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千璃惊讶于南宫恒一刹那的情绪变化,顺着南宫恒的视线转身去看,却只看到一堆路上卷起的阵阵尘烟,以及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等了一会儿,慕千璃终于看到了人影。
马上的人却不是她等了很久的容湛,而是花阡落。
只是此时的花阡落与平日里不着边际嬉笑怒骂的模样不同,身上也没穿那么花里胡哨的,只穿着一身沾染灰尘的白袍,脸色紧绷着,不见半点喜庆。
同一时间,以镇国长公主为首的战王府众人也纷纷鱼贯而出。
只是他们迎接的却不是慕千璃这个新娘,而是直接走向了花阡落。
花阡落一行在战王府门前停下,利落的翻身下马。
沉默地走到镇国长公主面前,面色痛苦取出胸口的包裹,打开,那里面赫然是一灵位牌。
刷刷刷。
除非镇国长公主这些辈分高的,其他人纷纷跪了下来。
慕千璃心脏一抽,像是被人拧着一样,不能揪紧。
因为视角的缘故,她虽然看不清那灵位牌上的字儿,却本能在这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感觉到一股不好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慕千璃恨不得刚刚就直接掉头走开,至少不用看到接下来的一幕。
花阡落捧着灵位牌,面色怅然的看着前方喜庆洋洋的战王府大门:“九哥,兄弟带你回家。”
这一声,宛若晴空霹雳一样,狠狠击打在慕千璃的心口。
强悍如慕千璃愣是没忍住,踉跄地后退两步,最后是北堂家的人以身体化成墙,护卫着她。
“小心。”北堂皓云看着慕千璃,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担忧之色以及心疼。
慕千璃拨开他的手,没有去看任何人,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眼里只有容湛一人。
踉跄着上前,脚步虽凌乱,却不显狼狈。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阴沉,像是在质问,像是在愤怒,更像是压制着巨大漩涡的平静海面。
“你说,带谁回家?”
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众人仿佛此刻才发现慕千璃的存在。
视线纷纷从花阡落手上的灵位,转移到这风中摇曳的红衣倩影身上。
只见今日的慕千璃,凤冠霞帔着身,美玉明珠环绕,嫁衣上那栩栩如生的飞凤,仿佛是鲜活的,下一秒就要翱翔天际去了。
狂风卷过,吹走了她头上的红纱,露出一片真容。
一百零八颗上好珍珠镶嵌的金丝镂空凤冠,压在她高高束起的秀发上,凤冠顶端是一枚鹅暖石大小的东珠,圆润精致,饱满光华。
十八串珠帘低垂着,晃晃悠悠,交错撞击,叮叮当当,琳琅有声。
珠帘后,她倾城绝世的容颜亦是若隐若现,只是此刻染上了寒霜。
今日的慕千璃无疑光彩夺目,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只可惜……
众人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惋惜、同情、可怜等等情绪在他们的脸上眼里一闪而过。
这些目光都像是一把刀子一样,狠狠的砍在这个柔弱女子的身上。
南宫恒见此,恨不得冲上前狠狠
抱住她。
她这么好,可命运却总是不肯厚待她。
苍天不公。
“四小姐,你……还是回去吧。”南宫恒终究还是忍不住拥抱她的冲动,“王叔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却在水涧峡遭人偷袭,人,已经去了。”
南宫恒终究还是做了那个最残忍的人,说出来龙去脉。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王叔还是拼命想要回来见你,奈何命不由人,苍天无眼,他没想辜负你,只是造化弄人,你们终究是有缘无份。”
“……”慕千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一心盯着前方,抿唇不语。
众人只当她打击太重,失了魂魄。
“璃儿,我们回去吧。”事已至此,北堂皓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走上前,扶着慕千璃,目光却复杂的往花阡落那边多看了一眼。
“谁说我要回去的。”慕千璃避开他的手,抬头看向北堂皓风,容颜灿烂,“大哥,今日可是妹妹的大喜日子,大礼未成,你让妹妹回哪儿去?”
北堂皓风眉心难得的出现一丝褶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慕千璃,本宫明白你心中悲痛,可阿湛人已经去了,这婚事就作罢吧。”镇国长公主强忍着悲伤说道,“傻孩子,回去吧,希望你以后能遇到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阿湛在底下也定会高兴的。”
镇国长公主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哪怕身上穿着明艳的华服,也不见一丝光彩。
看到慕千璃,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怀着期待的心等待着,结果却等来对方的死讯。
那一刻,天崩地裂不过如此。
可这两人比他们那时候更惨烈,情到深处,花轿临门,人没了。
喜事不成,变丧事,难道这是容家男人的宿命吗?
想他们容氏一族,世代忠良,为天下,为百姓,操碎了心,如今唯一血脉也没了,老天爷怎么就不张张眼睛。
高兴?
慕千璃突然咧开嘴角,高兴地笑了。
众人见她如此,只觉她疯癫入魔,谁也不敢靠近,突然!
