狂的草书根本不像是出自一个小孩的手笔。 沈伐石将厚厚一沓纸张一一翻检过去后,下了结论:“你的字迹太轻浮。” “怎么轻浮?” “过于信马由缰,不加约束。你看,这个落笔拖得太长,就像人的腿脚,太长,字型就会失调……” “腿长不好吗?”季三昧托着下巴,又打了个哈欠,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凌凌地倒映着沈伐石的影子,“可以伸到师父的被窝里呢。” 沈伐石今天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不想跟他多废话,扬手抛给了他一个新制的绣囊。 绣囊里的烟草味道清冽,入鼻生香,季三昧窸窸窣窣打开绣囊,埋首进去,衔出几根,放在口里细细咀嚼,一品即知那是仙城特产的紫玉泥种出的上好烟草,再经精心切丝烘干制作而成。 若在人间,这小小的一袋能卖出百金之价。 季三昧眼睛一眨,计上心来:“师父,还有多余的吗?我怕不够……” 沈伐石没有给他把鬼主意付诸实践的机会,头也不抬道:“不要想着去人间做倒买倒卖的事情。什么时候吸完了再来找我。” 季三昧满口答应,坚决不做,回屋就身体力行地把烟丝全部从烟囊里倒出来,一根根数了个清楚。 烟丝共计两千零五十根。他克扣下了一千根,悄悄藏起,打算等什么时候有了外出机会,好卖了换些宝贝。 自此后近七日功夫,除了抄写经书及浪费纸张,季三昧就赋闲在禅房里无事可做。兴之所至,他会手执两支笔,把那些他看过一遍就烂熟于心的佛经一左一右地同时默写下来。 七日后,觉迷寺方丈突然到访禅院。 觉迷寺原先是个极小的庙宇,僧人不过五十,方丈辛苦地打理经营,却只能靠稀薄的香火钱勉强维持僧人们温饱。 而在六年前,沈伐石不知怎的就选择了在觉迷寺出家。 他出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觉迷寺所在的飞熊山整个买下,投下大笔钱财扩建寺庙,为九天神佛百八罗汉塑造金身,自己却低调地捡了一间干净幽远的禅院住下,挂名在觉迷寺下,以居士自号。 觉迷寺方丈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出家方式,被陡然而至的铜臭雨淹得五迷三道,但他毕竟背靠佛祖,不敢悖离,碍于沈伐石先前的道士身份,准他不必完全遁入空门。 但是,沈伐石刚搬进来的时候,还只带着王传灯一人,过了几年,就凭空多出了个长安来,现在又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 佛门重地毕竟不是菜市场,沈伐石虽说是觉迷寺的最大的金主,但方丈还是决定要来查看一二。 方丈来时,季三昧正在默写佛经,双管齐下,不过不再是草书,而是端庄的小楷。 他默写的是《地藏经》。 方丈见状,顿时惊为天人,拉着季三昧讲佛,而季三昧深谙见人言人见鬼言鬼的本事,神色安详,态度温驯,有问必答。几番来回后,方丈认定这是个可以遁入空门的可塑之才,匆匆找到沈伐石,希望沈伐石能够叫季三昧剃度出家,并真情实感地慨叹,季三昧有望成为一代高僧,自己在三十岁时都还没有季三昧这般出众的慧根,云云。 沈伐石全程沉默,等方丈抒情完毕,才问道:“乾明殿中的罗汉金身是否需要重新翻修?” 方丈觉得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间菜市,对面坐着的是个满口挂满了价码的投机贩夫。 沈伐石这意思显然是不打算放人,方丈在挽留人才和寺庙的长久发展之间踌躇良久,才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自那之后,方丈便时常造访禅院,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劝说一肚子大千世界花花肠子的季三昧皈依我佛。 奇怪的是,尽管压根儿没有要抛弃三千烦恼丝的意思,季三昧却每每愿意与他谈佛讲经,直至月升时分。 长安深觉诧异,私底下也问过季三昧:“师弟,你喜欢佛学吗?” 季三昧正把一本偷偷托王传灯买来的春/宫小册子包上佛经的书皮,闻言笑道:“一门可悟之学,但就我个人来说,算不上多喜欢吧。” “那为何……” 季三昧笑眯眯地将新包上的书皮整理清爽,细细地捋平了边缘的皱褶:“觉迷寺方丈不是什么佛学大家,但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师父的日子也会过得松快些。” 长安虽然有点不通人事,却也知道沈伐石在觉迷寺中的地位,断不敢有任何人敢难为他,因此把这句话刨去,就能从季三昧假假真真的叙述中剖出真相来。 “……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 其实,长安不知道,季三昧还有一句话没有宣之于口。 ……若是我的混账父亲还在,恰好和方丈是一样的年纪。 不过这种事情,不提也罢了。 数日后,被季三昧判定为“晚年空虚”的方丈再次驾临了禅院,然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 沈伐石听到响动,走出了书房,那衣冠楚楚、面白肉细的胖子见了他,如遇神佛,扑上去跪在了沈伐石脚下:“法师,沈法师!我被一女妖缠住了!她……她心狠手毒,法力高强,竟然要索我独子的性命!!求法师救命!” 第15章 螽斯(四) 季三昧用舌头拨了拨烟嘴,顶着烟枪在口里调了个方向,目光迅速在来人身上搜刮了一番。 男人所穿的衣裳是最名贵的天山云锦所制,为了将这块白花花的肉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要生生多耗上三尺布,再配上他脚上的丝履和腰间的青玉环佩,他这身行头的价格,保守估计在三百两到五百两之间。 要说他身上顶顶值钱的,要算他身上那四处悬挂着的、弥漫着一股淡淡黑狗血气味的黄符角。 沈伐石主职捉妖,兼职修佛,飞熊山方圆百里内谁不知道沈法师的赫赫的威名和漫天的要价。这明码标价的生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转而寄希望于一些声望不足却收费低廉的捉妖师。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成分复杂,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鞠躬尽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价格公道,颇具自知之明,大妖自然是惹不起,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沈伐石:“我价值三千两。” 这份在商言商的架势,让向来爱财如命的季三昧都不免侧目。 来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个,踉跄着前行两步:“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只要能救我儿性命,我也愿意!” 刚刚还在鄙视沈伐石的季三昧瞬间倒戈:……可惜,报少了。 谈好了价格,贪财和尚沈伐石才进入了主题:“你遇见了何物?” 来人雪白的面皮上冷热汗齐流:“是……是鬼车!” 季三昧神色一动。 鬼车,又名姑获鸟,生有九头,其貌丑无比,乃孕妇死灵所化,一身鸟羽就是它们的鲜艳画皮,一旦褪下鸟羽,便能化为女体。 鬼车因其生前怨念,极爱幼子,常常抢夺人类之子占为己有。 但是,季三昧却生出了疑惑来。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喻,鬼车这类妖怪就相当于人间的盗抢犯,行径恶劣,但实际破坏力较低,不必动用国家机器,一个地方州府的捕快也能逮住一两个。 同理换算,一只修行不超过三百年的鬼车,一个二流捉妖师就能轻松捕获,拆肉拔毛,根本用不着沈伐石出山。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悭吝鬼,财迷和尚和老流氓欢聚一堂,唯一一个有点道德的,由于长期生活在财迷和尚和老流氓身边,对于财物的概念与正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也没有警告来人他跌入了一个欺诈陷阱。 季三昧心中有了好奇,就直接宣之于口:“这位叔伯,您怎么知道那是鬼车?” 季三昧可不信,能够清晰地指出“鬼车”学名的人,没有降服和驱赶鬼车的本事。 来人又擤一擤鼻涕,说道:“我是沂州人士,前不久被一只鬼车缠上,不得安宁,一入夜,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槐树边徘徊嘶叫,声音吓人得很……沂州有个相当有名的捉妖师,给了我符咒和咒水,还给了我四面铜镜,让我分别挂在房檐的四角,就能驱走鬼车……但是它却死活不肯走!那废物捉妖师几次来收妖,可那东西猾得很,动辄就没了踪迹,几日后又飞回了槐梢头,哭,叫……” ……这鬼车还是个轰不走的钉子户。 暗自调侃之余,季三昧也纳罕起来:那捉妖师听起来不像骗一轮就跑的草包,采取的应对之策也是正确的,为何鬼车却不肯离去? 男人又擤了一泡声势浩大的鼻涕,一双眼睛在手绢上方打量起季三昧来。 季三昧的相貌生得极好,颇有鬼狐之色,小小年纪又能当着沈法师的面抢白,沈法师不仅不加以呵斥阻拦,甚至还颇有纵容之意…… 思及此,男人壮着胆子发问:“这位小师父,请问您也通晓鬼神之事吗?” 季三昧臭不要脸地应答道:“自然。” 昂贵的金钱总具备一种奇怪的、能够叫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因为只要花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男人也本能地想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季三昧的价值:“这位小师父,若请您出山,要价几何?” 既然来人诚心诚意地问了,季三昧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我价值五千两。” 男人震惊了。 季三昧将这一口厥词放得理所当然,然而沈伐石却只是淡淡地瞄上了他一眼,就给这句狂言加盖上了官方印章:“是的。” 季三昧浅浅一笑,转过脸去,用视线扒光了沈伐石的衣服并在他的胯/间留下深情的一吻。 男人睁圆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那敢问小师父……有何神通……” 季三昧收回了含义颇丰的视线,打算为自己这五千两的昂贵身价正个名。 在烛阴,修道之人多修五行,因而烛阴又号“五行宗”,灵根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他上辈子本是天赋卓绝的木灵根,但为求六尘和自己能在烛阴城中安宁过活,季三昧自废了灵根。好容易重新投胎,他的灵根又长歪了,还是罕见的异灵根,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带来好运,却没有足够的攻击性,在奴隶窝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至于沈伐石怕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弱,只当季三昧这辈子是投胎做人,全无灵根一说,甚至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再生了灵根。 在做奴隶的时候,季三昧生怕自己动用法力会惹来妖魔,他不喜欢做盘中餐、瓮中鳖,因而几乎没有试探过自己法力的极限。 ……但是现在,不妨一试。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气沉丹田,运转气脉,催动了体内沉寂的灵根。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箓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爬上了季三昧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瞳之中,唬得男人心肝一颤。 季三昧冷冷下令:“该下雨了。” 他话音一落,天空上便降下数道霹雳雷霆,直落九霄,就像是一只淡蓝色的鬼手一把挠破了天空,让铅灰色的天幕凭空多出了数道凌厉的血痕。 煮沸的云块骚动着翻滚起来,雷飞如梭,电闪如刃,少顷,倾盆玉珠随着一声霹雳瓢泼而下。 季三昧收回了法术,向男人俯身鞠躬:“叔伯,雨下大了,请进主禅房一叙,一刻钟后,骤雨立解。” 男人又惊又喜地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边精神大振,一边忙不迭奔入主禅房。 长安也是惊喜不已,在王传灯去安顿人时,用双臂搂住了季三昧,以后背为他挡雨,护送他到了廊下。 长安:“小师弟,你真厉害。” ……更喜欢小师弟了,怎么办。 季三昧虽说躲得快,无奈雨势霸道,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毫不虚心地领受了夸奖:“师兄,那你还不快加紧修炼,快点超过我。” 长安月牙眼:“嗯!” 目送着长安踏入主禅房,季三昧正打算跟进,就感觉一只手揉上了他微湿的头发。 季三昧把头颈放心地朝后一仰,果然靠在了一片结实温暖的腰腹上。 自己有几斤几两,季三昧最是清楚。他的本事哪可能有这么大。 昨夜,季三昧观察星象,知道今日有雨,今早果真潮热湿闷,下雨的诸项条件皆备,他才能召雨成功。 但关键是,季三昧在下咒时,只提到了“雨”。 那神鬼莫测的雷暴电闪,可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唯有修水灵根之人才能办到。 也就是说,在季三昧装神弄鬼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趁自己召雨时,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劈下了漫天风雷,让自己看上去灵力卓绝,有呼风唤雨之能。 季三昧勾住了沈伐石的一截腰带,轻轻在指间揉弄,唇角勾起一点风情:“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是异灵根了?” 第16章 螽斯(五) 最终季三昧以一场狐假虎威的祈雨仪式拔得头筹,一行四人跟着心急火燎的男人下了山。 男人姓许,单名一个泰,年四十,先前在云羊城中做官,后厌烦官场争斗,致仕归隐。但从他一掷千金的豪气和他吨位可观的躯体来看,他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锄头一扛、箪食壶浆”的标准化隐士。 沂州紧邻临亭,异常繁华,初夏的太阳晒在地面上,将新鲜的灰土味一层层从地底翻出,再加上食物和香料的香气,自然与人工协调相融,化成令人心平气和的烟火人间和俗乐尘声。 许宅所在的北郊则相对幽静,但是许宅本身现在看起来就透着股兵荒马乱的狼狈不堪。 黄色的符纸洋洋洒洒地糊了一门一墙,门墙的原色被封印在一叠叠的鬼画符下,看来许泰恨不得平地再起一座墙,把墙缝里都填满能够让人心安的符水。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老实孩子长安见不得许泰这样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我们先在门口查探一二。” 许泰如遇大赦,立时健步如飞,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内人,能动手的尽量不瞎叭叭,踱到许宅门口,季三昧仰头看向槐树上如乌云般浓密的老鸦窠,沉吟半晌,朝长安伸出了一只手来:“师兄,搭把手。”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季三昧细长的手腕抓在了掌心里。 季三昧眼睛弯弯地一钩,就着他的手往沈伐石怀里一歪: “师父,搭把手。” 一模一样的话,愣是被他说出了两种滋味。 沈伐石将季三昧牢牢地抱在怀里,伸指在地上轻轻一点,几人脚下的土壤就变了颜色,从丰沛的润黑色变成了焦黄的淡褐色,而多余的水分被沈伐石抟成了一柱清冰,从沈伐石脚下拔地而起,将两人送上了半空之中。 扶着季三昧的腰,沈伐石确定他双脚踩稳在了树枝上才放开了手,随即他一挥手,水珠溃散,他翩然落地,僧绡飞动,从上方隐约可见胸膛的完美轮廓。 可季三昧正专注于研究起脚下的枝蔓,没顾得上看沈伐石英勇落地的雄姿。 沈伐石:“……” 他伸手拢了拢胸前的衣领,把刚才悄悄解开的襟扣重新扣了回去。 槐树约高五丈,两人都难以合抱,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岁树龄,季三昧在枝桠间缓缓踏步,发现从这个方位,恰好能看到许泰穿过院落,火烧屁股似的钻进一间厢房中。 ……每天晚上,鬼车就是在这里一目了然地窥探着许家的幼子。 季三昧看得分明,这一墙的符纸都是在闹着玩,唯一能将鬼车拒之门外的,是原先的捉妖师提供的四角铜镜,按理说,当鬼车发现自己不能得手,自然会转换目标,但显然,这只鬼车轴得非比寻常,硬要夜夜盯着此处悲泣嘶叫,即使冒着被剥去妖核的危险,也不肯屈尊挪个地方。 季三昧可以确定,许家幼子对鬼车而言,必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思及此,季三昧转过头去,却发现沈伐石竟不在旁边等他,而是已然站回了地面上,望向自己,被他引渡上来的水正在他脚下呈螺纹状悉数融入地面。 沈伐石沉默地保持着袖手的姿势,等待季三昧开口,拜托自己接他下来。 季三昧嘴角勾起了一点浅笑,微弯的眼中仿佛藏着一只锋利的鱼钩,在将将好勾离出沈伐石的一星魂魄后,季三昧纵身一跃,毫无预兆地直接跳下了树梢! 见状,沈伐石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理智、思考刹那间被敲离了躯壳,他的魂魄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朝着下坠的季三昧飘去,直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拥紧在怀里,魂魄才来得及麻木地踉跄过去。 季三昧笑眯眯地抬头,却撞上了沈伐石一双灵魂归位的冷眼:“你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 万一又没有接住他……万一…… 那只断翅的蝴蝶第三十八次从他眼前跌落下来。 前三十七次是虚幻,这一次是真实。 前三十七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这一次他牢牢地抱紧了满怀温软。 但是,一个人被欺骗久了,会连带着真实一起怀疑起来。 季三昧被愤怒且疑心幢幢的沈伐石一把推了开来,后背狠狠撞上了树干,一根生在低处、旁逸斜出的短小枝杈看准了他蝴蝶骨下方的脆弱地带,狠狠咬了进去。 沈伐石没有注意到季三昧的境况,他的脸色惨绿一片,恐惧将他呼吸的力量撕扯得分崩离析,在他眼前次第交织着骇人的种种景象,让他的瞳孔层层叠叠地涌现出一片片光圈,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了里面。 王传灯见状,神色遽变,一把按住了他的后心位置,将一股火灵力飞速推入沈伐石体内,沈伐石的眼瞳里滚过两道刺目的红,将还未来得及凝结的极冰烧得炸裂了开来。 季三昧也知道自己这回是闹过头了,但他现在疼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那根短枝稳准狠地叼住了他的肉,且断在了里面。 他背靠着树干,两条腿痛得发抖,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师父,对不起。” 沈伐石的喉咙里滚过粗重的叹息,愤怒的魂魄勉强镇定了下来。 季三昧正背靠着树木,双眼死盯着自己,艰难地把双臂抬起来:“师父……”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伐石仿佛穿越重重的时光迷雾,抽丝剥茧地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捏着另一个小孩的手,从烛阴富丽的王城中走出。 二人一身缟素,头发披散,小一点的孩子眼圈红彤彤地哭泣不止,而他却握着小孩的手,走得笔直端庄,双眸炯炯,像是流着贵族血液的天帝之子。 直到走出王城宫门,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小孩的肩上突然压上了一整座泰山,他的神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零落成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一点的孩子哭得越发厉害,而季三昧却流不出眼泪,强撑着双膝站起来,捏住掌心里冰冷的小手:“不要怕。六尘,不怕。还有我,兄长在这里。” 话音一落,背上的泰山又将他压倒在了尘埃里。 他挣扎着再复爬起:“不要怕,六尘……” 小小的孩子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刚才在王城内的镇定被名为丧父的利刃绞了个粉碎,可他仍然吝啬得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勇气全部塞给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 沈伐石想要迈步赶了过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 而那个时候的他,个子矮小的沈伐石恰好路过此地,他穿着一身罗靴皂服,靠近了那低到尘埃里的兄弟两人。 季三昧用发抖的双膝将自己勉强支在了原地,用朦胧的双眼,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者是人。 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是谁来都好…… 他匀出了一只手捂住了身旁小家伙的眼睛,另一只手却狠狠撕虏着沈伐石的衣角,声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火焰是对沈伐石的。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火星四射:“我弟弟,带我弟弟回家……” 海水是对季六尘的。沈伐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起话来会是这么温柔,温柔得恨不得把人捧在舌尖上:“六尘,哥哥想睡一会儿,陪哥哥一起睡……” 说完这句话,季三昧就晕了过去,而季六尘被他蒙住双眼,呆呆地“嗯”了一声。 矮小的沈伐石一左一右地拖着两个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累赘,任劳任怨地送人回了家。 这是沈伐石跟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从那之后,这兄弟俩就没有再让他那么省心过。 而现在,看到展开双臂乖乖示弱的季三昧,沈伐石的怒火被迎头泼了一盆冰,灭得青烟缕缕。 心软得不行的沈伐石冷着一张法师脸凑了过去:“摔疼了没有?” 季三昧:“……疼死了。” 沈伐石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直到季三昧顺着树干无力地缓缓滑坐下去的时候,他才察觉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紧了季三昧,往他后背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小家伙趴在他腿上,痛得连蜷都不敢蜷起来,嘴上却还浪得起飞:“师父,真疼,得亲一口才能好。” 沈伐石又气又心疼,转头喊:“长安——” 不消沈伐石动口,长安就把季三昧接了过去,这老实的三岁小孩儿一摸到插/进季三昧肉里的树枝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刚才几人闹腾出来的动静不小,虽然许宅附近最近因为闹妖,有不少人敬而远之,可也架不住好奇的本性,纷纷探了头出来,想看个究竟。 附近的一扇大门里钻出了个俏丽的中年女子。岁月抹去了她水滑幼嫩的脸蛋,却也公平地还给了她万种风情,权做添头。她伸着颈子、打着小扇,只打算看看热闹,谁晓得等看清在许宅门口可劲折腾的一群人后,她变了颜色,旋身折进了屋里,用纤细的腕子气势如虹地拎了一桶洗衣水出来—— 长安一心记挂着季三昧的伤势,王传灯又格外注意沈伐石的精神状态,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拎水桶的程咬金,劈头盖脸地将一桶水泼在了怀拥着季三昧的长安身上:“季三昧!你这个败类!妖怪!你好狗胆,竟敢回来!” 第17章 螽斯(六) 长安被泼了个措不及防,连带着负伤在身的季三昧也里外里湿了个彻底。 季三昧思路运转如飞,连跳数个时空,转眼间已绕前生一周。 梳理完毕后,他腾出一瞬间的工夫,做出了一道三选一的选择题,目光在沈伐石、长安和王传灯间逡巡了一轮,敏捷地丢给了王传灯一个眼神,随即舒展了肩膀肌肉,牵扯到了没入身体两寸有余的树枝,硬生生痛出了一汪眼泪来:“疼……” 女人来得气势汹汹,把理智一路抛甩到身后,听到季三昧哭疼,理智们才零零星星地溜达了过来,附体入身。她提着桶,倒吊的眉毛舍不得放下,嘴角的两撇法令细纹却紧张地绷了起来。 王传灯只需一愣之息就领会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请先别走。” 本来还打算质问到底的女人瞬间被这一句话打成了“撒泼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滚,看起来好不疼人:“呜啊……” 且不说那女人的良心会不会痛,长安先给心疼坏了,不顾自己一身的湿,用袖子不住地为季三昧擦眼泪:“不哭,不哭啊。” 王传灯的上下脸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了各自的领域,眼里有冰,嘴角含笑,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夫人,我家孩子好好地在这里玩耍,你一盆水没头没脑地泼上来,这让我们很难办。” 季三昧适时地扭过头来,用一双无辜得无比真实的泪眼坐实了来人的罪行。 “夫人”有些慌了,她只瞧到了那张名为“季三昧”的脸,至于殃及的池鱼…… 于是,她在人工烘托起来的负罪感下,如季三昧所愿地对来龙去脉做了个简要概括:“他!就是他!要不是他八年前来沂州勾引我家姐,我家姐也不会被他引走了魂,到今天还犯失心症!” 季三昧飞快把时间轴往前拨动了八年,然后就卡死在了原地。 ……八年前的事情,早不知被何方神明从他脑中一把拔除,寸草不留。 这时,被无辜拖下水的长安眨一眨眼睛,颇有良家妇男的风范:“我才三岁。” 这句话在女人的怒火上撒了一碗油,火势嗡地一下滔了天,她手上再没有水,只能抄起空桶,狠狠地往长安脑袋上猛扣下去。 但是,长安依旧好好地抱着尽职尽责地抽泣不已的季三昧。 女人手里的铁桶被一记禅杖怼成了一团废纸,皱皱巴巴地贴在树上,颇有死不瞑目之态,佛铃还在铮铮作响,调和进了一声巨响的余韵之中。 沈伐石手持禅杖,在女人和季三昧之间划定了一条楚河汉界,边缘就是粉身碎骨的铁桶。 女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伐石:“施主,请冷静。” 言下之意很隐晦,施主,再冷静不了,你会很难做。 没办法,女人只能将口头诅咒一股脑隔空砸在季三昧身上:“季三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长安把怀里的季三昧护在了自己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不叫他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表情甚是不解:“我明明不是,你为什么硬说我是。” “你还想抵赖!”女人眼角里烧起熊熊的火光,“姐姐和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性命!谁想你,你——好!好!我给你个证据——当初我还是个姑娘,给你擦洗过身体,你胸口左肋靠下有一颗红痣,是也不是!” 长安毫不含糊,一把拉开了宽松僧袍的襟带,掐住领口往下一拉—— 那里什么也没有。 女人脱口而出的铁证化作一记铁砂掌,带着风势重重拍回了她自己的脸上。 季三昧趁势又抽泣两声:“好冷……” 结合万里无云的天气来看,这句话完全是在信口雌黄,但无地自容的女人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就连那张确凿无疑、属于“季三昧”的脸也在她眼前变了形。 真的是他吗?自己认错了人吗?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羞耻,本能地倒退两步,想要逃回家里去—— 王传灯已经拦在了她的身后,一抹温柔的笑意在他唇角绽开:“夫人,不是说了,请先别走。我家孩子的事情,不说一说,是不是不大合适?” 几番拉锯后,这只唇角噙笑的禽兽尾随着满面窘色的女人进了她的家门,敲诈勒索,兼打探情况去也。 长安扭头望着沈伐石,仍是不解:“女施主为什么要给我浇水?” 沈伐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蹲下身来,将掌心贴在季三昧背上,刹那间,季三昧和长安衣服头发上的水全部化成了冰,并不等季三昧觉得冷就裂了开来,哗啦啦掉了一地冰碴子。 他把手掌探进了季三昧的背部。 带着薄茧的掌心掠过幼嫩的皮肤,叫季三昧兴奋得直吸冷气,一抽一抽的调子让人分不清他是痛还是爽。 就连树枝□□的时候,他都没什么知觉,直到长安也把手钻进他的衣服,抚上他的伤口,从指端分泌出薄薄的树液滋润起季三昧的伤口来,他才顾得上去想那女人的事情。 季三昧上辈子的最后两年是一张被强行泼上了漆的白纸,他怀疑过,自己也许死在了十八岁那年,魂魄飘荡两年才得以转世,但女人的证词,证明并非如此。 在八年前,他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个村落,形容狼狈,被这对姐妹所救,且无意中被妹妹看到了自己左肋骨下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季三昧脑中常年储存着一张以县级为单位的各地地图,据它显示,沂州距离临亭极近,临亭又是烛阴大陆和云羊大陆的连接点,从临亭到沂州境内,马程最快只需一个时辰。 自己八年前为何来此?是来调查什么的? 他想着,一抹眼睛跳下了长安的身体,利落地抹掉了眼角的泪花,眨巴了两下眼睛,逼退了眼角盘桓的红意,光速恢复了自己的光鲜形象。 身价五千两白银的季三昧先是被自己人怒插一刀,来了一个出身未捷身先死,又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总体来说,他还算比较庆幸的。 多亏上辈子自己在沈伐石面前从未提过那颗痣,痣生的位置又隐秘,不然沈伐石听到自己在外头调戏良家妇女,必然又要多上一番说教。 许家的门在此时赫然洞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管家姗姗来迟,他一边弓腰致歉一边道:“对不住,对不住,老奴正在后院盘账,来得晚了,几位高僧里面请。” 季三昧点一点头,全身上下都是分寸感极强的恰到好处,风范意态十足,光这副不动声色的意气风发,就值当掏五千两纹银来换。 沈伐石却注视着他肩后被树枝划破的衣服,转头吩咐长安道:“你不必进去,再看看这棵树有什么古怪。……等传灯回来,去给他买件孩子穿的干净衣裤。” 他跟上了季三昧,二人绕过影壁,穿过三进的院落,看了一路的瞎眼的符纸黄,等循着小儿的啼闹声抵达目的地时,季三昧眼前已经多了一片荧黄色的重影。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却不意扯动了肩膀,皮肉还记忆着刚才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他嘶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来。 还没等他的肌肉放松,沈伐石的掌心就合了上来,捂住了他的伤处,缓缓推揉了一把。 季三昧顿时精神百倍,满口的浪言已经箭在弦上,许泰就在这时不插眼地推门而出,怀里抱着个靛蓝色的襁褓,急得汗出如浆:“小,小师父,三昧师父,可否……” 小孩子哭得声干云霄,扯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音,哭得情到浓时还挥舞了一把拳头。 季三昧瞧着那只粉嫩的小爪子,心中突然微妙地软了一瞬。 季三昧伸出手来:“许员外,孩子让我抱吧。” 沈伐石眉头一挑,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许泰对季三昧甚是信任,蹲下来将脆弱的肉团子放在了他手中,季三昧接过孩子,不多说话,轻轻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柔软的唇贴在婴儿的额头,持久而温柔,孩子的哭声小下去了一半,但还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哭个不休。 季三昧哄拍小家伙的手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稔起来:“好了,乖了,爹爹马上就回家了,我带你去见阿娘。嘘——想睡了吗,哭累了吗?哭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的调子里像掺了蜂蜜,轻又柔滑,一个个浸了蜜的字完整清晰地从他口中跳出,在人们的天灵盖上弹跳成一首动人的乐曲。 小孩竟真的渐渐安静了下来,捏着小爪子好奇地看着季三昧,伸手想去揪他的一绺头发。 季三昧垂下头来,把头发给他揪。 ——他小心地把媚骨隐藏在端庄正派的皮肤之下,把附着在骨子里的算计刮得精光,整个人柔软得像是一缕无害的光芒。 小小的孩子软嫩温香,手和脚里的骨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孩子看样子不到满月,许泰却已是四十有余的年纪,据许泰自己说,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他的重视程度而言,他并没有撒谎。 鬼车逡巡不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在季三昧思考的时候,沈伐石也在盯着他破损的衣服思考—— 上辈子同他相好时,他分明记得,季三昧的左侧肋骨下,有一颗鲜红如血的朱砂痣。 第18章 螽斯(七) 季三昧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悄悄解下了发圈,用长发挡住了后背的血迹和破损处,浑然不觉有人在心里的小账本上又狠狠地记了自己一笔, 他把孩子哄得妥帖了,才有些不舍地送回了奶妈手里。 ……这孩子长得与小时候的季六尘有四分相像,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季三昧的那点稀薄的乡愁之情。 手里的重量一去,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连口称谢,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据阳制阴,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容易出汗,一会子工夫,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伐石再懒得和季三昧废话,用一道腰带把他撩骚的手在汤池边的栏杆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忍受着双腿间后知后觉地沸腾起的热意,抄起浴巾,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为他擦身。 季三昧本来想硬一下来展示下男子雄风,却又忘了没发育的小孩子是不具备此项功能的,被他擦得发痒,只能咯咯地笑个不停,尾音一唱三叹,浪得让沈伐石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擦到他肋下的时候,沈伐石的手微微停顿了下来。 季三昧转生后,换了这样一具躯体,但沈伐石还能透过时间的幕布,看清那颗在他身上色泽张扬的朱砂痣。 这小小的沂州城里,聚集了一批奇怪的牛鬼蛇神。 这里有疑似季三昧昔日的仇家,有一个一反常态、不按常理行事的鬼车,有看似憨厚又摸不清底细的许员外,还有一个通晓风水之事的龙法师。 这些巧合分开看无可厚非,可合在一起来看,沈伐石嗅到了一丝鬼魅的味道。 至于他手下这个笑得看似没心没肺的季三昧,沈伐石并不担心。 他虽说不正经,但他那副心眼天生生得像副竹筛子,想的总会比自己更多一些。 不管是鬼魅,是妖邪,还是凡人,都无所谓,自己只需护他这一世周全安稳,等他慢慢长大即可。 第19章 螽斯(八) 结束了厚颜无耻的鸳鸳浴,王传灯他们也买了衣裤回来。季三昧取了新的裤子,刚把腿塞进去就觉出了不对劲:“小了。” 沈伐石微微皱眉:“我让传灯再去换一套。” 季三昧又试了试,表情就释然了些:“不用。凑合穿,可以。” 沈伐石一回头,季三昧还真把裤子提好了,只是……他的后臀线条被紧绷的裤子勾勒得曲线分明,圆润堆雪,又深又软的一道臀沟简直是一张鱼水狂欢的邀请函,七岁的孩子细腰宽臀,竟已有孟浪公子之象。 季三昧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盯准自己的屁股,一回头,这盥洗房里唯一的人正在仰头观窗,面色淡然,古井无波,心如止水。 季三昧:“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伐石镇定自若地看向外面的九九艳阳天:“今天的天气很翘。” 季三昧:“……” 沈伐石:“……” 长安正在院子里,试图跟一棵桃树交流,就听盥洗房内爆发出了一阵猖狂的大笑。 长安顿时喜上眉梢,拉住了刚从小厨房里钻出来的王传灯:“灯爷,小师弟真的喜欢我给他买的衣服!” 王传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还用说吗。” 季三昧的确挺喜欢的,用过饭后,他穿着这件让他很翘的裤子滚上了床,等着晚上鬼车随时造访。 沈伐石刚才被季三昧嘲笑得有点上火,这会儿是死活不肯接近他了,只怕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守在一张蒲团上打坐调息,但显然这样的距离完全挡不住季三昧的嘚吧嘚:“师父,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有异灵根的?” 沈伐石眼睛都不睁一下:“在你睡觉的时候我试探过。” 季三昧侧身躺着,笑吟吟地端了烟枪,唇齿合住烟嘴,缓缓吸了一口:“师父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手动脚,真是衣冠禽兽。” 沈伐石:“……” 季三昧准确地掐中了沈伐石的脉,在他爆发只差临门一脚时果断闭嘴,享受地就着沈伐石的黑脸抽完了一袋烟,双手往后脑一垫,安稳睡去。 沈伐石自己也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季三昧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自己就肆意觊觎,心神荡漾,委实不妥,趁季三昧睡熟,他想念一段梵呗赞偈以消心头恶念,无奈经书也治不了他的病,他只好心神不宁地起身,去一侧的书房书架上寻找些闲杂书来消弭繁杂庞芜的心绪。 他翻开了第一本书:……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沈伐石把书砰然合拢,换了一本诗词集。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一通津。” ……最近的书真的是越发不正经了。 沈伐石无心读书,索性起身,走向了门口。 长安还在锲而不舍地跟那株桃花树说话,想要从里面抓个小姐姐出来,王传灯正坐在户外的台阶上,初升的一轮牙月将狭窄的清辉投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部轮廓调和得愈加柔和温暖。 王传灯出身不详,年龄不详,沈伐石最初遇见他的时候,年十一,地点在一口布满人肉腥味的妖窟。 十岁不到的孩子,一张脸肿得像个馒头,双手染血地坐在白骨堆里,对面是一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女人,她已经失了魂魄,口里只顾喃喃咒骂:“逆子,逆子。”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打算举家迁移到另一个城镇的三口之家,只是因为男主人想偷懒从山里绕个近路,就被一帮妖邪擒住,父亲在挣扎奔逃中被咬断了腿,一家人心惊胆战,缩在潮湿生苔的妖窟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些妖物们孤独日久,见了三只活物,起了肮脏的玩乐之心。他们将一把生锈的镰刀塞到了那漂亮孩子的手里,告诉他,爹爹和娘亲,只能活一个,一刻钟之内,你用镰刀砍下其中一个的脑袋,另一个才能活。 小小的王传灯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哀求下,饮泣着走向了父亲。 母亲从小待他极好,他舍不得母亲。 父亲的腿断了一条,太痛苦了。 选择父亲的理由,王传灯记得格外清楚,但具体怎样砍下人头,怎样起手,怎样挥刀,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妖物们被这样的哄得心情大悦,一哄而散,把王传灯丢给了他爱夫如命的母亲。 在那之后,王传灯同样不记得被母亲打了多少记耳光,他只觉得母亲很累,他要安慰母亲,可是他每次靠近母亲,都会被她尖叫着厮打推搡一番。 当沈伐石到来时,王传灯心里的灯火陡然亮了起来,他说不出话来,指着母亲,嘴唇抖索,但对面的女人却青白着一张脸,重复道:“逆子。” 沈伐石把人翻过面来,王传灯就看到,女人的手腕已经被石头划了一道孩子嘴巴大小的口,她全身的血都流光了。 就在王传灯充满希望地注视着母亲的时候,母亲对自己弑父的儿子施加了严酷的报复。 女人最后的话是:“逆子。” 王传灯前十年的人生,得到的最终评价,是“逆子”。 跟了沈伐石后,他是“疯子”,是“灯爷”,是“火灵根不世出的奇才”,是“那个拿了镰刀就发狂”的怪胎。 哪一种都是他,又或许哪一种都不是他。 沈伐石在王传灯身边坐下,平淡地打开话题:“若是鬼车到来,你守在他身边,务必寸步不离。” 王传灯侧过脸,他天生眉目就柔和得过分,甚至后天的嗜血都没能夺去这份老天爷的赏赐:“是。” 王传灯又补充道:“总督,夫人的裤子好看吗。” 沈伐石:“……” 他突然又觉得王传灯面目可憎且欠抽起来。 王传灯:“总督,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 沈伐石和王传灯相处日久,哪怕眨一下眼皮就能懂对方想要说什么:“你从隔壁问出什么来了?” 王传灯在不耍流氓不砍人时,面相相当和蔼可亲,是邻家大爷大妈最放心的那种长相,因此在向陌生人问询诸项事宜时,派他前往,可谓无往而不利。 王传灯:“隔壁的夫人姓罗,娘家姓李,闺名没打听到,但我与她攀谈时,她家的管家娘子出来说,‘柔夫人刚才发了梦魇’。” 据许泰所言,这位罗夫人乃是罗员外的续弦之妻,罗员外年事已高,在男女之事上已丧失追求,家里仅有的妾侍在其死后就被塞了一笔钱送出了门,这位能够格称得上一句“柔夫人”的,应该就是她口口声声所唤的“家姐”。 王传灯:“我向他打听总督夫人之事,她不肯透露太多,只说她们姐妹俩愚蠢,救了条毒蛇,害了她姐姐性命。” 说到这里,王传灯在客观描述外添加了一句自己的感慨:“若说招蜂引蝶,我是服气总督夫人的。” 沈伐石不语,片刻之后发问:“他来到沂州城,是在八年前的年初,还是在年尾?” “八年”是个看似清楚实则模糊的时间概念,从年初到年尾,中间整整隔了一年,其余的363天,一切皆有可能。 王传灯顿了顿。 他在斟酌自己的答案究竟会不会对沈伐石的精神产生冲击:“是在年中,夏天。” 沈伐石霍然立起,神色剧变:“不可能!” 关于季三昧,沈伐石的脑中有着一条时间线,清晰完整,条分缕析。 季三昧八岁,二人初次在烛阴主城门口相逢。 季三昧十一岁到十五岁,前往泷冈为内应,挑拨离间,左右逢源,将泷冈数个世家的肮脏一面挑到明处,引起各家不合,内部纷争顿起,烛阴趁机从外击破泷冈,归收泷冈土地,和咬得一地鸡毛的诸位世家 季三昧十五岁回归烛阴,因为在泷冈一役中表现突出,成为烛阴城中最年少的勋贵。 季三昧十八岁生辰,大醉,与同样醉眼朦胧的自己翻云覆雨,道破心意。 季三昧十八岁半时,云羊内部出现妖族奸细,蛊惑人心,致使多名家主为求修炼精进,改修邪道,又派兵进攻,想要夺取毗邻的大陆烛阴。沈伐石离开烛阴,率部把守关隘临亭,一战,近一年未归。 季三昧十九岁时,为烛阴撰写《讨云羊檄文》,文采卓然,字字沥血,引起无数修士响应,云羊妖修忌惮他的影响力,派人混入烛阴下毒。 同样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季三昧中毒辞世。 在三月之后,沈伐石在胶着的消耗战中,终于突破了修炼的桎梏,将同样精疲力竭的云羊妖修打溃,他打马返回烛阴城,看到了悬挂在树上的,季三昧的骨头。 沈伐石记得很清楚,自己再度回到烛阴城,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是八年前的三月。 而王传灯带回的消息却是,在八年前的夏日,活的季三昧,出现在了云羊境内的沂州。 但是,王传灯还不止带回了这个消息。 他望着沈伐石,平静道:“那位罗夫人说,八年前,总督夫人来到沂州时,已经盲了双眼。” 第20章 螽斯(九) “……不可能。” 沈伐石的一颗心向中间紧缩了起来,两肘发力夹在腰间呈防御状,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青。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还有更不可能的。”王传灯抓了抓头发,“罗夫人说,总督夫人在她家休养时,曾亲手擒杀过几只妖道邪祟,正因为此,柔夫人才对总督夫人芳心暗许。” 不等沈伐石开口,王传灯便道:“总督,总督夫人上辈子自废了灵根,这事我知道。” ……那样荒唐的事情,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季三昧十五岁,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季三昧更长开了些,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眼神既冷且傲,形容颇有狐姿,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指掌覆盖其上,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理当在私下赠与他,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却不意失去平衡,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勾挂在少女腰际,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向屋里:“总督,你若能确信屋里的就是总督夫人,去问他就是!我再不允许你拿你自己做‘修罗鼎’!” 沈伐石的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凄厉的白,在他眼珠里慢慢滋长开来:“他十句话中,九句半是假。我必须亲自去看!” “啊——” 二人正僵持间,突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子悲啼,声转九霄,直穿云月。 许宅内的婴孩旋即厉声哭闹起来。 院外的槐树上多了一个蓊郁的阴影,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但细细看去,赫然是一个蹲伏着的女子! 第21章 螽斯(十) 季三昧霍然睁开眼睛,披起衣裳赤足下地,推开大门,径直越过了沈伐石,匆匆踏入院落中,单手撑住长安的肩膀询问情况,似乎与他在私下里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流:“怎么样了?” 长安点点头:“桃花小姐姐好像很讨老人家的喜欢,老人家答应帮我们了。” 季三昧的小褂是匆匆披上的,他随手从中间捡了颗扣子扣上,转头笑道:“师父,走吧。我……” 一句话被他生生咬断在了嘴里。 季三昧看得分明,沈伐石满额都是细碎的银光,一道白色的阴影正从他眼里缓缓消退,仿佛有一只蠢蠢欲动的三角蛇头潜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才缩回了它的蛇穴当中。 季三昧面色一紧,走回屋前台阶,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带:“这是怎么了?” 王传灯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弯后怼了一记,示意他快些回魂,并随手替他打了个圆场:“总督他身体不适。”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拽着他的衣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口吻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师父,蹲下来一点。”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面前着实不够看,沈伐石闻言弯下腰来,盯住他在月色下泛着浅淡光辉的双眼,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顾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么。 在鬼车的尖啸和婴孩的啼哭中,季三昧伸手扣紧了沈伐石的后脑,踮起脚尖,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额头上。 沈伐石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浑身一抖。 合在他额间的两瓣唇湿润又柔软,像是透明的树脂,在他额上浅尝辄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几颗汗珠从他额间顺势滚落下来,沿着他的脸颊滑到唇边,涌入口中。 苦咸的汗水经由季三昧的一吻点石成金,让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银耳糖水。 季三昧撤开了唇,好奇地自言自语:“不发烧啊。怎么会不舒服呢?” 说了,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头,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扫荡一圈,品尝着这口豆腐的余味。 王传灯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么是所谓的“给条泥鳅都能把它勾引得盘起来”。 虽说是对总督夫人的勾人技巧叹为观止,但王传灯好歹还知道要办正事。 ——总督对总督夫人总是软着软着就硬了,他们二人若要调情,现在的时间场合都不合适,许泰看情况也差不多要赶到了,背景里还有一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罢我登场。 没办法,他只能强势插入进来,打断了这两人间的缱绻氛围:“总督,怎么办?”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带着摄人倒钩的双眼冲王传灯浅浅一眨:“走吧。我带你们去看‘蝈蝈笼子’。” 季三昧随手一个媚眼抛过来,沈伐石反手就将一道不善的视线钉在了王传灯背上。 被夹在当中的王传灯都要被气乐了。 ……对不起总督,我对总督夫人这样的男人没有兴趣。我比较喜欢能养在家里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枪上马的时候能老老实实张开腿等我艹的。 撂下一句话以及一个贻害无穷的媚眼,季三昧转身朝门口跑去,脸颊上鲜红的符箓刹那泛起,宽松的缥色袖袍一挥,紧阖的院门便得了令,豁然洞开,差点儿撞上匆匆而来的许泰。 许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师!她……那东西来了……她来了!” 季三昧头也不回,快步而去,其余三人也从门内直掠而出,朝门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异的嚎叫声越是走调,像是把烧热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气孔里,汞水在其中渐渐凝固,乐音也变得荒腔走板,近乎凄厉。 让许泰意外的是,当他气喘欲死地赶到树下时,向来望风而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的鬼车却仍呆在树上。 树上挂着一个瘤子般硕大的鸟窝,或者更准确一点,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蝈蝈笼子。 细长柔韧的槐枝彼此穿插编织,精心地扭曲成了一个天然的牢笼。 一片黑鸦鸦的影子蹲踞在树枝上,正疯狂地用鸟喙撕扯着枝叶,谁想那枝叶看似脆弱,实则已在岁月积淀下变得韧性十足,她单枪匹马,实在是破不开这个柔软的牢笼。她的唇角已经染了血,尖喙覆盖的硬壳被啄得几近脱落,但槐树却硬是一丝不肯松开。 鬼车成了瓮中鳖,笼中鸟,她凄厉地悲嚎着,蹦跳着,团团转着想要寻找一条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季三昧转身面向目瞪口呆的许泰,唇角张扬地一挑:“许员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传灯更好奇季三昧是怎么有本事抓住鬼车的。 他拉住了显然和季三昧有所图谋沆瀣一气的长安:“怎么回事?” 长安当然是乖巧地据实以告:“今天下午小师弟沐浴出来,就找到了我,让我找一棵树,跟老槐前辈谈一谈,让他帮忙。恰好庭院里有棵桃花树,里面住着一只八岁的桃花树灵,她答应帮我去求老槐前辈。所以……” 王传灯眉头一挑:“你对那桃树精以身相许了?” 长安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长安再次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凭什么帮你?” 长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认真地求她啊。” 王传灯:“……” 另一边,沈伐石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将季三昧拉到了一边去:“怎么回事?” 季三昧虽说性情顽劣,颇有纨绔子弟的浪荡相,但也是识时务的,绝不会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单刀直入道:“师父,你还记得吗,今天来的时候我被树枝刺伤了。” 树是受天地万物灵气滋养而生的,生长日久,必有树灵,眼前这棵老槐树已经上了年岁,若是伐倒了,要数清上头的年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其内必然隐藏着一个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极的性灵。而季三昧的异灵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对于那些渴望进阶的灵体妖身来说都是上佳的补品,吃饮一口,便能恋恋不忘,对修炼有所增益。 季三昧压低了声音:“这老槐树虽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识均已具备。喝了我的血,它便以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里沟通了我的灵识:只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换,他愿意帮我们擒拿鬼车。”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答应它了?” 季三昧咧开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里生出一股不祥预感:“……你做了什么?” 季三昧用手指绕动着鬓角垂下的一绺头发:“……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吗?” 季三昧是最标准的功利者,最擅长投机,任何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他都能瞬间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将他推倒在低矮的树杈上时,他也能在疼痛中,飞快地结了一个咒印,混入血液中,让它沿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涌出,悄无声息地把咒印打进了槐树体内。 他乖乖让槐树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时也将一剂剧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树自以为得手,沟通了他的灵识,要与他交易一斤血肉时,季三昧催动了埋藏在它体内的咒印。 早在被树枝贯穿肩部、疼痛难忍时,他就操纵着一线符箓爬上了他的侧脸,同时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动,其状如同毒瘾发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个两寸深的小小伤口,折磨了一棵贪得无厌的老树一个下午之久,终于换得了他无条件的俯首称臣、言听计从。 他仰头看向被困在树枝中、左冲右突难以脱逃的鬼车,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脸色却是一片铁青:“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自己的血里下咒?你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吸你的血?一定会要挟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侧脸,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现出季三昧被刺得鲜血横流的肩胛,还有他从树梢上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的模样,胸腔里难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脏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时候,你是故意撞伤自己的?” 既然被识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认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伤手。不把我这口香饵放出去,鱼儿不可能咬钩。”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着他的眼神既气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囵吞进肚里去的架势,好让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不让他有任何自伤的机会。 季三昧却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动,他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腮帮子,把脸颊撑弄成土拨鼠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师父,我只不过是跟这棵树做了一场必胜的交易而已,不拿出点筹码、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沈伐石缄默不言。 周伊人曾说,季家里唯一生了副好风骨的,是季三昧的母亲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来,季三昧却像足了他的母亲。 这两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末日狂欢的自毁气质,是为达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筹码的疯子,是完全不顾别人感受和想法的混蛋。 沈伐石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倾吐出来,从牙关里硬生生绷了一个字出来:“你——” 他刚开了个头,数十声惨烈的女人尖嚎声就在几人头上同时炸响,尖锐得像是用利爪抓挠钢铁,炸得人的头皮瑟瑟发麻。 季三昧仰头看去,陡然变色—— 五只,十只,十数只,数十只生着人脸的姑获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头顶上,双翼漆黑,体大如斗,绿莹莹的眼睛像是硕大的灯笼。 她们在空中上下飞旋,嘶吼不已,从她们的喙钩上滴下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季三昧一行人的肩膀和额头上。 ……等等,缠住许家员外儿子的,究竟有几只鬼车?! 第22章 螽斯(十一) 季三昧脱口大骂了一句, 甫一转头就发现许泰已经被这遮天蔽日的鬼车阵吓得背过了气,老管家托了老眼昏花的福, 竭尽全力也看不清那漫天的绿眼睛究竟是哪家放出的孔明灯,只抱着许泰, 惶惶不解地左右张望。 鸟羽迅速织成了一块浮凸不平的天幕,将一切光源隔绝在外, 挟裹着浓重的腥气, 聒噪地直扑而下, 刺耳的神号鬼泣形成了螺旋状,硬挺挺地往人的脑子里钻,誓要将人钻出一个贯穿的洞眼, 好从中榨出新鲜的脑浆来。 在此起彼伏的嘶喊和悲鸣中,许家的那位香饽饽反倒不哭了。 他被镇住了。 王传灯的丈八火镰早就从掌心印中脱胎而出,他四周金气漫溢,腾腾而起, 火气暴涨, 红星大盛, 镰刃上一道火舌舔过,在空气中留下澄金色的残影。王传灯让火镰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弧圈,正欲乘气而上, 一样东西突然从他头顶坠落, 恰好砸在他脚边。 异物砸落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就像是装满隔夜菜汤的透明袋子炸了开来。 地上的东西, 赫然是一只腐烂的人臂! 人臂跌摔成了一片肉酱, 骨是骨肉是肉地分散开来,外带摔出一股埋藏日久的发酵臭味,老管家也终于在这恶臭的刺激下,一口痰咯在喉头,厥了过去。 这根人臂仿佛是投入平静水潭的一颗小石子,很快,伴随着漫天肆虐的羽翅扑棱声,异物的下坠声纷至沓来,恶臭围绕着整个许宅炸了开来。 季三昧被味道熏得踉跄几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根本看不清沈伐石在哪里,只记得自己抬头看到姑获鸟阵时,沈伐石在自己身前不远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季三昧所知,鬼车从不结伴行动,从没有出现过这样几十只鬼车抓捕同一个对象的情况。 他白天特意去抱了那孩子,已经确定他和自己不同,绝非什么特异灵根的持有者。 除了体寒得有点瘆人外,他和一般的孩子似乎没什么不…… 思及此,季三昧的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了沙沙的怪音,像是蜈蚣一类的肢节动物用足肢摩擦地面时的响动。 这种恶心感不亚于从脚背上爬过一条蛇,令季三昧的后颈炸开了一片鸡皮疙瘩。他对于危险向来敏感,一个翻身挪离原位,再一回头,一双绿灯笼就从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横掠而过,尖锐的钩喙把空气从中解剖开来,发出一阵可怖的切割声。 ——如果自己刚才杵在原地,恐怕现在已经被拦腰叨成两截了。 他惊魂未定,正欲起身,突然听得从背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 一个尖细的声音说:“三昧,来娘亲这里。” 季三昧僵住了,缓缓回过了头去。 一只生着女人面的姑获鸟蹲在自己身后,距离自己不过半尺之遥。她浑浊的眼角缓缓一挤,流出了不明的物质,浓密羽毛覆盖下的人脸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尝试把五官进行一次复杂的移位洗牌。 季三昧看不清她的脸,便朝前迈了一步。 尖细的女声带着逼人的热腥气席卷而来,炽热地舔上了他的脸颊:“我儿乖乖,我儿乖乖——” 季三昧愣住了。 他听得出来,女人在唱歌。 她的声音虽然尖而干,但极力保持着柔暖与轻和,她望着季三昧的目光里带有着无限的痴爱,不知道是出于母爱,还是出于食欲,亦或是两者皆有。 季三昧试探着问:“你是我的母亲吗?” 鸟羽窸窸窣窣地从怪物身上褪下,幻化成纤细动人的女子形体。然而天色如墨,光源稀薄,季三昧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只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充满鼓励和温柔的光芒,像是一穹漂亮的水草,让人往里踏一步就要溺进去。 季三昧的语气有了动摇,他追问:“……母亲,你爱我吗?” 面前的女人向他温柔地展开了双臂,指尖上还沾着腐坏的肉脍。 季三昧伸出一只手,缓步向她走去。 即使他的手掌被女人尖锐的指甲刺了个对穿时,他亦是无知无觉,仿佛陶醉在一场充满温情的迷梦中。 女人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慈祥的面纱,但是片刻过后,这张面纱便发生了奇异的形变,咯咯的痰响从女人的檀口中争先恐后地挤出,她皮肤下的关节更是发了疯似的痉/挛抽搐起来。 季三昧抬起头来,一片燃烧着的繁复咒纹在他左眼眼珠里熊熊燃烧。 他问:“母亲,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我的血肉呢。” 孩子依恋的不是母亲,他们更多依恋的是一种脉脉的温情,而“母亲”这个角色,恰好是无尽温情的源头。 这只鬼车大概是在刚才自己同沈伐石说话时,偷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趁机跳出来,想要迷惑自己,将自己拐走。 很可惜,季三昧的这根关于母爱的弦天生就是失敏的。 妄图冒充他母亲的鬼车在他脚下疯狂地打滚、呻/吟、嘶鸣,季三昧的血美味且有毒,加诸在他血液中的咒印,正在这女人体内兴风作浪。 季三昧的掌心汩汩向外冒着血,他也不甚在乎,把手掌在衣襟上随意抹了抹。 他说:“对不起,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叫过我三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没有给我唱过歌。” 在季三昧的记忆里,母亲江瓷人如其名,是一具美丽且冰冷的瓷器,在她自尽前,豳岐第一美人的称号是属于她的。 不管是才还是貌,这个称号她都当之无愧。 偏偏她嫁给了父亲季长典,一个除了容貌和家世外没有哪里能和她相配的人。父亲嗜酒,胆小,敏感,不理俗事,花钱如流水,脑中永远混沌,一本糊涂账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等着母亲去把其中的千头万绪整理清楚。 即使豳岐是个蕞尔小国,身为国主的父亲要处理的杂务也绝不会少,这些事情从大到小,均由母亲代劳。 父亲从来不知道何谓责任感,而母亲又太有责任感。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季三昧就不清楚父亲是什么,母亲是什么。 这是两个叫人疑惑的称谓,和阿猫阿狗没有任何区别。 母亲没有为他唱过一首歌,没有喂他吃过一口饭,小时候,他只会安安静静地趴伏在母亲的桌案前,翻着那些繁缛难懂的文字,为母亲把各类条陈分门别类。到现在他仍能清楚地记得宫室里冷涎香的味道,却不记得母亲曾对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在季三昧四岁时,母亲在批阅条陈的条案上娩出了弟弟季六尘,彼时,父亲从肉朋酒友那里得来了一坛名酒“刘伶醉”,狂饮滥觞,卧床大醉。 ……什么是家人呢?什么是怀抱呢?什么是温暖呢? 在季六尘出生前,这些东西于季三昧而言还不如白纸黑字来得有趣。 因而,季六尘对季三昧来说意义重大,这只小小的粉嫩肉团子,教会了季三昧什么是“家人”。他记得自己照顾六尘的每一个细节,换尿布,喂牛乳,洗衣裳,做肚兜,凡此种种,现在还清晰地刻在他脑中。 但是,季三昧却想不起来豳岐是怎样被烛阴吞灭的,好像是在转世的过程中,这段记忆被某只怪物作为代价吞吃掉了。 关于那一日,他只能记得泼天的煌煌光芒交织在豳岐上空,记得澎湃的法力网收紧、压下,记得豳岐修士们的惨叫,记得父亲含着血丝的泪眼,以及母亲站在茹水江畔边,身体前倾,把自己横着抛入江滔滔水里的决绝模样。 母亲在季三昧的心里,从头到尾都是人如其名,是一件瓷器,美丽而毫无安全感,她从数千度的瓷窑里被炼出,宁为灰烬,不为尘土,干脆利落地把一切尘世的牵绊单方面割断,不留任何一丝余地。 季三昧从来不曾痛恨过她,他只愿自己不要变成她。 但是人间事往往事与愿违,这一点,不管是对自己而言,还是对这些鬼车而言,都是如此。 鬼车,又名姑获鸟,皆是孕女丧命后所化,满心爱意在腔子里膨胀、发酵,最后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演变成恨,嫉妒与掠夺。她们喜欢别人的孩子,等处心积虑地抢到手后,又会当做食物吃掉,周而复始。她们爱上的孩子,无一例外会变成她们的盘中餐。 季三昧则相反,他从小不曾被亲人善待,所以自然而然地学不会善待自己。想来想去,季三昧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的确越来越像母亲。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叹了一声,正欲退开,突然见那女子重新生出了一身锋利如倒钩的鸟羽,她俯下身去,用尖喙叼住了吸收了季三昧血肉的一侧翅膀,不等季三昧的血彻底汇入她的血脉中,便狠狠将那一面翅膀从自己身体上撕下! 季三昧短暂地愣了愣,毫不耽搁,撒腿就跑。 缺了一面翅膀的鬼车愤怒地仰起长如蛇颈的脖子,面对着天空,发出了一连串意味难辨的嘹亮“咯咯”声! 季三昧即使不通鸟语,可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刚才他拒绝求援,不过是想额外活捉一只鬼车,弄清她们一心牵恋许家小儿的缘由,现在的情况可不容他再乐观下去。 在一片漆黑中,他看到远方有火镰的光芒闪耀,那是王传灯,在他旁边的应该是长安,他的双手化为细长的梧桐枝叶,密密织就了一片保护网,牢牢护卫着晕厥过去的老管家和许泰,看情况他们都无法分神来营救自己。 于是他果断地仰起头来,大声喊:“师父!!” 他也不管这一嗓子是否暴露了他的所在,他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待着沈伐石到来。 若说他季三昧这辈子最信谁,除了自己,也只剩一个沈伐石了。 喊完一声,季三昧便双腿生根地站在原地,闭着眼睛一字字读秒。 三,五,七,九…… 数到第十一下的时候,季三昧的头顶又传来了密集的、叫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紧接着就是重物下落后沉甸甸地破开空气的哑响。 那呼啸的落速之快,只够让季三昧判断出来这绝对不是任何一部分人体器官下坠时能发出的动静。 她们为了报复季三昧,竟然从附近衔来了几块斗大的巨石,朝着他的脑袋直丢而下! 季三昧一咬牙,脚跟一动,闪身想躲,却被一片从侧边闪出的阴影猛然撞倒,压在了身下。 沈伐石的目光在一片黑暗里生着一层薄火,数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背和横出的臂膊上,刹那粉碎成块,灰头土脸地从他背后滚落下地。 季三昧毫发无伤地躺在他的身下,用心看着沈伐石的脸。 沈伐石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唯独发抖的唇角将他的内心出卖得彻彻底底:“你跑哪里去了?” 季三昧仍看着他。 沈伐石:“你不知道情况危险吗,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沈伐石:“今后不准你再乱跑。” 沈伐石:“你要是再敢离开我片刻,我会把你锁起来。” 闻言,季三昧突地一挺腰,双腿盘在了他的腰际,脚尖一翘,脚背一勾,膝盖用力,反把沈伐石压倒,骑在了他身上。 原本铁打石铸似的沈伐石被这人一缠,严肃的脸顿时就绷不住了。 他踌躇一番,实在是舍不得把人往下推,生怕季三昧一个心血来潮又拿自己的命来赌,他只能轻轻推了推季三昧的胳膊:“不许混闹,下去。” 季三昧有恃无恐地用腿夹紧了他的腰身,细白的脖子压了下来,和沈伐石交了颈。 他听到这只妖精在自己耳边呢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就在这儿,还不快把我锁起来。” 第23章 螽斯(十二) 混乱的一夜过去, 季三昧一行人从许家宅院外拖回了昏厥的许泰跟老管家,斩获到的, 除了“许家小公子是个香饽饽”这个已知信息外,就只有一只鬼车强行撕下的翅膀。 他们最初抓获的那只鬼车, 早在他们各自受困时就被解救了出来—— 数十只鸟喙齐齐叨住了槐树的枝叶,向几十个方向同时拉紧, 槐树毕竟不是铜筋铁骨, 架不住这样的车裂之刑, 原本缠紧的枝叶刹那间四分五裂。 一群鬼车合力托着那只失了半边翅膀的鬼车,黑鸦鸦地扬长而去。 醒来的许泰仍是心有余悸,躲在盥洗室里恨不得把一身皮也搓破, 好洗刷掉浓腥难闻的尸臭气。不过好在事主倒是安心,季三昧去看了好几眼,小家伙估计是嚎累了,攥着拳头睡得呼呼的。 许泰这下是彻底不肯放季三昧他们走了。 以往他哪里敢靠近了细细地去看在他家门前作妖的鬼怪, 远远看上一眼心肝脾肺肾都要连着颤三颤, 他如何能想得到, 每夜造访他许家大门的,竟然不是同一只妖怪。 季三昧等人拿人钱财,自然得□□, 王传灯刚刚结束战斗就径直离开, 查找她们投下的腐骨人肉出自何地, 沈伐石则把季三昧丢给了长安, 要长安尽快为他医治伤势。 长安捧着季三昧穿了个孔的手掌, 轻轻上面吹气:“疼不疼?” 季三昧满无所谓地用另一只手掐着烟枪,哐哐地往台阶上敲烟灰:“还行。” 长安俯下身来,往他的伤口上吹了吹气,又将唇瓣合了上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季三昧的伤口刚被长安用树脂涂抹了一番,敏感得很,被这么一碰,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气。 长安吓了一跳:“疼吗?” 季三昧无所谓地蹭了蹭手背:“痒。……师兄,你这是跟谁学的?” 长安这种三岁的小树苗苗绝不会无师自通学这种玩意儿,但愿不是他在私下里偷偷翻了自己那些伪装成佛经的春宫图。 既然小师弟问了,长安自然是据实以答:“我是听灯爷说的,要哄人,香一口就好了。香了一口之后,他们不仅不会怕痛,还会乖乖把腿张开。” 季三昧:“……” 他觉得王传灯这么一个狗皮倒灶异想天开的人才,自己有必要深交一下。 另一边,狗皮倒灶异想天开的王传灯和沈伐石正在议事。 沈伐石换下了沾满鬼车污血的外衫,换了一件清爽的木兰色僧袍,囫囵披在肩上:“查到腐尸来源了吗?” 王传灯答:“离这里十里地左右有一处乱葬岗,全都是鸟爪印,尸体大概就是从那里刨出来的。真是缺了大德了。” 沈伐石瞄了王传灯一眼,觉得王传灯对鬼车们的评语实在有贼喊捉贼之嫌。 王传灯继续道:“许员外说以前她们也会丢些恶气冲天的东西下来,又是肉酱又是血的,他们分不清这是什么,只觉得恶心,就自行把脏东西收拾干净。” 沈伐石沉吟半晌:“在乱葬岗附近搜过了吗?” 王传灯:“我追着鸟迹大概走出了七八里地,就进了一片深山老林。那里痕迹太多,不知道她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沈伐石点了点头:“我同你继续追,三昧和长安留在这里镇守。” 王传灯特暧昧地一笑:“总督,你离得开夫人啊?” 沈伐石:“……” 在沈伐石沉默的时候,王传灯就自行篡改了军令:“我同长安继续追,您和总督夫人留在这里镇守。就这么决定了。” 沈伐石冷漠脸:“……嗯。” 王传灯爽朗大笑,扭头就走,等走到门口时,他抬手扶住门框,背对着沈伐石,开口道:“总督,总督夫人回来了。那‘修罗鼎’之事……” 沈伐石正欲系腰带,听他突然提起这一茬事,便知道从昨夜谈话后,这块巨石就一直压在王传灯心口。 他低下头去,道:“我心中有数。” 王传灯心中的巨石轰隆一声撤开了:“当初给你‘修罗鼎’秘诀的何自足本就是妖,他给你这秘诀绝非好意,无非想借机逼你入魔罢了。总督,往昔不可追,及时行乐才是要紧。” 沈伐石沉吟不语,王传灯也不再赘言,回身鞠躬,掩门离去。 沈伐石将衣带松松拢好,自言自语道:“……能见他一面,入魔又有什么不好。” 他推门而出,打算去洗个澡。 院中已是空空落落,他唤了两声季三昧,也没人应一声,沈伐石的神色不对劲了,他把小院的房门一间间推开,却怎么也寻不到季三昧的影子。 沈伐石的脑袋里爆炸了似的疼起来。他快步走出院去,迎面撞见了朱管家:“请问看见季三昧没有?” 老管家摇头,他又一间间屋子搜过去,偌大的许宅里只住了三人,沈伐石见了人就问:“看到季三昧了吗?” 答案都是否。 沈伐石的血液开始沸腾,发出嘶嘶的响动。 他的胸膛其实很窄,窄到只装得下一个季三昧,如果季三昧走了,就会有一只怪物住进去。 他在怪物的咬啮下,稳稳当当却又空空荡荡往前走,徒劳无功地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小院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力量指引,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本来想去的盥洗室的门,却发现季三昧就在里面,只不过蜷在墙角里睡着了。 他的手腕被一条铜链扣得死紧,也不知道这东西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锁扣就在浴池旁边,能将浴池风光尽收眼底,颇有季三昧之臭不要脸风范。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还不快把我锁起来。” 长安走后,季三昧闲极无聊,溜溜达达地跑出了院落,从库房里顺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铜链子和铜锁,在池内添了热水,又把自己绑在了盥洗房,只等沈伐石进门来给他一个惊喜,无奈小孩子熬不住夜,一夜未睡的后果在温暖的蒸汽中全面爆发,他就这么垂着脑袋睡了过去,和沈伐石实现了完美的擦身而过。 沈伐石默不吭声地快步走近,一把将小家伙揽入怀里,发疯似的吻他的后颈,湿热疯狂的吻让季三昧闷哼了一声,也没睁开眼睛,只是挺起胯在沈伐石小腹上蹭了一个来回。 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从盥洗房被搬回了沈伐石的床上,整个人被五花大绑着,双手被细绳捆在身后,形状曼妙的锁骨、未发育成熟的□□、紧窄的胯骨上都打了结,沈伐石执笔在房间另一侧练字。 季三昧动了动,发现沈伐石捆得并不紧,身体活动的余地很大,但季三昧却格外兴奋起来,小腹都开始一抽一抽地发烫。 ……沈兄亲手捆的我! 季三昧激动之余,正视了一下现在自己根本硬不起来的事实,沮丧了一会儿,才挣扎着坐起身来:“……师父?” 沈伐石停笔:“醒了?” 季三昧点点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交叠的绳索。 沈伐石又说:“我说过,你再乱跑,我就把你锁起来。” 季三昧笑眯眯的:“师父捆得不紧。还是心疼我。” 沈伐石笔锋一顿,再也无心写字,索性将笔搁下,迈步走来,从桌上摆放的彩漆雕盘中端起一个小盅:“许员外送来的莲心羮,吃一点。” 季三昧正打算伸手,就被沈伐石挡了回来:“手伤了,别动。张嘴。” 季三昧当然是乖巧地接受了投喂,加了冰块的莲心羹吃到嘴里,季三昧咂了咂嘴:“……很辣。” 沈伐石很是诧异,舀了一勺,送入自己口中。 ……哪里辣了? 话未出口,沈伐石就注意到了季三昧意味深长的含笑的小眼神。 他伸出舌头,轻舔了舔唇角。 ——他和他用了同一个勺子吃东西。 沈伐石的脸微微泛起了红,低头舀了一调羹,又送到了季三昧唇边:“是有点辣。” 季三昧怔了怔,随即乐不可支起来。 ……沈兄的进益倒是很快,竟然学会反调情了。 …… 长安和王传灯到了那片鸟迹至此绝的深山老林。 找了片较为干爽的空地,王传灯自顾自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册卷轴,信手翻了开来。 长安紧挨着他坐下,想伸个脑袋看看他在看什么,却被他一巴掌推到了旁边去:“小孩子不要看。” 长安“嗯”了一声,就真的不去看了,他就着啁啾的鸟鸣声缓缓地进食用餐,一边吃一边问王传灯:“灯爷,今天我们就不回去了吗。” 王传灯头也不抬:“嗯,今夜不回去了。那些东西肯定藏在这里面,等她们出行,我们再循迹找到她们的老巢。” 王传灯说着,将卷轴又展开了一点,长安无意间一瞄,不觉讶然:“灯爷,你在看什么?” 王传灯一抬头,发现手中的竹刻卷轴无意间露出了标题,长安怕是看到了,所以他也不加隐瞒,答道:“修罗鼎。” 长安:“我昨天晚上听见你和师父吵架,说到了这个。这是什么厉害的秘法吗?” 王传灯答道:“并不。无非是让人在梦里回到过去,再假不过的幻术。” 长安:“回到的……是真实的过去吗?” 王传灯粲然一笑:“是真的。不过得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敲开时间壁垒,我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够。” “在梦里回到过去,能做什么呢?”长安好奇。 王传灯:“南柯一梦,既然是做梦,当然是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对过去了解不够深的话,贸然回去,梦会被扭曲;扭曲过度,人就会疯掉。”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长安,如果你能回到过去,你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长安托着腮,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番:“早早地去云羊城,把小师弟买回来。灯爷,你呢?” 王传灯把书合上,也学着他的样子细细思考了一番:“……我想去找一个人。至少……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第24章 螽斯(十三) 当夜, 住在许宅的季三昧、沈伐石和留守在深山老林入口的长安、王传灯,都没有等到鬼车再度现身。 她们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她们乌压压地赶过来, 轰隆隆地碾过许宅,留下一片狼藉, 又像一片云似的化在了天空里,留下了一团不祥的色彩, 似乎每一片带有阴翳的天空都是她们的化身。 既然人家不肯露面, 季三昧也看得很开。 人不过来, 我也不过去,持久战,看谁耗得过谁。 那一夜遮天蔽日壮观不已的鬼车们唬得附近居民心胆俱裂, 熬过一夜后,即使许泰打起精神来四处奔走,向四邻赔礼道歉,但大家都表示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搬走的搬走, 去亲戚家借住的借住, 周围立时清净了不少。 但是那位第一次见面就勇猛地泼了长安跟季三昧一身水的罗夫人,竟然在与许家只一墙之隔的情况下,仍然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坐地生根, 绝不离开, □□得一比那啥。 季三昧佩服之余, 也不去主动招惹她, 询问她当年之事, 只本本分分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日日去哄许家的小孩子,等小祖宗睡下了,就信马由缰地出门闲逛。 沂水呈美人之姿醉倒在青山脚下,其河畔生有一片鲜嫩的莲池,季三昧发现这处胜景后,就把这里作为了日常的休憩之所,常常卧在亭边吞云吐雾,只需翻个身就能摘下一个硕大的莲蓬。他喜欢剥开绵密厚实的棉络,然后剥出一颗颗饱满鲜嫩的莲实,再将莲实丢入一只白瓷碗里。 很快他就攒出了一碗白生生的莲子,他把碗抱在怀里,被莲香气环绕其中,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便从心底萦绕而生。 沈伐石若是发现季三昧不见了踪影,尽管来沂水亭来寻他就是。 他每次踏入亭中,都能看到一碗满满当当的莲实,一地绿意蓬勃的莲壳,一根袅袅冒烟的烟枪,一朵随手掐下的莲花,一片氤氲朦胧的雾气,还有一个沉沉睡去的季三昧。 接下来的三天都是这样的情状,然而,第四天,沈伐石再次来到沂水亭,却发现亭里多了一个秀美乖巧、满头小辫儿的小姑娘,正和季三昧相对而坐,相谈甚欢。 季三昧把她逗得格格作笑,她抱着那碗莲蓬,双眼含光地望着季三昧:“小哥哥,再给我变一次可好?” 季三昧唇角转过一个极媚气的轻笑,食指与中指并立,在小姑娘眼前缓缓扫过,指尖再轻巧地一勾一挑,一朵并蒂莲花便在她眼前绽放开来。 小姑娘的眼里也开出了一朵花来:“真漂亮!” 季三昧给她喂了一颗莲子:“可惜,可惜,这样的花放在阿芸的旁边,就不显得很漂亮了。” 阿芸显然听不懂这么高级的调情,可也知道是好话,她捏着碗沿扭捏地笑了起来,两颗稚嫩的虎牙倒是生得和季三昧一模一样,可爱又俏丽:“小哥哥说话真好听。” 季三昧:“对阿芸,好听的话要我说多久都行。” 沈伐石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飞进了一颗弹珠,挣扎蹦跳,来回折腾,磨得他心火沸腾,而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把那个撩三搭四的东西抓回去好生关起来。 阿芸先于季三昧看到了沈伐石,她眨眨眼睛,瞳孔中带出了小河泛波似的清粼细光:“你是谁呀?” 季三昧一扭头,对上沈伐石的目光,脸色竟然变也不变:“师父,这是阿芸。” 沈伐石略略一点头,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阿芸有点怕他,往季三昧身后缩了缩,用沈伐石可以听到的声音跟季三昧咬耳朵:“小哥哥,你师父真是英俊,就是没有头发。” 季三昧顿时放肆大笑起来。 沈伐石郎心似铁,面色如刀,往亭角一坐就跟罗汉下凡似的,阿芸毕竟是个孩子,读不懂人的脸色,也不离开,在一旁和季三昧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不时掩着口跟季三昧笑闹:“你坏死了!” 季三昧偶一抬头,发现坐镇在旁的沈伐石的表情极为诡异,不安焦躁、愤怒发狠,百般情绪俱全,可自己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了一尊不动如山其徐如林的石雕模样,其形其神标准得让人想点上三炷香。 ……季三昧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毕竟以前二人在一起厮混时,季三昧常口花花地跟沈伐石讨论哪个过路的姑娘□□肤白貌美,并结合现状,展望未来,分析他们将来各自会娶什么样的姑娘。无奈沈伐石总是不经逗,往往是季三昧刚说几句就要发火,要么闷不吭声,要么拂袖而去。 不过是来一场口头官司,又不需对人负责,季三昧实在不能理解沈伐石那莫名其妙的坚持是源于什么,不过瞧沈伐石生气又实在好玩,到后来,季三昧甚至会贱嗖嗖地故意提起此事,并以沈伐石七窍生烟的模样为乐。 现在他基本已经确定,沈伐石是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虽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揭破自己身份,但是二人间这份心照不宣,让季三昧觉得欢喜又不安。 欢喜,自然是因为沈兄能懂他的心思。 至于不安,大概是怕即使是自己长大后,也不能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白白地期待了这些年,幻想了这些年。 ……好在季三昧在精神上取得了胜利:……就算是南柯一梦,好歹在这些年里还能有做梦的机会。 在多少年后,季三昧总算知道,自己这些个胡思乱想,完全是和现实背道而驰的。 而沈伐石更是在经久的探索中,找到了治疗季三昧勾三搭四毛病的良方。 ——凡是季三昧在外聊骚被沈伐石发现,沈伐石必然在床笫之间加倍卖力,勾得季三昧欲罢不能、心痒难耐,直到将前戏酝酿到十足十的地步,他便会干脆利落地中断□□,扭头裹起被子便睡。 尽管此招着实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对治疗季三昧的浪荡病来说,却着实是药到病除的妙法。 季三昧与阿芸足足聊了小半日光景,分食了一碗莲子,眼见天色转暗,阿芸终于不得不回家了。 临走时,她恋恋不舍的样子让沈伐石扎眼得紧,丝毫不觉那小女孩的目光有多少次偷偷落在自己身上。 人走了之后,季三昧就衔着烟管凑了过来:“师父,烟丝没了。” 近来重新得回了自己的金玉烟管,季三昧越发抽得肆无忌惮,只把抽烟当饭吃,沈伐石担心长此以往他会生肺病,更担心他当着自己的面抽烟,自己的身体会被他勾出什么异样的反应,便全作自己的怀里根本没揣着个满满当当的烟丝袋,冷脸道:“没有。” 季三昧挑了挑眉,一个翻身大大咧咧地仰躺在了沈伐石的大腿上:“……师父觉得阿芸如何?” 沈伐石惜字如金:“挺好。” 季三昧微微皱眉,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她从刚才起一直在跟我聊你。” 沈伐石想,聊我和聊你有何区别。所以他没吭声。 季三昧又道:“她总共看了你三十九眼。” 沈伐石想,你原来一直看着人家,连人家抬了几次头都数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咬了咬牙,仍是没吭声。 季三昧:“我看她挺喜欢你的。” 沈伐石什么也不打算想了,他觉得季三昧又犯那信口雌黄的老毛病了,索性继续保持沉默。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一个坐一个躺,彼此都是醋味弥漫地僵持了半天,季三昧终于忍受不住,自觉宽宏大量地退了一步:“师父,你调查许泰的背景,结果如何了?” 季三昧极擅长在沈伐石发怒前夕用正事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对他的套路心知肚明的沈伐石却还是在一瞬间消了火气,也顺手收起了泛酸的心思:“正在查。” 从一开始,季三昧就觉得许泰有些古怪。 他年纪不算轻,但就做官来说,他正当盛年,看起来又脾性随和,待人接物的水准算得上中上乘,既无丁忧,又无恶疾,突然辞官归乡,着实非常人之行。 “我这里有一个传言,师父想听吗?”季三昧躺在沈伐石腿上,仰面欣赏他弧线完美的下巴,在他微微低下头来时,季三昧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逼他低下头来,贴紧他的耳朵,低声喃语道,“有人传言,许泰的妻子不是人。” 许久过后,沈伐石才从耳边渗透的缕缕发烫的热气里剥离出一丝可怖的寒意来:“你听何人所说?” “我从阿芸那里听来的。” “她又是如何知晓?” “我没和你说过吗?”季三昧抓了抓头发,轻笑道,“阿芸姓龙。” 沈伐石蹙眉:“那位给许宅指点风水的姓龙的法师……” 季三昧颔首:“就是她的父亲。” ……果然很符合季三昧的行事风格,交朋友的第一指导宗旨,唯有“有用”二字。 沈伐石问:“她还说了什么?” 一碗莲子,一个下午,这样低廉的代价足够让季三昧敲诈出这小姑娘短暂七年人生的全部内容。 经过精简提炼后,对季三昧来说有用的部分,大概只有百十来个字。 龙芸其父,名为龙飞安,云羊江右人士,十年前携妻迁来此地。 龙飞安名望甚笃,通风水,知降妖,颇受当地人爱重。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七年前,龙飞按曾重创一位妖邪,并因此由籍籍无名的小卒,变成了沂州一带鼎鼎大名的捉妖师。 龙芸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哥哥,我爹爹八年前斩下了一个妖邪的右臂,一直好好珍藏着。我刚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耳熟,现在想想,好像是同那个妖邪一模一样呢。” 第25章 螽斯(十四) 八年前的夏季, 在蝉吟摇曳的沂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季三昧无从得知。但初来这村落, 罗夫人对自己泼下的那盆冷水,掺杂其中的痛恨绝不是作伪, 更何况,一个深闺女子竟能知晓自己身上朱砂痣的秘密, 此事本身就很耐人寻味。 这当然有可能是巧合, 但不巧的是季三昧向来不信巧合。 在季三昧看来, 所谓的巧合,多半是人开的玩笑,命运可没那么闲, 天天等在某处,好出其不意地吓人一跳。 ——自己被沈伐石从奴隶窝里带出,到觉迷寺中寄居了十数天,许员外就因爱子被鬼车盯上之事找到了沈伐石, 恳请他出山。 ——每夜造访许宅的鬼车, 恰好就是在十数天前出现的。 ——而更出奇的是, 许员外跟罗夫人,这位上辈子与自己结下不知名之仇的女人,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还有一位龙法师, 疑似在八年前剿杀“妖邪季三昧”的过程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 还砍下了自己的胳膊做收藏, 现在他作为一道幽灵幻影, 搅合在许员外的屋宅风水之事中, 颇为可疑。 种种可能叠加起来,季三昧自然对那只藏匿在黑暗一隅、悄悄操纵一切的手产生了兴趣。 谁? 什么目的? 在自己和沈伐石相会后,他就将当年之事恰到好处地引入二人之间,这位属耗子的阴谋家究竟想要从自己身上获得些什么? 最后,季三昧把千头万绪的郁结化为了一个烟瘾发作的哈欠。 可能性有一千个,但是季三昧不想把一颗心分成一千份,那样太累,重活一世,他只想给沈伐石一颗完完整整的心。 因而面对沈伐石的问题,季三昧答得言简意赅:“别的就没什么了。” 沈伐石用手指缓缓抚着他的额心:“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 季三昧握住口,又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尖巧的虎牙:“阿芸说,她也是听邻里传言。许员外三年前来到沂州定居,可这三年间,没有一人曾见过许夫人。” 沈伐石微微皱眉:“许泰说过,他夫人身体虚弱,自从产子后更是受不得风,一直在屋内卧病休息。” 季三昧:“产子总需要稳婆吧,我说得可对?” 见沈伐石点头,季三昧继续道:“许泰之子现在刚满半岁。据传半年前,那稳婆被朱管家请到了许家,等接生之后,吃了几杯酒,半夜回家,雪大路滑,在雪窝里一头栽死了。” 沈伐石凝眉。 的确太巧了,三年里没人见过这位许夫人,唯一有可能见过许家夫人的人又立即横死,也难怪会有闲话传出。 不过沈伐石仍然对信息的真实性存疑:“阿芸从哪里听说得这么详细?” “耳濡目染罢。”季三昧一时不抽烟,烟瘾就上了头,蹭在沈伐石大腿上睡眼朦胧,像是只趴窝的小猫崽子,“别忘了龙法师是做什么的。能传到他那里的,不都是这些奇闻异事么?” 聊了一个下午,平白吃了两三口飞醋,又被断了烟,季猫崽是真的困倦了,蹭散了发髻,把脸对着沈伐石的双腿之间一猛子埋了进去,舒服地弓起了腰。 沈伐石捏了捏他的脸颊。小孩子的皮肉柔滑软弹,带有一股说不清的吸附力,让他忍不住又轻掐了一把:“要吃点莲蓬吗?我给你摘。” “不了。” 季三昧摇摇头,把脸埋得更深,沈伐石立刻发现苗头不对,一把将人抓了出来,却迎面撞见了季三昧的一脸坏笑。 他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沈伐石的双腿之间,笑道:“师父,我不会咬你的。” 他顺势张开了自己的嘴,指着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口吻那叫一个天真无邪:“万一伤到师父,我今后可怎么办。” 沈伐石:“……” 季三昧自小染上了烟瘾,迄今满打满算有了十七年烟龄,一旦断绝了烟草,就会“醉烟”,形如醉酒,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方,常行醉鬼之事,眼下的孟浪情状,沈伐石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 沈伐石还记得,那大约是季三昧十一岁的时候,他实在是见不得季三昧成天抱着根竹烟枪舔吮吸咬,连饭都不吃,索性夺了他的烟枪,严令他不许再沾烟。 彼时的季三昧有了沈伐石的接济,家境不再那般困窘,但把烟草当饭吃的毛病已经落下,死活吃不进几口饭,在断绝烟草一个半时辰后,他就熬不住了,去缠沈伐石,想要回自己的烟枪:“沈兄,给我抽一口吧。” 沈伐石拒绝:“不行。” 季三昧:“沈兄,我困,好难受。” 沈伐石闻言更怒:“小小年纪就成了瘾,今后怎么了得!” 季三昧:“成瘾又如何?” 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惹得沈伐石额角青筋蹦跳:“等你患上肺疾就晓得厉害了!” 季三昧讨了个没趣,不再吭声,但胸中那点欲望越烧越大,由点及面,把他的手脚都点燃了,他留在沈伐石家里用晚饭,却根本无心进食,满心焦躁地翻弄菜肴,时不时把央求的目光投向沈伐石,一双脚不安地在地面上踏来踏去。 “沈兄,好沈兄,你就给我一口吧。” 沈伐石被他的娇腔勾得有点上火:“不许撒娇,成什么样子。” 季三昧不说话了,他把一碗饭杵成了蜂窝煤,硬是咽不下去半口。 沈伐石心知他这是被烟草伤着了,但小孩子哪里晓得什么叫做分寸和循序渐进,越察觉到烟草的不好,沈伐石越是想要他尽快断绝一切烟草来源,于是沈伐石故意装作熟视无睹的模样,自行夹菜,用餐,直到他发现不对时,季三昧的表情已经很难受了。 他踉踉跄跄地冲到外面,搜肠刮肚地把能吐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沈伐石被吓得不轻,急匆匆为他倒来清盐水漱口,谁想到水刚一入口,季三昧就剧烈咳嗽起来,一张美人面被咳得红紫交加,唬得沈伐石心惊胆战,搂着季三昧的腰,想把他抱上自己的床铺,好让他能稍事休息。 可季三昧竟然趁他不备,在他行至床边时突然发难,双腿盘上他的腰身,把他推倒在了床上,自己则踢掉了鞋,骑在了沈伐石身上,将沈伐石的两手向后直压在脑袋两侧:“抓住你了!” 沈伐石被骑得冒了火:“季三昧,给我下去!” 季三昧:“沈兄,你欺负我。你害我这么难受。” 见到季三昧因为反胃而发红的眼睛,沈伐石其实挺心疼的,但还是强撑着不肯认输:“我是为了你好!下去!” 季三昧哼哼冷笑一声,俯下身去,叼住了沈伐石的腰带。 彼时季三昧还没有作死地毁了自己的灵根,是以二人在体力上不相上下,沈伐石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三昧俯身,用牙齿衔住自己的衣带,一点点将它从自己身上抽离。 沈伐石的眼睛睁大了,竭力反抗起来:“不许碰我!” 季三昧仗着臭不要脸的身高差和身体柔韧度,叼走了沈伐石的衣带,得意一笑:“嘿嘿。” 看着口里衔带、似有醉态的季三昧,沈伐石羞得满脸通红:“还给我!” 季三昧含着腰带,含糊不清地:“沈兄,把烟枪交出来,你定然藏在身上了。” 说完,他就身体力行地四处寻找起来,在沈伐石身上肆意乱蹭,半晌之后,他才在沈伐石越发走调的喘息中发觉了一丝异常:“……沈兄,你好烫。” 沈伐石恼羞成怒且手足无措:“你……你快些下去!” 季三昧不依不饶:“……沈兄,还给我。” 沈伐石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屈膝抵住了季三昧的腹部,圈住季三昧的肩膀,恶狠狠的一个翻身,就把那东西硬挺挺地戳进了季三昧的两腿之间去:“季!三!昧!” 季三昧夹了夹腿,又软了下来:“沈兄,你给我一口好不好,求你了。” 沈伐石一低头,看到自己意外膨胀起来的下/身,一时间困惑又气恼,竟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来——塞进季三昧嘴里算了。 谁想季三昧循着他目光看去,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眼睛一亮,身体灵活地一挣一滑,就溜到了沈伐石身下,托着沈伐石的腰,把他推了开来。 隔着一层裤子,沈伐石感受到了难耐的舔舐感,瞳孔骤然放大。 那又温又热的小舌头正正好戳在了马眼上,沈伐石是第一次,什么也不懂,又敏感得很,一下子就泄了身。 季三昧:“咦,烟枪好烫。” 双腿间的粘腻让沈伐石连死的心都有了,手上也再不留情,将季三昧一把推倒:“季三昧!你再怎么上瘾也不该……不该……” 季三昧迷茫地爬起身来,睁着一双眼睛,颇不服气道:“你为什么要我戒烟瘾?我迷恋沈兄,也成了瘾,沈兄怎么不要我戒掉你?” 沈伐石:“……” 陡然听了季三昧的暧昧言语,沈伐石的心活生生给搅成了一锅浆糊,他胡乱把藏起的烟枪翻了出来,燃起一袋,塞进了季三昧嘴里。 小东西终于老实了,霸占了沈伐石的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徒留沈伐石在门外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坐了一夜。 季三昧第二天醒过来,就完全忘了前一天的事,口称自己早早睡下了,怎么可能发疯,沈伐石又拉不下脸来问他上瘾不上瘾的事情,只好不甘地作罢。 时间回到现在,沂水亭中,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拥入怀里,迈步朝许宅走去。 这次,沈伐石可不会允许季三昧像之前那样混闹。 不是因为沈伐石不想,而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 沈伐石抱着季三昧,走得步伐稳健一往无前,就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张躲在树后悄悄窥伺着的脸一样。 第26章 螽斯(十五) 罗李氏, 也即罗家夫人李环,盯着季三昧已有好几日光景了。 他在那四个怪人中年纪最小, 也最爱独自行动,常孤身一人在沂水亭里剥莲蓬、赏山水, 并试图把自己化入美景之中,十足是个安静漂亮的孩子, 他只会在面对那位沈姓法师时摆出一副爱娇腻人的样子, 其他时候, 他仿佛和这个世界间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易料理和哄骗的。 李环默默观察了他数日,终于选择在某个夕阳近黄昏的时分, 踏入了沂水亭内。 季三昧临水而照,神色自若,李环走近几步,才彻底看清季三昧样貌, 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 那日她提桶怒泼“季三昧”时, 血气沸腾, 根本没注意到被她殃及的池鱼相貌几何。现在静下心来,靠近细看,李环发现他着实是个天资目美、恼人情思的小孩儿, 让人禁不住去想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一副长相。 季三昧似乎察觉有人前来, 扭头一望, 即刻从地上爬起身来, 恭敬地施下一礼:“夫人好。” 小孩子乖巧懂事、一板一眼的情状总是格外惹人怜爱, 李环嫁与罗员外时,罗员外已是花甲之年,自然不可能再得一子半女,所以她看到季三昧这般守礼恭谨,心中就额外生了几分温柔:“荷香招虫,你要小心蚊虫叮咬。” 季三昧笑笑,撸起了袖子,李环嗅到了一丝清爽的香气。 季三昧眉眼弯弯地笑道:“师父亲手为我荼了防虫的药水,不妨事的。” 李环为他天真的笑颜所感染,唇角也勾起了一点弧度:“那日我提水乱泼,是不是吓到你了?” 季三昧摇了摇头,诚恳道:“若夫人真的对长安哥哥恨入骨髓,不会只拿水来泼,会直接拿刀来的。” 李环笑了,这孩子倒是耿直有趣得很。 “你那位长安哥哥……”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前是做什么的,你晓得吗?” 那天,李环先后遭遇了彬彬有礼耍流氓的王传灯和哭闹搅局的季三昧,把她给忽悠瘸了,自觉是认错了人,可她回了宅院,几番斟酌,觉得不可能认错,想隔日再去寻那位叫做“长安”的小哥问个究竟,鬼车却偏偏在夜间大闹了许家宅邸,她第二日再去拜访时,许员外告知她,长安法师和另一位法师去追寻鬼车的踪迹了,不知何时方归。 无法,李环只好将视线停留在了季三昧身上。 为防季三昧听不懂自己的问题,她又在言语中强调了一句:“……八年前。” 季三昧大方地将自己剥好的莲子分给了李环一把,言笑晏晏:“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 不等李环失望,他就继续道:“但是长安师兄跟我讲过好多故事,我也不晓得您说的‘八年前’是哪一个故事呢。” 李环刚刚产生了跌入深谷的绝望感,又接住了季三昧抛来的救命绳索,心里一阵激动,正欲把八年前的事端娓娓道来,季三昧却打断了他,口吻温和,眼神澄澈:“夫人为何不去问我师父呢?我师父或许知道更多呢。” 李环咽喉轻滚几下,一张檀口里衔着无穷无尽的愤怒、无奈、悲痛,再度张口时,她把这些情绪统统强行吞咽进肚,但是语音里仍带着一丝不甘的怨气:“问他是没有用的。他与季三昧是一窝沆瀣的蛇鼠!”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季三昧果然如她所料,露出了受惊和疑惑的小表情,叼住了下唇,蓬松乌黑的额发垂落下来,将他的瞳仁衬托得愈加纯净:“夫人……” 李环脾气本就泼辣,对季三昧的怨气又经年累月地被她闷在体内,像是一块豆腐,暗自发酵,生出一朵朵腐败的蘑菇状霉菌,现如今好容易寻到了一个宣泄口,即使知道是错,她又如何能收得住。 八年前的沂州城还未具备城市的雏形,此地名唤沂水村,人杰地灵,却有些与世隔绝。 在一个将水汽全部蒸烤殆尽的夏日正午,螽斯伏在发蔫的草丛间,斯文秀气地叫唤着,还未出嫁的李环和姐姐李柔采桑归来,准备用这一垛桑叶喂饱那些长势正好的肥胖夏蚕。 就在此时,田埂那头奔来了一道身影,身影被烈日灼烤出层层暗色的重影,似乎在燃烧,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起来:“救……救命!两位姑娘……救命!” 李环和李柔面面相觑,姐姐见来人是个孤身男子,怕惹闲话,踟蹰不前,李环却没那么多顾忌,弃了筐就大步走去,行至田埂另一头,饶是她早就有所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一个缥色衣裳的青年倒在埂边,双眼蒙着白布,两团猩红色从布内沁出,仿佛有两穹深渊埋伏其中。 青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仰起了头来,牵出了一个笑容来:“……有烟吗?” 李柔李环姐妹把青年带回了家中,给了他一把烟草,给了水擦洗净身,又找来了贴身的衣服,给了他饭和药。 而在李环不知道的地方,李柔把自己的心也给了他。 青年名为季三昧,还未摘下眼上白布时,露出的半张脸俊美无俦,已经叫人心头打鼓,等到一除下白布,擦去眼角的污血和积垢之后,姐妹两人都呆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季三昧靠在软榻上笑问:“我好看吗?” 此人的舌头利害至极,三言两语就融入了姐妹两人之间,但在她们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情时,他的嘴就自动自发地上了一把锁,只会视情况释放出只言片语。 李柔问他为何流落至此,他答:“我来寻人。” 李柔问他所寻何人,他答:“他已经走了。” 李柔问他为何不跟过去,他答:“没力气,跟不过去了。” 李柔问他家在何方,要不要送一封信给他的家人,他答:“不必了。” 李柔问他眼睛出了什么事,他答:“没办法,它自己瞎了。” 李环觉得此人甚是没谱,怀疑他是在外头结了什么仇家。几个月前,临亭那边的战事才停,云羊正在四处围剿妖道,妖物四处流窜,横行无忌,谁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 但李柔却坚持收留了他。 季三昧在床上躺了两日,精神好了些,拜托李柔带他出去走走,李柔拗不过他,便带着他去沂水放舟摇橹,季三昧在船头坐乏了,摸到了李柔身边,说自己有些技痒,想摇一摇橹试试看。 李柔依他所言,把船桨给他,本来不指望他一个盲眼人能将船划出去,没想到季三昧竟划得有模有样,但没摇两下,他就开始出虚汗,掌心也湿成了一团。 李柔自然站起,准备接过他手里的船桨,季三昧却一个托举,将一只舟形摇橹举过了水面。 ……桨头上静静卧着一朵荷花。 季三昧闻香知雅意,顺势借花献佛,托来了一桨荷香,放在了李柔面前:“多谢姑娘照拂之恩。” 那时候,李环看到李柔的脸,就意识到,姐姐完了。 自从临亭之战后,沂水村四周就多有妖邪出没,惹得人心惶惶。就在季三昧来到此地三日后,一只狼妖趁着夜色摸进了沂水村。 当外面的哭骂声和狼嗥声响成一片时,李环和李柔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被褥躲到了季三昧的房间,季三昧却很平静,盖着被子,空洞的双眼看向满月悬挂的窗外:“不必忧心,它只要一沾血就会死。” 李柔怕得不敢抬头,只把季三昧的话当安慰话听,可李环却亲眼看到,季三昧的脸颊上浮动起密密麻麻的朱砂色符箓,可符箓出现却只有一瞬之速,等李环再眨眼时,符箓已然彻底消失。 是夜,狼妖抓了一个小孩,咬破了他的手指,随即倒地抽搐,一命呜呼。 狼妖是靠吸血为生,沾了血竟然会横死当场,简直是闻所未闻。 从狼妖死去那天起,李环对季三昧的戒心就更重了,可李柔并不这样想,她将季三昧的“言灵”之能广而告之,不消数日,季三昧便变成了村人们的护身符和救世主。 世道太乱,天道混沌,能多出这样一个法力高强的修士护佑村落平安,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是季三昧的身体很衰弱,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来此地借住一月有余,前半个月还能勉强支撑着下地走走,后半个月低烧转高烧,高烧转低烧,醒醒睡睡,情况极不稳定。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前前后后出手了七次,将来侵扰沂水的妖邪一应咒杀。 他没有什么花哨的本事和泼天的灵压,只需轻描淡写地动动嘴皮子,一切就能解决,沂村人不敢怠慢,集资为季三昧另辟了一处住所,伺候他抓药、用餐,将他奉若神明。 然而,神明却欺骗了他们。 原先在本地籍籍无名的法师龙飞安,有一女,名为龙英,和季三昧关系极好,时常来和季三昧玩闹。 某日,龙英又去寻季三昧,却再也没有回来。 龙飞安心急如焚,前去寻找,季三昧否认今日曾见过龙英,但龙英的发带却在季三昧枕下被发现。 龙飞安逼问季三昧不得,归家之后,细细梳理了这些日子来的蹊跷古怪,发现季三昧竟正在实施生人活祭之法! 生人活祭是上古逆天妖术,需童子纯阴之体、七枚妖核、再加上一个痴心之人的魂魄,这三样东西,足以使得一个修道之人法力大涨! 龙飞安将此法告知村人,李柔听说后,心中隐隐生出不安,迅速返家,发现家姐李柔躺卧在床上,脉息微弱,脸色煞白,无论怎么呼唤也无法醒来,竟已是魂魄尽失之相。 村人们闯入季三昧家中翻找,找出了一只女童鞋履。 这下证据确凿,季三昧不认也不可能了。 众怒难犯,沂水村村民试图将季三昧绑起,想要问个究竟,季三昧却不肯就范:那些绳索统统缠上了来绑他的村民;本来要烧死他的火把漂浮在季三昧身周,亮起一片可怖的光圈。 亏得龙飞安从后偷袭,一剑斩去季三昧右臂,季三昧受此重创,落荒而逃,沂水村也终于赶跑了这个妖邪。 可龙英再也没有回来,李柔的魂魄现今也不知飘荡在何处。 这故事听来着实动人曲折,李环作为当事之人,时隔多年,再次咀嚼起这个故事来,语气中仍带着穿心彻骨的剧痛:“我和家姐的确是愚蠢,竟不知当日救回来的是一条毒蛇!” 季三昧很安静地听完了李环的故事,不问其他,只关心一个古怪的问题:“那天,你们第一次遇见季三昧时,发声向你们求助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李环糟糕的面色竟稍稍缓和了一些:“卫汀。据说是季三昧的挚友。” ……卫汀?挚友?我的? ……卫汀是何人? 第27章 螽斯(十六)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一枝松枝从半开的蠡壳窗里悠悠地探了个头进来, 夏日的阳光在葱郁的绿意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厚重的脂膏, 松针亮得透光, 被光线蒸出来一股清新扑鼻的味道。 但是,季三昧仍旧在浓郁的松香中辨认出了一缕幽微的木兰香, 来源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 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 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 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 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 动作秀气得很,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 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伸了个脑袋出来, 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 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长安尴尬地顿了顿, 理了理自己的僧袍, 从门后走出来, 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 小师弟,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软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长安眨一眨眼睛,一脸要被萌坏了还要强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带你去吃饭。” 初夏时节,太阳升起得格外早,而这片禅房禅院却仿佛有着隔离一切热度的本事。四面环树,层绿滴翠,一条曲径安然自在地通往幽处。在环绿掩映下,依稀能听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处,最远只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状独特,姿态如卧佛环抱,让人疑心那水声是来自佛陀的喃喃经诵。 季三昧被长安牵出了禅房。 他精心地挑选了一片向阳地,把季三昧领到了那处。 面朝着红澄澄的太阳,长安示意季三昧学习自己的动作,随即凝神调息,半刻之后,他收起了流动的法力,蹲下来摸摸季三昧的发旋:“学会了吗?” 季三昧:“……学会什么?” 长安指着太阳:“吃饭。”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只树灵计较。 此处是一方独立的小院,共计六间禅房,明瓦熠然,鸱吻飞檐,房房相离,呈合抱之势,分别是一间主禅房,两间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和一间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厨房,从尚有余温的锅里翻出了一碗热腾腾的乌米饭。饭的中央放了一颗红梅点缀,朴素得让季三昧相当满意。 他端了饭出来,在长安身侧坐定,安静地喂自己。 长安以为季三昧总要有些话问自己的,可迟迟等不到他的问话,他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话找话道:“我今年三岁了。” 语气颇为乖顺。 季三昧略略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个子长得可够早的。” 长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顺利,让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面吃饭,一面拿眼睛丈量长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辈子时的身高一模一样。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点想笑。 上辈子季三昧个子长得早,且并未受缺衣少食的影响,十岁时就已经身高六尺,手脚修长,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折不扣的软脚鸡。