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岑枝是这个反应,时昀嫣然一笑, “认识, 当然认识,还是熟得不能再熟悉的那种。”说罢,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周游叶, 仿佛是在想他会有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动作。
阳光淡淡的懒懒的, 被病房里的十六格玻璃窗分割得支离破碎。周游叶逆光站在病床边,瘦长的背影上也抹了几道破碎的光线, 他的背看上去有些驼,神情却是冷峻的。
周游叶说:“先吃饭, 再不吃饭菜就要冷了。”
“冷就冷吧,已经冷过无数次了,吃不吃都一样。”她轻描淡写地丢出这样一句话, 掀了被子作势就要起床,却不想腿使不上力气, 腿还没落地,整个人重心不稳, 眼看着就要往地板上砸下去。
周游叶眼疾手快,忙放下碗筷, 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将她捞回自己的怀里。
啪!清脆的一声响过后,迎接的是倒地的闷哼声。岑枝一声不吭地扶着床从地上爬起来, 坐在床沿上喘着粗气。
缓了好一会儿, 她无视周游叶和时昀的存在, 仅对着林星说:“帮我买一份椰子鸡,想吃。”
就着如此僵硬的气氛,林星头皮发麻,“那个,师兄给你买了……”
“帮我买一份椰子鸡,谢谢。”她重复。
林星无奈地与她对视,良久,只得点头答应,起身往外走去。
岑枝见他走远了,再次躺回床上,两眼一阖,嘴上念念有词,“抱歉,有点儿累,我想休息一下。”
时昀饶有兴趣,“诶,好吧,那等回到闵城了,咱俩再好好聊一聊咯。现在就借你老公给我用一下,介意吗?”
“随意。”
“啧,真冷淡。”
“困了。”
时昀挥挥手,“行了行了,不受欢迎的人该自觉地滚出去了。不然怕是要受进冷落噢。”
岑枝佯装听不见,蒙上被子,回顾从前种种。忽地,嗡——,枕头底下的手机振动起来,似乎是想验证她的猜想,她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手机,纳入眼前的是一封来自过去的信件。
2008年5月12日
from s先生:
z小姐,在地震发生的一刻钟前,生物老师正在和学生们扯淡,谈论大学里的生活是如何美好,如何叫人向往,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过大学里的生活。我希望我能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这样两个人也相互有个照应,可以不让你受外人欺负。
而地震,抹去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盯着屏幕上的一字一句,反反复复读了五六遍,岑枝才梳理好脑子里的脉络,随即二话不说,她一个电话拨给宋滕,对方不知是在忙什么,她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宋滕才接起电话。
她无比冷静自持地说:“宋滕,我记起来那年地震的事情了。”
滋啦滋啦,电流的声音在话筒里旋转回想,那边沉默良久,才温和地说道:“那就回来闵城吧,我还在。”
“你知道?”
“你想要知道的,等你回来了,我全都告诉你。”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一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好像这句话一说出来,无论怎样都不会得到好的结果。在她以往的认知里,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记忆会丢失,而这阴差阳错的一次绑架,使她仿佛真回到了过去般,体会到地震来临时的恐惧。
她隐约记起一点,地震时,她是被埋在了地下,可是后面的呢?
后面发生的事情,她拼了命去想,惊觉现实与自己的回忆对不上,现实里她在那一年是走南闯北,到处跟着学摄影,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与宋滕联系上了,她也回了闵城,两人一直聊得甚至热络,大有正常又不正常的发展趋势。
这样怪异的相处模式,一直持续到现在。
而回忆里却是在她被埋在地下后,等待救援,等待逃出生天,可每一秒都是煎熬,时间每每消失一秒,她的痛苦便延长一秒,尤其是大脑,愈发混沌。
嘶——,她吭了一声,身体陡地蜷缩起来,大脑似是抗拒进一步挖坑,往深了想去,开始变得剧痛无比。她嘴里下意识地叫出来:“头疼、头疼、头疼,我头疼!”
最后一声稍显大,引得路过的查房医生往了探了一眼,而后肃着一张脸走进来,按住她的身体,不许她在床上胡乱翻滚。
“医生,有止疼药吗,我头疼。”她转过脸,一汪哭腔地对着医生,泪流满面。
很奇怪,岑枝觉得自己并不想哭的,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泪腺迸发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只有一种感觉,头很疼,想叫出来。
“时昀,让你照顾病人,谁让你闲聊去了!”医生扯开了喉咙,对着门外的高谈阔论的女人大吼。
时昀回头看了眼,立马变了脸色,撒开脚丫子往里跑,用力抱紧岑枝,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什么都别想,听我的,什么都别想头就不疼了。”
岑枝说:“我疼。”
声音瘪瘪的,疲软无力。
“很疼吗?”
“疼。脑袋疼,心里也疼。”
她头靠在时昀肩上,无意识念叨。好巧不巧,一句话被身旁张着双臂,预揽岑枝入怀的周游叶听见,他的动作僵在半空中,许久才缓慢放下。
“岑枝,我……”他想说上几句话,不料岑枝抬头,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对着他,看向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锥心挫骨。
她忍着痛,咬紧了牙齿从时昀怀里退出来,坐直了身体与他面对面。
她说:“周游叶,算我求你,我们离婚吧,没了你,我可以活得更好,你同样如此。就算我再怎么忘了以前的某些事情,有些事情我还是记得的。”她顿了顿,艰难喘气,“我和你,从来都适合各走各的阳关道。”
他沉默,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随即又想起病房里不允许抽烟,便说:“给我十分钟,出去抽根烟。我会给你答案。”
“你……”时昀想叫住往外走的周游叶,不想换来医生警告的一眼,她不得不回归自己的本职工作,给岑枝检查了一下身体,开了几粒止疼药,确认岑枝入睡后,才迅速溜出病房去找周游叶。
地上散落着一地的烟盒,整个楼梯间里烟雾缭绕,宛如人间仙境,就是呛人口鼻了点儿。时昀捂着口鼻推门进来,瞧见周游叶立于窗边,点燃了一支烟,却没有抽。
过了会儿,他掸了掸烟灰,薄薄火光若隐若现,恍若将落未落的沉沉夕阳。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远方天际,那里斜阳入鬓,只恨不能再多停留一会儿。
“很多时候我在想,我要是真的放弃了,是不是就再也没可能了。然后于有朝一日,在市集一隅,远远看她笑颜如花,提篮牵儿从我眼前走过。”他笑着讲,“彻彻底底,忘了我的存在。”
时昀噤声,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上一句什么好,倒是他,拍了拍裤子,扔了烟,转身往回走。
时昀喊住他,“想好了?”
“看到她望着我哭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头肉已经被人剜了一块。”
脚下的感应灯闪了闪,他的背影被斜阳拉得绵长无比。
时昀撇开头,眼睛有些湿润,她不禁吐槽自己真是矫情,不过是一句话,她便有想哭的冲动。
她幽微地叹息:“岑枝从来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在以怎样的方式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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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叶走至病房门口时,岑枝已在床上正襟危坐,披着一件米色的外套,手中拿着早已打印好的离婚登记表。
“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结婚时,就备着一份。”
他笑了笑,“我签字,恭喜你恢复单身。”
“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