就见笑够了的慕千璃冲向了花阡落,一把将花阡落手中的灵位牌夺了过来。
“慕千璃,你要做什么?”
“快把世子的灵位牌放下。”
……
一时间,场面乱成一锅粥。
“谁也不准过来。”慕千璃冷声一呵,浑身充满了威慑力。
北堂家五兄弟,随之上前,挡在她的面前,那模样仿佛对众人说,只要有他们在,谁也别想动慕千璃一根毫毛。
“璃儿,你去做你想做的事,这里有哥哥们在。”
慕千璃微微一愣,低声说了一声:“谢谢。”
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木块。
上面容湛两个醒目的大字生生刺痛了慕千璃的眼。
突然!
慕千璃笑了。
可众人的心却随之抽紧。
慕千璃的笑容虚无飘忽,似镜中花水中月,配着这一生灼灼的红,给她增添了几许妖艳的美。
“璃儿……”北堂家的人看了不免担心。
“大哥放心,我没事。
”慕千璃抬起头,握紧手中的灵位牌,目光坚定,看向众人,“婚礼继续。”
婚礼继续?
怎么继续?
众人不禁一头雾水。
“璃儿,你怎么了?”北堂皓风担心地看着她。
北堂皓云更是直接上前给她把脉。
“几个哥哥放心,我很庆幸。”
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隔着摇摇晃晃的珠帘,向着众人宣告。
“今日我慕千璃为嫁他容湛而来,他生,我便嫁给他的人;他死,我便嫁他的魂!谁说我们有缘无份,我们缘分自己定,我命由我不由天,既然这天要断我们之间的缘分,我便亲手毁了这天。”
狂风起,红衣飘扬,烈烈寒风中,她的声音字句铿锵,一字不落的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瞬间震慑全场。
慕千璃等了一会儿,见众人一个个傻愣着不说话,不禁皱了眉头。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鞭炮放起来,锣鼓吹起来,今日我慕千璃要嫁他容湛为妻,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见证人!”
慕千璃抱着容湛的灵位牌,抬头看向正前方。
战王府的大门就在前方,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每一步她走的都极慢,可每一步她走的都极为坚定。
每踏出一步,心都在滴着血,但是她不曾停下脚步。
众人看着她孤独而坚定的身影,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是谁,吹起了第一声喜乐。
紧接着,锣鼓声,鞭炮声,纷纷响起。
管家容叔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惊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去看镇国长公主,希望她能给拿个主意。
“长公主,您看……”
镇国长公主明显也被慕千璃的气魄给震慑住了,苍老的脸上难掩动容之色。
这一刻,撇开身份,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她无比佩服慕千璃。
当年她便是无缘嫁给容湛的爷爷,这几十年一直在懊恼悔恨中度过。
这些年,她不停地给自己催眠,说什么天意弄人,说什么有缘无份,用这些说辞诓自己。
如今慕千璃一棒子打来,镇国长公主瞬间清醒过来。
亏她自诩深情,为爱人坚守一身不嫁,可跟慕千璃一比,自己做的这些显然就不够看了。
她被天意愚弄,屈服于天意之下苟且偷生,同样的情形,慕千璃选择去弄天,与天争,与地抢,阴阳相隔算什么。
他活,她嫁她的人。
他死,他嫁他的魂!
看似无情,却是情深。
恍然间,泪水已经爬满整张脸,镇国长公主侧头抹掉脸上的泪水,龙头拐杖重重一跺,沉声道:“大家还傻站着做什么?今日是战王府的大日子,世子迎娶世子妃,鞭炮烟火有多少都给本宫尽情的放,锣鼓有多响亮就给本宫,要让整个帝都,不,整个南朝的人都知道,时隔多年,战王府终于有了它的女主人!”
镇国长公主雷厉风行,战王府的人也是训练有素,暂停的婚礼进程很快便恢复过来。
一时间喜乐声,鞭炮声,喝彩声……响彻整个
南朝的上空。
所有人更是自动分成两队,站在两边,自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厅。
慕千璃每上一步,对应两边的人便跪了下来。
这一刻,他们已最真诚最直接的方式欢迎他们的世子和世子妃归家。
大门口,北堂家的人不知不觉落在人后。
北堂皓霆沉着脸,满脸忧色的看着沉默不语的北堂皓风:“大哥,咱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璃儿妹妹嫁给一个灵位,从此葬送自己的后半生吗?”