而沈伐石自小习武,身高却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来嘴贱,常常会一手掐着竹烟枪一手去摸沈伐石的头发:“沈兄乖,喝下这杯牛乳,能长个子。” 那次,沈伐石黑着脸把牛乳一饮而尽的样子逗得季三昧连烟枪都拿不稳了。 但在那次之后,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泷冈,从此从烛阴城中销声匿迹,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谋面。 四年后,泷冈和豳岐一样覆灭,被烛阴吞并。 季三昧带着一身荣耀和恶名返回烛阴城,骑马游街,鲜花披肩,端的是招摇无比。 他试图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矮子,但却铩羽而归。 再见到沈伐石时,是在庆功酒散席时分。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他拒绝了孙家家主孙无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身一人溜达上街醒酒。一杆竹烟枪在夜色里寂寞得像是一只闪光的眼睛,一明一灭,季三昧让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逛了个够,才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满得惊人的烟圈。 行到一个上坡处,另外一只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沿着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滚来。 季三昧稳稳地一脚踏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雕饰精巧的马灯。 但他满目里只能瞧见马灯上的一个“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无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砚石为乐,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气修,无奈身体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两血来。 大郎不会骑马,二郎一上马就散架,算来算去,这马灯之主,唯有体气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让人目眩。 几年过去,他当真长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宽腰细,俊美得让季三昧双腿发抖。 沈伐石缓缓从坡上走下,来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对比就愈加明显了。 季三昧飞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浓密的云发,轻而易举地就将气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别时的轻松愉快:“哟,沈兄,长个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闪,任他乱摸,神色却沉郁如铁:“为何不告而别?” 季三昧在庆功宴上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先说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拦了下去,随即一只手反压上了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沉默以报数年来的嘲讽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颇以为荣:“沈兄好手法。” “……脸皮还是这么厚。” “脸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吗?” 这撩拨的话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季三昧:“……” 是啊,刚才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将马灯捡起,递向了沈伐石,并岔开了话题:“我长得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还了得。” 沈伐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马灯的灯身。 这马灯避风效果极佳,导热效果也是一样,沈伐石被烫得脸色一变,失手把马灯摔落在地。 这只眼睛在地上垂死挣扎了一番,还是熄灭了。 在夜色中,许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只能从沈伐石脸上读出一丝慌乱,不知是因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后,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么还用竹烟枪?” 季三昧言简意赅:“习惯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从袖中摸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递与季三昧:“今日见你回城,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这个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饰的烟枪,烟嘴是和田美玉所制,其耀武扬威的格调,和季三昧的气质甚配。 沈伐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烟具,我没能带出来。明日我会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痴痴地注视了这个礼物良久,才抬起头来,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颠倒的弧度,没头没脑道:“……沈兄,明日咱们去喝花酒罢。” …… 身陷回忆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他从迷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投上了一层蓊郁的树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竟是长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苍郁的梧桐树枝,亭亭如盖地罩在季三昧头顶,也不知道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热了。不要晒到。” 季三昧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随即捧着饭碗,眉眼微弯地笑:“谢谢师兄。” 长安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举着树荫浓密的右臂,继续为季三昧遮光。 把饭碗里最后两颗饭粒捡尽,季三昧站起身来,准备去屋里找一找自己的烟,嚼两片提提神,谁想他刚撑着身子预备起身,一柄金玉烟枪就递到了他面前。 握烟枪的是长安的左手,他望着季三昧,目光炽热道:“用这个吧?” 季三昧不意在这里看到昔年旧物,表情僵硬了一瞬,才把手在襟摆处擦了擦,慎重地把金玉烟枪接来,目光怅惘地在上头逡巡一番后,仰头问道:“师兄,这是师父让你送来的吗?” 季三昧只是随口一诈,长安就无比欢快地把事实娓娓道来:“没错,就是师父!他说你用这个或许会更顺手些!” ……果然,沈伐石不愧是沈伐石,这么快就已经起疑心了。 但一柄烟枪摆在季三昧面前的诱惑,不亚于摆在老饕面前的山珍海味,季三昧踌躇了半天,才重重咽了口口水。 ……怀疑归怀疑,不至于吸个烟枪就被他认定是季三昧了吧。 …… 在一侧的书房内,沈伐石坐在桌后,远远望着院内的两人。 第28章 螽斯(十七)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这孩子长得与小时候的季六尘有四分相像, 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季三昧的那点稀薄的乡愁之情。 手里的重量一去, 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 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 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连口称谢, 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据阳制阴, 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 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 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 容易出汗,一会子工夫, 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 闻言, 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 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 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伐石再懒得和季三昧废话,用一道腰带把他撩骚的手在汤池边的栏杆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忍受着双腿间后知后觉地沸腾起的热意,抄起浴巾,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为他擦身。 季三昧本来想硬一下来展示下男子雄风,却又忘了没发育的小孩子是不具备此项功能的,被他擦得发痒,只能咯咯地笑个不停,尾音一唱三叹,浪得让沈伐石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擦到他肋下的时候,沈伐石的手微微停顿了下来。 季三昧转生后,换了这样一具躯体,但沈伐石还能透过时间的幕布,看清那颗在他身上色泽张扬的朱砂痣。 这小小的沂州城里,聚集了一批奇怪的牛鬼蛇神。 这里有疑似季三昧昔日的仇家,有一个一反常态、不按常理行事的鬼车,有看似憨厚又摸不清底细的许员外,还有一个通晓风水之事的龙法师。 这些巧合分开看无可厚非,可合在一起来看,沈伐石嗅到了一丝鬼魅的味道。 至于他手下这个笑得看似没心没肺的季三昧,沈伐石并不担心。 他虽说不正经,但他那副心眼天生生得像副竹筛子,想的总会比自己更多一些。 不管是鬼魅,是妖邪,还是凡人,都无所谓,自己只需护他这一世周全安稳,等他慢慢长大即可。 季三昧霍然睁开眼睛,披起衣裳赤足下地,推开大门,径直越过了沈伐石,匆匆踏入院落中,单手撑住长安的肩膀询问情况,似乎与他在私下里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流:“怎么样了?” 长安点点头:“桃花小姐姐好像很讨老人家的喜欢,老人家答应帮我们了。” 季三昧的小褂是匆匆披上的,他随手从中间捡了颗扣子扣上,转头笑道:“师父,走吧。我……” 一句话被他生生咬断在了嘴里。 季三昧看得分明,沈伐石满额都是细碎的银光,一道白色的阴影正从他眼里缓缓消退,仿佛有一只蠢蠢欲动的三角蛇头潜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才缩回了它的蛇穴当中。 季三昧面色一紧,走回屋前台阶,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带:“这是怎么了?” 王传灯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弯后怼了一记,示意他快些回魂,并随手替他打了个圆场:“总督他身体不适。”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拽着他的衣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口吻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师父,蹲下来一点。” 第29章 螽斯(十八)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孩子不再哭闹, 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连口称谢, 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 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 后亘沂山,据阳制阴, 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 既无横梁压顶, 又无床头嵌镜, 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 容易出汗, 一会子工夫, 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 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 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 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 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第30章 螽斯(十九)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当季三昧的棺椁经过时, 正值妙龄的仙家少女们无不掩面痛泣, 从臂挎的花篮中抓起白菊花瓣抛洒向空中, 花瓣和纸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琉璃棺上,将棺中人的脸盖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队伍绵亘了百尺开外,绕城三周, 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几停, 到达主城时,已经过了近半日光景。 被众人推选出来主持葬礼的孙家家主孙无量站在主城城楼之上,低头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带哀戚之人,眼神中尽是哀伤悲戚。他解下斗篷,去掉帽冠, 登城临风, 清一清喉咙,扬声道:“季三昧!……” 喊出此人名字时, 他微微停顿了下来,环视四周, 底下的嘈嘈切切随之而散,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无量身上。 孙无量抖开手中竹简, 抑扬顿挫地念了下去:“季三昧, 年十九,乃豳岐之主长子, 八岁接连丧母失怙。自从豳岐归顺我烛阴, 便为我豳岐出谋划策, 灭泷冈, 平妖邪,智计无双,有国士之才。为大义,我烛阴讨伐云羊,季三昧为此沥尽心血,奔走呼号,写有《征云羊檄文》,文采洋溢,壮怀激烈!谁料云羊小人,嫉恨其才学风度,竟遣死士毒杀季君!季君横死,呜呼哀哉,信然耶?大梦耶?” 诸世家女子在下哭成一团,有几个已经哭倒在地,被侍女搀着才没尽失了颜面。 将祭文宣读完毕的孙无量亦是流了满脸热泪,无法言语,放下竹简,满面沉痛地走下了主城楼。 他的二弟孙斐尾随在他身后,递了块手帕过去,行到无人处,才小声乐道:“瞧那些世家女的狼狈相吧,不过是死了个小白脸,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样。” 孙无量耐心地用手帕印去脸上的泪痕,又平静地将手绢折叠起来:“这小白脸可不好对付得很。” 孙斐嗤声一笑:“再不好对付也是个死人了。” “他弟弟呢?” 孙无量面上再无刚才的悲戚之色,神色淡然得像在谈论一头圈养的家畜。 孙斐满面讽色:“那个东西到现在也不肯相信他哥哥死了,今早还在闹腾呢,弟子们无计可施,只好把他用锁仙链锁起来。据说他竟险些把锁仙链给咬断了,真真是个属狗的。要是放他出来,搅乱了祭典,那可不妙。” 孙无量垂眸细思片刻后,吩咐道:“……将季三昧的死讯一路传到前线上去。夸赞他的功绩,遍洒他的荣耀,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季三昧为我烛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这消息务必要传入临亭城内。” “临亭?” 孙斐思量一番,有些不解:“沈伐石不是才从云羊手中夺回临亭城?修士们尚在那处修整……” 孙无量淡淡道:“云羊大军很快会奇袭夺城,围困临亭,沈伐石毕竟年轻,法力不足,所部修士数量不多,顶不住多久的。” 孙斐恍然:“……大哥好手段!” 沈伐石对季三昧的心意,烛阴城中少有人知,但孙无量和孙斐却心知肚明。要是他知道季三昧的死讯,能守得住心神才是咄咄怪事。 兵临城下,战机千变万化,将帅若乱了阵脚,那便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好走。 孙无量犹嫌不足,补充道:“告诉传令的人,季三昧母亲出身西南,殡葬礼仪特殊,特准在烛阴城内执行树葬之礼,以示敬重。” 孙斐站住脚步,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何谓树葬? 在西南某些地区,树葬算得上至高尊礼,但是,在他们这些非西南籍的人士看来,树葬和暴尸荒野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还不如暴尸荒野。 凡行树葬大礼,需得把人的尸身挂上树木,任其自然腐烂、风干,而在烛阴城内执行此礼,意图很明确,就是要让季三昧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尸骨。 要知道,季三昧虽是男人,却生得极好,称得上鬼狐异色,纤秾合度,他喜欢持一支金玉烟枪,着一袭缥色青衣,游走在酒肆茶社之中,路过他身旁的人哪怕只得他一眼垂青,便容易自作多情,生出无尽遐想来。倘若他穿上一件白衣,那便能要了爱美之人的半条魂去。 让这样一具尸身在日光和水露间被反复煎熬后化为尸骨,孙斐想一想那场景都忍不住齿冷。 他强自压抑住恶心,讪笑着奉承:“兄长好算计。姓沈的听说了这个,不疯也得去半条命。他若是战场抗命,私自跑回来看季三昧,那便算他临阵脱逃,死罪难免。他若是留在临亭,心神不宁,也是个死。” 孙无量叹息了一声,捻须感慨道:“沈家这位三公子和季三昧性情相异,却都是一样的难对付。他实在是志气太大,又不懂变通,性情固执。若要保得我孙家在烛阴的独尊之位,绝不能留他的性命。” 孙斐连声附和:“兄长说的是。”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吹过,水蛭似的吸走了人身上的热量,让人的血管在空虚中瑟瑟发抖起来。 虽是附和了兄长的话,孙斐的眼前却不时闪过季三昧树葬时的场景,心头一股沁凉寒意挥之不去,他忍不住问孙无量道:“季三昧生了一副九曲心肠,委实难测,万一一他有何谋略,或是……死而复生,潜藏在暗处,伺机报复,那又该当如何?” ……凭季三昧的本事,这种推测倒也不算无的放矢。 孙无量好笑地看了孙斐一眼。 被扫过这一眼后,孙斐一时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那杯毒酒可是他亲眼见季三昧喝下去的,做不得假。 言语间,兄弟二人已经行到了主楼脚下,在众位烛阴世家的注视下,孙无量眼中重新浮现出哀戚的神色,他望向一个哀哀哭泣的世家少女,口吻中含有无尽悲悯伤怀之意:“……这可是国葬啊。” 孙无量转过脸来,朝向孙斐,言语中浸满佛祖似的慈悲:“季三昧是我烛阴的英雄,可只有死了的人才称得上‘英雄’。”他顿了顿,“执行过国葬之礼的人,必须死。” 孙斐深以为然,但一抹阴云仍停留在他脸上。 天空阴沉得惊人,仿佛有一砚墨汁倒入云层,冲淡晕开,一块天狗状的浮云很快将午后的阳光一口口吞咬入口,红色的日轮在天际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孙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还在畏惧那个灵根尽毁,却能像鬼狐一样玩弄人心的青年。 就连死亡都没有能力带走这样的畏惧。 孙斐的担心显然是无的放矢,季三昧从此后销声匿迹,风干过后的尸骨也被人收殓了去,烛阴的少女们悲伤了一阵后,也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好一顿唏嘘叹惋。 时间转眼间过去了八年。 这八年来,几个大陆的格局未曾大变,烛阴和云羊作为两片盛行修仙之风的大陆,实力算得上是分庭抗礼,偶有龃龉,也不过是小摩小擦,再没有出现过像八年前的临亭之战时那般惨烈的修罗景况。 和一心修道的烛阴相比,云羊的文化更称得上是兼收并蓄,儒、释、道,三家均有发展,因此争鸣不断,饱学之士们四处游历,宣讲佛学、儒学和道经,各执一词,各抒己见,端的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不过,在阳光之下,阴影也更加容易存活。 云羊主城的西城,坐落着一家其貌不扬的当铺。 初夏时节,蝉鸣还没来得及大行其道,间或有一两只早蝉拖长声音叫唤上一两声,久久得不到应和,也就沉寂了下来。 几个长工排成一行,将数个麻布包用木辕车运至当铺后院。打头的年轻人大声叫嚷着:“东西到啦!” 后院的小屋里幽灵似的冒出了六七个扎白头巾的人,其中一个脸上长痦子的显然是这些白头巾们的头儿,他抱臂站在一旁,一个眼神递出去,其他的白头巾们就熟练地两两成对,分别捉住麻布包的头尾,将麻布包抛到地上。 麻布包落在地上后,很明显地蠕动了一下,活像是被困在茧里即将分娩而出的蛾子。 打头的年轻人一边用手巾把儿抽着鞋帮子,发出响脆的啪啪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这批货个个漂亮得很,好出手,也查不出来路。” 痦子男也不含糊,随便挑了一个麻袋扒开查看。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从麻袋里露了头出来,果然生得不错,唇红齿白,但看他的模样傻里傻气,活似一只晕头鸡。 鉴定过货品的品质,痦子男满意地点头:“分成好商量。” 运货的年轻人干脆地一弯腰:“谢了您了!”道过谢后,他猫下腰,把腾空了的板车调转过头,一群年轻人浩浩荡荡地开了出去,一双双健硕而曲线流畅的腿轰隆隆地拐过街拐角,很快没了影子。 刚刚露出头来的晕头鸡被重新塞回了麻袋,白头巾们将一个个麻袋运入屋中。 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间平凡的当铺,但是内行人一望便知,这还是一间私人牙行,专门做贩卖奴隶的灰色生意。 第31章 螽斯(二十)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要说他身上顶顶值钱的, 要算他身上那四处悬挂着的、弥漫着一股淡淡黑狗血气味的黄符角。 沈伐石主职捉妖, 兼职修佛, 飞熊山方圆百里内谁不知道沈法师的赫赫的威名和漫天的要价。这明码标价的生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转而寄希望于一些声望不足却收费低廉的捉妖师。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成分复杂, 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 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鞠躬尽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 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 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 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价格公道, 颇具自知之明, 大妖自然是惹不起, 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 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 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 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 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 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沈伐石:“我价值三千两。” 这份在商言商的架势,让向来爱财如命的季三昧都不免侧目。 来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个,踉跄着前行两步:“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只要能救我儿性命,我也愿意!” 刚刚还在鄙视沈伐石的季三昧瞬间倒戈:……可惜,报少了。 谈好了价格,贪财和尚沈伐石才进入了主题:“你遇见了何物?” 来人雪白的面皮上冷热汗齐流:“是……是鬼车!” 季三昧神色一动。 鬼车,又名姑获鸟,生有九头,其貌丑无比,乃孕妇死灵所化,一身鸟羽就是它们的鲜艳画皮,一旦褪下鸟羽,便能化为女体。 鬼车因其生前怨念,极爱幼子,常常抢夺人类之子占为己有。 但是,季三昧却生出了疑惑来。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喻,鬼车这类妖怪就相当于人间的盗抢犯,行径恶劣,但实际破坏力较低,不必动用国家机器,一个地方州府的捕快也能逮住一两个。 同理换算,一只修行不超过三百年的鬼车,一个二流捉妖师就能轻松捕获,拆肉拔毛,根本用不着沈伐石出山。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悭吝鬼,财迷和尚和老流氓欢聚一堂,唯一一个有点道德的,由于长期生活在财迷和尚和老流氓身边,对于财物的概念与正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也没有警告来人他跌入了一个欺诈陷阱。 季三昧心中有了好奇,就直接宣之于口:“这位叔伯,您怎么知道那是鬼车?” 季三昧可不信,能够清晰地指出“鬼车”学名的人,没有降服和驱赶鬼车的本事。 来人又擤一擤鼻涕,说道:“我是沂州人士,前不久被一只鬼车缠上,不得安宁,一入夜,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槐树边徘徊嘶叫,声音吓人得很……沂州有个相当有名的捉妖师,给了我符咒和咒水,还给了我四面铜镜,让我分别挂在房檐的四角,就能驱走鬼车……但是它却死活不肯走!那废物捉妖师几次来收妖,可那东西猾得很,动辄就没了踪迹,几日后又飞回了槐梢头,哭,叫……” ……这鬼车还是个轰不走的钉子户。 暗自调侃之余,季三昧也纳罕起来:那捉妖师听起来不像骗一轮就跑的草包,采取的应对之策也是正确的,为何鬼车却不肯离去? 男人又擤了一泡声势浩大的鼻涕,一双眼睛在手绢上方打量起季三昧来。 季三昧的相貌生得极好,颇有鬼狐之色,小小年纪又能当着沈法师的面抢白,沈法师不仅不加以呵斥阻拦,甚至还颇有纵容之意…… 思及此,男人壮着胆子发问:“这位小师父,请问您也通晓鬼神之事吗?” 季三昧臭不要脸地应答道:“自然。” 昂贵的金钱总具备一种奇怪的、能够叫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因为只要花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男人也本能地想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季三昧的价值:“这位小师父,若请您出山,要价几何?” 既然来人诚心诚意地问了,季三昧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我价值五千两。” 男人震惊了。 季三昧将这一口厥词放得理所当然,然而沈伐石却只是淡淡地瞄上了他一眼,就给这句狂言加盖上了官方印章:“是的。” 季三昧浅浅一笑,转过脸去,用视线扒光了沈伐石的衣服并在他的胯/间留下深情的一吻。 男人睁圆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那敢问小师父……有何神通……” 季三昧收回了含义颇丰的视线,打算为自己这五千两的昂贵身价正个名。 在烛阴,修道之人多修五行,因而烛阴又号“五行宗”,灵根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他上辈子本是天赋卓绝的木灵根,但为求六尘和自己能在烛阴城中安宁过活,季三昧自废了灵根。好容易重新投胎,他的灵根又长歪了,还是罕见的异灵根,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带来好运,却没有足够的攻击性,在奴隶窝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至于沈伐石怕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弱,只当季三昧这辈子是投胎做人,全无灵根一说,甚至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再生了灵根。 在做奴隶的时候,季三昧生怕自己动用法力会惹来妖魔,他不喜欢做盘中餐、瓮中鳖,因而几乎没有试探过自己法力的极限。 ……但是现在,不妨一试。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气沉丹田,运转气脉,催动了体内沉寂的灵根。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箓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爬上了季三昧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瞳之中,唬得男人心肝一颤。 季三昧冷冷下令:“该下雨了。” 他话音一落,天空上便降下数道霹雳雷霆,直落九霄,就像是一只淡蓝色的鬼手一把挠破了天空,让铅灰色的天幕凭空多出了数道凌厉的血痕。 煮沸的云块骚动着翻滚起来,雷飞如梭,电闪如刃,少顷,倾盆玉珠随着一声霹雳瓢泼而下。 季三昧收回了法术,向男人俯身鞠躬:“叔伯,雨下大了,请进主禅房一叙,一刻钟后,骤雨立解。” 男人又惊又喜地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边精神大振,一边忙不迭奔入主禅房。 长安也是惊喜不已,在王传灯去安顿人时,用双臂搂住了季三昧,以后背为他挡雨,护送他到了廊下。 长安:“小师弟,你真厉害。” ……更喜欢小师弟了,怎么办。 季三昧虽说躲得快,无奈雨势霸道,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毫不虚心地领受了夸奖:“师兄,那你还不快加紧修炼,快点超过我。” 长安月牙眼:“嗯!” 目送着长安踏入主禅房,季三昧正打算跟进,就感觉一只手揉上了他微湿的头发。 季三昧把头颈放心地朝后一仰,果然靠在了一片结实温暖的腰腹上。 自己有几斤几两,季三昧最是清楚。他的本事哪可能有这么大。 昨夜,季三昧观察星象,知道今日有雨,今早果真潮热湿闷,下雨的诸项条件皆备,他才能召雨成功。 但关键是,季三昧在下咒时,只提到了“雨”。 那神鬼莫测的雷暴电闪,可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唯有修水灵根之人才能办到。 也就是说,在季三昧装神弄鬼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趁自己召雨时,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劈下了漫天风雷,让自己看上去灵力卓绝,有呼风唤雨之能。 季三昧勾住了沈伐石的一截腰带,轻轻在指间揉弄,唇角勾起一点风情:“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是异灵根了?” 当季三昧的棺椁经过时,正值妙龄的仙家少女们无不掩面痛泣,从臂挎的花篮中抓起白菊花瓣抛洒向空中,花瓣和纸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琉璃棺上,将棺中人的脸盖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队伍绵亘了百尺开外,绕城三周,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几停,到达主城时,已经过了近半日光景。 被众人推选出来主持葬礼的孙家家主孙无量站在主城城楼之上,低头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带哀戚之人,眼神中尽是哀伤悲戚。他解下斗篷,去掉帽冠,登城临风,清一清喉咙,扬声道:“季三昧!……” 第32章 螽斯(二十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要说他身上顶顶值钱的, 要算他身上那四处悬挂着的、弥漫着一股淡淡黑狗血气味的黄符角。 沈伐石主职捉妖, 兼职修佛, 飞熊山方圆百里内谁不知道沈法师的赫赫的威名和漫天的要价。这明码标价的生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 转而寄希望于一些声望不足却收费低廉的捉妖师。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 成分复杂,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 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 鞠躬尽瘁,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 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 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 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 价格公道, 颇具自知之明,大妖自然是惹不起, 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 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 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 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 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 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 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沈伐石:“我价值三千两。” 这份在商言商的架势,让向来爱财如命的季三昧都不免侧目。 来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个,踉跄着前行两步:“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只要能救我儿性命,我也愿意!” 刚刚还在鄙视沈伐石的季三昧瞬间倒戈:……可惜,报少了。 谈好了价格,贪财和尚沈伐石才进入了主题:“你遇见了何物?” 来人雪白的面皮上冷热汗齐流:“是……是鬼车!” 季三昧神色一动。 鬼车,又名姑获鸟,生有九头,其貌丑无比,乃孕妇死灵所化,一身鸟羽就是它们的鲜艳画皮,一旦褪下鸟羽,便能化为女体。 鬼车因其生前怨念,极爱幼子,常常抢夺人类之子占为己有。 但是,季三昧却生出了疑惑来。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喻,鬼车这类妖怪就相当于人间的盗抢犯,行径恶劣,但实际破坏力较低,不必动用国家机器,一个地方州府的捕快也能逮住一两个。 同理换算,一只修行不超过三百年的鬼车,一个二流捉妖师就能轻松捕获,拆肉拔毛,根本用不着沈伐石出山。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悭吝鬼,财迷和尚和老流氓欢聚一堂,唯一一个有点道德的,由于长期生活在财迷和尚和老流氓身边,对于财物的概念与正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也没有警告来人他跌入了一个欺诈陷阱。 季三昧心中有了好奇,就直接宣之于口:“这位叔伯,您怎么知道那是鬼车?” 季三昧可不信,能够清晰地指出“鬼车”学名的人,没有降服和驱赶鬼车的本事。 来人又擤一擤鼻涕,说道:“我是沂州人士,前不久被一只鬼车缠上,不得安宁,一入夜,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槐树边徘徊嘶叫,声音吓人得很……沂州有个相当有名的捉妖师,给了我符咒和咒水,还给了我四面铜镜,让我分别挂在房檐的四角,就能驱走鬼车……但是它却死活不肯走!那废物捉妖师几次来收妖,可那东西猾得很,动辄就没了踪迹,几日后又飞回了槐梢头,哭,叫……” ……这鬼车还是个轰不走的钉子户。 暗自调侃之余,季三昧也纳罕起来:那捉妖师听起来不像骗一轮就跑的草包,采取的应对之策也是正确的,为何鬼车却不肯离去? 男人又擤了一泡声势浩大的鼻涕,一双眼睛在手绢上方打量起季三昧来。 季三昧的相貌生得极好,颇有鬼狐之色,小小年纪又能当着沈法师的面抢白,沈法师不仅不加以呵斥阻拦,甚至还颇有纵容之意…… 思及此,男人壮着胆子发问:“这位小师父,请问您也通晓鬼神之事吗?” 季三昧臭不要脸地应答道:“自然。” 昂贵的金钱总具备一种奇怪的、能够叫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因为只要花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男人也本能地想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季三昧的价值:“这位小师父,若请您出山,要价几何?” 既然来人诚心诚意地问了,季三昧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我价值五千两。” 男人震惊了。 季三昧将这一口厥词放得理所当然,然而沈伐石却只是淡淡地瞄上了他一眼,就给这句狂言加盖上了官方印章:“是的。” 季三昧浅浅一笑,转过脸去,用视线扒光了沈伐石的衣服并在他的胯/间留下深情的一吻。 男人睁圆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那敢问小师父……有何神通……” 季三昧收回了含义颇丰的视线,打算为自己这五千两的昂贵身价正个名。 在烛阴,修道之人多修五行,因而烛阴又号“五行宗”,灵根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他上辈子本是天赋卓绝的木灵根,但为求六尘和自己能在烛阴城中安宁过活,季三昧自废了灵根。好容易重新投胎,他的灵根又长歪了,还是罕见的异灵根,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带来好运,却没有足够的攻击性,在奴隶窝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至于沈伐石怕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弱,只当季三昧这辈子是投胎做人,全无灵根一说,甚至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再生了灵根。 在做奴隶的时候,季三昧生怕自己动用法力会惹来妖魔,他不喜欢做盘中餐、瓮中鳖,因而几乎没有试探过自己法力的极限。 ……但是现在,不妨一试。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气沉丹田,运转气脉,催动了体内沉寂的灵根。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箓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爬上了季三昧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瞳之中,唬得男人心肝一颤。 季三昧冷冷下令:“该下雨了。” 他话音一落,天空上便降下数道霹雳雷霆,直落九霄,就像是一只淡蓝色的鬼手一把挠破了天空,让铅灰色的天幕凭空多出了数道凌厉的血痕。 煮沸的云块骚动着翻滚起来,雷飞如梭,电闪如刃,少顷,倾盆玉珠随着一声霹雳瓢泼而下。 季三昧收回了法术,向男人俯身鞠躬:“叔伯,雨下大了,请进主禅房一叙,一刻钟后,骤雨立解。” 男人又惊又喜地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边精神大振,一边忙不迭奔入主禅房。 长安也是惊喜不已,在王传灯去安顿人时,用双臂搂住了季三昧,以后背为他挡雨,护送他到了廊下。 长安:“小师弟,你真厉害。” ……更喜欢小师弟了,怎么办。 季三昧虽说躲得快,无奈雨势霸道,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毫不虚心地领受了夸奖:“师兄,那你还不快加紧修炼,快点超过我。” 长安月牙眼:“嗯!” 目送着长安踏入主禅房,季三昧正打算跟进,就感觉一只手揉上了他微湿的头发。 季三昧把头颈放心地朝后一仰,果然靠在了一片结实温暖的腰腹上。 自己有几斤几两,季三昧最是清楚。他的本事哪可能有这么大。 昨夜,季三昧观察星象,知道今日有雨,今早果真潮热湿闷,下雨的诸项条件皆备,他才能召雨成功。 但关键是,季三昧在下咒时,只提到了“雨”。 那神鬼莫测的雷暴电闪,可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唯有修水灵根之人才能办到。 也就是说,在季三昧装神弄鬼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趁自己召雨时,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劈下了漫天风雷,让自己看上去灵力卓绝,有呼风唤雨之能。 季三昧勾住了沈伐石的一截腰带,轻轻在指间揉弄,唇角勾起一点风情:“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是异灵根了?” 季三昧浑然不觉自己的画皮已是朝不保夕。 尽管金玉烟枪和劣质烟叶搭配,调和出了一股叫人头皮发麻的可怕潮味,但好在向来学不会挑三拣四的季三昧吸得很是起劲。 烟瘾一解,季三昧就浪了。 他衔着烟枪,云雾缭绕地向长安打听:“师父为何要修佛?” “我不知道,我一出生就长在这里。”长安的眼神无比诚实,同时指向了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以彰示自己实事求是的良好品德:“三年前,我长在那棵树右边。” 第33章 螽斯(二十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搁下手中的账表, 转头望去, 季三昧正坐在浓郁的树影中抽烟,而长安坐在他身旁,埋头折腾着些什么。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 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 酝酿许久之后,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 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 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 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 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 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 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 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 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 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见这朵花,季三昧一口烟闷进去差点儿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样是再平凡不过的,但是用一千两的银票来折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要有很大的气魄。 长安从刚才起就在折腾这个,看季三昧的样子像是喜欢,他的嘴角立即绽开了如水温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针对这折纸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长安也乖巧地给以了解释:“师父教我不能撕毁书卷,可我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余的纸张,只找到了一沓这个。……我挑了一张最大的来折,刚刚好够。” 季三昧接过花来,一边端详,一边诚恳道:“长安师兄,若你以后喜欢上哪棵树,就这样送她几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妇。” 长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还没来得及把话匣子完全打开,王传灯就走近了来:“三昧,总督叫你过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顺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叶,冲长安晃了晃。 长安眼睛更亮了:“你会吸这个吗?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乐出了声来,扬手把那朵经由长安精心折叠的小花丢回了长安怀中,顺便将那张树叶贴身掖入了自己怀中:“……我暂且收下这个。师兄,等你什么时候开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飞快回头,步伐如风地掠向了书房,留下长安一个人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半张脸不觉浮上了一层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蹿得那么快,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肉痛得发颤的心。 他确是爱财,但他宁愿从一个老奸巨猾的铁公鸡那里用尽手段敲来三颗枣子,也不愿去赚一个不谙世事的树精的千两银…… ……不行,还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银票,季三昧心绞痛得厉害,连吸烟的劲头都减去了三分。他沮丧地捏着烟枪踏入书房:“师父,你叫我?” 几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经把对沈伐石的称谓固定了下来。相比于“沈叔伯”这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叫“师父”于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这几天也没闲着。他收受了人牙子陆老板的三千两纹银,预定了一场长达七日的水陆道场。 显然,卖品中“有鬼”的传闻对陆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气”的孩子们断然是卖不出去了,陆老板只得忍痛把这些“高级货”交与沈伐石处理,沈伐石也不犹豫,去官府销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干小奴隶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泪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云羊城内,做了学徒工之类的正当工作。 ——须得把诸事安稳下来,沈伐石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同季三昧谈一谈。 季三昧对这次谈话也早有预感,进来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两条比例优秀远超同龄孩子的双腿交叠着垂下,整个人瘫得无比自然慵懒。 沈伐石先开口:“你父亲不日就会来接你回家。你到时候跟他回去吗?”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却总能给人一种□□的错觉:“师父想叫我留下吗?” 沈伐石不动声色地抛回问题:“看你。你怎么想?” 季三昧毫不犹豫:“自然是跟师父。” 沈伐石:“为何?” “师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见倾心。”季三昧含上烟管,惯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烟嘴。 儿童的舌尖细软幼嫩,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甜香气,沈伐石放在桌下的双腿忍不住并拢了—— 那股灵识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轻轻地扫过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会把季三昧这样的话语当做恶劣的撩拨,又气又急,面皮发烧,有满腔满心的话要说,却又难堪地止于唇畔,最后只好演变成少年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沈伐石,却能以很平静的态度谈起那个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挚友。” 话一出口,那团燃烧的妖艳火苗停止了危险的撩拨动作,只噙咬着烟管不说话。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间有点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紧张地啃烟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谈,神色安静,“后来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我赢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赢的战斗。那场战斗,所有人认为我会输。但我大概是因为太想着要去见他,一直难以冲破的修炼桎梏突然解了开来。” “……赢了之后,我很欢喜。我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我死在了战场上。我怕我的朋友担心,就一路御剑直奔主城,力气耗尽了,我又换了一匹马,总算是在一天之内赶到了……进城的时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提炼出这段内容的重点。 ……上辈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树上? 他决定吸口烟压压惊。 见季三昧只是惊讶,却并没有旁的神色变化,沈伐石更加确定他也许是忘记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后来……我来了觉迷寺。一个朋友赠我一颗树种,说种植能够陶冶心性。我种下了种子,来年却长出了长安。让我惊讶的是,他和我的挚友的面容……一模一样。” 季三昧是知道树灵的成长机制的。 ……树灵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来的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来,越过书桌,踱到了季三昧面前:“……因为在种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从唇内冒出一缕精巧的小小白烟:“真的吗?”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还在想着他。” 季三昧心里一突,但还是改不了浪荡本色:“……这我可摸不出来。不过师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脉搏:“彼此彼此。” 一时间,书房里静成了一片,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季三昧静静地盯着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来。 沈伐石倒率先放开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这话季三昧信,除了一张脸,长安和自己根本没有半处相似。 季三昧回过神来,话里有话地问:“师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对啊,自己迄今为止虽然随性浪荡了些,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白头巾把他们统统推进了一间小屋里。 屋中挨挨挤挤的,蹲满了长相秀气的小孩儿。小孩儿们都穿着同样的中衣素衫,规规整整的一片白,放眼望去,活像是进了乌鸡圈。 活泼泼挤成一团的白毛鸡们纷纷抬起多疑的眼睛,把新来的同伴从上到下品鉴一番,很快就丧失了兴趣,各自垂下头去,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晕头鸡们渐渐清醒过来,总算开始正视起自己的处境了。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第34章 螽斯(二十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黄色的符纸洋洋洒洒地糊了一门一墙, 门墙的原色被封印在一叠叠的鬼画符下,看来许泰恨不得平地再起一座墙, 把墙缝里都填满能够让人心安的符水。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 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 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 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老实孩子长安见不得许泰这样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 我们先在门口查探一二。” 许泰如遇大赦,立时健步如飞, 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内人,能动手的尽量不瞎叭叭, 踱到许宅门口,季三昧仰头看向槐树上如乌云般浓密的老鸦窠,沉吟半晌, 朝长安伸出了一只手来:“师兄, 搭把手。” 一只手伸了过来, 把季三昧细长的手腕抓在了掌心里。 季三昧眼睛弯弯地一钩,就着他的手往沈伐石怀里一歪: “师父, 搭把手。” 一模一样的话, 愣是被他说出了两种滋味。 沈伐石将季三昧牢牢地抱在怀里, 伸指在地上轻轻一点,几人脚下的土壤就变了颜色,从丰沛的润黑色变成了焦黄的淡褐色,而多余的水分被沈伐石抟成了一柱清冰,从沈伐石脚下拔地而起,将两人送上了半空之中。 扶着季三昧的腰,沈伐石确定他双脚踩稳在了树枝上才放开了手,随即他一挥手,水珠溃散,他翩然落地,僧绡飞动,从上方隐约可见胸膛的完美轮廓。 可季三昧正专注于研究起脚下的枝蔓,没顾得上看沈伐石英勇落地的雄姿。 沈伐石:“……” 他伸手拢了拢胸前的衣领,把刚才悄悄解开的襟扣重新扣了回去。 槐树约高五丈,两人都难以合抱,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岁树龄,季三昧在枝桠间缓缓踏步,发现从这个方位,恰好能看到许泰穿过院落,火烧屁股似的钻进一间厢房中。 ……每天晚上,鬼车就是在这里一目了然地窥探着许家的幼子。 季三昧看得分明,这一墙的符纸都是在闹着玩,唯一能将鬼车拒之门外的,是原先的捉妖师提供的四角铜镜,按理说,当鬼车发现自己不能得手,自然会转换目标,但显然,这只鬼车轴得非比寻常,硬要夜夜盯着此处悲泣嘶叫,即使冒着被剥去妖核的危险,也不肯屈尊挪个地方。 季三昧可以确定,许家幼子对鬼车而言,必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思及此,季三昧转过头去,却发现沈伐石竟不在旁边等他,而是已然站回了地面上,望向自己,被他引渡上来的水正在他脚下呈螺纹状悉数融入地面。 沈伐石沉默地保持着袖手的姿势,等待季三昧开口,拜托自己接他下来。 季三昧嘴角勾起了一点浅笑,微弯的眼中仿佛藏着一只锋利的鱼钩,在将将好勾离出沈伐石的一星魂魄后,季三昧纵身一跃,毫无预兆地直接跳下了树梢! 见状,沈伐石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理智、思考刹那间被敲离了躯壳,他的魂魄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朝着下坠的季三昧飘去,直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拥紧在怀里,魂魄才来得及麻木地踉跄过去。 季三昧笑眯眯地抬头,却撞上了沈伐石一双灵魂归位的冷眼:“你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 万一又没有接住他……万一…… 那只断翅的蝴蝶第三十八次从他眼前跌落下来。 前三十七次是虚幻,这一次是真实。 前三十七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这一次他牢牢地抱紧了满怀温软。 但是,一个人被欺骗久了,会连带着真实一起怀疑起来。 季三昧被愤怒且疑心幢幢的沈伐石一把推了开来,后背狠狠撞上了树干,一根生在低处、旁逸斜出的短小枝杈看准了他蝴蝶骨下方的脆弱地带,狠狠咬了进去。 沈伐石没有注意到季三昧的境况,他的脸色惨绿一片,恐惧将他呼吸的力量撕扯得分崩离析,在他眼前次第交织着骇人的种种景象,让他的瞳孔层层叠叠地涌现出一片片光圈,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了里面。 王传灯见状,神色遽变,一把按住了他的后心位置,将一股火灵力飞速推入沈伐石体内,沈伐石的眼瞳里滚过两道刺目的红,将还未来得及凝结的极冰烧得炸裂了开来。 季三昧也知道自己这回是闹过头了,但他现在疼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那根短枝稳准狠地叼住了他的肉,且断在了里面。 他背靠着树干,两条腿痛得发抖,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师父,对不起。” 沈伐石的喉咙里滚过粗重的叹息,愤怒的魂魄勉强镇定了下来。 季三昧正背靠着树木,双眼死盯着自己,艰难地把双臂抬起来:“师父……”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伐石仿佛穿越重重的时光迷雾,抽丝剥茧地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捏着另一个小孩的手,从烛阴富丽的王城中走出。 二人一身缟素,头发披散,小一点的孩子眼圈红彤彤地哭泣不止,而他却握着小孩的手,走得笔直端庄,双眸炯炯,像是流着贵族血液的天帝之子。 直到走出王城宫门,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小孩的肩上突然压上了一整座泰山,他的神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零落成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一点的孩子哭得越发厉害,而季三昧却流不出眼泪,强撑着双膝站起来,捏住掌心里冰冷的小手:“不要怕。六尘,不怕。还有我,兄长在这里。” 话音一落,背上的泰山又将他压倒在了尘埃里。 他挣扎着再复爬起:“不要怕,六尘……” 小小的孩子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刚才在王城内的镇定被名为丧父的利刃绞了个粉碎,可他仍然吝啬得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勇气全部塞给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 沈伐石想要迈步赶了过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 而那个时候的他,个子矮小的沈伐石恰好路过此地,他穿着一身罗靴皂服,靠近了那低到尘埃里的兄弟两人。 季三昧用发抖的双膝将自己勉强支在了原地,用朦胧的双眼,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者是人。 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是谁来都好…… 他匀出了一只手捂住了身旁小家伙的眼睛,另一只手却狠狠撕虏着沈伐石的衣角,声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火焰是对沈伐石的。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火星四射:“我弟弟,带我弟弟回家……” 海水是对季六尘的。沈伐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起话来会是这么温柔,温柔得恨不得把人捧在舌尖上:“六尘,哥哥想睡一会儿,陪哥哥一起睡……” 说完这句话,季三昧就晕了过去,而季六尘被他蒙住双眼,呆呆地“嗯”了一声。 矮小的沈伐石一左一右地拖着两个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累赘,任劳任怨地送人回了家。 这是沈伐石跟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从那之后,这兄弟俩就没有再让他那么省心过。 而现在,看到展开双臂乖乖示弱的季三昧,沈伐石的怒火被迎头泼了一盆冰,灭得青烟缕缕。 心软得不行的沈伐石冷着一张法师脸凑了过去:“摔疼了没有?” 季三昧:“……疼死了。” 沈伐石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直到季三昧顺着树干无力地缓缓滑坐下去的时候,他才察觉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紧了季三昧,往他后背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小家伙趴在他腿上,痛得连蜷都不敢蜷起来,嘴上却还浪得起飞:“师父,真疼,得亲一口才能好。” 沈伐石又气又心疼,转头喊:“长安——” 不消沈伐石动口,长安就把季三昧接了过去,这老实的三岁小孩儿一摸到插/进季三昧肉里的树枝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刚才几人闹腾出来的动静不小,虽然许宅附近最近因为闹妖,有不少人敬而远之,可也架不住好奇的本性,纷纷探了头出来,想看个究竟。 附近的一扇大门里钻出了个俏丽的中年女子。岁月抹去了她水滑幼嫩的脸蛋,却也公平地还给了她万种风情,权做添头。她伸着颈子、打着小扇,只打算看看热闹,谁晓得等看清在许宅门口可劲折腾的一群人后,她变了颜色,旋身折进了屋里,用纤细的腕子气势如虹地拎了一桶洗衣水出来—— 长安一心记挂着季三昧的伤势,王传灯又格外注意沈伐石的精神状态,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拎水桶的程咬金,劈头盖脸地将一桶水泼在了怀拥着季三昧的长安身上:“季三昧!你这个败类!妖怪!你好狗胆,竟敢回来!” 然而,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若是到了,总该成亲的。 于是,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第35章 螽斯(二十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屋中挨挨挤挤的, 蹲满了长相秀气的小孩儿。小孩儿们都穿着同样的中衣素衫, 规规整整的一片白, 放眼望去,活像是进了乌鸡圈。 活泼泼挤成一团的白毛鸡们纷纷抬起多疑的眼睛,把新来的同伴从上到下品鉴一番,很快就丧失了兴趣, 各自垂下头去, 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晕头鸡们渐渐清醒过来, 总算开始正视起自己的处境了。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 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 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 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 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这些地方都隐秘得很, 就算受点伤,衣服一穿一盖, 也不会影响卖相。 况且,就算真的捣伤了货物的腰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些小奴隶因为生了一张好脸,大多逃不了卖给达官贵人做童妾的命运, 云羊不忌男风, 一些长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兴趣别致的贵族们喜爱收集的玩意儿, 伤了腰不影响他们侍奉左右,反倒会让他们凭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风的柔美之感,有些达官贵人专吃这一套。 “号什么丧呐!”大棒舂谷似的往下捣去,伴随着粗野的吼骂:“谁再敢号一句就剌了他的舌头!” 威胁和暴揍是立竿见影的,等白头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没一个敢发出多余响动的反抗者了,啜泣声被他们统统咽进了喉咙中,在他们细弱的喉腔里来回滚动。 其他的孩子对此见怪不怪。 这些漂亮的小孩儿,有集市上拍花子拐来的,也有被家境困顿的父母含泪卖掉的,谁都有苦楚,谁都在夜里饮泣过,等眼泪哭干了,没劲儿了,就会渐渐硬起心肠来,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但是,一个新来的九岁小孩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错,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泪痣更是将这点“不错”扩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声地挪到了炕上的一处空地,抱膝坐下。 谁料到小泪痣这一坐,本来个个静如顽石的白毛鸡们纷纷扭过颈子,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泪痣实在不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只好四下转动着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很快,一个老成的白毛鸡给了他一个没头没尾的忠告:“别坐在那儿,那是小季爷的地盘。” 小泪痣有点挑衅地歪歪头,根本没有挪位置的打算。 小屋里的孩子们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一看小泪痣这架势,立即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想。 ——这是个刺头,估计在街面上混过,八成是被人牙子套麻袋拐跑的,平素独来独往惯了,瞧他的筋骨,估计是街头儿霸斗殴的一把好手。 对待这样的新人,老成的白毛鸡觉得自己给不出太好的忠告了,便再次没头没尾地撂了一句话:“……算了,不过你得记着,最好不要跟小季爷说话。” 话音未落,小屋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季三昧走入屋内,沉重的门扇在他身后猝然合紧,一把大锁咔嚓一声落下,把这一屋的孩子同外界隔绝了开来。 小泪痣轻蔑地瞟向季三昧的脸,呼吸却因为这一眼窒了一窒。 那张脸生得太妙,明艳浓彩,却又别有一番纯净天然,在泛着微微尘灰的漫漫天光中,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步伐优雅得像是小泪痣曾在街角窥见过的贵家公子。 ……这么一个伶仃细软的身子,怎么配得上“爷”这种称呼?怎么就连跟他说句话都不准? 小泪痣握拳,等着季三昧下一步的动作。 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去,季三昧却并无恼意,拣了个位置,侧身在炕角坐下,打量了小泪痣一番。 看多了他的脸,小泪痣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为了掩饰这种奇怪的情绪,他敌意十足地问:“……看什么?” 季三昧听清他的口音后,唇角微微勾起,形成了一道温柔可亲的美人沟。 在这道惑人的笑意中,季三昧开口笃定道:“……你是松州人。” 小泪痣一呆。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随父母背井离乡,在外逃荒,四年前父母染疾先后亡故,甚至没能来得及告诉小泪痣他来自何方。 “你怎么知道?” 季三昧学着小泪痣的口音轻声道:“乡音难改。” 小泪痣面色一白,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再没有听过这样熟悉可亲的乡音,心就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再也摆不出谱来。 提醒小泪痣不要跟季三昧说话的白毛鸡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从袖中摸出一副叶子牌,和身边的人沉默无声地打了起来。 小泪痣正诧异这里为什么会有叶子牌,就见季三昧朝自己靠了过来。 凑近了看,那张脸愈加美艳,惊得小泪痣往后一跳:“你做什么?” 季三昧一笑,越过小泪痣的身子,双手按上了两片烟色的墙砖,指尖微微一用力,竟将看似密实的墙砖推动了。 小泪痣瞠目结舌地看着数片墙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轨迹在季三昧手中上下翻飞地运作,终于,有一片墙砖从墙面上脱落而下,季三昧探手进去,从凿空了的墙壁里摸出了两只酒杯和一只葫芦。 他捏着葫芦口,在小泪痣震惊欲绝的目光中斟下一杯酒来:“……这酒好得很。”说着,他把陶制的两只小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脆响:“为松州,干了这杯。” ……这酒入口之后,的确有一股醇厚的粮食酒香,但也不知道季三昧在其中添了什么东西,单用鼻嗅,竟闻不出什么酒味来。 他究竟有什么神通,能在这种地方弄到酒? ……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啊。 一杯酒过后,小泪痣锋利的棱角就被抹消了大半,季三昧照原样把墙恢复之后,继续侧身坐在炕沿,用异常温柔的腔调跟小泪痣说话。 那把柔和的声音加上熟悉的乡音,温暖得像是从梦境里传来的呓语,小泪痣如中巫蛊,不知不觉把家事都告诉了他。 季三昧耐心倾听了他的故事后,问:“你想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去向吗?” 一杯墙中酒,一番交心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敲开了小泪痣的心防:“我没有家人。” 季三昧浅笑:“不,你还有爷爷奶奶,你说过疫病来时,老人家不想离开故土。” 小泪痣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长什么样子,甚至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爷爷奶奶已经死于那场肆虐的恐怖疫病之中,但他却不自觉地跟着季三昧的声音,展开了美好的遐想。 “……他们还想着你,想着他们从来没有谋面的孙子长什么样子,他们日复一日地站在镇口,等着你回家,有一扇门,不管白昼黑夜,将永远为你打开,里面有热腾腾的汤面,还有一张温暖的小床……” 季三昧的声音颇具感染力,等到小泪痣的目光中浸满了遐思后,他的唇角才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只需一封书信,你的爷爷奶奶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他们会来找你的。” 小泪痣的情绪已经全然被季三昧勾着走了:“可……书信送不出去的。” 季三昧:“酒我都能弄进来,书信自然送得出去。” “有笔墨?” “自然是有。” “就算我爷爷奶奶知道我在哪儿,他们也买不起我。我脱不了奴籍的……” “至少他们会知道你在哪里,知道你还活着,还能来看望你。” 小泪痣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瞄向那扇藏酒的墙。 他开始相信那后面也许藏有更多更美好的希望,但还是略有些踟蹰不前:“……我不会写字。” “我还认得一二。” “我不知道我家在何方……” “松州不过是一个偏远小郡,据我所知,住民不足五百户。……你还记得你父母名讳吗?……记得?那便最好了,这样一来,找到你的家人会很困难吗?” 一番温言鼓舞,小泪痣竟生出了万丈的酸楚来,眼窝发涩发胀,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季三昧伸出了一根手指:“按理说,家书抵万金。所以作为润笔和冒险的回报,我需要从你这里收取一点小小的利润。如何?” 小泪痣正对着那不知生死的爷爷奶奶充满憧憬,就被兜头的一盆凉水泼懵了:“我没有钱。” ……用眼睛看也晓得,每个人进来时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颗石子都带不进来,别说是银钱了。 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会有的。” 他贴近了小泪痣的耳朵,那张漂亮的唇一张一合,流畅又温和地吐出魅惑人心的字眼:“……你的相貌算得上乘,会被送入高级卖场售卖。那里的买家多是达官贵人。他们来此的目的,一为挑选禁/脔,二为挑选贴身奴仆,有男客,也有女宾。所以,你只需在拍卖台上做出一副乞怜委屈的模样,那些贵家夫人就算相不中你,也会心生同情,抛些零碎东西给你。虽然老板事后会将抛给你的珍珠宝贝和银钱全部收走,但你只要足够机灵,看准机会,总能到手些小东西。不拘你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就能换回一封书信。如何?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小泪痣一颗心被季三昧极具煽动性的言语拽在手中,任意搓圆捏扁,心情忽上忽下:“我如果第一次上台就被卖出去了……那该怎么办?” 季三昧露出遗憾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罢。” “别!” 季三昧的胳膊被小泪痣一把抓住,而其他几个新进来的孩子也都把季三昧的话听在了耳里、 他们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从四面将季三昧牢牢包裹起来。 “我,我做!” “我也来!” “我也可以吗?我是阳州朱县人!” 小泪痣不敢再占据季三昧的位置,尊敬地挪了开来,好让季三昧能在宽阔的炕角躺下。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倒卧下去,背靠着墙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锦囊,取出些棕色叶子,放入口中咀嚼。 注视着他咀嚼的动作,小泪痣的眼睛都直了,那颗淡褐色的泪痣几乎要发出光来:“这……是烟叶?这都能买来吗?” 第36章 螽斯(二十五)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沈伐石主职捉妖, 兼职修佛, 飞熊山方圆百里内谁不知道沈法师的赫赫的威名和漫天的要价。这明码标价的生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转而寄希望于一些声望不足却收费低廉的捉妖师。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成分复杂, 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 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 鞠躬尽瘁,事了拂衣去, 深藏功与名, 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 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 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价格公道,颇具自知之明, 大妖自然是惹不起, 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 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 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 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 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 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沈伐石:“我价值三千两。” 这份在商言商的架势,让向来爱财如命的季三昧都不免侧目。 来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个,踉跄着前行两步:“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只要能救我儿性命,我也愿意!” 刚刚还在鄙视沈伐石的季三昧瞬间倒戈:……可惜,报少了。 谈好了价格,贪财和尚沈伐石才进入了主题:“你遇见了何物?” 来人雪白的面皮上冷热汗齐流:“是……是鬼车!” 季三昧神色一动。 鬼车,又名姑获鸟,生有九头,其貌丑无比,乃孕妇死灵所化,一身鸟羽就是它们的鲜艳画皮,一旦褪下鸟羽,便能化为女体。 鬼车因其生前怨念,极爱幼子,常常抢夺人类之子占为己有。 但是,季三昧却生出了疑惑来。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喻,鬼车这类妖怪就相当于人间的盗抢犯,行径恶劣,但实际破坏力较低,不必动用国家机器,一个地方州府的捕快也能逮住一两个。 同理换算,一只修行不超过三百年的鬼车,一个二流捉妖师就能轻松捕获,拆肉拔毛,根本用不着沈伐石出山。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悭吝鬼,财迷和尚和老流氓欢聚一堂,唯一一个有点道德的,由于长期生活在财迷和尚和老流氓身边,对于财物的概念与正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也没有警告来人他跌入了一个欺诈陷阱。 季三昧心中有了好奇,就直接宣之于口:“这位叔伯,您怎么知道那是鬼车?” 季三昧可不信,能够清晰地指出“鬼车”学名的人,没有降服和驱赶鬼车的本事。 来人又擤一擤鼻涕,说道:“我是沂州人士,前不久被一只鬼车缠上,不得安宁,一入夜,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槐树边徘徊嘶叫,声音吓人得很……沂州有个相当有名的捉妖师,给了我符咒和咒水,还给了我四面铜镜,让我分别挂在房檐的四角,就能驱走鬼车……但是它却死活不肯走!那废物捉妖师几次来收妖,可那东西猾得很,动辄就没了踪迹,几日后又飞回了槐梢头,哭,叫……” ……这鬼车还是个轰不走的钉子户。 暗自调侃之余,季三昧也纳罕起来:那捉妖师听起来不像骗一轮就跑的草包,采取的应对之策也是正确的,为何鬼车却不肯离去? 男人又擤了一泡声势浩大的鼻涕,一双眼睛在手绢上方打量起季三昧来。 季三昧的相貌生得极好,颇有鬼狐之色,小小年纪又能当着沈法师的面抢白,沈法师不仅不加以呵斥阻拦,甚至还颇有纵容之意…… 思及此,男人壮着胆子发问:“这位小师父,请问您也通晓鬼神之事吗?” 季三昧臭不要脸地应答道:“自然。” 昂贵的金钱总具备一种奇怪的、能够叫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因为只要花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男人也本能地想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季三昧的价值:“这位小师父,若请您出山,要价几何?” 既然来人诚心诚意地问了,季三昧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我价值五千两。” 男人震惊了。 季三昧将这一口厥词放得理所当然,然而沈伐石却只是淡淡地瞄上了他一眼,就给这句狂言加盖上了官方印章:“是的。” 季三昧浅浅一笑,转过脸去,用视线扒光了沈伐石的衣服并在他的胯/间留下深情的一吻。 男人睁圆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那敢问小师父……有何神通……” 季三昧收回了含义颇丰的视线,打算为自己这五千两的昂贵身价正个名。 在烛阴,修道之人多修五行,因而烛阴又号“五行宗”,灵根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他上辈子本是天赋卓绝的木灵根,但为求六尘和自己能在烛阴城中安宁过活,季三昧自废了灵根。好容易重新投胎,他的灵根又长歪了,还是罕见的异灵根,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带来好运,却没有足够的攻击性,在奴隶窝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至于沈伐石怕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弱,只当季三昧这辈子是投胎做人,全无灵根一说,甚至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再生了灵根。 在做奴隶的时候,季三昧生怕自己动用法力会惹来妖魔,他不喜欢做盘中餐、瓮中鳖,因而几乎没有试探过自己法力的极限。 ……但是现在,不妨一试。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气沉丹田,运转气脉,催动了体内沉寂的灵根。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箓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爬上了季三昧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瞳之中,唬得男人心肝一颤。 季三昧冷冷下令:“该下雨了。” 他话音一落,天空上便降下数道霹雳雷霆,直落九霄,就像是一只淡蓝色的鬼手一把挠破了天空,让铅灰色的天幕凭空多出了数道凌厉的血痕。 煮沸的云块骚动着翻滚起来,雷飞如梭,电闪如刃,少顷,倾盆玉珠随着一声霹雳瓢泼而下。 季三昧收回了法术,向男人俯身鞠躬:“叔伯,雨下大了,请进主禅房一叙,一刻钟后,骤雨立解。” 男人又惊又喜地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边精神大振,一边忙不迭奔入主禅房。 长安也是惊喜不已,在王传灯去安顿人时,用双臂搂住了季三昧,以后背为他挡雨,护送他到了廊下。 长安:“小师弟,你真厉害。” ……更喜欢小师弟了,怎么办。 季三昧虽说躲得快,无奈雨势霸道,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毫不虚心地领受了夸奖:“师兄,那你还不快加紧修炼,快点超过我。” 长安月牙眼:“嗯!” 目送着长安踏入主禅房,季三昧正打算跟进,就感觉一只手揉上了他微湿的头发。 季三昧把头颈放心地朝后一仰,果然靠在了一片结实温暖的腰腹上。 自己有几斤几两,季三昧最是清楚。他的本事哪可能有这么大。 昨夜,季三昧观察星象,知道今日有雨,今早果真潮热湿闷,下雨的诸项条件皆备,他才能召雨成功。 但关键是,季三昧在下咒时,只提到了“雨”。 那神鬼莫测的雷暴电闪,可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唯有修水灵根之人才能办到。 也就是说,在季三昧装神弄鬼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趁自己召雨时,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劈下了漫天风雷,让自己看上去灵力卓绝,有呼风唤雨之能。 季三昧勾住了沈伐石的一截腰带,轻轻在指间揉弄,唇角勾起一点风情:“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是异灵根了?” 要说他身上顶顶值钱的,要算他身上那四处悬挂着的、弥漫着一股淡淡黑狗血气味的黄符角。 沈伐石主职捉妖,兼职修佛,飞熊山方圆百里内谁不知道沈法师的赫赫的威名和漫天的要价。这明码标价的生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转而寄希望于一些声望不足却收费低廉的捉妖师。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成分复杂,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鞠躬尽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价格公道,颇具自知之明,大妖自然是惹不起,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第37章 螽斯(二十六)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沈伐石的一颗心向中间紧缩了起来, 两肘发力夹在腰间呈防御状,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青。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还有更不可能的。”王传灯抓了抓头发, “罗夫人说, 总督夫人在她家休养时, 曾亲手擒杀过几只妖道邪祟, 正因为此, 柔夫人才对总督夫人芳心暗许。” 不等沈伐石开口,王传灯便道:“总督, 总督夫人上辈子自废了灵根, 这事我知道。” ……那样荒唐的事情,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 季三昧十五岁, 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 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 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季三昧更长开了些,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 眼神既冷且傲, 形容颇有狐姿, 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 指掌覆盖其上,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理当在私下赠与他,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却不意失去平衡,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勾挂在少女腰际,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第38章 螽斯(二十七)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盯准自己的屁股, 一回头, 这盥洗房里唯一的人正在仰头观窗, 面色淡然,古井无波, 心如止水。 季三昧:“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伐石镇定自若地看向外面的九九艳阳天:“今天的天气很翘。” 季三昧:“……” 沈伐石:“……” 长安正在院子里, 试图跟一棵桃树交流,就听盥洗房内爆发出了一阵猖狂的大笑。 长安顿时喜上眉梢, 拉住了刚从小厨房里钻出来的王传灯:“灯爷, 小师弟真的喜欢我给他买的衣服!” 王传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还用说吗。” 季三昧的确挺喜欢的, 用过饭后, 他穿着这件让他很翘的裤子滚上了床,等着晚上鬼车随时造访。 沈伐石刚才被季三昧嘲笑得有点上火,这会儿是死活不肯接近他了,只怕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守在一张蒲团上打坐调息,但显然这样的距离完全挡不住季三昧的嘚吧嘚:“师父,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有异灵根的?” 沈伐石眼睛都不睁一下:“在你睡觉的时候我试探过。” 季三昧侧身躺着, 笑吟吟地端了烟枪, 唇齿合住烟嘴,缓缓吸了一口:“师父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手动脚, 真是衣冠禽兽。” 沈伐石:“……” 季三昧准确地掐中了沈伐石的脉, 在他爆发只差临门一脚时果断闭嘴, 享受地就着沈伐石的黑脸抽完了一袋烟, 双手往后脑一垫,安稳睡去。 沈伐石自己也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季三昧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自己就肆意觊觎,心神荡漾,委实不妥,趁季三昧睡熟,他想念一段梵呗赞偈以消心头恶念,无奈经书也治不了他的病,他只好心神不宁地起身,去一侧的书房书架上寻找些闲杂书来消弭繁杂庞芜的心绪。 他翻开了第一本书:……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沈伐石把书砰然合拢,换了一本诗词集。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一通津。” ……最近的书真的是越发不正经了。 沈伐石无心读书,索性起身,走向了门口。 长安还在锲而不舍地跟那株桃花树说话,想要从里面抓个小姐姐出来,王传灯正坐在户外的台阶上,初升的一轮牙月将狭窄的清辉投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部轮廓调和得愈加柔和温暖。 王传灯出身不详,年龄不详,沈伐石最初遇见他的时候,年十一,地点在一口布满人肉腥味的妖窟。 十岁不到的孩子,一张脸肿得像个馒头,双手染血地坐在白骨堆里,对面是一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女人,她已经失了魂魄,口里只顾喃喃咒骂:“逆子,逆子。”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打算举家迁移到另一个城镇的三口之家,只是因为男主人想偷懒从山里绕个近路,就被一帮妖邪擒住,父亲在挣扎奔逃中被咬断了腿,一家人心惊胆战,缩在潮湿生苔的妖窟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些妖物们孤独日久,见了三只活物,起了肮脏的玩乐之心。他们将一把生锈的镰刀塞到了那漂亮孩子的手里,告诉他,爹爹和娘亲,只能活一个,一刻钟之内,你用镰刀砍下其中一个的脑袋,另一个才能活。 小小的王传灯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哀求下,饮泣着走向了父亲。 母亲从小待他极好,他舍不得母亲。 父亲的腿断了一条,太痛苦了。 选择父亲的理由,王传灯记得格外清楚,但具体怎样砍下人头,怎样起手,怎样挥刀,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妖物们被这样的哄得心情大悦,一哄而散,把王传灯丢给了他爱夫如命的母亲。 在那之后,王传灯同样不记得被母亲打了多少记耳光,他只觉得母亲很累,他要安慰母亲,可是他每次靠近母亲,都会被她尖叫着厮打推搡一番。 当沈伐石到来时,王传灯心里的灯火陡然亮了起来,他说不出话来,指着母亲,嘴唇抖索,但对面的女人却青白着一张脸,重复道:“逆子。” 沈伐石把人翻过面来,王传灯就看到,女人的手腕已经被石头划了一道孩子嘴巴大小的口,她全身的血都流光了。 就在王传灯充满希望地注视着母亲的时候,母亲对自己弑父的儿子施加了严酷的报复。 女人最后的话是:“逆子。” 王传灯前十年的人生,得到的最终评价,是“逆子”。 跟了沈伐石后,他是“疯子”,是“灯爷”,是“火灵根不世出的奇才”,是“那个拿了镰刀就发狂”的怪胎。 哪一种都是他,又或许哪一种都不是他。 沈伐石在王传灯身边坐下,平淡地打开话题:“若是鬼车到来,你守在他身边,务必寸步不离。” 王传灯侧过脸,他天生眉目就柔和得过分,甚至后天的嗜血都没能夺去这份老天爷的赏赐:“是。” 王传灯又补充道:“总督,夫人的裤子好看吗。” 沈伐石:“……” 他突然又觉得王传灯面目可憎且欠抽起来。 王传灯:“总督,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 沈伐石和王传灯相处日久,哪怕眨一下眼皮就能懂对方想要说什么:“你从隔壁问出什么来了?” 王传灯在不耍流氓不砍人时,面相相当和蔼可亲,是邻家大爷大妈最放心的那种长相,因此在向陌生人问询诸项事宜时,派他前往,可谓无往而不利。 王传灯:“隔壁的夫人姓罗,娘家姓李,闺名没打听到,但我与她攀谈时,她家的管家娘子出来说,‘柔夫人刚才发了梦魇’。” 据许泰所言,这位罗夫人乃是罗员外的续弦之妻,罗员外年事已高,在男女之事上已丧失追求,家里仅有的妾侍在其死后就被塞了一笔钱送出了门,这位能够格称得上一句“柔夫人”的,应该就是她口口声声所唤的“家姐”。 王传灯:“我向他打听总督夫人之事,她不肯透露太多,只说她们姐妹俩愚蠢,救了条毒蛇,害了她姐姐性命。” 说到这里,王传灯在客观描述外添加了一句自己的感慨:“若说招蜂引蝶,我是服气总督夫人的。” 沈伐石不语,片刻之后发问:“他来到沂州城,是在八年前的年初,还是在年尾?” “八年”是个看似清楚实则模糊的时间概念,从年初到年尾,中间整整隔了一年,其余的363天,一切皆有可能。 王传灯顿了顿。 他在斟酌自己的答案究竟会不会对沈伐石的精神产生冲击:“是在年中,夏天。” 沈伐石霍然立起,神色剧变:“不可能!” 关于季三昧,沈伐石的脑中有着一条时间线,清晰完整,条分缕析。 季三昧八岁,二人初次在烛阴主城门口相逢。 季三昧十一岁到十五岁,前往泷冈为内应,挑拨离间,左右逢源,将泷冈数个世家的肮脏一面挑到明处,引起各家不合,内部纷争顿起,烛阴趁机从外击破泷冈,归收泷冈土地,和咬得一地鸡毛的诸位世家 季三昧十五岁回归烛阴,因为在泷冈一役中表现突出,成为烛阴城中最年少的勋贵。 季三昧十八岁生辰,大醉,与同样醉眼朦胧的自己翻云覆雨,道破心意。 季三昧十八岁半时,云羊内部出现妖族奸细,蛊惑人心,致使多名家主为求修炼精进,改修邪道,又派兵进攻,想要夺取毗邻的大陆烛阴。沈伐石离开烛阴,率部把守关隘临亭,一战,近一年未归。 季三昧十九岁时,为烛阴撰写《讨云羊檄文》,文采卓然,字字沥血,引起无数修士响应,云羊妖修忌惮他的影响力,派人混入烛阴下毒。 同样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季三昧中毒辞世。 在三月之后,沈伐石在胶着的消耗战中,终于突破了修炼的桎梏,将同样精疲力竭的云羊妖修打溃,他打马返回烛阴城,看到了悬挂在树上的,季三昧的骨头。 沈伐石记得很清楚,自己再度回到烛阴城,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是八年前的三月。 而王传灯带回的消息却是,在八年前的夏日,活的季三昧,出现在了云羊境内的沂州。 但是,王传灯还不止带回了这个消息。 他望着沈伐石,平静道:“那位罗夫人说,八年前,总督夫人来到沂州时,已经盲了双眼。”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据阳制阴,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容易出汗,一会子工夫,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第39章 五通神(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男人所穿的衣裳是最名贵的天山云锦所制, 为了将这块白花花的肉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要生生多耗上三尺布,再配上他脚上的丝履和腰间的青玉环佩,他这身行头的价格,保守估计在三百两到五百两之间。 要说他身上顶顶值钱的,要算他身上那四处悬挂着的、弥漫着一股淡淡黑狗血气味的黄符角。 沈伐石主职捉妖, 兼职修佛, 飞熊山方圆百里内谁不知道沈法师的赫赫的威名和漫天的要价。这明码标价的生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 转而寄希望于一些声望不足却收费低廉的捉妖师。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成分复杂, 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 鞠躬尽瘁, 事了拂衣去, 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 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价格公道, 颇具自知之明, 大妖自然是惹不起, 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 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沈伐石:“我价值三千两。” 这份在商言商的架势,让向来爱财如命的季三昧都不免侧目。 来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个,踉跄着前行两步:“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只要能救我儿性命,我也愿意!” 刚刚还在鄙视沈伐石的季三昧瞬间倒戈:……可惜,报少了。 谈好了价格,贪财和尚沈伐石才进入了主题:“你遇见了何物?” 来人雪白的面皮上冷热汗齐流:“是……是鬼车!” 季三昧神色一动。 鬼车,又名姑获鸟,生有九头,其貌丑无比,乃孕妇死灵所化,一身鸟羽就是它们的鲜艳画皮,一旦褪下鸟羽,便能化为女体。 鬼车因其生前怨念,极爱幼子,常常抢夺人类之子占为己有。 但是,季三昧却生出了疑惑来。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喻,鬼车这类妖怪就相当于人间的盗抢犯,行径恶劣,但实际破坏力较低,不必动用国家机器,一个地方州府的捕快也能逮住一两个。 同理换算,一只修行不超过三百年的鬼车,一个二流捉妖师就能轻松捕获,拆肉拔毛,根本用不着沈伐石出山。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悭吝鬼,财迷和尚和老流氓欢聚一堂,唯一一个有点道德的,由于长期生活在财迷和尚和老流氓身边,对于财物的概念与正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也没有警告来人他跌入了一个欺诈陷阱。 季三昧心中有了好奇,就直接宣之于口:“这位叔伯,您怎么知道那是鬼车?” 季三昧可不信,能够清晰地指出“鬼车”学名的人,没有降服和驱赶鬼车的本事。 来人又擤一擤鼻涕,说道:“我是沂州人士,前不久被一只鬼车缠上,不得安宁,一入夜,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槐树边徘徊嘶叫,声音吓人得很……沂州有个相当有名的捉妖师,给了我符咒和咒水,还给了我四面铜镜,让我分别挂在房檐的四角,就能驱走鬼车……但是它却死活不肯走!那废物捉妖师几次来收妖,可那东西猾得很,动辄就没了踪迹,几日后又飞回了槐梢头,哭,叫……” ……这鬼车还是个轰不走的钉子户。 暗自调侃之余,季三昧也纳罕起来:那捉妖师听起来不像骗一轮就跑的草包,采取的应对之策也是正确的,为何鬼车却不肯离去? 男人又擤了一泡声势浩大的鼻涕,一双眼睛在手绢上方打量起季三昧来。 季三昧的相貌生得极好,颇有鬼狐之色,小小年纪又能当着沈法师的面抢白,沈法师不仅不加以呵斥阻拦,甚至还颇有纵容之意…… 思及此,男人壮着胆子发问:“这位小师父,请问您也通晓鬼神之事吗?” 季三昧臭不要脸地应答道:“自然。” 昂贵的金钱总具备一种奇怪的、能够叫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因为只要花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男人也本能地想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季三昧的价值:“这位小师父,若请您出山,要价几何?” 既然来人诚心诚意地问了,季三昧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我价值五千两。” 男人震惊了。 季三昧将这一口厥词放得理所当然,然而沈伐石却只是淡淡地瞄上了他一眼,就给这句狂言加盖上了官方印章:“是的。” 季三昧浅浅一笑,转过脸去,用视线扒光了沈伐石的衣服并在他的胯/间留下深情的一吻。 男人睁圆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那敢问小师父……有何神通……” 季三昧收回了含义颇丰的视线,打算为自己这五千两的昂贵身价正个名。 在烛阴,修道之人多修五行,因而烛阴又号“五行宗”,灵根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他上辈子本是天赋卓绝的木灵根,但为求六尘和自己能在烛阴城中安宁过活,季三昧自废了灵根。好容易重新投胎,他的灵根又长歪了,还是罕见的异灵根,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带来好运,却没有足够的攻击性,在奴隶窝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至于沈伐石怕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弱,只当季三昧这辈子是投胎做人,全无灵根一说,甚至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再生了灵根。 在做奴隶的时候,季三昧生怕自己动用法力会惹来妖魔,他不喜欢做盘中餐、瓮中鳖,因而几乎没有试探过自己法力的极限。 ……但是现在,不妨一试。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气沉丹田,运转气脉,催动了体内沉寂的灵根。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箓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爬上了季三昧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瞳之中,唬得男人心肝一颤。 季三昧冷冷下令:“该下雨了。” 他话音一落,天空上便降下数道霹雳雷霆,直落九霄,就像是一只淡蓝色的鬼手一把挠破了天空,让铅灰色的天幕凭空多出了数道凌厉的血痕。 煮沸的云块骚动着翻滚起来,雷飞如梭,电闪如刃,少顷,倾盆玉珠随着一声霹雳瓢泼而下。 季三昧收回了法术,向男人俯身鞠躬:“叔伯,雨下大了,请进主禅房一叙,一刻钟后,骤雨立解。” 男人又惊又喜地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边精神大振,一边忙不迭奔入主禅房。 长安也是惊喜不已,在王传灯去安顿人时,用双臂搂住了季三昧,以后背为他挡雨,护送他到了廊下。 长安:“小师弟,你真厉害。” ……更喜欢小师弟了,怎么办。 季三昧虽说躲得快,无奈雨势霸道,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毫不虚心地领受了夸奖:“师兄,那你还不快加紧修炼,快点超过我。” 长安月牙眼:“嗯!” 目送着长安踏入主禅房,季三昧正打算跟进,就感觉一只手揉上了他微湿的头发。 季三昧把头颈放心地朝后一仰,果然靠在了一片结实温暖的腰腹上。 自己有几斤几两,季三昧最是清楚。他的本事哪可能有这么大。 昨夜,季三昧观察星象,知道今日有雨,今早果真潮热湿闷,下雨的诸项条件皆备,他才能召雨成功。 但关键是,季三昧在下咒时,只提到了“雨”。 那神鬼莫测的雷暴电闪,可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唯有修水灵根之人才能办到。 也就是说,在季三昧装神弄鬼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趁自己召雨时,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劈下了漫天风雷,让自己看上去灵力卓绝,有呼风唤雨之能。 季三昧勾住了沈伐石的一截腰带,轻轻在指间揉弄,唇角勾起一点风情:“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是异灵根了?”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鞠躬尽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第40章 五通神(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默念了一遍清心诀, 沈伐石才稳下心神, 重新转头望向季三昧。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 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优美得叫人心旌摇荡。 然而, 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 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 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 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 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 毫无回音, 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 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 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本就难以沟通,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 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 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 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 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 所部精锐修士竟十去七八,烛阴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兽,在一番激烈的交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阴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欲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欲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不如将那些小奴隶交与沈法师,让法师做场法事,既能驱邪避灾,也能保您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做生意么,挣钱倒是次要,不就是图个安心顺遂吗?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那么点儿道理?” 在读书人季三昧舌灿莲花地忽悠人的时候,沈伐石一直默默盯着他的双唇,若有所思。 牙行老板今夜受惊不轻,又被季三昧趁热打铁地一闹,立刻把沈伐石当做了救星,满眼企盼地央求道:“沈法师……” 而注意到沈伐石盯视后的季三昧不仅不躲、不羞,还对沈伐石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隐隐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沈伐石这才转开视线,看向了冷热汗齐流的老板:“……陆老板,你该是知晓我的价格的。” 牙行陆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喉咙里满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您……能否便宜些?都说请您出山降妖,起码得五千两银子才行……” 沈伐石点点头:“说得没错。这只魅曾在金平府作祟,杀了一家望族的旁支一系,望族的家主恐怕它食髓知味,才请我来降妖,我此行便是追查它的行踪才一路到了云羊城。三日前,那望族家主将五千两银子一分不差送来我觉迷寺中,我才会出手。” 陆老板面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沈,沈法师,您可是出家人……‘十戒’里头可有‘不蓄金银珠宝’这条……” 沈伐石面色不改:“我叛道入佛,身为居士,只需守三戒,不偷盗,不妄语,不涂饰。其他的戒律我不必遵守。” 陆老板脸色铁青,可生意人的习性让他免不了想讨价还价一番:“沈法师,您看,我这里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些银两……” 沈伐石:“没有钱,地也可以,铺面也可以。” 陆老板:“……” 季三昧几乎要乐出声来了。 看不出来,沈伐石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修了佛,居然是个财迷和尚。 不过沈伐石还算是个厚道人,察觉到陆老板将哭不哭的脸后,就淡漠地提醒道:“我出手捉妖,计价五千两。但我的两位手下出手捉妖,一位三千两,一位一千两。您可自行挑选。” ……分段计价捉妖,可以的。 陆老板纠结价格的时候,沈伐石的目光又扫向了季三昧:“跟我走。” 季三昧极力掩去自己眼中的那抹激赏:“……等等,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沈伐石本想一个小奴隶,受制于人,必定是赤条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但是这个想法在随着季三昧来到他后院的住处时就彻底破灭了。 眼睁睁看着季三昧手法熟练地从墙上卸下砖块,一件件掏出里面的东西,牙行老板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篾丝扇、黄酒瓶,笔墨烟囊、瓷杯瓷碗,针头线脑,叶子牌九,应有尽有。 有的东西已经损坏了,季三昧也不舍得丢,就连磕剩下的瓜子皮儿都被他一颗颗用细线穿起,仔细地储存在墙内一角。 季三昧一样一样把自己珍藏的宝贝往外掏,看得老板一愣一愣的,随之而来的沈伐石也蹙起了眉:“你属松鼠的?” 季三昧装聋作哑地继续搬运工作,佯装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为自己的男人那绝顶的幽默感崇拜到心肝发颤。 而沈伐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一脸严肃地盯准了季三昧的动作,直截了当地点明了自己的疑惑:“你通晓八卦阵法?” 墙上的砖形排布严格遵照着道家的八卦阵法,这样藏货,能够保证在季三昧离开的时候,除非砸墙,否则那些外行根本偷不走他的宝贝。 沈伐石突兀发问,就是想试一试季三昧的反应。但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季三昧手上的动作停也不停,伸手进墙,随手抓了样东西就直接丢到了自己怀里:“……是在这本书上学的。” 