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溪念不会游泳。
心急之下跳到两米深的水里,对她来说,是件玩命的事。
水淹到她脖子的时候,她迫切地希望有个人跳进来救起她。
水漫过她鼻子,巨大的水压挤着她的肺部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完了。
柔软冰冷的水,像是触角一般紧紧拥着她。
她挣扎着,连呼吸都来不及,迅速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她没有力气睁眼,却也觉得眼前都是白花花的光。
周围安安静静的,能听见空调换频的轻微声响。
她额头上贴着微凉的湿巾,浑身都是凉丝丝的,很干爽,也很舒服。
陈溪念恍恍惚惚地,还以为回到了小时候。
八岁那年的暑假,她练舞错了一个小动作,被妈妈抽了竹条罚站。
她正巧站在西晒的方位,晒了一下午太阳。
快到傍晚的时候,明明阳光弱了不少,却因为直射的角度,反而更加热起来。
沈豫礼偷偷过来瞧她,担忧道:“郑姨在厨房做饭,我跟你把风,你去坐一会儿吧……”
陈溪念从小的心眼就很死,妈妈说过罚站到吃晚饭,晚饭没有端上桌,她就不会动。
她小腿和胳膊都被晒得灼烧的疼,沈豫礼见她虚弱得快要昏过去,又劝不动,只好跑回自己家,拿了四只冰棍和八条毛巾来。
他是个很细心的男孩子,怕冰棍直接贴上去她会冷,就先在她小腿上缠了条毛巾,再贴冰棍,最后再缠条毛巾。
陈溪念的四肢被绑的圆滚滚的,像胖猫一样可爱。
她终于觉得不那么热,连同太阳都似乎落山了,抬眼望他,才发现他站在身前,太阳都被他挡着了。
她也终于觉得有些委屈:“豫礼哥,我是不是很笨……为什么总是会出错呢。”
沈豫礼摸了摸她的头,少年老成似的:“你已经很好了,是郑姨太严格了。”
从前的事情其实已经不太容易记起,陈溪念想到那时候,便觉得很窝心,连带着眼泪也都忍不住,汩汩地从眼尾流下来。
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不哭了,没事的。”
她心中一动,恍惚睁开了眼。
那人坐在光里,俊美的容颜笼在阴影中,轮廓深邃。
他漆黑的眼没有了平日里的冷冽,目光柔和地望着她。
她在模糊的泪光中看过去,他似乎正想伸手来抚她的脸。
因了她醒来的缘故,他修长的手停在半空中,过了几秒,缓缓收了回去。
容景风端直坐着,衣服还没有干透。
陈溪念也注意到了,心中的震惊大过感动,艰难地开了口:“……是你……救的我……”
她还是很虚弱,嗓子因为被水呛过,现在的声音粗粝干哑,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少女。
容景风似乎也愣了愣。
陈溪念看他像是被吓到,有些过意不去:“……是不是很难听啊?”
容景风的眼中隐约闪过一丝笑意,往后靠在椅背上,一本正经:“还好吧。”
他鼻梁挺直,嘴唇薄薄的,带着完美的粉泽。
可陈溪念隐约觉得他现在和平时不太一样,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看出是他头发的原因。
他向来是将头发往后梳,露出象牙色的光洁额头,而现在他的黑发微湿,柔软地覆在他额头上,遮掩了英挺锋利的眉——却依旧是很好看。
容景风道:“我过去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淹死了。”
陈溪念被他的毒舌弄得老大不好意思,讪讪道:“……我、我是挺没用的。”
容景风的手抬起来,将额发梳到脑后:“剧组里的人没一个下去救你,我担心赔不起你的丧葬费,这才下的水。”
他像是不大满意自己的纡尊降贵,抿了抿嘴:“你别想多了。”
陈溪念不是不清楚容景风的身家,要说赔不起她的丧葬费,那是万万不可能。
但他已经这样说了,她也就笑了笑:“还是谢谢你,六公子,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容景风闻言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异样。
病房里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你去年的九月,是不是在大剧院跳过天鹅湖?”