北堂皓霆虽然也想尊重慕千璃的意愿,但是他担心人情绪上来,一时任性,却要用一辈子来后悔。
北堂皓风看着已经一脚踏入战王府大门的慕千璃,常年挂在嘴角边的从容微笑难得地消失不见了。
他和容湛并称为九州双子,而双子之中,他容湛战功赫赫,威名远播,众人提起他们二人时,都认为他不如容湛。
但在北堂皓风看来,他从不认为自己输给容湛半分。
可此时此刻,北堂皓风却第一次觉得自己输给了容湛。
得妻如慕千璃,生死两不弃,纵是身赴黄泉,也能含笑阴间了。
见自家大哥不说话,北堂皓霆有些着急了:“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璃儿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开玩笑,我得去阻止她犯糊涂。”
“老三,这事璃儿自己的选择。”目光一直追随着慕千璃的北堂皓云突然开口,阻止了北堂皓霆的行动。
他知道慕千璃很冷静,并不是在意气用事。
她这样的人比很多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如果守着容湛的灵位过一生是她的选择,他选择尊重她,并且拼劲此身也要护她平安喜乐。
“璃儿不是个莽撞任性的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作为她的亲人,我们要做的不是以为你好为理由,剥夺她选择的机会,而是应该支持她,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在她的身后。”北堂皓风收敛起内心的波澜,说完这话后便迈步走了进去,“走吧,她大婚,我们送亲的人怎么能不在场见证呢?”
北堂皓云紧随其后,进了战王府。
其他三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一家人嘛,就是要整整齐齐。
一群人涌进战王府观礼,刚刚还围得水泄不通的大门口突然冷清下来,只剩下零星几人站立着。
南宫恒便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阻止慕千璃,也没有进去观摩,单薄的身子孤独的站立在长风之中。
看着眼前的荒芜寥落,听着里面传来的热闹喧嚣,这本是一场注定以悲剧收场的人间惨剧,却生生因为有慕千璃的出演,而变成一出震撼人心的喜剧。
这一刹那,南宫恒突然明白了。
能执子之手,长伴一生是一种幸福。
可短暂拥有,一生回忆,何尝就不是一种幸福呢?
死亡,分开的只是彼此的肉体而已,但相爱的灵魂总会在岁月长河中相互依偎。
胸口传来一阵钝痛,南宫恒伸手捂着,也是在这一刻他才发现自
己有多愚蠢,自己错失的又是什么。
慕千璃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喜堂之上。
按照接下来的流程,那就是拜天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可这些对于此刻的慕千璃来说却十分讽刺。
“天地?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又何必拜它!”
慕千璃抱着容湛的灵位,站在喜堂之上,神情肃穆庄严。
那一身红衣,像是刺在人心窝上的血。
容叔为难了,拜天地拜天地,不拜天地,这婚怎么能算成立?
花老侯爷见他为难,主动站出来解围,胡须一顺,目光一凝:“千璃丫头说的在理,这天地如此不公,不拜也罢了。不过你到底是要嫁入容家,什么都不拜,这也说不过去,你就拜拜战王府历代英灵吧。”
慕千璃看了花老侯爷一眼,点头,算是应许。
容叔会意,立刻让人请出战王府历代英灵的牌位。
慕千璃对着那牌位重重的跪下了下去。
一拜忠魂。
二拜高堂灵位,并感谢诸位来宾。
三拜,夫妻对拜。
一切都完成的非常顺利,之后慕千璃抱着容湛的牌位进了洞房。
而外面,喜宴也随之开始。
该喝喝该笑笑,该庆祝庆祝,一切冤屈一切哭声都留到明天。
今夜,就让他们不醉不归!
外面越是热闹喧嚣,越显得新房内冷清孤寂。
一进入房间,慕千璃便谴退所有人,包括香坠青瓷和水灵儿。
砰的一声,只抱着一方灵位,独子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新房。
红烛摇曳,满屋子的喜庆。
慕千璃顺手摘下头上厚重的凤冠,随意的丢在地上。
无人打扰,她终于不需要再戴着面具了。
衣服也不脱,一手抱着灵位牌,一手提着走,朝床边走去。
慕千璃很少喝酒,几乎不喝,因为她是一个医生,需要时刻保持理性。
而且酒精会麻痹神经,影响她操刀的精准和速度。
酒能乱性,酒能乱智,酒能逃避现实,但她不需要。
可今晚,她却只想做一个酒徒。
抱着冰冷的灵位牌,你一杯,我一壶,喝到天荒地老,喝到岁月尽头。
慕千璃喝的高兴,也不晓得是酒醉人,还是人自醉,恍恍惚惚间,抱着灵位牌就这么睡了。
管它外面雨打芭蕉,管它日月轮转,山河错乱,都与她无关。
不多时,黑暗的巨幕吞噬了微弱的白光,屋内夜明珠被人掩去了光辉,只剩下桌上两只大红烛,在屋内寂寞的摇曳着。
突然!
风起!
一抹暗影悄然出现在屋内,移动到床边,屈膝蹲在她的面前。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
而后,温柔的将她抱了床,自己也撩开被子,躺在她的身边。
慕千璃醉的沉,又累的慌,突然摸到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情不自禁的蹭了上去,鼻息间缭绕着的是那人独有的清雅气息,紧抿的嘴角上扬,勾起一道弧度,而后任由自己陷入沉沉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