那是一本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淘出来的八卦经书,随手翻开来,叫内行人都昏昏欲睡的各类复杂符号就迎面扑来。 沈伐石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语带怀疑:“你看得懂?” 季三昧背对着他,一言以蔽之:“我读过书。” 这谎撒得实在漫不经心,就连沈伐石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了事。 季三昧向来就是这种脾性,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向沈伐石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能做得滴水不漏,彻底装成另一个人。不过他必须承认,在沈伐石面前他做不到这一点,不如随性而为来得更洒脱些,自己也能活得恣意潇洒,不必憋屈着从小孩儿做起。 沈伐石若是起疑,就任他起疑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等自己成年后再向他说实话不迟。 说起来,他倒是还挺期待沈伐石能撕开自己的画皮呢。 陆老板连番撞厄运,又在气流不通的奴隶窝里呆了太长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被几个白头巾七手八脚地搀到外头的石凳上坐着醒神去了。十数个小奴隶都被从屋里赶出,站在后院里,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沈伐石在炕边坐下,从那些堆积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一个囊袋,打了开来。 入目的是满满一袋子劣质烟叶。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藏匿私货的爱好、爱钱如命的毛病……都太像他了…… 若不是这孩子自己矢口否认,沈伐石都要相信他是季三昧了。 沈伐石正对着烟叶发呆间,一只小脑袋突然从他胳膊边探出来,堂而皇之地枕在他的腿上,像是只来讨赏的小猫,语气中带着傲气的理所当然:“我替沈叔伯省了十万银两,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就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那么像他。 沈伐石把目光转移到自己手中的烟袋上,似有所悟,捏了一小撮烟叶出来:“你小小年纪,不会也吸……” “烟”字还没问出口,沈伐石便觉指尖微微一热。 季三昧叼住了他捏烟的手指,温软细腻的舌尖轻轻一勾便带走了那撮烟叶,并成功品尝到了沈伐石指尖沾染上的、诱人的烟草气息。 用虎牙顺势咬了一口沈伐石的手指后,季三昧张开了口,却藕断丝连地从舌尖上带出一缕银丝,连接着沈伐石的指尖,在夜色中泛出隐秘的淫/靡色泽。 沈伐石:“……” 季三昧歪头,笑得像偷到腥的小狐狸:“多谢沈叔伯。” 谁晓得他才开了个话头,坐在报价人身侧的同伴就截断了他的话,朗声道:“抱歉,他初来乍到,不懂行内规矩。” 说着,他一巴掌把报价人的脑袋摁低了下去,生怕他再说出任何败家的话:“在下只是带愚弟来见见世面,无心叨扰,还请继续。” 在后台暗中观察的老板:“……” 主持者:“……” 满场宾客:“……” 很快,底下就卷起一阵切切察察的讥嘲声,无非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外来的野鸡就是没规矩”之类的散碎话。 季三昧坐在明处,看不清暗处所坐的两人,但他心中在几个翻覆间,已有定数。 第41章 五通神(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衔着烟枪, 云雾缭绕地向长安打听:“师父为何要修佛?” “我不知道, 我一出生就长在这里。”长安的眼神无比诚实,同时指向了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以彰示自己实事求是的良好品德:“三年前, 我长在那棵树右边。” 季三昧长了个功利的脑袋, 在忍饥挨饿的小时候, 判断周遭事物的标准只有“能吃”和“不能吃”, 长大后更是将这一充满商贾色彩的思想发扬光大, 将周围的一切简单粗暴地判定为“有用”和“无用”。 而眼前的树灵显然可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归为“无用”的那一类。他既不知道沈伐石为何叛道修佛, 也不知道沈伐石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敌营的僧庙修行,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了这么一张脸。长安的世界构成和人际关系简单得像一张任人勾画的白纸,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 他每日只需面对太阳调息吐纳两个时辰,就算吃饱了, 相当节俭,但在阴天的时候就容易饿肚子。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春天时会控制不住地掉毛,被王传灯嫌弃。 然而,季三昧又实在羡慕这样的单纯到“无用”的人。 但若要季三昧做这样的人,他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 因此对这类人, 他聪明地选择保持远观,偶尔亵玩。 他和长安并肩坐在门槛上, 耐下性子, 倾听着他短暂人生之中发生的所有故事。 但因为这段人生委实是太过短暂, 长安很快就没了话,一双眸子锁紧了季三昧的嘴唇,仿佛想从那里撬出他的故事,一道享用。 ……看来自己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季三昧伸长手臂,在台阶上当当地磕去一段烟灰,笑答:“我这一辈子挺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无聊’?”长安歪歪脑袋,“那是什么?” 季三昧之前从未和树灵交谈过,只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趣:“你不明白什么叫‘无聊’?” 长安困惑地摇摇头。 季三昧似有所悟,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位置摸索一番,随即了然。 ……长安是一棵树,他没有心。 说来也是,一棵在一个固定地方生根发芽、要活过百年千年的树木若是产生了“无聊”这种情感,那无疑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长安低头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小小手掌,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我没有心,可是我有根。不信你摸。” 季三昧不由得震惊,盯住了长安的裆部,这才惊觉他双腿间玩意儿的尺寸,在宽松的僧袍下仍旧分明。 不得了了,树开黄腔了。 季三昧的神色变化一旦复杂起来,长安就无法理解了,但他的好处在于他从不去琢磨想不通的事情。 长安用右手食指点上了自己的丹田位置:“我的根长在这里。你摸摸看。” 季三昧:“……”好像误会大发了。 但好在季三昧的脸皮厚,他镇定地把自己视线上移,煞有介事地贴手上去,抚摸着长安用食指指点着的位置,果然能触到某样东西在皮肤和肌肉下鲜龙活跳。 那是属于树的“心”。 长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三昧,带着桃花气的眼尾上扬,用诚恳的语气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根动了一下。所以我才想买你。” 季三昧面无表情。 话是好话,但他总觉得这棵树在调戏自己。 遭受调戏后,季三昧的选择一般是和对方比下限,于是他用双眸攫住了长安的眼睛,手肘放肆地撑到了他的膝盖上,衔着烟管的唇张扬一挑,从红唇雪齿间发出含混的腔调:“现在我是你的人了。所以……你想怎样呢?” 问题和人来得都有点猝不及防,看着贸然贴到自己面前的小孩儿,长安几乎看对了眼,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脸倒是先闹了个通红。 季三昧正得意间,就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口吻极冷:“季三昧。” 季三昧无端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又迎面撞上了沈伐石的冷脸,视觉冲击可想而知。 沈伐石漠然地注视着季三昧:“到底是谁买的你?” 季三昧恍然大悟,打蛇随棍上:“多谢沈叔伯!” 在讲话时,他的舌尖数度撞在烟枪嘴上,是以发出的声音磕磕绊绊,却别有一点诱人的意味包含其中:“沈叔伯于我有再造之恩,三昧谨记在心,莫不敢忘,将来必以身相许,报答沈叔伯……”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满嘴跑舌头时,沈伐石的身体打摆子似的抖了两下,紧绷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瞬异色。 几袋烟的功夫,还不足以让沈伐石完全适应来自身体内部的舔舐感。 现在,季三昧贴得愈近,在他腹内燃烧的火把就愈旺。 时间倒回半刻钟前。 沈伐石僵直着身体坐在书房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看得王传灯焦心不已。 勉强多坐了片刻,沈伐石终是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撩开步子,将步幅拉得极大,朝回廊走去,却被王传灯一把从后拖住了胳膊:“总督!” 王传灯还以为沈伐石又要“发作”了,他只想提醒他,决不能这样一味忍耐,否则,他投身佛门后好不容易养回的心性怕是要毁于一旦。 但是很快,王传灯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他低下头看到总督膨胀成一团、把□□顶成佛伞的玉柄,他悟了。 王传灯果断放开了紧握沈伐石的胳膊,致礼道:“总督,盥洗房沿这扇小门出去,右转最快。” 沈伐石:“……嗯。” 沈伐石靠在了盥洗房墙壁上,难耐地咬牙。高挺的伞尖剑走偏锋,直指向“清心寡欲”的匾额,端的是相映成趣。 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安抚那过度兴致高昂的小东西。 毕竟那卖力舔吮的始作俑者还没住口,就季三昧的烟瘾而论,如果自己不出去阻止,他能从日上三竿抽到日薄西山。 换了件偏小的亵裤,淡定地把雨伞缠入腿间,沈伐石才胆敢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动作走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招蜂引蝶的季三昧,抬手从他口中抽走了那让他遭受了焚身之苦的罪魁祸首。 季三昧连抽几袋烟,好容易才找回了点当年的感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扑上去就搂住了沈伐石的腰,拿出惯常的讨乖模样,笑嘻嘻地撒娇:“……沈叔伯,就让我再抽一口吧?” 可还没等他把人给抱个圆儿,他就被无情地拎了起来,拖离了长安身边。 “小小年纪,烟瘾就这样厉害,怎么了得。”沈伐石在季三昧长篇大论开始前,明智地在他嘴上打了一道休止符,“若再讨要,就给我戒烟。” 季三昧立刻蔫了,但心态调整得很快,转而注视着沈伐石的侧颜,聊解馋意。 所谓淫者见淫,沈伐石越是穿得周正端庄、一丝不苟,他就越乐于用眼睛给他宽衣解带,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沿着他的腰线一路下滑,按在他的腰窝处,逼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再然后…… 季三昧还没视奸到关键部位,就被沈伐石丢入了书房。 “去给你的父上写信。”告诉他你又回来了。 撂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踏入了主禅房。 在跨过主禅房门槛时,他丢给了长安一个眼神,长安马上恭敬地立起行了一礼,乖乖地跑回了自己的禅房,准备打坐修炼。 临进门前,他还不舍地瞄了一眼书房,恰好看到了季三昧坐到了书桌前,面对着摊铺开来的信纸,刚才还色若春花的笑颜已经凋零殆尽,他沉默地思考着些什么,眉间一片平坦,却总让人觉得其中锁着无数条盘错的根节。 见状,长安怔了怔。 昨天初见到他,他还是个小奴隶,颈带铁链,一脸乖顺。 但很快,他就剥下了那层生硬的外壳,开朗快活,玩世不恭。 而现在,长安觉得自己无意中剥下了他的第二片壳。 他好像一只洋葱,谁也不知道深紫色的外壳下还有多少层惹人落泪的盔甲在内跃马提鞭、耀武扬威。 长安意外发现了另外一株小植物,正起了些深究的兴趣,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他回首,唤道:“灯爷。” 王传灯温柔的笑意不变,捏一捏长安的肩膀:“别看了,人家才八岁,非礼勿视。” 长安不服气:“我三岁。” 王传灯一笑,极快地转换口风:“窥视长辈,是为不敬。” 他掐着长安的肩膀,把人塞入了自己的禅房中。 守在心不在焉的长安身边,王传灯却始终记挂着刚才总督不慎遛鸟的一幕。 在他的记忆里,只在面对那个人时,总督会如此失控。 他有了一点推测,可推测做不得真,他只催促长安快些调息,守成持静,把种种芜杂世事暂时抛于脑后,不予理会。 主禅房中,沈伐石坐回了季三昧曾睡过的床上。 他的体温已经蒸发在了初夏的清晨中,但一股浅浅的奶味香气却还在被褥间逡巡不散。其存在感之强烈,反复提醒着沈伐石四个字,乳臭未干。 第42章 五通神(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占得便宜的季三昧面色如常, 一本正经地伸手入怀,摸索着掏出用来裹身的白绢绸, 把自己的宝贝一件件细致地包好。 这样一来他就能贴肉穿着沈伐石的梵云袈/裟了,美滋滋。 确定东西已经包得滴水不漏,季三昧抱紧了包裹:“我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 一阵凌空失重感就猛然侵袭而来, 季三昧喉咙一紧, 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蜷身往前一拱, 额头不轻不重地碰上了一块弹性十足的肌肉。 把季三昧打横抱起来的沈伐石:“……吓着你了?” 季三昧正忙着和沈伐石僧绡下隐隐露出的胸肌大眼瞪小眼,无心理会他的询问。 舌灿莲花的小家伙突然说不出话了,这让本来一片好心、怕小家伙乏了走不动路的沈伐石皱起了眉。 “……撞疼了?”他腾不出手来揉季三昧的前额,只能如是发问。 在意识到自己撞上什么东西之后,季三昧反应飞快, 作恐惧状, 把自己打包好的宝贝放在小腹上压着, 随后腾出双手来死死搂住沈伐石的后颈,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看不到小家伙的脸,只能看到他紧张得颗颗绷起的光裸脚趾, 沈伐石暗自失笑。 这般狡猾的小孩儿,居然会怕高。 他本还想一手抱小孩一手拿法杖的,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用抱婴儿的姿势把季三昧牢牢抱稳在怀中, 手掌轻柔地插/入他浓密的乌发, 托着他的后脑勺, 好教他躺得舒适安全些。 走到牙行老板跟前,沈伐石沉声道:“请陆老板遣人把我的法杖送到‘一川风’去,多谢。” 老板也听出了些意思,知道这小奴隶竟是沈法师故人之子,哪敢不从,忙不迭道:“沈法师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季三昧就这么勾着沈伐石的脖子,被带出了困住他七年的牙行。 他把脑袋抵在沈伐石的胸肌上,并暗自对其品头论足: 有沟,有肉,走起来偶尔还会动,堪称极品。 季三昧一脸愉悦地埋着胸,因此对沈伐石几番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浑然不觉。 ……小孩儿刚才那副放肆挑弄人的模样,真的像足了他。 其实按照昔年烛阴城男人的审美,季三昧就是个小白脸,跟“高大魁梧、面白有须”这一标准简直是南辕北辙,不过在他冷绝的气质下横生的一身纯媚妖骨,绝对是任何美人都及不上的。 那次季三昧强拉他去喝花酒,只不过去上趟净所的功夫,季三昧就被几个外来的公子哥儿纠缠住,把他当做卖唱的小倌儿,拉他唱曲,季三昧竟也不推搪,用三弦弹了一曲烛阴古曲,拿了一百两黄金赏钱,跑来向沈伐石炫耀。 沈伐石犹记得他一手举托烟枪、一手拎着银袋子进门来时满面的袭人春风:“沈兄,今日的花酒钱我来结。” 得知前因后果,沈伐石心中气闷不已,只默默饮酒,一语不发,任那家伙徐徐吞吐烟雾着夸夸其谈:“……沈兄,不是我自夸,别说是几个公子哥儿,你就算是给我个泥鳅,我都能给它勾引得盘起来。” 沈伐石听得心烦意乱,猛地把酒杯顿在案上:“你怎能如此孟浪!”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暗自懊恼话说重了,而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季三昧闻言怔了一怔,停止了高谈阔论,不再和他搭话,转过头去,只顾听曲赏乐。 沈伐石越发不安,满腔子的话在口中翻滚,他左挑右挑,总算在歌女调弦时找到了空档,冷着一张脸道歉:“……季贤弟,我话说重了。” 季三昧正吸了一口烟,闻言转过眸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沈伐石后,贸然伸手,一把揪住了沈伐石的前领。 沈伐石猝不及防,往前一栽,颈部就被两瓣温软的唇碰了个正着,袅袅的烟气自季三昧一张唇中缓缓冒出,如绕树春藤,顺着他滚动急促的喉结上攀爬而上,不徐不疾,而沈伐石垂下眸去,恰好对上季三昧的视线,那缠绵如蛇的惑人视线,简直刺得他眼睛发痛。 在沈伐石口舌僵硬、浑身肌肉紧绷之时,季三昧伸出缭绕着烟草气息的手指,往沈伐石胯/下一抓,面露讶异:“咦,没有硬。” 沈伐石:“……” 季三昧摇头叹息:“沈兄心智坚毅,果非常人能及。是在下输了。” 沈伐石:“……” 沈伐石推桌而起,转身便走,独留季三昧一个人在花柳丛中放声大笑。 负气走到楼下,沈伐石在即将踏出门时很是踌躇了一番,最终还是折返了回来,咬牙切齿地来到了账台:“……季公子的花酒钱记在我账上。” 龟公听了这话,立即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沈伐石也知道这种大喜过望是因为什么——若是由季三昧这只铁公鸡结账埋单,他根本不会给唱曲的姑娘任何额外的打赏。 可现在的沈伐石情况紧急得很,不和龟公多言,只留下这句话后就匆匆而去。 他就近挑了间小茶楼一头钻入,挑了个偏远的位置,点了一壶热茶。 ——茶桌下,沈伐石的双腿难堪地大大敞开,生怕有任何衣料摩擦过那里,把那灼烧感再翻上一倍去。 沈伐石紧攥双拳,竭力试图把那双冒出烟雾的双唇从自己脑海中赶出。 最终的结果是,沈伐石在安静的茶馆里坐立难安了一个下午,还是没忍住探手入裤,握住了胀痛到不行的蓬勃粗壮。 等生生报废了一条亵裤,沈伐石才满面通红地踏出了茶馆,没想到季三昧恰巧出了花楼,夹着金玉烟枪迎面而来。 他衣带当风,满身冷艳之色,只在瞧见自己后,唇角才欢快地翘起一点弧度:“……沈兄,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人冷艳和轻佻并存的模样顽固地在沈伐石心里生根发芽,从初次见他开始埋下种子,到现在,俨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到两人互通心意那日为止,沈伐石倾慕了季三昧整十年之久。 思及此,沈伐石低下头来,看着蜷在自己怀中,与他容貌不尽相同,却同样生了一副狡黠模样的孩子,心中疑云弥漫。 刚才在牙行老板面前,沈伐石不方便多问些什么,等到了“一川风”,他必得试这孩子一试。 伏在他怀中的季三昧埋胸正酣,直到沈伐石迈步走上一方石雕台阶,他才仰起脸来—— “一川风”三个铁钩银画的大字在空中耀武扬威,最后一点提钩古朴有力,像是从剑鞘中拔出的一星寒芒,颇似沈伐石的手笔。 季三昧凝眉思忖,觉得“一川风”这名字熟得很,再细想一番,便豁然开朗。 这是烛阴城里二人常去的花楼牌名。 然而此“一川风”非彼“一川风”,踏进门来,入目的赫然是一间古朴雅致的小客栈,数张椅,几方桌,柜台处的玉瓶里插着几株新鲜的宝珠茉莉,一线檀香正袅袅扬扬地散发着冷淡的馨香。 这里的陈列简单素净,但样样东西都算得上顶级货色。 单说那铺满一室的老山檀木地板,就安详地散发着一沓银票的味道。 看到这些,季三昧心中微微一动,看向了沈伐石。 托他的福,能在异域他乡看到一处熟悉的小筑,这让季三昧心中愈发安定起来。 “一川风”位于云羊城的中心地带,四周尽是贵人宅邸,闹中取了这一点静,着实可贵,因此就连来迎接的仆侍相貌都颇为不凡,通身的书卷气,瞧着就让人喜欢。 但仆侍一开口,就让季三昧稍怔了怔:“沈法师,您来了?” 沈法师嗯了一声,把季三昧往自己怀里抱了抱,示意不需仆侍来抱走这小孩儿,同时吩咐道:“找一间房,再准备些汤饭。素净些,少油水。” 仆侍不多话,一欠身,把二人引进了东侧的一间房里,待二人进入房内,便脚步轻快地掩门离去,准备饭食和热水去了。 沈伐石把季三昧安顿到柔软的床铺上,季三昧倒也不认生,翻身坐起,揉一揉蓬乱的头发:“沈叔伯,这里住一夜,怕是很贵吧?” 沈伐石在床榻边坐下,目光沉郁地看向他:“你小小年纪,为何这般在意银钱?” 季三昧爽快地承认了自己身上弥漫的铜臭气:“……因为穷怕了。” 沈伐石伸出手,把他鬓角一根没有打理好的头发捋回原位,又把他推倒在床铺上:“安心歇息下便是。这是我的一处产业。” 言下之意是,免费住,不要钱。 季三昧转了转眼珠:“我们要等刚才那两位叔伯回来?” 他这样的机敏灵活,让沈伐石说话也能省劲不少。 “不错。”沈伐石应道,他抖开被子,给季三昧掖好,“先躺下休息,饭食一会儿就好。” 季三昧却根本没打算安分守己地躺着,他翻了个身,侧卧在榻上,单手托着脑袋,笑盈盈地看向沈伐石:“沈叔伯是居士?” 沈伐石点头。 “只守三戒?” 沈伐石继续点头。 于是,季三昧精准地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不必守色戒吗?” “不必。” 季三昧本想促狭一把,捉弄沈伐石一番,却发现沈伐石的目光冷肃无比地锁紧了自己,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人世最好的情爱欢好,我已经体会过了,不必再体会多余的。” 他盯紧季三昧的脸,期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动摇来。 在季三昧十八岁的生辰上,借着醉意,他挑破了那层窗户纸。 而在翻云覆雨间,他才知道,这份心照不宣的情,让他和季三昧蹉跎浪费了多少美好时光。 若他是季三昧,他不可能不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而季三昧的笑容,如他所愿,猛地僵硬了起来。 ——“人间情爱”的意思……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沈伐石……竟和别人睡过? 长安点点头:“桃花小姐姐好像很讨老人家的喜欢,老人家答应帮我们了。” 第43章 五通神(五)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 把脸埋入其中, 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 确认储存无误, 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 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 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 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 动作秀气得很,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 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 伸了个脑袋出来, 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 长安尴尬地顿了顿, 理了理自己的僧袍, 从门后走出来, 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 小师弟, 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 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 世上的人分两种, 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软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长安眨一眨眼睛,一脸要被萌坏了还要强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带你去吃饭。” 初夏时节,太阳升起得格外早,而这片禅房禅院却仿佛有着隔离一切热度的本事。四面环树,层绿滴翠,一条曲径安然自在地通往幽处。在环绿掩映下,依稀能听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处,最远只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状独特,姿态如卧佛环抱,让人疑心那水声是来自佛陀的喃喃经诵。 季三昧被长安牵出了禅房。 他精心地挑选了一片向阳地,把季三昧领到了那处。 面朝着红澄澄的太阳,长安示意季三昧学习自己的动作,随即凝神调息,半刻之后,他收起了流动的法力,蹲下来摸摸季三昧的发旋:“学会了吗?” 季三昧:“……学会什么?” 长安指着太阳:“吃饭。”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只树灵计较。 此处是一方独立的小院,共计六间禅房,明瓦熠然,鸱吻飞檐,房房相离,呈合抱之势,分别是一间主禅房,两间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和一间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厨房,从尚有余温的锅里翻出了一碗热腾腾的乌米饭。饭的中央放了一颗红梅点缀,朴素得让季三昧相当满意。 他端了饭出来,在长安身侧坐定,安静地喂自己。 长安以为季三昧总要有些话问自己的,可迟迟等不到他的问话,他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话找话道:“我今年三岁了。” 语气颇为乖顺。 季三昧略略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个子长得可够早的。” 长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顺利,让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面吃饭,一面拿眼睛丈量长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辈子时的身高一模一样。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点想笑。 上辈子季三昧个子长得早,且并未受缺衣少食的影响,十岁时就已经身高六尺,手脚修长,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折不扣的软脚鸡。而沈伐石自小习武,身高却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来嘴贱,常常会一手掐着竹烟枪一手去摸沈伐石的头发:“沈兄乖,喝下这杯牛乳,能长个子。” 那次,沈伐石黑着脸把牛乳一饮而尽的样子逗得季三昧连烟枪都拿不稳了。 但在那次之后,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泷冈,从此从烛阴城中销声匿迹,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谋面。 四年后,泷冈和豳岐一样覆灭,被烛阴吞并。 季三昧带着一身荣耀和恶名返回烛阴城,骑马游街,鲜花披肩,端的是招摇无比。 他试图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矮子,但却铩羽而归。 再见到沈伐石时,是在庆功酒散席时分。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他拒绝了孙家家主孙无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身一人溜达上街醒酒。一杆竹烟枪在夜色里寂寞得像是一只闪光的眼睛,一明一灭,季三昧让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逛了个够,才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满得惊人的烟圈。 行到一个上坡处,另外一只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沿着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滚来。 季三昧稳稳地一脚踏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雕饰精巧的马灯。 但他满目里只能瞧见马灯上的一个“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无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砚石为乐,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气修,无奈身体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两血来。 大郎不会骑马,二郎一上马就散架,算来算去,这马灯之主,唯有体气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让人目眩。 几年过去,他当真长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宽腰细,俊美得让季三昧双腿发抖。 沈伐石缓缓从坡上走下,来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对比就愈加明显了。 季三昧飞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浓密的云发,轻而易举地就将气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别时的轻松愉快:“哟,沈兄,长个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闪,任他乱摸,神色却沉郁如铁:“为何不告而别?” 季三昧在庆功宴上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先说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拦了下去,随即一只手反压上了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沉默以报数年来的嘲讽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颇以为荣:“沈兄好手法。” “……脸皮还是这么厚。” “脸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吗?” 这撩拨的话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季三昧:“……” 是啊,刚才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将马灯捡起,递向了沈伐石,并岔开了话题:“我长得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还了得。” 沈伐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马灯的灯身。 这马灯避风效果极佳,导热效果也是一样,沈伐石被烫得脸色一变,失手把马灯摔落在地。 这只眼睛在地上垂死挣扎了一番,还是熄灭了。 在夜色中,许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只能从沈伐石脸上读出一丝慌乱,不知是因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后,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么还用竹烟枪?” 季三昧言简意赅:“习惯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从袖中摸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递与季三昧:“今日见你回城,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这个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饰的烟枪,烟嘴是和田美玉所制,其耀武扬威的格调,和季三昧的气质甚配。 沈伐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烟具,我没能带出来。明日我会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痴痴地注视了这个礼物良久,才抬起头来,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颠倒的弧度,没头没脑道:“……沈兄,明日咱们去喝花酒罢。” …… 身陷回忆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他从迷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投上了一层蓊郁的树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竟是长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苍郁的梧桐树枝,亭亭如盖地罩在季三昧头顶,也不知道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热了。不要晒到。” 季三昧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随即捧着饭碗,眉眼微弯地笑:“谢谢师兄。” 长安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举着树荫浓密的右臂,继续为季三昧遮光。 把饭碗里最后两颗饭粒捡尽,季三昧站起身来,准备去屋里找一找自己的烟,嚼两片提提神,谁想他刚撑着身子预备起身,一柄金玉烟枪就递到了他面前。 握烟枪的是长安的左手,他望着季三昧,目光炽热道:“用这个吧?” 季三昧不意在这里看到昔年旧物,表情僵硬了一瞬,才把手在襟摆处擦了擦,慎重地把金玉烟枪接来,目光怅惘地在上头逡巡一番后,仰头问道:“师兄,这是师父让你送来的吗?” 季三昧只是随口一诈,长安就无比欢快地把事实娓娓道来:“没错,就是师父!他说你用这个或许会更顺手些!” ……果然,沈伐石不愧是沈伐石,这么快就已经起疑心了。 但一柄烟枪摆在季三昧面前的诱惑,不亚于摆在老饕面前的山珍海味,季三昧踌躇了半天,才重重咽了口口水。 ……怀疑归怀疑,不至于吸个烟枪就被他认定是季三昧了吧。 …… 在一侧的书房内,沈伐石坐在桌后,远远望着院内的两人。 王传灯立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一脸无奈:“总督,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 沈伐石抬头,表示自己有在听:“妖鬼狐怪近来为何如此之多?” 王传灯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天道坏了吧。” 第44章 五通神(六)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黄色的符纸洋洋洒洒地糊了一门一墙, 门墙的原色被封印在一叠叠的鬼画符下, 看来许泰恨不得平地再起一座墙,把墙缝里都填满能够让人心安的符水。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 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 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 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 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老实孩子长安见不得许泰这样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我们先在门口查探一二。” 许泰如遇大赦,立时健步如飞, 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内人, 能动手的尽量不瞎叭叭, 踱到许宅门口,季三昧仰头看向槐树上如乌云般浓密的老鸦窠,沉吟半晌,朝长安伸出了一只手来:“师兄, 搭把手。”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季三昧细长的手腕抓在了掌心里。 季三昧眼睛弯弯地一钩,就着他的手往沈伐石怀里一歪: “师父, 搭把手。” 一模一样的话, 愣是被他说出了两种滋味。 沈伐石将季三昧牢牢地抱在怀里, 伸指在地上轻轻一点,几人脚下的土壤就变了颜色,从丰沛的润黑色变成了焦黄的淡褐色,而多余的水分被沈伐石抟成了一柱清冰,从沈伐石脚下拔地而起,将两人送上了半空之中。 扶着季三昧的腰,沈伐石确定他双脚踩稳在了树枝上才放开了手,随即他一挥手,水珠溃散,他翩然落地,僧绡飞动,从上方隐约可见胸膛的完美轮廓。 可季三昧正专注于研究起脚下的枝蔓,没顾得上看沈伐石英勇落地的雄姿。 沈伐石:“……” 他伸手拢了拢胸前的衣领,把刚才悄悄解开的襟扣重新扣了回去。 槐树约高五丈,两人都难以合抱,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岁树龄,季三昧在枝桠间缓缓踏步,发现从这个方位,恰好能看到许泰穿过院落,火烧屁股似的钻进一间厢房中。 ……每天晚上,鬼车就是在这里一目了然地窥探着许家的幼子。 季三昧看得分明,这一墙的符纸都是在闹着玩,唯一能将鬼车拒之门外的,是原先的捉妖师提供的四角铜镜,按理说,当鬼车发现自己不能得手,自然会转换目标,但显然,这只鬼车轴得非比寻常,硬要夜夜盯着此处悲泣嘶叫,即使冒着被剥去妖核的危险,也不肯屈尊挪个地方。 季三昧可以确定,许家幼子对鬼车而言,必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思及此,季三昧转过头去,却发现沈伐石竟不在旁边等他,而是已然站回了地面上,望向自己,被他引渡上来的水正在他脚下呈螺纹状悉数融入地面。 沈伐石沉默地保持着袖手的姿势,等待季三昧开口,拜托自己接他下来。 季三昧嘴角勾起了一点浅笑,微弯的眼中仿佛藏着一只锋利的鱼钩,在将将好勾离出沈伐石的一星魂魄后,季三昧纵身一跃,毫无预兆地直接跳下了树梢! 见状,沈伐石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理智、思考刹那间被敲离了躯壳,他的魂魄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朝着下坠的季三昧飘去,直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拥紧在怀里,魂魄才来得及麻木地踉跄过去。 季三昧笑眯眯地抬头,却撞上了沈伐石一双灵魂归位的冷眼:“你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 万一又没有接住他……万一…… 那只断翅的蝴蝶第三十八次从他眼前跌落下来。 前三十七次是虚幻,这一次是真实。 前三十七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这一次他牢牢地抱紧了满怀温软。 但是,一个人被欺骗久了,会连带着真实一起怀疑起来。 季三昧被愤怒且疑心幢幢的沈伐石一把推了开来,后背狠狠撞上了树干,一根生在低处、旁逸斜出的短小枝杈看准了他蝴蝶骨下方的脆弱地带,狠狠咬了进去。 沈伐石没有注意到季三昧的境况,他的脸色惨绿一片,恐惧将他呼吸的力量撕扯得分崩离析,在他眼前次第交织着骇人的种种景象,让他的瞳孔层层叠叠地涌现出一片片光圈,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了里面。 王传灯见状,神色遽变,一把按住了他的后心位置,将一股火灵力飞速推入沈伐石体内,沈伐石的眼瞳里滚过两道刺目的红,将还未来得及凝结的极冰烧得炸裂了开来。 季三昧也知道自己这回是闹过头了,但他现在疼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那根短枝稳准狠地叼住了他的肉,且断在了里面。 他背靠着树干,两条腿痛得发抖,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师父,对不起。” 沈伐石的喉咙里滚过粗重的叹息,愤怒的魂魄勉强镇定了下来。 季三昧正背靠着树木,双眼死盯着自己,艰难地把双臂抬起来:“师父……”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伐石仿佛穿越重重的时光迷雾,抽丝剥茧地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捏着另一个小孩的手,从烛阴富丽的王城中走出。 二人一身缟素,头发披散,小一点的孩子眼圈红彤彤地哭泣不止,而他却握着小孩的手,走得笔直端庄,双眸炯炯,像是流着贵族血液的天帝之子。 直到走出王城宫门,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小孩的肩上突然压上了一整座泰山,他的神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零落成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一点的孩子哭得越发厉害,而季三昧却流不出眼泪,强撑着双膝站起来,捏住掌心里冰冷的小手:“不要怕。六尘,不怕。还有我,兄长在这里。” 话音一落,背上的泰山又将他压倒在了尘埃里。 他挣扎着再复爬起:“不要怕,六尘……” 小小的孩子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刚才在王城内的镇定被名为丧父的利刃绞了个粉碎,可他仍然吝啬得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勇气全部塞给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 沈伐石想要迈步赶了过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 而那个时候的他,个子矮小的沈伐石恰好路过此地,他穿着一身罗靴皂服,靠近了那低到尘埃里的兄弟两人。 季三昧用发抖的双膝将自己勉强支在了原地,用朦胧的双眼,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者是人。 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是谁来都好…… 他匀出了一只手捂住了身旁小家伙的眼睛,另一只手却狠狠撕虏着沈伐石的衣角,声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火焰是对沈伐石的。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火星四射:“我弟弟,带我弟弟回家……” 海水是对季六尘的。沈伐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起话来会是这么温柔,温柔得恨不得把人捧在舌尖上:“六尘,哥哥想睡一会儿,陪哥哥一起睡……” 说完这句话,季三昧就晕了过去,而季六尘被他蒙住双眼,呆呆地“嗯”了一声。 矮小的沈伐石一左一右地拖着两个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累赘,任劳任怨地送人回了家。 这是沈伐石跟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从那之后,这兄弟俩就没有再让他那么省心过。 而现在,看到展开双臂乖乖示弱的季三昧,沈伐石的怒火被迎头泼了一盆冰,灭得青烟缕缕。 心软得不行的沈伐石冷着一张法师脸凑了过去:“摔疼了没有?” 季三昧:“……疼死了。” 沈伐石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直到季三昧顺着树干无力地缓缓滑坐下去的时候,他才察觉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紧了季三昧,往他后背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小家伙趴在他腿上,痛得连蜷都不敢蜷起来,嘴上却还浪得起飞:“师父,真疼,得亲一口才能好。” 沈伐石又气又心疼,转头喊:“长安——” 不消沈伐石动口,长安就把季三昧接了过去,这老实的三岁小孩儿一摸到插/进季三昧肉里的树枝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刚才几人闹腾出来的动静不小,虽然许宅附近最近因为闹妖,有不少人敬而远之,可也架不住好奇的本性,纷纷探了头出来,想看个究竟。 附近的一扇大门里钻出了个俏丽的中年女子。岁月抹去了她水滑幼嫩的脸蛋,却也公平地还给了她万种风情,权做添头。她伸着颈子、打着小扇,只打算看看热闹,谁晓得等看清在许宅门口可劲折腾的一群人后,她变了颜色,旋身折进了屋里,用纤细的腕子气势如虹地拎了一桶洗衣水出来—— 长安一心记挂着季三昧的伤势,王传灯又格外注意沈伐石的精神状态,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拎水桶的程咬金,劈头盖脸地将一桶水泼在了怀拥着季三昧的长安身上:“季三昧!你这个败类!妖怪!你好狗胆,竟敢回来!” 当然,化形时间的长短要视滴血之人的道行而定,像季三昧这种废灵根的修士,恐怕直到老死也等不到树灵变成人来供自己使唤。 名唤“长安”的树灵显然有个不错的主人,治愈法术在树灵中算得上高阶了。从他掌心涌出的透明树汁覆盖在季三昧颈部的伤口上,还蛮舒服的。 季三昧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了神来。 看到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不仅不恼不气,还有点美滋滋的。 上辈子,季三昧的记忆在自己十八岁生辰时戛然而止,在两年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死了。 把这稀里糊涂的两年刨去,掐头去尾,满打满算,季三昧迷恋了沈家三郎沈伐石整整十年光景。 但因为种种原因,季三昧只能将这份爱意暗藏心底,与他以朋友身份相识相交,逛花楼,同饮酒,不越雷池一步。 问:如果你上辈子倾心爱慕求而不得的人,造出了一张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陪在身边,能证明什么? 答:至少证明他对你的脸很感兴趣。 想通了这一点,季三昧对长安就生不出额外的恶感来了。 ……更何况他一向喜欢自己的脸。 季三昧与长安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凭空生出了几分暧昧的情愫,季三昧探出手去,食指和拇指搔过长安的手掌心,取回了那颗翡翠珠子。 季三昧让珠子灵巧地指掌间翻覆了几个来回,往上一抛,又轻松抓握在了掌心中,随后,他把珠子凑到鼻翼边嗅了一下,珠子表面带着一层被阳光蒸透了的树叶香气,清冽中带有一丝辛辣的芳香,一闻便知是长安身上的气味。 他对长安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浅笑:“你身上很香。” 不意被夸奖了一番,长安忍不住红了小半张脸:“谢……” 话刚说到一半,季三昧便主动往后退去,抽身走掉。 ……调戏自己皮囊的感觉还不错。 在他身后,长安原本抚在季三昧脖颈处的手还虚举在半空中,他愣愣地望向季三昧刚才蹲着的位置,好久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目光追随着季三昧的位置—— 经过刚才的一片混乱,季三昧身上裹着的白绢绸已经变得松松垮垮,有一角拖到了地面上,露出一片匀称修长的大腿风光。 沈伐石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眉,单手解下袈/裟,罩在季三昧身上,把人裹得连个脚趾头都露不出来。确定包装无虞后,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放在了高约两尺的展台边缘。 在他身后不远处,王传灯收了那丈八有余的火镰,一把抓起还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的长安,垂眸肃立:“总督,我和长安先去白帝山了。” 沈伐石:“……嗯。”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季三昧裹紧袈/裟,厚颜无耻地想,“一个‘嗯’字都这么有腔调。” 王传灯恭敬地一弓腰,拖着长安的后领,径直把他拽出了卖场。 在被拖出卖场前,长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季三昧。 直到季三昧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才摊开手掌,轻轻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又伸手抓了抓掌心里被季三昧碰过的地方。 ……好痒。 卖场里。 季三昧用目光在沈伐石的腰腿胸裆四点缠绵一圈,继而埋下头去,装作思考的模样,抽动鼻子,嗅着袈/裟上属于沈伐石的气息。 ……还是那股熟悉的木兰香。 这种沈伐石式的一成不变的作风,反倒让季三昧安心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产生了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实感。 第45章 幻梦(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几个带傩舞面具的人且舞且歌, 在前开路,他们肢节僵硬, 手脚被香粉涂得雪白, 口里吟诵着追魂的挽歌, 咿咿呀呀,像是地狱里跳梁的鬼怪, 引着棺椁一路向前。 烛阴城向来是物登明堂,矞矞皇皇,今日却为着季三昧一人倾城铺白,实在是壮观不已。 时年修仙之风盛行,烛阴城作为大陆的首都, 齐聚了这片大陆上所有修仙世家的本家人士,有资格居于此地的人无不是世家子女。此时, 这些世家子女无不着青黑色衣, 在街旁肃立,为季三昧送葬。 当季三昧的棺椁经过时,正值妙龄的仙家少女们无不掩面痛泣,从臂挎的花篮中抓起白菊花瓣抛洒向空中, 花瓣和纸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琉璃棺上, 将棺中人的脸盖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队伍绵亘了百尺开外,绕城三周, 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几停, 到达主城时, 已经过了近半日光景。 被众人推选出来主持葬礼的孙家家主孙无量站在主城城楼之上, 低头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带哀戚之人,眼神中尽是哀伤悲戚。他解下斗篷,去掉帽冠,登城临风,清一清喉咙,扬声道:“季三昧!……” 喊出此人名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下来,环视四周,底下的嘈嘈切切随之而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无量身上。 孙无量抖开手中竹简,抑扬顿挫地念了下去:“季三昧,年十九,乃豳岐之主长子,八岁接连丧母失怙。自从豳岐归顺我烛阴,便为我豳岐出谋划策,灭泷冈,平妖邪,智计无双,有国士之才。为大义,我烛阴讨伐云羊,季三昧为此沥尽心血,奔走呼号,写有《征云羊檄文》,文采洋溢,壮怀激烈!谁料云羊小人,嫉恨其才学风度,竟遣死士毒杀季君!季君横死,呜呼哀哉,信然耶?大梦耶?” 诸世家女子在下哭成一团,有几个已经哭倒在地,被侍女搀着才没尽失了颜面。 将祭文宣读完毕的孙无量亦是流了满脸热泪,无法言语,放下竹简,满面沉痛地走下了主城楼。 他的二弟孙斐尾随在他身后,递了块手帕过去,行到无人处,才小声乐道:“瞧那些世家女的狼狈相吧,不过是死了个小白脸,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样。” 孙无量耐心地用手帕印去脸上的泪痕,又平静地将手绢折叠起来:“这小白脸可不好对付得很。” 孙斐嗤声一笑:“再不好对付也是个死人了。” “他弟弟呢?” 孙无量面上再无刚才的悲戚之色,神色淡然得像在谈论一头圈养的家畜。 孙斐满面讽色:“那个东西到现在也不肯相信他哥哥死了,今早还在闹腾呢,弟子们无计可施,只好把他用锁仙链锁起来。据说他竟险些把锁仙链给咬断了,真真是个属狗的。要是放他出来,搅乱了祭典,那可不妙。” 孙无量垂眸细思片刻后,吩咐道:“……将季三昧的死讯一路传到前线上去。夸赞他的功绩,遍洒他的荣耀,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季三昧为我烛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这消息务必要传入临亭城内。” “临亭?” 孙斐思量一番,有些不解:“沈伐石不是才从云羊手中夺回临亭城?修士们尚在那处修整……” 孙无量淡淡道:“云羊大军很快会奇袭夺城,围困临亭,沈伐石毕竟年轻,法力不足,所部修士数量不多,顶不住多久的。” 孙斐恍然:“……大哥好手段!” 沈伐石对季三昧的心意,烛阴城中少有人知,但孙无量和孙斐却心知肚明。要是他知道季三昧的死讯,能守得住心神才是咄咄怪事。 兵临城下,战机千变万化,将帅若乱了阵脚,那便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好走。 孙无量犹嫌不足,补充道:“告诉传令的人,季三昧母亲出身西南,殡葬礼仪特殊,特准在烛阴城内执行树葬之礼,以示敬重。” 孙斐站住脚步,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何谓树葬? 在西南某些地区,树葬算得上至高尊礼,但是,在他们这些非西南籍的人士看来,树葬和暴尸荒野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还不如暴尸荒野。 凡行树葬大礼,需得把人的尸身挂上树木,任其自然腐烂、风干,而在烛阴城内执行此礼,意图很明确,就是要让季三昧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尸骨。 要知道,季三昧虽是男人,却生得极好,称得上鬼狐异色,纤秾合度,他喜欢持一支金玉烟枪,着一袭缥色青衣,游走在酒肆茶社之中,路过他身旁的人哪怕只得他一眼垂青,便容易自作多情,生出无尽遐想来。倘若他穿上一件白衣,那便能要了爱美之人的半条魂去。 让这样一具尸身在日光和水露间被反复煎熬后化为尸骨,孙斐想一想那场景都忍不住齿冷。 他强自压抑住恶心,讪笑着奉承:“兄长好算计。姓沈的听说了这个,不疯也得去半条命。他若是战场抗命,私自跑回来看季三昧,那便算他临阵脱逃,死罪难免。他若是留在临亭,心神不宁,也是个死。” 孙无量叹息了一声,捻须感慨道:“沈家这位三公子和季三昧性情相异,却都是一样的难对付。他实在是志气太大,又不懂变通,性情固执。若要保得我孙家在烛阴的独尊之位,绝不能留他的性命。” 孙斐连声附和:“兄长说的是。”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吹过,水蛭似的吸走了人身上的热量,让人的血管在空虚中瑟瑟发抖起来。 虽是附和了兄长的话,孙斐的眼前却不时闪过季三昧树葬时的场景,心头一股沁凉寒意挥之不去,他忍不住问孙无量道:“季三昧生了一副九曲心肠,委实难测,万一一他有何谋略,或是……死而复生,潜藏在暗处,伺机报复,那又该当如何?” ……凭季三昧的本事,这种推测倒也不算无的放矢。 孙无量好笑地看了孙斐一眼。 被扫过这一眼后,孙斐一时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那杯毒酒可是他亲眼见季三昧喝下去的,做不得假。 言语间,兄弟二人已经行到了主楼脚下,在众位烛阴世家的注视下,孙无量眼中重新浮现出哀戚的神色,他望向一个哀哀哭泣的世家少女,口吻中含有无尽悲悯伤怀之意:“……这可是国葬啊。” 孙无量转过脸来,朝向孙斐,言语中浸满佛祖似的慈悲:“季三昧是我烛阴的英雄,可只有死了的人才称得上‘英雄’。”他顿了顿,“执行过国葬之礼的人,必须死。” 孙斐深以为然,但一抹阴云仍停留在他脸上。 天空阴沉得惊人,仿佛有一砚墨汁倒入云层,冲淡晕开,一块天狗状的浮云很快将午后的阳光一口口吞咬入口,红色的日轮在天际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孙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还在畏惧那个灵根尽毁,却能像鬼狐一样玩弄人心的青年。 就连死亡都没有能力带走这样的畏惧。 孙斐的担心显然是无的放矢,季三昧从此后销声匿迹,风干过后的尸骨也被人收殓了去,烛阴的少女们悲伤了一阵后,也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好一顿唏嘘叹惋。 时间转眼间过去了八年。 这八年来,几个大陆的格局未曾大变,烛阴和云羊作为两片盛行修仙之风的大陆,实力算得上是分庭抗礼,偶有龃龉,也不过是小摩小擦,再没有出现过像八年前的临亭之战时那般惨烈的修罗景况。 和一心修道的烛阴相比,云羊的文化更称得上是兼收并蓄,儒、释、道,三家均有发展,因此争鸣不断,饱学之士们四处游历,宣讲佛学、儒学和道经,各执一词,各抒己见,端的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不过,在阳光之下,阴影也更加容易存活。 云羊主城的西城,坐落着一家其貌不扬的当铺。 初夏时节,蝉鸣还没来得及大行其道,间或有一两只早蝉拖长声音叫唤上一两声,久久得不到应和,也就沉寂了下来。 几个长工排成一行,将数个麻布包用木辕车运至当铺后院。打头的年轻人大声叫嚷着:“东西到啦!” 后院的小屋里幽灵似的冒出了六七个扎白头巾的人,其中一个脸上长痦子的显然是这些白头巾们的头儿,他抱臂站在一旁,一个眼神递出去,其他的白头巾们就熟练地两两成对,分别捉住麻布包的头尾,将麻布包抛到地上。 麻布包落在地上后,很明显地蠕动了一下,活像是被困在茧里即将分娩而出的蛾子。 打头的年轻人一边用手巾把儿抽着鞋帮子,发出响脆的啪啪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这批货个个漂亮得很,好出手,也查不出来路。” 痦子男也不含糊,随便挑了一个麻袋扒开查看。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从麻袋里露了头出来,果然生得不错,唇红齿白,但看他的模样傻里傻气,活似一只晕头鸡。 鉴定过货品的品质,痦子男满意地点头:“分成好商量。” 运货的年轻人干脆地一弯腰:“谢了您了!”道过谢后,他猫下腰,把腾空了的板车调转过头,一群年轻人浩浩荡荡地开了出去,一双双健硕而曲线流畅的腿轰隆隆地拐过街拐角,很快没了影子。 刚刚露出头来的晕头鸡被重新塞回了麻袋,白头巾们将一个个麻袋运入屋中。 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间平凡的当铺,但是内行人一望便知,这还是一间私人牙行,专门做贩卖奴隶的灰色生意。 进入后院,七拐八绕过几条回廊,就又是另一番洞天。不同于人们想象中的漆黑潮湿,这里坐落着一片庭院,小桥流水,颇为雅致,一只添水竹筒在院门关合的瞬间刚好落下,叩在另一只尖竹筒之上,溅起珠玉似的散碎银滴。 庭院彰示着这家牙行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从这里卖出的奴隶大多不是用来做苦力的,而是专门出售给有钱有势的人,供其赏玩的。 新来的五只晕头鸡被齐刷刷从袋子里剥出来,白头巾们一人拎一只,将他们带进浴房,准备洗刷干净,方便出售。 第46章 幻梦(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不等沈伐石开口,王传灯便道:“总督, 总督夫人上辈子自废了灵根, 这事我知道。” ……那样荒唐的事情,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 季三昧十五岁,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 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 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 季三昧更长开了些, 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 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 眼神既冷且傲,形容颇有狐姿, 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指掌覆盖其上,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理当在私下赠与他, 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 却不意失去平衡, 惊呼一声, 眼看就要跌倒,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勾挂在少女腰际,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向屋里:“总督,你若能确信屋里的就是总督夫人,去问他就是!我再不允许你拿你自己做‘修罗鼎’!” 沈伐石的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凄厉的白,在他眼珠里慢慢滋长开来:“他十句话中,九句半是假。我必须亲自去看!” “啊——” 二人正僵持间,突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子悲啼,声转九霄,直穿云月。 许宅内的婴孩旋即厉声哭闹起来。 院外的槐树上多了一个蓊郁的阴影,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但细细看去,赫然是一个蹲伏着的女子! 烧锅里的烟丝嘶叫了一声,灰飞烟灭地滑入了季三昧口中。 沈伐石停顿片刻,给出了答案:“……你父亲季六尘和那位故人也甚是相熟。他到来后若是看到长安,恐怕不会听我解释。到时,还托你向你父亲解释一二。” 这个答案,在刚才撞匣子的怪物里是最早偃旗息鼓的一批。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份,他打算隐而不发。 两个人竟然在这方面达成了莫名的心照不宣,这让季三昧那颗骚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夹着烟管,活像是一盏水玉所制的美人灯,他的身体浸在阴影下,脚却伸在日光下,整个人被光影鲜明地分割开来。他抬起眼来看沈伐石,五官有起笔有收尾,极像一幅山水图画,眼中更是带着一缕似喜非喜的浅笑:“师父,我若不答应呢?” 他的唇碰上了烟管,刚浅浅啜了一口,就被劈手夺去了烟枪。 第47章 幻梦(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 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 鞠躬尽瘁, 事了拂衣去, 深藏功与名, 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 价格公道,颇具自知之明, 大妖自然是惹不起,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 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 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 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 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 满口许诺, 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 等到苦主掏出钱包, 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 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沈伐石:“我价值三千两。” 这份在商言商的架势,让向来爱财如命的季三昧都不免侧目。 来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个,踉跄着前行两步:“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只要能救我儿性命,我也愿意!” 刚刚还在鄙视沈伐石的季三昧瞬间倒戈:……可惜,报少了。 谈好了价格,贪财和尚沈伐石才进入了主题:“你遇见了何物?” 来人雪白的面皮上冷热汗齐流:“是……是鬼车!” 季三昧神色一动。 鬼车,又名姑获鸟,生有九头,其貌丑无比,乃孕妇死灵所化,一身鸟羽就是它们的鲜艳画皮,一旦褪下鸟羽,便能化为女体。 鬼车因其生前怨念,极爱幼子,常常抢夺人类之子占为己有。 但是,季三昧却生出了疑惑来。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喻,鬼车这类妖怪就相当于人间的盗抢犯,行径恶劣,但实际破坏力较低,不必动用国家机器,一个地方州府的捕快也能逮住一两个。 同理换算,一只修行不超过三百年的鬼车,一个二流捉妖师就能轻松捕获,拆肉拔毛,根本用不着沈伐石出山。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悭吝鬼,财迷和尚和老流氓欢聚一堂,唯一一个有点道德的,由于长期生活在财迷和尚和老流氓身边,对于财物的概念与正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也没有警告来人他跌入了一个欺诈陷阱。 季三昧心中有了好奇,就直接宣之于口:“这位叔伯,您怎么知道那是鬼车?” 季三昧可不信,能够清晰地指出“鬼车”学名的人,没有降服和驱赶鬼车的本事。 来人又擤一擤鼻涕,说道:“我是沂州人士,前不久被一只鬼车缠上,不得安宁,一入夜,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槐树边徘徊嘶叫,声音吓人得很……沂州有个相当有名的捉妖师,给了我符咒和咒水,还给了我四面铜镜,让我分别挂在房檐的四角,就能驱走鬼车……但是它却死活不肯走!那废物捉妖师几次来收妖,可那东西猾得很,动辄就没了踪迹,几日后又飞回了槐梢头,哭,叫……” ……这鬼车还是个轰不走的钉子户。 暗自调侃之余,季三昧也纳罕起来:那捉妖师听起来不像骗一轮就跑的草包,采取的应对之策也是正确的,为何鬼车却不肯离去? 男人又擤了一泡声势浩大的鼻涕,一双眼睛在手绢上方打量起季三昧来。 季三昧的相貌生得极好,颇有鬼狐之色,小小年纪又能当着沈法师的面抢白,沈法师不仅不加以呵斥阻拦,甚至还颇有纵容之意…… 思及此,男人壮着胆子发问:“这位小师父,请问您也通晓鬼神之事吗?” 季三昧臭不要脸地应答道:“自然。” 昂贵的金钱总具备一种奇怪的、能够叫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因为只要花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男人也本能地想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季三昧的价值:“这位小师父,若请您出山,要价几何?” 既然来人诚心诚意地问了,季三昧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我价值五千两。” 男人震惊了。 季三昧将这一口厥词放得理所当然,然而沈伐石却只是淡淡地瞄上了他一眼,就给这句狂言加盖上了官方印章:“是的。” 季三昧浅浅一笑,转过脸去,用视线扒光了沈伐石的衣服并在他的胯/间留下深情的一吻。 男人睁圆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那敢问小师父……有何神通……” 季三昧收回了含义颇丰的视线,打算为自己这五千两的昂贵身价正个名。 在烛阴,修道之人多修五行,因而烛阴又号“五行宗”,灵根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他上辈子本是天赋卓绝的木灵根,但为求六尘和自己能在烛阴城中安宁过活,季三昧自废了灵根。好容易重新投胎,他的灵根又长歪了,还是罕见的异灵根,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带来好运,却没有足够的攻击性,在奴隶窝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至于沈伐石怕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弱,只当季三昧这辈子是投胎做人,全无灵根一说,甚至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再生了灵根。 在做奴隶的时候,季三昧生怕自己动用法力会惹来妖魔,他不喜欢做盘中餐、瓮中鳖,因而几乎没有试探过自己法力的极限。 ……但是现在,不妨一试。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气沉丹田,运转气脉,催动了体内沉寂的灵根。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箓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爬上了季三昧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瞳之中,唬得男人心肝一颤。 季三昧冷冷下令:“该下雨了。” 他话音一落,天空上便降下数道霹雳雷霆,直落九霄,就像是一只淡蓝色的鬼手一把挠破了天空,让铅灰色的天幕凭空多出了数道凌厉的血痕。 煮沸的云块骚动着翻滚起来,雷飞如梭,电闪如刃,少顷,倾盆玉珠随着一声霹雳瓢泼而下。 季三昧收回了法术,向男人俯身鞠躬:“叔伯,雨下大了,请进主禅房一叙,一刻钟后,骤雨立解。” 男人又惊又喜地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边精神大振,一边忙不迭奔入主禅房。 长安也是惊喜不已,在王传灯去安顿人时,用双臂搂住了季三昧,以后背为他挡雨,护送他到了廊下。 长安:“小师弟,你真厉害。” ……更喜欢小师弟了,怎么办。 季三昧虽说躲得快,无奈雨势霸道,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毫不虚心地领受了夸奖:“师兄,那你还不快加紧修炼,快点超过我。” 长安月牙眼:“嗯!” 目送着长安踏入主禅房,季三昧正打算跟进,就感觉一只手揉上了他微湿的头发。 季三昧把头颈放心地朝后一仰,果然靠在了一片结实温暖的腰腹上。 自己有几斤几两,季三昧最是清楚。他的本事哪可能有这么大。 昨夜,季三昧观察星象,知道今日有雨,今早果真潮热湿闷,下雨的诸项条件皆备,他才能召雨成功。 但关键是,季三昧在下咒时,只提到了“雨”。 那神鬼莫测的雷暴电闪,可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唯有修水灵根之人才能办到。 也就是说,在季三昧装神弄鬼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趁自己召雨时,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劈下了漫天风雷,让自己看上去灵力卓绝,有呼风唤雨之能。 季三昧勾住了沈伐石的一截腰带,轻轻在指间揉弄,唇角勾起一点风情:“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是异灵根了?”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酝酿许久之后,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第48章 幻梦(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信里自然是留了暗语的:那只所谓的“昔年黑狸花”, 是季三昧还是豳岐公子时捉来送给季六尘的小野猫, 他的蠢弟弟一看便知。 然而,不知何故,王传灯和沈伐石皆不愿前往烛阴城送信,长安倒是乐意跑一跑腿,无奈没人带着,他不认得路,即使送完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回家的门。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 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 沈伐石接过信来,在掌心掂了一掂,沉吟片刻, 带着信件踱出门去, 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 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 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 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 一嗅那气息, 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 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 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 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 “他归我带。” 六分的猜测此时上升到了七分,王传灯负手而立,打算再确证一下:“总督倒是对他上心得很。” 沈伐石低头答道:“应该的。” ……七分变成了八分。 而八分的猜测对王传灯来说已经足够,他翘起唇角,眼角余光瞄向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看起来挺有心的,总督留下他也好。” 沈伐石默不作答。 ……何止是“有心”,简直是太有心了。 这小狐狸对世上各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所涉猎,大致一嗅,便不难猜出沈伐石今天去见的是一只槐树树灵。 季三昧向来不是个会把吃醋拈酸表现得如此具体的人,他今日这般表现,无非是在隐晦地提醒沈伐石,他对沈伐石这些年的“交友圈”有些介意。 而真正让他介意的,不可能是未曾谋面的云槐,而是同居一院的长安。 沈伐石掩卷,嘴角掠过一丝少见的笑意。 看来,是时候向他解释解释长安的事情了。 …… 季三昧坐在台阶上,嚼着烟叶,托腮望月。 今日的蝉鸣声比昨天更稠密了些。在看不见的浓密树荫下,这些灰黑色的小东西翕动着半透明的薄翅,小心翼翼地将口器楔入树皮内,汩汩地饮着树的血液。它一边做着树的吸血虫,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嘶叫,和草丛中偶尔叫一两声的螽斯相比,后者不知要比前者内秀多少。 他等着沈伐石议事完毕后来找自己。 可直到他等到睡眼朦胧,沈伐石貌似也没有出门来和他畅谈古今人生的打算,季三昧是个小孩儿,熬不起夜,只好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站起身来,抖一抖裤腿上沾上的夜露,迷迷糊糊地往一间禅房走去。 禅院内的禅房共有三间。主禅房当然是供沈伐石休息的,而长安因为无需睡眠,不必白占一套禅房,只需静静地打坐即可,因而他和王传灯住在同一间禅房,多出来的一间就用来放置一些多余的杂物。 季三昧一来,长安先是盛情邀请季三昧和他同住,遭到季三昧婉言谢绝,仍不气馁,他把两只胳膊化成了大叶扫帚,忙活了一个下午,硬是把杂物房打扫了出来。 面对着那双邀功讨赏的狗狗眼,季三昧就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你白费功夫了我晚上就打算在师父屋里凑合凑合睡一张床”的混账话。 算了,长安一番好意,自己收了也无妨。 鉴于季三昧的守财奴本质,他习惯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牢牢锁好,不许任何人窥伺。于是,在把他奴隶窝里积累下的原始财富一应放入屋中后,季三昧给房门落了把锁。 他迷迷糊糊地拖着困乏的身子来到禅房门前,从颈间拽出用红丝线系住的钥匙,对了好几次锁眼都没能成功把钥匙捅/进去。 锁是季三昧从杂物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簧片锁,锁头是黄铜的,重逾五斤,由此可见季三昧强烈的财产扞卫意识。 “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伐石的声音,极力和簧片锁作斗争的季三昧着实困倦得紧,讲话的声音软得像只猫,嘴上那道把门的倒是牢不可破:“沈叔伯……门,打不开。” 一具高大的身体贴了过来,把他揽入怀里:“锁门作甚?” 季三昧困得差点儿把舌头吞下去:“我,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沈伐石失笑:“你要搂着它们睡觉不成?” 季三昧昂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沈伐石的下巴,心思一歪,又开始满嘴胡沁:“搂着它们,还不如搂着沈叔伯睡。” 他哼哼着翻过身,想用额头去寻找沈伐石的腰腹肌枕一枕,却抱到了一条匀称修长的东西。 季三昧选定了个不错的倚靠物,刚准备满意地将沈伐石的大腿搂紧在怀,就被沈伐石轻轻推开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幼小的身体向后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门板锵啷响了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响亮。 沈伐石眉头一跳,急忙问:“痛不痛?” 季三昧失去了辨别方向和疼痛的能力,只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四下寻找着声源。 见状,沈伐石放下了心来。 他本想看完账本就来找季三昧,谁想一抬头,时间已近子时,难为他一直在外面等自己。 沈伐石蹲下身来,恰好能和季三昧散射的眼睛平视。他小心谨慎地将右臂抵在季三昧耳边,左手捧起他的脸,用无名指和尾指一起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碎发,细心地别回他的耳后。 他逗弄着困倦的季三昧:“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 “不问了,明天问……” 要忍住啄他脸颊一口的冲动有些困难,沈伐石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柔声问:“钥匙在哪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钥匙就挂在季三昧颈间。 但是一向精明的季三昧却忘记了这件大事,他恍恍惚惚地扭动着脖子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钥匙,最后,由于嫌弃转脖子太累,他把脑袋往沈伐石的右掌掌心一歪,放心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沈伐石:“……” 这副情状,叫他不自觉想起了季三昧十八岁生辰时的那次醉酒…… 他的喉头一紧,不敢再看现在年仅七岁的季三昧,将右臂朝门锁伸去—— 锵的一声,重五斤、逾四寸厚的黄铜门锁被沈伐石徒手拽下。 季三昧吃了一吓,刚刚勉强支起发软的脖子,就被沈伐石拦腰抱起,迈步走入禅房中。 把小家伙安置在床榻上,又盖上被子,沈伐石拿起从中裂成两半的铜锁匆匆而去。 他现在急切需要去一趟盥洗房。 在雾气氤氲的盥洗房内,“清心寡欲”四字箴言历历,而在浴池中仰卧着的沈伐石喘息着从分开的双腿中抬起头,将后脑枕在石砌的浴池边沿。 而在雾蒙蒙的浴池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沈伐石一向不自号正人君子,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有点禽兽。 从盥洗房中出来,沈伐石也不再穿法袍,只用一件长约及膝的中衣松松垮垮地裹住身体,连扣子也不系,慢步走入主禅房。 然后他就在自己卧榻的被子下发现了一块季三昧大小的凸起。 他一下诧异起来,迈步走上前,掀开被子。 似乎是被屋内过亮的烛光闪到了眼睛,季三昧长得像骆驼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开启了一条缝,嗫嚅着解释了自己爬床的来意:“锁,在沈叔伯手里……我锁不了门……东西会丢。” 他没说谎。他怀里正抱着他的全副家当。 沈伐石失笑,在床侧坐下。 小家伙说起话来逻辑完整,姿态撩人,都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装睡了。 “……沈叔伯,我会给你暖床,所以明天再赏我一口烟抽吧。” 第49章 五通神(七)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罢了, 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 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 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 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 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 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 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 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 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 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 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 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 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老实孩子长安见不得许泰这样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我们先在门口查探一二。” 许泰如遇大赦,立时健步如飞,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内人,能动手的尽量不瞎叭叭,踱到许宅门口,季三昧仰头看向槐树上如乌云般浓密的老鸦窠,沉吟半晌,朝长安伸出了一只手来:“师兄,搭把手。”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季三昧细长的手腕抓在了掌心里。 季三昧眼睛弯弯地一钩,就着他的手往沈伐石怀里一歪: “师父,搭把手。” 一模一样的话,愣是被他说出了两种滋味。 沈伐石将季三昧牢牢地抱在怀里,伸指在地上轻轻一点,几人脚下的土壤就变了颜色,从丰沛的润黑色变成了焦黄的淡褐色,而多余的水分被沈伐石抟成了一柱清冰,从沈伐石脚下拔地而起,将两人送上了半空之中。 扶着季三昧的腰,沈伐石确定他双脚踩稳在了树枝上才放开了手,随即他一挥手,水珠溃散,他翩然落地,僧绡飞动,从上方隐约可见胸膛的完美轮廓。 可季三昧正专注于研究起脚下的枝蔓,没顾得上看沈伐石英勇落地的雄姿。 沈伐石:“……” 他伸手拢了拢胸前的衣领,把刚才悄悄解开的襟扣重新扣了回去。 槐树约高五丈,两人都难以合抱,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岁树龄,季三昧在枝桠间缓缓踏步,发现从这个方位,恰好能看到许泰穿过院落,火烧屁股似的钻进一间厢房中。 ……每天晚上,鬼车就是在这里一目了然地窥探着许家的幼子。 季三昧看得分明,这一墙的符纸都是在闹着玩,唯一能将鬼车拒之门外的,是原先的捉妖师提供的四角铜镜,按理说,当鬼车发现自己不能得手,自然会转换目标,但显然,这只鬼车轴得非比寻常,硬要夜夜盯着此处悲泣嘶叫,即使冒着被剥去妖核的危险,也不肯屈尊挪个地方。 季三昧可以确定,许家幼子对鬼车而言,必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思及此,季三昧转过头去,却发现沈伐石竟不在旁边等他,而是已然站回了地面上,望向自己,被他引渡上来的水正在他脚下呈螺纹状悉数融入地面。 沈伐石沉默地保持着袖手的姿势,等待季三昧开口,拜托自己接他下来。 季三昧嘴角勾起了一点浅笑,微弯的眼中仿佛藏着一只锋利的鱼钩,在将将好勾离出沈伐石的一星魂魄后,季三昧纵身一跃,毫无预兆地直接跳下了树梢! 见状,沈伐石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理智、思考刹那间被敲离了躯壳,他的魂魄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朝着下坠的季三昧飘去,直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拥紧在怀里,魂魄才来得及麻木地踉跄过去。 第50章 五通神(八)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好在季三昧在碰上沈伐石时, 总能在自己桃花潭水深千尺的自恋里额外地挖出一点稀薄的自知之明来。 想当年,沈伐石在烛阴城里也算得是品貌一等的隽逸公子, 方正不苟, 不吐不茹,更是有天生的绝品水灵根傍身,可惜他常年裱着一脸“生人勿近”的标语,时间久了连狗都不敢欺身分毫,也就剩季三昧能豁去一张脸来跟他套瓷儿。 然而,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若是到了, 总该成亲的。 于是, 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罢了,不问也罢, 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 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 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 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 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 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 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沈伐石接过信来,在掌心掂了一掂,沉吟片刻,带着信件踱出门去,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一嗅那气息,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第51章 五通神(九)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这个答案, 在刚才撞匣子的怪物里是最早偃旗息鼓的一批。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 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份, 他打算隐而不发。 两个人竟然在这方面达成了莫名的心照不宣, 这让季三昧那颗骚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夹着烟管, 活像是一盏水玉所制的美人灯, 他的身体浸在阴影下, 脚却伸在日光下,整个人被光影鲜明地分割开来。他抬起眼来看沈伐石, 五官有起笔有收尾, 极像一幅山水图画, 眼中更是带着一缕似喜非喜的浅笑:“师父, 我若不答应呢?” 他的唇碰上了烟管, 刚浅浅啜了一口, 就被劈手夺去了烟枪。 季三昧一怔,那股超凡世外的鬼狐气还没聚拢起来就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挥散, 他的左手还保持着夹住烟管的动作, 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被抽取了薪柴的釜锅。 见他呆愣可爱的模样, 沈伐石有些忍俊不禁,驾轻就熟地把装满烟丝的绣囊缠在烟管上,收入了自己袖中:“戒烟。” 季三昧突然扬起了唇角。 他曲腿,双肘一撑,小鹿似的跳上了凳子,双臂一环,勾紧了沈伐石的脖子,脚尖一踮,蹦到了沈伐石的身上。 一缕还未呼出的白色烟气徐徐从他口中涌出,在若隐若现的雾中,能清晰地看到一截嫩软的舌尖弹在了他的齿后。一朵圆形的烟圈准确地套中了沈伐石的鼻尖,下一秒,他的舌尖灵巧在口腔里搜刮一番,螺旋形的烟雾盘旋而出,没入了沈伐石的前襟,就像是一根小小的钉子,旋转着戳进了沈伐石的心口。 季三昧把一口烟吐完后,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我这人不挑的。”他把手按在沈伐石胸口,“戒烟是戒不得,但是若是师父愿意抽了烟喂在我口里……” 沈伐石的呼吸骤然一窒,把那聊骚的小东西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回房间,把《楞严经》抄写一遍。不抄写完不准再沾一口烟草。”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季三昧有点傻眼,只好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在他背后,沈伐石摸了摸自己被烟雾钻了个小孔的心脏,唇角愉悦地勾起了一点点弧度。 可惜,这点弧度还没能形成气候,刚刚钻出去的小家伙就去而复返了。 他抓住门框,露出一张脸来,笑吟吟道:“那我抄写完,师父该给我些什么奖励?” 不等沈伐石开口,季三昧就自作主张了:“就罚师父给我洗澡吧。” 沈伐石:“……” 季三昧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不给沈伐石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的一缕发尾在空中扫过,恰好掠过门框,也正正好掠过了沈伐石的心,搔得人心痒难耐。 待季三昧走干净了,沈伐石立即起身,去了盥洗房。 约一刻钟后,王传灯从屋中出来,发现长安正抱着一条毛巾,面对着盥洗房,似乎在等待什么。 王传灯:“你干什么?” 长安怀抱毛巾一脸坚定:“自从小师弟来了之后,师父就格外爱干净。我也要爱干净,小师弟就会喜欢我了。” 王传灯:“……” 他觉得这种早恋倾向需要动用强制手段加以遏制,于是他一把把这棵树拦腰扛在了肩上,直接丢回了房间:“功课做完没有?……没有做完你嘚瑟什么?” 经过王传灯一番简单粗暴的调/教,长安开始相信自己近来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了。 只有坚持好好修炼,才能跟小师弟玩耍。 季三昧的到来,大大提升了长安的修炼进度。但事主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大半日的功夫,被烟瘾折磨得哈欠连连的季三昧把自己第一日的默写作业交上去了。 那一手张狂的草书根本不像是出自一个小孩的手笔。 沈伐石将厚厚一沓纸张一一翻检过去后,下了结论:“你的字迹太轻浮。” “怎么轻浮?” “过于信马由缰,不加约束。你看,这个落笔拖得太长,就像人的腿脚,太长,字型就会失调……” “腿长不好吗?”季三昧托着下巴,又打了个哈欠,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凌凌地倒映着沈伐石的影子,“可以伸到师父的被窝里呢。” 沈伐石今天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不想跟他多废话,扬手抛给了他一个新制的绣囊。 绣囊里的烟草味道清冽,入鼻生香,季三昧窸窸窣窣打开绣囊,埋首进去,衔出几根,放在口里细细咀嚼,一品即知那是仙城特产的紫玉泥种出的上好烟草,再经精心切丝烘干制作而成。 若在人间,这小小的一袋能卖出百金之价。 季三昧眼睛一眨,计上心来:“师父,还有多余的吗?我怕不够……” 沈伐石没有给他把鬼主意付诸实践的机会,头也不抬道:“不要想着去人间做倒买倒卖的事情。什么时候吸完了再来找我。” 季三昧满口答应,坚决不做,回屋就身体力行地把烟丝全部从烟囊里倒出来,一根根数了个清楚。 烟丝共计两千零五十根。他克扣下了一千根,悄悄藏起,打算等什么时候有了外出机会,好卖了换些宝贝。 自此后近七日功夫,除了抄写经书及浪费纸张,季三昧就赋闲在禅房里无事可做。兴之所至,他会手执两支笔,把那些他看过一遍就烂熟于心的佛经一左一右地同时默写下来。 七日后,觉迷寺方丈突然到访禅院。 觉迷寺原先是个极小的庙宇,僧人不过五十,方丈辛苦地打理经营,却只能靠稀薄的香火钱勉强维持僧人们温饱。 而在六年前,沈伐石不知怎的就选择了在觉迷寺出家。 他出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觉迷寺所在的飞熊山整个买下,投下大笔钱财扩建寺庙,为九天神佛百八罗汉塑造金身,自己却低调地捡了一间干净幽远的禅院住下,挂名在觉迷寺下,以居士自号。 觉迷寺方丈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出家方式,被陡然而至的铜臭雨淹得五迷三道,但他毕竟背靠佛祖,不敢悖离,碍于沈伐石先前的道士身份,准他不必完全遁入空门。 但是,沈伐石刚搬进来的时候,还只带着王传灯一人,过了几年,就凭空多出了个长安来,现在又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 佛门重地毕竟不是菜市场,沈伐石虽说是觉迷寺的最大的金主,但方丈还是决定要来查看一二。 方丈来时,季三昧正在默写佛经,双管齐下,不过不再是草书,而是端庄的小楷。 他默写的是《地藏经》。 方丈见状,顿时惊为天人,拉着季三昧讲佛,而季三昧深谙见人言人见鬼言鬼的本事,神色安详,态度温驯,有问必答。几番来回后,方丈认定这是个可以遁入空门的可塑之才,匆匆找到沈伐石,希望沈伐石能够叫季三昧剃度出家,并真情实感地慨叹,季三昧有望成为一代高僧,自己在三十岁时都还没有季三昧这般出众的慧根,云云。 沈伐石全程沉默,等方丈抒情完毕,才问道:“乾明殿中的罗汉金身是否需要重新翻修?” 方丈觉得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间菜市,对面坐着的是个满口挂满了价码的投机贩夫。 沈伐石这意思显然是不打算放人,方丈在挽留人才和寺庙的长久发展之间踌躇良久,才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自那之后,方丈便时常造访禅院,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劝说一肚子大千世界花花肠子的季三昧皈依我佛。 奇怪的是,尽管压根儿没有要抛弃三千烦恼丝的意思,季三昧却每每愿意与他谈佛讲经,直至月升时分。 长安深觉诧异,私底下也问过季三昧:“师弟,你喜欢佛学吗?” 季三昧正把一本偷偷托王传灯买来的春/宫小册子包上佛经的书皮,闻言笑道:“一门可悟之学,但就我个人来说,算不上多喜欢吧。” “那为何……” 季三昧笑眯眯地将新包上的书皮整理清爽,细细地捋平了边缘的皱褶:“觉迷寺方丈不是什么佛学大家,但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师父的日子也会过得松快些。” 长安虽然有点不通人事,却也知道沈伐石在觉迷寺中的地位,断不敢有任何人敢难为他,因此把这句话刨去,就能从季三昧假假真真的叙述中剖出真相来。 “……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 其实,长安不知道,季三昧还有一句话没有宣之于口。 ……若是我的混账父亲还在,恰好和方丈是一样的年纪。 不过这种事情,不提也罢了。 数日后,被季三昧判定为“晚年空虚”的方丈再次驾临了禅院,然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 沈伐石听到响动,走出了书房,那衣冠楚楚、面白肉细的胖子见了他,如遇神佛,扑上去跪在了沈伐石脚下:“法师,沈法师!我被一女妖缠住了!她……她心狠手毒,法力高强,竟然要索我独子的性命!!求法师救命!” 第52章 五通神(十)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此处前绵沂水, 后亘沂山,据阳制阴,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 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 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 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容易出汗, 一会子工夫, 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 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 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 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 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 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 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 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伐石再懒得和季三昧废话,用一道腰带把他撩骚的手在汤池边的栏杆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忍受着双腿间后知后觉地沸腾起的热意,抄起浴巾,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为他擦身。 季三昧本来想硬一下来展示下男子雄风,却又忘了没发育的小孩子是不具备此项功能的,被他擦得发痒,只能咯咯地笑个不停,尾音一唱三叹,浪得让沈伐石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擦到他肋下的时候,沈伐石的手微微停顿了下来。 季三昧转生后,换了这样一具躯体,但沈伐石还能透过时间的幕布,看清那颗在他身上色泽张扬的朱砂痣。 这小小的沂州城里,聚集了一批奇怪的牛鬼蛇神。 这里有疑似季三昧昔日的仇家,有一个一反常态、不按常理行事的鬼车,有看似憨厚又摸不清底细的许员外,还有一个通晓风水之事的龙法师。 这些巧合分开看无可厚非,可合在一起来看,沈伐石嗅到了一丝鬼魅的味道。 至于他手下这个笑得看似没心没肺的季三昧,沈伐石并不担心。 他虽说不正经,但他那副心眼天生生得像副竹筛子,想的总会比自己更多一些。 第53章 五通神(十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而在如此激烈的冲突和心跳中, 季三昧竟能腾出空来吸一口烟。 烧锅里的烟丝嘶叫了一声, 灰飞烟灭地滑入了季三昧口中。 沈伐石停顿片刻, 给出了答案:“……你父亲季六尘和那位故人也甚是相熟。他到来后若是看到长安,恐怕不会听我解释。到时, 还托你向你父亲解释一二。” 这个答案,在刚才撞匣子的怪物里是最早偃旗息鼓的一批。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 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 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 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 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 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 对自己的身份,他打算隐而不发。 两个人竟然在这方面达成了莫名的心照不宣, 这让季三昧那颗骚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夹着烟管,活像是一盏水玉所制的美人灯, 他的身体浸在阴影下,脚却伸在日光下, 整个人被光影鲜明地分割开来。他抬起眼来看沈伐石, 五官有起笔有收尾,极像一幅山水图画, 眼中更是带着一缕似喜非喜的浅笑:“师父, 我若不答应呢?” 他的唇碰上了烟管, 刚浅浅啜了一口,就被劈手夺去了烟枪。 季三昧一怔,那股超凡世外的鬼狐气还没聚拢起来就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挥散,他的左手还保持着夹住烟管的动作,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被抽取了薪柴的釜锅。 见他呆愣可爱的模样,沈伐石有些忍俊不禁,驾轻就熟地把装满烟丝的绣囊缠在烟管上,收入了自己袖中:“戒烟。” 季三昧突然扬起了唇角。 他曲腿,双肘一撑,小鹿似的跳上了凳子,双臂一环,勾紧了沈伐石的脖子,脚尖一踮,蹦到了沈伐石的身上。 一缕还未呼出的白色烟气徐徐从他口中涌出,在若隐若现的雾中,能清晰地看到一截嫩软的舌尖弹在了他的齿后。一朵圆形的烟圈准确地套中了沈伐石的鼻尖,下一秒,他的舌尖灵巧在口腔里搜刮一番,螺旋形的烟雾盘旋而出,没入了沈伐石的前襟,就像是一根小小的钉子,旋转着戳进了沈伐石的心口。 季三昧把一口烟吐完后,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我这人不挑的。”他把手按在沈伐石胸口,“戒烟是戒不得,但是若是师父愿意抽了烟喂在我口里……” 沈伐石的呼吸骤然一窒,把那聊骚的小东西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回房间,把《楞严经》抄写一遍。不抄写完不准再沾一口烟草。”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季三昧有点傻眼,只好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在他背后,沈伐石摸了摸自己被烟雾钻了个小孔的心脏,唇角愉悦地勾起了一点点弧度。 可惜,这点弧度还没能形成气候,刚刚钻出去的小家伙就去而复返了。 他抓住门框,露出一张脸来,笑吟吟道:“那我抄写完,师父该给我些什么奖励?” 不等沈伐石开口,季三昧就自作主张了:“就罚师父给我洗澡吧。” 沈伐石:“……” 季三昧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不给沈伐石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的一缕发尾在空中扫过,恰好掠过门框,也正正好掠过了沈伐石的心,搔得人心痒难耐。 待季三昧走干净了,沈伐石立即起身,去了盥洗房。 约一刻钟后,王传灯从屋中出来,发现长安正抱着一条毛巾,面对着盥洗房,似乎在等待什么。 王传灯:“你干什么?” 长安怀抱毛巾一脸坚定:“自从小师弟来了之后,师父就格外爱干净。我也要爱干净,小师弟就会喜欢我了。” 王传灯:“……” 他觉得这种早恋倾向需要动用强制手段加以遏制,于是他一把把这棵树拦腰扛在了肩上,直接丢回了房间:“功课做完没有?……没有做完你嘚瑟什么?” 经过王传灯一番简单粗暴的调/教,长安开始相信自己近来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了。 只有坚持好好修炼,才能跟小师弟玩耍。 季三昧的到来,大大提升了长安的修炼进度。但事主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大半日的功夫,被烟瘾折磨得哈欠连连的季三昧把自己第一日的默写作业交上去了。 那一手张狂的草书根本不像是出自一个小孩的手笔。 沈伐石将厚厚一沓纸张一一翻检过去后,下了结论:“你的字迹太轻浮。” “怎么轻浮?” “过于信马由缰,不加约束。你看,这个落笔拖得太长,就像人的腿脚,太长,字型就会失调……” “腿长不好吗?”季三昧托着下巴,又打了个哈欠,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凌凌地倒映着沈伐石的影子,“可以伸到师父的被窝里呢。” 沈伐石今天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不想跟他多废话,扬手抛给了他一个新制的绣囊。 绣囊里的烟草味道清冽,入鼻生香,季三昧窸窸窣窣打开绣囊,埋首进去,衔出几根,放在口里细细咀嚼,一品即知那是仙城特产的紫玉泥种出的上好烟草,再经精心切丝烘干制作而成。 若在人间,这小小的一袋能卖出百金之价。 季三昧眼睛一眨,计上心来:“师父,还有多余的吗?我怕不够……” 沈伐石没有给他把鬼主意付诸实践的机会,头也不抬道:“不要想着去人间做倒买倒卖的事情。什么时候吸完了再来找我。” 季三昧满口答应,坚决不做,回屋就身体力行地把烟丝全部从烟囊里倒出来,一根根数了个清楚。 烟丝共计两千零五十根。他克扣下了一千根,悄悄藏起,打算等什么时候有了外出机会,好卖了换些宝贝。 自此后近七日功夫,除了抄写经书及浪费纸张,季三昧就赋闲在禅房里无事可做。兴之所至,他会手执两支笔,把那些他看过一遍就烂熟于心的佛经一左一右地同时默写下来。 七日后,觉迷寺方丈突然到访禅院。 觉迷寺原先是个极小的庙宇,僧人不过五十,方丈辛苦地打理经营,却只能靠稀薄的香火钱勉强维持僧人们温饱。 而在六年前,沈伐石不知怎的就选择了在觉迷寺出家。 他出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觉迷寺所在的飞熊山整个买下,投下大笔钱财扩建寺庙,为九天神佛百八罗汉塑造金身,自己却低调地捡了一间干净幽远的禅院住下,挂名在觉迷寺下,以居士自号。 觉迷寺方丈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出家方式,被陡然而至的铜臭雨淹得五迷三道,但他毕竟背靠佛祖,不敢悖离,碍于沈伐石先前的道士身份,准他不必完全遁入空门。 但是,沈伐石刚搬进来的时候,还只带着王传灯一人,过了几年,就凭空多出了个长安来,现在又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 佛门重地毕竟不是菜市场,沈伐石虽说是觉迷寺的最大的金主,但方丈还是决定要来查看一二。 方丈来时,季三昧正在默写佛经,双管齐下,不过不再是草书,而是端庄的小楷。 他默写的是《地藏经》。 方丈见状,顿时惊为天人,拉着季三昧讲佛,而季三昧深谙见人言人见鬼言鬼的本事,神色安详,态度温驯,有问必答。几番来回后,方丈认定这是个可以遁入空门的可塑之才,匆匆找到沈伐石,希望沈伐石能够叫季三昧剃度出家,并真情实感地慨叹,季三昧有望成为一代高僧,自己在三十岁时都还没有季三昧这般出众的慧根,云云。 沈伐石全程沉默,等方丈抒情完毕,才问道:“乾明殿中的罗汉金身是否需要重新翻修?” 方丈觉得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间菜市,对面坐着的是个满口挂满了价码的投机贩夫。 沈伐石这意思显然是不打算放人,方丈在挽留人才和寺庙的长久发展之间踌躇良久,才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自那之后,方丈便时常造访禅院,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劝说一肚子大千世界花花肠子的季三昧皈依我佛。 奇怪的是,尽管压根儿没有要抛弃三千烦恼丝的意思,季三昧却每每愿意与他谈佛讲经,直至月升时分。 长安深觉诧异,私底下也问过季三昧:“师弟,你喜欢佛学吗?” 季三昧正把一本偷偷托王传灯买来的春/宫小册子包上佛经的书皮,闻言笑道:“一门可悟之学,但就我个人来说,算不上多喜欢吧。” “那为何……” 季三昧笑眯眯地将新包上的书皮整理清爽,细细地捋平了边缘的皱褶:“觉迷寺方丈不是什么佛学大家,但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师父的日子也会过得松快些。” 长安虽然有点不通人事,却也知道沈伐石在觉迷寺中的地位,断不敢有任何人敢难为他,因此把这句话刨去,就能从季三昧假假真真的叙述中剖出真相来。 “……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 其实,长安不知道,季三昧还有一句话没有宣之于口。 ……若是我的混账父亲还在,恰好和方丈是一样的年纪。 不过这种事情,不提也罢了。 数日后,被季三昧判定为“晚年空虚”的方丈再次驾临了禅院,然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 沈伐石听到响动,走出了书房,那衣冠楚楚、面白肉细的胖子见了他,如遇神佛,扑上去跪在了沈伐石脚下:“法师,沈法师!我被一女妖缠住了!她……她心狠手毒,法力高强,竟然要索我独子的性命!!求法师救命!” 活泼泼挤成一团的白毛鸡们纷纷抬起多疑的眼睛,把新来的同伴从上到下品鉴一番,很快就丧失了兴趣,各自垂下头去,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晕头鸡们渐渐清醒过来,总算开始正视起自己的处境了。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这些地方都隐秘得很,就算受点伤,衣服一穿一盖,也不会影响卖相。 况且,就算真的捣伤了货物的腰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些小奴隶因为生了一张好脸,大多逃不了卖给达官贵人做童妾的命运,云羊不忌男风,一些长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兴趣别致的贵族们喜爱收集的玩意儿,伤了腰不影响他们侍奉左右,反倒会让他们凭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风的柔美之感,有些达官贵人专吃这一套。 “号什么丧呐!”大棒舂谷似的往下捣去,伴随着粗野的吼骂:“谁再敢号一句就剌了他的舌头!” 威胁和暴揍是立竿见影的,等白头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没一个敢发出多余响动的反抗者了,啜泣声被他们统统咽进了喉咙中,在他们细弱的喉腔里来回滚动。 其他的孩子对此见怪不怪。 这些漂亮的小孩儿,有集市上拍花子拐来的,也有被家境困顿的父母含泪卖掉的,谁都有苦楚,谁都在夜里饮泣过,等眼泪哭干了,没劲儿了,就会渐渐硬起心肠来,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但是,一个新来的九岁小孩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错,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泪痣更是将这点“不错”扩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声地挪到了炕上的一处空地,抱膝坐下。 谁料到小泪痣这一坐,本来个个静如顽石的白毛鸡们纷纷扭过颈子,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泪痣实在不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只好四下转动着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第54章 五通神(十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罢了, 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 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 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 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 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 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 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 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 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 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 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 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 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 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成分复杂,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鞠躬尽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价格公道,颇具自知之明,大妖自然是惹不起,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第55章 五通神(十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本来还打算质问到底的女人瞬间被这一句话打成了“撒泼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滚, 看起来好不疼人:“呜啊……” 且不说那女人的良心会不会痛, 长安先给心疼坏了, 不顾自己一身的湿,用袖子不住地为季三昧擦眼泪:“不哭, 不哭啊。” 王传灯的上下脸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了各自的领域, 眼里有冰, 嘴角含笑,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夫人, 我家孩子好好地在这里玩耍,你一盆水没头没脑地泼上来,这让我们很难办。” 季三昧适时地扭过头来,用一双无辜得无比真实的泪眼坐实了来人的罪行。 “夫人”有些慌了,她只瞧到了那张名为“季三昧”的脸, 至于殃及的池鱼…… 于是, 她在人工烘托起来的负罪感下,如季三昧所愿地对来龙去脉做了个简要概括:“他!就是他!要不是他八年前来沂州勾引我家姐,我家姐也不会被他引走了魂,到今天还犯失心症!” 季三昧飞快把时间轴往前拨动了八年,然后就卡死在了原地。 ……八年前的事情,早不知被何方神明从他脑中一把拔除, 寸草不留。 这时,被无辜拖下水的长安眨一眨眼睛, 颇有良家妇男的风范:“我才三岁。” 这句话在女人的怒火上撒了一碗油, 火势嗡地一下滔了天, 她手上再没有水,只能抄起空桶,狠狠地往长安脑袋上猛扣下去。 但是,长安依旧好好地抱着尽职尽责地抽泣不已的季三昧。 女人手里的铁桶被一记禅杖怼成了一团废纸,皱皱巴巴地贴在树上,颇有死不瞑目之态,佛铃还在铮铮作响,调和进了一声巨响的余韵之中。 沈伐石手持禅杖,在女人和季三昧之间划定了一条楚河汉界,边缘就是粉身碎骨的铁桶。 女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伐石:“施主,请冷静。” 言下之意很隐晦,施主,再冷静不了,你会很难做。 没办法,女人只能将口头诅咒一股脑隔空砸在季三昧身上:“季三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长安把怀里的季三昧护在了自己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不叫他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表情甚是不解:“我明明不是,你为什么硬说我是。” “你还想抵赖!”女人眼角里烧起熊熊的火光,“姐姐和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性命!谁想你,你——好!好!我给你个证据——当初我还是个姑娘,给你擦洗过身体,你胸口左肋靠下有一颗红痣,是也不是!” 长安毫不含糊,一把拉开了宽松僧袍的襟带,掐住领口往下一拉—— 那里什么也没有。 女人脱口而出的铁证化作一记铁砂掌,带着风势重重拍回了她自己的脸上。 季三昧趁势又抽泣两声:“好冷……” 结合万里无云的天气来看,这句话完全是在信口雌黄,但无地自容的女人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就连那张确凿无疑、属于“季三昧”的脸也在她眼前变了形。 真的是他吗?自己认错了人吗?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羞耻,本能地倒退两步,想要逃回家里去—— 王传灯已经拦在了她的身后,一抹温柔的笑意在他唇角绽开:“夫人,不是说了,请先别走。我家孩子的事情,不说一说,是不是不大合适?” 几番拉锯后,这只唇角噙笑的禽兽尾随着满面窘色的女人进了她的家门,敲诈勒索,兼打探情况去也。 长安扭头望着沈伐石,仍是不解:“女施主为什么要给我浇水?” 沈伐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蹲下身来,将掌心贴在季三昧背上,刹那间,季三昧和长安衣服头发上的水全部化成了冰,并不等季三昧觉得冷就裂了开来,哗啦啦掉了一地冰碴子。 他把手掌探进了季三昧的背部。 带着薄茧的掌心掠过幼嫩的皮肤,叫季三昧兴奋得直吸冷气,一抽一抽的调子让人分不清他是痛还是爽。 就连树枝□□的时候,他都没什么知觉,直到长安也把手钻进他的衣服,抚上他的伤口,从指端分泌出薄薄的树液滋润起季三昧的伤口来,他才顾得上去想那女人的事情。 季三昧上辈子的最后两年是一张被强行泼上了漆的白纸,他怀疑过,自己也许死在了十八岁那年,魂魄飘荡两年才得以转世,但女人的证词,证明并非如此。 在八年前,他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个村落,形容狼狈,被这对姐妹所救,且无意中被妹妹看到了自己左肋骨下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季三昧脑中常年储存着一张以县级为单位的各地地图,据它显示,沂州距离临亭极近,临亭又是烛阴大陆和云羊大陆的连接点,从临亭到沂州境内,马程最快只需一个时辰。 自己八年前为何来此?是来调查什么的? 他想着,一抹眼睛跳下了长安的身体,利落地抹掉了眼角的泪花,眨巴了两下眼睛,逼退了眼角盘桓的红意,光速恢复了自己的光鲜形象。 身价五千两白银的季三昧先是被自己人怒插一刀,来了一个出身未捷身先死,又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总体来说,他还算比较庆幸的。 多亏上辈子自己在沈伐石面前从未提过那颗痣,痣生的位置又隐秘,不然沈伐石听到自己在外头调戏良家妇女,必然又要多上一番说教。 许家的门在此时赫然洞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管家姗姗来迟,他一边弓腰致歉一边道:“对不住,对不住,老奴正在后院盘账,来得晚了,几位高僧里面请。” 季三昧点一点头,全身上下都是分寸感极强的恰到好处,风范意态十足,光这副不动声色的意气风发,就值当掏五千两纹银来换。 沈伐石却注视着他肩后被树枝划破的衣服,转头吩咐长安道:“你不必进去,再看看这棵树有什么古怪。……等传灯回来,去给他买件孩子穿的干净衣裤。” 他跟上了季三昧,二人绕过影壁,穿过三进的院落,看了一路的瞎眼的符纸黄,等循着小儿的啼闹声抵达目的地时,季三昧眼前已经多了一片荧黄色的重影。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却不意扯动了肩膀,皮肉还记忆着刚才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他嘶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来。 还没等他的肌肉放松,沈伐石的掌心就合了上来,捂住了他的伤处,缓缓推揉了一把。 季三昧顿时精神百倍,满口的浪言已经箭在弦上,许泰就在这时不插眼地推门而出,怀里抱着个靛蓝色的襁褓,急得汗出如浆:“小,小师父,三昧师父,可否……” 小孩子哭得声干云霄,扯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音,哭得情到浓时还挥舞了一把拳头。 季三昧瞧着那只粉嫩的小爪子,心中突然微妙地软了一瞬。 季三昧伸出手来:“许员外,孩子让我抱吧。” 沈伐石眉头一挑,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许泰对季三昧甚是信任,蹲下来将脆弱的肉团子放在了他手中,季三昧接过孩子,不多说话,轻轻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柔软的唇贴在婴儿的额头,持久而温柔,孩子的哭声小下去了一半,但还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哭个不休。 季三昧哄拍小家伙的手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稔起来:“好了,乖了,爹爹马上就回家了,我带你去见阿娘。嘘——想睡了吗,哭累了吗?哭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的调子里像掺了蜂蜜,轻又柔滑,一个个浸了蜜的字完整清晰地从他口中跳出,在人们的天灵盖上弹跳成一首动人的乐曲。 小孩竟真的渐渐安静了下来,捏着小爪子好奇地看着季三昧,伸手想去揪他的一绺头发。 季三昧垂下头来,把头发给他揪。 ——他小心地把媚骨隐藏在端庄正派的皮肤之下,把附着在骨子里的算计刮得精光,整个人柔软得像是一缕无害的光芒。 小小的孩子软嫩温香,手和脚里的骨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孩子看样子不到满月,许泰却已是四十有余的年纪,据许泰自己说,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他的重视程度而言,他并没有撒谎。 鬼车逡巡不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在季三昧思考的时候,沈伐石也在盯着他破损的衣服思考—— 上辈子同他相好时,他分明记得,季三昧的左侧肋骨下,有一颗鲜红如血的朱砂痣。 长安被泼了个措不及防,连带着负伤在身的季三昧也里外里湿了个彻底。 季三昧思路运转如飞,连跳数个时空,转眼间已绕前生一周。 梳理完毕后,他腾出一瞬间的工夫,做出了一道三选一的选择题,目光在沈伐石、长安和王传灯间逡巡了一轮,敏捷地丢给了王传灯一个眼神,随即舒展了肩膀肌肉,牵扯到了没入身体两寸有余的树枝,硬生生痛出了一汪眼泪来:“疼……” 女人来得气势汹汹,把理智一路抛甩到身后,听到季三昧哭疼,理智们才零零星星地溜达了过来,附体入身。她提着桶,倒吊的眉毛舍不得放下,嘴角的两撇法令细纹却紧张地绷了起来。 王传灯只需一愣之息就领会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请先别走。” 本来还打算质问到底的女人瞬间被这一句话打成了“撒泼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滚,看起来好不疼人:“呜啊……” 且不说那女人的良心会不会痛,长安先给心疼坏了,不顾自己一身的湿,用袖子不住地为季三昧擦眼泪:“不哭,不哭啊。” 王传灯的上下脸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了各自的领域,眼里有冰,嘴角含笑,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夫人,我家孩子好好地在这里玩耍,你一盆水没头没脑地泼上来,这让我们很难办。” 第56章 五通神(十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然而, 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若是到了, 总该成亲的。 于是, 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 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罢了,不问也罢, 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 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 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 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 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 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 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 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 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 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烧锅里的烟丝嘶叫了一声,灰飞烟灭地滑入了季三昧口中。 沈伐石停顿片刻,给出了答案:“……你父亲季六尘和那位故人也甚是相熟。他到来后若是看到长安,恐怕不会听我解释。到时,还托你向你父亲解释一二。” 这个答案,在刚才撞匣子的怪物里是最早偃旗息鼓的一批。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份,他打算隐而不发。 两个人竟然在这方面达成了莫名的心照不宣,这让季三昧那颗骚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夹着烟管,活像是一盏水玉所制的美人灯,他的身体浸在阴影下,脚却伸在日光下,整个人被光影鲜明地分割开来。他抬起眼来看沈伐石,五官有起笔有收尾,极像一幅山水图画,眼中更是带着一缕似喜非喜的浅笑:“师父,我若不答应呢?” 他的唇碰上了烟管,刚浅浅啜了一口,就被劈手夺去了烟枪。 季三昧一怔,那股超凡世外的鬼狐气还没聚拢起来就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挥散,他的左手还保持着夹住烟管的动作,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被抽取了薪柴的釜锅。 见他呆愣可爱的模样,沈伐石有些忍俊不禁,驾轻就熟地把装满烟丝的绣囊缠在烟管上,收入了自己袖中:“戒烟。” 季三昧突然扬起了唇角。 他曲腿,双肘一撑,小鹿似的跳上了凳子,双臂一环,勾紧了沈伐石的脖子,脚尖一踮,蹦到了沈伐石的身上。 第57章 五通神(十五)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凡“树灵”一族, 天生自带木系灵根,以日光月华为食,天长日久, 便可化出人形。 由于性情温和无害,树灵常被当做宠物。饲养树灵, 在修道之人中一度颇为流行。只需在树种上滴下一滴血,待成功化形之后, 树灵就会认滴血之人为主。至于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当然,化形时间的长短要视滴血之人的道行而定,像季三昧这种废灵根的修士, 恐怕直到老死也等不到树灵变成人来供自己使唤。 名唤“长安”的树灵显然有个不错的主人,治愈法术在树灵中算得上高阶了。从他掌心涌出的透明树汁覆盖在季三昧颈部的伤口上,还蛮舒服的。 季三昧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了神来。 看到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不仅不恼不气,还有点美滋滋的。 上辈子,季三昧的记忆在自己十八岁生辰时戛然而止,在两年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死了。 把这稀里糊涂的两年刨去, 掐头去尾,满打满算, 季三昧迷恋了沈家三郎沈伐石整整十年光景。 但因为种种原因, 季三昧只能将这份爱意暗藏心底, 与他以朋友身份相识相交,逛花楼,同饮酒,不越雷池一步。 问:如果你上辈子倾心爱慕求而不得的人,造出了一张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陪在身边,能证明什么? 答:至少证明他对你的脸很感兴趣。 想通了这一点,季三昧对长安就生不出额外的恶感来了。 ……更何况他一向喜欢自己的脸。 季三昧与长安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凭空生出了几分暧昧的情愫,季三昧探出手去,食指和拇指搔过长安的手掌心,取回了那颗翡翠珠子。 季三昧让珠子灵巧地指掌间翻覆了几个来回,往上一抛,又轻松抓握在了掌心中,随后,他把珠子凑到鼻翼边嗅了一下,珠子表面带着一层被阳光蒸透了的树叶香气,清冽中带有一丝辛辣的芳香,一闻便知是长安身上的气味。 他对长安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浅笑:“你身上很香。” 不意被夸奖了一番,长安忍不住红了小半张脸:“谢……” 话刚说到一半,季三昧便主动往后退去,抽身走掉。 ……调戏自己皮囊的感觉还不错。 在他身后,长安原本抚在季三昧脖颈处的手还虚举在半空中,他愣愣地望向季三昧刚才蹲着的位置,好久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目光追随着季三昧的位置—— 经过刚才的一片混乱,季三昧身上裹着的白绢绸已经变得松松垮垮,有一角拖到了地面上,露出一片匀称修长的大腿风光。 沈伐石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眉,单手解下袈/裟,罩在季三昧身上,把人裹得连个脚趾头都露不出来。确定包装无虞后,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放在了高约两尺的展台边缘。 在他身后不远处,王传灯收了那丈八有余的火镰,一把抓起还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的长安,垂眸肃立:“总督,我和长安先去白帝山了。” 沈伐石:“……嗯。”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季三昧裹紧袈/裟,厚颜无耻地想,“一个‘嗯’字都这么有腔调。” 王传灯恭敬地一弓腰,拖着长安的后领,径直把他拽出了卖场。 在被拖出卖场前,长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季三昧。 直到季三昧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才摊开手掌,轻轻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又伸手抓了抓掌心里被季三昧碰过的地方。 ……好痒。 卖场里。 季三昧用目光在沈伐石的腰腿胸裆四点缠绵一圈,继而埋下头去,装作思考的模样,抽动鼻子,嗅着袈/裟上属于沈伐石的气息。 ……还是那股熟悉的木兰香。 这种沈伐石式的一成不变的作风,反倒让季三昧安心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产生了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实感。 “抬头。” 这声音足够冷肃,或许还能够吓哭些胆小的小孩儿,但季三昧却甘之如饴地抬起头来,继续放肆地用视线描摹沈伐石嘴唇的形状。 “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太过专注于欣赏沈伐石说话时孤寒秀薄的双唇,季三昧没有注意到,问出这个问题时,沈伐石的手在发抖。 久久等不到季三昧的回应,沈伐石竟焦躁地舔了一下唇,季三昧敢保证自己刚才在他的唇畔边缘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舌尖。 那一点看上去就爽滑可口的舌肉让季三昧想礼貌地硬一下。 但是在低头看到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零件后,他艰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沈伐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小泪痣在慌乱中喊出他的名字,季三昧能够确定沈伐石听到了,所以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撒谎。 他迎上了沈伐石的目光,字字分明地答道:“季三昧。” “如何写?” 季三昧来了精神,正大光明地拉过沈伐石的手,细瘦的指尖缓慢地滑过他的掌心纹路,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得很长,恨不得让手指沿着沈伐石的手腕一路爬进他的衣服里头去。 沈伐石不大习惯这样的身体接触,但他终究是忍了下来。 尤其是在埋头看着“季三昧”三字在他掌心一点点成型后,他就连那小小的抗拒动作都没有了。 他近乎贪婪地直盯着季三昧脑后小巧的发旋,左手所持的法杖上悬挂的灵铃叮叮当当地躁动不停。 写完自己的名字,季三昧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沈伐石的手。 沈伐石握紧了右手,像是要把那三个字的纹路锁死在掌心里,不给任何人看:“哪里人氏?” 季三昧眼睛也不眨一下:“原籍豳岐。” 沈伐石手中的法杖再也握不住,应声落地。 他半蹲下身来,视线和季三昧保持平齐,恨不得把他锁进自己眼中:“……你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叛道修佛,修来的来世再见吗? 沈伐石的眼里有火,烧得季三昧脸颊滚烫,但在犹豫片刻后,季三昧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的眼中弥漫起一片茫然的雾气,纯良干净得让人不忍触碰:“我该是谁?” 沈伐石咬紧了牙关,腮帮子处因为忍耐过度绷起了一道肉棱,他的指节不住发抖,发出脆亮的噼啪响动声,可他却不舍得握紧眼前人的肩膀,生怕把自己的痛转嫁到他身上去。 在脑海中捡捡拾拾了很久,沈伐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能够形容自己对季三昧心意的词汇,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了四个字:“我的……朋友。” 季三昧暗叹一声。 ……朋友,果真是朋友。 前世他和沈伐石就是挚友,他不想再次转世,却要又同他再从挚友做起。 更何况……自己还是这么一具七岁稚童的身躯。 说来好笑,在世人眼中,他季三昧能凭一己之力,协助烛阴吞并曾和烛阴齐名的泷冈,令烛阴一跃成为大陆上的第一仙派,必然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游走人世间,唾手可摘星。 可季三昧有多么自卑,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尤其是在沈伐石面前,季三昧常常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因此,在长到最好的年纪之前,季三昧根本不敢在沈伐石面前披露自己的身份。 见季三昧迟迟不答,沈伐石一时心急,竟不自觉拔高了音调,周身腾起一片细小的灵力涡旋,戾气汹涌不已,唬得一旁的牙行老板脸色大变倒退数步:“……你若不是他,怎会出身豳岐?!你若不是他,怎会和他用一模一样的名字?!” 季三昧唇角一翘,瞎话张口就来:“……我不知道。这名字是我父亲为我取的。” “你父亲是谁?” 季三昧脱口而出:“季六尘。” 沈伐石:“……” 自重生以来,季三昧也时常会想起自己那个乖巧懂事的胞弟。他和自己一母同胞,一起长大,对自己言听计从、无比依恋,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狼狗。 自己若是横死,那小子绝对做得出给后代起自己的名号、方便时时处处纪念自己的混账事儿的。 沈伐石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样的答案,难以控制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季六尘……娶亲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这反问让季三昧也是一怔。 ……六尘那小子竟然还没娶亲? 不过对于季三昧来说,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胡说八道的娓娓道来,他巧妙地模糊掉了沈伐石的问题,答道:“我四岁时被拐到了云羊来,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父亲。……父亲告诉我,我出身豳岐,这个名字也是父亲为我取的。”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就连一旁的牙行老板都被这种张口说瞎话的精神所惑,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季三昧根本就是在奴隶窝里出生的”这一基本事实。 第58章 五通神(十六)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这孩子长得与小时候的季六尘有四分相像, 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季三昧的那点稀薄的乡愁之情。 手里的重量一去, 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 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 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 连口称谢,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 后亘沂山,据阳制阴,倚雄控雌, 算得上风水上佳, 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 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 容易出汗, 一会子工夫, 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 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 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 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伐石再懒得和季三昧废话,用一道腰带把他撩骚的手在汤池边的栏杆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忍受着双腿间后知后觉地沸腾起的热意,抄起浴巾,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为他擦身。 季三昧本来想硬一下来展示下男子雄风,却又忘了没发育的小孩子是不具备此项功能的,被他擦得发痒,只能咯咯地笑个不停,尾音一唱三叹,浪得让沈伐石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擦到他肋下的时候,沈伐石的手微微停顿了下来。 季三昧转生后,换了这样一具躯体,但沈伐石还能透过时间的幕布,看清那颗在他身上色泽张扬的朱砂痣。 这小小的沂州城里,聚集了一批奇怪的牛鬼蛇神。 这里有疑似季三昧昔日的仇家,有一个一反常态、不按常理行事的鬼车,有看似憨厚又摸不清底细的许员外,还有一个通晓风水之事的龙法师。 第59章 五通神(十七)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眯起眼睛,轻易地寻找到了气味的来源。 一枝松枝从半开的蠡壳窗里悠悠地探了个头进来, 夏日的阳光在葱郁的绿意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厚重的脂膏, 松针亮得透光,被光线蒸出来一股清新扑鼻的味道。 但是, 季三昧仍旧在浓郁的松香中辨认出了一缕幽微的木兰香,来源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 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 他就放心地下了床, 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动作秀气得很, 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 伸了个脑袋出来,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 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 长安尴尬地顿了顿, 理了理自己的僧袍, 从门后走出来, 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小师弟,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软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长安眨一眨眼睛,一脸要被萌坏了还要强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带你去吃饭。” 初夏时节,太阳升起得格外早,而这片禅房禅院却仿佛有着隔离一切热度的本事。四面环树,层绿滴翠,一条曲径安然自在地通往幽处。在环绿掩映下,依稀能听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处,最远只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状独特,姿态如卧佛环抱,让人疑心那水声是来自佛陀的喃喃经诵。 季三昧被长安牵出了禅房。 他精心地挑选了一片向阳地,把季三昧领到了那处。 面朝着红澄澄的太阳,长安示意季三昧学习自己的动作,随即凝神调息,半刻之后,他收起了流动的法力,蹲下来摸摸季三昧的发旋:“学会了吗?” 季三昧:“……学会什么?” 长安指着太阳:“吃饭。”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只树灵计较。 此处是一方独立的小院,共计六间禅房,明瓦熠然,鸱吻飞檐,房房相离,呈合抱之势,分别是一间主禅房,两间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和一间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厨房,从尚有余温的锅里翻出了一碗热腾腾的乌米饭。饭的中央放了一颗红梅点缀,朴素得让季三昧相当满意。 他端了饭出来,在长安身侧坐定,安静地喂自己。 长安以为季三昧总要有些话问自己的,可迟迟等不到他的问话,他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话找话道:“我今年三岁了。” 语气颇为乖顺。 季三昧略略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个子长得可够早的。” 长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顺利,让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面吃饭,一面拿眼睛丈量长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辈子时的身高一模一样。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点想笑。 上辈子季三昧个子长得早,且并未受缺衣少食的影响,十岁时就已经身高六尺,手脚修长,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折不扣的软脚鸡。而沈伐石自小习武,身高却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来嘴贱,常常会一手掐着竹烟枪一手去摸沈伐石的头发:“沈兄乖,喝下这杯牛乳,能长个子。” 那次,沈伐石黑着脸把牛乳一饮而尽的样子逗得季三昧连烟枪都拿不稳了。 但在那次之后,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泷冈,从此从烛阴城中销声匿迹,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谋面。 四年后,泷冈和豳岐一样覆灭,被烛阴吞并。 季三昧带着一身荣耀和恶名返回烛阴城,骑马游街,鲜花披肩,端的是招摇无比。 他试图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矮子,但却铩羽而归。 再见到沈伐石时,是在庆功酒散席时分。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他拒绝了孙家家主孙无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身一人溜达上街醒酒。一杆竹烟枪在夜色里寂寞得像是一只闪光的眼睛,一明一灭,季三昧让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逛了个够,才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满得惊人的烟圈。 行到一个上坡处,另外一只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沿着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滚来。 季三昧稳稳地一脚踏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雕饰精巧的马灯。 但他满目里只能瞧见马灯上的一个“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无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砚石为乐,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气修,无奈身体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两血来。 大郎不会骑马,二郎一上马就散架,算来算去,这马灯之主,唯有体气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让人目眩。 几年过去,他当真长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宽腰细,俊美得让季三昧双腿发抖。 沈伐石缓缓从坡上走下,来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对比就愈加明显了。 季三昧飞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浓密的云发,轻而易举地就将气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别时的轻松愉快:“哟,沈兄,长个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闪,任他乱摸,神色却沉郁如铁:“为何不告而别?” 季三昧在庆功宴上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先说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拦了下去,随即一只手反压上了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沉默以报数年来的嘲讽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颇以为荣:“沈兄好手法。” “……脸皮还是这么厚。” “脸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吗?” 这撩拨的话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季三昧:“……” 是啊,刚才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将马灯捡起,递向了沈伐石,并岔开了话题:“我长得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还了得。” 沈伐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马灯的灯身。 这马灯避风效果极佳,导热效果也是一样,沈伐石被烫得脸色一变,失手把马灯摔落在地。 这只眼睛在地上垂死挣扎了一番,还是熄灭了。 在夜色中,许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只能从沈伐石脸上读出一丝慌乱,不知是因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后,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么还用竹烟枪?” 季三昧言简意赅:“习惯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从袖中摸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递与季三昧:“今日见你回城,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这个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饰的烟枪,烟嘴是和田美玉所制,其耀武扬威的格调,和季三昧的气质甚配。 沈伐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烟具,我没能带出来。明日我会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痴痴地注视了这个礼物良久,才抬起头来,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颠倒的弧度,没头没脑道:“……沈兄,明日咱们去喝花酒罢。” …… 身陷回忆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他从迷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投上了一层蓊郁的树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竟是长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苍郁的梧桐树枝,亭亭如盖地罩在季三昧头顶,也不知道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热了。不要晒到。” 季三昧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随即捧着饭碗,眉眼微弯地笑:“谢谢师兄。” 长安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举着树荫浓密的右臂,继续为季三昧遮光。 把饭碗里最后两颗饭粒捡尽,季三昧站起身来,准备去屋里找一找自己的烟,嚼两片提提神,谁想他刚撑着身子预备起身,一柄金玉烟枪就递到了他面前。 握烟枪的是长安的左手,他望着季三昧,目光炽热道:“用这个吧?” 第60章 五通神(十八)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然而,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年纪若是到了, 总该成亲的。 于是,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 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罢了,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 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 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 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 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 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 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 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 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 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 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他将这浮光掠影的疑点捕捉并仔细地存储入脑中某处,便顺利地从情绪中抽身而出,提起墨笔,一气呵成。 “父亲大人膝下,谨禀者:三昧自流落在外,时时思念家中,一人一物,一景一貌。昔年黑狸花,今可仍在否?男身在云羊城外,觉迷寺沈公伐石处暂居,伏望父亲早至。专此谨禀,恭请福安。男季三昧谨禀某月某日。” 信里自然是留了暗语的:那只所谓的“昔年黑狸花”,是季三昧还是豳岐公子时捉来送给季六尘的小野猫,他的蠢弟弟一看便知。 然而,不知何故,王传灯和沈伐石皆不愿前往烛阴城送信,长安倒是乐意跑一跑腿,无奈没人带着,他不认得路,即使送完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回家的门。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沈伐石接过信来,在掌心掂了一掂,沉吟片刻,带着信件踱出门去,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一嗅那气息,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 第61章 五通神(十九)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就这么在沈伐石的禅房里扎下了窝。 长安是不懂其中的弯弯绕, 只当季三昧更愿意亲近师父,因此连续几天头发都有点打蔫,坐在台阶上一边进食一边默默地飘着梧桐絮絮。 而懂得其中弯弯绕的王传灯私下里对沈伐石道:“总督, 云羊法例规定,与儿童行淫,杖责五十, 处流放之刑。” 沈伐石发现自己手下的人近来愈发不好带了。 他搁下手中的账表, 转头望去, 季三昧正坐在浓郁的树影中抽烟, 而长安坐在他身旁,埋头折腾着些什么。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 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 酝酿许久之后, 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 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 竟然不和他多交流, 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 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 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 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 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见这朵花,季三昧一口烟闷进去差点儿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样是再平凡不过的,但是用一千两的银票来折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要有很大的气魄。 长安从刚才起就在折腾这个,看季三昧的样子像是喜欢,他的嘴角立即绽开了如水温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针对这折纸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长安也乖巧地给以了解释:“师父教我不能撕毁书卷,可我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余的纸张,只找到了一沓这个。……我挑了一张最大的来折,刚刚好够。” 季三昧接过花来,一边端详,一边诚恳道:“长安师兄,若你以后喜欢上哪棵树,就这样送她几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妇。” 长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还没来得及把话匣子完全打开,王传灯就走近了来:“三昧,总督叫你过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顺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叶,冲长安晃了晃。 长安眼睛更亮了:“你会吸这个吗?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乐出了声来,扬手把那朵经由长安精心折叠的小花丢回了长安怀中,顺便将那张树叶贴身掖入了自己怀中:“……我暂且收下这个。师兄,等你什么时候开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飞快回头,步伐如风地掠向了书房,留下长安一个人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半张脸不觉浮上了一层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蹿得那么快,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肉痛得发颤的心。 他确是爱财,但他宁愿从一个老奸巨猾的铁公鸡那里用尽手段敲来三颗枣子,也不愿去赚一个不谙世事的树精的千两银…… ……不行,还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银票,季三昧心绞痛得厉害,连吸烟的劲头都减去了三分。他沮丧地捏着烟枪踏入书房:“师父,你叫我?” 几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经把对沈伐石的称谓固定了下来。相比于“沈叔伯”这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叫“师父”于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这几天也没闲着。他收受了人牙子陆老板的三千两纹银,预定了一场长达七日的水陆道场。 显然,卖品中“有鬼”的传闻对陆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气”的孩子们断然是卖不出去了,陆老板只得忍痛把这些“高级货”交与沈伐石处理,沈伐石也不犹豫,去官府销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干小奴隶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泪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云羊城内,做了学徒工之类的正当工作。 ——须得把诸事安稳下来,沈伐石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同季三昧谈一谈。 季三昧对这次谈话也早有预感,进来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两条比例优秀远超同龄孩子的双腿交叠着垂下,整个人瘫得无比自然慵懒。 沈伐石先开口:“你父亲不日就会来接你回家。你到时候跟他回去吗?”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却总能给人一种□□的错觉:“师父想叫我留下吗?” 沈伐石不动声色地抛回问题:“看你。你怎么想?” 季三昧毫不犹豫:“自然是跟师父。” 沈伐石:“为何?” “师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见倾心。”季三昧含上烟管,惯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烟嘴。 儿童的舌尖细软幼嫩,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甜香气,沈伐石放在桌下的双腿忍不住并拢了—— 那股灵识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轻轻地扫过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会把季三昧这样的话语当做恶劣的撩拨,又气又急,面皮发烧,有满腔满心的话要说,却又难堪地止于唇畔,最后只好演变成少年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沈伐石,却能以很平静的态度谈起那个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挚友。” 话一出口,那团燃烧的妖艳火苗停止了危险的撩拨动作,只噙咬着烟管不说话。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间有点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紧张地啃烟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谈,神色安静,“后来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我赢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赢的战斗。那场战斗,所有人认为我会输。但我大概是因为太想着要去见他,一直难以冲破的修炼桎梏突然解了开来。” “……赢了之后,我很欢喜。我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我死在了战场上。我怕我的朋友担心,就一路御剑直奔主城,力气耗尽了,我又换了一匹马,总算是在一天之内赶到了……进城的时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提炼出这段内容的重点。 ……上辈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树上? 他决定吸口烟压压惊。 见季三昧只是惊讶,却并没有旁的神色变化,沈伐石更加确定他也许是忘记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后来……我来了觉迷寺。一个朋友赠我一颗树种,说种植能够陶冶心性。我种下了种子,来年却长出了长安。让我惊讶的是,他和我的挚友的面容……一模一样。” 季三昧是知道树灵的成长机制的。 ……树灵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来的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来,越过书桌,踱到了季三昧面前:“……因为在种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从唇内冒出一缕精巧的小小白烟:“真的吗?”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还在想着他。” 季三昧心里一突,但还是改不了浪荡本色:“……这我可摸不出来。不过师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脉搏:“彼此彼此。” 一时间,书房里静成了一片,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季三昧静静地盯着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来。 沈伐石倒率先放开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这话季三昧信,除了一张脸,长安和自己根本没有半处相似。 季三昧回过神来,话里有话地问:“师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对啊,自己迄今为止虽然随性浪荡了些,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动作秀气得很,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伸了个脑袋出来,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长安尴尬地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僧袍,从门后走出来,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小师弟,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第62章 五通神(二十)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盯准自己的屁股, 一回头, 这盥洗房里唯一的人正在仰头观窗, 面色淡然,古井无波, 心如止水。 季三昧:“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伐石镇定自若地看向外面的九九艳阳天:“今天的天气很翘。” 季三昧:“……” 沈伐石:“……” 长安正在院子里,试图跟一棵桃树交流, 就听盥洗房内爆发出了一阵猖狂的大笑。 长安顿时喜上眉梢, 拉住了刚从小厨房里钻出来的王传灯:“灯爷,小师弟真的喜欢我给他买的衣服!” 王传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还用说吗。” 季三昧的确挺喜欢的,用过饭后, 他穿着这件让他很翘的裤子滚上了床,等着晚上鬼车随时造访。 沈伐石刚才被季三昧嘲笑得有点上火,这会儿是死活不肯接近他了,只怕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守在一张蒲团上打坐调息, 但显然这样的距离完全挡不住季三昧的嘚吧嘚:“师父,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有异灵根的?” 沈伐石眼睛都不睁一下:“在你睡觉的时候我试探过。” 季三昧侧身躺着,笑吟吟地端了烟枪,唇齿合住烟嘴,缓缓吸了一口:“师父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手动脚,真是衣冠禽兽。” 沈伐石:“……” 季三昧准确地掐中了沈伐石的脉, 在他爆发只差临门一脚时果断闭嘴, 享受地就着沈伐石的黑脸抽完了一袋烟, 双手往后脑一垫,安稳睡去。 沈伐石自己也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季三昧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自己就肆意觊觎,心神荡漾,委实不妥,趁季三昧睡熟,他想念一段梵呗赞偈以消心头恶念,无奈经书也治不了他的病,他只好心神不宁地起身,去一侧的书房书架上寻找些闲杂书来消弭繁杂庞芜的心绪。 他翻开了第一本书:……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沈伐石把书砰然合拢,换了一本诗词集。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一通津。” ……最近的书真的是越发不正经了。 沈伐石无心读书,索性起身,走向了门口。 长安还在锲而不舍地跟那株桃花树说话,想要从里面抓个小姐姐出来,王传灯正坐在户外的台阶上,初升的一轮牙月将狭窄的清辉投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部轮廓调和得愈加柔和温暖。 王传灯出身不详,年龄不详,沈伐石最初遇见他的时候,年十一,地点在一口布满人肉腥味的妖窟。 十岁不到的孩子,一张脸肿得像个馒头,双手染血地坐在白骨堆里,对面是一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女人,她已经失了魂魄,口里只顾喃喃咒骂:“逆子,逆子。”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打算举家迁移到另一个城镇的三口之家,只是因为男主人想偷懒从山里绕个近路,就被一帮妖邪擒住,父亲在挣扎奔逃中被咬断了腿,一家人心惊胆战,缩在潮湿生苔的妖窟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些妖物们孤独日久,见了三只活物,起了肮脏的玩乐之心。他们将一把生锈的镰刀塞到了那漂亮孩子的手里,告诉他,爹爹和娘亲,只能活一个,一刻钟之内,你用镰刀砍下其中一个的脑袋,另一个才能活。 小小的王传灯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哀求下,饮泣着走向了父亲。 母亲从小待他极好,他舍不得母亲。 父亲的腿断了一条,太痛苦了。 选择父亲的理由,王传灯记得格外清楚,但具体怎样砍下人头,怎样起手,怎样挥刀,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妖物们被这样的哄得心情大悦,一哄而散,把王传灯丢给了他爱夫如命的母亲。 在那之后,王传灯同样不记得被母亲打了多少记耳光,他只觉得母亲很累,他要安慰母亲,可是他每次靠近母亲,都会被她尖叫着厮打推搡一番。 当沈伐石到来时,王传灯心里的灯火陡然亮了起来,他说不出话来,指着母亲,嘴唇抖索,但对面的女人却青白着一张脸,重复道:“逆子。” 沈伐石把人翻过面来,王传灯就看到,女人的手腕已经被石头划了一道孩子嘴巴大小的口,她全身的血都流光了。 就在王传灯充满希望地注视着母亲的时候,母亲对自己弑父的儿子施加了严酷的报复。 女人最后的话是:“逆子。” 王传灯前十年的人生,得到的最终评价,是“逆子”。 跟了沈伐石后,他是“疯子”,是“灯爷”,是“火灵根不世出的奇才”,是“那个拿了镰刀就发狂”的怪胎。 哪一种都是他,又或许哪一种都不是他。 沈伐石在王传灯身边坐下,平淡地打开话题:“若是鬼车到来,你守在他身边,务必寸步不离。” 王传灯侧过脸,他天生眉目就柔和得过分,甚至后天的嗜血都没能夺去这份老天爷的赏赐:“是。” 王传灯又补充道:“总督,夫人的裤子好看吗。” 沈伐石:“……” 他突然又觉得王传灯面目可憎且欠抽起来。 王传灯:“总督,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 沈伐石和王传灯相处日久,哪怕眨一下眼皮就能懂对方想要说什么:“你从隔壁问出什么来了?” 王传灯在不耍流氓不砍人时,面相相当和蔼可亲,是邻家大爷大妈最放心的那种长相,因此在向陌生人问询诸项事宜时,派他前往,可谓无往而不利。 王传灯:“隔壁的夫人姓罗,娘家姓李,闺名没打听到,但我与她攀谈时,她家的管家娘子出来说,‘柔夫人刚才发了梦魇’。” 据许泰所言,这位罗夫人乃是罗员外的续弦之妻,罗员外年事已高,在男女之事上已丧失追求,家里仅有的妾侍在其死后就被塞了一笔钱送出了门,这位能够格称得上一句“柔夫人”的,应该就是她口口声声所唤的“家姐”。 王传灯:“我向他打听总督夫人之事,她不肯透露太多,只说她们姐妹俩愚蠢,救了条毒蛇,害了她姐姐性命。” 说到这里,王传灯在客观描述外添加了一句自己的感慨:“若说招蜂引蝶,我是服气总督夫人的。” 沈伐石不语,片刻之后发问:“他来到沂州城,是在八年前的年初,还是在年尾?” “八年”是个看似清楚实则模糊的时间概念,从年初到年尾,中间整整隔了一年,其余的363天,一切皆有可能。 王传灯顿了顿。 他在斟酌自己的答案究竟会不会对沈伐石的精神产生冲击:“是在年中,夏天。” 沈伐石霍然立起,神色剧变:“不可能!” 关于季三昧,沈伐石的脑中有着一条时间线,清晰完整,条分缕析。 季三昧八岁,二人初次在烛阴主城门口相逢。 季三昧十一岁到十五岁,前往泷冈为内应,挑拨离间,左右逢源,将泷冈数个世家的肮脏一面挑到明处,引起各家不合,内部纷争顿起,烛阴趁机从外击破泷冈,归收泷冈土地,和咬得一地鸡毛的诸位世家 季三昧十五岁回归烛阴,因为在泷冈一役中表现突出,成为烛阴城中最年少的勋贵。 季三昧十八岁生辰,大醉,与同样醉眼朦胧的自己翻云覆雨,道破心意。 季三昧十八岁半时,云羊内部出现妖族奸细,蛊惑人心,致使多名家主为求修炼精进,改修邪道,又派兵进攻,想要夺取毗邻的大陆烛阴。沈伐石离开烛阴,率部把守关隘临亭,一战,近一年未归。 季三昧十九岁时,为烛阴撰写《讨云羊檄文》,文采卓然,字字沥血,引起无数修士响应,云羊妖修忌惮他的影响力,派人混入烛阴下毒。 同样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季三昧中毒辞世。 在三月之后,沈伐石在胶着的消耗战中,终于突破了修炼的桎梏,将同样精疲力竭的云羊妖修打溃,他打马返回烛阴城,看到了悬挂在树上的,季三昧的骨头。 沈伐石记得很清楚,自己再度回到烛阴城,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是八年前的三月。 而王传灯带回的消息却是,在八年前的夏日,活的季三昧,出现在了云羊境内的沂州。 但是,王传灯还不止带回了这个消息。 他望着沈伐石,平静道:“那位罗夫人说,八年前,总督夫人来到沂州时,已经盲了双眼。” 罢了,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第63章 五通神(二十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这孩子长得与小时候的季六尘有四分相像, 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季三昧的那点稀薄的乡愁之情。 手里的重量一去, 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 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 连口称谢, 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 据阳制阴,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 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 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 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 容易出汗, 一会子工夫,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 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 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 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伐石再懒得和季三昧废话,用一道腰带把他撩骚的手在汤池边的栏杆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忍受着双腿间后知后觉地沸腾起的热意,抄起浴巾,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为他擦身。 季三昧本来想硬一下来展示下男子雄风,却又忘了没发育的小孩子是不具备此项功能的,被他擦得发痒,只能咯咯地笑个不停,尾音一唱三叹,浪得让沈伐石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擦到他肋下的时候,沈伐石的手微微停顿了下来。 季三昧转生后,换了这样一具躯体,但沈伐石还能透过时间的幕布,看清那颗在他身上色泽张扬的朱砂痣。 这小小的沂州城里,聚集了一批奇怪的牛鬼蛇神。 这里有疑似季三昧昔日的仇家,有一个一反常态、不按常理行事的鬼车,有看似憨厚又摸不清底细的许员外,还有一个通晓风水之事的龙法师。 这些巧合分开看无可厚非,可合在一起来看,沈伐石嗅到了一丝鬼魅的味道。 至于他手下这个笑得看似没心没肺的季三昧,沈伐石并不担心。 他虽说不正经,但他那副心眼天生生得像副竹筛子,想的总会比自己更多一些。 不管是鬼魅,是妖邪,还是凡人,都无所谓,自己只需护他这一世周全安稳,等他慢慢长大即可。 沈伐石主职捉妖,兼职修佛,飞熊山方圆百里内谁不知道沈法师的赫赫的威名和漫天的要价。这明码标价的生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转而寄希望于一些声望不足却收费低廉的捉妖师。 这些捉妖师龙蛇云集,成分复杂,值得一叙。 义务捉妖的高洁之士有,他们的特点是不求回报,鞠躬尽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按季三昧的计算,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是百里挑一的奇行种,当事人想要遇见,必须得有祖坟冒火的运气。 勤勤恳恳的中庸之士当然也有,他们的职业特点是技术一般,价格公道,颇具自知之明,大妖自然是惹不起,小妖却还是能拿捏住的。此类人约莫占十之三四,除非对对手实力做出了错误判断,否则一般情况下总能功成身退。 捉妖师中最不缺的一类,就是借妖祸的东风狠捞一笔的东郭先生。他们常常读书万卷,恨不得把世间最可怕的词汇搜刮一空,全盘砸在苦主们的头上,等到苦主们晕头转向了,自己再摇晃着大尾巴挺身而出充当那根救命稻草,满口许诺,答应会帮受害方解脱,等到苦主掏出钱包,他们就毫不留情地狠宰一笔,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都胆敢号称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纸。 清点一遍来人浑身挂满的看似金贵得不得了、实则卵用没有的黄符角,季三昧便能想象到他来之前有多么病急乱投医,有多少无良贩夫趁机向他挥起屠刀,大肆割肉。 老方丈知道自己不专于此,引人来后就款款退去,把访客留给了沈伐石。 长安想把打扮成个过节彩灯似的男人从地上请起来,但他却不肯起立,仿佛爬上山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唯有眼白里那两颗弹珠似的眼珠子还会张皇地滚来滚去。 沈伐石一掀眼皮,王传灯便会意,从主禅房里搬了个凳子过来,服侍着沈伐石坐下,沈伐石手指一颗颗掐着念珠,既不温言安慰,也不循循善诱,只等着对方颤抖完毕再聊正事,服务体验可谓极其糟糕。 等季三昧用一双眼睛给男人从头到尾估了个价,男人才恢复知觉,发觉青石板硌人,乖乖地爬起来,掏出绢帕,擤一擤鼻涕,哀求道:“沈法师,救我儿子。” 沈伐石:“我价值三千两。” 这份在商言商的架势,让向来爱财如命的季三昧都不免侧目。 来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个,踉跄着前行两步:“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只要能救我儿性命,我也愿意!” 刚刚还在鄙视沈伐石的季三昧瞬间倒戈:……可惜,报少了。 谈好了价格,贪财和尚沈伐石才进入了主题:“你遇见了何物?” 来人雪白的面皮上冷热汗齐流:“是……是鬼车!” 季三昧神色一动。 鬼车,又名姑获鸟,生有九头,其貌丑无比,乃孕妇死灵所化,一身鸟羽就是它们的鲜艳画皮,一旦褪下鸟羽,便能化为女体。 鬼车因其生前怨念,极爱幼子,常常抢夺人类之子占为己有。 但是,季三昧却生出了疑惑来。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喻,鬼车这类妖怪就相当于人间的盗抢犯,行径恶劣,但实际破坏力较低,不必动用国家机器,一个地方州府的捕快也能逮住一两个。 同理换算,一只修行不超过三百年的鬼车,一个二流捉妖师就能轻松捕获,拆肉拔毛,根本用不着沈伐石出山。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悭吝鬼,财迷和尚和老流氓欢聚一堂,唯一一个有点道德的,由于长期生活在财迷和尚和老流氓身边,对于财物的概念与正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也没有警告来人他跌入了一个欺诈陷阱。 季三昧心中有了好奇,就直接宣之于口:“这位叔伯,您怎么知道那是鬼车?” 季三昧可不信,能够清晰地指出“鬼车”学名的人,没有降服和驱赶鬼车的本事。 来人又擤一擤鼻涕,说道:“我是沂州人士,前不久被一只鬼车缠上,不得安宁,一入夜,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棵槐树边徘徊嘶叫,声音吓人得很……沂州有个相当有名的捉妖师,给了我符咒和咒水,还给了我四面铜镜,让我分别挂在房檐的四角,就能驱走鬼车……但是它却死活不肯走!那废物捉妖师几次来收妖,可那东西猾得很,动辄就没了踪迹,几日后又飞回了槐梢头,哭,叫……” ……这鬼车还是个轰不走的钉子户。 暗自调侃之余,季三昧也纳罕起来:那捉妖师听起来不像骗一轮就跑的草包,采取的应对之策也是正确的,为何鬼车却不肯离去? 男人又擤了一泡声势浩大的鼻涕,一双眼睛在手绢上方打量起季三昧来。 季三昧的相貌生得极好,颇有鬼狐之色,小小年纪又能当着沈法师的面抢白,沈法师不仅不加以呵斥阻拦,甚至还颇有纵容之意…… 思及此,男人壮着胆子发问:“这位小师父,请问您也通晓鬼神之事吗?” 季三昧臭不要脸地应答道:“自然。” 昂贵的金钱总具备一种奇怪的、能够叫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因为只要花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男人也本能地想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季三昧的价值:“这位小师父,若请您出山,要价几何?” 既然来人诚心诚意地问了,季三昧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我价值五千两。” 男人震惊了。 季三昧将这一口厥词放得理所当然,然而沈伐石却只是淡淡地瞄上了他一眼,就给这句狂言加盖上了官方印章:“是的。” 季三昧浅浅一笑,转过脸去,用视线扒光了沈伐石的衣服并在他的胯/间留下深情的一吻。 男人睁圆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那敢问小师父……有何神通……” 季三昧收回了含义颇丰的视线,打算为自己这五千两的昂贵身价正个名。 在烛阴,修道之人多修五行,因而烛阴又号“五行宗”,灵根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他上辈子本是天赋卓绝的木灵根,但为求六尘和自己能在烛阴城中安宁过活,季三昧自废了灵根。好容易重新投胎,他的灵根又长歪了,还是罕见的异灵根,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带来好运,却没有足够的攻击性,在奴隶窝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至于沈伐石怕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弱,只当季三昧这辈子是投胎做人,全无灵根一说,甚至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再生了灵根。 在做奴隶的时候,季三昧生怕自己动用法力会惹来妖魔,他不喜欢做盘中餐、瓮中鳖,因而几乎没有试探过自己法力的极限。 ……但是现在,不妨一试。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气沉丹田,运转气脉,催动了体内沉寂的灵根。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箓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爬上了季三昧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瞳之中,唬得男人心肝一颤。 季三昧冷冷下令:“该下雨了。” 他话音一落,天空上便降下数道霹雳雷霆,直落九霄,就像是一只淡蓝色的鬼手一把挠破了天空,让铅灰色的天幕凭空多出了数道凌厉的血痕。 煮沸的云块骚动着翻滚起来,雷飞如梭,电闪如刃,少顷,倾盆玉珠随着一声霹雳瓢泼而下。 季三昧收回了法术,向男人俯身鞠躬:“叔伯,雨下大了,请进主禅房一叙,一刻钟后,骤雨立解。” 男人又惊又喜地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边精神大振,一边忙不迭奔入主禅房。 长安也是惊喜不已,在王传灯去安顿人时,用双臂搂住了季三昧,以后背为他挡雨,护送他到了廊下。 长安:“小师弟,你真厉害。” ……更喜欢小师弟了,怎么办。 季三昧虽说躲得快,无奈雨势霸道,衣服也湿了一半,他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毫不虚心地领受了夸奖:“师兄,那你还不快加紧修炼,快点超过我。” 长安月牙眼:“嗯!” 目送着长安踏入主禅房,季三昧正打算跟进,就感觉一只手揉上了他微湿的头发。 季三昧把头颈放心地朝后一仰,果然靠在了一片结实温暖的腰腹上。 自己有几斤几两,季三昧最是清楚。他的本事哪可能有这么大。 昨夜,季三昧观察星象,知道今日有雨,今早果真潮热湿闷,下雨的诸项条件皆备,他才能召雨成功。 但关键是,季三昧在下咒时,只提到了“雨”。 那神鬼莫测的雷暴电闪,可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唯有修水灵根之人才能办到。 也就是说,在季三昧装神弄鬼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趁自己召雨时,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劈下了漫天风雷,让自己看上去灵力卓绝,有呼风唤雨之能。 季三昧勾住了沈伐石的一截腰带,轻轻在指间揉弄,唇角勾起一点风情:“师父,你早就知道我是异灵根了?” 烟瘾一解,季三昧就浪了。 他衔着烟枪,云雾缭绕地向长安打听:“师父为何要修佛?” “我不知道,我一出生就长在这里。”长安的眼神无比诚实,同时指向了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以彰示自己实事求是的良好品德:“三年前,我长在那棵树右边。” 季三昧长了个功利的脑袋,在忍饥挨饿的小时候,判断周遭事物的标准只有“能吃”和“不能吃”,长大后更是将这一充满商贾色彩的思想发扬光大,将周围的一切简单粗暴地判定为“有用”和“无用”。 而眼前的树灵显然可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归为“无用”的那一类。他既不知道沈伐石为何叛道修佛,也不知道沈伐石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敌营的僧庙修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了这么一张脸。长安的世界构成和人际关系简单得像一张任人勾画的白纸,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他每日只需面对太阳调息吐纳两个时辰,就算吃饱了,相当节俭,但在阴天的时候就容易饿肚子。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春天时会控制不住地掉毛,被王传灯嫌弃。 然而,季三昧又实在羡慕这样的单纯到“无用”的人。 但若要季三昧做这样的人,他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因此对这类人,他聪明地选择保持远观,偶尔亵玩。 他和长安并肩坐在门槛上,耐下性子,倾听着他短暂人生之中发生的所有故事。 但因为这段人生委实是太过短暂,长安很快就没了话,一双眸子锁紧了季三昧的嘴唇,仿佛想从那里撬出他的故事,一道享用。 ……看来自己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季三昧伸长手臂,在台阶上当当地磕去一段烟灰,笑答:“我这一辈子挺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无聊’?”长安歪歪脑袋,“那是什么?” 季三昧之前从未和树灵交谈过,只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趣:“你不明白什么叫‘无聊’?” 长安困惑地摇摇头。 季三昧似有所悟,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位置摸索一番,随即了然。 ……长安是一棵树,他没有心。 说来也是,一棵在一个固定地方生根发芽、要活过百年千年的树木若是产生了“无聊”这种情感,那无疑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长安低头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小小手掌,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我没有心,可是我有根。不信你摸。” 季三昧不由得震惊,盯住了长安的裆部,这才惊觉他双腿间玩意儿的尺寸,在宽松的僧袍下仍旧分明。 不得了了,树开黄腔了。 季三昧的神色变化一旦复杂起来,长安就无法理解了,但他的好处在于他从不去琢磨想不通的事情。 长安用右手食指点上了自己的丹田位置:“我的根长在这里。你摸摸看。” 季三昧:“……”好像误会大发了。 但好在季三昧的脸皮厚,他镇定地把自己视线上移,煞有介事地贴手上去,抚摸着长安用食指指点着的位置,果然能触到某样东西在皮肤和肌肉下鲜龙活跳。 那是属于树的“心”。 长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三昧,带着桃花气的眼尾上扬,用诚恳的语气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根动了一下。所以我才想买你。” 季三昧面无表情。 话是好话,但他总觉得这棵树在调戏自己。 遭受调戏后,季三昧的选择一般是和对方比下限,于是他用双眸攫住了长安的眼睛,手肘放肆地撑到了他的膝盖上,衔着烟管的唇张扬一挑,从红唇雪齿间发出含混的腔调:“现在我是你的人了。所以……你想怎样呢?” 问题和人来得都有点猝不及防,看着贸然贴到自己面前的小孩儿,长安几乎看对了眼,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脸倒是先闹了个通红。 季三昧正得意间,就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口吻极冷:“季三昧。” 季三昧无端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又迎面撞上了沈伐石的冷脸,视觉冲击可想而知。 沈伐石漠然地注视着季三昧:“到底是谁买的你?” 季三昧恍然大悟,打蛇随棍上:“多谢沈叔伯!” 在讲话时,他的舌尖数度撞在烟枪嘴上,是以发出的声音磕磕绊绊,却别有一点诱人的意味包含其中:“沈叔伯于我有再造之恩,三昧谨记在心,莫不敢忘,将来必以身相许,报答沈叔伯……”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满嘴跑舌头时,沈伐石的身体打摆子似的抖了两下,紧绷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瞬异色。 几袋烟的功夫,还不足以让沈伐石完全适应来自身体内部的舔舐感。 现在,季三昧贴得愈近,在他腹内燃烧的火把就愈旺。 时间倒回半刻钟前。 沈伐石僵直着身体坐在书房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看得王传灯焦心不已。 勉强多坐了片刻,沈伐石终是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撩开步子,将步幅拉得极大,朝回廊走去,却被王传灯一把从后拖住了胳膊:“总督!” 王传灯还以为沈伐石又要“发作”了,他只想提醒他,决不能这样一味忍耐,否则,他投身佛门后好不容易养回的心性怕是要毁于一旦。 但是很快,王传灯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他低下头看到总督膨胀成一团、把□□顶成佛伞的玉柄,他悟了。 王传灯果断放开了紧握沈伐石的胳膊,致礼道:“总督,盥洗房沿这扇小门出去,右转最快。” 沈伐石:“……嗯。” 沈伐石靠在了盥洗房墙壁上,难耐地咬牙。高挺的伞尖剑走偏锋,直指向“清心寡欲”的匾额,端的是相映成趣。 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安抚那过度兴致高昂的小东西。 毕竟那卖力舔吮的始作俑者还没住口,就季三昧的烟瘾而论,如果自己不出去阻止,他能从日上三竿抽到日薄西山。 换了件偏小的亵裤,淡定地把雨伞缠入腿间,沈伐石才胆敢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动作走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招蜂引蝶的季三昧,抬手从他口中抽走了那让他遭受了焚身之苦的罪魁祸首。 季三昧连抽几袋烟,好容易才找回了点当年的感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扑上去就搂住了沈伐石的腰,拿出惯常的讨乖模样,笑嘻嘻地撒娇:“……沈叔伯,就让我再抽一口吧?” 可还没等他把人给抱个圆儿,他就被无情地拎了起来,拖离了长安身边。 “小小年纪,烟瘾就这样厉害,怎么了得。”沈伐石在季三昧长篇大论开始前,明智地在他嘴上打了一道休止符,“若再讨要,就给我戒烟。” 季三昧立刻蔫了,但心态调整得很快,转而注视着沈伐石的侧颜,聊解馋意。 所谓淫者见淫,沈伐石越是穿得周正端庄、一丝不苟,他就越乐于用眼睛给他宽衣解带,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沿着他的腰线一路下滑,按在他的腰窝处,逼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再然后…… 季三昧还没视奸到关键部位,就被沈伐石丢入了书房。 “去给你的父上写信。”告诉他你又回来了。 撂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踏入了主禅房。 在跨过主禅房门槛时,他丢给了长安一个眼神,长安马上恭敬地立起行了一礼,乖乖地跑回了自己的禅房,准备打坐修炼。 临进门前,他还不舍地瞄了一眼书房,恰好看到了季三昧坐到了书桌前,面对着摊铺开来的信纸,刚才还色若春花的笑颜已经凋零殆尽,他沉默地思考着些什么,眉间一片平坦,却总让人觉得其中锁着无数条盘错的根节。 见状,长安怔了怔。 昨天初见到他,他还是个小奴隶,颈带铁链,一脸乖顺。 但很快,他就剥下了那层生硬的外壳,开朗快活,玩世不恭。 而现在,长安觉得自己无意中剥下了他的第二片壳。 他好像一只洋葱,谁也不知道深紫色的外壳下还有多少层惹人落泪的盔甲在内跃马提鞭、耀武扬威。 长安意外发现了另外一株小植物,正起了些深究的兴趣,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他回首,唤道:“灯爷。” 王传灯温柔的笑意不变,捏一捏长安的肩膀:“别看了,人家才八岁,非礼勿视。” 长安不服气:“我三岁。” 王传灯一笑,极快地转换口风:“窥视长辈,是为不敬。” 他掐着长安的肩膀,把人塞入了自己的禅房中。 守在心不在焉的长安身边,王传灯却始终记挂着刚才总督不慎遛鸟的一幕。 在他的记忆里,只在面对那个人时,总督会如此失控。 他有了一点推测,可推测做不得真,他只催促长安快些调息,守成持静,把种种芜杂世事暂时抛于脑后,不予理会。 主禅房中,沈伐石坐回了季三昧曾睡过的床上。 他的体温已经蒸发在了初夏的清晨中,但一股浅浅的奶味香气却还在被褥间逡巡不散。其存在感之强烈,反复提醒着沈伐石四个字,乳臭未干。 他低喃着季三昧的名字,将被子盖在自己脸上,眷恋地把奶香气用嗅觉收集起来。 这是季三昧新的身体,也是新的味道,他必须尽快熟悉起来。 但是他现在太小了,而且行为举止都有些古怪。 ……竟像是不记得他们当年曾做过的事情了一般。 沈伐石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装傻逗弄自己,还是因为转世的缘故,只将季三昧那一身的浪荡毛病继承了来。 不如……先观察着他,再等他慢慢长大罢。 这个念头掺杂着其他的东西,在沈伐石体内一并发酵,膨胀。沈伐石坚忍异常,硬是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只在双腿间弹射开一片水迹时,哑声唤出了他的名字:“三昧……” 此时,他所呼唤的人,正在书房里,面对着空白的信纸,纠拧着眉心,神色复杂,一声声凄楚的童音从远方模模糊糊地传来,激得他头痛莫名。 ——“兄长,我怕……” ——“不怕。六尘不怕,快把眼睛闭上!” ——“父亲他怎么了?父亲为什么自尽?” ——“不许说!不能让烛阴人认为父亲是自尽!……传到父亲这里为止,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读过……,此物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就当世间从来没有过什么……!” 季三昧低下头,把额头抵进手心里。 自他重生之后,梳理记忆,就发现了自己的记忆里存在着这样的奇妙断层。 似乎是某个关键的词汇,或是某件关键的事情,被他遗忘得一干二净。 第64章 人妖(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默念了一遍清心诀, 沈伐石才稳下心神,重新转头望向季三昧。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 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优美得叫人心旌摇荡。 然而,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 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 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 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 毫无回音,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 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 本就难以沟通, 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 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 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 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 所部精锐修士竟十去七八,烛阴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兽,在一番激烈的交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阴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欲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欲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不如将那些小奴隶交与沈法师,让法师做场法事,既能驱邪避灾,也能保您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做生意么,挣钱倒是次要,不就是图个安心顺遂吗?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那么点儿道理?” 在读书人季三昧舌灿莲花地忽悠人的时候,沈伐石一直默默盯着他的双唇,若有所思。 牙行老板今夜受惊不轻,又被季三昧趁热打铁地一闹,立刻把沈伐石当做了救星,满眼企盼地央求道:“沈法师……” 而注意到沈伐石盯视后的季三昧不仅不躲、不羞,还对沈伐石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隐隐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沈伐石这才转开视线,看向了冷热汗齐流的老板:“……陆老板,你该是知晓我的价格的。” 牙行陆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喉咙里满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您……能否便宜些?都说请您出山降妖,起码得五千两银子才行……” 沈伐石点点头:“说得没错。这只魅曾在金平府作祟,杀了一家望族的旁支一系,望族的家主恐怕它食髓知味,才请我来降妖,我此行便是追查它的行踪才一路到了云羊城。三日前,那望族家主将五千两银子一分不差送来我觉迷寺中,我才会出手。” 陆老板面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沈,沈法师,您可是出家人……‘十戒’里头可有‘不蓄金银珠宝’这条……” 沈伐石面色不改:“我叛道入佛,身为居士,只需守三戒,不偷盗,不妄语,不涂饰。其他的戒律我不必遵守。” 陆老板脸色铁青,可生意人的习性让他免不了想讨价还价一番:“沈法师,您看,我这里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些银两……” 沈伐石:“没有钱,地也可以,铺面也可以。” 陆老板:“……” 季三昧几乎要乐出声来了。 看不出来,沈伐石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修了佛,居然是个财迷和尚。 不过沈伐石还算是个厚道人,察觉到陆老板将哭不哭的脸后,就淡漠地提醒道:“我出手捉妖,计价五千两。但我的两位手下出手捉妖,一位三千两,一位一千两。您可自行挑选。” ……分段计价捉妖,可以的。 陆老板纠结价格的时候,沈伐石的目光又扫向了季三昧:“跟我走。” 季三昧极力掩去自己眼中的那抹激赏:“……等等,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沈伐石本想一个小奴隶,受制于人,必定是赤条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但是这个想法在随着季三昧来到他后院的住处时就彻底破灭了。 眼睁睁看着季三昧手法熟练地从墙上卸下砖块,一件件掏出里面的东西,牙行老板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篾丝扇、黄酒瓶,笔墨烟囊、瓷杯瓷碗,针头线脑,叶子牌九,应有尽有。 有的东西已经损坏了,季三昧也不舍得丢,就连磕剩下的瓜子皮儿都被他一颗颗用细线穿起,仔细地储存在墙内一角。 季三昧一样一样把自己珍藏的宝贝往外掏,看得老板一愣一愣的,随之而来的沈伐石也蹙起了眉:“你属松鼠的?” 季三昧装聋作哑地继续搬运工作,佯装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为自己的男人那绝顶的幽默感崇拜到心肝发颤。 而沈伐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一脸严肃地盯准了季三昧的动作,直截了当地点明了自己的疑惑:“你通晓八卦阵法?” 墙上的砖形排布严格遵照着道家的八卦阵法,这样藏货,能够保证在季三昧离开的时候,除非砸墙,否则那些外行根本偷不走他的宝贝。 沈伐石突兀发问,就是想试一试季三昧的反应。但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季三昧手上的动作停也不停,伸手进墙,随手抓了样东西就直接丢到了自己怀里:“……是在这本书上学的。” 那是一本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淘出来的八卦经书,随手翻开来,叫内行人都昏昏欲睡的各类复杂符号就迎面扑来。 沈伐石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语带怀疑:“你看得懂?” 季三昧背对着他,一言以蔽之:“我读过书。” 这谎撒得实在漫不经心,就连沈伐石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了事。 季三昧向来就是这种脾性,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向沈伐石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能做得滴水不漏,彻底装成另一个人。不过他必须承认,在沈伐石面前他做不到这一点,不如随性而为来得更洒脱些,自己也能活得恣意潇洒,不必憋屈着从小孩儿做起。 沈伐石若是起疑,就任他起疑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等自己成年后再向他说实话不迟。 说起来,他倒是还挺期待沈伐石能撕开自己的画皮呢。 陆老板连番撞厄运,又在气流不通的奴隶窝里呆了太长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被几个白头巾七手八脚地搀到外头的石凳上坐着醒神去了。十数个小奴隶都被从屋里赶出,站在后院里,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沈伐石在炕边坐下,从那些堆积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一个囊袋,打了开来。 入目的是满满一袋子劣质烟叶。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藏匿私货的爱好、爱钱如命的毛病……都太像他了…… 若不是这孩子自己矢口否认,沈伐石都要相信他是季三昧了。 沈伐石正对着烟叶发呆间,一只小脑袋突然从他胳膊边探出来,堂而皇之地枕在他的腿上,像是只来讨赏的小猫,语气中带着傲气的理所当然:“我替沈叔伯省了十万银两,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就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那么像他。 沈伐石把目光转移到自己手中的烟袋上,似有所悟,捏了一小撮烟叶出来:“你小小年纪,不会也吸……” “烟”字还没问出口,沈伐石便觉指尖微微一热。 季三昧叼住了他捏烟的手指,温软细腻的舌尖轻轻一勾便带走了那撮烟叶,并成功品尝到了沈伐石指尖沾染上的、诱人的烟草气息。 用虎牙顺势咬了一口沈伐石的手指后,季三昧张开了口,却藕断丝连地从舌尖上带出一缕银丝,连接着沈伐石的指尖,在夜色中泛出隐秘的淫/靡色泽。 沈伐石:“……” 季三昧歪头,笑得像偷到腥的小狐狸:“多谢沈叔伯。” 然而,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毫无回音,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本就难以沟通,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所部精锐修士竟十去七八,烛阴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兽,在一番激烈的交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阴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欲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欲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不如将那些小奴隶交与沈法师,让法师做场法事,既能驱邪避灾,也能保您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做生意么,挣钱倒是次要,不就是图个安心顺遂吗?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那么点儿道理?” 在读书人季三昧舌灿莲花地忽悠人的时候,沈伐石一直默默盯着他的双唇,若有所思。 牙行老板今夜受惊不轻,又被季三昧趁热打铁地一闹,立刻把沈伐石当做了救星,满眼企盼地央求道:“沈法师……” 而注意到沈伐石盯视后的季三昧不仅不躲、不羞,还对沈伐石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隐隐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沈伐石这才转开视线,看向了冷热汗齐流的老板:“……陆老板,你该是知晓我的价格的。” 牙行陆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喉咙里满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您……能否便宜些?都说请您出山降妖,起码得五千两银子才行……” 沈伐石点点头:“说得没错。这只魅曾在金平府作祟,杀了一家望族的旁支一系,望族的家主恐怕它食髓知味,才请我来降妖,我此行便是追查它的行踪才一路到了云羊城。三日前,那望族家主将五千两银子一分不差送来我觉迷寺中,我才会出手。” 陆老板面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沈,沈法师,您可是出家人……‘十戒’里头可有‘不蓄金银珠宝’这条……” 沈伐石面色不改:“我叛道入佛,身为居士,只需守三戒,不偷盗,不妄语,不涂饰。其他的戒律我不必遵守。” 陆老板脸色铁青,可生意人的习性让他免不了想讨价还价一番:“沈法师,您看,我这里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些银两……” 沈伐石:“没有钱,地也可以,铺面也可以。” 陆老板:“……” 季三昧几乎要乐出声来了。 看不出来,沈伐石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修了佛,居然是个财迷和尚。 不过沈伐石还算是个厚道人,察觉到陆老板将哭不哭的脸后,就淡漠地提醒道:“我出手捉妖,计价五千两。但我的两位手下出手捉妖,一位三千两,一位一千两。您可自行挑选。” ……分段计价捉妖,可以的。 陆老板纠结价格的时候,沈伐石的目光又扫向了季三昧:“跟我走。” 季三昧极力掩去自己眼中的那抹激赏:“……等等,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沈伐石本想一个小奴隶,受制于人,必定是赤条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但是这个想法在随着季三昧来到他后院的住处时就彻底破灭了。 眼睁睁看着季三昧手法熟练地从墙上卸下砖块,一件件掏出里面的东西,牙行老板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篾丝扇、黄酒瓶,笔墨烟囊、瓷杯瓷碗,针头线脑,叶子牌九,应有尽有。 有的东西已经损坏了,季三昧也不舍得丢,就连磕剩下的瓜子皮儿都被他一颗颗用细线穿起,仔细地储存在墙内一角。 季三昧一样一样把自己珍藏的宝贝往外掏,看得老板一愣一愣的,随之而来的沈伐石也蹙起了眉:“你属松鼠的?” 季三昧装聋作哑地继续搬运工作,佯装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为自己的男人那绝顶的幽默感崇拜到心肝发颤。 而沈伐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一脸严肃地盯准了季三昧的动作,直截了当地点明了自己的疑惑:“你通晓八卦阵法?” 墙上的砖形排布严格遵照着道家的八卦阵法,这样藏货,能够保证在季三昧离开的时候,除非砸墙,否则那些外行根本偷不走他的宝贝。 沈伐石突兀发问,就是想试一试季三昧的反应。但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季三昧手上的动作停也不停,伸手进墙,随手抓了样东西就直接丢到了自己怀里:“……是在这本书上学的。” 那是一本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淘出来的八卦经书,随手翻开来,叫内行人都昏昏欲睡的各类复杂符号就迎面扑来。 沈伐石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语带怀疑:“你看得懂?” 季三昧背对着他,一言以蔽之:“我读过书。” 这谎撒得实在漫不经心,就连沈伐石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了事。 季三昧向来就是这种脾性,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向沈伐石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能做得滴水不漏,彻底装成另一个人。不过他必须承认,在沈伐石面前他做不到这一点,不如随性而为来得更洒脱些,自己也能活得恣意潇洒,不必憋屈着从小孩儿做起。 沈伐石若是起疑,就任他起疑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等自己成年后再向他说实话不迟。 说起来,他倒是还挺期待沈伐石能撕开自己的画皮呢。 陆老板连番撞厄运,又在气流不通的奴隶窝里呆了太长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被几个白头巾七手八脚地搀到外头的石凳上坐着醒神去了。十数个小奴隶都被从屋里赶出,站在后院里,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沈伐石在炕边坐下,从那些堆积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一个囊袋,打了开来。 入目的是满满一袋子劣质烟叶。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藏匿私货的爱好、爱钱如命的毛病……都太像他了…… 若不是这孩子自己矢口否认,沈伐石都要相信他是季三昧了。 沈伐石正对着烟叶发呆间,一只小脑袋突然从他胳膊边探出来,堂而皇之地枕在他的腿上,像是只来讨赏的小猫,语气中带着傲气的理所当然:“我替沈叔伯省了十万银两,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就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那么像他。 沈伐石把目光转移到自己手中的烟袋上,似有所悟,捏了一小撮烟叶出来:“你小小年纪,不会也吸……” “烟”字还没问出口,沈伐石便觉指尖微微一热。 季三昧叼住了他捏烟的手指,温软细腻的舌尖轻轻一勾便带走了那撮烟叶,并成功品尝到了沈伐石指尖沾染上的、诱人的烟草气息。 用虎牙顺势咬了一口沈伐石的手指后,季三昧张开了口,却藕断丝连地从舌尖上带出一缕银丝,连接着沈伐石的指尖,在夜色中泛出隐秘的淫/靡色泽。 沈伐石:“……” 季三昧歪头,笑得像偷到腥的小狐狸:“多谢沈叔伯。” 凡“树灵”一族,天生自带木系灵根,以日光月华为食,天长日久,便可化出人形。 由于性情温和无害,树灵常被当做宠物。饲养树灵,在修道之人中一度颇为流行。只需在树种上滴下一滴血,待成功化形之后,树灵就会认滴血之人为主。至于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当然,化形时间的长短要视滴血之人的道行而定,像季三昧这种废灵根的修士,恐怕直到老死也等不到树灵变成人来供自己使唤。 名唤“长安”的树灵显然有个不错的主人,治愈法术在树灵中算得上高阶了。从他掌心涌出的透明树汁覆盖在季三昧颈部的伤口上,还蛮舒服的。 季三昧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了神来。 看到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不仅不恼不气,还有点美滋滋的。 上辈子,季三昧的记忆在自己十八岁生辰时戛然而止,在两年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死了。 把这稀里糊涂的两年刨去,掐头去尾,满打满算,季三昧迷恋了沈家三郎沈伐石整整十年光景。 但因为种种原因,季三昧只能将这份爱意暗藏心底,与他以朋友身份相识相交,逛花楼,同饮酒,不越雷池一步。 问:如果你上辈子倾心爱慕求而不得的人,造出了一张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陪在身边,能证明什么? 答:至少证明他对你的脸很感兴趣。 想通了这一点,季三昧对长安就生不出额外的恶感来了。 ……更何况他一向喜欢自己的脸。 季三昧与长安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凭空生出了几分暧昧的情愫,季三昧探出手去,食指和拇指搔过长安的手掌心,取回了那颗翡翠珠子。 季三昧让珠子灵巧地指掌间翻覆了几个来回,往上一抛,又轻松抓握在了掌心中,随后,他把珠子凑到鼻翼边嗅了一下,珠子表面带着一层被阳光蒸透了的树叶香气,清冽中带有一丝辛辣的芳香,一闻便知是长安身上的气味。 他对长安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浅笑:“你身上很香。” 不意被夸奖了一番,长安忍不住红了小半张脸:“谢……” 话刚说到一半,季三昧便主动往后退去,抽身走掉。 ……调戏自己皮囊的感觉还不错。 在他身后,长安原本抚在季三昧脖颈处的手还虚举在半空中,他愣愣地望向季三昧刚才蹲着的位置,好久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目光追随着季三昧的位置—— 经过刚才的一片混乱,季三昧身上裹着的白绢绸已经变得松松垮垮,有一角拖到了地面上,露出一片匀称修长的大腿风光。 沈伐石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眉,单手解下袈/裟,罩在季三昧身上,把人裹得连个脚趾头都露不出来。确定包装无虞后,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放在了高约两尺的展台边缘。 在他身后不远处,王传灯收了那丈八有余的火镰,一把抓起还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的长安,垂眸肃立:“总督,我和长安先去白帝山了。” 沈伐石:“……嗯。”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季三昧裹紧袈/裟,厚颜无耻地想,“一个‘嗯’字都这么有腔调。” 王传灯恭敬地一弓腰,拖着长安的后领,径直把他拽出了卖场。 在被拖出卖场前,长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季三昧。 直到季三昧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才摊开手掌,轻轻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又伸手抓了抓掌心里被季三昧碰过的地方。 ……好痒。 卖场里。 季三昧用目光在沈伐石的腰腿胸裆四点缠绵一圈,继而埋下头去,装作思考的模样,抽动鼻子,嗅着袈/裟上属于沈伐石的气息。 ……还是那股熟悉的木兰香。 这种沈伐石式的一成不变的作风,反倒让季三昧安心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产生了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实感。 “抬头。” 这声音足够冷肃,或许还能够吓哭些胆小的小孩儿,但季三昧却甘之如饴地抬起头来,继续放肆地用视线描摹沈伐石嘴唇的形状。 “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太过专注于欣赏沈伐石说话时孤寒秀薄的双唇,季三昧没有注意到,问出这个问题时,沈伐石的手在发抖。 久久等不到季三昧的回应,沈伐石竟焦躁地舔了一下唇,季三昧敢保证自己刚才在他的唇畔边缘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舌尖。 那一点看上去就爽滑可口的舌肉让季三昧想礼貌地硬一下。 但是在低头看到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零件后,他艰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沈伐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小泪痣在慌乱中喊出他的名字,季三昧能够确定沈伐石听到了,所以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撒谎。 他迎上了沈伐石的目光,字字分明地答道:“季三昧。” “如何写?” 季三昧来了精神,正大光明地拉过沈伐石的手,细瘦的指尖缓慢地滑过他的掌心纹路,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得很长,恨不得让手指沿着沈伐石的手腕一路爬进他的衣服里头去。 沈伐石不大习惯这样的身体接触,但他终究是忍了下来。 尤其是在埋头看着“季三昧”三字在他掌心一点点成型后,他就连那小小的抗拒动作都没有了。 他近乎贪婪地直盯着季三昧脑后小巧的发旋,左手所持的法杖上悬挂的灵铃叮叮当当地躁动不停。 写完自己的名字,季三昧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沈伐石的手。 沈伐石握紧了右手,像是要把那三个字的纹路锁死在掌心里,不给任何人看:“哪里人氏?” 季三昧眼睛也不眨一下:“原籍豳岐。” 沈伐石手中的法杖再也握不住,应声落地。 他半蹲下身来,视线和季三昧保持平齐,恨不得把他锁进自己眼中:“……你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叛道修佛,修来的来世再见吗? 沈伐石的眼里有火,烧得季三昧脸颊滚烫,但在犹豫片刻后,季三昧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的眼中弥漫起一片茫然的雾气,纯良干净得让人不忍触碰:“我该是谁?” 沈伐石咬紧了牙关,腮帮子处因为忍耐过度绷起了一道肉棱,他的指节不住发抖,发出脆亮的噼啪响动声,可他却不舍得握紧眼前人的肩膀,生怕把自己的痛转嫁到他身上去。 在脑海中捡捡拾拾了很久,沈伐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能够形容自己对季三昧心意的词汇,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了四个字:“我的……朋友。” 季三昧暗叹一声。 ……朋友,果真是朋友。 前世他和沈伐石就是挚友,他不想再次转世,却要又同他再从挚友做起。 更何况……自己还是这么一具七岁稚童的身躯。 说来好笑,在世人眼中,他季三昧能凭一己之力,协助烛阴吞并曾和烛阴齐名的泷冈,令烛阴一跃成为大陆上的第一仙派,必然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游走人世间,唾手可摘星。 可季三昧有多么自卑,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尤其是在沈伐石面前,季三昧常常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因此,在长到最好的年纪之前,季三昧根本不敢在沈伐石面前披露自己的身份。 见季三昧迟迟不答,沈伐石一时心急,竟不自觉拔高了音调,周身腾起一片细小的灵力涡旋,戾气汹涌不已,唬得一旁的牙行老板脸色大变倒退数步:“……你若不是他,怎会出身豳岐?!你若不是他,怎会和他用一模一样的名字?!” 季三昧唇角一翘,瞎话张口就来:“……我不知道。这名字是我父亲为我取的。” “你父亲是谁?” 季三昧脱口而出:“季六尘。” 沈伐石:“……” 自重生以来,季三昧也时常会想起自己那个乖巧懂事的胞弟。他和自己一母同胞,一起长大,对自己言听计从、无比依恋,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狼狗。 自己若是横死,那小子绝对做得出给后代起自己的名号、方便时时处处纪念自己的混账事儿的。 沈伐石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样的答案,难以控制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季六尘……娶亲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这反问让季三昧也是一怔。 ……六尘那小子竟然还没娶亲? 不过对于季三昧来说,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胡说八道的娓娓道来,他巧妙地模糊掉了沈伐石的问题,答道:“我四岁时被拐到了云羊来,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父亲。……父亲告诉我,我出身豳岐,这个名字也是父亲为我取的。”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就连一旁的牙行老板都被这种张口说瞎话的精神所惑,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季三昧根本就是在奴隶窝里出生的”这一基本事实。 季三昧故意模仿孩子说话的腔调,语序有些颠倒,话语间的关联也不是很分明,听起来更真了几分,沈伐石似是信了,低下头,定定地注视着掉落在地的法杖。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撒谎。” 季三昧心头猛地一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沈伐石一把抱了个满怀。 一把听起来没有实质的声音从耳边飘来,似乎只要随便一阵风就能把这股声音吹散。 沈伐石重复道:“……你撒谎。” 他的声音就像浮萍,连沈伐石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是季三昧?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名字都不再独属于他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间事,真的如此残忍吗? 在季三昧几乎以为自己的谎言已被沈伐石拆穿、打算张口承认自己的身份时,沈伐石才缓过神来,松开了怀抱,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快速转过头去,声音重新回归了三分水七分沙的轻描淡写:“我买下你了,你跟我走。” ——自己真是太荒唐了。 ——季三昧已死,天上人间,梦里梦外,再不可能有第二个他。 第65章 人妖(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但是, 季三昧仍旧在浓郁的松香中辨认出了一缕幽微的木兰香,来源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 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 动作秀气得很, 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 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 伸了个脑袋出来,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 长安尴尬地顿了顿, 理了理自己的僧袍, 从门后走出来,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 小师弟, 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 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 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软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长安眨一眨眼睛,一脸要被萌坏了还要强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带你去吃饭。” 初夏时节,太阳升起得格外早,而这片禅房禅院却仿佛有着隔离一切热度的本事。四面环树,层绿滴翠,一条曲径安然自在地通往幽处。在环绿掩映下,依稀能听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处,最远只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状独特,姿态如卧佛环抱,让人疑心那水声是来自佛陀的喃喃经诵。 季三昧被长安牵出了禅房。 他精心地挑选了一片向阳地,把季三昧领到了那处。 面朝着红澄澄的太阳,长安示意季三昧学习自己的动作,随即凝神调息,半刻之后,他收起了流动的法力,蹲下来摸摸季三昧的发旋:“学会了吗?” 季三昧:“……学会什么?” 长安指着太阳:“吃饭。”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只树灵计较。 此处是一方独立的小院,共计六间禅房,明瓦熠然,鸱吻飞檐,房房相离,呈合抱之势,分别是一间主禅房,两间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和一间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厨房,从尚有余温的锅里翻出了一碗热腾腾的乌米饭。饭的中央放了一颗红梅点缀,朴素得让季三昧相当满意。 他端了饭出来,在长安身侧坐定,安静地喂自己。 长安以为季三昧总要有些话问自己的,可迟迟等不到他的问话,他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话找话道:“我今年三岁了。” 语气颇为乖顺。 季三昧略略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个子长得可够早的。” 长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顺利,让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面吃饭,一面拿眼睛丈量长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辈子时的身高一模一样。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点想笑。 上辈子季三昧个子长得早,且并未受缺衣少食的影响,十岁时就已经身高六尺,手脚修长,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折不扣的软脚鸡。而沈伐石自小习武,身高却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来嘴贱,常常会一手掐着竹烟枪一手去摸沈伐石的头发:“沈兄乖,喝下这杯牛乳,能长个子。” 那次,沈伐石黑着脸把牛乳一饮而尽的样子逗得季三昧连烟枪都拿不稳了。 但在那次之后,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泷冈,从此从烛阴城中销声匿迹,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谋面。 四年后,泷冈和豳岐一样覆灭,被烛阴吞并。 季三昧带着一身荣耀和恶名返回烛阴城,骑马游街,鲜花披肩,端的是招摇无比。 他试图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矮子,但却铩羽而归。 再见到沈伐石时,是在庆功酒散席时分。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他拒绝了孙家家主孙无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身一人溜达上街醒酒。一杆竹烟枪在夜色里寂寞得像是一只闪光的眼睛,一明一灭,季三昧让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逛了个够,才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满得惊人的烟圈。 行到一个上坡处,另外一只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沿着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滚来。 季三昧稳稳地一脚踏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雕饰精巧的马灯。 但他满目里只能瞧见马灯上的一个“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无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砚石为乐,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气修,无奈身体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两血来。 大郎不会骑马,二郎一上马就散架,算来算去,这马灯之主,唯有体气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让人目眩。 几年过去,他当真长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宽腰细,俊美得让季三昧双腿发抖。 沈伐石缓缓从坡上走下,来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对比就愈加明显了。 季三昧飞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浓密的云发,轻而易举地就将气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别时的轻松愉快:“哟,沈兄,长个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闪,任他乱摸,神色却沉郁如铁:“为何不告而别?” 季三昧在庆功宴上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先说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拦了下去,随即一只手反压上了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沉默以报数年来的嘲讽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颇以为荣:“沈兄好手法。” “……脸皮还是这么厚。” “脸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吗?” 这撩拨的话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季三昧:“……” 是啊,刚才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将马灯捡起,递向了沈伐石,并岔开了话题:“我长得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还了得。” 沈伐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马灯的灯身。 这马灯避风效果极佳,导热效果也是一样,沈伐石被烫得脸色一变,失手把马灯摔落在地。 这只眼睛在地上垂死挣扎了一番,还是熄灭了。 在夜色中,许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只能从沈伐石脸上读出一丝慌乱,不知是因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后,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么还用竹烟枪?” 季三昧言简意赅:“习惯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从袖中摸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递与季三昧:“今日见你回城,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这个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饰的烟枪,烟嘴是和田美玉所制,其耀武扬威的格调,和季三昧的气质甚配。 沈伐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烟具,我没能带出来。明日我会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痴痴地注视了这个礼物良久,才抬起头来,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颠倒的弧度,没头没脑道:“……沈兄,明日咱们去喝花酒罢。” …… 身陷回忆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他从迷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投上了一层蓊郁的树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竟是长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苍郁的梧桐树枝,亭亭如盖地罩在季三昧头顶,也不知道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热了。不要晒到。” 季三昧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随即捧着饭碗,眉眼微弯地笑:“谢谢师兄。” 长安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举着树荫浓密的右臂,继续为季三昧遮光。 把饭碗里最后两颗饭粒捡尽,季三昧站起身来,准备去屋里找一找自己的烟,嚼两片提提神,谁想他刚撑着身子预备起身,一柄金玉烟枪就递到了他面前。 握烟枪的是长安的左手,他望着季三昧,目光炽热道:“用这个吧?” 季三昧不意在这里看到昔年旧物,表情僵硬了一瞬,才把手在襟摆处擦了擦,慎重地把金玉烟枪接来,目光怅惘地在上头逡巡一番后,仰头问道:“师兄,这是师父让你送来的吗?” 季三昧只是随口一诈,长安就无比欢快地把事实娓娓道来:“没错,就是师父!他说你用这个或许会更顺手些!” ……果然,沈伐石不愧是沈伐石,这么快就已经起疑心了。 但一柄烟枪摆在季三昧面前的诱惑,不亚于摆在老饕面前的山珍海味,季三昧踌躇了半天,才重重咽了口口水。 ……怀疑归怀疑,不至于吸个烟枪就被他认定是季三昧了吧。 …… 在一侧的书房内,沈伐石坐在桌后,远远望着院内的两人。 王传灯立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一脸无奈:“总督,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 沈伐石抬头,表示自己有在听:“妖鬼狐怪近来为何如此之多?” 王传灯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天道坏了吧。” 这样的不敬之语,王传灯说得那叫一个顺嘴,沈伐石又向来放任王传灯,任他胡说八道也不会多管一句。 他伸手接过此次清剿白帝山魅鬼老巢的战果报告,翻了两页后,眉头轻轻一挑:“一百零一颗骷髅?” 王传灯颔首。 在扫荡白帝山时,王传灯在魅的巢穴深处发现了一个血坑,血坑里漂着满满的森白头骨。王传灯亲力亲为,把所有的骷髅头打捞上岸,清点一遍,共计一百零一颗。 魅鬼食人,向来讲究的是个抽骨吸髓,连人的骨头都要敲碎了掰开了啖食殆尽,留下骷髅头,绝不是它们惯常的习性。 王传灯还想说些什么,沈伐石却突然现出一脸难耐之色,俯下身去捂住了小腹—— 王传灯面色一凝,几欲抢步上前:“总督,怎么了?” 沈伐石忍耐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面上竟然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绯红,一直蔓延到了颈部。 他第一时间望向了窗外。 ……季三昧正坐在主屋的门槛上吞云吐雾。 小腹的异物感越发鼎盛,刺激得沈伐石想要发抖,他攥紧了拳头,夹紧双腿,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这支金玉烟枪是沈伐石送给季三昧的,自从收到这份礼物后,季三昧把它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就连睡觉也是如此。 但是,季三昧不知道的是,他一心信赖的沈兄,竟在烟枪上面动了一点可耻的手脚—— 他将自己的一点灵识寄托在了上面。 从那时候起,每次季三昧抽烟时,沈伐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好像有一只小兽潜伏他体内,孜孜不倦地舔舐着他的骨缝。 而季三昧抽烟的方式和别人不同,相当伤风败俗。 他习惯先舔/吮一番,再缓缓从烟嘴里吸进烟雾,其间,他弹滑的舌尖会一次次勾过烟嘴,唇舌之灵活柔软,真真是连烟枪都会被他的淫/荡折弯。 沈伐石的身体,正被这种熟悉的舔舐感全面侵占。 这样的抽烟方式……是季三昧,不会有错。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酝酿许久之后,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见这朵花,季三昧一口烟闷进去差点儿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样是再平凡不过的,但是用一千两的银票来折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要有很大的气魄。 长安从刚才起就在折腾这个,看季三昧的样子像是喜欢,他的嘴角立即绽开了如水温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针对这折纸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长安也乖巧地给以了解释:“师父教我不能撕毁书卷,可我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余的纸张,只找到了一沓这个。……我挑了一张最大的来折,刚刚好够。” 季三昧接过花来,一边端详,一边诚恳道:“长安师兄,若你以后喜欢上哪棵树,就这样送她几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妇。” 长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还没来得及把话匣子完全打开,王传灯就走近了来:“三昧,总督叫你过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顺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叶,冲长安晃了晃。 长安眼睛更亮了:“你会吸这个吗?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乐出了声来,扬手把那朵经由长安精心折叠的小花丢回了长安怀中,顺便将那张树叶贴身掖入了自己怀中:“……我暂且收下这个。师兄,等你什么时候开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飞快回头,步伐如风地掠向了书房,留下长安一个人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半张脸不觉浮上了一层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蹿得那么快,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肉痛得发颤的心。 他确是爱财,但他宁愿从一个老奸巨猾的铁公鸡那里用尽手段敲来三颗枣子,也不愿去赚一个不谙世事的树精的千两银…… ……不行,还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银票,季三昧心绞痛得厉害,连吸烟的劲头都减去了三分。他沮丧地捏着烟枪踏入书房:“师父,你叫我?” 几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经把对沈伐石的称谓固定了下来。相比于“沈叔伯”这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叫“师父”于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这几天也没闲着。他收受了人牙子陆老板的三千两纹银,预定了一场长达七日的水陆道场。 显然,卖品中“有鬼”的传闻对陆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气”的孩子们断然是卖不出去了,陆老板只得忍痛把这些“高级货”交与沈伐石处理,沈伐石也不犹豫,去官府销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干小奴隶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泪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云羊城内,做了学徒工之类的正当工作。 ——须得把诸事安稳下来,沈伐石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同季三昧谈一谈。 季三昧对这次谈话也早有预感,进来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两条比例优秀远超同龄孩子的双腿交叠着垂下,整个人瘫得无比自然慵懒。 沈伐石先开口:“你父亲不日就会来接你回家。你到时候跟他回去吗?”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却总能给人一种□□的错觉:“师父想叫我留下吗?” 沈伐石不动声色地抛回问题:“看你。你怎么想?” 季三昧毫不犹豫:“自然是跟师父。” 沈伐石:“为何?” “师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见倾心。”季三昧含上烟管,惯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烟嘴。 儿童的舌尖细软幼嫩,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甜香气,沈伐石放在桌下的双腿忍不住并拢了—— 那股灵识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轻轻地扫过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会把季三昧这样的话语当做恶劣的撩拨,又气又急,面皮发烧,有满腔满心的话要说,却又难堪地止于唇畔,最后只好演变成少年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沈伐石,却能以很平静的态度谈起那个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挚友。” 话一出口,那团燃烧的妖艳火苗停止了危险的撩拨动作,只噙咬着烟管不说话。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间有点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紧张地啃烟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谈,神色安静,“后来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我赢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赢的战斗。那场战斗,所有人认为我会输。但我大概是因为太想着要去见他,一直难以冲破的修炼桎梏突然解了开来。” “……赢了之后,我很欢喜。我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我死在了战场上。我怕我的朋友担心,就一路御剑直奔主城,力气耗尽了,我又换了一匹马,总算是在一天之内赶到了……进城的时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提炼出这段内容的重点。 ……上辈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树上? 他决定吸口烟压压惊。 见季三昧只是惊讶,却并没有旁的神色变化,沈伐石更加确定他也许是忘记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后来……我来了觉迷寺。一个朋友赠我一颗树种,说种植能够陶冶心性。我种下了种子,来年却长出了长安。让我惊讶的是,他和我的挚友的面容……一模一样。” 季三昧是知道树灵的成长机制的。 ……树灵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来的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来,越过书桌,踱到了季三昧面前:“……因为在种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从唇内冒出一缕精巧的小小白烟:“真的吗?”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还在想着他。” 季三昧心里一突,但还是改不了浪荡本色:“……这我可摸不出来。不过师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脉搏:“彼此彼此。” 一时间,书房里静成了一片,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季三昧静静地盯着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来。 沈伐石倒率先放开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这话季三昧信,除了一张脸,长安和自己根本没有半处相似。 季三昧回过神来,话里有话地问:“师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对啊,自己迄今为止虽然随性浪荡了些,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季三昧看得分明,沈伐石满额都是细碎的银光,一道白色的阴影正从他眼里缓缓消退,仿佛有一只蠢蠢欲动的三角蛇头潜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才缩回了它的蛇穴当中。 季三昧面色一紧,走回屋前台阶,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带:“这是怎么了?” 王传灯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弯后怼了一记,示意他快些回魂,并随手替他打了个圆场:“总督他身体不适。”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拽着他的衣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口吻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师父,蹲下来一点。”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面前着实不够看,沈伐石闻言弯下腰来,盯住他在月色下泛着浅淡光辉的双眼,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顾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么。 在鬼车的尖啸和婴孩的啼哭中,季三昧伸手扣紧了沈伐石的后脑,踮起脚尖,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额头上。 沈伐石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浑身一抖。 合在他额间的两瓣唇湿润又柔软,像是透明的树脂,在他额上浅尝辄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几颗汗珠从他额间顺势滚落下来,沿着他的脸颊滑到唇边,涌入口中。 苦咸的汗水经由季三昧的一吻点石成金,让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银耳糖水。 季三昧撤开了唇,好奇地自言自语:“不发烧啊。怎么会不舒服呢?” 说了,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头,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扫荡一圈,品尝着这口豆腐的余味。 王传灯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么是所谓的“给条泥鳅都能把它勾引得盘起来”。 虽说是对总督夫人的勾人技巧叹为观止,但王传灯好歹还知道要办正事。 ——总督对总督夫人总是软着软着就硬了,他们二人若要调情,现在的时间场合都不合适,许泰看情况也差不多要赶到了,背景里还有一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罢我登场。 没办法,他只能强势插入进来,打断了这两人间的缱绻氛围:“总督,怎么办?”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带着摄人倒钩的双眼冲王传灯浅浅一眨:“走吧。我带你们去看‘蝈蝈笼子’。” 季三昧随手一个媚眼抛过来,沈伐石反手就将一道不善的视线钉在了王传灯背上。 被夹在当中的王传灯都要被气乐了。 ……对不起总督,我对总督夫人这样的男人没有兴趣。我比较喜欢能养在家里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枪上马的时候能老老实实张开腿等我艹的。 撂下一句话以及一个贻害无穷的媚眼,季三昧转身朝门口跑去,脸颊上鲜红的符箓刹那泛起,宽松的缥色袖袍一挥,紧阖的院门便得了令,豁然洞开,差点儿撞上匆匆而来的许泰。 许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师!她……那东西来了……她来了!” 季三昧头也不回,快步而去,其余三人也从门内直掠而出,朝门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异的嚎叫声越是走调,像是把烧热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气孔里,汞水在其中渐渐凝固,乐音也变得荒腔走板,近乎凄厉。 让许泰意外的是,当他气喘欲死地赶到树下时,向来望风而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的鬼车却仍呆在树上。 树上挂着一个瘤子般硕大的鸟窝,或者更准确一点,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蝈蝈笼子。 细长柔韧的槐枝彼此穿插编织,精心地扭曲成了一个天然的牢笼。 一片黑鸦鸦的影子蹲踞在树枝上,正疯狂地用鸟喙撕扯着枝叶,谁想那枝叶看似脆弱,实则已在岁月积淀下变得韧性十足,她单枪匹马,实在是破不开这个柔软的牢笼。她的唇角已经染了血,尖喙覆盖的硬壳被啄得几近脱落,但槐树却硬是一丝不肯松开。 鬼车成了瓮中鳖,笼中鸟,她凄厉地悲嚎着,蹦跳着,团团转着想要寻找一条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季三昧转身面向目瞪口呆的许泰,唇角张扬地一挑:“许员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传灯更好奇季三昧是怎么有本事抓住鬼车的。 他拉住了显然和季三昧有所图谋沆瀣一气的长安:“怎么回事?” 长安当然是乖巧地据实以告:“今天下午小师弟沐浴出来,就找到了我,让我找一棵树,跟老槐前辈谈一谈,让他帮忙。恰好庭院里有棵桃花树,里面住着一只八岁的桃花树灵,她答应帮我去求老槐前辈。所以……” 王传灯眉头一挑:“你对那桃树精以身相许了?” 长安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长安再次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凭什么帮你?” 长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认真地求她啊。” 王传灯:“……” 另一边,沈伐石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将季三昧拉到了一边去:“怎么回事?” 季三昧虽说性情顽劣,颇有纨绔子弟的浪荡相,但也是识时务的,绝不会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单刀直入道:“师父,你还记得吗,今天来的时候我被树枝刺伤了。” 树是受天地万物灵气滋养而生的,生长日久,必有树灵,眼前这棵老槐树已经上了年岁,若是伐倒了,要数清上头的年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其内必然隐藏着一个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极的性灵。而季三昧的异灵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对于那些渴望进阶的灵体妖身来说都是上佳的补品,吃饮一口,便能恋恋不忘,对修炼有所增益。 季三昧压低了声音:“这老槐树虽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识均已具备。喝了我的血,它便以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里沟通了我的灵识:只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换,他愿意帮我们擒拿鬼车。”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答应它了?” 季三昧咧开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里生出一股不祥预感:“……你做了什么?” 季三昧用手指绕动着鬓角垂下的一绺头发:“……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吗?” 季三昧是最标准的功利者,最擅长投机,任何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他都能瞬间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将他推倒在低矮的树杈上时,他也能在疼痛中,飞快地结了一个咒印,混入血液中,让它沿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涌出,悄无声息地把咒印打进了槐树体内。 他乖乖让槐树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时也将一剂剧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树自以为得手,沟通了他的灵识,要与他交易一斤血肉时,季三昧催动了埋藏在它体内的咒印。 早在被树枝贯穿肩部、疼痛难忍时,他就操纵着一线符箓爬上了他的侧脸,同时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动,其状如同毒瘾发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个两寸深的小小伤口,折磨了一棵贪得无厌的老树一个下午之久,终于换得了他无条件的俯首称臣、言听计从。 他仰头看向被困在树枝中、左冲右突难以脱逃的鬼车,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脸色却是一片铁青:“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自己的血里下咒?你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吸你的血?一定会要挟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侧脸,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现出季三昧被刺得鲜血横流的肩胛,还有他从树梢上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的模样,胸腔里难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脏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时候,你是故意撞伤自己的?” 既然被识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认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伤手。不把我这口香饵放出去,鱼儿不可能咬钩。”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着他的眼神既气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囵吞进肚里去的架势,好让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不让他有任何自伤的机会。 季三昧却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动,他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腮帮子,把脸颊撑弄成土拨鼠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师父,我只不过是跟这棵树做了一场必胜的交易而已,不拿出点筹码、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沈伐石缄默不言。 周伊人曾说,季家里唯一生了副好风骨的,是季三昧的母亲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来,季三昧却像足了他的母亲。 这两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末日狂欢的自毁气质,是为达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筹码的疯子,是完全不顾别人感受和想法的混蛋。 沈伐石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倾吐出来,从牙关里硬生生绷了一个字出来:“你——” 他刚开了个头,数十声惨烈的女人尖嚎声就在几人头上同时炸响,尖锐得像是用利爪抓挠钢铁,炸得人的头皮瑟瑟发麻。 季三昧仰头看去,陡然变色—— 五只,十只,十数只,数十只生着人脸的姑获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头顶上,双翼漆黑,体大如斗,绿莹莹的眼睛像是硕大的灯笼。 她们在空中上下飞旋,嘶吼不已,从她们的喙钩上滴下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季三昧一行人的肩膀和额头上。 第66章 人妖(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沈伐石面色不动如山,不过好在他没嫌弃季三昧的口水, 把手指平静地挪了开来。然而, 那线绵密的银丝却难舍难分地纠缠着他的食指,直到它被拉长到难以承受自身的重量的地步, 在半空中不堪重负地弯成一道弓形后, 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断裂开来。 占得便宜的季三昧面色如常,一本正经地伸手入怀,摸索着掏出用来裹身的白绢绸, 把自己的宝贝一件件细致地包好。 这样一来他就能贴肉穿着沈伐石的梵云袈/裟了, 美滋滋。 确定东西已经包得滴水不漏,季三昧抱紧了包裹:“我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凌空失重感就猛然侵袭而来,季三昧喉咙一紧, 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蜷身往前一拱,额头不轻不重地碰上了一块弹性十足的肌肉。 把季三昧打横抱起来的沈伐石:“……吓着你了?” 季三昧正忙着和沈伐石僧绡下隐隐露出的胸肌大眼瞪小眼,无心理会他的询问。 舌灿莲花的小家伙突然说不出话了, 这让本来一片好心、怕小家伙乏了走不动路的沈伐石皱起了眉。 “……撞疼了?”他腾不出手来揉季三昧的前额, 只能如是发问。 在意识到自己撞上什么东西之后,季三昧反应飞快, 作恐惧状,把自己打包好的宝贝放在小腹上压着, 随后腾出双手来死死搂住沈伐石的后颈, 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看不到小家伙的脸, 只能看到他紧张得颗颗绷起的光裸脚趾,沈伐石暗自失笑。 这般狡猾的小孩儿,居然会怕高。 他本还想一手抱小孩一手拿法杖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用抱婴儿的姿势把季三昧牢牢抱稳在怀中,手掌轻柔地插/入他浓密的乌发,托着他的后脑勺,好教他躺得舒适安全些。 走到牙行老板跟前,沈伐石沉声道:“请陆老板遣人把我的法杖送到‘一川风’去,多谢。” 老板也听出了些意思,知道这小奴隶竟是沈法师故人之子,哪敢不从,忙不迭道:“沈法师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季三昧就这么勾着沈伐石的脖子,被带出了困住他七年的牙行。 他把脑袋抵在沈伐石的胸肌上,并暗自对其品头论足: 有沟,有肉,走起来偶尔还会动,堪称极品。 季三昧一脸愉悦地埋着胸,因此对沈伐石几番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浑然不觉。 ……小孩儿刚才那副放肆挑弄人的模样,真的像足了他。 其实按照昔年烛阴城男人的审美,季三昧就是个小白脸,跟“高大魁梧、面白有须”这一标准简直是南辕北辙,不过在他冷绝的气质下横生的一身纯媚妖骨,绝对是任何美人都及不上的。 那次季三昧强拉他去喝花酒,只不过去上趟净所的功夫,季三昧就被几个外来的公子哥儿纠缠住,把他当做卖唱的小倌儿,拉他唱曲,季三昧竟也不推搪,用三弦弹了一曲烛阴古曲,拿了一百两黄金赏钱,跑来向沈伐石炫耀。 沈伐石犹记得他一手举托烟枪、一手拎着银袋子进门来时满面的袭人春风:“沈兄,今日的花酒钱我来结。” 得知前因后果,沈伐石心中气闷不已,只默默饮酒,一语不发,任那家伙徐徐吞吐烟雾着夸夸其谈:“……沈兄,不是我自夸,别说是几个公子哥儿,你就算是给我个泥鳅,我都能给它勾引得盘起来。” 沈伐石听得心烦意乱,猛地把酒杯顿在案上:“你怎能如此孟浪!”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暗自懊恼话说重了,而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季三昧闻言怔了一怔,停止了高谈阔论,不再和他搭话,转过头去,只顾听曲赏乐。 沈伐石越发不安,满腔子的话在口中翻滚,他左挑右挑,总算在歌女调弦时找到了空档,冷着一张脸道歉:“……季贤弟,我话说重了。” 季三昧正吸了一口烟,闻言转过眸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沈伐石后,贸然伸手,一把揪住了沈伐石的前领。 沈伐石猝不及防,往前一栽,颈部就被两瓣温软的唇碰了个正着,袅袅的烟气自季三昧一张唇中缓缓冒出,如绕树春藤,顺着他滚动急促的喉结上攀爬而上,不徐不疾,而沈伐石垂下眸去,恰好对上季三昧的视线,那缠绵如蛇的惑人视线,简直刺得他眼睛发痛。 在沈伐石口舌僵硬、浑身肌肉紧绷之时,季三昧伸出缭绕着烟草气息的手指,往沈伐石胯/下一抓,面露讶异:“咦,没有硬。” 沈伐石:“……” 季三昧摇头叹息:“沈兄心智坚毅,果非常人能及。是在下输了。” 沈伐石:“……” 沈伐石推桌而起,转身便走,独留季三昧一个人在花柳丛中放声大笑。 负气走到楼下,沈伐石在即将踏出门时很是踌躇了一番,最终还是折返了回来,咬牙切齿地来到了账台:“……季公子的花酒钱记在我账上。” 龟公听了这话,立即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沈伐石也知道这种大喜过望是因为什么——若是由季三昧这只铁公鸡结账埋单,他根本不会给唱曲的姑娘任何额外的打赏。 可现在的沈伐石情况紧急得很,不和龟公多言,只留下这句话后就匆匆而去。 他就近挑了间小茶楼一头钻入,挑了个偏远的位置,点了一壶热茶。 ——茶桌下,沈伐石的双腿难堪地大大敞开,生怕有任何衣料摩擦过那里,把那灼烧感再翻上一倍去。 沈伐石紧攥双拳,竭力试图把那双冒出烟雾的双唇从自己脑海中赶出。 最终的结果是,沈伐石在安静的茶馆里坐立难安了一个下午,还是没忍住探手入裤,握住了胀痛到不行的蓬勃粗壮。 等生生报废了一条亵裤,沈伐石才满面通红地踏出了茶馆,没想到季三昧恰巧出了花楼,夹着金玉烟枪迎面而来。 他衣带当风,满身冷艳之色,只在瞧见自己后,唇角才欢快地翘起一点弧度:“……沈兄,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人冷艳和轻佻并存的模样顽固地在沈伐石心里生根发芽,从初次见他开始埋下种子,到现在,俨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到两人互通心意那日为止,沈伐石倾慕了季三昧整十年之久。 思及此,沈伐石低下头来,看着蜷在自己怀中,与他容貌不尽相同,却同样生了一副狡黠模样的孩子,心中疑云弥漫。 刚才在牙行老板面前,沈伐石不方便多问些什么,等到了“一川风”,他必得试这孩子一试。 伏在他怀中的季三昧埋胸正酣,直到沈伐石迈步走上一方石雕台阶,他才仰起脸来—— “一川风”三个铁钩银画的大字在空中耀武扬威,最后一点提钩古朴有力,像是从剑鞘中拔出的一星寒芒,颇似沈伐石的手笔。 季三昧凝眉思忖,觉得“一川风”这名字熟得很,再细想一番,便豁然开朗。 这是烛阴城里二人常去的花楼牌名。 然而此“一川风”非彼“一川风”,踏进门来,入目的赫然是一间古朴雅致的小客栈,数张椅,几方桌,柜台处的玉瓶里插着几株新鲜的宝珠茉莉,一线檀香正袅袅扬扬地散发着冷淡的馨香。 这里的陈列简单素净,但样样东西都算得上顶级货色。 单说那铺满一室的老山檀木地板,就安详地散发着一沓银票的味道。 看到这些,季三昧心中微微一动,看向了沈伐石。 托他的福,能在异域他乡看到一处熟悉的小筑,这让季三昧心中愈发安定起来。 “一川风”位于云羊城的中心地带,四周尽是贵人宅邸,闹中取了这一点静,着实可贵,因此就连来迎接的仆侍相貌都颇为不凡,通身的书卷气,瞧着就让人喜欢。 但仆侍一开口,就让季三昧稍怔了怔:“沈法师,您来了?” 沈法师嗯了一声,把季三昧往自己怀里抱了抱,示意不需仆侍来抱走这小孩儿,同时吩咐道:“找一间房,再准备些汤饭。素净些,少油水。” 仆侍不多话,一欠身,把二人引进了东侧的一间房里,待二人进入房内,便脚步轻快地掩门离去,准备饭食和热水去了。 沈伐石把季三昧安顿到柔软的床铺上,季三昧倒也不认生,翻身坐起,揉一揉蓬乱的头发:“沈叔伯,这里住一夜,怕是很贵吧?” 沈伐石在床榻边坐下,目光沉郁地看向他:“你小小年纪,为何这般在意银钱?” 季三昧爽快地承认了自己身上弥漫的铜臭气:“……因为穷怕了。” 沈伐石伸出手,把他鬓角一根没有打理好的头发捋回原位,又把他推倒在床铺上:“安心歇息下便是。这是我的一处产业。” 言下之意是,免费住,不要钱。 季三昧转了转眼珠:“我们要等刚才那两位叔伯回来?” 他这样的机敏灵活,让沈伐石说话也能省劲不少。 “不错。”沈伐石应道,他抖开被子,给季三昧掖好,“先躺下休息,饭食一会儿就好。” 季三昧却根本没打算安分守己地躺着,他翻了个身,侧卧在榻上,单手托着脑袋,笑盈盈地看向沈伐石:“沈叔伯是居士?” 沈伐石点头。 “只守三戒?” 沈伐石继续点头。 于是,季三昧精准地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不必守色戒吗?” “不必。” 季三昧本想促狭一把,捉弄沈伐石一番,却发现沈伐石的目光冷肃无比地锁紧了自己,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人世最好的情爱欢好,我已经体会过了,不必再体会多余的。” 他盯紧季三昧的脸,期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动摇来。 在季三昧十八岁的生辰上,借着醉意,他挑破了那层窗户纸。 而在翻云覆雨间,他才知道,这份心照不宣的情,让他和季三昧蹉跎浪费了多少美好时光。 若他是季三昧,他不可能不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而季三昧的笑容,如他所愿,猛地僵硬了起来。 ——“人间情爱”的意思……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沈伐石……竟和别人睡过? 女人来得气势汹汹,把理智一路抛甩到身后,听到季三昧哭疼,理智们才零零星星地溜达了过来,附体入身。她提着桶,倒吊的眉毛舍不得放下,嘴角的两撇法令细纹却紧张地绷了起来。 王传灯只需一愣之息就领会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请先别走。” 本来还打算质问到底的女人瞬间被这一句话打成了“撒泼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滚,看起来好不疼人:“呜啊……” 且不说那女人的良心会不会痛,长安先给心疼坏了,不顾自己一身的湿,用袖子不住地为季三昧擦眼泪:“不哭,不哭啊。” 王传灯的上下脸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了各自的领域,眼里有冰,嘴角含笑,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夫人,我家孩子好好地在这里玩耍,你一盆水没头没脑地泼上来,这让我们很难办。” 季三昧适时地扭过头来,用一双无辜得无比真实的泪眼坐实了来人的罪行。 “夫人”有些慌了,她只瞧到了那张名为“季三昧”的脸,至于殃及的池鱼…… 于是,她在人工烘托起来的负罪感下,如季三昧所愿地对来龙去脉做了个简要概括:“他!就是他!要不是他八年前来沂州勾引我家姐,我家姐也不会被他引走了魂,到今天还犯失心症!” 季三昧飞快把时间轴往前拨动了八年,然后就卡死在了原地。 ……八年前的事情,早不知被何方神明从他脑中一把拔除,寸草不留。 这时,被无辜拖下水的长安眨一眨眼睛,颇有良家妇男的风范:“我才三岁。” 这句话在女人的怒火上撒了一碗油,火势嗡地一下滔了天,她手上再没有水,只能抄起空桶,狠狠地往长安脑袋上猛扣下去。 但是,长安依旧好好地抱着尽职尽责地抽泣不已的季三昧。 女人手里的铁桶被一记禅杖怼成了一团废纸,皱皱巴巴地贴在树上,颇有死不瞑目之态,佛铃还在铮铮作响,调和进了一声巨响的余韵之中。 沈伐石手持禅杖,在女人和季三昧之间划定了一条楚河汉界,边缘就是粉身碎骨的铁桶。 女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伐石:“施主,请冷静。” 言下之意很隐晦,施主,再冷静不了,你会很难做。 没办法,女人只能将口头诅咒一股脑隔空砸在季三昧身上:“季三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长安把怀里的季三昧护在了自己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不叫他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表情甚是不解:“我明明不是,你为什么硬说我是。” “你还想抵赖!”女人眼角里烧起熊熊的火光,“姐姐和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性命!谁想你,你——好!好!我给你个证据——当初我还是个姑娘,给你擦洗过身体,你胸口左肋靠下有一颗红痣,是也不是!” 长安毫不含糊,一把拉开了宽松僧袍的襟带,掐住领口往下一拉—— 那里什么也没有。 女人脱口而出的铁证化作一记铁砂掌,带着风势重重拍回了她自己的脸上。 季三昧趁势又抽泣两声:“好冷……” 结合万里无云的天气来看,这句话完全是在信口雌黄,但无地自容的女人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就连那张确凿无疑、属于“季三昧”的脸也在她眼前变了形。 真的是他吗?自己认错了人吗?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羞耻,本能地倒退两步,想要逃回家里去—— 王传灯已经拦在了她的身后,一抹温柔的笑意在他唇角绽开:“夫人,不是说了,请先别走。我家孩子的事情,不说一说,是不是不大合适?” 几番拉锯后,这只唇角噙笑的禽兽尾随着满面窘色的女人进了她的家门,敲诈勒索,兼打探情况去也。 长安扭头望着沈伐石,仍是不解:“女施主为什么要给我浇水?” 沈伐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蹲下身来,将掌心贴在季三昧背上,刹那间,季三昧和长安衣服头发上的水全部化成了冰,并不等季三昧觉得冷就裂了开来,哗啦啦掉了一地冰碴子。 他把手掌探进了季三昧的背部。 带着薄茧的掌心掠过幼嫩的皮肤,叫季三昧兴奋得直吸冷气,一抽一抽的调子让人分不清他是痛还是爽。 就连树枝□□的时候,他都没什么知觉,直到长安也把手钻进他的衣服,抚上他的伤口,从指端分泌出薄薄的树液滋润起季三昧的伤口来,他才顾得上去想那女人的事情。 季三昧上辈子的最后两年是一张被强行泼上了漆的白纸,他怀疑过,自己也许死在了十八岁那年,魂魄飘荡两年才得以转世,但女人的证词,证明并非如此。 在八年前,他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个村落,形容狼狈,被这对姐妹所救,且无意中被妹妹看到了自己左肋骨下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季三昧脑中常年储存着一张以县级为单位的各地地图,据它显示,沂州距离临亭极近,临亭又是烛阴大陆和云羊大陆的连接点,从临亭到沂州境内,马程最快只需一个时辰。 自己八年前为何来此?是来调查什么的? 他想着,一抹眼睛跳下了长安的身体,利落地抹掉了眼角的泪花,眨巴了两下眼睛,逼退了眼角盘桓的红意,光速恢复了自己的光鲜形象。 身价五千两白银的季三昧先是被自己人怒插一刀,来了一个出身未捷身先死,又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总体来说,他还算比较庆幸的。 多亏上辈子自己在沈伐石面前从未提过那颗痣,痣生的位置又隐秘,不然沈伐石听到自己在外头调戏良家妇女,必然又要多上一番说教。 许家的门在此时赫然洞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管家姗姗来迟,他一边弓腰致歉一边道:“对不住,对不住,老奴正在后院盘账,来得晚了,几位高僧里面请。” 季三昧点一点头,全身上下都是分寸感极强的恰到好处,风范意态十足,光这副不动声色的意气风发,就值当掏五千两纹银来换。 沈伐石却注视着他肩后被树枝划破的衣服,转头吩咐长安道:“你不必进去,再看看这棵树有什么古怪。……等传灯回来,去给他买件孩子穿的干净衣裤。” 他跟上了季三昧,二人绕过影壁,穿过三进的院落,看了一路的瞎眼的符纸黄,等循着小儿的啼闹声抵达目的地时,季三昧眼前已经多了一片荧黄色的重影。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却不意扯动了肩膀,皮肉还记忆着刚才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他嘶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来。 还没等他的肌肉放松,沈伐石的掌心就合了上来,捂住了他的伤处,缓缓推揉了一把。 季三昧顿时精神百倍,满口的浪言已经箭在弦上,许泰就在这时不插眼地推门而出,怀里抱着个靛蓝色的襁褓,急得汗出如浆:“小,小师父,三昧师父,可否……” 小孩子哭得声干云霄,扯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音,哭得情到浓时还挥舞了一把拳头。 季三昧瞧着那只粉嫩的小爪子,心中突然微妙地软了一瞬。 季三昧伸出手来:“许员外,孩子让我抱吧。” 沈伐石眉头一挑,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许泰对季三昧甚是信任,蹲下来将脆弱的肉团子放在了他手中,季三昧接过孩子,不多说话,轻轻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柔软的唇贴在婴儿的额头,持久而温柔,孩子的哭声小下去了一半,但还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哭个不休。 季三昧哄拍小家伙的手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稔起来:“好了,乖了,爹爹马上就回家了,我带你去见阿娘。嘘——想睡了吗,哭累了吗?哭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的调子里像掺了蜂蜜,轻又柔滑,一个个浸了蜜的字完整清晰地从他口中跳出,在人们的天灵盖上弹跳成一首动人的乐曲。 小孩竟真的渐渐安静了下来,捏着小爪子好奇地看着季三昧,伸手想去揪他的一绺头发。 季三昧垂下头来,把头发给他揪。 ——他小心地把媚骨隐藏在端庄正派的皮肤之下,把附着在骨子里的算计刮得精光,整个人柔软得像是一缕无害的光芒。 小小的孩子软嫩温香,手和脚里的骨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孩子看样子不到满月,许泰却已是四十有余的年纪,据许泰自己说,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他的重视程度而言,他并没有撒谎。 鬼车逡巡不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在季三昧思考的时候,沈伐石也在盯着他破损的衣服思考—— 上辈子同他相好时,他分明记得,季三昧的左侧肋骨下,有一颗鲜红如血的朱砂痣。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酝酿许久之后,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见这朵花,季三昧一口烟闷进去差点儿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样是再平凡不过的,但是用一千两的银票来折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要有很大的气魄。 长安从刚才起就在折腾这个,看季三昧的样子像是喜欢,他的嘴角立即绽开了如水温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针对这折纸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长安也乖巧地给以了解释:“师父教我不能撕毁书卷,可我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余的纸张,只找到了一沓这个。……我挑了一张最大的来折,刚刚好够。” 季三昧接过花来,一边端详,一边诚恳道:“长安师兄,若你以后喜欢上哪棵树,就这样送她几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妇。” 长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还没来得及把话匣子完全打开,王传灯就走近了来:“三昧,总督叫你过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顺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叶,冲长安晃了晃。 长安眼睛更亮了:“你会吸这个吗?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乐出了声来,扬手把那朵经由长安精心折叠的小花丢回了长安怀中,顺便将那张树叶贴身掖入了自己怀中:“……我暂且收下这个。师兄,等你什么时候开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飞快回头,步伐如风地掠向了书房,留下长安一个人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半张脸不觉浮上了一层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蹿得那么快,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肉痛得发颤的心。 他确是爱财,但他宁愿从一个老奸巨猾的铁公鸡那里用尽手段敲来三颗枣子,也不愿去赚一个不谙世事的树精的千两银…… ……不行,还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银票,季三昧心绞痛得厉害,连吸烟的劲头都减去了三分。他沮丧地捏着烟枪踏入书房:“师父,你叫我?” 几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经把对沈伐石的称谓固定了下来。相比于“沈叔伯”这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叫“师父”于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这几天也没闲着。他收受了人牙子陆老板的三千两纹银,预定了一场长达七日的水陆道场。 显然,卖品中“有鬼”的传闻对陆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气”的孩子们断然是卖不出去了,陆老板只得忍痛把这些“高级货”交与沈伐石处理,沈伐石也不犹豫,去官府销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干小奴隶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泪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云羊城内,做了学徒工之类的正当工作。 ——须得把诸事安稳下来,沈伐石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同季三昧谈一谈。 季三昧对这次谈话也早有预感,进来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两条比例优秀远超同龄孩子的双腿交叠着垂下,整个人瘫得无比自然慵懒。 沈伐石先开口:“你父亲不日就会来接你回家。你到时候跟他回去吗?”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却总能给人一种□□的错觉:“师父想叫我留下吗?” 沈伐石不动声色地抛回问题:“看你。你怎么想?” 季三昧毫不犹豫:“自然是跟师父。” 沈伐石:“为何?” “师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见倾心。”季三昧含上烟管,惯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烟嘴。 儿童的舌尖细软幼嫩,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甜香气,沈伐石放在桌下的双腿忍不住并拢了—— 那股灵识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轻轻地扫过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会把季三昧这样的话语当做恶劣的撩拨,又气又急,面皮发烧,有满腔满心的话要说,却又难堪地止于唇畔,最后只好演变成少年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沈伐石,却能以很平静的态度谈起那个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挚友。” 话一出口,那团燃烧的妖艳火苗停止了危险的撩拨动作,只噙咬着烟管不说话。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间有点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紧张地啃烟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谈,神色安静,“后来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我赢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赢的战斗。那场战斗,所有人认为我会输。但我大概是因为太想着要去见他,一直难以冲破的修炼桎梏突然解了开来。” “……赢了之后,我很欢喜。我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我死在了战场上。我怕我的朋友担心,就一路御剑直奔主城,力气耗尽了,我又换了一匹马,总算是在一天之内赶到了……进城的时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提炼出这段内容的重点。 ……上辈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树上? 他决定吸口烟压压惊。 见季三昧只是惊讶,却并没有旁的神色变化,沈伐石更加确定他也许是忘记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后来……我来了觉迷寺。一个朋友赠我一颗树种,说种植能够陶冶心性。我种下了种子,来年却长出了长安。让我惊讶的是,他和我的挚友的面容……一模一样。” 季三昧是知道树灵的成长机制的。 ……树灵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来的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来,越过书桌,踱到了季三昧面前:“……因为在种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从唇内冒出一缕精巧的小小白烟:“真的吗?”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还在想着他。” 季三昧心里一突,但还是改不了浪荡本色:“……这我可摸不出来。不过师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脉搏:“彼此彼此。” 一时间,书房里静成了一片,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季三昧静静地盯着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来。 沈伐石倒率先放开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这话季三昧信,除了一张脸,长安和自己根本没有半处相似。 季三昧回过神来,话里有话地问:“师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对啊,自己迄今为止虽然随性浪荡了些,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由于性情温和无害,树灵常被当做宠物。饲养树灵,在修道之人中一度颇为流行。只需在树种上滴下一滴血,待成功化形之后,树灵就会认滴血之人为主。至于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当然,化形时间的长短要视滴血之人的道行而定,像季三昧这种废灵根的修士,恐怕直到老死也等不到树灵变成人来供自己使唤。 名唤“长安”的树灵显然有个不错的主人,治愈法术在树灵中算得上高阶了。从他掌心涌出的透明树汁覆盖在季三昧颈部的伤口上,还蛮舒服的。 季三昧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了神来。 看到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不仅不恼不气,还有点美滋滋的。 上辈子,季三昧的记忆在自己十八岁生辰时戛然而止,在两年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死了。 把这稀里糊涂的两年刨去,掐头去尾,满打满算,季三昧迷恋了沈家三郎沈伐石整整十年光景。 但因为种种原因,季三昧只能将这份爱意暗藏心底,与他以朋友身份相识相交,逛花楼,同饮酒,不越雷池一步。 问:如果你上辈子倾心爱慕求而不得的人,造出了一张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陪在身边,能证明什么? 答:至少证明他对你的脸很感兴趣。 想通了这一点,季三昧对长安就生不出额外的恶感来了。 ……更何况他一向喜欢自己的脸。 季三昧与长安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凭空生出了几分暧昧的情愫,季三昧探出手去,食指和拇指搔过长安的手掌心,取回了那颗翡翠珠子。 季三昧让珠子灵巧地指掌间翻覆了几个来回,往上一抛,又轻松抓握在了掌心中,随后,他把珠子凑到鼻翼边嗅了一下,珠子表面带着一层被阳光蒸透了的树叶香气,清冽中带有一丝辛辣的芳香,一闻便知是长安身上的气味。 他对长安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浅笑:“你身上很香。” 不意被夸奖了一番,长安忍不住红了小半张脸:“谢……” 话刚说到一半,季三昧便主动往后退去,抽身走掉。 ……调戏自己皮囊的感觉还不错。 在他身后,长安原本抚在季三昧脖颈处的手还虚举在半空中,他愣愣地望向季三昧刚才蹲着的位置,好久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目光追随着季三昧的位置—— 经过刚才的一片混乱,季三昧身上裹着的白绢绸已经变得松松垮垮,有一角拖到了地面上,露出一片匀称修长的大腿风光。 沈伐石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眉,单手解下袈/裟,罩在季三昧身上,把人裹得连个脚趾头都露不出来。确定包装无虞后,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放在了高约两尺的展台边缘。 在他身后不远处,王传灯收了那丈八有余的火镰,一把抓起还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的长安,垂眸肃立:“总督,我和长安先去白帝山了。” 沈伐石:“……嗯。”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季三昧裹紧袈/裟,厚颜无耻地想,“一个‘嗯’字都这么有腔调。” 王传灯恭敬地一弓腰,拖着长安的后领,径直把他拽出了卖场。 在被拖出卖场前,长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季三昧。 直到季三昧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才摊开手掌,轻轻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又伸手抓了抓掌心里被季三昧碰过的地方。 第67章 人妖(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我不知道, 我一出生就长在这里。”长安的眼神无比诚实,同时指向了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以彰示自己实事求是的良好品德:“三年前, 我长在那棵树右边。” 季三昧长了个功利的脑袋, 在忍饥挨饿的小时候,判断周遭事物的标准只有“能吃”和“不能吃”,长大后更是将这一充满商贾色彩的思想发扬光大,将周围的一切简单粗暴地判定为“有用”和“无用”。 而眼前的树灵显然可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归为“无用”的那一类。他既不知道沈伐石为何叛道修佛,也不知道沈伐石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敌营的僧庙修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了这么一张脸。长安的世界构成和人际关系简单得像一张任人勾画的白纸,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他每日只需面对太阳调息吐纳两个时辰,就算吃饱了, 相当节俭, 但在阴天的时候就容易饿肚子。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春天时会控制不住地掉毛,被王传灯嫌弃。 然而,季三昧又实在羡慕这样的单纯到“无用”的人。 但若要季三昧做这样的人, 他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因此对这类人,他聪明地选择保持远观, 偶尔亵玩。 他和长安并肩坐在门槛上,耐下性子, 倾听着他短暂人生之中发生的所有故事。 但因为这段人生委实是太过短暂, 长安很快就没了话, 一双眸子锁紧了季三昧的嘴唇,仿佛想从那里撬出他的故事,一道享用。 ……看来自己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季三昧伸长手臂,在台阶上当当地磕去一段烟灰,笑答:“我这一辈子挺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无聊’?”长安歪歪脑袋,“那是什么?” 季三昧之前从未和树灵交谈过,只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趣:“你不明白什么叫‘无聊’?” 长安困惑地摇摇头。 季三昧似有所悟,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位置摸索一番,随即了然。 ……长安是一棵树,他没有心。 说来也是,一棵在一个固定地方生根发芽、要活过百年千年的树木若是产生了“无聊”这种情感,那无疑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长安低头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小小手掌,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我没有心,可是我有根。不信你摸。” 季三昧不由得震惊,盯住了长安的裆部,这才惊觉他双腿间玩意儿的尺寸,在宽松的僧袍下仍旧分明。 不得了了,树开黄腔了。 季三昧的神色变化一旦复杂起来,长安就无法理解了,但他的好处在于他从不去琢磨想不通的事情。 长安用右手食指点上了自己的丹田位置:“我的根长在这里。你摸摸看。” 季三昧:“……”好像误会大发了。 但好在季三昧的脸皮厚,他镇定地把自己视线上移,煞有介事地贴手上去,抚摸着长安用食指指点着的位置,果然能触到某样东西在皮肤和肌肉下鲜龙活跳。 那是属于树的“心”。 长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三昧,带着桃花气的眼尾上扬,用诚恳的语气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根动了一下。所以我才想买你。” 季三昧面无表情。 话是好话,但他总觉得这棵树在调戏自己。 遭受调戏后,季三昧的选择一般是和对方比下限,于是他用双眸攫住了长安的眼睛,手肘放肆地撑到了他的膝盖上,衔着烟管的唇张扬一挑,从红唇雪齿间发出含混的腔调:“现在我是你的人了。所以……你想怎样呢?” 问题和人来得都有点猝不及防,看着贸然贴到自己面前的小孩儿,长安几乎看对了眼,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脸倒是先闹了个通红。 季三昧正得意间,就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口吻极冷:“季三昧。” 季三昧无端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又迎面撞上了沈伐石的冷脸,视觉冲击可想而知。 沈伐石漠然地注视着季三昧:“到底是谁买的你?” 季三昧恍然大悟,打蛇随棍上:“多谢沈叔伯!” 在讲话时,他的舌尖数度撞在烟枪嘴上,是以发出的声音磕磕绊绊,却别有一点诱人的意味包含其中:“沈叔伯于我有再造之恩,三昧谨记在心,莫不敢忘,将来必以身相许,报答沈叔伯……”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满嘴跑舌头时,沈伐石的身体打摆子似的抖了两下,紧绷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瞬异色。 几袋烟的功夫,还不足以让沈伐石完全适应来自身体内部的舔舐感。 现在,季三昧贴得愈近,在他腹内燃烧的火把就愈旺。 时间倒回半刻钟前。 沈伐石僵直着身体坐在书房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看得王传灯焦心不已。 勉强多坐了片刻,沈伐石终是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撩开步子,将步幅拉得极大,朝回廊走去,却被王传灯一把从后拖住了胳膊:“总督!” 王传灯还以为沈伐石又要“发作”了,他只想提醒他,决不能这样一味忍耐,否则,他投身佛门后好不容易养回的心性怕是要毁于一旦。 但是很快,王传灯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他低下头看到总督膨胀成一团、把□□顶成佛伞的玉柄,他悟了。 王传灯果断放开了紧握沈伐石的胳膊,致礼道:“总督,盥洗房沿这扇小门出去,右转最快。” 沈伐石:“……嗯。” 沈伐石靠在了盥洗房墙壁上,难耐地咬牙。高挺的伞尖剑走偏锋,直指向“清心寡欲”的匾额,端的是相映成趣。 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安抚那过度兴致高昂的小东西。 毕竟那卖力舔吮的始作俑者还没住口,就季三昧的烟瘾而论,如果自己不出去阻止,他能从日上三竿抽到日薄西山。 换了件偏小的亵裤,淡定地把雨伞缠入腿间,沈伐石才胆敢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动作走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招蜂引蝶的季三昧,抬手从他口中抽走了那让他遭受了焚身之苦的罪魁祸首。 季三昧连抽几袋烟,好容易才找回了点当年的感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扑上去就搂住了沈伐石的腰,拿出惯常的讨乖模样,笑嘻嘻地撒娇:“……沈叔伯,就让我再抽一口吧?” 可还没等他把人给抱个圆儿,他就被无情地拎了起来,拖离了长安身边。 “小小年纪,烟瘾就这样厉害,怎么了得。”沈伐石在季三昧长篇大论开始前,明智地在他嘴上打了一道休止符,“若再讨要,就给我戒烟。” 季三昧立刻蔫了,但心态调整得很快,转而注视着沈伐石的侧颜,聊解馋意。 所谓淫者见淫,沈伐石越是穿得周正端庄、一丝不苟,他就越乐于用眼睛给他宽衣解带,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沿着他的腰线一路下滑,按在他的腰窝处,逼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再然后…… 季三昧还没视奸到关键部位,就被沈伐石丢入了书房。 “去给你的父上写信。”告诉他你又回来了。 撂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踏入了主禅房。 在跨过主禅房门槛时,他丢给了长安一个眼神,长安马上恭敬地立起行了一礼,乖乖地跑回了自己的禅房,准备打坐修炼。 临进门前,他还不舍地瞄了一眼书房,恰好看到了季三昧坐到了书桌前,面对着摊铺开来的信纸,刚才还色若春花的笑颜已经凋零殆尽,他沉默地思考着些什么,眉间一片平坦,却总让人觉得其中锁着无数条盘错的根节。 见状,长安怔了怔。 昨天初见到他,他还是个小奴隶,颈带铁链,一脸乖顺。 但很快,他就剥下了那层生硬的外壳,开朗快活,玩世不恭。 而现在,长安觉得自己无意中剥下了他的第二片壳。 他好像一只洋葱,谁也不知道深紫色的外壳下还有多少层惹人落泪的盔甲在内跃马提鞭、耀武扬威。 长安意外发现了另外一株小植物,正起了些深究的兴趣,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他回首,唤道:“灯爷。” 王传灯温柔的笑意不变,捏一捏长安的肩膀:“别看了,人家才八岁,非礼勿视。” 长安不服气:“我三岁。” 王传灯一笑,极快地转换口风:“窥视长辈,是为不敬。” 他掐着长安的肩膀,把人塞入了自己的禅房中。 守在心不在焉的长安身边,王传灯却始终记挂着刚才总督不慎遛鸟的一幕。 在他的记忆里,只在面对那个人时,总督会如此失控。 他有了一点推测,可推测做不得真,他只催促长安快些调息,守成持静,把种种芜杂世事暂时抛于脑后,不予理会。 主禅房中,沈伐石坐回了季三昧曾睡过的床上。 他的体温已经蒸发在了初夏的清晨中,但一股浅浅的奶味香气却还在被褥间逡巡不散。其存在感之强烈,反复提醒着沈伐石四个字,乳臭未干。 他低喃着季三昧的名字,将被子盖在自己脸上,眷恋地把奶香气用嗅觉收集起来。 这是季三昧新的身体,也是新的味道,他必须尽快熟悉起来。 但是他现在太小了,而且行为举止都有些古怪。 ……竟像是不记得他们当年曾做过的事情了一般。 沈伐石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装傻逗弄自己,还是因为转世的缘故,只将季三昧那一身的浪荡毛病继承了来。 不如……先观察着他,再等他慢慢长大罢。 这个念头掺杂着其他的东西,在沈伐石体内一并发酵,膨胀。沈伐石坚忍异常,硬是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只在双腿间弹射开一片水迹时,哑声唤出了他的名字:“三昧……” 此时,他所呼唤的人,正在书房里,面对着空白的信纸,纠拧着眉心,神色复杂,一声声凄楚的童音从远方模模糊糊地传来,激得他头痛莫名。 ——“兄长,我怕……” ——“不怕。六尘不怕,快把眼睛闭上!” ——“父亲他怎么了?父亲为什么自尽?” ——“不许说!不能让烛阴人认为父亲是自尽!……传到父亲这里为止,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读过……,此物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就当世间从来没有过什么……!” 季三昧低下头,把额头抵进手心里。 自他重生之后,梳理记忆,就发现了自己的记忆里存在着这样的奇妙断层。 似乎是某个关键的词汇,或是某件关键的事情,被他遗忘得一干二净。 被他丢失了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内容?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这些地方都隐秘得很,就算受点伤,衣服一穿一盖,也不会影响卖相。 况且,就算真的捣伤了货物的腰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些小奴隶因为生了一张好脸,大多逃不了卖给达官贵人做童妾的命运,云羊不忌男风,一些长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兴趣别致的贵族们喜爱收集的玩意儿,伤了腰不影响他们侍奉左右,反倒会让他们凭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风的柔美之感,有些达官贵人专吃这一套。 “号什么丧呐!”大棒舂谷似的往下捣去,伴随着粗野的吼骂:“谁再敢号一句就剌了他的舌头!” 威胁和暴揍是立竿见影的,等白头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没一个敢发出多余响动的反抗者了,啜泣声被他们统统咽进了喉咙中,在他们细弱的喉腔里来回滚动。 其他的孩子对此见怪不怪。 这些漂亮的小孩儿,有集市上拍花子拐来的,也有被家境困顿的父母含泪卖掉的,谁都有苦楚,谁都在夜里饮泣过,等眼泪哭干了,没劲儿了,就会渐渐硬起心肠来,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但是,一个新来的九岁小孩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错,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泪痣更是将这点“不错”扩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声地挪到了炕上的一处空地,抱膝坐下。 谁料到小泪痣这一坐,本来个个静如顽石的白毛鸡们纷纷扭过颈子,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泪痣实在不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只好四下转动着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很快,一个老成的白毛鸡给了他一个没头没尾的忠告:“别坐在那儿,那是小季爷的地盘。” 小泪痣有点挑衅地歪歪头,根本没有挪位置的打算。 小屋里的孩子们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一看小泪痣这架势,立即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想。 ——这是个刺头,估计在街面上混过,八成是被人牙子套麻袋拐跑的,平素独来独往惯了,瞧他的筋骨,估计是街头儿霸斗殴的一把好手。 对待这样的新人,老成的白毛鸡觉得自己给不出太好的忠告了,便再次没头没尾地撂了一句话:“……算了,不过你得记着,最好不要跟小季爷说话。” 话音未落,小屋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季三昧走入屋内,沉重的门扇在他身后猝然合紧,一把大锁咔嚓一声落下,把这一屋的孩子同外界隔绝了开来。 小泪痣轻蔑地瞟向季三昧的脸,呼吸却因为这一眼窒了一窒。 那张脸生得太妙,明艳浓彩,却又别有一番纯净天然,在泛着微微尘灰的漫漫天光中,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步伐优雅得像是小泪痣曾在街角窥见过的贵家公子。 ……这么一个伶仃细软的身子,怎么配得上“爷”这种称呼?怎么就连跟他说句话都不准? 小泪痣握拳,等着季三昧下一步的动作。 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去,季三昧却并无恼意,拣了个位置,侧身在炕角坐下,打量了小泪痣一番。 看多了他的脸,小泪痣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为了掩饰这种奇怪的情绪,他敌意十足地问:“……看什么?” 季三昧听清他的口音后,唇角微微勾起,形成了一道温柔可亲的美人沟。 在这道惑人的笑意中,季三昧开口笃定道:“……你是松州人。” 小泪痣一呆。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随父母背井离乡,在外逃荒,四年前父母染疾先后亡故,甚至没能来得及告诉小泪痣他来自何方。 “你怎么知道?” 季三昧学着小泪痣的口音轻声道:“乡音难改。” 小泪痣面色一白,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再没有听过这样熟悉可亲的乡音,心就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再也摆不出谱来。 提醒小泪痣不要跟季三昧说话的白毛鸡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从袖中摸出一副叶子牌,和身边的人沉默无声地打了起来。 小泪痣正诧异这里为什么会有叶子牌,就见季三昧朝自己靠了过来。 凑近了看,那张脸愈加美艳,惊得小泪痣往后一跳:“你做什么?” 季三昧一笑,越过小泪痣的身子,双手按上了两片烟色的墙砖,指尖微微一用力,竟将看似密实的墙砖推动了。 小泪痣瞠目结舌地看着数片墙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轨迹在季三昧手中上下翻飞地运作,终于,有一片墙砖从墙面上脱落而下,季三昧探手进去,从凿空了的墙壁里摸出了两只酒杯和一只葫芦。 他捏着葫芦口,在小泪痣震惊欲绝的目光中斟下一杯酒来:“……这酒好得很。”说着,他把陶制的两只小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脆响:“为松州,干了这杯。” ……这酒入口之后,的确有一股醇厚的粮食酒香,但也不知道季三昧在其中添了什么东西,单用鼻嗅,竟闻不出什么酒味来。 他究竟有什么神通,能在这种地方弄到酒? ……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啊。 一杯酒过后,小泪痣锋利的棱角就被抹消了大半,季三昧照原样把墙恢复之后,继续侧身坐在炕沿,用异常温柔的腔调跟小泪痣说话。 那把柔和的声音加上熟悉的乡音,温暖得像是从梦境里传来的呓语,小泪痣如中巫蛊,不知不觉把家事都告诉了他。 季三昧耐心倾听了他的故事后,问:“你想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去向吗?” 一杯墙中酒,一番交心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敲开了小泪痣的心防:“我没有家人。” 季三昧浅笑:“不,你还有爷爷奶奶,你说过疫病来时,老人家不想离开故土。” 小泪痣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长什么样子,甚至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爷爷奶奶已经死于那场肆虐的恐怖疫病之中,但他却不自觉地跟着季三昧的声音,展开了美好的遐想。 “……他们还想着你,想着他们从来没有谋面的孙子长什么样子,他们日复一日地站在镇口,等着你回家,有一扇门,不管白昼黑夜,将永远为你打开,里面有热腾腾的汤面,还有一张温暖的小床……” 季三昧的声音颇具感染力,等到小泪痣的目光中浸满了遐思后,他的唇角才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只需一封书信,你的爷爷奶奶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他们会来找你的。” 小泪痣的情绪已经全然被季三昧勾着走了:“可……书信送不出去的。” 季三昧:“酒我都能弄进来,书信自然送得出去。” “有笔墨?” “自然是有。” “就算我爷爷奶奶知道我在哪儿,他们也买不起我。我脱不了奴籍的……” “至少他们会知道你在哪里,知道你还活着,还能来看望你。” 小泪痣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瞄向那扇藏酒的墙。 他开始相信那后面也许藏有更多更美好的希望,但还是略有些踟蹰不前:“……我不会写字。” “我还认得一二。” “我不知道我家在何方……” “松州不过是一个偏远小郡,据我所知,住民不足五百户。……你还记得你父母名讳吗?……记得?那便最好了,这样一来,找到你的家人会很困难吗?” 一番温言鼓舞,小泪痣竟生出了万丈的酸楚来,眼窝发涩发胀,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季三昧伸出了一根手指:“按理说,家书抵万金。所以作为润笔和冒险的回报,我需要从你这里收取一点小小的利润。如何?” 小泪痣正对着那不知生死的爷爷奶奶充满憧憬,就被兜头的一盆凉水泼懵了:“我没有钱。” ……用眼睛看也晓得,每个人进来时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颗石子都带不进来,别说是银钱了。 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会有的。” 他贴近了小泪痣的耳朵,那张漂亮的唇一张一合,流畅又温和地吐出魅惑人心的字眼:“……你的相貌算得上乘,会被送入高级卖场售卖。那里的买家多是达官贵人。他们来此的目的,一为挑选禁/脔,二为挑选贴身奴仆,有男客,也有女宾。所以,你只需在拍卖台上做出一副乞怜委屈的模样,那些贵家夫人就算相不中你,也会心生同情,抛些零碎东西给你。虽然老板事后会将抛给你的珍珠宝贝和银钱全部收走,但你只要足够机灵,看准机会,总能到手些小东西。不拘你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就能换回一封书信。如何?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小泪痣一颗心被季三昧极具煽动性的言语拽在手中,任意搓圆捏扁,心情忽上忽下:“我如果第一次上台就被卖出去了……那该怎么办?” 季三昧露出遗憾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罢。” “别!” 季三昧的胳膊被小泪痣一把抓住,而其他几个新进来的孩子也都把季三昧的话听在了耳里、 他们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从四面将季三昧牢牢包裹起来。 “我,我做!” “我也来!” “我也可以吗?我是阳州朱县人!” 小泪痣不敢再占据季三昧的位置,尊敬地挪了开来,好让季三昧能在宽阔的炕角躺下。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倒卧下去,背靠着墙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锦囊,取出些棕色叶子,放入口中咀嚼。 注视着他咀嚼的动作,小泪痣的眼睛都直了,那颗淡褐色的泪痣几乎要发出光来:“这……是烟叶?这都能买来吗?” 季三昧斜靠在硬邦邦的炕上,姿态极美,赤/裸的足弓在炕边踏着,不像是奴隶,倒像是在贵妃榻上午睡的美人。他的腮部轻轻地动着,用虎牙细细咀嚼着那有点发涩的烟草:“可惜,不能弄出烟味来惹老板怀疑,不然我还能叫他藏支烟枪进来。” 说到这里,季三昧深以为憾地叹了一口气。 ……藏支烟枪?藏? 小泪痣想起刚才老板吩咐季三昧做活儿的场景,不禁恍然。 这些宝贝,莫不是夹带在那些麻袋里带进来的? 所以季三昧在干活的时候,就能够趁机把偷运进来的东西悄悄藏匿起来? 以小泪痣为首的一干新人不禁心生敬意:“那些个脚夫和你……有交易?他们怎么会听你的话?” 季三昧抬起眼睛,自带一片桃花风流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幽微难辨的浅笑:“我自有我的本事。” 小泪痣恍惚了一下。 此刻的季三昧,和刚才对他喁喁细语的季三昧又有微妙的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 可他总算知道,那些孩子们手里的叶子牌是从哪里来的了。 季三昧半靠在墙边,左臂自然横架在胸口,右肘漫不经心地压在纤细的左手腕上,右手掌心朝上,指根微分,像是虚托着某样看不见的东西。 小泪痣心中突然一悸,慌忙低下头来,莫名地有些脸热。 在季三昧奇特的气场之下,他就连声音都弱了三分:“你怎么能这样一直留在这里呢?如果有一天你被买走……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因为紧张,他有点结结巴巴的,所以他没能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季三昧长成这副模样,却没有被那些达官贵人买走? 小泪痣不知道那些达官贵人的趣味如何,但他自己看到季三昧的脸,就忍不住心脏发紧,甚至想要扑上去舔舐他过分优美的足弓,亲吻,吮吸,用舌尖细细感受他脚趾的形状。 这样奇特的遐想让他又畅快又羞耻。 闻言,季三昧抬起头来,看向面色绛红的小泪痣,眉眼轻轻一弯,用极其平淡的口吻道:“……不必担心这些。因为我还没挑到合适的买家。” 这样一来他就能贴肉穿着沈伐石的梵云袈/裟了,美滋滋。 确定东西已经包得滴水不漏,季三昧抱紧了包裹:“我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凌空失重感就猛然侵袭而来,季三昧喉咙一紧,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蜷身往前一拱,额头不轻不重地碰上了一块弹性十足的肌肉。 把季三昧打横抱起来的沈伐石:“……吓着你了?” 季三昧正忙着和沈伐石僧绡下隐隐露出的胸肌大眼瞪小眼,无心理会他的询问。 舌灿莲花的小家伙突然说不出话了,这让本来一片好心、怕小家伙乏了走不动路的沈伐石皱起了眉。 “……撞疼了?”他腾不出手来揉季三昧的前额,只能如是发问。 在意识到自己撞上什么东西之后,季三昧反应飞快,作恐惧状,把自己打包好的宝贝放在小腹上压着,随后腾出双手来死死搂住沈伐石的后颈,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看不到小家伙的脸,只能看到他紧张得颗颗绷起的光裸脚趾,沈伐石暗自失笑。 这般狡猾的小孩儿,居然会怕高。 他本还想一手抱小孩一手拿法杖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用抱婴儿的姿势把季三昧牢牢抱稳在怀中,手掌轻柔地插/入他浓密的乌发,托着他的后脑勺,好教他躺得舒适安全些。 走到牙行老板跟前,沈伐石沉声道:“请陆老板遣人把我的法杖送到‘一川风’去,多谢。” 老板也听出了些意思,知道这小奴隶竟是沈法师故人之子,哪敢不从,忙不迭道:“沈法师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季三昧就这么勾着沈伐石的脖子,被带出了困住他七年的牙行。 他把脑袋抵在沈伐石的胸肌上,并暗自对其品头论足: 有沟,有肉,走起来偶尔还会动,堪称极品。 季三昧一脸愉悦地埋着胸,因此对沈伐石几番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浑然不觉。 ……小孩儿刚才那副放肆挑弄人的模样,真的像足了他。 其实按照昔年烛阴城男人的审美,季三昧就是个小白脸,跟“高大魁梧、面白有须”这一标准简直是南辕北辙,不过在他冷绝的气质下横生的一身纯媚妖骨,绝对是任何美人都及不上的。 那次季三昧强拉他去喝花酒,只不过去上趟净所的功夫,季三昧就被几个外来的公子哥儿纠缠住,把他当做卖唱的小倌儿,拉他唱曲,季三昧竟也不推搪,用三弦弹了一曲烛阴古曲,拿了一百两黄金赏钱,跑来向沈伐石炫耀。 沈伐石犹记得他一手举托烟枪、一手拎着银袋子进门来时满面的袭人春风:“沈兄,今日的花酒钱我来结。” 得知前因后果,沈伐石心中气闷不已,只默默饮酒,一语不发,任那家伙徐徐吞吐烟雾着夸夸其谈:“……沈兄,不是我自夸,别说是几个公子哥儿,你就算是给我个泥鳅,我都能给它勾引得盘起来。” 沈伐石听得心烦意乱,猛地把酒杯顿在案上:“你怎能如此孟浪!”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暗自懊恼话说重了,而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季三昧闻言怔了一怔,停止了高谈阔论,不再和他搭话,转过头去,只顾听曲赏乐。 沈伐石越发不安,满腔子的话在口中翻滚,他左挑右挑,总算在歌女调弦时找到了空档,冷着一张脸道歉:“……季贤弟,我话说重了。” 季三昧正吸了一口烟,闻言转过眸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沈伐石后,贸然伸手,一把揪住了沈伐石的前领。 沈伐石猝不及防,往前一栽,颈部就被两瓣温软的唇碰了个正着,袅袅的烟气自季三昧一张唇中缓缓冒出,如绕树春藤,顺着他滚动急促的喉结上攀爬而上,不徐不疾,而沈伐石垂下眸去,恰好对上季三昧的视线,那缠绵如蛇的惑人视线,简直刺得他眼睛发痛。 在沈伐石口舌僵硬、浑身肌肉紧绷之时,季三昧伸出缭绕着烟草气息的手指,往沈伐石胯/下一抓,面露讶异:“咦,没有硬。” 沈伐石:“……” 季三昧摇头叹息:“沈兄心智坚毅,果非常人能及。是在下输了。” 沈伐石:“……” 沈伐石推桌而起,转身便走,独留季三昧一个人在花柳丛中放声大笑。 负气走到楼下,沈伐石在即将踏出门时很是踌躇了一番,最终还是折返了回来,咬牙切齿地来到了账台:“……季公子的花酒钱记在我账上。” 龟公听了这话,立即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沈伐石也知道这种大喜过望是因为什么——若是由季三昧这只铁公鸡结账埋单,他根本不会给唱曲的姑娘任何额外的打赏。 可现在的沈伐石情况紧急得很,不和龟公多言,只留下这句话后就匆匆而去。 他就近挑了间小茶楼一头钻入,挑了个偏远的位置,点了一壶热茶。 ——茶桌下,沈伐石的双腿难堪地大大敞开,生怕有任何衣料摩擦过那里,把那灼烧感再翻上一倍去。 沈伐石紧攥双拳,竭力试图把那双冒出烟雾的双唇从自己脑海中赶出。 最终的结果是,沈伐石在安静的茶馆里坐立难安了一个下午,还是没忍住探手入裤,握住了胀痛到不行的蓬勃粗壮。 等生生报废了一条亵裤,沈伐石才满面通红地踏出了茶馆,没想到季三昧恰巧出了花楼,夹着金玉烟枪迎面而来。 他衣带当风,满身冷艳之色,只在瞧见自己后,唇角才欢快地翘起一点弧度:“……沈兄,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人冷艳和轻佻并存的模样顽固地在沈伐石心里生根发芽,从初次见他开始埋下种子,到现在,俨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到两人互通心意那日为止,沈伐石倾慕了季三昧整十年之久。 思及此,沈伐石低下头来,看着蜷在自己怀中,与他容貌不尽相同,却同样生了一副狡黠模样的孩子,心中疑云弥漫。 第68章 人妖(五)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 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沈伐石接过信来, 在掌心掂了一掂, 沉吟片刻, 带着信件踱出门去, 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 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 一嗅那气息, 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 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 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 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 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 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 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 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 “他归我带。” 六分的猜测此时上升到了七分,王传灯负手而立,打算再确证一下:“总督倒是对他上心得很。” 沈伐石低头答道:“应该的。” ……七分变成了八分。 而八分的猜测对王传灯来说已经足够,他翘起唇角,眼角余光瞄向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看起来挺有心的,总督留下他也好。” 沈伐石默不作答。 ……何止是“有心”,简直是太有心了。 这小狐狸对世上各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所涉猎,大致一嗅,便不难猜出沈伐石今天去见的是一只槐树树灵。 季三昧向来不是个会把吃醋拈酸表现得如此具体的人,他今日这般表现,无非是在隐晦地提醒沈伐石,他对沈伐石这些年的“交友圈”有些介意。 而真正让他介意的,不可能是未曾谋面的云槐,而是同居一院的长安。 沈伐石掩卷,嘴角掠过一丝少见的笑意。 看来,是时候向他解释解释长安的事情了。 …… 季三昧坐在台阶上,嚼着烟叶,托腮望月。 今日的蝉鸣声比昨天更稠密了些。在看不见的浓密树荫下,这些灰黑色的小东西翕动着半透明的薄翅,小心翼翼地将口器楔入树皮内,汩汩地饮着树的血液。它一边做着树的吸血虫,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嘶叫,和草丛中偶尔叫一两声的螽斯相比,后者不知要比前者内秀多少。 他等着沈伐石议事完毕后来找自己。 可直到他等到睡眼朦胧,沈伐石貌似也没有出门来和他畅谈古今人生的打算,季三昧是个小孩儿,熬不起夜,只好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站起身来,抖一抖裤腿上沾上的夜露,迷迷糊糊地往一间禅房走去。 禅院内的禅房共有三间。主禅房当然是供沈伐石休息的,而长安因为无需睡眠,不必白占一套禅房,只需静静地打坐即可,因而他和王传灯住在同一间禅房,多出来的一间就用来放置一些多余的杂物。 季三昧一来,长安先是盛情邀请季三昧和他同住,遭到季三昧婉言谢绝,仍不气馁,他把两只胳膊化成了大叶扫帚,忙活了一个下午,硬是把杂物房打扫了出来。 面对着那双邀功讨赏的狗狗眼,季三昧就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你白费功夫了我晚上就打算在师父屋里凑合凑合睡一张床”的混账话。 算了,长安一番好意,自己收了也无妨。 鉴于季三昧的守财奴本质,他习惯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牢牢锁好,不许任何人窥伺。于是,在把他奴隶窝里积累下的原始财富一应放入屋中后,季三昧给房门落了把锁。 他迷迷糊糊地拖着困乏的身子来到禅房门前,从颈间拽出用红丝线系住的钥匙,对了好几次锁眼都没能成功把钥匙捅/进去。 锁是季三昧从杂物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簧片锁,锁头是黄铜的,重逾五斤,由此可见季三昧强烈的财产扞卫意识。 “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伐石的声音,极力和簧片锁作斗争的季三昧着实困倦得紧,讲话的声音软得像只猫,嘴上那道把门的倒是牢不可破:“沈叔伯……门,打不开。” 一具高大的身体贴了过来,把他揽入怀里:“锁门作甚?” 季三昧困得差点儿把舌头吞下去:“我,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沈伐石失笑:“你要搂着它们睡觉不成?” 季三昧昂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沈伐石的下巴,心思一歪,又开始满嘴胡沁:“搂着它们,还不如搂着沈叔伯睡。” 他哼哼着翻过身,想用额头去寻找沈伐石的腰腹肌枕一枕,却抱到了一条匀称修长的东西。 季三昧选定了个不错的倚靠物,刚准备满意地将沈伐石的大腿搂紧在怀,就被沈伐石轻轻推开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幼小的身体向后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门板锵啷响了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响亮。 沈伐石眉头一跳,急忙问:“痛不痛?” 季三昧失去了辨别方向和疼痛的能力,只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四下寻找着声源。 见状,沈伐石放下了心来。 他本想看完账本就来找季三昧,谁想一抬头,时间已近子时,难为他一直在外面等自己。 沈伐石蹲下身来,恰好能和季三昧散射的眼睛平视。他小心谨慎地将右臂抵在季三昧耳边,左手捧起他的脸,用无名指和尾指一起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碎发,细心地别回他的耳后。 他逗弄着困倦的季三昧:“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 “不问了,明天问……” 要忍住啄他脸颊一口的冲动有些困难,沈伐石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柔声问:“钥匙在哪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钥匙就挂在季三昧颈间。 但是一向精明的季三昧却忘记了这件大事,他恍恍惚惚地扭动着脖子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钥匙,最后,由于嫌弃转脖子太累,他把脑袋往沈伐石的右掌掌心一歪,放心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沈伐石:“……” 这副情状,叫他不自觉想起了季三昧十八岁生辰时的那次醉酒…… 他的喉头一紧,不敢再看现在年仅七岁的季三昧,将右臂朝门锁伸去—— 锵的一声,重五斤、逾四寸厚的黄铜门锁被沈伐石徒手拽下。 季三昧吃了一吓,刚刚勉强支起发软的脖子,就被沈伐石拦腰抱起,迈步走入禅房中。 把小家伙安置在床榻上,又盖上被子,沈伐石拿起从中裂成两半的铜锁匆匆而去。 他现在急切需要去一趟盥洗房。 在雾气氤氲的盥洗房内,“清心寡欲”四字箴言历历,而在浴池中仰卧着的沈伐石喘息着从分开的双腿中抬起头,将后脑枕在石砌的浴池边沿。 而在雾蒙蒙的浴池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沈伐石一向不自号正人君子,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有点禽兽。 从盥洗房中出来,沈伐石也不再穿法袍,只用一件长约及膝的中衣松松垮垮地裹住身体,连扣子也不系,慢步走入主禅房。 然后他就在自己卧榻的被子下发现了一块季三昧大小的凸起。 他一下诧异起来,迈步走上前,掀开被子。 似乎是被屋内过亮的烛光闪到了眼睛,季三昧长得像骆驼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开启了一条缝,嗫嚅着解释了自己爬床的来意:“锁,在沈叔伯手里……我锁不了门……东西会丢。” 他没说谎。他怀里正抱着他的全副家当。 沈伐石失笑,在床侧坐下。 小家伙说起话来逻辑完整,姿态撩人,都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装睡了。 “……沈叔伯,我会给你暖床,所以明天再赏我一口烟抽吧。” ……不仅逻辑清楚,还知道讨价还价。 真不愧是厚颜无耻地自称“睡着了还能勾引人”的季三昧。 沈伐石静静地望着他,掌心抚揉着他的额头,把中衣扣子一颗颗系上。 第69章 人妖(六)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手里的重量一去,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 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 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 连口称谢,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 据阳制阴,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 竟无一侵犯, 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 容易出汗,一会子工夫, 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 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 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 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 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第70章 人妖(七)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还有更不可能的。”王传灯抓了抓头发, “罗夫人说, 总督夫人在她家休养时, 曾亲手擒杀过几只妖道邪祟, 正因为此,柔夫人才对总督夫人芳心暗许。” 不等沈伐石开口, 王传灯便道:“总督, 总督夫人上辈子自废了灵根, 这事我知道。” ……那样荒唐的事情,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 季三昧十五岁, 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 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 季三昧更长开了些, 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 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 眼神既冷且傲,形容颇有狐姿,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 指掌覆盖其上, 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 理当在私下赠与他,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却不意失去平衡,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勾挂在少女腰际,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向屋里:“总督,你若能确信屋里的就是总督夫人,去问他就是!我再不允许你拿你自己做‘修罗鼎’!” 沈伐石的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凄厉的白,在他眼珠里慢慢滋长开来:“他十句话中,九句半是假。我必须亲自去看!” “啊——” 二人正僵持间,突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子悲啼,声转九霄,直穿云月。 许宅内的婴孩旋即厉声哭闹起来。 院外的槐树上多了一个蓊郁的阴影,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但细细看去,赫然是一个蹲伏着的女子! 王传灯只需一愣之息就领会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请先别走。” 本来还打算质问到底的女人瞬间被这一句话打成了“撒泼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第71章 人妖(八)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 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 优美得叫人心旌摇荡。 然而, 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 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 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 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 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 毫无回音,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 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 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 本就难以沟通, 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 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 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 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 所部精锐修士竟十去七八, 烛阴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 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兽,在一番激烈的交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阴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欲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欲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不如将那些小奴隶交与沈法师,让法师做场法事,既能驱邪避灾,也能保您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做生意么,挣钱倒是次要,不就是图个安心顺遂吗?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那么点儿道理?” 在读书人季三昧舌灿莲花地忽悠人的时候,沈伐石一直默默盯着他的双唇,若有所思。 牙行老板今夜受惊不轻,又被季三昧趁热打铁地一闹,立刻把沈伐石当做了救星,满眼企盼地央求道:“沈法师……” 而注意到沈伐石盯视后的季三昧不仅不躲、不羞,还对沈伐石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隐隐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沈伐石这才转开视线,看向了冷热汗齐流的老板:“……陆老板,你该是知晓我的价格的。” 牙行陆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喉咙里满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您……能否便宜些?都说请您出山降妖,起码得五千两银子才行……” 沈伐石点点头:“说得没错。这只魅曾在金平府作祟,杀了一家望族的旁支一系,望族的家主恐怕它食髓知味,才请我来降妖,我此行便是追查它的行踪才一路到了云羊城。三日前,那望族家主将五千两银子一分不差送来我觉迷寺中,我才会出手。” 陆老板面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沈,沈法师,您可是出家人……‘十戒’里头可有‘不蓄金银珠宝’这条……” 沈伐石面色不改:“我叛道入佛,身为居士,只需守三戒,不偷盗,不妄语,不涂饰。其他的戒律我不必遵守。” 陆老板脸色铁青,可生意人的习性让他免不了想讨价还价一番:“沈法师,您看,我这里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些银两……” 沈伐石:“没有钱,地也可以,铺面也可以。” 陆老板:“……” 季三昧几乎要乐出声来了。 看不出来,沈伐石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修了佛,居然是个财迷和尚。 不过沈伐石还算是个厚道人,察觉到陆老板将哭不哭的脸后,就淡漠地提醒道:“我出手捉妖,计价五千两。但我的两位手下出手捉妖,一位三千两,一位一千两。您可自行挑选。” ……分段计价捉妖,可以的。 陆老板纠结价格的时候,沈伐石的目光又扫向了季三昧:“跟我走。” 季三昧极力掩去自己眼中的那抹激赏:“……等等,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沈伐石本想一个小奴隶,受制于人,必定是赤条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但是这个想法在随着季三昧来到他后院的住处时就彻底破灭了。 眼睁睁看着季三昧手法熟练地从墙上卸下砖块,一件件掏出里面的东西,牙行老板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篾丝扇、黄酒瓶,笔墨烟囊、瓷杯瓷碗,针头线脑,叶子牌九,应有尽有。 有的东西已经损坏了,季三昧也不舍得丢,就连磕剩下的瓜子皮儿都被他一颗颗用细线穿起,仔细地储存在墙内一角。 季三昧一样一样把自己珍藏的宝贝往外掏,看得老板一愣一愣的,随之而来的沈伐石也蹙起了眉:“你属松鼠的?” 季三昧装聋作哑地继续搬运工作,佯装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为自己的男人那绝顶的幽默感崇拜到心肝发颤。 而沈伐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一脸严肃地盯准了季三昧的动作,直截了当地点明了自己的疑惑:“你通晓八卦阵法?” 墙上的砖形排布严格遵照着道家的八卦阵法,这样藏货,能够保证在季三昧离开的时候,除非砸墙,否则那些外行根本偷不走他的宝贝。 沈伐石突兀发问,就是想试一试季三昧的反应。但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季三昧手上的动作停也不停,伸手进墙,随手抓了样东西就直接丢到了自己怀里:“……是在这本书上学的。” 那是一本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淘出来的八卦经书,随手翻开来,叫内行人都昏昏欲睡的各类复杂符号就迎面扑来。 沈伐石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语带怀疑:“你看得懂?” 季三昧背对着他,一言以蔽之:“我读过书。” 这谎撒得实在漫不经心,就连沈伐石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了事。 季三昧向来就是这种脾性,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向沈伐石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能做得滴水不漏,彻底装成另一个人。不过他必须承认,在沈伐石面前他做不到这一点,不如随性而为来得更洒脱些,自己也能活得恣意潇洒,不必憋屈着从小孩儿做起。 沈伐石若是起疑,就任他起疑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等自己成年后再向他说实话不迟。 说起来,他倒是还挺期待沈伐石能撕开自己的画皮呢。 陆老板连番撞厄运,又在气流不通的奴隶窝里呆了太长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被几个白头巾七手八脚地搀到外头的石凳上坐着醒神去了。十数个小奴隶都被从屋里赶出,站在后院里,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沈伐石在炕边坐下,从那些堆积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一个囊袋,打了开来。 入目的是满满一袋子劣质烟叶。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藏匿私货的爱好、爱钱如命的毛病……都太像他了…… 若不是这孩子自己矢口否认,沈伐石都要相信他是季三昧了。 沈伐石正对着烟叶发呆间,一只小脑袋突然从他胳膊边探出来,堂而皇之地枕在他的腿上,像是只来讨赏的小猫,语气中带着傲气的理所当然:“我替沈叔伯省了十万银两,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就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那么像他。 沈伐石把目光转移到自己手中的烟袋上,似有所悟,捏了一小撮烟叶出来:“你小小年纪,不会也吸……” “烟”字还没问出口,沈伐石便觉指尖微微一热。 季三昧叼住了他捏烟的手指,温软细腻的舌尖轻轻一勾便带走了那撮烟叶,并成功品尝到了沈伐石指尖沾染上的、诱人的烟草气息。 用虎牙顺势咬了一口沈伐石的手指后,季三昧张开了口,却藕断丝连地从舌尖上带出一缕银丝,连接着沈伐石的指尖,在夜色中泛出隐秘的淫/靡色泽。 沈伐石:“……” 季三昧歪头,笑得像偷到腥的小狐狸:“多谢沈叔伯。”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份,他打算隐而不发。 第72章 人妖(九)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把孩子哄得妥帖了,才有些不舍地送回了奶妈手里。 ……这孩子长得与小时候的季六尘有四分相像, 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季三昧的那点稀薄的乡愁之情。 手里的重量一去, 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 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 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连口称谢, 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 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据阳制阴, 倚雄控雌, 算得上风水上佳, 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 既无横梁压顶, 又无床头嵌镜, 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 容易出汗, 一会子工夫,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 闻言, 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 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第73章 局(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这个答案, 在刚才撞匣子的怪物里是最早偃旗息鼓的一批。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 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 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份,他打算隐而不发。 两个人竟然在这方面达成了莫名的心照不宣, 这让季三昧那颗骚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夹着烟管, 活像是一盏水玉所制的美人灯, 他的身体浸在阴影下, 脚却伸在日光下, 整个人被光影鲜明地分割开来。他抬起眼来看沈伐石, 五官有起笔有收尾, 极像一幅山水图画,眼中更是带着一缕似喜非喜的浅笑:“师父, 我若不答应呢?” 他的唇碰上了烟管,刚浅浅啜了一口,就被劈手夺去了烟枪。 季三昧一怔,那股超凡世外的鬼狐气还没聚拢起来就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挥散, 他的左手还保持着夹住烟管的动作, 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被抽取了薪柴的釜锅。 见他呆愣可爱的模样, 沈伐石有些忍俊不禁,驾轻就熟地把装满烟丝的绣囊缠在烟管上,收入了自己袖中:“戒烟。” 季三昧突然扬起了唇角。 他曲腿,双肘一撑,小鹿似的跳上了凳子,双臂一环,勾紧了沈伐石的脖子,脚尖一踮,蹦到了沈伐石的身上。 一缕还未呼出的白色烟气徐徐从他口中涌出,在若隐若现的雾中,能清晰地看到一截嫩软的舌尖弹在了他的齿后。一朵圆形的烟圈准确地套中了沈伐石的鼻尖,下一秒,他的舌尖灵巧在口腔里搜刮一番,螺旋形的烟雾盘旋而出,没入了沈伐石的前襟,就像是一根小小的钉子,旋转着戳进了沈伐石的心口。 季三昧把一口烟吐完后,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我这人不挑的。”他把手按在沈伐石胸口,“戒烟是戒不得,但是若是师父愿意抽了烟喂在我口里……” 沈伐石的呼吸骤然一窒,把那聊骚的小东西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回房间,把《楞严经》抄写一遍。不抄写完不准再沾一口烟草。”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季三昧有点傻眼,只好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在他背后,沈伐石摸了摸自己被烟雾钻了个小孔的心脏,唇角愉悦地勾起了一点点弧度。 可惜,这点弧度还没能形成气候,刚刚钻出去的小家伙就去而复返了。 他抓住门框,露出一张脸来,笑吟吟道:“那我抄写完,师父该给我些什么奖励?” 不等沈伐石开口,季三昧就自作主张了:“就罚师父给我洗澡吧。” 沈伐石:“……” 季三昧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不给沈伐石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的一缕发尾在空中扫过,恰好掠过门框,也正正好掠过了沈伐石的心,搔得人心痒难耐。 待季三昧走干净了,沈伐石立即起身,去了盥洗房。 约一刻钟后,王传灯从屋中出来,发现长安正抱着一条毛巾,面对着盥洗房,似乎在等待什么。 王传灯:“你干什么?” 长安怀抱毛巾一脸坚定:“自从小师弟来了之后,师父就格外爱干净。我也要爱干净,小师弟就会喜欢我了。” 王传灯:“……” 他觉得这种早恋倾向需要动用强制手段加以遏制,于是他一把把这棵树拦腰扛在了肩上,直接丢回了房间:“功课做完没有?……没有做完你嘚瑟什么?” 经过王传灯一番简单粗暴的调/教,长安开始相信自己近来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了。 只有坚持好好修炼,才能跟小师弟玩耍。 季三昧的到来,大大提升了长安的修炼进度。但事主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大半日的功夫,被烟瘾折磨得哈欠连连的季三昧把自己第一日的默写作业交上去了。 那一手张狂的草书根本不像是出自一个小孩的手笔。 沈伐石将厚厚一沓纸张一一翻检过去后,下了结论:“你的字迹太轻浮。” “怎么轻浮?” “过于信马由缰,不加约束。你看,这个落笔拖得太长,就像人的腿脚,太长,字型就会失调……” “腿长不好吗?”季三昧托着下巴,又打了个哈欠,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凌凌地倒映着沈伐石的影子,“可以伸到师父的被窝里呢。” 沈伐石今天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不想跟他多废话,扬手抛给了他一个新制的绣囊。 绣囊里的烟草味道清冽,入鼻生香,季三昧窸窸窣窣打开绣囊,埋首进去,衔出几根,放在口里细细咀嚼,一品即知那是仙城特产的紫玉泥种出的上好烟草,再经精心切丝烘干制作而成。 若在人间,这小小的一袋能卖出百金之价。 季三昧眼睛一眨,计上心来:“师父,还有多余的吗?我怕不够……” 沈伐石没有给他把鬼主意付诸实践的机会,头也不抬道:“不要想着去人间做倒买倒卖的事情。什么时候吸完了再来找我。” 季三昧满口答应,坚决不做,回屋就身体力行地把烟丝全部从烟囊里倒出来,一根根数了个清楚。 烟丝共计两千零五十根。他克扣下了一千根,悄悄藏起,打算等什么时候有了外出机会,好卖了换些宝贝。 自此后近七日功夫,除了抄写经书及浪费纸张,季三昧就赋闲在禅房里无事可做。兴之所至,他会手执两支笔,把那些他看过一遍就烂熟于心的佛经一左一右地同时默写下来。 七日后,觉迷寺方丈突然到访禅院。 觉迷寺原先是个极小的庙宇,僧人不过五十,方丈辛苦地打理经营,却只能靠稀薄的香火钱勉强维持僧人们温饱。 而在六年前,沈伐石不知怎的就选择了在觉迷寺出家。 他出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觉迷寺所在的飞熊山整个买下,投下大笔钱财扩建寺庙,为九天神佛百八罗汉塑造金身,自己却低调地捡了一间干净幽远的禅院住下,挂名在觉迷寺下,以居士自号。 觉迷寺方丈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出家方式,被陡然而至的铜臭雨淹得五迷三道,但他毕竟背靠佛祖,不敢悖离,碍于沈伐石先前的道士身份,准他不必完全遁入空门。 但是,沈伐石刚搬进来的时候,还只带着王传灯一人,过了几年,就凭空多出了个长安来,现在又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 佛门重地毕竟不是菜市场,沈伐石虽说是觉迷寺的最大的金主,但方丈还是决定要来查看一二。 方丈来时,季三昧正在默写佛经,双管齐下,不过不再是草书,而是端庄的小楷。 他默写的是《地藏经》。 方丈见状,顿时惊为天人,拉着季三昧讲佛,而季三昧深谙见人言人见鬼言鬼的本事,神色安详,态度温驯,有问必答。几番来回后,方丈认定这是个可以遁入空门的可塑之才,匆匆找到沈伐石,希望沈伐石能够叫季三昧剃度出家,并真情实感地慨叹,季三昧有望成为一代高僧,自己在三十岁时都还没有季三昧这般出众的慧根,云云。 沈伐石全程沉默,等方丈抒情完毕,才问道:“乾明殿中的罗汉金身是否需要重新翻修?” 方丈觉得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间菜市,对面坐着的是个满口挂满了价码的投机贩夫。 沈伐石这意思显然是不打算放人,方丈在挽留人才和寺庙的长久发展之间踌躇良久,才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自那之后,方丈便时常造访禅院,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劝说一肚子大千世界花花肠子的季三昧皈依我佛。 奇怪的是,尽管压根儿没有要抛弃三千烦恼丝的意思,季三昧却每每愿意与他谈佛讲经,直至月升时分。 长安深觉诧异,私底下也问过季三昧:“师弟,你喜欢佛学吗?” 季三昧正把一本偷偷托王传灯买来的春/宫小册子包上佛经的书皮,闻言笑道:“一门可悟之学,但就我个人来说,算不上多喜欢吧。” “那为何……” 季三昧笑眯眯地将新包上的书皮整理清爽,细细地捋平了边缘的皱褶:“觉迷寺方丈不是什么佛学大家,但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师父的日子也会过得松快些。” 长安虽然有点不通人事,却也知道沈伐石在觉迷寺中的地位,断不敢有任何人敢难为他,因此把这句话刨去,就能从季三昧假假真真的叙述中剖出真相来。 “……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 其实,长安不知道,季三昧还有一句话没有宣之于口。 ……若是我的混账父亲还在,恰好和方丈是一样的年纪。 第74章 局(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 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 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 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 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老实孩子长安见不得许泰这样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我们先在门口查探一二。” 许泰如遇大赦, 立时健步如飞,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内人, 能动手的尽量不瞎叭叭, 踱到许宅门口,季三昧仰头看向槐树上如乌云般浓密的老鸦窠, 沉吟半晌, 朝长安伸出了一只手来:“师兄, 搭把手。”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季三昧细长的手腕抓在了掌心里。 季三昧眼睛弯弯地一钩,就着他的手往沈伐石怀里一歪: “师父, 搭把手。” 一模一样的话,愣是被他说出了两种滋味。 沈伐石将季三昧牢牢地抱在怀里,伸指在地上轻轻一点, 几人脚下的土壤就变了颜色, 从丰沛的润黑色变成了焦黄的淡褐色, 而多余的水分被沈伐石抟成了一柱清冰,从沈伐石脚下拔地而起,将两人送上了半空之中。 扶着季三昧的腰,沈伐石确定他双脚踩稳在了树枝上才放开了手,随即他一挥手,水珠溃散,他翩然落地,僧绡飞动,从上方隐约可见胸膛的完美轮廓。 可季三昧正专注于研究起脚下的枝蔓,没顾得上看沈伐石英勇落地的雄姿。 沈伐石:“……” 他伸手拢了拢胸前的衣领,把刚才悄悄解开的襟扣重新扣了回去。 槐树约高五丈,两人都难以合抱,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岁树龄,季三昧在枝桠间缓缓踏步,发现从这个方位,恰好能看到许泰穿过院落,火烧屁股似的钻进一间厢房中。 ……每天晚上,鬼车就是在这里一目了然地窥探着许家的幼子。 季三昧看得分明,这一墙的符纸都是在闹着玩,唯一能将鬼车拒之门外的,是原先的捉妖师提供的四角铜镜,按理说,当鬼车发现自己不能得手,自然会转换目标,但显然,这只鬼车轴得非比寻常,硬要夜夜盯着此处悲泣嘶叫,即使冒着被剥去妖核的危险,也不肯屈尊挪个地方。 季三昧可以确定,许家幼子对鬼车而言,必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思及此,季三昧转过头去,却发现沈伐石竟不在旁边等他,而是已然站回了地面上,望向自己,被他引渡上来的水正在他脚下呈螺纹状悉数融入地面。 沈伐石沉默地保持着袖手的姿势,等待季三昧开口,拜托自己接他下来。 季三昧嘴角勾起了一点浅笑,微弯的眼中仿佛藏着一只锋利的鱼钩,在将将好勾离出沈伐石的一星魂魄后,季三昧纵身一跃,毫无预兆地直接跳下了树梢! 见状,沈伐石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理智、思考刹那间被敲离了躯壳,他的魂魄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朝着下坠的季三昧飘去,直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拥紧在怀里,魂魄才来得及麻木地踉跄过去。 季三昧笑眯眯地抬头,却撞上了沈伐石一双灵魂归位的冷眼:“你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 万一又没有接住他……万一…… 那只断翅的蝴蝶第三十八次从他眼前跌落下来。 前三十七次是虚幻,这一次是真实。 前三十七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这一次他牢牢地抱紧了满怀温软。 但是,一个人被欺骗久了,会连带着真实一起怀疑起来。 季三昧被愤怒且疑心幢幢的沈伐石一把推了开来,后背狠狠撞上了树干,一根生在低处、旁逸斜出的短小枝杈看准了他蝴蝶骨下方的脆弱地带,狠狠咬了进去。 沈伐石没有注意到季三昧的境况,他的脸色惨绿一片,恐惧将他呼吸的力量撕扯得分崩离析,在他眼前次第交织着骇人的种种景象,让他的瞳孔层层叠叠地涌现出一片片光圈,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了里面。 王传灯见状,神色遽变,一把按住了他的后心位置,将一股火灵力飞速推入沈伐石体内,沈伐石的眼瞳里滚过两道刺目的红,将还未来得及凝结的极冰烧得炸裂了开来。 季三昧也知道自己这回是闹过头了,但他现在疼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那根短枝稳准狠地叼住了他的肉,且断在了里面。 他背靠着树干,两条腿痛得发抖,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师父,对不起。” 沈伐石的喉咙里滚过粗重的叹息,愤怒的魂魄勉强镇定了下来。 季三昧正背靠着树木,双眼死盯着自己,艰难地把双臂抬起来:“师父……”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伐石仿佛穿越重重的时光迷雾,抽丝剥茧地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捏着另一个小孩的手,从烛阴富丽的王城中走出。 二人一身缟素,头发披散,小一点的孩子眼圈红彤彤地哭泣不止,而他却握着小孩的手,走得笔直端庄,双眸炯炯,像是流着贵族血液的天帝之子。 直到走出王城宫门,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小孩的肩上突然压上了一整座泰山,他的神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零落成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一点的孩子哭得越发厉害,而季三昧却流不出眼泪,强撑着双膝站起来,捏住掌心里冰冷的小手:“不要怕。六尘,不怕。还有我,兄长在这里。” 话音一落,背上的泰山又将他压倒在了尘埃里。 他挣扎着再复爬起:“不要怕,六尘……” 小小的孩子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刚才在王城内的镇定被名为丧父的利刃绞了个粉碎,可他仍然吝啬得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勇气全部塞给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 沈伐石想要迈步赶了过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 而那个时候的他,个子矮小的沈伐石恰好路过此地,他穿着一身罗靴皂服,靠近了那低到尘埃里的兄弟两人。 季三昧用发抖的双膝将自己勉强支在了原地,用朦胧的双眼,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者是人。 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是谁来都好…… 他匀出了一只手捂住了身旁小家伙的眼睛,另一只手却狠狠撕虏着沈伐石的衣角,声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火焰是对沈伐石的。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火星四射:“我弟弟,带我弟弟回家……” 海水是对季六尘的。沈伐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起话来会是这么温柔,温柔得恨不得把人捧在舌尖上:“六尘,哥哥想睡一会儿,陪哥哥一起睡……” 说完这句话,季三昧就晕了过去,而季六尘被他蒙住双眼,呆呆地“嗯”了一声。 矮小的沈伐石一左一右地拖着两个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累赘,任劳任怨地送人回了家。 这是沈伐石跟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从那之后,这兄弟俩就没有再让他那么省心过。 而现在,看到展开双臂乖乖示弱的季三昧,沈伐石的怒火被迎头泼了一盆冰,灭得青烟缕缕。 心软得不行的沈伐石冷着一张法师脸凑了过去:“摔疼了没有?” 季三昧:“……疼死了。” 沈伐石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直到季三昧顺着树干无力地缓缓滑坐下去的时候,他才察觉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紧了季三昧,往他后背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小家伙趴在他腿上,痛得连蜷都不敢蜷起来,嘴上却还浪得起飞:“师父,真疼,得亲一口才能好。” 沈伐石又气又心疼,转头喊:“长安——” 不消沈伐石动口,长安就把季三昧接了过去,这老实的三岁小孩儿一摸到插/进季三昧肉里的树枝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刚才几人闹腾出来的动静不小,虽然许宅附近最近因为闹妖,有不少人敬而远之,可也架不住好奇的本性,纷纷探了头出来,想看个究竟。 附近的一扇大门里钻出了个俏丽的中年女子。岁月抹去了她水滑幼嫩的脸蛋,却也公平地还给了她万种风情,权做添头。她伸着颈子、打着小扇,只打算看看热闹,谁晓得等看清在许宅门口可劲折腾的一群人后,她变了颜色,旋身折进了屋里,用纤细的腕子气势如虹地拎了一桶洗衣水出来—— 长安一心记挂着季三昧的伤势,王传灯又格外注意沈伐石的精神状态,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拎水桶的程咬金,劈头盖脸地将一桶水泼在了怀拥着季三昧的长安身上:“季三昧!你这个败类!妖怪!你好狗胆,竟敢回来!” 活泼泼挤成一团的白毛鸡们纷纷抬起多疑的眼睛,把新来的同伴从上到下品鉴一番,很快就丧失了兴趣,各自垂下头去,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晕头鸡们渐渐清醒过来,总算开始正视起自己的处境了。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这些地方都隐秘得很,就算受点伤,衣服一穿一盖,也不会影响卖相。 况且,就算真的捣伤了货物的腰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些小奴隶因为生了一张好脸,大多逃不了卖给达官贵人做童妾的命运,云羊不忌男风,一些长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兴趣别致的贵族们喜爱收集的玩意儿,伤了腰不影响他们侍奉左右,反倒会让他们凭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风的柔美之感,有些达官贵人专吃这一套。 “号什么丧呐!”大棒舂谷似的往下捣去,伴随着粗野的吼骂:“谁再敢号一句就剌了他的舌头!” 威胁和暴揍是立竿见影的,等白头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没一个敢发出多余响动的反抗者了,啜泣声被他们统统咽进了喉咙中,在他们细弱的喉腔里来回滚动。 其他的孩子对此见怪不怪。 这些漂亮的小孩儿,有集市上拍花子拐来的,也有被家境困顿的父母含泪卖掉的,谁都有苦楚,谁都在夜里饮泣过,等眼泪哭干了,没劲儿了,就会渐渐硬起心肠来,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但是,一个新来的九岁小孩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错,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泪痣更是将这点“不错”扩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声地挪到了炕上的一处空地,抱膝坐下。 谁料到小泪痣这一坐,本来个个静如顽石的白毛鸡们纷纷扭过颈子,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泪痣实在不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只好四下转动着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第75章 局(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长安点点头:“桃花小姐姐好像很讨老人家的喜欢, 老人家答应帮我们了。” 季三昧的小褂是匆匆披上的, 他随手从中间捡了颗扣子扣上, 转头笑道:“师父,走吧。我……” 一句话被他生生咬断在了嘴里。 季三昧看得分明, 沈伐石满额都是细碎的银光, 一道白色的阴影正从他眼里缓缓消退, 仿佛有一只蠢蠢欲动的三角蛇头潜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 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才缩回了它的蛇穴当中。 季三昧面色一紧, 走回屋前台阶,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带:“这是怎么了?” 王传灯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弯后怼了一记, 示意他快些回魂, 并随手替他打了个圆场:“总督他身体不适。”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 拽着他的衣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口吻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师父,蹲下来一点。”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面前着实不够看, 沈伐石闻言弯下腰来, 盯住他在月色下泛着浅淡光辉的双眼, 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顾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么。 在鬼车的尖啸和婴孩的啼哭中,季三昧伸手扣紧了沈伐石的后脑,踮起脚尖,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额头上。 沈伐石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浑身一抖。 合在他额间的两瓣唇湿润又柔软, 像是透明的树脂, 在他额上浅尝辄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 几颗汗珠从他额间顺势滚落下来,沿着他的脸颊滑到唇边,涌入口中。 苦咸的汗水经由季三昧的一吻点石成金,让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银耳糖水。 季三昧撤开了唇,好奇地自言自语:“不发烧啊。怎么会不舒服呢?” 说了,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头,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扫荡一圈,品尝着这口豆腐的余味。 王传灯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么是所谓的“给条泥鳅都能把它勾引得盘起来”。 虽说是对总督夫人的勾人技巧叹为观止,但王传灯好歹还知道要办正事。 ——总督对总督夫人总是软着软着就硬了,他们二人若要调情,现在的时间场合都不合适,许泰看情况也差不多要赶到了,背景里还有一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罢我登场。 没办法,他只能强势插入进来,打断了这两人间的缱绻氛围:“总督,怎么办?”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带着摄人倒钩的双眼冲王传灯浅浅一眨:“走吧。我带你们去看‘蝈蝈笼子’。” 季三昧随手一个媚眼抛过来,沈伐石反手就将一道不善的视线钉在了王传灯背上。 被夹在当中的王传灯都要被气乐了。 ……对不起总督,我对总督夫人这样的男人没有兴趣。我比较喜欢能养在家里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枪上马的时候能老老实实张开腿等我艹的。 撂下一句话以及一个贻害无穷的媚眼,季三昧转身朝门口跑去,脸颊上鲜红的符箓刹那泛起,宽松的缥色袖袍一挥,紧阖的院门便得了令,豁然洞开,差点儿撞上匆匆而来的许泰。 许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师!她……那东西来了……她来了!” 季三昧头也不回,快步而去,其余三人也从门内直掠而出,朝门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异的嚎叫声越是走调,像是把烧热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气孔里,汞水在其中渐渐凝固,乐音也变得荒腔走板,近乎凄厉。 让许泰意外的是,当他气喘欲死地赶到树下时,向来望风而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的鬼车却仍呆在树上。 树上挂着一个瘤子般硕大的鸟窝,或者更准确一点,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蝈蝈笼子。 细长柔韧的槐枝彼此穿插编织,精心地扭曲成了一个天然的牢笼。 一片黑鸦鸦的影子蹲踞在树枝上,正疯狂地用鸟喙撕扯着枝叶,谁想那枝叶看似脆弱,实则已在岁月积淀下变得韧性十足,她单枪匹马,实在是破不开这个柔软的牢笼。她的唇角已经染了血,尖喙覆盖的硬壳被啄得几近脱落,但槐树却硬是一丝不肯松开。 鬼车成了瓮中鳖,笼中鸟,她凄厉地悲嚎着,蹦跳着,团团转着想要寻找一条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季三昧转身面向目瞪口呆的许泰,唇角张扬地一挑:“许员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传灯更好奇季三昧是怎么有本事抓住鬼车的。 他拉住了显然和季三昧有所图谋沆瀣一气的长安:“怎么回事?” 长安当然是乖巧地据实以告:“今天下午小师弟沐浴出来,就找到了我,让我找一棵树,跟老槐前辈谈一谈,让他帮忙。恰好庭院里有棵桃花树,里面住着一只八岁的桃花树灵,她答应帮我去求老槐前辈。所以……” 王传灯眉头一挑:“你对那桃树精以身相许了?” 长安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长安再次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凭什么帮你?” 长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认真地求她啊。” 王传灯:“……” 另一边,沈伐石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将季三昧拉到了一边去:“怎么回事?” 季三昧虽说性情顽劣,颇有纨绔子弟的浪荡相,但也是识时务的,绝不会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单刀直入道:“师父,你还记得吗,今天来的时候我被树枝刺伤了。” 树是受天地万物灵气滋养而生的,生长日久,必有树灵,眼前这棵老槐树已经上了年岁,若是伐倒了,要数清上头的年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其内必然隐藏着一个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极的性灵。而季三昧的异灵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对于那些渴望进阶的灵体妖身来说都是上佳的补品,吃饮一口,便能恋恋不忘,对修炼有所增益。 季三昧压低了声音:“这老槐树虽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识均已具备。喝了我的血,它便以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里沟通了我的灵识:只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换,他愿意帮我们擒拿鬼车。”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答应它了?” 季三昧咧开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里生出一股不祥预感:“……你做了什么?” 季三昧用手指绕动着鬓角垂下的一绺头发:“……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吗?” 季三昧是最标准的功利者,最擅长投机,任何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他都能瞬间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将他推倒在低矮的树杈上时,他也能在疼痛中,飞快地结了一个咒印,混入血液中,让它沿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涌出,悄无声息地把咒印打进了槐树体内。 他乖乖让槐树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时也将一剂剧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树自以为得手,沟通了他的灵识,要与他交易一斤血肉时,季三昧催动了埋藏在它体内的咒印。 早在被树枝贯穿肩部、疼痛难忍时,他就操纵着一线符箓爬上了他的侧脸,同时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动,其状如同毒瘾发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个两寸深的小小伤口,折磨了一棵贪得无厌的老树一个下午之久,终于换得了他无条件的俯首称臣、言听计从。 他仰头看向被困在树枝中、左冲右突难以脱逃的鬼车,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脸色却是一片铁青:“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自己的血里下咒?你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吸你的血?一定会要挟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侧脸,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现出季三昧被刺得鲜血横流的肩胛,还有他从树梢上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的模样,胸腔里难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脏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时候,你是故意撞伤自己的?” 既然被识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认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伤手。不把我这口香饵放出去,鱼儿不可能咬钩。”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着他的眼神既气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囵吞进肚里去的架势,好让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不让他有任何自伤的机会。 季三昧却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动,他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腮帮子,把脸颊撑弄成土拨鼠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师父,我只不过是跟这棵树做了一场必胜的交易而已,不拿出点筹码、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沈伐石缄默不言。 周伊人曾说,季家里唯一生了副好风骨的,是季三昧的母亲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来,季三昧却像足了他的母亲。 第76章 局(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魅”性喜群居, 其生存繁衍的性质类似于蜜蜂,底层的“魅”是工蜂,负责在外狩猎捕食,将人肉哺育给负责繁衍生息的“女王”,“女王”吃饱了, 才有同它们这些“魅”欢好的兴致。 很明显,此“魅”要是被哪个不插眼的买家高价竞得, 就能正大光明地进入买家府内,尽情饕餮人肉, 再回去哺喂“女王”。 而季三昧仅仅是它退而求其次、要带回去给“女王”享用的食饵, 他自己还能赚上一身上好的皮囊, 岂不美哉。 季三昧并不打算反抗,他那点三脚猫法术用来忽悠人可以,在“魅”面前动用,等于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季三昧头脑飞快地厘清思路的同时, 单手掐断了从刚才起就悄悄抓在手心里的翡翠珠链。 按照一般狩妖猎鬼的套路, 季三昧只需一路留下标记,沈伐石必能循迹而至, 到时候端了“魅”的老窝,绝非难事。 ……季三昧根本不操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他对沈伐石一向放心。 孰料, 他刚把第一颗翡翠珠子丢在地上, 就听得一阵佛铃脆响, 于幽暗处涌出喃喃的佛号梵音声在满屋铺开, 声如流纨,催得季三昧有些头痛。 显然“魅”受的干扰更大,他加快了脚步,状若发狂地直冲向破损的窗户,眼见距离生路仅有一步之遥,他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向前探去,想要呼吸一口没有佛音干扰的新鲜空气。 在极致渴望的驱使下,它的脑袋毫无阻拦地撞在了一道流转的梵文阵法上。 无形的咒阵附着在它额上,化为了一道有形的黄符,封住了“魅”的本体,使它再也无法从这具躯壳里脱离。 一只慌不择路一头磕在窗棂上的苍蝇昏头晕脑地掉落在地上,不小心连它的战利品也一并遗失了。 季三昧自“魅”手中飞出,却没有像它一样跌个狗啃泥。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随后,满室烛光重新点亮。 煌煌光芒下,一地滚的滚、爬的爬的少爷贵妇似乎在一瞬间就找回了羞耻心,他们挡住脸,巧妙地避免和身边的任何人对视,心照不宣地带着一身狼藉鱼贯逃出卖场。 同样在煌煌光芒下,季三昧眯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沈伐石。 沈伐石的左侧小臂正有力地扣在季三昧的后腰上,臂弯处微微凸出的肌肉相当柔软,垫在季三昧的臀下,倒是舒适惬意得很。 沈伐石一身梵云袈/裟无风自动,宽松地贴着他的身体流过去,衣角缭乱,僧绡飘飞,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胸肌沟槽。 季三昧仰头看着他的脸,竟有了片刻的失神,少顷之后,自言自语道:“……三寸三分。” 自从上次分别后,沈伐石又长个子了,足足长了三寸三分。 ……真羡慕。 自己从十五岁后就不再长个子了,倒是他,从一个死不长个儿的小矮子一下蹿到了这样的高度,真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 季三昧根本不关心沈伐石身为烛阴沈家的三公子,缘何会出现在云羊的主城,他也不关心沈伐石为何要剃去一头云发,不关心为何众人对他如此尊崇。 只要是他来了,就够了。 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沈伐石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你……” 那“魅”一见猎物被夺,暗恨之中也不敢前来争抢,飞速向后撤去,却再次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喊,后背溅起了一道数尺长的血光。 ……它的背部自右肩开始,被斜向下撕开了一条直到腰间的血口。 一把丈八长的赤红火镰熊熊地在半空燃烧着,王传灯单手将它在头顶上划出一道圆满的弧形后,一把抖去了刃尖的鲜血,带着一脸温柔如斯的浅笑,一脚将“魅”踹倒。他丝毫不为眼前这具小孩儿皮囊所惑,狠狠踏上了“魅”的胸口,单手执镰,将流火的镰尖精准地送到距离“魅”的左眼恰好三寸的地方。 季三昧已经对那只“魅”丧失了兴趣,他贴在沈伐石耳畔,暧昧的语气带着一股雾蒙蒙的惑人质感:“……为什么不把我做筹码,好找到它的巢穴?” 现在的季三昧,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魅。 沈伐石被这样的气息挑逗,不免多向季三昧看了一眼:“……因为没必要。” 季三昧哂笑,顺势回过头去,望向了王传灯。 怪不得他刚才听那竞价的声音耳熟。 王传灯是沈家修士,从很早前就跟在沈伐石身旁,他的声音,季三昧早就听滥了。 至于他的脾性,季三昧也喜欢得很。 他的本事更不必赘述,能叫当年的沈家三郎赏识的修士,绝非凡品,更别提他能在远称不上“爷”的辈分上,得上一句“灯爷”的尊称,其独特之处可见一斑。 “魅”见惯了正道之人的虚与委蛇,也见惯了他们的君子风度,陡然冒出这么一个走野路子的,上来不由分说便动手,害得它一身媚术根本无从施展,它只能气恨地望着王传灯,打算顽抗到底。 王传灯一脸柔和笑意,手下却极利落,先不多言,挥镰刷的一声割掉了“魅”肩头的半块肉。 下刀极准,肉片薄如蝉翼。 他懒得听“魅”发出的一切聒噪响动,将镰尖温柔地搁放在它胸口处,撩拨似的画了个圈:“你的巢穴在何处?” “魅”吃痛,正在喘息间,王传灯便又是手起镰落,又片了一片血肉下来。 大小、形状和刚才的肉片分毫不差。 他的一双瞳仁中跃动着再柔和不过的光芒和笑意:“巢穴在何处?还想得起来吗?” “如果想不起来,不需勉强的。” “我有的是时间。” “你慢慢想。” 四句话的功夫,“魅”身上去了不到半两肉,但它已经熬不下去了。 它看得出来,王传灯有本事在它咽气前,把它剐得只剩一具骨架。 它挣扎着将痛呼声咽回喉咙,惨声道:“白帝山……屏东峰!求,求法师饶命!饶命啊!” 沈伐石抱住季三昧,平静地转过身去。 王传灯低下头,将自己踏住它胸口的脚撤开来,给它腾出一条逃生的通路,“魅”得了空,不由得心生希望,立即挣扎着向外爬去,谁想刚爬出不到半尺,王传灯的火镰便在半空划出一道炫目的火迹,连同着一道结印,稳准地捅入了“魅”的后心。 “多谢指路。”王传灯毫无诚意地向尸首表示了自己的感谢。 他拔出镰刃,将镰刀单手挥扛上肩膀,另一只手在胸前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安息吧。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望你早登极乐,重新做人。” 说完了极其随便的追悼之语后,王传灯抽身便走。 不到小半炷香的时间,满屋衣香鬓影、光鲜亮丽悉数退去,只有散乱的桌椅,呆滞的老板和台上惊慌失措的、被困在笼中的小囚鸟们。 沈伐石抱着季三昧,想要寻找一处地方把他放下。 他有重要的话要问这个孩子。 刚走出几步,季三昧突然喊出了声:“等等。” 他拍了拍沈伐石的手臂,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沈伐石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双脚一挨地面,季三昧便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一处桌椅,跪下身来,伸手摸向椅下。 为了给沈伐石他们引路,他刚刚丢了颗翡翠珠子在这里,现在既然安全了,就必须把那昂贵的宝贝收回来。 谁想他一摸之下竟然摸了个空。 ……刚才他明明看到珠子滚到这里来着。 “你在找这个吗?” 一句温和有礼的询问声从他身侧传来。 季三昧转过头去,先看到了一颗温润闪光的翡翠珠在来人掌心闪烁着,他道了声谢,正欲伸手去拿,就迎面撞上了一张让他意想不到的脸。 一张……很眼熟的脸。 季三昧花了些时间,才回忆起来,这张脸和自己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 但眼前的人竟把这身原本烟行媚视的壳子穿出了完全不同的气质,以至于季三昧本人都没能在即刻间认出自己的脸来。 一瞬间,季三昧懵了头。 自己……不是死了吗? 眼前这个人……算什么? “我名为长安。‘百年长安’的‘长安’。”似乎是读懂了季三昧眼中的不解,他恭谨地自报了家门,随后,他伸出了手掌,彬彬有礼地冲季三昧歉然一笑,“失礼了。” 在道过歉后,他将手掌探来,贴靠在了季三昧的颈侧。 刚才季三昧的脖颈被“魅”用镣铐的碎片划破了,从刚才起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居然没觉出痛来。 此刻伤口被触碰,季三昧却只来得及感觉到一丝刺痛。 长安的手掌和自己的伤处贴合的部分分泌出了奇特的液体,季三昧颈部的伤口在这液体的滋养下迅速地合拢痊愈了。 第77章 局(五)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 把脸埋入其中, 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 他就放心地下了床, 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 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 动作秀气得很, 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 伸了个脑袋出来,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闻言, 长安尴尬地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僧袍, 从门后走出来, 很是端庄地行了一礼:“抱歉, 小师弟,我不是有意窥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来喜欢自己上辈子那张脸,但是眼见长安这么周吴郑王地使用自己的脸, 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 世上的人分两种, 一种是不可在其面前掉以轻心的人,一种是沈伐石和季六尘。 是以上辈子人人皆以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岭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岭间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只有沈伐石和季六尘了。 鉴于还不知晓长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画皮:“师兄早上好。” 软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长安眨一眨眼睛,一脸要被萌坏了还要强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带你去吃饭。” 初夏时节,太阳升起得格外早,而这片禅房禅院却仿佛有着隔离一切热度的本事。四面环树,层绿滴翠,一条曲径安然自在地通往幽处。在环绿掩映下,依稀能听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处,最远只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状独特,姿态如卧佛环抱,让人疑心那水声是来自佛陀的喃喃经诵。 季三昧被长安牵出了禅房。 他精心地挑选了一片向阳地,把季三昧领到了那处。 面朝着红澄澄的太阳,长安示意季三昧学习自己的动作,随即凝神调息,半刻之后,他收起了流动的法力,蹲下来摸摸季三昧的发旋:“学会了吗?” 季三昧:“……学会什么?” 长安指着太阳:“吃饭。”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只树灵计较。 此处是一方独立的小院,共计六间禅房,明瓦熠然,鸱吻飞檐,房房相离,呈合抱之势,分别是一间主禅房,两间侧房,一间书房,一间小厨房和一间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厨房,从尚有余温的锅里翻出了一碗热腾腾的乌米饭。饭的中央放了一颗红梅点缀,朴素得让季三昧相当满意。 他端了饭出来,在长安身侧坐定,安静地喂自己。 长安以为季三昧总要有些话问自己的,可迟迟等不到他的问话,他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话找话道:“我今年三岁了。” 语气颇为乖顺。 季三昧略略惊讶了一下就恢复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个子长得可够早的。” 长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顺利,让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面吃饭,一面拿眼睛丈量长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辈子时的身高一模一样。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点想笑。 上辈子季三昧个子长得早,且并未受缺衣少食的影响,十岁时就已经身高六尺,手脚修长,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折不扣的软脚鸡。而沈伐石自小习武,身高却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来嘴贱,常常会一手掐着竹烟枪一手去摸沈伐石的头发:“沈兄乖,喝下这杯牛乳,能长个子。” 那次,沈伐石黑着脸把牛乳一饮而尽的样子逗得季三昧连烟枪都拿不稳了。 但在那次之后,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泷冈,从此从烛阴城中销声匿迹,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谋面。 四年后,泷冈和豳岐一样覆灭,被烛阴吞并。 季三昧带着一身荣耀和恶名返回烛阴城,骑马游街,鲜花披肩,端的是招摇无比。 他试图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矮子,但却铩羽而归。 再见到沈伐石时,是在庆功酒散席时分。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他拒绝了孙家家主孙无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身一人溜达上街醒酒。一杆竹烟枪在夜色里寂寞得像是一只闪光的眼睛,一明一灭,季三昧让一口烟雾在五脏六腑里逛了个够,才缓缓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满得惊人的烟圈。 行到一个上坡处,另外一只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沿着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滚来。 季三昧稳稳地一脚踏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雕饰精巧的马灯。 但他满目里只能瞧见马灯上的一个“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无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砚石为乐,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气修,无奈身体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两血来。 大郎不会骑马,二郎一上马就散架,算来算去,这马灯之主,唯有体气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让人目眩。 几年过去,他当真长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宽腰细,俊美得让季三昧双腿发抖。 沈伐石缓缓从坡上走下,来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对比就愈加明显了。 季三昧飞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浓密的云发,轻而易举地就将气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别时的轻松愉快:“哟,沈兄,长个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闪,任他乱摸,神色却沉郁如铁:“为何不告而别?” 季三昧在庆功宴上那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先说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拦了下去,随即一只手反压上了他的头发,用力揉了揉,沉默以报数年来的嘲讽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颇以为荣:“沈兄好手法。” “……脸皮还是这么厚。” “脸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吗?” 这撩拨的话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季三昧:“……” 是啊,刚才自己的话着实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将马灯捡起,递向了沈伐石,并岔开了话题:“我长得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还了得。” 沈伐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马灯的灯身。 这马灯避风效果极佳,导热效果也是一样,沈伐石被烫得脸色一变,失手把马灯摔落在地。 这只眼睛在地上垂死挣扎了一番,还是熄灭了。 在夜色中,许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只能从沈伐石脸上读出一丝慌乱,不知是因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后,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么还用竹烟枪?” 季三昧言简意赅:“习惯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从袖中摸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递与季三昧:“今日见你回城,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这个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饰的烟枪,烟嘴是和田美玉所制,其耀武扬威的格调,和季三昧的气质甚配。 沈伐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烟具,我没能带出来。明日我会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痴痴地注视了这个礼物良久,才抬起头来,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颠倒的弧度,没头没脑道:“……沈兄,明日咱们去喝花酒罢。” …… 身陷回忆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他从迷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投上了一层蓊郁的树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竟是长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苍郁的梧桐树枝,亭亭如盖地罩在季三昧头顶,也不知道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热了。不要晒到。” 季三昧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随即捧着饭碗,眉眼微弯地笑:“谢谢师兄。” 长安礼貌又温文地对他一点头,举着树荫浓密的右臂,继续为季三昧遮光。 把饭碗里最后两颗饭粒捡尽,季三昧站起身来,准备去屋里找一找自己的烟,嚼两片提提神,谁想他刚撑着身子预备起身,一柄金玉烟枪就递到了他面前。 握烟枪的是长安的左手,他望着季三昧,目光炽热道:“用这个吧?” 季三昧不意在这里看到昔年旧物,表情僵硬了一瞬,才把手在襟摆处擦了擦,慎重地把金玉烟枪接来,目光怅惘地在上头逡巡一番后,仰头问道:“师兄,这是师父让你送来的吗?” 季三昧只是随口一诈,长安就无比欢快地把事实娓娓道来:“没错,就是师父!他说你用这个或许会更顺手些!” ……果然,沈伐石不愧是沈伐石,这么快就已经起疑心了。 但一柄烟枪摆在季三昧面前的诱惑,不亚于摆在老饕面前的山珍海味,季三昧踌躇了半天,才重重咽了口口水。 ……怀疑归怀疑,不至于吸个烟枪就被他认定是季三昧了吧。 …… 在一侧的书房内,沈伐石坐在桌后,远远望着院内的两人。 王传灯立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一脸无奈:“总督,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 第78章 局(六)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屋中挨挨挤挤的,蹲满了长相秀气的小孩儿。小孩儿们都穿着同样的中衣素衫, 规规整整的一片白, 放眼望去, 活像是进了乌鸡圈。 活泼泼挤成一团的白毛鸡们纷纷抬起多疑的眼睛, 把新来的同伴从上到下品鉴一番, 很快就丧失了兴趣,各自垂下头去, 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晕头鸡们渐渐清醒过来,总算开始正视起自己的处境了。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 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 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 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这些地方都隐秘得很,就算受点伤,衣服一穿一盖,也不会影响卖相。 况且, 就算真的捣伤了货物的腰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些小奴隶因为生了一张好脸, 大多逃不了卖给达官贵人做童妾的命运, 云羊不忌男风, 一些长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兴趣别致的贵族们喜爱收集的玩意儿, 伤了腰不影响他们侍奉左右,反倒会让他们凭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风的柔美之感,有些达官贵人专吃这一套。 “号什么丧呐!”大棒舂谷似的往下捣去,伴随着粗野的吼骂:“谁再敢号一句就剌了他的舌头!” 威胁和暴揍是立竿见影的,等白头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没一个敢发出多余响动的反抗者了,啜泣声被他们统统咽进了喉咙中,在他们细弱的喉腔里来回滚动。 其他的孩子对此见怪不怪。 这些漂亮的小孩儿,有集市上拍花子拐来的,也有被家境困顿的父母含泪卖掉的,谁都有苦楚,谁都在夜里饮泣过,等眼泪哭干了,没劲儿了,就会渐渐硬起心肠来,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但是,一个新来的九岁小孩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错,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泪痣更是将这点“不错”扩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声地挪到了炕上的一处空地,抱膝坐下。 谁料到小泪痣这一坐,本来个个静如顽石的白毛鸡们纷纷扭过颈子,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泪痣实在不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只好四下转动着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很快,一个老成的白毛鸡给了他一个没头没尾的忠告:“别坐在那儿,那是小季爷的地盘。” 小泪痣有点挑衅地歪歪头,根本没有挪位置的打算。 小屋里的孩子们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一看小泪痣这架势,立即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想。 ——这是个刺头,估计在街面上混过,八成是被人牙子套麻袋拐跑的,平素独来独往惯了,瞧他的筋骨,估计是街头儿霸斗殴的一把好手。 对待这样的新人,老成的白毛鸡觉得自己给不出太好的忠告了,便再次没头没尾地撂了一句话:“……算了,不过你得记着,最好不要跟小季爷说话。” 话音未落,小屋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季三昧走入屋内,沉重的门扇在他身后猝然合紧,一把大锁咔嚓一声落下,把这一屋的孩子同外界隔绝了开来。 小泪痣轻蔑地瞟向季三昧的脸,呼吸却因为这一眼窒了一窒。 那张脸生得太妙,明艳浓彩,却又别有一番纯净天然,在泛着微微尘灰的漫漫天光中,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步伐优雅得像是小泪痣曾在街角窥见过的贵家公子。 ……这么一个伶仃细软的身子,怎么配得上“爷”这种称呼?怎么就连跟他说句话都不准? 小泪痣握拳,等着季三昧下一步的动作。 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去,季三昧却并无恼意,拣了个位置,侧身在炕角坐下,打量了小泪痣一番。 看多了他的脸,小泪痣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为了掩饰这种奇怪的情绪,他敌意十足地问:“……看什么?” 季三昧听清他的口音后,唇角微微勾起,形成了一道温柔可亲的美人沟。 在这道惑人的笑意中,季三昧开口笃定道:“……你是松州人。” 小泪痣一呆。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随父母背井离乡,在外逃荒,四年前父母染疾先后亡故,甚至没能来得及告诉小泪痣他来自何方。 “你怎么知道?” 季三昧学着小泪痣的口音轻声道:“乡音难改。” 小泪痣面色一白,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再没有听过这样熟悉可亲的乡音,心就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再也摆不出谱来。 提醒小泪痣不要跟季三昧说话的白毛鸡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从袖中摸出一副叶子牌,和身边的人沉默无声地打了起来。 小泪痣正诧异这里为什么会有叶子牌,就见季三昧朝自己靠了过来。 凑近了看,那张脸愈加美艳,惊得小泪痣往后一跳:“你做什么?” 季三昧一笑,越过小泪痣的身子,双手按上了两片烟色的墙砖,指尖微微一用力,竟将看似密实的墙砖推动了。 小泪痣瞠目结舌地看着数片墙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轨迹在季三昧手中上下翻飞地运作,终于,有一片墙砖从墙面上脱落而下,季三昧探手进去,从凿空了的墙壁里摸出了两只酒杯和一只葫芦。 他捏着葫芦口,在小泪痣震惊欲绝的目光中斟下一杯酒来:“……这酒好得很。”说着,他把陶制的两只小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脆响:“为松州,干了这杯。” ……这酒入口之后,的确有一股醇厚的粮食酒香,但也不知道季三昧在其中添了什么东西,单用鼻嗅,竟闻不出什么酒味来。 他究竟有什么神通,能在这种地方弄到酒? ……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啊。 一杯酒过后,小泪痣锋利的棱角就被抹消了大半,季三昧照原样把墙恢复之后,继续侧身坐在炕沿,用异常温柔的腔调跟小泪痣说话。 那把柔和的声音加上熟悉的乡音,温暖得像是从梦境里传来的呓语,小泪痣如中巫蛊,不知不觉把家事都告诉了他。 季三昧耐心倾听了他的故事后,问:“你想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去向吗?” 一杯墙中酒,一番交心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敲开了小泪痣的心防:“我没有家人。” 季三昧浅笑:“不,你还有爷爷奶奶,你说过疫病来时,老人家不想离开故土。” 小泪痣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长什么样子,甚至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爷爷奶奶已经死于那场肆虐的恐怖疫病之中,但他却不自觉地跟着季三昧的声音,展开了美好的遐想。 “……他们还想着你,想着他们从来没有谋面的孙子长什么样子,他们日复一日地站在镇口,等着你回家,有一扇门,不管白昼黑夜,将永远为你打开,里面有热腾腾的汤面,还有一张温暖的小床……” 季三昧的声音颇具感染力,等到小泪痣的目光中浸满了遐思后,他的唇角才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只需一封书信,你的爷爷奶奶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他们会来找你的。” 小泪痣的情绪已经全然被季三昧勾着走了:“可……书信送不出去的。” 季三昧:“酒我都能弄进来,书信自然送得出去。” “有笔墨?” “自然是有。” “就算我爷爷奶奶知道我在哪儿,他们也买不起我。我脱不了奴籍的……” “至少他们会知道你在哪里,知道你还活着,还能来看望你。” 小泪痣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瞄向那扇藏酒的墙。 他开始相信那后面也许藏有更多更美好的希望,但还是略有些踟蹰不前:“……我不会写字。” “我还认得一二。” “我不知道我家在何方……” “松州不过是一个偏远小郡,据我所知,住民不足五百户。……你还记得你父母名讳吗?……记得?那便最好了,这样一来,找到你的家人会很困难吗?” 一番温言鼓舞,小泪痣竟生出了万丈的酸楚来,眼窝发涩发胀,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季三昧伸出了一根手指:“按理说,家书抵万金。所以作为润笔和冒险的回报,我需要从你这里收取一点小小的利润。如何?” 小泪痣正对着那不知生死的爷爷奶奶充满憧憬,就被兜头的一盆凉水泼懵了:“我没有钱。” ……用眼睛看也晓得,每个人进来时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颗石子都带不进来,别说是银钱了。 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会有的。” 他贴近了小泪痣的耳朵,那张漂亮的唇一张一合,流畅又温和地吐出魅惑人心的字眼:“……你的相貌算得上乘,会被送入高级卖场售卖。那里的买家多是达官贵人。他们来此的目的,一为挑选禁/脔,二为挑选贴身奴仆,有男客,也有女宾。所以,你只需在拍卖台上做出一副乞怜委屈的模样,那些贵家夫人就算相不中你,也会心生同情,抛些零碎东西给你。虽然老板事后会将抛给你的珍珠宝贝和银钱全部收走,但你只要足够机灵,看准机会,总能到手些小东西。不拘你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就能换回一封书信。如何?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小泪痣一颗心被季三昧极具煽动性的言语拽在手中,任意搓圆捏扁,心情忽上忽下:“我如果第一次上台就被卖出去了……那该怎么办?” 季三昧露出遗憾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罢。” “别!” 季三昧的胳膊被小泪痣一把抓住,而其他几个新进来的孩子也都把季三昧的话听在了耳里、 他们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从四面将季三昧牢牢包裹起来。 “我,我做!” “我也来!” “我也可以吗?我是阳州朱县人!” 小泪痣不敢再占据季三昧的位置,尊敬地挪了开来,好让季三昧能在宽阔的炕角躺下。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倒卧下去,背靠着墙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锦囊,取出些棕色叶子,放入口中咀嚼。 注视着他咀嚼的动作,小泪痣的眼睛都直了,那颗淡褐色的泪痣几乎要发出光来:“这……是烟叶?这都能买来吗?” 季三昧斜靠在硬邦邦的炕上,姿态极美,赤/裸的足弓在炕边踏着,不像是奴隶,倒像是在贵妃榻上午睡的美人。他的腮部轻轻地动着,用虎牙细细咀嚼着那有点发涩的烟草:“可惜,不能弄出烟味来惹老板怀疑,不然我还能叫他藏支烟枪进来。” 说到这里,季三昧深以为憾地叹了一口气。 ……藏支烟枪?藏? 小泪痣想起刚才老板吩咐季三昧做活儿的场景,不禁恍然。 这些宝贝,莫不是夹带在那些麻袋里带进来的? 所以季三昧在干活的时候,就能够趁机把偷运进来的东西悄悄藏匿起来? 以小泪痣为首的一干新人不禁心生敬意:“那些个脚夫和你……有交易?他们怎么会听你的话?” 季三昧抬起眼睛,自带一片桃花风流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幽微难辨的浅笑:“我自有我的本事。” 小泪痣恍惚了一下。 此刻的季三昧,和刚才对他喁喁细语的季三昧又有微妙的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 可他总算知道,那些孩子们手里的叶子牌是从哪里来的了。 季三昧半靠在墙边,左臂自然横架在胸口,右肘漫不经心地压在纤细的左手腕上,右手掌心朝上,指根微分,像是虚托着某样看不见的东西。 小泪痣心中突然一悸,慌忙低下头来,莫名地有些脸热。 第79章 局(七)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魅”性喜群居, 其生存繁衍的性质类似于蜜蜂,底层的“魅”是工蜂,负责在外狩猎捕食, 将人肉哺育给负责繁衍生息的“女王”, “女王”吃饱了, 才有同它们这些“魅”欢好的兴致。 很明显, 此“魅”要是被哪个不插眼的买家高价竞得,就能正大光明地进入买家府内, 尽情饕餮人肉,再回去哺喂“女王”。 而季三昧仅仅是它退而求其次、要带回去给“女王”享用的食饵,他自己还能赚上一身上好的皮囊, 岂不美哉。 季三昧并不打算反抗, 他那点三脚猫法术用来忽悠人可以, 在“魅”面前动用, 等于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季三昧头脑飞快地厘清思路的同时, 单手掐断了从刚才起就悄悄抓在手心里的翡翠珠链。 按照一般狩妖猎鬼的套路, 季三昧只需一路留下标记,沈伐石必能循迹而至, 到时候端了“魅”的老窝, 绝非难事。 ……季三昧根本不操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他对沈伐石一向放心。 孰料, 他刚把第一颗翡翠珠子丢在地上, 就听得一阵佛铃脆响, 于幽暗处涌出喃喃的佛号梵音声在满屋铺开, 声如流纨,催得季三昧有些头痛。 显然“魅”受的干扰更大,他加快了脚步,状若发狂地直冲向破损的窗户,眼见距离生路仅有一步之遥,他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向前探去,想要呼吸一口没有佛音干扰的新鲜空气。 在极致渴望的驱使下,它的脑袋毫无阻拦地撞在了一道流转的梵文阵法上。 无形的咒阵附着在它额上,化为了一道有形的黄符,封住了“魅”的本体,使它再也无法从这具躯壳里脱离。 一只慌不择路一头磕在窗棂上的苍蝇昏头晕脑地掉落在地上,不小心连它的战利品也一并遗失了。 季三昧自“魅”手中飞出,却没有像它一样跌个狗啃泥。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随后,满室烛光重新点亮。 煌煌光芒下,一地滚的滚、爬的爬的少爷贵妇似乎在一瞬间就找回了羞耻心,他们挡住脸,巧妙地避免和身边的任何人对视,心照不宣地带着一身狼藉鱼贯逃出卖场。 同样在煌煌光芒下,季三昧眯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沈伐石。 沈伐石的左侧小臂正有力地扣在季三昧的后腰上,臂弯处微微凸出的肌肉相当柔软,垫在季三昧的臀下,倒是舒适惬意得很。 沈伐石一身梵云袈/裟无风自动,宽松地贴着他的身体流过去,衣角缭乱,僧绡飘飞,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胸肌沟槽。 季三昧仰头看着他的脸,竟有了片刻的失神,少顷之后,自言自语道:“……三寸三分。” 自从上次分别后,沈伐石又长个子了,足足长了三寸三分。 ……真羡慕。 自己从十五岁后就不再长个子了,倒是他,从一个死不长个儿的小矮子一下蹿到了这样的高度,真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 季三昧根本不关心沈伐石身为烛阴沈家的三公子,缘何会出现在云羊的主城,他也不关心沈伐石为何要剃去一头云发,不关心为何众人对他如此尊崇。 只要是他来了,就够了。 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沈伐石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你……” 那“魅”一见猎物被夺,暗恨之中也不敢前来争抢,飞速向后撤去,却再次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喊,后背溅起了一道数尺长的血光。 ……它的背部自右肩开始,被斜向下撕开了一条直到腰间的血口。 一把丈八长的赤红火镰熊熊地在半空燃烧着,王传灯单手将它在头顶上划出一道圆满的弧形后,一把抖去了刃尖的鲜血,带着一脸温柔如斯的浅笑,一脚将“魅”踹倒。他丝毫不为眼前这具小孩儿皮囊所惑,狠狠踏上了“魅”的胸口,单手执镰,将流火的镰尖精准地送到距离“魅”的左眼恰好三寸的地方。 季三昧已经对那只“魅”丧失了兴趣,他贴在沈伐石耳畔,暧昧的语气带着一股雾蒙蒙的惑人质感:“……为什么不把我做筹码,好找到它的巢穴?” 现在的季三昧,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魅。 沈伐石被这样的气息挑逗,不免多向季三昧看了一眼:“……因为没必要。” 季三昧哂笑,顺势回过头去,望向了王传灯。 怪不得他刚才听那竞价的声音耳熟。 王传灯是沈家修士,从很早前就跟在沈伐石身旁,他的声音,季三昧早就听滥了。 至于他的脾性,季三昧也喜欢得很。 他的本事更不必赘述,能叫当年的沈家三郎赏识的修士,绝非凡品,更别提他能在远称不上“爷”的辈分上,得上一句“灯爷”的尊称,其独特之处可见一斑。 “魅”见惯了正道之人的虚与委蛇,也见惯了他们的君子风度,陡然冒出这么一个走野路子的,上来不由分说便动手,害得它一身媚术根本无从施展,它只能气恨地望着王传灯,打算顽抗到底。 王传灯一脸柔和笑意,手下却极利落,先不多言,挥镰刷的一声割掉了“魅”肩头的半块肉。 下刀极准,肉片薄如蝉翼。 他懒得听“魅”发出的一切聒噪响动,将镰尖温柔地搁放在它胸口处,撩拨似的画了个圈:“你的巢穴在何处?” “魅”吃痛,正在喘息间,王传灯便又是手起镰落,又片了一片血肉下来。 大小、形状和刚才的肉片分毫不差。 他的一双瞳仁中跃动着再柔和不过的光芒和笑意:“巢穴在何处?还想得起来吗?” “如果想不起来,不需勉强的。” “我有的是时间。” “你慢慢想。” 四句话的功夫,“魅”身上去了不到半两肉,但它已经熬不下去了。 它看得出来,王传灯有本事在它咽气前,把它剐得只剩一具骨架。 它挣扎着将痛呼声咽回喉咙,惨声道:“白帝山……屏东峰!求,求法师饶命!饶命啊!” 沈伐石抱住季三昧,平静地转过身去。 王传灯低下头,将自己踏住它胸口的脚撤开来,给它腾出一条逃生的通路,“魅”得了空,不由得心生希望,立即挣扎着向外爬去,谁想刚爬出不到半尺,王传灯的火镰便在半空划出一道炫目的火迹,连同着一道结印,稳准地捅入了“魅”的后心。 “多谢指路。”王传灯毫无诚意地向尸首表示了自己的感谢。 他拔出镰刃,将镰刀单手挥扛上肩膀,另一只手在胸前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安息吧。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望你早登极乐,重新做人。” 说完了极其随便的追悼之语后,王传灯抽身便走。 不到小半炷香的时间,满屋衣香鬓影、光鲜亮丽悉数退去,只有散乱的桌椅,呆滞的老板和台上惊慌失措的、被困在笼中的小囚鸟们。 沈伐石抱着季三昧,想要寻找一处地方把他放下。 他有重要的话要问这个孩子。 刚走出几步,季三昧突然喊出了声:“等等。” 他拍了拍沈伐石的手臂,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沈伐石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双脚一挨地面,季三昧便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一处桌椅,跪下身来,伸手摸向椅下。 为了给沈伐石他们引路,他刚刚丢了颗翡翠珠子在这里,现在既然安全了,就必须把那昂贵的宝贝收回来。 谁想他一摸之下竟然摸了个空。 ……刚才他明明看到珠子滚到这里来着。 “你在找这个吗?” 一句温和有礼的询问声从他身侧传来。 季三昧转过头去,先看到了一颗温润闪光的翡翠珠在来人掌心闪烁着,他道了声谢,正欲伸手去拿,就迎面撞上了一张让他意想不到的脸。 一张……很眼熟的脸。 季三昧花了些时间,才回忆起来,这张脸和自己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 但眼前的人竟把这身原本烟行媚视的壳子穿出了完全不同的气质,以至于季三昧本人都没能在即刻间认出自己的脸来。 一瞬间,季三昧懵了头。 自己……不是死了吗? 眼前这个人……算什么? “我名为长安。‘百年长安’的‘长安’。”似乎是读懂了季三昧眼中的不解,他恭谨地自报了家门,随后,他伸出了手掌,彬彬有礼地冲季三昧歉然一笑,“失礼了。” 在道过歉后,他将手掌探来,贴靠在了季三昧的颈侧。 刚才季三昧的脖颈被“魅”用镣铐的碎片划破了,从刚才起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居然没觉出痛来。 此刻伤口被触碰,季三昧却只来得及感觉到一丝刺痛。 长安的手掌和自己的伤处贴合的部分分泌出了奇特的液体,季三昧颈部的伤口在这液体的滋养下迅速地合拢痊愈了。 只消片刻,季三昧便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了。 他松鼠似的嚼动着烟叶,含糊着对沈伐石道:“……带我走吧。” 沈伐石面色不动如山,不过好在他没嫌弃季三昧的口水,把手指平静地挪了开来。然而,那线绵密的银丝却难舍难分地纠缠着他的食指,直到它被拉长到难以承受自身的重量的地步,在半空中不堪重负地弯成一道弓形后,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断裂开来。 占得便宜的季三昧面色如常,一本正经地伸手入怀,摸索着掏出用来裹身的白绢绸,把自己的宝贝一件件细致地包好。 这样一来他就能贴肉穿着沈伐石的梵云袈/裟了,美滋滋。 确定东西已经包得滴水不漏,季三昧抱紧了包裹:“我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凌空失重感就猛然侵袭而来,季三昧喉咙一紧,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蜷身往前一拱,额头不轻不重地碰上了一块弹性十足的肌肉。 把季三昧打横抱起来的沈伐石:“……吓着你了?” 季三昧正忙着和沈伐石僧绡下隐隐露出的胸肌大眼瞪小眼,无心理会他的询问。 舌灿莲花的小家伙突然说不出话了,这让本来一片好心、怕小家伙乏了走不动路的沈伐石皱起了眉。 “……撞疼了?”他腾不出手来揉季三昧的前额,只能如是发问。 在意识到自己撞上什么东西之后,季三昧反应飞快,作恐惧状,把自己打包好的宝贝放在小腹上压着,随后腾出双手来死死搂住沈伐石的后颈,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看不到小家伙的脸,只能看到他紧张得颗颗绷起的光裸脚趾,沈伐石暗自失笑。 这般狡猾的小孩儿,居然会怕高。 他本还想一手抱小孩一手拿法杖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用抱婴儿的姿势把季三昧牢牢抱稳在怀中,手掌轻柔地插/入他浓密的乌发,托着他的后脑勺,好教他躺得舒适安全些。 走到牙行老板跟前,沈伐石沉声道:“请陆老板遣人把我的法杖送到‘一川风’去,多谢。” 老板也听出了些意思,知道这小奴隶竟是沈法师故人之子,哪敢不从,忙不迭道:“沈法师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第80章 再生(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长安是不懂其中的弯弯绕,只当季三昧更愿意亲近师父, 因此连续几天头发都有点打蔫, 坐在台阶上一边进食一边默默地飘着梧桐絮絮。 而懂得其中弯弯绕的王传灯私下里对沈伐石道:“总督,云羊法例规定, 与儿童行淫,杖责五十,处流放之刑。” 沈伐石发现自己手下的人近来愈发不好带了。 他搁下手中的账表,转头望去,季三昧正坐在浓郁的树影中抽烟, 而长安坐在他身旁,埋头折腾着些什么。 他将账表合上:“把他叫进来。” “他”必然且只能是季三昧。王传灯领命, 推门而出。 坐在外头的长安偷眼看着季三昧的唇以及从他口中袅绕飘出的雪白烟雾, 酝酿许久之后,终于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不要吸这个了, 不好闻。”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季三昧听了这话,竟然不和他多交流, 而是抱歉地冲他一点头, 拿着烟枪坐远了点。 长安:“……” 我是说错话了吗? 长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认定是自己太不客气了。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 为自己的错误打补丁:“……但是只要是你抽出来的就很好闻。” 季三昧夹着烟枪, 以不变应万变地笑道:“谢谢。” 确定可爱的小师弟没有生气, 长安便再接再厉地推销自己道:“可这种叶子没有梧桐叶子好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 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面前抖动着:“师弟,你需要的话,我就拔给你。” 季三昧一来不是羊,没有吃叶子的习惯,二来委实觉得从树精身上薅叶子这种行为过于残暴,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婉拒了:“谢谢师兄,烟叶就挺好的。” 由此可见,长安是一棵多么孤独的树,为了找人说句话,甚至不惜自残。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这袋烟吸完再跟长安好好唠,就见一只小纸花颤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见这朵花,季三昧一口烟闷进去差点儿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样是再平凡不过的,但是用一千两的银票来折这种东西,不得不说要有很大的气魄。 长安从刚才起就在折腾这个,看季三昧的样子像是喜欢,他的嘴角立即绽开了如水温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针对这折纸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长安也乖巧地给以了解释:“师父教我不能撕毁书卷,可我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余的纸张,只找到了一沓这个。……我挑了一张最大的来折,刚刚好够。” 季三昧接过花来,一边端详,一边诚恳道:“长安师兄,若你以后喜欢上哪棵树,就这样送她几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妇。” 长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还没来得及把话匣子完全打开,王传灯就走近了来:“三昧,总督叫你过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顺手捡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叶,冲长安晃了晃。 长安眼睛更亮了:“你会吸这个吗?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乐出了声来,扬手把那朵经由长安精心折叠的小花丢回了长安怀中,顺便将那张树叶贴身掖入了自己怀中:“……我暂且收下这个。师兄,等你什么时候开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飞快回头,步伐如风地掠向了书房,留下长安一个人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半张脸不觉浮上了一层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蹿得那么快,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肉痛得发颤的心。 他确是爱财,但他宁愿从一个老奸巨猾的铁公鸡那里用尽手段敲来三颗枣子,也不愿去赚一个不谙世事的树精的千两银…… ……不行,还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银票,季三昧心绞痛得厉害,连吸烟的劲头都减去了三分。他沮丧地捏着烟枪踏入书房:“师父,你叫我?” 几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经把对沈伐石的称谓固定了下来。相比于“沈叔伯”这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叫“师父”于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这几天也没闲着。他收受了人牙子陆老板的三千两纹银,预定了一场长达七日的水陆道场。 显然,卖品中“有鬼”的传闻对陆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气”的孩子们断然是卖不出去了,陆老板只得忍痛把这些“高级货”交与沈伐石处理,沈伐石也不犹豫,去官府销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干小奴隶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泪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云羊城内,做了学徒工之类的正当工作。 ——须得把诸事安稳下来,沈伐石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同季三昧谈一谈。 季三昧对这次谈话也早有预感,进来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两条比例优秀远超同龄孩子的双腿交叠着垂下,整个人瘫得无比自然慵懒。 沈伐石先开口:“你父亲不日就会来接你回家。你到时候跟他回去吗?”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却总能给人一种一丝不挂的错觉:“师父想叫我留下吗?” 沈伐石不动声色地抛回问题:“看你。你怎么想?” 季三昧毫不犹豫:“自然是跟师父。” 沈伐石:“为何?” “师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见倾心。”季三昧含上烟管,惯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烟嘴。 儿童的舌尖细软幼嫩,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甜香气,沈伐石放在桌下的双腿忍不住并拢了—— 那股灵识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游走,轻轻地扫过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会把季三昧这样的话语当做恶劣的撩拨,又气又急,面皮发烧,有满腔满心的话要说,却又难堪地止于唇畔,最后只好演变成少年的气急败坏。 现在的沈伐石,却能以很平静的态度谈起那个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挚友。” 话一出口,那团燃烧的妖艳火苗停止了危险的撩拨动作,只噙咬着烟管不说话。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间有点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紧张地啃烟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谈,神色安静,“后来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我赢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赢的战斗。那场战斗,所有人认为我会输。但我大概是因为太想着要去见他,一直难以冲破的修炼桎梏突然解了开来。” “……赢了之后,我很欢喜。我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我死在了战场上。我怕我的朋友担心,就一路御剑直奔主城,力气耗尽了,我又换了一匹马,总算是在一天之内赶到了……进城的时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提炼出这段内容的重点。 ……上辈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树上? 他决定吸口烟压压惊。 见季三昧只是惊讶,却并没有旁的神色变化,沈伐石更加确定他也许是忘记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后来……我来了觉迷寺。一个朋友赠我一颗树种,说种植能够陶冶心性。我种下了种子,来年却长出了长安。让我惊讶的是,他和我的挚友的面容……一模一样。” 季三昧是知道树灵的成长机制的。 ……树灵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来的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来,越过书桌,踱到了季三昧面前:“……因为在种树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从唇内冒出一缕精巧的小小白烟:“真的吗?”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还在想着他。” 季三昧心里一突,但还是改不了浪荡本色:“……这我可摸不出来。不过师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脉搏:“彼此彼此。” 一时间,书房里静成了一片,两个人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季三昧静静地盯着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来。 沈伐石倒率先放开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这话季三昧信,除了一张脸,长安和自己根本没有半处相似。 季三昧回过神来,话里有话地问:“师父,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对啊,自己迄今为止虽然随性浪荡了些,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确定东西已经包得滴水不漏,季三昧抱紧了包裹:“我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凌空失重感就猛然侵袭而来,季三昧喉咙一紧,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蜷身往前一拱,额头不轻不重地碰上了一块弹性十足的肌肉。 把季三昧打横抱起来的沈伐石:“……吓着你了?” 季三昧正忙着和沈伐石僧绡下隐隐露出的胸肌大眼瞪小眼,无心理会他的询问。 舌灿莲花的小家伙突然说不出话了,这让本来一片好心、怕小家伙乏了走不动路的沈伐石皱起了眉。 “……撞疼了?”他腾不出手来揉季三昧的前额,只能如是发问。 在意识到自己撞上什么东西之后,季三昧反应飞快,作恐惧状,把自己打包好的宝贝放在小腹上压着,随后腾出双手来死死搂住沈伐石的后颈,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第81章 再生(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长了个功利的脑袋, 在忍饥挨饿的小时候, 判断周遭事物的标准只有“能吃”和“不能吃”, 长大后更是将这一充满商贾色彩的思想发扬光大, 将周围的一切简单粗暴地判定为“有用”和“无用”。 而眼前的树灵显然可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归为“无用”的那一类。他既不知道沈伐石为何叛道修佛,也不知道沈伐石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敌营的僧庙修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了这么一张脸。长安的世界构成和人际关系简单得像一张任人勾画的白纸,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 他每日只需面对太阳调息吐纳两个时辰,就算吃饱了, 相当节俭,但在阴天的时候就容易饿肚子。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春天时会控制不住地掉毛,被王传灯嫌弃。 然而,季三昧又实在羡慕这样的单纯到“无用”的人。 但若要季三昧做这样的人, 他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 因此对这类人,他聪明地选择保持远观,偶尔亵玩。 他和长安并肩坐在门槛上, 耐下性子,倾听着他短暂人生之中发生的所有故事。 但因为这段人生委实是太过短暂, 长安很快就没了话,一双眸子锁紧了季三昧的嘴唇, 仿佛想从那里撬出他的故事, 一道享用。 ……看来自己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季三昧伸长手臂, 在台阶上当当地磕去一段烟灰, 笑答:“我这一辈子挺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无聊’?”长安歪歪脑袋,“那是什么?” 季三昧之前从未和树灵交谈过,只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趣:“你不明白什么叫‘无聊’?” 长安困惑地摇摇头。 季三昧似有所悟,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位置摸索一番,随即了然。 ……长安是一棵树,他没有心。 说来也是,一棵在一个固定地方生根发芽、要活过百年千年的树木若是产生了“无聊”这种情感,那无疑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长安低头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小小手掌,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我没有心,可是我有根。不信你摸。” 季三昧不由得震惊,盯住了长安的裆部,这才惊觉他双腿间玩意儿的尺寸,在宽松的僧袍下仍旧分明。 不得了了,树开黄腔了。 季三昧的神色变化一旦复杂起来,长安就无法理解了,但他的好处在于他从不去琢磨想不通的事情。 长安用右手食指点上了自己的丹田位置:“我的根长在这里。你摸摸看。” 季三昧:“……”好像误会大发了。 但好在季三昧的脸皮厚,他镇定地把自己视线上移,煞有介事地贴手上去,抚摸着长安用食指指点着的位置,果然能触到某样东西在皮肤和肌肉下鲜龙活跳。 那是属于树的“心”。 长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三昧,带着桃花气的眼尾上扬,用诚恳的语气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根动了一下。所以我才想买你。” 季三昧面无表情。 话是好话,但他总觉得这棵树在调戏自己。 遭受调戏后,季三昧的选择一般是和对方比下限,于是他用双眸攫住了长安的眼睛,手肘放肆地撑到了他的膝盖上,衔着烟管的唇张扬一挑,从红唇雪齿间发出含混的腔调:“现在我是你的人了。所以……你想怎样呢?” 问题和人来得都有点猝不及防,看着贸然贴到自己面前的小孩儿,长安几乎看对了眼,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脸倒是先闹了个通红。 季三昧正得意间,就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口吻极冷:“季三昧。” 季三昧无端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又迎面撞上了沈伐石的冷脸,视觉冲击可想而知。 沈伐石漠然地注视着季三昧:“到底是谁买的你?” 季三昧恍然大悟,打蛇随棍上:“多谢沈叔伯!” 在讲话时,他的舌尖数度撞在烟枪嘴上,是以发出的声音磕磕绊绊,却别有一点诱人的意味包含其中:“沈叔伯于我有再造之恩,三昧谨记在心,莫不敢忘,将来必以身相许,报答沈叔伯……”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满嘴跑舌头时,沈伐石的身体打摆子似的抖了两下,紧绷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瞬异色。 几袋烟的功夫,还不足以让沈伐石完全适应来自身体内部的舔舐感。 现在,季三昧贴得愈近,在他腹内燃烧的火把就愈旺。 时间倒回半刻钟前。 沈伐石僵直着身体坐在书房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看得王传灯焦心不已。 勉强多坐了片刻,沈伐石终是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撩开步子,将步幅拉得极大,朝回廊走去,却被王传灯一把从后拖住了胳膊:“总督!” 王传灯还以为沈伐石又要“发作”了,他只想提醒他,决不能这样一味忍耐,否则,他投身佛门后好不容易养回的心性怕是要毁于一旦。 但是很快,王传灯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他低下头看到总督膨胀成一团、把袈裟顶成佛伞的玉柄,他悟了。 王传灯果断放开了紧握沈伐石的胳膊,致礼道:“总督,盥洗房沿这扇小门出去,右转最快。” 沈伐石:“……嗯。” 沈伐石靠在了盥洗房墙壁上,难耐地咬牙。高挺的伞尖剑走偏锋,直指向“清心寡欲”的匾额,端的是相映成趣。 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安抚那过度兴致高昂的小东西。 毕竟那卖力舔吮的始作俑者还没住口,就季三昧的烟瘾而论,如果自己不出去阻止,他能从日上三竿抽到日薄西山。 换了件偏小的亵裤,淡定地把雨伞缠入腿间,沈伐石才胆敢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动作走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招蜂引蝶的季三昧,抬手从他口中抽走了那让他遭受了焚身之苦的罪魁祸首。 季三昧连抽几袋烟,好容易才找回了点当年的感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扑上去就搂住了沈伐石的腰,拿出惯常的讨乖模样,笑嘻嘻地撒娇:“……沈叔伯,就让我再抽一口吧?” 可还没等他把人给抱个圆儿,他就被无情地拎了起来,拖离了长安身边。 “小小年纪,烟瘾就这样厉害,怎么了得。”沈伐石在季三昧长篇大论开始前,明智地在他嘴上打了一道休止符,“若再讨要,就给我戒烟。” 季三昧立刻蔫了,但心态调整得很快,转而注视着沈伐石的侧颜,聊解馋意。 所谓淫者见淫,沈伐石越是穿得周正端庄、一丝不苟,他就越乐于用眼睛给他宽衣解带,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沿着他的腰线一路下滑,按在他的腰窝处,逼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再然后…… 季三昧还没视奸到关键部位,就被沈伐石丢入了书房。 “去给你的父上写信。”告诉他你又回来了。 撂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踏入了主禅房。 在跨过主禅房门槛时,他丢给了长安一个眼神,长安马上恭敬地立起行了一礼,乖乖地跑回了自己的禅房,准备打坐修炼。 临进门前,他还不舍地瞄了一眼书房,恰好看到了季三昧坐到了书桌前,面对着摊铺开来的信纸,刚才还色若春花的笑颜已经凋零殆尽,他沉默地思考着些什么,眉间一片平坦,却总让人觉得其中锁着无数条盘错的根节。 见状,长安怔了怔。 昨天初见到他,他还是个小奴隶,颈带铁链,一脸乖顺。 但很快,他就剥下了那层生硬的外壳,开朗快活,玩世不恭。 而现在,长安觉得自己无意中剥下了他的第二片壳。 他好像一只洋葱,谁也不知道深紫色的外壳下还有多少层惹人落泪的盔甲在内跃马提鞭、耀武扬威。 长安意外发现了另外一株小植物,正起了些深究的兴趣,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他回首,唤道:“灯爷。” 王传灯温柔的笑意不变,捏一捏长安的肩膀:“别看了,人家才八岁,非礼勿视。” 长安不服气:“我三岁。” 王传灯一笑,极快地转换口风:“窥视长辈,是为不敬。” 他掐着长安的肩膀,把人塞入了自己的禅房中。 守在心不在焉的长安身边,王传灯却始终记挂着刚才总督不慎遛鸟的一幕。 在他的记忆里,只在面对那个人时,总督会如此失控。 他有了一点推测,可推测做不得真,他只催促长安快些调息,守成持静,把种种芜杂世事暂时抛于脑后,不予理会。 主禅房中,沈伐石坐回了季三昧曾睡过的床上。 他的体温已经蒸发在了初夏的清晨中,但一股浅浅的奶味香气却还在被褥间逡巡不散。其存在感之强烈,反复提醒着沈伐石四个字,乳臭未干。 他低喃着季三昧的名字,将被子盖在自己脸上,眷恋地把奶香气用嗅觉收集起来。 这是季三昧新的身体,也是新的味道,他必须尽快熟悉起来。 但是他现在太小了,而且行为举止都有些古怪。 ……竟像是不记得他们当年曾做过的事情了一般。 沈伐石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装傻逗弄自己,还是因为转世的缘故,只将季三昧那一身的浪荡毛病继承了来。 不如……先观察着他,再等他慢慢长大罢。 第82章 再生(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罢了,不问也罢, 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 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 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 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 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 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 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 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 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 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 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 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 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 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男人姓许,单名一个泰,年四十,先前在云羊城中做官,后厌烦官场争斗,致仕归隐。但从他一掷千金的豪气和他吨位可观的躯体来看,他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锄头一扛、箪食壶浆”的标准化隐士。 沂州紧邻临亭,异常繁华,初夏的太阳晒在地面上,将新鲜的灰土味一层层从地底翻出,再加上食物和香料的香气,自然与人工协调相融,化成令人心平气和的烟火人间和俗乐尘声。 许宅所在的北郊则相对幽静,但是许宅本身现在看起来就透着股兵荒马乱的狼狈不堪。 黄色的符纸洋洋洒洒地糊了一门一墙,门墙的原色被封印在一叠叠的鬼画符下,看来许泰恨不得平地再起一座墙,把墙缝里都填满能够让人心安的符水。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老实孩子长安见不得许泰这样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我们先在门口查探一二。” 许泰如遇大赦,立时健步如飞,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内人,能动手的尽量不瞎叭叭,踱到许宅门口,季三昧仰头看向槐树上如乌云般浓密的老鸦窠,沉吟半晌,朝长安伸出了一只手来:“师兄,搭把手。”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季三昧细长的手腕抓在了掌心里。 季三昧眼睛弯弯地一钩,就着他的手往沈伐石怀里一歪: “师父,搭把手。” 一模一样的话,愣是被他说出了两种滋味。 第83章 再生(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想当年, 沈伐石在烛阴城里也算得是品貌一等的隽逸公子,方正不苟, 不吐不茹, 更是有天生的绝品水灵根傍身, 可惜他常年裱着一脸“生人勿近”的标语,时间久了连狗都不敢欺身分毫,也就剩季三昧能豁去一张脸来跟他套瓷儿。 然而,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若是到了,总该成亲的。 于是,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 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罢了, 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 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 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 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 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 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出殡那日,仙域中有数百人护送棺材,绕城而行,纸轿纸马延出十里开外,纸钱飘飞,鹅白如云,密密交织在烛阴城上空,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几个带傩舞面具的人且舞且歌,在前开路,他们肢节僵硬,手脚被香粉涂得雪白,口里吟诵着追魂的挽歌,咿咿呀呀,像是地狱里跳梁的鬼怪,引着棺椁一路向前。 烛阴城向来是物登明堂,矞矞皇皇,今日却为着季三昧一人倾城铺白,实在是壮观不已。 时年修仙之风盛行,烛阴城作为大陆的首都,齐聚了这片大陆上所有修仙世家的本家人士,有资格居于此地的人无不是世家子女。此时,这些世家子女无不着青黑色衣,在街旁肃立,为季三昧送葬。 当季三昧的棺椁经过时,正值妙龄的仙家少女们无不掩面痛泣,从臂挎的花篮中抓起白菊花瓣抛洒向空中,花瓣和纸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琉璃棺上,将棺中人的脸盖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队伍绵亘了百尺开外,绕城三周,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几停,到达主城时,已经过了近半日光景。 被众人推选出来主持葬礼的孙家家主孙无量站在主城城楼之上,低头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带哀戚之人,眼神中尽是哀伤悲戚。他解下斗篷,去掉帽冠,登城临风,清一清喉咙,扬声道:“季三昧!……” 喊出此人名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下来,环视四周,底下的嘈嘈切切随之而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无量身上。 第84章 秘密(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手里的重量一去,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 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 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 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连口称谢, 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 据阳制阴, 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 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 既无横梁压顶, 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 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容易出汗,一会子工夫, 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 闻言, 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 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 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 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伐石再懒得和季三昧废话,用一道腰带把他撩骚的手在汤池边的栏杆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忍受着双腿间后知后觉地沸腾起的热意,抄起浴巾,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为他擦身。 季三昧本来想硬一下来展示下男子雄风,却又忘了没发育的小孩子是不具备此项功能的,被他擦得发痒,只能咯咯地笑个不停,尾音一唱三叹,浪得让沈伐石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擦到他肋下的时候,沈伐石的手微微停顿了下来。 季三昧转生后,换了这样一具躯体,但沈伐石还能透过时间的幕布,看清那颗在他身上色泽张扬的朱砂痣。 这小小的沂州城里,聚集了一批奇怪的牛鬼蛇神。 这里有疑似季三昧昔日的仇家,有一个一反常态、不按常理行事的鬼车,有看似憨厚又摸不清底细的许员外,还有一个通晓风水之事的龙法师。 这些巧合分开看无可厚非,可合在一起来看,沈伐石嗅到了一丝鬼魅的味道。 至于他手下这个笑得看似没心没肺的季三昧,沈伐石并不担心。 他虽说不正经,但他那副心眼天生生得像副竹筛子,想的总会比自己更多一些。 不管是鬼魅,是妖邪,还是凡人,都无所谓,自己只需护他这一世周全安稳,等他慢慢长大即可。 主持者:“……” 满场宾客:“……” 很快,底下就卷起一阵切切察察的讥嘲声,无非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外来的野鸡就是没规矩”之类的散碎话。 第85章 秘密(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主持者:“……” 满场宾客:“……” 很快,底下就卷起一阵切切察察的讥嘲声, 无非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外来的野鸡就是没规矩”之类的散碎话。 季三昧坐在明处, 看不清暗处所坐的两人, 但他心中在几个翻覆间, 已有定数。 ……来者绝非常人。 季三昧利用铜镜对自己动用过法术, 凡是他看不上的宾客, 根本不会注意到台上有他季三昧这个人。 但是对象也只能限于“人”罢了。 凭他这样低微的法力, 只能在不通法术的人身上奏效, 防不住道、妖、鬼, 在他们眼中,自己根本无从遁形。 换言之, 能注意到自己这个“六号”拍品的, 非道即妖。 季三昧对自己这点道行再清楚不过,自然对这样的窘境早有准备。 被万两冤大头一语撞破玄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角落里束着一条铁链的孩童。 他低眉顺眼地盘坐在笼中, 修长的颈子上套着一枚宽松的铁环, 叫人忍不住想要冲上台去亲手为他拆下那过於沉重的负荷。一头乌云黑发微湿,贴在颈间,还在冒着小股小股的水汽,更衬得他肤色奶白,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一颗蒙尘的珠玉渐渐褪去了表面腐烂的泥土, 脱胎而出。 底下的议论声渐渐被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取代。 “这是谁?” “不知道, 刚才怎么没看到他?你看到了吗?” “……没有……怎么会没有?” “极品, 极品啊。” 众人的议论中心已经从第三号拍品身上转移了,那原本还算得上漂亮的孩子被难堪地晾在了展台中央。 他瞟向季三昧的眼里无端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厉色来。 牙行老板听着这些话,在一旁抱臂而立,甚是无奈。 ……现在的小贵族们,口味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季三昧任底下的议论声沸反盈天,心静手稳,淡然至极。 作为一个妖艳贱货,季三昧对自己的妖艳和贱颇有自知之明。 他并不知道那个万元户冤大头是道是妖,他也没兴趣加以猜测,季三昧的习惯就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 来者若是妖,必然是对自己有所图谋,一次不成,必然会来第二次,自己不能再留在此地,因此他必须想办法一鼓作气把自己卖出去,且必须要卖给靠得住的“人”。 在明烛煌煌的映照下,对自己的样貌水准有着充分认识的季三昧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选中了一个坐在舞台近旁的女客,双目噙愁,似哀似怨地递出一个目光,并向她的方向伸出足去。 季三昧的足型一流,骨肉匀停,白净如许,流线型的足弓形状优美,脚踝圆润如玉,两条漂亮的青筋从脚背上恰到好处地绷起,配合着他小腿的线条,随意一摆便是一道再美不过的风光。 女客顿时被这袭人的男色晃花了眼,一时不察,竟被另一个中年汉子抢了先:“一万一千两。” 季三昧转过头去,冲着那张即使隐没在黑暗里也能看出来五官比例不调的男宾浅浅一笑,眼中含泪,色若春花。 要不是那个二百五起拍价太高,季三昧也不至于拼成这样。 远处,被季三昧腹诽成二百五的儒雅青年长安还在盯着台上的稚童默默发呆,似乎是干渴的模样,悄悄伸舌舔了舔唇。 他身旁的青年生得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目中含星,面若皎月,嘴角和眼睛常年保持着一缕笑意,一眼望去便能溺在一片温柔乡里难以抽身,可在细看之下,却又能看出一丝嘲讽来。 他名唤王传灯,今日进云羊,是随着总督来除妖,总督去忙正事,叫他不必跟来,他闲来无事,就想带着长安四处逛逛,谁想到只一下没看紧,丝毫不懂规矩的长安就信口开了条黄河出来。 王传灯学着长安的样子,端详着台上的季三昧,故意问道:“……就这么想要他?” 长安指一指自己:“我有钱。”随后又指向季三昧:“他好看。” 这两个理由相当充分,王传灯唇角笑意更深了:“……明白了。长安想讨个童养媳。”说着他抚了抚自己的下颚,“那好,这次算灯爷请你的。” 长安还没醒过神来,王传灯就站起身来:“六号,一万五千两。” 在台上卖弄风骚的季三昧:“……” 所幸,那瞧上季三昧的中年汉子论起爱美之心来也不遑多让:“一万六千两!” 那被季三昧勾引的女客解下了手腕上的一串翡翠珠子,抛上台来,尖细地掐着嗓子:“一万七千两。” 王传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两万两。” 中年汉子是云羊城里数一数二的巨贾朱家之后,朱父只得这一个独子,对他疼爱有加,更是体贴地在朱大公子三十岁时一命呜呼,将万千家财和庄园全部留给了他。朱大公子颇好男风,犹爱稚童,季三昧生得太合他的口味,而且隐约可见未来颠倒众生的模样,为着这个“极品”货色,他不介意花上一座别院的价格和跟王传灯打一场擂台。 “两万五千两。” 王传灯跟价跟得爽快无比:“三万两。” 扔出翡翠珠子的女客咬咬牙:“三万一千两。” 这价格已是天文数字,牙行老板震惊欲绝地瞄向了季三昧,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他身上哪个零件儿够得上三万两高价。 其他的人都闭上了嘴,并觉得脸上隐隐发烧。 没人再敢在王传灯和长安二人面前谈论金刚钻和瓷器活的关系了。 王传灯坐下,悠然自得地翘起了二郎腿:“五万两。” 那抛翡翠珠子上台的女客嘴唇蠕动了两下,选择不再吭声。 朱大公子额角沁出了汗珠,他掏出一叠手帕,把汗印去,犹豫许久,才呛啷啷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六万两。” “六万两”被他念得像是三把出鞘的小匕首,看得出来,他恨不得一字字地把王传灯身上的肉给剐下来。 季三昧蹙起眉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越听越觉得那远远坐着的客人声音耳熟得很,但季三昧不敢全然确定,只能等着他再次叫价,好教自己听得更仔细些。 王传灯毫不在意地勾勾唇角,正欲继续加价,肩膀就被一只手从后悄无声息地按紧了。 随即,一道通透饱满的低音在场内扩散开来:“十万两,台上所有的奴隶都归我。” 季三昧陡然失态,霍然站起,牵动着颈上的铁链一阵叮当作响。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的声音一贯如此,含了三分沙,七分水,只在响起的瞬间,季三昧的脑中就被彻底清空,只剩下了他的嗓音来回打转。 朱家公子再也忍受不住,起身回望,厉声喝道:“什么人敢抢朱爷要的人?” 来人从暗处缓缓迈步走近,鞋底踏地无声,只有频率稳定的法杖叩地声自远而近,徐徐而来。 笃,笃,笃。 法杖上的云铃清脆,泠泠作响,季三昧细小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番,而牙行老板早就不觉淌下了满额细汗,怕两位贵客打起来,他壮一壮胆子,迈步跳下台,对那黑暗中的来客迎了上去,试图打圆场:“这怎么话说的……” 但当他看清那暗中人的面庞后,他就彻底僵住了,一口如簧巧舌控制不住地在口腔里乱跑起来:“……沈……沈……沈法师?” 朱家大公子本是一脸怒意,可一听这个尊称,他的一张油面登时扭曲了,不敢再往前一步。 沈伐石左手握一柄法杖,缓步自阴影里迈出,口吻淡然道:“若是不行,就再点上一支檀香吧。” 牙行老板有口难言,汗出如瀑。 在沈伐石之前,云羊城内的拍卖行当中本无“点香”的规矩。 五年前,在某次官卖之中,沈伐石现身,点起一线檀香,在这线香燃完前,场内随意出价,而不管价格出到多么离谱的地步,沈伐石都会以高于此价的价格将展品买去。 凡是内行人都不会忘记,那次的卖品仅仅是一柄用旧了的金玉烟枪,也不知道沈伐石究竟对它有怎样的执念。 眼见朱家公子不再相争,省去了口舌之争,牙行老板也松了一口气,回头冲汗出如浆的主持人一挥手。那青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煞白着一张脸敲了敲小锤:“四……十……”他咬着了舌尖,但还是强撑着说完了话,“十万两纹银,成交!” 全场鸦雀无声。 沈伐石转过脸去,目光却不在他的所得物上停留分毫,只牢牢地锁在季三昧一人身上。 季三昧是所有孩子里唯一站着的,他痴痴地望着沈伐石,似乎想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沈伐石眉心微锁,一股奇怪的感觉在他胸腔中缓缓蔓延开来。 季三昧也丧失了所有的感知能力,因此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原本该顺利售卖出去的第三个孩子面皮发青,注视着沈伐石的目光满是恐惧,过了片刻,那份恐惧发酵成了疯狂。 少顷之后,那孩子陡然仰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嚎。 一道狰狞的鬼影从他姣好的五官内骤然脱出,一美一丑,一人一鬼,竟生出了可怖的双面! 尖嚎声一经响起,满场烛蜡皆灭。 拍卖场内陷入一片可怖的漆黑之中。 人们的怕死程度往往和他拥有的钱财数量成正比,在异变发生的瞬间,全场惨叫声、桌椅翻倒声、踩踏声纷纷暴起,不绝于耳。 有一个名词闪电般在季三昧心头掠过: 魅。 魅属鬼修,无形无味,常以人为食,留其皮,餐其肉,占其皮囊…… 他只够想起这么多关于魅的信息,因为下一个瞬间,他的咽喉就被一个冰冷的物件抵住了。 幼儿的皮肤相当敏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物件顶端的锐度,所以他聪明地选择了不挣扎。 小泪痣也在今日流标的拍品之中,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季三昧最近,再加上双目实力极佳,擅长在夜间视物,当他看见一道影子掠来,捏碎了季三昧颈上的镣铐,并用一块镣铐碎片抵住他的咽喉时,小泪痣的喉管骤然缩紧了。 于黑暗中,沈伐石冷笑一声,正想扬袖点起那熄灭的蜡烛,就听展台上传来一声尖锐的童音:“季三昧!” 沈伐石的眸光猛然一缩,手指生生僵在了半空之中。 许宅所在的北郊则相对幽静,但是许宅本身现在看起来就透着股兵荒马乱的狼狈不堪。 黄色的符纸洋洋洒洒地糊了一门一墙,门墙的原色被封印在一叠叠的鬼画符下,看来许泰恨不得平地再起一座墙,把墙缝里都填满能够让人心安的符水。 第86章 秘密(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 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 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 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老实孩子长安见不得许泰这样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我们先在门口查探一二。” 许泰如遇大赦,立时健步如飞,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内人, 能动手的尽量不瞎叭叭,踱到许宅门口,季三昧仰头看向槐树上如乌云般浓密的老鸦窠,沉吟半晌,朝长安伸出了一只手来:“师兄, 搭把手。”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季三昧细长的手腕抓在了掌心里。 季三昧眼睛弯弯地一钩, 就着他的手往沈伐石怀里一歪: “师父, 搭把手。” 一模一样的话,愣是被他说出了两种滋味。 沈伐石将季三昧牢牢地抱在怀里, 伸指在地上轻轻一点, 几人脚下的土壤就变了颜色, 从丰沛的润黑色变成了焦黄的淡褐色, 而多余的水分被沈伐石抟成了一柱清冰,从沈伐石脚下拔地而起,将两人送上了半空之中。 扶着季三昧的腰,沈伐石确定他双脚踩稳在了树枝上才放开了手,随即他一挥手,水珠溃散,他翩然落地,僧绡飞动,从上方隐约可见胸膛的完美轮廓。 可季三昧正专注于研究起脚下的枝蔓,没顾得上看沈伐石英勇落地的雄姿。 沈伐石:“……” 他伸手拢了拢胸前的衣领,把刚才悄悄解开的襟扣重新扣了回去。 槐树约高五丈,两人都难以合抱,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岁树龄,季三昧在枝桠间缓缓踏步,发现从这个方位,恰好能看到许泰穿过院落,火烧屁股似的钻进一间厢房中。 ……每天晚上,鬼车就是在这里一目了然地窥探着许家的幼子。 季三昧看得分明,这一墙的符纸都是在闹着玩,唯一能将鬼车拒之门外的,是原先的捉妖师提供的四角铜镜,按理说,当鬼车发现自己不能得手,自然会转换目标,但显然,这只鬼车轴得非比寻常,硬要夜夜盯着此处悲泣嘶叫,即使冒着被剥去妖核的危险,也不肯屈尊挪个地方。 季三昧可以确定,许家幼子对鬼车而言,必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思及此,季三昧转过头去,却发现沈伐石竟不在旁边等他,而是已然站回了地面上,望向自己,被他引渡上来的水正在他脚下呈螺纹状悉数融入地面。 沈伐石沉默地保持着袖手的姿势,等待季三昧开口,拜托自己接他下来。 季三昧嘴角勾起了一点浅笑,微弯的眼中仿佛藏着一只锋利的鱼钩,在将将好勾离出沈伐石的一星魂魄后,季三昧纵身一跃,毫无预兆地直接跳下了树梢! 见状,沈伐石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理智、思考刹那间被敲离了躯壳,他的魂魄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朝着下坠的季三昧飘去,直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拥紧在怀里,魂魄才来得及麻木地踉跄过去。 季三昧笑眯眯地抬头,却撞上了沈伐石一双灵魂归位的冷眼:“你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 万一又没有接住他……万一…… 那只断翅的蝴蝶第三十八次从他眼前跌落下来。 前三十七次是虚幻,这一次是真实。 前三十七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这一次他牢牢地抱紧了满怀温软。 但是,一个人被欺骗久了,会连带着真实一起怀疑起来。 季三昧被愤怒且疑心幢幢的沈伐石一把推了开来,后背狠狠撞上了树干,一根生在低处、旁逸斜出的短小枝杈看准了他蝴蝶骨下方的脆弱地带,狠狠咬了进去。 沈伐石没有注意到季三昧的境况,他的脸色惨绿一片,恐惧将他呼吸的力量撕扯得分崩离析,在他眼前次第交织着骇人的种种景象,让他的瞳孔层层叠叠地涌现出一片片光圈,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了里面。 王传灯见状,神色遽变,一把按住了他的后心位置,将一股火灵力飞速推入沈伐石体内,沈伐石的眼瞳里滚过两道刺目的红,将还未来得及凝结的极冰烧得炸裂了开来。 季三昧也知道自己这回是闹过头了,但他现在疼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那根短枝稳准狠地叼住了他的肉,且断在了里面。 他背靠着树干,两条腿痛得发抖,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师父,对不起。” 沈伐石的喉咙里滚过粗重的叹息,愤怒的魂魄勉强镇定了下来。 季三昧正背靠着树木,双眼死盯着自己,艰难地把双臂抬起来:“师父……”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伐石仿佛穿越重重的时光迷雾,抽丝剥茧地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捏着另一个小孩的手,从烛阴富丽的王城中走出。 二人一身缟素,头发披散,小一点的孩子眼圈红彤彤地哭泣不止,而他却握着小孩的手,走得笔直端庄,双眸炯炯,像是流着贵族血液的天帝之子。 直到走出王城宫门,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小孩的肩上突然压上了一整座泰山,他的神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零落成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一点的孩子哭得越发厉害,而季三昧却流不出眼泪,强撑着双膝站起来,捏住掌心里冰冷的小手:“不要怕。六尘,不怕。还有我,兄长在这里。” 话音一落,背上的泰山又将他压倒在了尘埃里。 他挣扎着再复爬起:“不要怕,六尘……” 小小的孩子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刚才在王城内的镇定被名为丧父的利刃绞了个粉碎,可他仍然吝啬得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勇气全部塞给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 沈伐石想要迈步赶了过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 而那个时候的他,个子矮小的沈伐石恰好路过此地,他穿着一身罗靴皂服,靠近了那低到尘埃里的兄弟两人。 季三昧用发抖的双膝将自己勉强支在了原地,用朦胧的双眼,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者是人。 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是谁来都好…… 他匀出了一只手捂住了身旁小家伙的眼睛,另一只手却狠狠撕虏着沈伐石的衣角,声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火焰是对沈伐石的。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火星四射:“我弟弟,带我弟弟回家……” 海水是对季六尘的。沈伐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起话来会是这么温柔,温柔得恨不得把人捧在舌尖上:“六尘,哥哥想睡一会儿,陪哥哥一起睡……” 说完这句话,季三昧就晕了过去,而季六尘被他蒙住双眼,呆呆地“嗯”了一声。 矮小的沈伐石一左一右地拖着两个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累赘,任劳任怨地送人回了家。 这是沈伐石跟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从那之后,这兄弟俩就没有再让他那么省心过。 而现在,看到展开双臂乖乖示弱的季三昧,沈伐石的怒火被迎头泼了一盆冰,灭得青烟缕缕。 心软得不行的沈伐石冷着一张法师脸凑了过去:“摔疼了没有?” 季三昧:“……疼死了。” 沈伐石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直到季三昧顺着树干无力地缓缓滑坐下去的时候,他才察觉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紧了季三昧,往他后背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小家伙趴在他腿上,痛得连蜷都不敢蜷起来,嘴上却还浪得起飞:“师父,真疼,得亲一口才能好。” 沈伐石又气又心疼,转头喊:“长安——” 不消沈伐石动口,长安就把季三昧接了过去,这老实的三岁小孩儿一摸到插/进季三昧肉里的树枝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刚才几人闹腾出来的动静不小,虽然许宅附近最近因为闹妖,有不少人敬而远之,可也架不住好奇的本性,纷纷探了头出来,想看个究竟。 附近的一扇大门里钻出了个俏丽的中年女子。岁月抹去了她水滑幼嫩的脸蛋,却也公平地还给了她万种风情,权做添头。她伸着颈子、打着小扇,只打算看看热闹,谁晓得等看清在许宅门口可劲折腾的一群人后,她变了颜色,旋身折进了屋里,用纤细的腕子气势如虹地拎了一桶洗衣水出来—— 长安一心记挂着季三昧的伤势,王传灯又格外注意沈伐石的精神状态,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拎水桶的程咬金,劈头盖脸地将一桶水泼在了怀拥着季三昧的长安身上:“季三昧!你这个败类!妖怪!你好狗胆,竟敢回来!” 一枝松枝从半开的蠡壳窗里悠悠地探了个头进来,夏日的阳光在葱郁的绿意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厚重的脂膏,松针亮得透光,被光线蒸出来一股清新扑鼻的味道。 但是,季三昧仍旧在浓郁的松香中辨认出了一缕幽微的木兰香,来源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确认自己头发还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着屋内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干净。 把搀着青盐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后,困意尚浓且烟瘾发作的季三昧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时习惯用手遮一下,动作秀气得很,但还是不免从指间露出两颗白生生的虎牙。 就这么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在敞开的居室门口瞧见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肝打了个颤的脸。 长安趴在门边,伸了个脑袋出来,待到和季三昧视线相碰,他却刺溜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季三昧:“……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第87章 献祭(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几个带傩舞面具的人且舞且歌, 在前开路,他们肢节僵硬,手脚被香粉涂得雪白,口里吟诵着追魂的挽歌,咿咿呀呀,像是地狱里跳梁的鬼怪,引着棺椁一路向前。 烛阴城向来是物登明堂,矞矞皇皇, 今日却为着季三昧一人倾城铺白,实在是壮观不已。 时年修仙之风盛行, 烛阴城作为大陆的首都, 齐聚了这片大陆上所有修仙世家的本家人士, 有资格居于此地的人无不是世家子女。此时, 这些世家子女无不着青黑色衣,在街旁肃立,为季三昧送葬。 当季三昧的棺椁经过时, 正值妙龄的仙家少女们无不掩面痛泣, 从臂挎的花篮中抓起白菊花瓣抛洒向空中, 花瓣和纸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琉璃棺上, 将棺中人的脸盖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队伍绵亘了百尺开外,绕城三周, 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几停, 到达主城时, 已经过了近半日光景。 被众人推选出来主持葬礼的孙家家主孙无量站在主城城楼之上, 低头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带哀戚之人,眼神中尽是哀伤悲戚。他解下斗篷,去掉帽冠,登城临风,清一清喉咙,扬声道:“季三昧!……” 喊出此人名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下来,环视四周,底下的嘈嘈切切随之而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无量身上。 孙无量抖开手中竹简,抑扬顿挫地念了下去:“季三昧,年十九,乃豳岐之主长子,八岁接连丧母失怙。自从豳岐归顺我烛阴,便为我豳岐出谋划策,灭泷冈,平妖邪,智计无双,有国士之才。为大义,我烛阴讨伐云羊,季三昧为此沥尽心血,奔走呼号,写有《征云羊檄文》,文采洋溢,壮怀激烈!谁料云羊小人,嫉恨其才学风度,竟遣死士毒杀季君!季君横死,呜呼哀哉,信然耶?大梦耶?” 诸世家女子在下哭成一团,有几个已经哭倒在地,被侍女搀着才没尽失了颜面。 将祭文宣读完毕的孙无量亦是流了满脸热泪,无法言语,放下竹简,满面沉痛地走下了主城楼。 他的二弟孙斐尾随在他身后,递了块手帕过去,行到无人处,才小声乐道:“瞧那些世家女的狼狈相吧,不过是死了个小白脸,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样。” 孙无量耐心地用手帕印去脸上的泪痕,又平静地将手绢折叠起来:“这小白脸可不好对付得很。” 孙斐嗤声一笑:“再不好对付也是个死人了。” “他弟弟呢?” 孙无量面上再无刚才的悲戚之色,神色淡然得像在谈论一头圈养的家畜。 孙斐满面讽色:“那个东西到现在也不肯相信他哥哥死了,今早还在闹腾呢,弟子们无计可施,只好把他用锁仙链锁起来。据说他竟险些把锁仙链给咬断了,真真是个属狗的。要是放他出来,搅乱了祭典,那可不妙。” 孙无量垂眸细思片刻后,吩咐道:“……将季三昧的死讯一路传到前线上去。夸赞他的功绩,遍洒他的荣耀,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季三昧为我烛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这消息务必要传入临亭城内。” “临亭?” 孙斐思量一番,有些不解:“沈伐石不是才从云羊手中夺回临亭城?修士们尚在那处修整……” 孙无量淡淡道:“云羊大军很快会奇袭夺城,围困临亭,沈伐石毕竟年轻,法力不足,所部修士数量不多,顶不住多久的。” 孙斐恍然:“……大哥好手段!” 沈伐石对季三昧的心意,烛阴城中少有人知,但孙无量和孙斐却心知肚明。要是他知道季三昧的死讯,能守得住心神才是咄咄怪事。 兵临城下,战机千变万化,将帅若乱了阵脚,那便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好走。 孙无量犹嫌不足,补充道:“告诉传令的人,季三昧母亲出身西南,殡葬礼仪特殊,特准在烛阴城内执行树葬之礼,以示敬重。” 孙斐站住脚步,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何谓树葬? 在西南某些地区,树葬算得上至高尊礼,但是,在他们这些非西南籍的人士看来,树葬和暴尸荒野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还不如暴尸荒野。 凡行树葬大礼,需得把人的尸身挂上树木,任其自然腐烂、风干,而在烛阴城内执行此礼,意图很明确,就是要让季三昧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尸骨。 要知道,季三昧虽是男人,却生得极好,称得上鬼狐异色,纤秾合度,他喜欢持一支金玉烟枪,着一袭缥色青衣,游走在酒肆茶社之中,路过他身旁的人哪怕只得他一眼垂青,便容易自作多情,生出无尽遐想来。倘若他穿上一件白衣,那便能要了爱美之人的半条魂去。 让这样一具尸身在日光和水露间被反复煎熬后化为尸骨,孙斐想一想那场景都忍不住齿冷。 他强自压抑住恶心,讪笑着奉承:“兄长好算计。姓沈的听说了这个,不疯也得去半条命。他若是战场抗命,私自跑回来看季三昧,那便算他临阵脱逃,死罪难免。他若是留在临亭,心神不宁,也是个死。” 孙无量叹息了一声,捻须感慨道:“沈家这位三公子和季三昧性情相异,却都是一样的难对付。他实在是志气太大,又不懂变通,性情固执。若要保得我孙家在烛阴的独尊之位,绝不能留他的性命。” 孙斐连声附和:“兄长说的是。”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吹过,水蛭似的吸走了人身上的热量,让人的血管在空虚中瑟瑟发抖起来。 虽是附和了兄长的话,孙斐的眼前却不时闪过季三昧树葬时的场景,心头一股沁凉寒意挥之不去,他忍不住问孙无量道:“季三昧生了一副九曲心肠,委实难测,万一一他有何谋略,或是……死而复生,潜藏在暗处,伺机报复,那又该当如何?” ……凭季三昧的本事,这种推测倒也不算无的放矢。 孙无量好笑地看了孙斐一眼。 被扫过这一眼后,孙斐一时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那杯毒酒可是他亲眼见季三昧喝下去的,做不得假。 言语间,兄弟二人已经行到了主楼脚下,在众位烛阴世家的注视下,孙无量眼中重新浮现出哀戚的神色,他望向一个哀哀哭泣的世家少女,口吻中含有无尽悲悯伤怀之意:“……这可是国葬啊。” 孙无量转过脸来,朝向孙斐,言语中浸满佛祖似的慈悲:“季三昧是我烛阴的英雄,可只有死了的人才称得上‘英雄’。”他顿了顿,“执行过国葬之礼的人,必须死。” 孙斐深以为然,但一抹阴云仍停留在他脸上。 天空阴沉得惊人,仿佛有一砚墨汁倒入云层,冲淡晕开,一块天狗状的浮云很快将午后的阳光一口口吞咬入口,红色的日轮在天际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孙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还在畏惧那个灵根尽毁,却能像鬼狐一样玩弄人心的青年。 就连死亡都没有能力带走这样的畏惧。 孙斐的担心显然是无的放矢,季三昧从此后销声匿迹,风干过后的尸骨也被人收殓了去,烛阴的少女们悲伤了一阵后,也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好一顿唏嘘叹惋。 时间转眼间过去了八年。 这八年来,几个大陆的格局未曾大变,烛阴和云羊作为两片盛行修仙之风的大陆,实力算得上是分庭抗礼,偶有龃龉,也不过是小摩小擦,再没有出现过像八年前的临亭之战时那般惨烈的修罗景况。 和一心修道的烛阴相比,云羊的文化更称得上是兼收并蓄,儒、释、道,三家均有发展,因此争鸣不断,饱学之士们四处游历,宣讲佛学、儒学和道经,各执一词,各抒己见,端的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不过,在阳光之下,阴影也更加容易存活。 云羊主城的西城,坐落着一家其貌不扬的当铺。 初夏时节,蝉鸣还没来得及大行其道,间或有一两只早蝉拖长声音叫唤上一两声,久久得不到应和,也就沉寂了下来。 几个长工排成一行,将数个麻布包用木辕车运至当铺后院。打头的年轻人大声叫嚷着:“东西到啦!” 后院的小屋里幽灵似的冒出了六七个扎白头巾的人,其中一个脸上长痦子的显然是这些白头巾们的头儿,他抱臂站在一旁,一个眼神递出去,其他的白头巾们就熟练地两两成对,分别捉住麻布包的头尾,将麻布包抛到地上。 麻布包落在地上后,很明显地蠕动了一下,活像是被困在茧里即将分娩而出的蛾子。 打头的年轻人一边用手巾把儿抽着鞋帮子,发出响脆的啪啪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这批货个个漂亮得很,好出手,也查不出来路。” 痦子男也不含糊,随便挑了一个麻袋扒开查看。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从麻袋里露了头出来,果然生得不错,唇红齿白,但看他的模样傻里傻气,活似一只晕头鸡。 鉴定过货品的品质,痦子男满意地点头:“分成好商量。” 运货的年轻人干脆地一弯腰:“谢了您了!”道过谢后,他猫下腰,把腾空了的板车调转过头,一群年轻人浩浩荡荡地开了出去,一双双健硕而曲线流畅的腿轰隆隆地拐过街拐角,很快没了影子。 刚刚露出头来的晕头鸡被重新塞回了麻袋,白头巾们将一个个麻袋运入屋中。 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间平凡的当铺,但是内行人一望便知,这还是一间私人牙行,专门做贩卖奴隶的灰色生意。 进入后院,七拐八绕过几条回廊,就又是另一番洞天。不同于人们想象中的漆黑潮湿,这里坐落着一片庭院,小桥流水,颇为雅致,一只添水竹筒在院门关合的瞬间刚好落下,叩在另一只尖竹筒之上,溅起珠玉似的散碎银滴。 庭院彰示着这家牙行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从这里卖出的奴隶大多不是用来做苦力的,而是专门出售给有钱有势的人,供其赏玩的。 新来的五只晕头鸡被齐刷刷从袋子里剥出来,白头巾们一人拎一只,将他们带进浴房,准备洗刷干净,方便出售。 人都带走了,空留下一地凌乱的绳索和空麻袋,颇为扎眼,痦子男皱一皱眉,朝着一间小屋呼喝一声:“季三昧!” 一个身着素衣的孩子闻声迎光走出屋门,就像是从光里走来了一道象牙白,乌压压一头长发随意地披在他的肩上,模样慵懒得很。 他只得七八岁的年纪,但竟有了俯仰之间皆绝色的风情。 痦子男却对这样的美色丝毫不感兴趣:“把这些破烂都收拾了。” 季三昧顺从地点头,尖尖的唇珠看上去秀气无比:“是。” 下达吩咐后,痦子男走入浴房,一一检验那些送来的成品。 第88章 献祭(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几个带傩舞面具的人且舞且歌, 在前开路, 他们肢节僵硬,手脚被香粉涂得雪白, 口里吟诵着追魂的挽歌, 咿咿呀呀, 像是地狱里跳梁的鬼怪,引着棺椁一路向前。 烛阴城向来是物登明堂, 矞矞皇皇,今日却为着季三昧一人倾城铺白, 实在是壮观不已。 时年修仙之风盛行, 烛阴城作为大陆的首都,齐聚了这片大陆上所有修仙世家的本家人士,有资格居于此地的人无不是世家子女。此时, 这些世家子女无不着青黑色衣,在街旁肃立, 为季三昧送葬。 当季三昧的棺椁经过时, 正值妙龄的仙家少女们无不掩面痛泣,从臂挎的花篮中抓起白菊花瓣抛洒向空中, 花瓣和纸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琉璃棺上,将棺中人的脸盖得完全看不到了。 送葬队伍绵亘了百尺开外, 绕城三周,在路旁祭棚里歇了几停, 到达主城时, 已经过了近半日光景。 被众人推选出来主持葬礼的孙家家主孙无量站在主城城楼之上, 低头看向主城底下一群目带哀戚之人,眼神中尽是哀伤悲戚。他解下斗篷,去掉帽冠,登城临风,清一清喉咙,扬声道:“季三昧!……” 喊出此人名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下来,环视四周,底下的嘈嘈切切随之而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无量身上。 孙无量抖开手中竹简,抑扬顿挫地念了下去:“季三昧,年十九,乃豳岐之主长子,八岁接连丧母失怙。自从豳岐归顺我烛阴,便为我豳岐出谋划策,灭泷冈,平妖邪,智计无双,有国士之才。为大义,我烛阴讨伐云羊,季三昧为此沥尽心血,奔走呼号,写有《征云羊檄文》,文采洋溢,壮怀激烈!谁料云羊小人,嫉恨其才学风度,竟遣死士毒杀季君!季君横死,呜呼哀哉,信然耶?大梦耶?” 诸世家女子在下哭成一团,有几个已经哭倒在地,被侍女搀着才没尽失了颜面。 将祭文宣读完毕的孙无量亦是流了满脸热泪,无法言语,放下竹简,满面沉痛地走下了主城楼。 他的二弟孙斐尾随在他身后,递了块手帕过去,行到无人处,才小声乐道:“瞧那些世家女的狼狈相吧,不过是死了个小白脸,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样。” 孙无量耐心地用手帕印去脸上的泪痕,又平静地将手绢折叠起来:“这小白脸可不好对付得很。” 孙斐嗤声一笑:“再不好对付也是个死人了。” “他弟弟呢?” 孙无量面上再无刚才的悲戚之色,神色淡然得像在谈论一头圈养的家畜。 孙斐满面讽色:“那个东西到现在也不肯相信他哥哥死了,今早还在闹腾呢,弟子们无计可施,只好把他用锁仙链锁起来。据说他竟险些把锁仙链给咬断了,真真是个属狗的。要是放他出来,搅乱了祭典,那可不妙。” 孙无量垂眸细思片刻后,吩咐道:“……将季三昧的死讯一路传到前线上去。夸赞他的功绩,遍洒他的荣耀,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季三昧为我烛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这消息务必要传入临亭城内。” “临亭?” 孙斐思量一番,有些不解:“沈伐石不是才从云羊手中夺回临亭城?修士们尚在那处修整……” 孙无量淡淡道:“云羊大军很快会奇袭夺城,围困临亭,沈伐石毕竟年轻,法力不足,所部修士数量不多,顶不住多久的。” 孙斐恍然:“……大哥好手段!” 沈伐石对季三昧的心意,烛阴城中少有人知,但孙无量和孙斐却心知肚明。要是他知道季三昧的死讯,能守得住心神才是咄咄怪事。 兵临城下,战机千变万化,将帅若乱了阵脚,那便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好走。 孙无量犹嫌不足,补充道:“告诉传令的人,季三昧母亲出身西南,殡葬礼仪特殊,特准在烛阴城内执行树葬之礼,以示敬重。” 孙斐站住脚步,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何谓树葬? 在西南某些地区,树葬算得上至高尊礼,但是,在他们这些非西南籍的人士看来,树葬和暴尸荒野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还不如暴尸荒野。 凡行树葬大礼,需得把人的尸身挂上树木,任其自然腐烂、风干,而在烛阴城内执行此礼,意图很明确,就是要让季三昧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尸骨。 要知道,季三昧虽是男人,却生得极好,称得上鬼狐异色,纤秾合度,他喜欢持一支金玉烟枪,着一袭缥色青衣,游走在酒肆茶社之中,路过他身旁的人哪怕只得他一眼垂青,便容易自作多情,生出无尽遐想来。倘若他穿上一件白衣,那便能要了爱美之人的半条魂去。 让这样一具尸身在日光和水露间被反复煎熬后化为尸骨,孙斐想一想那场景都忍不住齿冷。 他强自压抑住恶心,讪笑着奉承:“兄长好算计。姓沈的听说了这个,不疯也得去半条命。他若是战场抗命,私自跑回来看季三昧,那便算他临阵脱逃,死罪难免。他若是留在临亭,心神不宁,也是个死。” 孙无量叹息了一声,捻须感慨道:“沈家这位三公子和季三昧性情相异,却都是一样的难对付。他实在是志气太大,又不懂变通,性情固执。若要保得我孙家在烛阴的独尊之位,绝不能留他的性命。” 孙斐连声附和:“兄长说的是。”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吹过,水蛭似的吸走了人身上的热量,让人的血管在空虚中瑟瑟发抖起来。 虽是附和了兄长的话,孙斐的眼前却不时闪过季三昧树葬时的场景,心头一股沁凉寒意挥之不去,他忍不住问孙无量道:“季三昧生了一副九曲心肠,委实难测,万一一他有何谋略,或是……死而复生,潜藏在暗处,伺机报复,那又该当如何?” ……凭季三昧的本事,这种推测倒也不算无的放矢。 孙无量好笑地看了孙斐一眼。 被扫过这一眼后,孙斐一时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那杯毒酒可是他亲眼见季三昧喝下去的,做不得假。 言语间,兄弟二人已经行到了主楼脚下,在众位烛阴世家的注视下,孙无量眼中重新浮现出哀戚的神色,他望向一个哀哀哭泣的世家少女,口吻中含有无尽悲悯伤怀之意:“……这可是国葬啊。” 孙无量转过脸来,朝向孙斐,言语中浸满佛祖似的慈悲:“季三昧是我烛阴的英雄,可只有死了的人才称得上‘英雄’。”他顿了顿,“执行过国葬之礼的人,必须死。” 孙斐深以为然,但一抹阴云仍停留在他脸上。 天空阴沉得惊人,仿佛有一砚墨汁倒入云层,冲淡晕开,一块天狗状的浮云很快将午后的阳光一口口吞咬入口,红色的日轮在天际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孙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还在畏惧那个灵根尽毁,却能像鬼狐一样玩弄人心的青年。 就连死亡都没有能力带走这样的畏惧。 孙斐的担心显然是无的放矢,季三昧从此后销声匿迹,风干过后的尸骨也被人收殓了去,烛阴的少女们悲伤了一阵后,也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好一顿唏嘘叹惋。 时间转眼间过去了八年。 这八年来,几个大陆的格局未曾大变,烛阴和云羊作为两片盛行修仙之风的大陆,实力算得上是分庭抗礼,偶有龃龉,也不过是小摩小擦,再没有出现过像八年前的临亭之战时那般惨烈的修罗景况。 和一心修道的烛阴相比,云羊的文化更称得上是兼收并蓄,儒、释、道,三家均有发展,因此争鸣不断,饱学之士们四处游历,宣讲佛学、儒学和道经,各执一词,各抒己见,端的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不过,在阳光之下,阴影也更加容易存活。 云羊主城的西城,坐落着一家其貌不扬的当铺。 初夏时节,蝉鸣还没来得及大行其道,间或有一两只早蝉拖长声音叫唤上一两声,久久得不到应和,也就沉寂了下来。 几个长工排成一行,将数个麻布包用木辕车运至当铺后院。打头的年轻人大声叫嚷着:“东西到啦!” 后院的小屋里幽灵似的冒出了六七个扎白头巾的人,其中一个脸上长痦子的显然是这些白头巾们的头儿,他抱臂站在一旁,一个眼神递出去,其他的白头巾们就熟练地两两成对,分别捉住麻布包的头尾,将麻布包抛到地上。 麻布包落在地上后,很明显地蠕动了一下,活像是被困在茧里即将分娩而出的蛾子。 打头的年轻人一边用手巾把儿抽着鞋帮子,发出响脆的啪啪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这批货个个漂亮得很,好出手,也查不出来路。” 痦子男也不含糊,随便挑了一个麻袋扒开查看。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从麻袋里露了头出来,果然生得不错,唇红齿白,但看他的模样傻里傻气,活似一只晕头鸡。 鉴定过货品的品质,痦子男满意地点头:“分成好商量。” 运货的年轻人干脆地一弯腰:“谢了您了!”道过谢后,他猫下腰,把腾空了的板车调转过头,一群年轻人浩浩荡荡地开了出去,一双双健硕而曲线流畅的腿轰隆隆地拐过街拐角,很快没了影子。 刚刚露出头来的晕头鸡被重新塞回了麻袋,白头巾们将一个个麻袋运入屋中。 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间平凡的当铺,但是内行人一望便知,这还是一间私人牙行,专门做贩卖奴隶的灰色生意。 进入后院,七拐八绕过几条回廊,就又是另一番洞天。不同于人们想象中的漆黑潮湿,这里坐落着一片庭院,小桥流水,颇为雅致,一只添水竹筒在院门关合的瞬间刚好落下,叩在另一只尖竹筒之上,溅起珠玉似的散碎银滴。 庭院彰示着这家牙行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从这里卖出的奴隶大多不是用来做苦力的,而是专门出售给有钱有势的人,供其赏玩的。 新来的五只晕头鸡被齐刷刷从袋子里剥出来,白头巾们一人拎一只,将他们带进浴房,准备洗刷干净,方便出售。 人都带走了,空留下一地凌乱的绳索和空麻袋,颇为扎眼,痦子男皱一皱眉,朝着一间小屋呼喝一声:“季三昧!” 一个身着素衣的孩子闻声迎光走出屋门,就像是从光里走来了一道象牙白,乌压压一头长发随意地披在他的肩上,模样慵懒得很。 他只得七八岁的年纪,但竟有了俯仰之间皆绝色的风情。 痦子男却对这样的美色丝毫不感兴趣:“把这些破烂都收拾了。” 季三昧顺从地点头,尖尖的唇珠看上去秀气无比:“是。” 下达吩咐后,痦子男走入浴房,一一检验那些送来的成品。 赤条条的小孩子在热腾腾的蒸气中看上去分外可怜,细长似螳螂的双腿直打抖,痦子男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恐惧,咧开嘴笑得开怀。 白头巾们正用刷子起劲地刷着货物们幼嫩的皮肤,恨不得把他们的皮和骨头一并挫断,其中一个白头巾一边干活,一边越过小窗,看向外头。 ……季三昧正蹲在地上收拾破烂。 他是新来的,所以对眼前的情景很是诧异。 按理说,相貌越出挑的货物越能卖出好价钱来,万一磕着碰着伤着了,就算折了价,所以粗活累活和脏活,都该交给那些相貌普通、价格一般的货物去做。 第89章 献祭(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叔伯”两个字被季三昧念得清越响亮,仿佛意有所指, 细细品来又听不出什么端倪。这种语调, 对沈伐石来说有一种过分可怕的熟悉感。 默念了一遍清心诀, 沈伐石才稳下心神, 重新转头望向季三昧。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 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 优美得叫人心旌摇荡。 然而,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 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 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 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 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毫无回音, 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 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 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 本就难以沟通, 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 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 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所部精锐修士竟十去七八,烛阴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兽,在一番激烈的交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阴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欲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欲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不如将那些小奴隶交与沈法师,让法师做场法事,既能驱邪避灾,也能保您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做生意么,挣钱倒是次要,不就是图个安心顺遂吗?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那么点儿道理?” 在读书人季三昧舌灿莲花地忽悠人的时候,沈伐石一直默默盯着他的双唇,若有所思。 牙行老板今夜受惊不轻,又被季三昧趁热打铁地一闹,立刻把沈伐石当做了救星,满眼企盼地央求道:“沈法师……” 而注意到沈伐石盯视后的季三昧不仅不躲、不羞,还对沈伐石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隐隐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沈伐石这才转开视线,看向了冷热汗齐流的老板:“……陆老板,你该是知晓我的价格的。” 牙行陆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喉咙里满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您……能否便宜些?都说请您出山降妖,起码得五千两银子才行……” 沈伐石点点头:“说得没错。这只魅曾在金平府作祟,杀了一家望族的旁支一系,望族的家主恐怕它食髓知味,才请我来降妖,我此行便是追查它的行踪才一路到了云羊城。三日前,那望族家主将五千两银子一分不差送来我觉迷寺中,我才会出手。” 陆老板面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沈,沈法师,您可是出家人……‘十戒’里头可有‘不蓄金银珠宝’这条……” 沈伐石面色不改:“我叛道入佛,身为居士,只需守三戒,不偷盗,不妄语,不涂饰。其他的戒律我不必遵守。” 陆老板脸色铁青,可生意人的习性让他免不了想讨价还价一番:“沈法师,您看,我这里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些银两……” 沈伐石:“没有钱,地也可以,铺面也可以。” 陆老板:“……” 季三昧几乎要乐出声来了。 看不出来,沈伐石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修了佛,居然是个财迷和尚。 不过沈伐石还算是个厚道人,察觉到陆老板将哭不哭的脸后,就淡漠地提醒道:“我出手捉妖,计价五千两。但我的两位手下出手捉妖,一位三千两,一位一千两。您可自行挑选。” ……分段计价捉妖,可以的。 陆老板纠结价格的时候,沈伐石的目光又扫向了季三昧:“跟我走。” 季三昧极力掩去自己眼中的那抹激赏:“……等等,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沈伐石本想一个小奴隶,受制于人,必定是赤条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但是这个想法在随着季三昧来到他后院的住处时就彻底破灭了。 眼睁睁看着季三昧手法熟练地从墙上卸下砖块,一件件掏出里面的东西,牙行老板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篾丝扇、黄酒瓶,笔墨烟囊、瓷杯瓷碗,针头线脑,叶子牌九,应有尽有。 有的东西已经损坏了,季三昧也不舍得丢,就连磕剩下的瓜子皮儿都被他一颗颗用细线穿起,仔细地储存在墙内一角。 季三昧一样一样把自己珍藏的宝贝往外掏,看得老板一愣一愣的,随之而来的沈伐石也蹙起了眉:“你属松鼠的?” 季三昧装聋作哑地继续搬运工作,佯装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为自己的男人那绝顶的幽默感崇拜到心肝发颤。 而沈伐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一脸严肃地盯准了季三昧的动作,直截了当地点明了自己的疑惑:“你通晓八卦阵法?” 墙上的砖形排布严格遵照着道家的八卦阵法,这样藏货,能够保证在季三昧离开的时候,除非砸墙,否则那些外行根本偷不走他的宝贝。 沈伐石突兀发问,就是想试一试季三昧的反应。但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季三昧手上的动作停也不停,伸手进墙,随手抓了样东西就直接丢到了自己怀里:“……是在这本书上学的。” 那是一本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淘出来的八卦经书,随手翻开来,叫内行人都昏昏欲睡的各类复杂符号就迎面扑来。 沈伐石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语带怀疑:“你看得懂?” 季三昧背对着他,一言以蔽之:“我读过书。” 这谎撒得实在漫不经心,就连沈伐石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了事。 季三昧向来就是这种脾性,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向沈伐石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能做得滴水不漏,彻底装成另一个人。不过他必须承认,在沈伐石面前他做不到这一点,不如随性而为来得更洒脱些,自己也能活得恣意潇洒,不必憋屈着从小孩儿做起。 沈伐石若是起疑,就任他起疑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等自己成年后再向他说实话不迟。 说起来,他倒是还挺期待沈伐石能撕开自己的画皮呢。 陆老板连番撞厄运,又在气流不通的奴隶窝里呆了太长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被几个白头巾七手八脚地搀到外头的石凳上坐着醒神去了。十数个小奴隶都被从屋里赶出,站在后院里,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沈伐石在炕边坐下,从那些堆积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一个囊袋,打了开来。 入目的是满满一袋子劣质烟叶。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藏匿私货的爱好、爱钱如命的毛病……都太像他了…… 若不是这孩子自己矢口否认,沈伐石都要相信他是季三昧了。 沈伐石正对着烟叶发呆间,一只小脑袋突然从他胳膊边探出来,堂而皇之地枕在他的腿上,像是只来讨赏的小猫,语气中带着傲气的理所当然:“我替沈叔伯省了十万银两,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就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都那么像他。 第90章 献祭(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信里自然是留了暗语的:那只所谓的“昔年黑狸花”, 是季三昧还是豳岐公子时捉来送给季六尘的小野猫,他的蠢弟弟一看便知。 然而, 不知何故,王传灯和沈伐石皆不愿前往烛阴城送信, 长安倒是乐意跑一跑腿, 无奈没人带着, 他不认得路,即使送完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回家的门。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 沈伐石接过信来,在掌心掂了一掂,沉吟片刻, 带着信件踱出门去, 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 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 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 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 一嗅那气息, 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 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 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 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 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 “他归我带。” 六分的猜测此时上升到了七分,王传灯负手而立,打算再确证一下:“总督倒是对他上心得很。” 沈伐石低头答道:“应该的。” ……七分变成了八分。 而八分的猜测对王传灯来说已经足够,他翘起唇角,眼角余光瞄向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看起来挺有心的,总督留下他也好。” 沈伐石默不作答。 ……何止是“有心”,简直是太有心了。 这小狐狸对世上各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所涉猎,大致一嗅,便不难猜出沈伐石今天去见的是一只槐树树灵。 季三昧向来不是个会把吃醋拈酸表现得如此具体的人,他今日这般表现,无非是在隐晦地提醒沈伐石,他对沈伐石这些年的“交友圈”有些介意。 而真正让他介意的,不可能是未曾谋面的云槐,而是同居一院的长安。 沈伐石掩卷,嘴角掠过一丝少见的笑意。 看来,是时候向他解释解释长安的事情了。 …… 季三昧坐在台阶上,嚼着烟叶,托腮望月。 今日的蝉鸣声比昨天更稠密了些。在看不见的浓密树荫下,这些灰黑色的小东西翕动着半透明的薄翅,小心翼翼地将口器楔入树皮内,汩汩地饮着树的血液。它一边做着树的吸血虫,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嘶叫,和草丛中偶尔叫一两声的螽斯相比,后者不知要比前者内秀多少。 他等着沈伐石议事完毕后来找自己。 可直到他等到睡眼朦胧,沈伐石貌似也没有出门来和他畅谈古今人生的打算,季三昧是个小孩儿,熬不起夜,只好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站起身来,抖一抖裤腿上沾上的夜露,迷迷糊糊地往一间禅房走去。 禅院内的禅房共有三间。主禅房当然是供沈伐石休息的,而长安因为无需睡眠,不必白占一套禅房,只需静静地打坐即可,因而他和王传灯住在同一间禅房,多出来的一间就用来放置一些多余的杂物。 季三昧一来,长安先是盛情邀请季三昧和他同住,遭到季三昧婉言谢绝,仍不气馁,他把两只胳膊化成了大叶扫帚,忙活了一个下午,硬是把杂物房打扫了出来。 面对着那双邀功讨赏的狗狗眼,季三昧就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你白费功夫了我晚上就打算在师父屋里凑合凑合睡一张床”的混账话。 算了,长安一番好意,自己收了也无妨。 鉴于季三昧的守财奴本质,他习惯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牢牢锁好,不许任何人窥伺。于是,在把他奴隶窝里积累下的原始财富一应放入屋中后,季三昧给房门落了把锁。 他迷迷糊糊地拖着困乏的身子来到禅房门前,从颈间拽出用红丝线系住的钥匙,对了好几次锁眼都没能成功把钥匙捅/进去。 锁是季三昧从杂物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簧片锁,锁头是黄铜的,重逾五斤,由此可见季三昧强烈的财产扞卫意识。 “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伐石的声音,极力和簧片锁作斗争的季三昧着实困倦得紧,讲话的声音软得像只猫,嘴上那道把门的倒是牢不可破:“沈叔伯……门,打不开。” 一具高大的身体贴了过来,把他揽入怀里:“锁门作甚?” 季三昧困得差点儿把舌头吞下去:“我,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沈伐石失笑:“你要搂着它们睡觉不成?” 季三昧昂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沈伐石的下巴,心思一歪,又开始满嘴胡沁:“搂着它们,还不如搂着沈叔伯睡。” 他哼哼着翻过身,想用额头去寻找沈伐石的腰腹肌枕一枕,却抱到了一条匀称修长的东西。 季三昧选定了个不错的倚靠物,刚准备满意地将沈伐石的大腿搂紧在怀,就被沈伐石轻轻推开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幼小的身体向后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门板锵啷响了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响亮。 沈伐石眉头一跳,急忙问:“痛不痛?” 季三昧失去了辨别方向和疼痛的能力,只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四下寻找着声源。 见状,沈伐石放下了心来。 他本想看完账本就来找季三昧,谁想一抬头,时间已近子时,难为他一直在外面等自己。 沈伐石蹲下身来,恰好能和季三昧散射的眼睛平视。他小心谨慎地将右臂抵在季三昧耳边,左手捧起他的脸,用无名指和尾指一起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碎发,细心地别回他的耳后。 他逗弄着困倦的季三昧:“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 “不问了,明天问……” 要忍住啄他脸颊一口的冲动有些困难,沈伐石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柔声问:“钥匙在哪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钥匙就挂在季三昧颈间。 但是一向精明的季三昧却忘记了这件大事,他恍恍惚惚地扭动着脖子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钥匙,最后,由于嫌弃转脖子太累,他把脑袋往沈伐石的右掌掌心一歪,放心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沈伐石:“……” 这副情状,叫他不自觉想起了季三昧十八岁生辰时的那次醉酒…… 他的喉头一紧,不敢再看现在年仅七岁的季三昧,将右臂朝门锁伸去—— 锵的一声,重五斤、逾四寸厚的黄铜门锁被沈伐石徒手拽下。 季三昧吃了一吓,刚刚勉强支起发软的脖子,就被沈伐石拦腰抱起,迈步走入禅房中。 把小家伙安置在床榻上,又盖上被子,沈伐石拿起从中裂成两半的铜锁匆匆而去。 他现在急切需要去一趟盥洗房。 在雾气氤氲的盥洗房内,“清心寡欲”四字箴言历历,而在浴池中仰卧着的沈伐石喘息着从分开的双腿中抬起头,将后脑枕在石砌的浴池边沿。 而在雾蒙蒙的浴池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沈伐石一向不自号正人君子,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有点禽兽。 从盥洗房中出来,沈伐石也不再穿法袍,只用一件长约及膝的中衣松松垮垮地裹住身体,连扣子也不系,慢步走入主禅房。 然后他就在自己卧榻的被子下发现了一块季三昧大小的凸起。 他一下诧异起来,迈步走上前,掀开被子。 似乎是被屋内过亮的烛光闪到了眼睛,季三昧长得像骆驼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开启了一条缝,嗫嚅着解释了自己爬床的来意:“锁,在沈叔伯手里……我锁不了门……东西会丢。” 他没说谎。他怀里正抱着他的全副家当。 沈伐石失笑,在床侧坐下。 小家伙说起话来逻辑完整,姿态撩人,都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装睡了。 “……沈叔伯,我会给你暖床,所以明天再赏我一口烟抽吧。” ……不仅逻辑清楚,还知道讨价还价。 真不愧是厚颜无耻地自称“睡着了还能勾引人”的季三昧。 沈伐石静静地望着他,掌心抚揉着他的额头,把中衣扣子一颗颗系上。 系个扣子的工夫,小孩儿已经再度睡熟过去。 沈伐石在他身边躺下,珍惜地将他搂在怀里,轻若鸿毛地在他的耳垂落下一吻:“……这次你跑不掉了。” 听到吩咐,季三昧轻巧地从榻上跃下,迈步朝门口走去。 孩子们统一穿着白色的宽松中衣,腰腿处的轮廓都被模糊了,但是,身条出挑如季三昧,即使套着麻袋一样的衣服,身姿也不减分毫。 一道风适时地从季三昧的衣袖灌进去,风兜着粗布麻衣,紧贴着他的躯体流过。及膝长衣的后端下摆开着一条一指半长的衣缝,间或露出的细腻柔嫩的肉质,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小泪痣倒吸了一口气,久久呼不出来,直到门砰然合紧,他才舍得把一股发烫的气息嘘出口中。 那片炕角的位置再次空了出来,但没人再去坐,一片浮尘趁机占据了那里,流萤一样上下翻飞,狂欢不已。 不知道是新来的哪个人开口问了一句:“小季爷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四下沉默,无人应答。 天下流动性最强的人莫过于这群漂亮的小奴隶们,他们中资历最老的人也不过在这里呆了两个月,而姓季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占据了那片炕角,缓慢地嚼着烟叶,端着粗陋的小酒杯,对他笑道,为了你的故乡云州,干杯。 第91章 遗忘(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还有更不可能的。”王传灯抓了抓头发, “罗夫人说,总督夫人在她家休养时,曾亲手擒杀过几只妖道邪祟, 正因为此,柔夫人才对总督夫人芳心暗许。” 不等沈伐石开口,王传灯便道:“总督, 总督夫人上辈子自废了灵根,这事我知道。” ……那样荒唐的事情, 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 季三昧十五岁,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 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 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 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 季三昧更长开了些,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 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眼神既冷且傲,形容颇有狐姿,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 指掌覆盖其上, 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 理当在私下赠与他,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却不意失去平衡,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勾挂在少女腰际,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向屋里:“总督,你若能确信屋里的就是总督夫人,去问他就是!我再不允许你拿你自己做‘修罗鼎’!” 沈伐石的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凄厉的白,在他眼珠里慢慢滋长开来:“他十句话中,九句半是假。我必须亲自去看!” “啊——” 二人正僵持间,突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子悲啼,声转九霄,直穿云月。 许宅内的婴孩旋即厉声哭闹起来。 院外的槐树上多了一个蓊郁的阴影,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但细细看去,赫然是一个蹲伏着的女子! 他眯起眼睛,轻易地寻找到了气味的来源。 一枝松枝从半开的蠡壳窗里悠悠地探了个头进来,夏日的阳光在葱郁的绿意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厚重的脂膏,松针亮得透光,被光线蒸出来一股清新扑鼻的味道。 但是,季三昧仍旧在浓郁的松香中辨认出了一缕幽微的木兰香,来源是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季三昧对着被子认真地吞了几口口水,把脸埋入其中,珍惜地把气味收入自己的肺里,确认储存无误,才翻身坐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弥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第92章 遗忘(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将这浮光掠影的疑点捕捉并仔细地存储入脑中某处, 便顺利地从情绪中抽身而出,提起墨笔,一气呵成。 “父亲大人膝下, 谨禀者:三昧自流落在外,时时思念家中,一人一物, 一景一貌。昔年黑狸花,今可仍在否?男身在云羊城外, 觉迷寺沈公伐石处暂居, 伏望父亲早至。专此谨禀, 恭请福安。男季三昧谨禀某月某日。” 信里自然是留了暗语的:那只所谓的“昔年黑狸花”,是季三昧还是豳岐公子时捉来送给季六尘的小野猫,他的蠢弟弟一看便知。 然而, 不知何故,王传灯和沈伐石皆不愿前往烛阴城送信,长安倒是乐意跑一跑腿,无奈没人带着,他不认得路, 即使送完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回家的门。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 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 沈伐石接过信来,在掌心掂了一掂, 沉吟片刻, 带着信件踱出门去, 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一嗅那气息,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 “他归我带。” 六分的猜测此时上升到了七分,王传灯负手而立,打算再确证一下:“总督倒是对他上心得很。” 沈伐石低头答道:“应该的。” ……七分变成了八分。 而八分的猜测对王传灯来说已经足够,他翘起唇角,眼角余光瞄向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看起来挺有心的,总督留下他也好。” 沈伐石默不作答。 ……何止是“有心”,简直是太有心了。 这小狐狸对世上各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所涉猎,大致一嗅,便不难猜出沈伐石今天去见的是一只槐树树灵。 季三昧向来不是个会把吃醋拈酸表现得如此具体的人,他今日这般表现,无非是在隐晦地提醒沈伐石,他对沈伐石这些年的“交友圈”有些介意。 而真正让他介意的,不可能是未曾谋面的云槐,而是同居一院的长安。 沈伐石掩卷,嘴角掠过一丝少见的笑意。 看来,是时候向他解释解释长安的事情了。 …… 季三昧坐在台阶上,嚼着烟叶,托腮望月。 今日的蝉鸣声比昨天更稠密了些。在看不见的浓密树荫下,这些灰黑色的小东西翕动着半透明的薄翅,小心翼翼地将口器楔入树皮内,汩汩地饮着树的血液。它一边做着树的吸血虫,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嘶叫,和草丛中偶尔叫一两声的螽斯相比,后者不知要比前者内秀多少。 他等着沈伐石议事完毕后来找自己。 可直到他等到睡眼朦胧,沈伐石貌似也没有出门来和他畅谈古今人生的打算,季三昧是个小孩儿,熬不起夜,只好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站起身来,抖一抖裤腿上沾上的夜露,迷迷糊糊地往一间禅房走去。 禅院内的禅房共有三间。主禅房当然是供沈伐石休息的,而长安因为无需睡眠,不必白占一套禅房,只需静静地打坐即可,因而他和王传灯住在同一间禅房,多出来的一间就用来放置一些多余的杂物。 季三昧一来,长安先是盛情邀请季三昧和他同住,遭到季三昧婉言谢绝,仍不气馁,他把两只胳膊化成了大叶扫帚,忙活了一个下午,硬是把杂物房打扫了出来。 面对着那双邀功讨赏的狗狗眼,季三昧就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你白费功夫了我晚上就打算在师父屋里凑合凑合睡一张床”的混账话。 算了,长安一番好意,自己收了也无妨。 鉴于季三昧的守财奴本质,他习惯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牢牢锁好,不许任何人窥伺。于是,在把他奴隶窝里积累下的原始财富一应放入屋中后,季三昧给房门落了把锁。 他迷迷糊糊地拖着困乏的身子来到禅房门前,从颈间拽出用红丝线系住的钥匙,对了好几次锁眼都没能成功把钥匙捅/进去。 锁是季三昧从杂物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簧片锁,锁头是黄铜的,重逾五斤,由此可见季三昧强烈的财产扞卫意识。 “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伐石的声音,极力和簧片锁作斗争的季三昧着实困倦得紧,讲话的声音软得像只猫,嘴上那道把门的倒是牢不可破:“沈叔伯……门,打不开。” 一具高大的身体贴了过来,把他揽入怀里:“锁门作甚?” 季三昧困得差点儿把舌头吞下去:“我,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沈伐石失笑:“你要搂着它们睡觉不成?” 季三昧昂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沈伐石的下巴,心思一歪,又开始满嘴胡沁:“搂着它们,还不如搂着沈叔伯睡。” 他哼哼着翻过身,想用额头去寻找沈伐石的腰腹肌枕一枕,却抱到了一条匀称修长的东西。 季三昧选定了个不错的倚靠物,刚准备满意地将沈伐石的大腿搂紧在怀,就被沈伐石轻轻推开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幼小的身体向后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门板锵啷响了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响亮。 沈伐石眉头一跳,急忙问:“痛不痛?” 季三昧失去了辨别方向和疼痛的能力,只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四下寻找着声源。 见状,沈伐石放下了心来。 他本想看完账本就来找季三昧,谁想一抬头,时间已近子时,难为他一直在外面等自己。 沈伐石蹲下身来,恰好能和季三昧散射的眼睛平视。他小心谨慎地将右臂抵在季三昧耳边,左手捧起他的脸,用无名指和尾指一起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碎发,细心地别回他的耳后。 他逗弄着困倦的季三昧:“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 “不问了,明天问……” 要忍住啄他脸颊一口的冲动有些困难,沈伐石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柔声问:“钥匙在哪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钥匙就挂在季三昧颈间。 但是一向精明的季三昧却忘记了这件大事,他恍恍惚惚地扭动着脖子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钥匙,最后,由于嫌弃转脖子太累,他把脑袋往沈伐石的右掌掌心一歪,放心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沈伐石:“……” 这副情状,叫他不自觉想起了季三昧十八岁生辰时的那次醉酒…… 他的喉头一紧,不敢再看现在年仅七岁的季三昧,将右臂朝门锁伸去—— 锵的一声,重五斤、逾四寸厚的黄铜门锁被沈伐石徒手拽下。 季三昧吃了一吓,刚刚勉强支起发软的脖子,就被沈伐石拦腰抱起,迈步走入禅房中。 把小家伙安置在床榻上,又盖上被子,沈伐石拿起从中裂成两半的铜锁匆匆而去。 他现在急切需要去一趟盥洗房。 在雾气氤氲的盥洗房内,“清心寡欲”四字箴言历历,而在浴池中仰卧着的沈伐石喘息着从分开的双腿中抬起头,将后脑枕在石砌的浴池边沿。 而在雾蒙蒙的浴池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沈伐石一向不自号正人君子,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有点禽兽。 从盥洗房中出来,沈伐石也不再穿法袍,只用一件长约及膝的中衣松松垮垮地裹住身体,连扣子也不系,慢步走入主禅房。 然后他就在自己卧榻的被子下发现了一块季三昧大小的凸起。 他一下诧异起来,迈步走上前,掀开被子。 似乎是被屋内过亮的烛光闪到了眼睛,季三昧长得像骆驼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开启了一条缝,嗫嚅着解释了自己爬床的来意:“锁,在沈叔伯手里……我锁不了门……东西会丢。” 他没说谎。他怀里正抱着他的全副家当。 沈伐石失笑,在床侧坐下。 小家伙说起话来逻辑完整,姿态撩人,都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装睡了。 第93章 遗忘(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 据阳制阴, 倚雄控雌, 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 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 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容易出汗, 一会子工夫,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 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 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 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 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 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 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 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甚至将其视为整个许宅的薄弱点,才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这里。 季三昧望着竹林上的白手帕,想,自己八年前为何要从烛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倘若真如那位罗夫人所说,自己怎么会勾走她家姐的魂魄? 在季沈二人各行其是时,王传灯和长安正在沂州城内的一家估衣店里。 季三昧的衣服被挑破,又染了血,现做一件衣服怕是来不及,二人找遍了半个城镇才找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卖成衣的估衣店。长安兴致勃勃地拿起一件小儿穿的衣裳:“灯爷,看这个!” 王传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如果是绿色的,放下,不要。” 长安默默地把鹦哥绿的小绸褂和小瓜皮帽放下。 被迫放弃了把季三昧打扮成小树苗的计划,长安有点怏怏的,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给季三昧配齐了一整套缥色的衣服,准备结账的时候,王传灯又拦住了他:“这裤子号码不对。” 长安:“对的。我偷偷量过。” 王传灯温柔地抬手抚摸着他的树冠:“不对。拿小一点的。” 长安:“为什么?选小的,他穿着会紧。” 王传灯:“你别问为什么,不会紧的,他瘦,穿小一点的衣服没问题。” 长安“喔”了一声,仍然有点不相信:“灯爷,你没有骗我吧?” 王传灯:“我怎么会骗你呢?若有半句诳语,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这个誓言在长安听来是很恶毒的,于是他放心地跑去结账了。 而在许宅里,刚刚打扫好卫生的沈伐石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不等老朱来添水,自行从地底引水,煮沸了后,灌入了一方汤池中。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去小厨房外,还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汤池可供沐浴。 可谁想沈伐石刚刚解开衣带,就有个浪催的小脑袋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师父,我也想沐浴。”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出去。” 季三昧立刻卖乖:“我受伤了,哎呀,肩膀好痛。” 沈伐石:“……” 用传灯的话来说,总督夫人长得挺好,不过美中不足,额外长了一层擀不平抹不开的脸皮。 于是,季三昧也宽衣解带地跑进了汤池里,还殷勤十足地拎着澡巾为沈伐石搓背,美名其曰孝敬师父。 只是这从背脊撩到斜方肌,再沿着斜方肌的轮廓缓缓游移下来,再在腰线上下反复摩擦摩擦的手法,略骚。 沈伐石的后背绷得活像一块铁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准乱摸。” 季三昧“啊”了一声:“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 难道沈伐石身体更敏感些,受不得碰? 啧啧,失策,看来自己之前往人脸上吐烟圈的诸种行为,是走错路子了,太保守。 自认为习得了真谛的季三昧漂到了沈伐石面前,笑嘻嘻地用脚背带起水流,伸到沈伐石身下,暧昧地一蹭,又轻轻地一踩。 五根幼嫩的小脚趾磨蹭着那处的感觉太过磨人,沈伐石面色霎时间发了青,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勾引人的王八蛋,把人拎起来,往池子边一按,可看着他的后背,又舍不得下手臭揍,一时间,场景殊为尴尬。 偏偏这时候,季三昧竟然开口谈起了正事:“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许员外提及的那位龙法师是个高人。据许员外所言,他在许员外建宅伊始就给了他指点,一切风水排布,均以防鬼为主。” 防鬼? 沈伐石虽对风水之事有所涉猎,但终究不及季三昧精通,因而他不知道当季三昧踏入许家宅邸时就一眼看出,许宅的风水之兆,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安康,不求聚气,只求防鬼。 季三昧微笑:“你说,到底是那个龙法师自作主张,要将许宅修成这固若金汤的防鬼之宅,还是许员外他本人想要防住什么鬼怪呢?” 他抽出一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要防的,究竟是外头的鬼车呢……”他又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口,“或者说,是他们自己心里有什么鬼呢?” ……季三昧这种聊完骚后又谈正事的毛病,算是药石难医了。 但是,沈伐石一低头,又看到——自己饱满的胸口乳珠被季三昧一指头戳了进去。 季三昧:“啊哈,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沈伐石再懒得和季三昧废话,用一道腰带把他撩骚的手在汤池边的栏杆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忍受着双腿间后知后觉地沸腾起的热意,抄起浴巾,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为他擦身。 季三昧本来想硬一下来展示下男子雄风,却又忘了没发育的小孩子是不具备此项功能的,被他擦得发痒,只能咯咯地笑个不停,尾音一唱三叹,浪得让沈伐石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擦到他肋下的时候,沈伐石的手微微停顿了下来。 季三昧转生后,换了这样一具躯体,但沈伐石还能透过时间的幕布,看清那颗在他身上色泽张扬的朱砂痣。 这小小的沂州城里,聚集了一批奇怪的牛鬼蛇神。 这里有疑似季三昧昔日的仇家,有一个一反常态、不按常理行事的鬼车,有看似憨厚又摸不清底细的许员外,还有一个通晓风水之事的龙法师。 这些巧合分开看无可厚非,可合在一起来看,沈伐石嗅到了一丝鬼魅的味道。 至于他手下这个笑得看似没心没肺的季三昧,沈伐石并不担心。 他虽说不正经,但他那副心眼天生生得像副竹筛子,想的总会比自己更多一些。 不管是鬼魅,是妖邪,还是凡人,都无所谓,自己只需护他这一世周全安稳,等他慢慢长大即可。 距离许宅还有小半里地,季三昧就听到了许宅里传来的小儿哭闹声。 许泰的面上现出急色,恨不得一马当先冲回家中,把一身累赘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后面,可他的教养又不能允许他一走了之,他只能拖着步伐,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进地底里去,化为土行孙,一路土遁入府。 第94章 千年(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 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 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火,恨不得把自己点燃了再拥入怀里来一场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看到旧友死而复生, 用不用得着这般激动还需另行商榷, 但季三昧至少能有七分确定, 沈伐石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才特来向自己解释长安的事情;且出于某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份, 他打算隐而不发。 两个人竟然在这方面达成了莫名的心照不宣,这让季三昧那颗骚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夹着烟管, 活像是一盏水玉所制的美人灯,他的身体浸在阴影下,脚却伸在日光下,整个人被光影鲜明地分割开来。他抬起眼来看沈伐石, 五官有起笔有收尾, 极像一幅山水图画,眼中更是带着一缕似喜非喜的浅笑:“师父,我若不答应呢?” 他的唇碰上了烟管, 刚浅浅啜了一口, 就被劈手夺去了烟枪。 季三昧一怔, 那股超凡世外的鬼狐气还没聚拢起来就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挥散, 他的左手还保持着夹住烟管的动作, 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被抽取了薪柴的釜锅。 见他呆愣可爱的模样, 沈伐石有些忍俊不禁, 驾轻就熟地把装满烟丝的绣囊缠在烟管上,收入了自己袖中:“戒烟。” 季三昧突然扬起了唇角。 他曲腿,双肘一撑,小鹿似的跳上了凳子,双臂一环,勾紧了沈伐石的脖子,脚尖一踮,蹦到了沈伐石的身上。 一缕还未呼出的白色烟气徐徐从他口中涌出,在若隐若现的雾中,能清晰地看到一截嫩软的舌尖弹在了他的齿后。一朵圆形的烟圈准确地套中了沈伐石的鼻尖,下一秒,他的舌尖灵巧在口腔里搜刮一番,螺旋形的烟雾盘旋而出,没入了沈伐石的前襟,就像是一根小小的钉子,旋转着戳进了沈伐石的心口。 季三昧把一口烟吐完后,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我这人不挑的。”他把手按在沈伐石胸口,“戒烟是戒不得,但是若是师父愿意抽了烟喂在我口里……” 沈伐石的呼吸骤然一窒,把那聊骚的小东西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回房间,把《楞严经》抄写一遍。不抄写完不准再沾一口烟草。”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季三昧有点傻眼,只好拖着步子往外走去。 在他背后,沈伐石摸了摸自己被烟雾钻了个小孔的心脏,唇角愉悦地勾起了一点点弧度。 可惜,这点弧度还没能形成气候,刚刚钻出去的小家伙就去而复返了。 他抓住门框,露出一张脸来,笑吟吟道:“那我抄写完,师父该给我些什么奖励?” 不等沈伐石开口,季三昧就自作主张了:“就罚师父给我洗澡吧。” 沈伐石:“……” 季三昧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不给沈伐石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的一缕发尾在空中扫过,恰好掠过门框,也正正好掠过了沈伐石的心,搔得人心痒难耐。 待季三昧走干净了,沈伐石立即起身,去了盥洗房。 约一刻钟后,王传灯从屋中出来,发现长安正抱着一条毛巾,面对着盥洗房,似乎在等待什么。 王传灯:“你干什么?” 长安怀抱毛巾一脸坚定:“自从小师弟来了之后,师父就格外爱干净。我也要爱干净,小师弟就会喜欢我了。” 王传灯:“……” 他觉得这种早恋倾向需要动用强制手段加以遏制,于是他一把把这棵树拦腰扛在了肩上,直接丢回了房间:“功课做完没有?……没有做完你嘚瑟什么?” 经过王传灯一番简单粗暴的调/教,长安开始相信自己近来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了。 只有坚持好好修炼,才能跟小师弟玩耍。 季三昧的到来,大大提升了长安的修炼进度。但事主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大半日的功夫,被烟瘾折磨得哈欠连连的季三昧把自己第一日的默写作业交上去了。 那一手张狂的草书根本不像是出自一个小孩的手笔。 沈伐石将厚厚一沓纸张一一翻检过去后,下了结论:“你的字迹太轻浮。” “怎么轻浮?” “过于信马由缰,不加约束。你看,这个落笔拖得太长,就像人的腿脚,太长,字型就会失调……” “腿长不好吗?”季三昧托着下巴,又打了个哈欠,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凌凌地倒映着沈伐石的影子,“可以伸到师父的被窝里呢。” 沈伐石今天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不想跟他多废话,扬手抛给了他一个新制的绣囊。 绣囊里的烟草味道清冽,入鼻生香,季三昧窸窸窣窣打开绣囊,埋首进去,衔出几根,放在口里细细咀嚼,一品即知那是仙城特产的紫玉泥种出的上好烟草,再经精心切丝烘干制作而成。 若在人间,这小小的一袋能卖出百金之价。 季三昧眼睛一眨,计上心来:“师父,还有多余的吗?我怕不够……” 沈伐石没有给他把鬼主意付诸实践的机会,头也不抬道:“不要想着去人间做倒买倒卖的事情。什么时候吸完了再来找我。” 季三昧满口答应,坚决不做,回屋就身体力行地把烟丝全部从烟囊里倒出来,一根根数了个清楚。 烟丝共计两千零五十根。他克扣下了一千根,悄悄藏起,打算等什么时候有了外出机会,好卖了换些宝贝。 自此后近七日功夫,除了抄写经书及浪费纸张,季三昧就赋闲在禅房里无事可做。兴之所至,他会手执两支笔,把那些他看过一遍就烂熟于心的佛经一左一右地同时默写下来。 七日后,觉迷寺方丈突然到访禅院。 觉迷寺原先是个极小的庙宇,僧人不过五十,方丈辛苦地打理经营,却只能靠稀薄的香火钱勉强维持僧人们温饱。 而在六年前,沈伐石不知怎的就选择了在觉迷寺出家。 他出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觉迷寺所在的飞熊山整个买下,投下大笔钱财扩建寺庙,为九天神佛百八罗汉塑造金身,自己却低调地捡了一间干净幽远的禅院住下,挂名在觉迷寺下,以居士自号。 觉迷寺方丈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出家方式,被陡然而至的铜臭雨淹得五迷三道,但他毕竟背靠佛祖,不敢悖离,碍于沈伐石先前的道士身份,准他不必完全遁入空门。 但是,沈伐石刚搬进来的时候,还只带着王传灯一人,过了几年,就凭空多出了个长安来,现在又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 佛门重地毕竟不是菜市场,沈伐石虽说是觉迷寺的最大的金主,但方丈还是决定要来查看一二。 方丈来时,季三昧正在默写佛经,双管齐下,不过不再是草书,而是端庄的小楷。 他默写的是《地藏经》。 方丈见状,顿时惊为天人,拉着季三昧讲佛,而季三昧深谙见人言人见鬼言鬼的本事,神色安详,态度温驯,有问必答。几番来回后,方丈认定这是个可以遁入空门的可塑之才,匆匆找到沈伐石,希望沈伐石能够叫季三昧剃度出家,并真情实感地慨叹,季三昧有望成为一代高僧,自己在三十岁时都还没有季三昧这般出众的慧根,云云。 沈伐石全程沉默,等方丈抒情完毕,才问道:“乾明殿中的罗汉金身是否需要重新翻修?” 方丈觉得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间菜市,对面坐着的是个满口挂满了价码的投机贩夫。 沈伐石这意思显然是不打算放人,方丈在挽留人才和寺庙的长久发展之间踌躇良久,才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自那之后,方丈便时常造访禅院,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劝说一肚子大千世界花花肠子的季三昧皈依我佛。 奇怪的是,尽管压根儿没有要抛弃三千烦恼丝的意思,季三昧却每每愿意与他谈佛讲经,直至月升时分。 长安深觉诧异,私底下也问过季三昧:“师弟,你喜欢佛学吗?” 季三昧正把一本偷偷托王传灯买来的春/宫小册子包上佛经的书皮,闻言笑道:“一门可悟之学,但就我个人来说,算不上多喜欢吧。” “那为何……” 季三昧笑眯眯地将新包上的书皮整理清爽,细细地捋平了边缘的皱褶:“觉迷寺方丈不是什么佛学大家,但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师父的日子也会过得松快些。” 长安虽然有点不通人事,却也知道沈伐石在觉迷寺中的地位,断不敢有任何人敢难为他,因此把这句话刨去,就能从季三昧假假真真的叙述中剖出真相来。 “……他已经老了……我和他聊天,他会高兴。” 其实,长安不知道,季三昧还有一句话没有宣之于口。 ……若是我的混账父亲还在,恰好和方丈是一样的年纪。 不过这种事情,不提也罢了。 数日后,被季三昧判定为“晚年空虚”的方丈再次驾临了禅院,然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 沈伐石听到响动,走出了书房,那衣冠楚楚、面白肉细的胖子见了他,如遇神佛,扑上去跪在了沈伐石脚下:“法师,沈法师!我被一女妖缠住了!她……她心狠手毒,法力高强,竟然要索我独子的性命!!求法师救命!” 说着,他一巴掌把报价人的脑袋摁低了下去,生怕他再说出任何败家的话:“在下只是带愚弟来见见世面,无心叨扰,还请继续。” 在后台暗中观察的老板:“……” 主持者:“……” 满场宾客:“……” 很快,底下就卷起一阵切切察察的讥嘲声,无非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外来的野鸡就是没规矩”之类的散碎话。 季三昧坐在明处,看不清暗处所坐的两人,但他心中在几个翻覆间,已有定数。 ……来者绝非常人。 季三昧利用铜镜对自己动用过法术,凡是他看不上的宾客,根本不会注意到台上有他季三昧这个人。 第95章 千年(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又试了试,表情就释然了些:“不用。凑合穿, 可以。” 沈伐石一回头, 季三昧还真把裤子提好了, 只是……他的后臀线条被紧绷的裤子勾勒得曲线分明, 圆润堆雪,又深又软的一道臀沟简直是一张鱼水狂欢的邀请函,七岁的孩子细腰宽臀,竟已有孟浪公子之象。 季三昧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盯准自己的屁股, 一回头,这盥洗房里唯一的人正在仰头观窗,面色淡然, 古井无波,心如止水。 季三昧:“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伐石镇定自若地看向外面的九九艳阳天:“今天的天气很翘。” 季三昧:“……” 沈伐石:“……” 长安正在院子里,试图跟一棵桃树交流, 就听盥洗房内爆发出了一阵猖狂的大笑。 长安顿时喜上眉梢, 拉住了刚从小厨房里钻出来的王传灯:“灯爷, 小师弟真的喜欢我给他买的衣服!” 王传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还用说吗。” 季三昧的确挺喜欢的, 用过饭后, 他穿着这件让他很翘的裤子滚上了床,等着晚上鬼车随时造访。 沈伐石刚才被季三昧嘲笑得有点上火,这会儿是死活不肯接近他了, 只怕他又闹什么幺蛾子, 守在一张蒲团上打坐调息, 但显然这样的距离完全挡不住季三昧的嘚吧嘚:“师父,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有异灵根的?” 沈伐石眼睛都不睁一下:“在你睡觉的时候我试探过。” 季三昧侧身躺着,笑吟吟地端了烟枪,唇齿合住烟嘴,缓缓吸了一口:“师父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手动脚,真是衣冠禽兽。” 沈伐石:“……” 季三昧准确地掐中了沈伐石的脉,在他爆发只差临门一脚时果断闭嘴,享受地就着沈伐石的黑脸抽完了一袋烟,双手往后脑一垫,安稳睡去。 沈伐石自己也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季三昧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自己就肆意觊觎,心神荡漾,委实不妥,趁季三昧睡熟,他想念一段梵呗赞偈以消心头恶念,无奈经书也治不了他的病,他只好心神不宁地起身,去一侧的书房书架上寻找些闲杂书来消弭繁杂庞芜的心绪。 他翻开了第一本书:……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沈伐石把书砰然合拢,换了一本诗词集。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一通津。” ……最近的书真的是越发不正经了。 沈伐石无心读书,索性起身,走向了门口。 长安还在锲而不舍地跟那株桃花树说话,想要从里面抓个小姐姐出来,王传灯正坐在户外的台阶上,初升的一轮牙月将狭窄的清辉投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部轮廓调和得愈加柔和温暖。 王传灯出身不详,年龄不详,沈伐石最初遇见他的时候,年十一,地点在一口布满人肉腥味的妖窟。 十岁不到的孩子,一张脸肿得像个馒头,双手染血地坐在白骨堆里,对面是一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女人,她已经失了魂魄,口里只顾喃喃咒骂:“逆子,逆子。”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打算举家迁移到另一个城镇的三口之家,只是因为男主人想偷懒从山里绕个近路,就被一帮妖邪擒住,父亲在挣扎奔逃中被咬断了腿,一家人心惊胆战,缩在潮湿生苔的妖窟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些妖物们孤独日久,见了三只活物,起了肮脏的玩乐之心。他们将一把生锈的镰刀塞到了那漂亮孩子的手里,告诉他,爹爹和娘亲,只能活一个,一刻钟之内,你用镰刀砍下其中一个的脑袋,另一个才能活。 小小的王传灯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哀求下,饮泣着走向了父亲。 母亲从小待他极好,他舍不得母亲。 父亲的腿断了一条,太痛苦了。 选择父亲的理由,王传灯记得格外清楚,但具体怎样砍下人头,怎样起手,怎样挥刀,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妖物们被这样的哄得心情大悦,一哄而散,把王传灯丢给了他爱夫如命的母亲。 在那之后,王传灯同样不记得被母亲打了多少记耳光,他只觉得母亲很累,他要安慰母亲,可是他每次靠近母亲,都会被她尖叫着厮打推搡一番。 当沈伐石到来时,王传灯心里的灯火陡然亮了起来,他说不出话来,指着母亲,嘴唇抖索,但对面的女人却青白着一张脸,重复道:“逆子。” 沈伐石把人翻过面来,王传灯就看到,女人的手腕已经被石头划了一道孩子嘴巴大小的口,她全身的血都流光了。 就在王传灯充满希望地注视着母亲的时候,母亲对自己弑父的儿子施加了严酷的报复。 女人最后的话是:“逆子。” 王传灯前十年的人生,得到的最终评价,是“逆子”。 跟了沈伐石后,他是“疯子”,是“灯爷”,是“火灵根不世出的奇才”,是“那个拿了镰刀就发狂”的怪胎。 哪一种都是他,又或许哪一种都不是他。 沈伐石在王传灯身边坐下,平淡地打开话题:“若是鬼车到来,你守在他身边,务必寸步不离。” 王传灯侧过脸,他天生眉目就柔和得过分,甚至后天的嗜血都没能夺去这份老天爷的赏赐:“是。” 王传灯又补充道:“总督,夫人的裤子好看吗。” 沈伐石:“……” 他突然又觉得王传灯面目可憎且欠抽起来。 王传灯:“总督,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 沈伐石和王传灯相处日久,哪怕眨一下眼皮就能懂对方想要说什么:“你从隔壁问出什么来了?” 王传灯在不耍流氓不砍人时,面相相当和蔼可亲,是邻家大爷大妈最放心的那种长相,因此在向陌生人问询诸项事宜时,派他前往,可谓无往而不利。 王传灯:“隔壁的夫人姓罗,娘家姓李,闺名没打听到,但我与她攀谈时,她家的管家娘子出来说,‘柔夫人刚才发了梦魇’。” 据许泰所言,这位罗夫人乃是罗员外的续弦之妻,罗员外年事已高,在男女之事上已丧失追求,家里仅有的妾侍在其死后就被塞了一笔钱送出了门,这位能够格称得上一句“柔夫人”的,应该就是她口口声声所唤的“家姐”。 王传灯:“我向他打听总督夫人之事,她不肯透露太多,只说她们姐妹俩愚蠢,救了条毒蛇,害了她姐姐性命。” 说到这里,王传灯在客观描述外添加了一句自己的感慨:“若说招蜂引蝶,我是服气总督夫人的。” 沈伐石不语,片刻之后发问:“他来到沂州城,是在八年前的年初,还是在年尾?” “八年”是个看似清楚实则模糊的时间概念,从年初到年尾,中间整整隔了一年,其余的363天,一切皆有可能。 王传灯顿了顿。 他在斟酌自己的答案究竟会不会对沈伐石的精神产生冲击:“是在年中,夏天。” 沈伐石霍然立起,神色剧变:“不可能!” 关于季三昧,沈伐石的脑中有着一条时间线,清晰完整,条分缕析。 季三昧八岁,二人初次在烛阴主城门口相逢。 季三昧十一岁到十五岁,前往泷冈为内应,挑拨离间,左右逢源,将泷冈数个世家的肮脏一面挑到明处,引起各家不合,内部纷争顿起,烛阴趁机从外击破泷冈,归收泷冈土地,和咬得一地鸡毛的诸位世家 季三昧十五岁回归烛阴,因为在泷冈一役中表现突出,成为烛阴城中最年少的勋贵。 季三昧十八岁生辰,大醉,与同样醉眼朦胧的自己翻云覆雨,道破心意。 季三昧十八岁半时,云羊内部出现妖族奸细,蛊惑人心,致使多名家主为求修炼精进,改修邪道,又派兵进攻,想要夺取毗邻的大陆烛阴。沈伐石离开烛阴,率部把守关隘临亭,一战,近一年未归。 季三昧十九岁时,为烛阴撰写《讨云羊檄文》,文采卓然,字字沥血,引起无数修士响应,云羊妖修忌惮他的影响力,派人混入烛阴下毒。 同样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季三昧中毒辞世。 在三月之后,沈伐石在胶着的消耗战中,终于突破了修炼的桎梏,将同样精疲力竭的云羊妖修打溃,他打马返回烛阴城,看到了悬挂在树上的,季三昧的骨头。 沈伐石记得很清楚,自己再度回到烛阴城,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是八年前的三月。 而王传灯带回的消息却是,在八年前的夏日,活的季三昧,出现在了云羊境内的沂州。 但是,王传灯还不止带回了这个消息。 他望着沈伐石,平静道:“那位罗夫人说,八年前,总督夫人来到沂州时,已经盲了双眼。” “魅”这种鬼物,崇尚的就是一个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行事向来诡秘,鬼气更是稀薄,难以辨识。“魅”自己没有本体,只有在吃空凡人的躯干、偷去他人的皮囊时才能够在日间行动,因而又名“窃脸贼”,在鬼修中也算得上臭名昭着的一类。 它在什么时候窃取了那个孩子的躯体,堂而皇之地代替他坐在台上接受拍卖,季三昧不得而知。按理说,只需上一趟茅厕的工夫,“魅”就可以蚀空一个人的血肉,空留一套皮和骨,随后取而代之,夺取他的身份。 目前季三昧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只“魅”一开始并不是冲自己的天灵根来的,否则他头一个选择吃空的必然是自己。 他有种预感,沈伐石买下全场奴隶,其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只“魅”。 “魅”性喜群居,其生存繁衍的性质类似于蜜蜂,底层的“魅”是工蜂,负责在外狩猎捕食,将人肉哺育给负责繁衍生息的“女王”,“女王”吃饱了,才有同它们这些“魅”欢好的兴致。 很明显,此“魅”要是被哪个不插眼的买家高价竞得,就能正大光明地进入买家府内,尽情饕餮人肉,再回去哺喂“女王”。 而季三昧仅仅是它退而求其次、要带回去给“女王”享用的食饵,他自己还能赚上一身上好的皮囊,岂不美哉。 季三昧并不打算反抗,他那点三脚猫法术用来忽悠人可以,在“魅”面前动用,等于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季三昧头脑飞快地厘清思路的同时,单手掐断了从刚才起就悄悄抓在手心里的翡翠珠链。 第96章 千年(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看得分明,沈伐石满额都是细碎的银光, 一道白色的阴影正从他眼里缓缓消退, 仿佛有一只蠢蠢欲动的三角蛇头潜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 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 才缩回了它的蛇穴当中。 季三昧面色一紧,走回屋前台阶,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带:“这是怎么了?” 王传灯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弯后怼了一记,示意他快些回魂, 并随手替他打了个圆场:“总督他身体不适。”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拽着他的衣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口吻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师父, 蹲下来一点。”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面前着实不够看,沈伐石闻言弯下腰来,盯住他在月色下泛着浅淡光辉的双眼,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顾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么。 在鬼车的尖啸和婴孩的啼哭中, 季三昧伸手扣紧了沈伐石的后脑, 踮起脚尖, 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额头上。 沈伐石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浑身一抖。 合在他额间的两瓣唇湿润又柔软, 像是透明的树脂, 在他额上浅尝辄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几颗汗珠从他额间顺势滚落下来,沿着他的脸颊滑到唇边, 涌入口中。 苦咸的汗水经由季三昧的一吻点石成金, 让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银耳糖水。 季三昧撤开了唇, 好奇地自言自语:“不发烧啊。怎么会不舒服呢?” 说了,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头,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扫荡一圈,品尝着这口豆腐的余味。 王传灯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么是所谓的“给条泥鳅都能把它勾引得盘起来”。 虽说是对总督夫人的勾人技巧叹为观止,但王传灯好歹还知道要办正事。 ——总督对总督夫人总是软着软着就硬了,他们二人若要调情,现在的时间场合都不合适,许泰看情况也差不多要赶到了,背景里还有一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罢我登场。 没办法,他只能强势插入进来,打断了这两人间的缱绻氛围:“总督,怎么办?”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带着摄人倒钩的双眼冲王传灯浅浅一眨:“走吧。我带你们去看‘蝈蝈笼子’。” 季三昧随手一个媚眼抛过来,沈伐石反手就将一道不善的视线钉在了王传灯背上。 被夹在当中的王传灯都要被气乐了。 ……对不起总督,我对总督夫人这样的男人没有兴趣。我比较喜欢能养在家里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枪上马的时候能老老实实张开腿等我艹的。 撂下一句话以及一个贻害无穷的媚眼,季三昧转身朝门口跑去,脸颊上鲜红的符箓刹那泛起,宽松的缥色袖袍一挥,紧阖的院门便得了令,豁然洞开,差点儿撞上匆匆而来的许泰。 许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师!她……那东西来了……她来了!” 季三昧头也不回,快步而去,其余三人也从门内直掠而出,朝门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异的嚎叫声越是走调,像是把烧热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气孔里,汞水在其中渐渐凝固,乐音也变得荒腔走板,近乎凄厉。 让许泰意外的是,当他气喘欲死地赶到树下时,向来望风而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的鬼车却仍呆在树上。 树上挂着一个瘤子般硕大的鸟窝,或者更准确一点,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蝈蝈笼子。 细长柔韧的槐枝彼此穿插编织,精心地扭曲成了一个天然的牢笼。 一片黑鸦鸦的影子蹲踞在树枝上,正疯狂地用鸟喙撕扯着枝叶,谁想那枝叶看似脆弱,实则已在岁月积淀下变得韧性十足,她单枪匹马,实在是破不开这个柔软的牢笼。她的唇角已经染了血,尖喙覆盖的硬壳被啄得几近脱落,但槐树却硬是一丝不肯松开。 鬼车成了瓮中鳖,笼中鸟,她凄厉地悲嚎着,蹦跳着,团团转着想要寻找一条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季三昧转身面向目瞪口呆的许泰,唇角张扬地一挑:“许员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传灯更好奇季三昧是怎么有本事抓住鬼车的。 他拉住了显然和季三昧有所图谋沆瀣一气的长安:“怎么回事?” 长安当然是乖巧地据实以告:“今天下午小师弟沐浴出来,就找到了我,让我找一棵树,跟老槐前辈谈一谈,让他帮忙。恰好庭院里有棵桃花树,里面住着一只八岁的桃花树灵,她答应帮我去求老槐前辈。所以……” 王传灯眉头一挑:“你对那桃树精以身相许了?” 长安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长安再次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凭什么帮你?” 长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认真地求她啊。” 王传灯:“……” 另一边,沈伐石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将季三昧拉到了一边去:“怎么回事?” 季三昧虽说性情顽劣,颇有纨绔子弟的浪荡相,但也是识时务的,绝不会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单刀直入道:“师父,你还记得吗,今天来的时候我被树枝刺伤了。” 树是受天地万物灵气滋养而生的,生长日久,必有树灵,眼前这棵老槐树已经上了年岁,若是伐倒了,要数清上头的年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其内必然隐藏着一个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极的性灵。而季三昧的异灵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对于那些渴望进阶的灵体妖身来说都是上佳的补品,吃饮一口,便能恋恋不忘,对修炼有所增益。 季三昧压低了声音:“这老槐树虽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识均已具备。喝了我的血,它便以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里沟通了我的灵识:只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换,他愿意帮我们擒拿鬼车。”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答应它了?” 季三昧咧开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里生出一股不祥预感:“……你做了什么?” 季三昧用手指绕动着鬓角垂下的一绺头发:“……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吗?” 季三昧是最标准的功利者,最擅长投机,任何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他都能瞬间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将他推倒在低矮的树杈上时,他也能在疼痛中,飞快地结了一个咒印,混入血液中,让它沿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涌出,悄无声息地把咒印打进了槐树体内。 他乖乖让槐树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时也将一剂剧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树自以为得手,沟通了他的灵识,要与他交易一斤血肉时,季三昧催动了埋藏在它体内的咒印。 早在被树枝贯穿肩部、疼痛难忍时,他就操纵着一线符箓爬上了他的侧脸,同时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动,其状如同毒瘾发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个两寸深的小小伤口,折磨了一棵贪得无厌的老树一个下午之久,终于换得了他无条件的俯首称臣、言听计从。 他仰头看向被困在树枝中、左冲右突难以脱逃的鬼车,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脸色却是一片铁青:“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自己的血里下咒?你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吸你的血?一定会要挟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侧脸,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现出季三昧被刺得鲜血横流的肩胛,还有他从树梢上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的模样,胸腔里难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脏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时候,你是故意撞伤自己的?” 既然被识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认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伤手。不把我这口香饵放出去,鱼儿不可能咬钩。”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着他的眼神既气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囵吞进肚里去的架势,好让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不让他有任何自伤的机会。 季三昧却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动,他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腮帮子,把脸颊撑弄成土拨鼠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师父,我只不过是跟这棵树做了一场必胜的交易而已,不拿出点筹码、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沈伐石缄默不言。 周伊人曾说,季家里唯一生了副好风骨的,是季三昧的母亲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来,季三昧却像足了他的母亲。 这两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末日狂欢的自毁气质,是为达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筹码的疯子,是完全不顾别人感受和想法的混蛋。 沈伐石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倾吐出来,从牙关里硬生生绷了一个字出来:“你——” 他刚开了个头,数十声惨烈的女人尖嚎声就在几人头上同时炸响,尖锐得像是用利爪抓挠钢铁,炸得人的头皮瑟瑟发麻。 季三昧仰头看去,陡然变色—— 五只,十只,十数只,数十只生着人脸的姑获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头顶上,双翼漆黑,体大如斗,绿莹莹的眼睛像是硕大的灯笼。 她们在空中上下飞旋,嘶吼不已,从她们的喙钩上滴下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季三昧一行人的肩膀和额头上。 ……等等,缠住许家员外儿子的,究竟有几只鬼车?! 他裹着沈伐石的袈/裟站起身来:“这位叔伯可认得我父亲?” 第97章 千年(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然而, 不论他的性格是如何高岭之花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年纪若是到了, 总该成亲的。 于是, 季三昧强自压下了泛到喉咙口的酸醋,成功地将白菜被拱的痛苦, 转化为了小孩子初听到房/事时的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沈伐石:“……” 罢了,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 不依不饶地凑过来, 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 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 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 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 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 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 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 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重大变故。 而冲着沈法师那锃光瓦亮的脑门,还有这欲言又止的态度,他身受情伤、遁入空门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两年和转生的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仆侍把饭送来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线索飞快寄存在脑中一隅,神清气爽地爬起来身来,打算用饭食压一压满口的醋气。 两个小菜虽说不见荤腥,然而胜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荪,京塘莲藕,再加一碗细米饭,让季三昧捧着碗吃得心满意足,但他还是不免从这两客小菜中品出了浓浓的铜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视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连一点加以掩饰的意图都没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纠正了他无数遍也难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欢用左手持托烟枪之外,拿筷执笔均用右手,姿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伐石就算盯出花来,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饱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实意地摸着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费了。” 一无所获的沈伐石又随着他坐回了床边,神色不变。 ……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的样子也像极了他。 也许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调感染,也许是真把季三昧当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来,助他消化饭食:“……嫌破费还要把饭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让沈伐石不由想到觉迷寺里那只常年懒洋洋的橘色老猫。 季老猫舒适地蜷起两条小小年纪就比例惊人的长腿:“不吃就要浪费。”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诉我,以后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季三昧说得含含糊糊。 吃饱后涌起的困劲儿实在难以抵挡,在这个时候,人的意志力最为薄弱,但是季三昧并非常人。 在他的脑中,泾渭分明地排布着见人说的人话,见鬼说的鬼话,醉酒说的醉话,并不会因为季三昧宿醉、做梦或是困倦而发生任何转移。 这个本事,能让他在困倦至极的情况下,仍旧能把多余的、累赘的话尾咽进肚里。 “……我只吃一碗饭就够了……菜都是六尘的。” 小的时候,豳岐惨遭灭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进入烛阴城中,两个孩子并不受待见,又无依无靠,穷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为着弟弟将来的身高着想,季三昧养成了吃饭只吃米不吃菜的习惯。 但这个习惯养成的过程实在太苦,吃不饱饭的季三昧常饿得难受,为了缓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什么东西都吃过,冬天里分配的煤炭都被颇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过三四口。 后来,他意外发现,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后有一片荒废的烟田。 季三昧设法种活了这片烟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烟具,饿了的时候吸上两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饱。 他的烟瘾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 吃饱后,他还想按惯例地嚼上两片烟叶,可是,一来是因为沈伐石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来是因为沈伐石就在身边,季三昧硬是压下了发作的烟瘾,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凑在指尖上浅浅一嗅。 小小年纪,他指尖的沟槽里已经有洗不去的烟草味了。 这股烟草味让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满了难言的柔和,他在床沿边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离地照料着熟睡的季三昧。期间他试图把自己的梵云袈/裟从他身上取走,无奈季三昧裹得太紧,怕扰了他的梦境,沈伐石只好作罢,转而伸手,抚摸起他的耳珠边缘来。 小孩子体温高,尤其是睡着了之后,小小的身体恨不得烧成一锅火炉。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颊上漾满动人的水红色,耳朵活像是两只软绵绵红彤彤的饺子,耳珠丰润又秀气,捏起来又烫又软,手感极好。 沈伐石望着他的脸,沉吟。 若你是他,为何要转生成季六尘的孩子?难道就那么放不下那个家伙? 若你是他,转生之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伐石就这么坐到了四更时分,门从外被敲响,仍是那个仆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又有足够的中气,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详明:“……沈法师,王公子和长安公子来了。” 门应声而开,谁成想王传灯前脚还没踏入门内,就听沈伐石一声吩咐:“别把血腥气带进来。” 王传灯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怀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满眼的温柔色泽竟让人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他声调平稳地应道:“是,总督。” 随后,他优雅地转过身来。 魅的血沾满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间的灯笼映照下发出妖异的色泽,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地转向面色发白的仆侍,询问道:“盥洗房在何处?” 王传灯走了,长安则留在了房内。 顶着一张和季三昧一模一样的脸的长安,很端庄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侧,眼睛却直直地瞄着季三昧,目光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师父……” 沈伐石打断了他的话:“等传灯更衣回来就回觉迷寺。白帝山的情况等回去再说。” 长安:“师父,可以带着他一起走吗?” “他”明显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声,并不作他答。 长安却会错了意,声调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欢欣:“小师弟?我有小师弟了吗?” 沈伐石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但长安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他走近了些,弯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会儿,赞道:“可爱。”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偏过半个身子,挡住了长安看向季三昧的视线:“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觉迷寺。……回寺之后,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长安被泼了个措不及防,连带着负伤在身的季三昧也里外里湿了个彻底。 季三昧思路运转如飞,连跳数个时空,转眼间已绕前生一周。 梳理完毕后,他腾出一瞬间的工夫,做出了一道三选一的选择题,目光在沈伐石、长安和王传灯间逡巡了一轮,敏捷地丢给了王传灯一个眼神,随即舒展了肩膀肌肉,牵扯到了没入身体两寸有余的树枝,硬生生痛出了一汪眼泪来:“疼……” 女人来得气势汹汹,把理智一路抛甩到身后,听到季三昧哭疼,理智们才零零星星地溜达了过来,附体入身。她提着桶,倒吊的眉毛舍不得放下,嘴角的两撇法令细纹却紧张地绷了起来。 王传灯只需一愣之息就领会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请先别走。” 本来还打算质问到底的女人瞬间被这一句话打成了“撒泼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滚,看起来好不疼人:“呜啊……” 且不说那女人的良心会不会痛,长安先给心疼坏了,不顾自己一身的湿,用袖子不住地为季三昧擦眼泪:“不哭,不哭啊。” 王传灯的上下脸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了各自的领域,眼里有冰,嘴角含笑,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夫人,我家孩子好好地在这里玩耍,你一盆水没头没脑地泼上来,这让我们很难办。” 第98章 千年(五)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还有更不可能的。”王传灯抓了抓头发, “罗夫人说,总督夫人在她家休养时,曾亲手擒杀过几只妖道邪祟,正因为此, 柔夫人才对总督夫人芳心暗许。” 不等沈伐石开口, 王传灯便道:“总督, 总督夫人上辈子自废了灵根, 这事我知道。” ……那样荒唐的事情,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 季三昧十五岁,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 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 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 季三昧更长开了些,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 眼神既冷且傲,形容颇有狐姿, 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 指掌覆盖其上, 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 理当在私下赠与他,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却不意失去平衡,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勾挂在少女腰际,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向屋里:“总督,你若能确信屋里的就是总督夫人,去问他就是!我再不允许你拿你自己做‘修罗鼎’!” 沈伐石的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凄厉的白,在他眼珠里慢慢滋长开来:“他十句话中,九句半是假。我必须亲自去看!” “啊——” 二人正僵持间,突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子悲啼,声转九霄,直穿云月。 许宅内的婴孩旋即厉声哭闹起来。 院外的槐树上多了一个蓊郁的阴影,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但细细看去,赫然是一个蹲伏着的女子! 沈伐石停顿片刻,给出了答案:“……你父亲季六尘和那位故人也甚是相熟。他到来后若是看到长安,恐怕不会听我解释。到时,还托你向你父亲解释一二。” 这个答案,在刚才撞匣子的怪物里是最早偃旗息鼓的一批。 否定它的原因很简单,沈伐石刚才测试自己脉搏的动作太过直白,比他的这张嘴不知道实诚了多少倍。 第99章 解脱(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父亲大人膝下, 谨禀者:三昧自流落在外,时时思念家中, 一人一物, 一景一貌。昔年黑狸花,今可仍在否?男身在云羊城外, 觉迷寺沈公伐石处暂居, 伏望父亲早至。专此谨禀,恭请福安。男季三昧谨禀某月某日。” 信里自然是留了暗语的:那只所谓的“昔年黑狸花”, 是季三昧还是豳岐公子时捉来送给季六尘的小野猫, 他的蠢弟弟一看便知。 然而,不知何故,王传灯和沈伐石皆不愿前往烛阴城送信,长安倒是乐意跑一跑腿, 无奈没人带着, 他不认得路, 即使送完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回家的门。 如果把这项任务交与他, 则真真是肉包子和狗都会一去不回。 最后,沈伐石接过信来, 在掌心掂了一掂, 沉吟片刻, 带着信件踱出门去,夕阳西下时方归。他带回了一身槐花香气, 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 季三昧乖巧地迎出门来, 乖巧地绷起一米三的身子, 费劲儿地帮一米九的沈伐石脱下袈/裟,把带有他体温的袈/裟拥在怀中。 他将袈/裟凑在鼻端,一嗅那气息,眼珠就活泼泼地转了一圈。 他问:“沈叔伯把信托谁送出去了?” 沈伐石言简意赅地答:“云槐。” 季三昧眯了眯眼睛:“云槐?” 沈伐石:“……一个朋友。” 季三昧微笑:“沈叔伯的朋友,定是和沈叔伯一样的妙人儿了。” 说完,他就抱着袈/裟踏出了门去。 入夜时分,沈伐石拿回了自己的袈/裟。 季三昧也不知道在盥洗房里呆了多久,把袈/裟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顺手用松针点了个火盆,将袈/裟烘干烘暖,槐花香是一分也不见了,庚金的莲花纹缂丝上还飘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香气。 他将折叠整齐的袈/裟放在沈伐石床上,对正在议事的沈伐石和王传灯浅浅一笑:“沈叔伯,您忙。” 目送着季三昧一摇三晃地出门去,由于目睹了自家总督当众遛鸟的壮举、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六分猜测的王传灯故意道:“总督,将这孩子送回季六尘家便是了,怎么还要留他在这里?” 沈伐石看起来莫名地心情很好:“怎么?不愿意吗?” 王传灯叹了口气:“罢了,留就留吧。反正熊孩子都得归我带。” “他归我带。” 六分的猜测此时上升到了七分,王传灯负手而立,打算再确证一下:“总督倒是对他上心得很。” 沈伐石低头答道:“应该的。” ……七分变成了八分。 而八分的猜测对王传灯来说已经足够,他翘起唇角,眼角余光瞄向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看起来挺有心的,总督留下他也好。” 沈伐石默不作答。 ……何止是“有心”,简直是太有心了。 这小狐狸对世上各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所涉猎,大致一嗅,便不难猜出沈伐石今天去见的是一只槐树树灵。 季三昧向来不是个会把吃醋拈酸表现得如此具体的人,他今日这般表现,无非是在隐晦地提醒沈伐石,他对沈伐石这些年的“交友圈”有些介意。 而真正让他介意的,不可能是未曾谋面的云槐,而是同居一院的长安。 沈伐石掩卷,嘴角掠过一丝少见的笑意。 看来,是时候向他解释解释长安的事情了。 …… 季三昧坐在台阶上,嚼着烟叶,托腮望月。 今日的蝉鸣声比昨天更稠密了些。在看不见的浓密树荫下,这些灰黑色的小东西翕动着半透明的薄翅,小心翼翼地将口器楔入树皮内,汩汩地饮着树的血液。它一边做着树的吸血虫,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嘶叫,和草丛中偶尔叫一两声的螽斯相比,后者不知要比前者内秀多少。 他等着沈伐石议事完毕后来找自己。 可直到他等到睡眼朦胧,沈伐石貌似也没有出门来和他畅谈古今人生的打算,季三昧是个小孩儿,熬不起夜,只好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站起身来,抖一抖裤腿上沾上的夜露,迷迷糊糊地往一间禅房走去。 禅院内的禅房共有三间。主禅房当然是供沈伐石休息的,而长安因为无需睡眠,不必白占一套禅房,只需静静地打坐即可,因而他和王传灯住在同一间禅房,多出来的一间就用来放置一些多余的杂物。 季三昧一来,长安先是盛情邀请季三昧和他同住,遭到季三昧婉言谢绝,仍不气馁,他把两只胳膊化成了大叶扫帚,忙活了一个下午,硬是把杂物房打扫了出来。 面对着那双邀功讨赏的狗狗眼,季三昧就算脸皮再厚也说不出“你白费功夫了我晚上就打算在师父屋里凑合凑合睡一张床”的混账话。 算了,长安一番好意,自己收了也无妨。 鉴于季三昧的守财奴本质,他习惯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牢牢锁好,不许任何人窥伺。于是,在把他奴隶窝里积累下的原始财富一应放入屋中后,季三昧给房门落了把锁。 他迷迷糊糊地拖着困乏的身子来到禅房门前,从颈间拽出用红丝线系住的钥匙,对了好几次锁眼都没能成功把钥匙捅/进去。 锁是季三昧从杂物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簧片锁,锁头是黄铜的,重逾五斤,由此可见季三昧强烈的财产扞卫意识。 “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伐石的声音,极力和簧片锁作斗争的季三昧着实困倦得紧,讲话的声音软得像只猫,嘴上那道把门的倒是牢不可破:“沈叔伯……门,打不开。” 一具高大的身体贴了过来,把他揽入怀里:“锁门作甚?” 季三昧困得差点儿把舌头吞下去:“我,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沈伐石失笑:“你要搂着它们睡觉不成?” 季三昧昂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沈伐石的下巴,心思一歪,又开始满嘴胡沁:“搂着它们,还不如搂着沈叔伯睡。” 他哼哼着翻过身,想用额头去寻找沈伐石的腰腹肌枕一枕,却抱到了一条匀称修长的东西。 季三昧选定了个不错的倚靠物,刚准备满意地将沈伐石的大腿搂紧在怀,就被沈伐石轻轻推开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幼小的身体向后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门板锵啷响了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响亮。 沈伐石眉头一跳,急忙问:“痛不痛?” 季三昧失去了辨别方向和疼痛的能力,只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四下寻找着声源。 见状,沈伐石放下了心来。 他本想看完账本就来找季三昧,谁想一抬头,时间已近子时,难为他一直在外面等自己。 沈伐石蹲下身来,恰好能和季三昧散射的眼睛平视。他小心谨慎地将右臂抵在季三昧耳边,左手捧起他的脸,用无名指和尾指一起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碎发,细心地别回他的耳后。 他逗弄着困倦的季三昧:“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 “不问了,明天问……” 要忍住啄他脸颊一口的冲动有些困难,沈伐石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柔声问:“钥匙在哪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钥匙就挂在季三昧颈间。 但是一向精明的季三昧却忘记了这件大事,他恍恍惚惚地扭动着脖子在地上寻找着自己的钥匙,最后,由于嫌弃转脖子太累,他把脑袋往沈伐石的右掌掌心一歪,放心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沈伐石:“……” 这副情状,叫他不自觉想起了季三昧十八岁生辰时的那次醉酒…… 他的喉头一紧,不敢再看现在年仅七岁的季三昧,将右臂朝门锁伸去—— 锵的一声,重五斤、逾四寸厚的黄铜门锁被沈伐石徒手拽下。 季三昧吃了一吓,刚刚勉强支起发软的脖子,就被沈伐石拦腰抱起,迈步走入禅房中。 把小家伙安置在床榻上,又盖上被子,沈伐石拿起从中裂成两半的铜锁匆匆而去。 他现在急切需要去一趟盥洗房。 在雾气氤氲的盥洗房内,“清心寡欲”四字箴言历历,而在浴池中仰卧着的沈伐石喘息着从分开的双腿中抬起头,将后脑枕在石砌的浴池边沿。 而在雾蒙蒙的浴池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沈伐石一向不自号正人君子,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有点禽兽。 从盥洗房中出来,沈伐石也不再穿法袍,只用一件长约及膝的中衣松松垮垮地裹住身体,连扣子也不系,慢步走入主禅房。 然后他就在自己卧榻的被子下发现了一块季三昧大小的凸起。 他一下诧异起来,迈步走上前,掀开被子。 第100章 解脱(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衔着烟枪, 云雾缭绕地向长安打听:“师父为何要修佛?” “我不知道, 我一出生就长在这里。”长安的眼神无比诚实, 同时指向了松林间的一片空地, 以彰示自己实事求是的良好品德:“三年前, 我长在那棵树右边。” 季三昧长了个功利的脑袋, 在忍饥挨饿的小时候, 判断周遭事物的标准只有“能吃”和“不能吃”, 长大后更是将这一充满商贾色彩的思想发扬光大, 将周围的一切简单粗暴地判定为“有用”和“无用”。 而眼前的树灵显然可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归为“无用”的那一类。他既不知道沈伐石为何叛道修佛,也不知道沈伐石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敌营的僧庙修行,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了这么一张脸。长安的世界构成和人际关系简单得像一张任人勾画的白纸,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他每日只需面对太阳调息吐纳两个时辰,就算吃饱了, 相当节俭,但在阴天的时候就容易饿肚子。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春天时会控制不住地掉毛, 被王传灯嫌弃。 然而, 季三昧又实在羡慕这样的单纯到“无用”的人。 但若要季三昧做这样的人, 他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因此对这类人,他聪明地选择保持远观, 偶尔亵玩。 他和长安并肩坐在门槛上, 耐下性子, 倾听着他短暂人生之中发生的所有故事。 但因为这段人生委实是太过短暂, 长安很快就没了话,一双眸子锁紧了季三昧的嘴唇,仿佛想从那里撬出他的故事,一道享用。 ……看来自己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季三昧伸长手臂,在台阶上当当地磕去一段烟灰,笑答:“我这一辈子挺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无聊’?”长安歪歪脑袋,“那是什么?” 季三昧之前从未和树灵交谈过,只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趣:“你不明白什么叫‘无聊’?” 长安困惑地摇摇头。 季三昧似有所悟,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位置摸索一番,随即了然。 ……长安是一棵树,他没有心。 说来也是,一棵在一个固定地方生根发芽、要活过百年千年的树木若是产生了“无聊”这种情感,那无疑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长安低头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小小手掌,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我没有心,可是我有根。不信你摸。” 季三昧不由得震惊,盯住了长安的裆部,这才惊觉他双腿间玩意儿的尺寸,在宽松的僧袍下仍旧分明。 不得了了,树开黄腔了。 季三昧的神色变化一旦复杂起来,长安就无法理解了,但他的好处在于他从不去琢磨想不通的事情。 长安用右手食指点上了自己的丹田位置:“我的根长在这里。你摸摸看。” 季三昧:“……”好像误会大发了。 但好在季三昧的脸皮厚,他镇定地把自己视线上移,煞有介事地贴手上去,抚摸着长安用食指指点着的位置,果然能触到某样东西在皮肤和肌肉下鲜龙活跳。 那是属于树的“心”。 长安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三昧,带着桃花气的眼尾上扬,用诚恳的语气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根动了一下。所以我才想买你。” 季三昧面无表情。 话是好话,但他总觉得这棵树在调戏自己。 遭受调戏后,季三昧的选择一般是和对方比下限,于是他用双眸攫住了长安的眼睛,手肘放肆地撑到了他的膝盖上,衔着烟管的唇张扬一挑,从红唇雪齿间发出含混的腔调:“现在我是你的人了。所以……你想怎样呢?” 问题和人来得都有点猝不及防,看着贸然贴到自己面前的小孩儿,长安几乎看对了眼,思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脸倒是先闹了个通红。 季三昧正得意间,就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口吻极冷:“季三昧。” 季三昧无端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又迎面撞上了沈伐石的冷脸,视觉冲击可想而知。 沈伐石漠然地注视着季三昧:“到底是谁买的你?” 季三昧恍然大悟,打蛇随棍上:“多谢沈叔伯!” 在讲话时,他的舌尖数度撞在烟枪嘴上,是以发出的声音磕磕绊绊,却别有一点诱人的意味包含其中:“沈叔伯于我有再造之恩,三昧谨记在心,莫不敢忘,将来必以身相许,报答沈叔伯……”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满嘴跑舌头时,沈伐石的身体打摆子似的抖了两下,紧绷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瞬异色。 几袋烟的功夫,还不足以让沈伐石完全适应来自身体内部的舔舐感。 现在,季三昧贴得愈近,在他腹内燃烧的火把就愈旺。 时间倒回半刻钟前。 沈伐石僵直着身体坐在书房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看得王传灯焦心不已。 勉强多坐了片刻,沈伐石终是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撩开步子,将步幅拉得极大,朝回廊走去,却被王传灯一把从后拖住了胳膊:“总督!” 王传灯还以为沈伐石又要“发作”了,他只想提醒他,决不能这样一味忍耐,否则,他投身佛门后好不容易养回的心性怕是要毁于一旦。 但是很快,王传灯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他低下头看到总督膨胀成一团、把袈裟顶成佛伞的玉柄,他悟了。 王传灯果断放开了紧握沈伐石的胳膊,致礼道:“总督,盥洗房沿这扇小门出去,右转最快。” 沈伐石:“……嗯。” 沈伐石靠在了盥洗房墙壁上,难耐地咬牙。高挺的伞尖剑走偏锋,直指向“清心寡欲”的匾额,端的是相映成趣。 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安抚那过度兴致高昂的小东西。 毕竟那卖力舔吮的始作俑者还没住口,就季三昧的烟瘾而论,如果自己不出去阻止,他能从日上三竿抽到日薄西山。 换了件偏小的亵裤,淡定地把雨伞缠入腿间,沈伐石才胆敢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动作走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招蜂引蝶的季三昧,抬手从他口中抽走了那让他遭受了焚身之苦的罪魁祸首。 季三昧连抽几袋烟,好容易才找回了点当年的感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扑上去就搂住了沈伐石的腰,拿出惯常的讨乖模样,笑嘻嘻地撒娇:“……沈叔伯,就让我再抽一口吧?” 可还没等他把人给抱个圆儿,他就被无情地拎了起来,拖离了长安身边。 “小小年纪,烟瘾就这样厉害,怎么了得。”沈伐石在季三昧长篇大论开始前,明智地在他嘴上打了一道休止符,“若再讨要,就给我戒烟。” 季三昧立刻蔫了,但心态调整得很快,转而注视着沈伐石的侧颜,聊解馋意。 所谓淫者见淫,沈伐石越是穿得周正端庄、一丝不苟,他就越乐于用眼睛给他宽衣解带,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沿着他的腰线一路下滑,按在他的腰窝处,逼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再然后…… 季三昧还没视奸到关键部位,就被沈伐石丢入了书房。 “去给你的父上写信。”告诉他你又回来了。 撂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踏入了主禅房。 在跨过主禅房门槛时,他丢给了长安一个眼神,长安马上恭敬地立起行了一礼,乖乖地跑回了自己的禅房,准备打坐修炼。 临进门前,他还不舍地瞄了一眼书房,恰好看到了季三昧坐到了书桌前,面对着摊铺开来的信纸,刚才还色若春花的笑颜已经凋零殆尽,他沉默地思考着些什么,眉间一片平坦,却总让人觉得其中锁着无数条盘错的根节。 见状,长安怔了怔。 昨天初见到他,他还是个小奴隶,颈带铁链,一脸乖顺。 但很快,他就剥下了那层生硬的外壳,开朗快活,玩世不恭。 而现在,长安觉得自己无意中剥下了他的第二片壳。 他好像一只洋葱,谁也不知道深紫色的外壳下还有多少层惹人落泪的盔甲在内跃马提鞭、耀武扬威。 长安意外发现了另外一株小植物,正起了些深究的兴趣,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他回首,唤道:“灯爷。” 王传灯温柔的笑意不变,捏一捏长安的肩膀:“别看了,人家才八岁,非礼勿视。” 长安不服气:“我三岁。” 王传灯一笑,极快地转换口风:“窥视长辈,是为不敬。” 他掐着长安的肩膀,把人塞入了自己的禅房中。 守在心不在焉的长安身边,王传灯却始终记挂着刚才总督不慎遛鸟的一幕。 在他的记忆里,只在面对那个人时,总督会如此失控。 他有了一点推测,可推测做不得真,他只催促长安快些调息,守成持静,把种种芜杂世事暂时抛于脑后,不予理会。 主禅房中,沈伐石坐回了季三昧曾睡过的床上。 他的体温已经蒸发在了初夏的清晨中,但一股浅浅的奶味香气却还在被褥间逡巡不散。其存在感之强烈,反复提醒着沈伐石四个字,乳臭未干。 第101章 解脱(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那样荒唐的事情, 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 季三昧十五岁, 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 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 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 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季三昧更长开了些, 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眼神既冷且傲,形容颇有狐姿,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指掌覆盖其上, 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 理当在私下赠与他, 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却不意失去平衡, 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 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 勾挂在少女腰际, 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向屋里:“总督,你若能确信屋里的就是总督夫人,去问他就是!我再不允许你拿你自己做‘修罗鼎’!” 第102章 解脱(四)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五只晕头鸡被洗刷干净后, 白头巾各赏了他们一件中衣, 让他们看上去就像是被滚了一层芡粉、准备推进油锅里生炸的春卷。 白头巾把他们统统推进了一间小屋里。 屋中挨挨挤挤的, 蹲满了长相秀气的小孩儿。小孩儿们都穿着同样的中衣素衫,规规整整的一片白,放眼望去, 活像是进了乌鸡圈。 活泼泼挤成一团的白毛鸡们纷纷抬起多疑的眼睛, 把新来的同伴从上到下品鉴一番, 很快就丧失了兴趣, 各自垂下头去,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晕头鸡们渐渐清醒过来, 总算开始正视起自己的处境了。 有个年龄最小的放声哭了出来, 成功调动起了一片悲伤的氛围,新来的小孩三三两两地为着他们未知的前景啜泣起来。 其他的白毛鸡半点都不在乎,并默默地远离了那个哭得最起劲的家伙。 很快, 一个白头巾就听到了屋内悲悲切切的动静,他抄起一根大棒,推开虚掩的门, 准确地把哭得最惨的小孩儿锁定为目标, 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来。 这些地方都隐秘得很,就算受点伤,衣服一穿一盖,也不会影响卖相。 况且, 就算真的捣伤了货物的腰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些小奴隶因为生了一张好脸, 大多逃不了卖给达官贵人做童妾的命运, 云羊不忌男风,一些长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兴趣别致的贵族们喜爱收集的玩意儿,伤了腰不影响他们侍奉左右,反倒会让他们凭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风的柔美之感,有些达官贵人专吃这一套。 “号什么丧呐!”大棒舂谷似的往下捣去,伴随着粗野的吼骂:“谁再敢号一句就剌了他的舌头!” 威胁和暴揍是立竿见影的,等白头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没一个敢发出多余响动的反抗者了,啜泣声被他们统统咽进了喉咙中,在他们细弱的喉腔里来回滚动。 其他的孩子对此见怪不怪。 这些漂亮的小孩儿,有集市上拍花子拐来的,也有被家境困顿的父母含泪卖掉的,谁都有苦楚,谁都在夜里饮泣过,等眼泪哭干了,没劲儿了,就会渐渐硬起心肠来,到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但是,一个新来的九岁小孩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错,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泪痣更是将这点“不错”扩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声地挪到了炕上的一处空地,抱膝坐下。 谁料到小泪痣这一坐,本来个个静如顽石的白毛鸡们纷纷扭过颈子,惊讶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泪痣实在不明白这些目光的意思,只好四下转动着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很快,一个老成的白毛鸡给了他一个没头没尾的忠告:“别坐在那儿,那是小季爷的地盘。” 小泪痣有点挑衅地歪歪头,根本没有挪位置的打算。 小屋里的孩子们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一看小泪痣这架势,立即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想。 ——这是个刺头,估计在街面上混过,八成是被人牙子套麻袋拐跑的,平素独来独往惯了,瞧他的筋骨,估计是街头儿霸斗殴的一把好手。 对待这样的新人,老成的白毛鸡觉得自己给不出太好的忠告了,便再次没头没尾地撂了一句话:“……算了,不过你得记着,最好不要跟小季爷说话。” 话音未落,小屋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季三昧走入屋内,沉重的门扇在他身后猝然合紧,一把大锁咔嚓一声落下,把这一屋的孩子同外界隔绝了开来。 小泪痣轻蔑地瞟向季三昧的脸,呼吸却因为这一眼窒了一窒。 那张脸生得太妙,明艳浓彩,却又别有一番纯净天然,在泛着微微尘灰的漫漫天光中,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步伐优雅得像是小泪痣曾在街角窥见过的贵家公子。 ……这么一个伶仃细软的身子,怎么配得上“爷”这种称呼?怎么就连跟他说句话都不准? 小泪痣握拳,等着季三昧下一步的动作。 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去,季三昧却并无恼意,拣了个位置,侧身在炕角坐下,打量了小泪痣一番。 看多了他的脸,小泪痣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为了掩饰这种奇怪的情绪,他敌意十足地问:“……看什么?” 季三昧听清他的口音后,唇角微微勾起,形成了一道温柔可亲的美人沟。 在这道惑人的笑意中,季三昧开口笃定道:“……你是松州人。” 小泪痣一呆。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随父母背井离乡,在外逃荒,四年前父母染疾先后亡故,甚至没能来得及告诉小泪痣他来自何方。 “你怎么知道?” 季三昧学着小泪痣的口音轻声道:“乡音难改。” 小泪痣面色一白,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再没有听过这样熟悉可亲的乡音,心就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再也摆不出谱来。 提醒小泪痣不要跟季三昧说话的白毛鸡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从袖中摸出一副叶子牌,和身边的人沉默无声地打了起来。 小泪痣正诧异这里为什么会有叶子牌,就见季三昧朝自己靠了过来。 凑近了看,那张脸愈加美艳,惊得小泪痣往后一跳:“你做什么?” 季三昧一笑,越过小泪痣的身子,双手按上了两片烟色的墙砖,指尖微微一用力,竟将看似密实的墙砖推动了。 小泪痣瞠目结舌地看着数片墙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轨迹在季三昧手中上下翻飞地运作,终于,有一片墙砖从墙面上脱落而下,季三昧探手进去,从凿空了的墙壁里摸出了两只酒杯和一只葫芦。 他捏着葫芦口,在小泪痣震惊欲绝的目光中斟下一杯酒来:“……这酒好得很。”说着,他把陶制的两只小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脆响:“为松州,干了这杯。” ……这酒入口之后,的确有一股醇厚的粮食酒香,但也不知道季三昧在其中添了什么东西,单用鼻嗅,竟闻不出什么酒味来。 他究竟有什么神通,能在这种地方弄到酒? ……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啊。 一杯酒过后,小泪痣锋利的棱角就被抹消了大半,季三昧照原样把墙恢复之后,继续侧身坐在炕沿,用异常温柔的腔调跟小泪痣说话。 那把柔和的声音加上熟悉的乡音,温暖得像是从梦境里传来的呓语,小泪痣如中巫蛊,不知不觉把家事都告诉了他。 季三昧耐心倾听了他的故事后,问:“你想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去向吗?” 一杯墙中酒,一番交心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敲开了小泪痣的心防:“我没有家人。” 季三昧浅笑:“不,你还有爷爷奶奶,你说过疫病来时,老人家不想离开故土。” 小泪痣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长什么样子,甚至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爷爷奶奶已经死于那场肆虐的恐怖疫病之中,但他却不自觉地跟着季三昧的声音,展开了美好的遐想。 “……他们还想着你,想着他们从来没有谋面的孙子长什么样子,他们日复一日地站在镇口,等着你回家,有一扇门,不管白昼黑夜,将永远为你打开,里面有热腾腾的汤面,还有一张温暖的小床……” 季三昧的声音颇具感染力,等到小泪痣的目光中浸满了遐思后,他的唇角才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只需一封书信,你的爷爷奶奶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他们会来找你的。” 小泪痣的情绪已经全然被季三昧勾着走了:“可……书信送不出去的。” 季三昧:“酒我都能弄进来,书信自然送得出去。” “有笔墨?” “自然是有。” “就算我爷爷奶奶知道我在哪儿,他们也买不起我。我脱不了奴籍的……” “至少他们会知道你在哪里,知道你还活着,还能来看望你。” 小泪痣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瞄向那扇藏酒的墙。 他开始相信那后面也许藏有更多更美好的希望,但还是略有些踟蹰不前:“……我不会写字。” “我还认得一二。” “我不知道我家在何方……” “松州不过是一个偏远小郡,据我所知,住民不足五百户。……你还记得你父母名讳吗?……记得?那便最好了,这样一来,找到你的家人会很困难吗?” 一番温言鼓舞,小泪痣竟生出了万丈的酸楚来,眼窝发涩发胀,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季三昧伸出了一根手指:“按理说,家书抵万金。所以作为润笔和冒险的回报,我需要从你这里收取一点小小的利润。如何?” 小泪痣正对着那不知生死的爷爷奶奶充满憧憬,就被兜头的一盆凉水泼懵了:“我没有钱。” ……用眼睛看也晓得,每个人进来时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连颗石子都带不进来,别说是银钱了。 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会有的。” 他贴近了小泪痣的耳朵,那张漂亮的唇一张一合,流畅又温和地吐出魅惑人心的字眼:“……你的相貌算得上乘,会被送入高级卖场售卖。那里的买家多是达官贵人。他们来此的目的,一为挑选禁/脔,二为挑选贴身奴仆,有男客,也有女宾。所以,你只需在拍卖台上做出一副乞怜委屈的模样,那些贵家夫人就算相不中你,也会心生同情,抛些零碎东西给你。虽然老板事后会将抛给你的珍珠宝贝和银钱全部收走,但你只要足够机灵,看准机会,总能到手些小东西。不拘你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就能换回一封书信。如何?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小泪痣一颗心被季三昧极具煽动性的言语拽在手中,任意搓圆捏扁,心情忽上忽下:“我如果第一次上台就被卖出去了……那该怎么办?” 季三昧露出遗憾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罢。” “别!” 季三昧的胳膊被小泪痣一把抓住,而其他几个新进来的孩子也都把季三昧的话听在了耳里、 他们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从四面将季三昧牢牢包裹起来。 “我,我做!” “我也来!” “我也可以吗?我是阳州朱县人!” 小泪痣不敢再占据季三昧的位置,尊敬地挪了开来,好让季三昧能在宽阔的炕角躺下。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倒卧下去,背靠着墙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锦囊,取出些棕色叶子,放入口中咀嚼。 注视着他咀嚼的动作,小泪痣的眼睛都直了,那颗淡褐色的泪痣几乎要发出光来:“这……是烟叶?这都能买来吗?” 季三昧斜靠在硬邦邦的炕上,姿态极美,赤/裸的足弓在炕边踏着,不像是奴隶,倒像是在贵妃榻上午睡的美人。他的腮部轻轻地动着,用虎牙细细咀嚼着那有点发涩的烟草:“可惜,不能弄出烟味来惹老板怀疑,不然我还能叫他藏支烟枪进来。” 说到这里,季三昧深以为憾地叹了一口气。 ……藏支烟枪?藏? 小泪痣想起刚才老板吩咐季三昧做活儿的场景,不禁恍然。 第103章 解脱(五)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凡“树灵”一族, 天生自带木系灵根, 以日光月华为食,天长日久,便可化出人形。 由于性情温和无害,树灵常被当做宠物。饲养树灵, 在修道之人中一度颇为流行。只需在树种上滴下一滴血,待成功化形之后,树灵就会认滴血之人为主。至于化出人形之后的相貌如何,全凭种植者的心意而定。 当然,化形时间的长短要视滴血之人的道行而定,像季三昧这种废灵根的修士,恐怕直到老死也等不到树灵变成人来供自己使唤。 名唤“长安”的树灵显然有个不错的主人, 治愈法术在树灵中算得上高阶了。从他掌心涌出的透明树汁覆盖在季三昧颈部的伤口上,还蛮舒服的。 季三昧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过了神来。 看到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不仅不恼不气,还有点美滋滋的。 上辈子,季三昧的记忆在自己十八岁生辰时戛然而止, 在两年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死了。 把这稀里糊涂的两年刨去,掐头去尾,满打满算, 季三昧迷恋了沈家三郎沈伐石整整十年光景。 但因为种种原因, 季三昧只能将这份爱意暗藏心底, 与他以朋友身份相识相交,逛花楼,同饮酒,不越雷池一步。 问:如果你上辈子倾心爱慕求而不得的人,造出了一张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陪在身边,能证明什么? 答:至少证明他对你的脸很感兴趣。 想通了这一点,季三昧对长安就生不出额外的恶感来了。 ……更何况他一向喜欢自己的脸。 季三昧与长安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凭空生出了几分暧昧的情愫,季三昧探出手去,食指和拇指搔过长安的手掌心,取回了那颗翡翠珠子。 季三昧让珠子灵巧地指掌间翻覆了几个来回,往上一抛,又轻松抓握在了掌心中,随后,他把珠子凑到鼻翼边嗅了一下,珠子表面带着一层被阳光蒸透了的树叶香气,清冽中带有一丝辛辣的芳香,一闻便知是长安身上的气味。 他对长安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浅笑:“你身上很香。” 不意被夸奖了一番,长安忍不住红了小半张脸:“谢……” 话刚说到一半,季三昧便主动往后退去,抽身走掉。 ……调戏自己皮囊的感觉还不错。 在他身后,长安原本抚在季三昧脖颈处的手还虚举在半空中,他愣愣地望向季三昧刚才蹲着的位置,好久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目光追随着季三昧的位置—— 经过刚才的一片混乱,季三昧身上裹着的白绢绸已经变得松松垮垮,有一角拖到了地面上,露出一片匀称修长的大腿风光。 沈伐石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眉,单手解下袈/裟,罩在季三昧身上,把人裹得连个脚趾头都露不出来。确定包装无虞后,沈伐石将季三昧打横抱起,放在了高约两尺的展台边缘。 在他身后不远处,王传灯收了那丈八有余的火镰,一把抓起还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的长安,垂眸肃立:“总督,我和长安先去白帝山了。” 沈伐石:“……嗯。”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季三昧裹紧袈/裟,厚颜无耻地想,“一个‘嗯’字都这么有腔调。” 王传灯恭敬地一弓腰,拖着长安的后领,径直把他拽出了卖场。 在被拖出卖场前,长安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季三昧。 直到季三昧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才摊开手掌,轻轻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又伸手抓了抓掌心里被季三昧碰过的地方。 ……好痒。 卖场里。 季三昧用目光在沈伐石的腰腿胸裆四点缠绵一圈,继而埋下头去,装作思考的模样,抽动鼻子,嗅着袈/裟上属于沈伐石的气息。 ……还是那股熟悉的木兰香。 这种沈伐石式的一成不变的作风,反倒让季三昧安心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产生了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实感。 “抬头。” 这声音足够冷肃,或许还能够吓哭些胆小的小孩儿,但季三昧却甘之如饴地抬起头来,继续放肆地用视线描摹沈伐石嘴唇的形状。 “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太过专注于欣赏沈伐石说话时孤寒秀薄的双唇,季三昧没有注意到,问出这个问题时,沈伐石的手在发抖。 久久等不到季三昧的回应,沈伐石竟焦躁地舔了一下唇,季三昧敢保证自己刚才在他的唇畔边缘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舌尖。 那一点看上去就爽滑可口的舌肉让季三昧想礼貌地硬一下。 但是在低头看到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零件后,他艰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沈伐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小泪痣在慌乱中喊出他的名字,季三昧能够确定沈伐石听到了,所以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撒谎。 他迎上了沈伐石的目光,字字分明地答道:“季三昧。” “如何写?” 季三昧来了精神,正大光明地拉过沈伐石的手,细瘦的指尖缓慢地滑过他的掌心纹路,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得很长,恨不得让手指沿着沈伐石的手腕一路爬进他的衣服里头去。 沈伐石不大习惯这样的身体接触,但他终究是忍了下来。 尤其是在埋头看着“季三昧”三字在他掌心一点点成型后,他就连那小小的抗拒动作都没有了。 他近乎贪婪地直盯着季三昧脑后小巧的发旋,左手所持的法杖上悬挂的灵铃叮叮当当地躁动不停。 写完自己的名字,季三昧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沈伐石的手。 沈伐石握紧了右手,像是要把那三个字的纹路锁死在掌心里,不给任何人看:“哪里人氏?” 季三昧眼睛也不眨一下:“原籍豳岐。” 沈伐石手中的法杖再也握不住,应声落地。 他半蹲下身来,视线和季三昧保持平齐,恨不得把他锁进自己眼中:“……你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叛道修佛,修来的来世再见吗? 沈伐石的眼里有火,烧得季三昧脸颊滚烫,但在犹豫片刻后,季三昧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的眼中弥漫起一片茫然的雾气,纯良干净得让人不忍触碰:“我该是谁?” 沈伐石咬紧了牙关,腮帮子处因为忍耐过度绷起了一道肉棱,他的指节不住发抖,发出脆亮的噼啪响动声,可他却不舍得握紧眼前人的肩膀,生怕把自己的痛转嫁到他身上去。 在脑海中捡捡拾拾了很久,沈伐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能够形容自己对季三昧心意的词汇,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了四个字:“我的……朋友。” 季三昧暗叹一声。 ……朋友,果真是朋友。 前世他和沈伐石就是挚友,他不想再次转世,却要又同他再从挚友做起。 更何况……自己还是这么一具七岁稚童的身躯。 说来好笑,在世人眼中,他季三昧能凭一己之力,协助烛阴吞并曾和烛阴齐名的泷冈,令烛阴一跃成为大陆上的第一仙派,必然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游走人世间,唾手可摘星。 可季三昧有多么自卑,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尤其是在沈伐石面前,季三昧常常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因此,在长到最好的年纪之前,季三昧根本不敢在沈伐石面前披露自己的身份。 见季三昧迟迟不答,沈伐石一时心急,竟不自觉拔高了音调,周身腾起一片细小的灵力涡旋,戾气汹涌不已,唬得一旁的牙行老板脸色大变倒退数步:“……你若不是他,怎会出身豳岐?!你若不是他,怎会和他用一模一样的名字?!” 季三昧唇角一翘,瞎话张口就来:“……我不知道。这名字是我父亲为我取的。” “你父亲是谁?” 季三昧脱口而出:“季六尘。” 沈伐石:“……” 自重生以来,季三昧也时常会想起自己那个乖巧懂事的胞弟。他和自己一母同胞,一起长大,对自己言听计从、无比依恋,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狼狗。 自己若是横死,那小子绝对做得出给后代起自己的名号、方便时时处处纪念自己的混账事儿的。 沈伐石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样的答案,难以控制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季六尘……娶亲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这反问让季三昧也是一怔。 ……六尘那小子竟然还没娶亲? 不过对于季三昧来说,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胡说八道的娓娓道来,他巧妙地模糊掉了沈伐石的问题,答道:“我四岁时被拐到了云羊来,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父亲。……父亲告诉我,我出身豳岐,这个名字也是父亲为我取的。”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就连一旁的牙行老板都被这种张口说瞎话的精神所惑,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季三昧根本就是在奴隶窝里出生的”这一基本事实。 第104章 解脱(六)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还有更不可能的。”王传灯抓了抓头发, “罗夫人说, 总督夫人在她家休养时, 曾亲手擒杀过几只妖道邪祟, 正因为此, 柔夫人才对总督夫人芳心暗许。” 不等沈伐石开口,王传灯便道:“总督, 总督夫人上辈子自废了灵根,这事我知道。” ……那样荒唐的事情,谁又能忘得了呢? 那一年, 季三昧十五岁, 身为烛阴攻破泷冈的首功之臣,披红挂彩地踏入了烛阴城门。 满城矞皇, 何等风光。 王传灯早就接到了季三昧回城的消息,在街旁的茶楼二楼上, 跟沈伐石一起遥遥望着骑在马背上的少年。 比起四年前,季三昧更长开了些,满身的骨节如绕树春藤,直奔着慵懒性感的长势而去, 他口里噙着一支竹烟枪,眼神既冷且傲, 形容颇有狐姿, 口里嘘出的烟气都是冷的。 王传灯看到自家总督手里捧着一支金玉烟枪, 指掌覆盖其上, 缓缓摩挲。 ……这是私人的礼物, 理当在私下赠与他,现在他无需去做锦上添花的功夫。 人群中,有位少女想要将花篮里的花朵抛给季三昧,却不意失去平衡,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忽见道旁之树蜿蜒着伸出细枝,勾挂在少女腰际,将她倏然拉起—— 少女手中的花篮飞向天空,红白相间的花朵飞旋在季三昧身边,上下翻飞,如蜂如蝶,而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安然跨坐于马上,信手一扬,零落的花朵就攒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昙花,在那赠花少女的眼前砰然盛放开来。 沈伐石见状,险些把茶杯捏炸。 这招蜂引蝶的祸害! 此时,茶楼旁边的雅座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清亮声音:“豳岐季氏当年也是这般被烛阴攻下吞并,夫人江瓷不堪亡乡之辱,投江自尽,豳岐之主却率两子归顺。现如今这位季大公子又机关算尽,让泷冈也走上老路——这贰臣贼子,他做得好不快活。细细算来,这季氏门楣间,竟只有江夫人生了一副好风骨。” 她这话说得太诛心,又没有收敛音量的打算,侍女生怕她这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急急忙忙为她圆场:“大小姐,你可是吃醉了?” 少女却不接招,嫣然一笑:“是,茶喝多了,也能醉人。” 沈伐石不想再听下去。 此类针对季三昧的说法他已经听滥了,但他仍然不打算接受。 他知道,隔壁茶室乃是烛阴周家常年租用,这大小姐名唤周伊人,名字和相貌颇有江南女子的柔婉和美,行事却素来有男子任侠之气,最看不得趋炎附势、奴颜卑骨和仗势欺人。 沈伐石的兄长沈敬止曾因体弱不能修仙,被几个仗着有几分法力的纨绔当街羞辱,年仅十一的周伊人骑马路过,直接拔出双刀,削砍去几个纨绔的发冠,将他们赶得抱头鼠窜,随即她一一捡拾起这些纨绔的发冠,骑马挥鞭,扬长而去。 季三昧得知此事,对她惊为天人,从此谈起周伊人,言必称“周壮士”。 沈伐石起身,走进了周氏茶室。 周伊人正端了茶杯自饮自斟,对沈伐石淡淡点头:“沈三公子。” 沈总督找周壮士谈季三昧,必然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一个对季三昧百般庇护,一个对季三昧心怀鄙夷。既然没法说服对方,他们索性拉开桌椅,收起杯碗,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周伊人的确算得个铁血真汉子,和沈伐石势均力敌了一刻钟才败下阵来,此女爽快无比,一抹嘴角的血,呼一声痛快,直接认输,同时跟沈伐石约定,三日后的北郊校场上,二人再来一场。 通过季三昧,沈伐石早就习得了何谓“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并不为周伊人的行为所惊讶,接下了她的邀约,转身离去。 在当夜,他在街头逡巡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偶遇”从庆功宴上独身一人离开的季三昧,赠与了他那支金玉烟枪。其间,他并未提起自己为了他跟周家壮士打了一架的事情,不然季三昧定然要说些怪话来调侃他。 谁想,三日之后,季氏大公子季三昧醉酒后,与狐朋狗友打赌输掉,竟自废了灵根。 得知此讯,沈伐石关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认知被刷到了下限。 他连约都不肯再赴,直奔季氏。 季三昧灵根被毁得片甲不留,整个人虚弱不堪,半夜就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醉红嘴唇雪白,汹涌的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到后来床单上都叠满了一个个湿漉漉的人迹。沈伐石匆匆踏进门来时,被他面白如纸的样子惊得又气又恼,只想一巴掌把他扇回做那荒唐事情的前夜。 季三昧:“沈兄,你来啦。” 沈伐石走到床边,巴掌蠢蠢欲动,最终还是认命地摸上了他的额头。 ……罢了,罢了。 今后若是你再做出收不了场的荒唐事,我来护你便是。 季六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沈伐石来了,便面色不虞道:“沈三公子来了就好。兄长烧得迷糊,见了家里的阿秃都叫沈兄。” “阿秃”是季家养的小狗,由这个类比,可见季六尘对沈伐石的恶意。 沈伐石并不介意,任烧得快熟了的季三昧在自己怀里折腾。 季三昧摸着他的额发,欣慰道:“阿秃,你终于长毛了。” 沈伐石:“……汪。” 季六尘显然被沈伐石这种死不要脸的精神震住了,放下盆转身出去,打算冷静一下。 沈伐石蘸着热水拧了毛巾,去敷季三昧的额头——他现在身体寒凉至极,不能再沾冷水,否则必死无疑。 沈伐石:“……你怎么这么荒唐。” 季三昧身上很痛,但好在连带着羞耻心也一并被痛死了,于是他勾住沈伐石的脖子,小声道:“沈兄,我荒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沈伐石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为他擦身。 季三昧用滚烫酥软的双臂圈住沈伐石,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肉上来回摩挲,舒服得很。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 ——“沈兄,我这身法术是在泷冈习得的,我不能要。我要不起。” ——“留着这身法术,烛阴会怎么看我?” ——“我在泷冈四载,心术用尽,搅得一城不宁,若再加持一身法术,烛阴必然对我有所忌惮。我毁去灵根,是向他们表明态度:我温驯,我听话,我绝不会像图谋泷冈一样对烛阴有所图谋,所以请让我永远留在烛阴,让六尘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让我能陪在你身边。” 但是这些话,统统被季三昧和“痛”一起咬在舌尖,抵死不会出口半分。 最后,被无数情绪五马分尸的季三昧,终于开口问了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沈兄,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东西?” 沈伐石没好气地:“一个混蛋。” 季三昧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对。” “招蜂引蝶的混蛋。” “不对。” 沈伐石的心绪稍微平静了点儿:“那就是一朵漂亮的花。” ……本质上还是招蜂引蝶。 季三昧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我是一栋房子。” 沈伐石:“嗯?” 季三昧认真地搂着沈伐石,浑身疼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放手:“我是一栋房子,有山有水有风光。我要你和六尘,和阿秃都住进来,我不收你们房租。” 听了小房子的话,沈伐石心尖紧绷绷地发着疼,疼变成了无来由的愤怒,他竟然大胆地、惩罚地捏住季三昧的双耳,俯下身来,将一个吻狠狠印在他烟草气息十足的唇上。 待他面红耳赤地撤开后,季三昧舔了舔嘴唇,在发肿的唇上搜刮了一圈又一圈,才委屈道:“沈兄,你咬我。” 沈伐石发狠:“……只准住我一个人。” 已经烧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季三昧呵呵地笑出声来,又捋捋他的毛:“阿秃真乖。好,只给你一个人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要随便去外头招惹其他公狗了,爹爹现在不行了,老了,打不动了。” 沈伐石贴着他的脸:“没事,你不行了还有我。若是凡事不能替你出气,你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季三昧的灵根自那个荒唐的赌约之后就再不复存在,之后,他所有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沈伐石和护在他身前的季六尘。 ……所以,季三昧怎么可能在临亭之战后还活着?怎么会盲了眼流落到沂州来?怎么还有能力擒拿妖邪? ……最重要的是,自己前几年的努力,全都错了?他并没有死在烛阴? 沈伐石再也坐不住,一把拿起了身旁的法杖,引得佛铃猝然一阵噪响,正面对着桃树认认真真地找小姐姐的长安都被这响动所扰,回过了头来。 沈伐石说:“不行,我要回那里去看一眼。” 王传灯陡然变色,指掌翻覆,一记火镰凌空挥来,重重架在了沈伐石的禅杖之上:“总督!那东西会叫你入心魔!别忘了,你当初遁入佛门,就是为了戒绝那东西的瘾!” 沈伐石:“我必须回去。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王传灯一张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异常狰狞:“你看了三年,难道还不够吗!” 他指向屋里:“总督,你若能确信屋里的就是总督夫人,去问他就是!我再不允许你拿你自己做‘修罗鼎’!” 沈伐石的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凄厉的白,在他眼珠里慢慢滋长开来:“他十句话中,九句半是假。我必须亲自去看!” “啊——” 二人正僵持间,突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子悲啼,声转九霄,直穿云月。 许宅内的婴孩旋即厉声哭闹起来。 院外的槐树上多了一个蓊郁的阴影,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但细细看去,赫然是一个蹲伏着的女子! 然而,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毫无回音,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本就难以沟通,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战火四起。 第105章 锦鲤好逑【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季三昧面色一紧, 走回屋前台阶,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带:“这是怎么了?” 王传灯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弯后怼了一记,示意他快些回魂,并随手替他打了个圆场:“总督他身体不适。”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 拽着他的衣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口吻带了点命令的味道:“师父, 蹲下来一点。”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面前着实不够看,沈伐石闻言弯下腰来,盯住他在月色下泛着浅淡光辉的双眼, 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顾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么。 在鬼车的尖啸和婴孩的啼哭中, 季三昧伸手扣紧了沈伐石的后脑, 踮起脚尖, 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额头上。 沈伐石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浑身一抖。 合在他额间的两瓣唇湿润又柔软,像是透明的树脂,在他额上浅尝辄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几颗汗珠从他额间顺势滚落下来,沿着他的脸颊滑到唇边, 涌入口中。 苦咸的汗水经由季三昧的一吻点石成金,让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银耳糖水。 季三昧撤开了唇, 好奇地自言自语:“不发烧啊。怎么会不舒服呢?” 说了, 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头, 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扫荡一圈, 品尝着这口豆腐的余味。 王传灯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么是所谓的“给条泥鳅都能把它勾引得盘起来”。 虽说是对总督夫人的勾人技巧叹为观止, 但王传灯好歹还知道要办正事。 ——总督对总督夫人总是软着软着就硬了, 他们二人若要调情,现在的时间场合都不合适,许泰看情况也差不多要赶到了,背景里还有一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罢我登场。 没办法,他只能强势插入进来,打断了这两人间的缱绻氛围:“总督,怎么办?”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带着摄人倒钩的双眼冲王传灯浅浅一眨:“走吧。我带你们去看‘蝈蝈笼子’。” 季三昧随手一个媚眼抛过来,沈伐石反手就将一道不善的视线钉在了王传灯背上。 被夹在当中的王传灯都要被气乐了。 ……对不起总督,我对总督夫人这样的男人没有兴趣。我比较喜欢能养在家里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枪上马的时候能老老实实张开腿等我艹的。 撂下一句话以及一个贻害无穷的媚眼,季三昧转身朝门口跑去,脸颊上鲜红的符箓刹那泛起,宽松的缥色袖袍一挥,紧阖的院门便得了令,豁然洞开,差点儿撞上匆匆而来的许泰。 许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师!她……那东西来了……她来了!” 季三昧头也不回,快步而去,其余三人也从门内直掠而出,朝门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异的嚎叫声越是走调,像是把烧热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气孔里,汞水在其中渐渐凝固,乐音也变得荒腔走板,近乎凄厉。 让许泰意外的是,当他气喘欲死地赶到树下时,向来望风而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的鬼车却仍呆在树上。 树上挂着一个瘤子般硕大的鸟窝,或者更准确一点,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蝈蝈笼子。 细长柔韧的槐枝彼此穿插编织,精心地扭曲成了一个天然的牢笼。 一片黑鸦鸦的影子蹲踞在树枝上,正疯狂地用鸟喙撕扯着枝叶,谁想那枝叶看似脆弱,实则已在岁月积淀下变得韧性十足,她单枪匹马,实在是破不开这个柔软的牢笼。她的唇角已经染了血,尖喙覆盖的硬壳被啄得几近脱落,但槐树却硬是一丝不肯松开。 鬼车成了瓮中鳖,笼中鸟,她凄厉地悲嚎着,蹦跳着,团团转着想要寻找一条出路,却始终不得其法。 季三昧转身面向目瞪口呆的许泰,唇角张扬地一挑:“许员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传灯更好奇季三昧是怎么有本事抓住鬼车的。 他拉住了显然和季三昧有所图谋沆瀣一气的长安:“怎么回事?” 长安当然是乖巧地据实以告:“今天下午小师弟沐浴出来,就找到了我,让我找一棵树,跟老槐前辈谈一谈,让他帮忙。恰好庭院里有棵桃花树,里面住着一只八岁的桃花树灵,她答应帮我去求老槐前辈。所以……” 王传灯眉头一挑:“你对那桃树精以身相许了?” 长安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长安再次懵懂地摇头。 王传灯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凭什么帮你?” 长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认真地求她啊。” 王传灯:“……” 另一边,沈伐石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将季三昧拉到了一边去:“怎么回事?” 季三昧虽说性情顽劣,颇有纨绔子弟的浪荡相,但也是识时务的,绝不会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单刀直入道:“师父,你还记得吗,今天来的时候我被树枝刺伤了。” 树是受天地万物灵气滋养而生的,生长日久,必有树灵,眼前这棵老槐树已经上了年岁,若是伐倒了,要数清上头的年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其内必然隐藏着一个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极的性灵。而季三昧的异灵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对于那些渴望进阶的灵体妖身来说都是上佳的补品,吃饮一口,便能恋恋不忘,对修炼有所增益。 季三昧压低了声音:“这老槐树虽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识均已具备。喝了我的血,它便以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里沟通了我的灵识:只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换,他愿意帮我们擒拿鬼车。” 沈伐石面色一变:“你答应它了?” 季三昧咧开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里生出一股不祥预感:“……你做了什么?” 季三昧用手指绕动着鬓角垂下的一绺头发:“……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吗?” 季三昧是最标准的功利者,最擅长投机,任何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他都能瞬间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将他推倒在低矮的树杈上时,他也能在疼痛中,飞快地结了一个咒印,混入血液中,让它沿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涌出,悄无声息地把咒印打进了槐树体内。 他乖乖让槐树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时也将一剂剧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树自以为得手,沟通了他的灵识,要与他交易一斤血肉时,季三昧催动了埋藏在它体内的咒印。 早在被树枝贯穿肩部、疼痛难忍时,他就操纵着一线符箓爬上了他的侧脸,同时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动,其状如同毒瘾发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个两寸深的小小伤口,折磨了一棵贪得无厌的老树一个下午之久,终于换得了他无条件的俯首称臣、言听计从。 他仰头看向被困在树枝中、左冲右突难以脱逃的鬼车,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脸色却是一片铁青:“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自己的血里下咒?你怎么知道它一定会吸你的血?一定会要挟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侧脸,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现出季三昧被刺得鲜血横流的肩胛,还有他从树梢上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的模样,胸腔里难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脏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时候,你是故意撞伤自己的?” 既然被识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认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伤手。不把我这口香饵放出去,鱼儿不可能咬钩。”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着他的眼神既气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囵吞进肚里去的架势,好让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不让他有任何自伤的机会。 季三昧却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动,他用舌头顶了顶一侧的腮帮子,把脸颊撑弄成土拨鼠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师父,我只不过是跟这棵树做了一场必胜的交易而已,不拿出点筹码、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沈伐石缄默不言。 周伊人曾说,季家里唯一生了副好风骨的,是季三昧的母亲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来,季三昧却像足了他的母亲。 这两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末日狂欢的自毁气质,是为达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筹码的疯子,是完全不顾别人感受和想法的混蛋。 沈伐石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倾吐出来,从牙关里硬生生绷了一个字出来:“你——” 他刚开了个头,数十声惨烈的女人尖嚎声就在几人头上同时炸响,尖锐得像是用利爪抓挠钢铁,炸得人的头皮瑟瑟发麻。 季三昧仰头看去,陡然变色—— 五只,十只,十数只,数十只生着人脸的姑获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头顶上,双翼漆黑,体大如斗,绿莹莹的眼睛像是硕大的灯笼。 她们在空中上下飞旋,嘶吼不已,从她们的喙钩上滴下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季三昧一行人的肩膀和额头上。 ……等等,缠住许家员外儿子的,究竟有几只鬼车?! 罢了,不问也罢,自己这番话歧义太多,倒像是带坏了小孩儿。 谁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誓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什么感觉?” 在满腔抑郁间,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这样撩都撩不起反应的性冷淡,说出“人世间最好的情爱”这般露骨的话,那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谈,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觉。” “随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对季三昧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太大了,随便压下来就能盖住整张脸,从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湿润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刮了一圈,又扑回到季三昧脸上,夹带回了一丝悠远的檀香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这丝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继续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沈伐石一语不发,垂眸低思。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硬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单是他的一只脚,就比别人脱光了还有吸引力。 但这样不堪的话,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对眼前的小孩子说。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应,季三昧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把头靠向沈伐石,用后脑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觉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从善如流地把小家伙软绵绵的半面身体拽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压着季三昧的脸,而是虚虚地并拢着,盖在他的眼睛上方,为他挡去满室的烛光,好教他能安寝片刻。 季三昧闭上眼睛,酸劲儿去而复返,余味悠长,久久不散,不过这种酸度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 叛道归佛,意味着抛弃家人,背井离乡,这并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个沈伐石能做出来的事情,虽说因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总不受沈家人待见,但他对自己的父亲礼敬有加,颇有孺慕之情。 第106章 番外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在后台暗中观察的老板:“……” 主持者:“……” 满场宾客:“……” 很快, 底下就卷起一阵切切察察的讥嘲声, 无非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外来的野鸡就是没规矩”之类的散碎话。 季三昧坐在明处, 看不清暗处所坐的两人,但他心中在几个翻覆间, 已有定数。 ……来者绝非常人。 季三昧利用铜镜对自己动用过法术,凡是他看不上的宾客, 根本不会注意到台上有他季三昧这个人。 但是对象也只能限于“人”罢了。 凭他这样低微的法力, 只能在不通法术的人身上奏效, 防不住道、妖、鬼, 在他们眼中,自己根本无从遁形。 换言之, 能注意到自己这个“六号”拍品的,非道即妖。 季三昧对自己这点道行再清楚不过,自然对这样的窘境早有准备。 被万两冤大头一语撞破玄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角落里束着一条铁链的孩童。 他低眉顺眼地盘坐在笼中, 修长的颈子上套着一枚宽松的铁环,叫人忍不住想要冲上台去亲手为他拆下那过於沉重的负荷。一头乌云黑发微湿, 贴在颈间,还在冒着小股小股的水汽, 更衬得他肤色奶白,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一颗蒙尘的珠玉渐渐褪去了表面腐烂的泥土, 脱胎而出。 底下的议论声渐渐被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取代。 “这是谁?” “不知道, 刚才怎么没看到他?你看到了吗?” “……没有……怎么会没有?” “极品, 极品啊。” 众人的议论中心已经从第三号拍品身上转移了,那原本还算得上漂亮的孩子被难堪地晾在了展台中央。 他瞟向季三昧的眼里无端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厉色来。 牙行老板听着这些话,在一旁抱臂而立,甚是无奈。 ……现在的小贵族们,口味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季三昧任底下的议论声沸反盈天,心静手稳,淡然至极。 作为一个妖艳贱货,季三昧对自己的妖艳和贱颇有自知之明。 他并不知道那个万元户冤大头是道是妖,他也没兴趣加以猜测,季三昧的习惯就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 来者若是妖,必然是对自己有所图谋,一次不成,必然会来第二次,自己不能再留在此地,因此他必须想办法一鼓作气把自己卖出去,且必须要卖给靠得住的“人”。 在明烛煌煌的映照下,对自己的样貌水准有着充分认识的季三昧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选中了一个坐在舞台近旁的女客,双目噙愁,似哀似怨地递出一个目光,并向她的方向伸出足去。 季三昧的足型一流,骨肉匀停,白净如许,流线型的足弓形状优美,脚踝圆润如玉,两条漂亮的青筋从脚背上恰到好处地绷起,配合着他小腿的线条,随意一摆便是一道再美不过的风光。 女客顿时被这袭人的男色晃花了眼,一时不察,竟被另一个中年汉子抢了先:“一万一千两。” 季三昧转过头去,冲着那张即使隐没在黑暗里也能看出来五官比例不调的男宾浅浅一笑,眼中含泪,色若春花。 要不是那个二百五起拍价太高,季三昧也不至于拼成这样。 远处,被季三昧腹诽成二百五的儒雅青年长安还在盯着台上的稚童默默发呆,似乎是干渴的模样,悄悄伸舌舔了舔唇。 他身旁的青年生得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目中含星,面若皎月,嘴角和眼睛常年保持着一缕笑意,一眼望去便能溺在一片温柔乡里难以抽身,可在细看之下,却又能看出一丝嘲讽来。 他名唤王传灯,今日进云羊,是随着总督来除妖,总督去忙正事,叫他不必跟来,他闲来无事,就想带着长安四处逛逛,谁想到只一下没看紧,丝毫不懂规矩的长安就信口开了条黄河出来。 王传灯学着长安的样子,端详着台上的季三昧,故意问道:“……就这么想要他?” 长安指一指自己:“我有钱。”随后又指向季三昧:“他好看。” 这两个理由相当充分,王传灯唇角笑意更深了:“……明白了。长安想讨个童养媳。”说着他抚了抚自己的下颚,“那好,这次算灯爷请你的。” 长安还没醒过神来,王传灯就站起身来:“六号,一万五千两。” 在台上卖弄风骚的季三昧:“……” 所幸,那瞧上季三昧的中年汉子论起爱美之心来也不遑多让:“一万六千两!” 那被季三昧勾引的女客解下了手腕上的一串翡翠珠子,抛上台来,尖细地掐着嗓子:“一万七千两。” 王传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两万两。” 中年汉子是云羊城里数一数二的巨贾朱家之后,朱父只得这一个独子,对他疼爱有加,更是体贴地在朱大公子三十岁时一命呜呼,将万千家财和庄园全部留给了他。朱大公子颇好男风,犹爱稚童,季三昧生得太合他的口味,而且隐约可见未来颠倒众生的模样,为着这个“极品”货色,他不介意花上一座别院的价格和跟王传灯打一场擂台。 “两万五千两。” 王传灯跟价跟得爽快无比:“三万两。” 扔出翡翠珠子的女客咬咬牙:“三万一千两。” 这价格已是天文数字,牙行老板震惊欲绝地瞄向了季三昧,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他身上哪个零件儿够得上三万两高价。 第107章 番外二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 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 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 优美得叫人心旌摇荡。 然而, 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 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 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 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毫无回音, 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 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 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 本就难以沟通, 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 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 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 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 所部精锐修士竟十去七八, 烛阴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 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兽,在一番激烈的交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阴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欲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欲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不如将那些小奴隶交与沈法师,让法师做场法事,既能驱邪避灾,也能保您财运亨通,万事如意。做生意么,挣钱倒是次要,不就是图个安心顺遂吗?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那么点儿道理?” 在读书人季三昧舌灿莲花地忽悠人的时候,沈伐石一直默默盯着他的双唇,若有所思。 牙行老板今夜受惊不轻,又被季三昧趁热打铁地一闹,立刻把沈伐石当做了救星,满眼企盼地央求道:“沈法师……” 而注意到沈伐石盯视后的季三昧不仅不躲、不羞,还对沈伐石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隐隐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沈伐石这才转开视线,看向了冷热汗齐流的老板:“……陆老板,你该是知晓我的价格的。” 牙行陆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喉咙里满响亮地咕咚了一声。 “您……能否便宜些?都说请您出山降妖,起码得五千两银子才行……” 沈伐石点点头:“说得没错。这只魅曾在金平府作祟,杀了一家望族的旁支一系,望族的家主恐怕它食髓知味,才请我来降妖,我此行便是追查它的行踪才一路到了云羊城。三日前,那望族家主将五千两银子一分不差送来我觉迷寺中,我才会出手。” 陆老板面上的表情更加僵硬:“沈,沈法师,您可是出家人……‘十戒’里头可有‘不蓄金银珠宝’这条……” 沈伐石面色不改:“我叛道入佛,身为居士,只需守三戒,不偷盗,不妄语,不涂饰。其他的戒律我不必遵守。” 陆老板脸色铁青,可生意人的习性让他免不了想讨价还价一番:“沈法师,您看,我这里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些银两……” 沈伐石:“没有钱,地也可以,铺面也可以。” 陆老板:“……” 季三昧几乎要乐出声来了。 看不出来,沈伐石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修了佛,居然是个财迷和尚。 不过沈伐石还算是个厚道人,察觉到陆老板将哭不哭的脸后,就淡漠地提醒道:“我出手捉妖,计价五千两。但我的两位手下出手捉妖,一位三千两,一位一千两。您可自行挑选。” ……分段计价捉妖,可以的。 陆老板纠结价格的时候,沈伐石的目光又扫向了季三昧:“跟我走。” 季三昧极力掩去自己眼中的那抹激赏:“……等等,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沈伐石本想一个小奴隶,受制于人,必定是赤条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但是这个想法在随着季三昧来到他后院的住处时就彻底破灭了。 第108章 番外三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谁晓得他才开了个话头, 坐在报价人身侧的同伴就截断了他的话, 朗声道:“抱歉, 他初来乍到,不懂行内规矩。” 说着,他一巴掌把报价人的脑袋摁低了下去, 生怕他再说出任何败家的话:“在下只是带愚弟来见见世面, 无心叨扰, 还请继续。” 在后台暗中观察的老板:“……” 主持者:“……” 满场宾客:“……” 很快, 底下就卷起一阵切切察察的讥嘲声, 无非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外来的野鸡就是没规矩”之类的散碎话。 季三昧坐在明处,看不清暗处所坐的两人, 但他心中在几个翻覆间,已有定数。 ……来者绝非常人。 季三昧利用铜镜对自己动用过法术,凡是他看不上的宾客, 根本不会注意到台上有他季三昧这个人。 但是对象也只能限于“人”罢了。 凭他这样低微的法力,只能在不通法术的人身上奏效, 防不住道、妖、鬼, 在他们眼中, 自己根本无从遁形。 换言之,能注意到自己这个“六号”拍品的, 非道即妖。 季三昧对自己这点道行再清楚不过, 自然对这样的窘境早有准备。 被万两冤大头一语撞破玄机之后,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角落里束着一条铁链的孩童。 他低眉顺眼地盘坐在笼中, 修长的颈子上套着一枚宽松的铁环,叫人忍不住想要冲上台去亲手为他拆下那过於沉重的负荷。一头乌云黑发微湿,贴在颈间,还在冒着小股小股的水汽,更衬得他肤色奶白,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一颗蒙尘的珠玉渐渐褪去了表面腐烂的泥土,脱胎而出。 底下的议论声渐渐被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取代。 “这是谁?” “不知道,刚才怎么没看到他?你看到了吗?” “……没有……怎么会没有?” “极品,极品啊。” 众人的议论中心已经从第三号拍品身上转移了,那原本还算得上漂亮的孩子被难堪地晾在了展台中央。 他瞟向季三昧的眼里无端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厉色来。 牙行老板听着这些话,在一旁抱臂而立,甚是无奈。 ……现在的小贵族们,口味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季三昧任底下的议论声沸反盈天,心静手稳,淡然至极。 作为一个妖艳贱货,季三昧对自己的妖艳和贱颇有自知之明。 他并不知道那个万元户冤大头是道是妖,他也没兴趣加以猜测,季三昧的习惯就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 来者若是妖,必然是对自己有所图谋,一次不成,必然会来第二次,自己不能再留在此地,因此他必须想办法一鼓作气把自己卖出去,且必须要卖给靠得住的“人”。 在明烛煌煌的映照下,对自己的样貌水准有着充分认识的季三昧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选中了一个坐在舞台近旁的女客,双目噙愁,似哀似怨地递出一个目光,并向她的方向伸出足去。 季三昧的足型一流,骨肉匀停,白净如许,流线型的足弓形状优美,脚踝圆润如玉,两条漂亮的青筋从脚背上恰到好处地绷起,配合着他小腿的线条,随意一摆便是一道再美不过的风光。 女客顿时被这袭人的男色晃花了眼,一时不察,竟被另一个中年汉子抢了先:“一万一千两。” 季三昧转过头去,冲着那张即使隐没在黑暗里也能看出来五官比例不调的男宾浅浅一笑,眼中含泪,色若春花。 要不是那个二百五起拍价太高,季三昧也不至于拼成这样。 远处,被季三昧腹诽成二百五的儒雅青年长安还在盯着台上的稚童默默发呆,似乎是干渴的模样,悄悄伸舌舔了舔唇。 他身旁的青年生得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目中含星,面若皎月,嘴角和眼睛常年保持着一缕笑意,一眼望去便能溺在一片温柔乡里难以抽身,可在细看之下,却又能看出一丝嘲讽来。 他名唤王传灯,今日进云羊,是随着总督来除妖,总督去忙正事,叫他不必跟来,他闲来无事,就想带着长安四处逛逛,谁想到只一下没看紧,丝毫不懂规矩的长安就信口开了条黄河出来。 王传灯学着长安的样子,端详着台上的季三昧,故意问道:“……就这么想要他?” 长安指一指自己:“我有钱。”随后又指向季三昧:“他好看。” 这两个理由相当充分,王传灯唇角笑意更深了:“……明白了。长安想讨个童养媳。”说着他抚了抚自己的下颚,“那好,这次算灯爷请你的。” 长安还没醒过神来,王传灯就站起身来:“六号,一万五千两。” 在台上卖弄风骚的季三昧:“……” 所幸,那瞧上季三昧的中年汉子论起爱美之心来也不遑多让:“一万六千两!” 那被季三昧勾引的女客解下了手腕上的一串翡翠珠子,抛上台来,尖细地掐着嗓子:“一万七千两。” 王传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两万两。” 中年汉子是云羊城里数一数二的巨贾朱家之后,朱父只得这一个独子,对他疼爱有加,更是体贴地在朱大公子三十岁时一命呜呼,将万千家财和庄园全部留给了他。朱大公子颇好男风,犹爱稚童,季三昧生得太合他的口味,而且隐约可见未来颠倒众生的模样,为着这个“极品”货色,他不介意花上一座别院的价格和跟王传灯打一场擂台。 “两万五千两。” 王传灯跟价跟得爽快无比:“三万两。” 扔出翡翠珠子的女客咬咬牙:“三万一千两。” 第109章 完结感言 今天的三妹特别撩人看了睡不着所以明天来看吧w 他裹着沈伐石的袈/裟站起身来:“这位叔伯可认得我父亲?” “叔伯”两个字被季三昧念得清越响亮, 仿佛意有所指,细细品来又听不出什么端倪。这种语调, 对沈伐石来说有一种过分可怕的熟悉感。 默念了一遍清心诀, 沈伐石才稳下心神,重新转头望向季三昧。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 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优美得叫人心旌摇荡。 然而,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 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 也向自己远在烛阴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 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毫无回音,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阴两片大陆隔海而望,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 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本就难以沟通, 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 烛阴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 战火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