陈溪念想了想:“去年……九月,对啊,那次排场很大,”她挺自豪地抬了抬下巴,“因为我们经理人脉好,很多大明星都来捧场呢。”
容景风唔了一声,没说话。
陈溪念笑了笑:“那天我是领舞的,为了这个,我妈妈很开心,特地表扬了我,她很少表扬我的,那天足足夸了我很久……”
说到最后,她只是又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忽然叹了口气。
容景风挑眉:“怎么不说了。”
陈溪念不想说自己从小被妈妈嫌弃,就顺口找了个理由:“我怕你不爱听。”
他面色一动,默然了一会儿,又道:“你说吧,我听。”
陈溪念感激地笑了笑:“六公子,能有你这个师兄,真的太好了。”
容景风面色古怪,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原来是把自己当作了师兄。
其实泡妞到了这个节骨眼,容景风往往顺水推舟,就能拿下美人心了。
可他今天倒是有些迟疑,维持着古怪的面色,缓缓道:“陈溪念,你还挺可爱。”
他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吹风机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又微微扭头看她:“不过,我没打算只做你师兄。”
陈溪念被这话弄得懵了半晌,回过神来,他已经去了走廊上吹头发去了。
她下意识地去套手腕上的镯子,空空如也。
容景风刚才的话又回响在耳侧,她重新躺回去睡好,心里仿似被泼了一碗胡辣汤,一时间五味杂陈。
陈溪念闭眼想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声回来了。
能听出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皮鞋声逡巡着,是他刻意放轻了的声音。
他周身惯有的香水味,因为下水救她被冲的极淡,显出香甜的广藿香后调。
她鬼使神差地,并没有睁开眼睛。
那香味离得近了,莫名令她想起以前吃过的绿豆糕。
软糯甜腻的一小块,余味悠长,能教她开心很久。
他似乎走到了床边,俯下了身子。
她能察觉到他微微的呼吸,洒在她面颊边,甚至连他的体温都能感触到。
她已经能闻见他脖间隐约的薄荷剃须水香味,心中已经无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而他的唇只是在快要吻上去的时候,顿了顿,又离开了。
陈溪念的心跳依旧砰砰有声,但自己是在装睡,连呼吸声都极度克制着,尽量没有显得太过紊乱。
而要是刚才他真的亲上来……她并不敢往下想,只得仍旧闭着眼,不敢睁开。
容景风轻轻地坐在了床边,手在她鬓发间捋了一下。
床上的少女的面色雪白,连呼吸都是羸弱的。
纤瘦的人睡在松软的鸭绒被里,陷进去,小小的一团。
他默然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变得异常柔软。
他以为她睡熟了,开了口,“去年那场天鹅湖,你跳的很好,”他唇角含着笑意,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在叹息,“从前我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说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我一直只以为他在瞎说,可那天我在台下见到你,竟然莫名就记起了这话。”
他轻声说着,语速很慢:“我见过的漂亮女生有太多,可只有你,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美……只不过多看了几眼,竟然让我记了大半年……”
陈溪念装着睡,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而他终于没有再往下说,像是起了身,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偶尔有书页的声音,她知道他是去看时装杂志了。
陈溪念用了很久平复心情,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装作才醒来的样子。
她心中滚过无数的念头,话到了嘴边,成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六公子,你很喜欢看书吗?”
“不算太喜欢,打发时间而已,”容景风见她醒过来,微微抬起头,“是我吵醒你了?”
陈溪念坐起来了一些,勉强笑了笑:“那你看过《金粉世家》么?”
容景风将杂志搁在腿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没看过。”
陈溪念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书里的金燕西是个浪荡公子,寻奇猎艳找了出身寒门的冷清秋,到了最后,又觉得腻了,对她始乱终弃。”
容景风挑了挑眉,低头重新翻了一页杂志:“是吗。”
陈溪念弯起嘴角:“但我却不怪金燕西,他原本就不是真心去的,怪只怪冷清秋受不了富贵诱惑,明知门楣不对,还……”
容景风慢悠悠抬起头,脸色似乎沉了下来:“你突然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溪念垂下眼,不敢再看他。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容景风本以为这段话是结束了,她却露出一丝恍惚的笑:“六公子,人的一生比你想的要短很多,如果你只是逢场作戏地玩玩……”
容景风啪地将杂志摔到了地上,分明是恼火的神情,他的话音却冷到极点:“就算我只是玩玩,也轮不到你来拒绝。”
陈溪念面上的血色突然散的一干二净,她的眼珠黑而大,带着惊惶的神色看着他,就像是一只绵软的小兔子。
他冷冷道:“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看上了岳灵?还不是因为她长得像你。”
他盯着她,嘴角挑起,露出一丝嘲讽:“但你喜欢那个沈豫礼,是吗?”
陈溪念的眼睛睁得老大:“你怎么会知道他?”
“随便一查就知道啊,”容景风笑笑,“你这次会落水,也是因为那个镯子是他给你的,是不是?”
陈溪念说不出话来,他俯身,将杂志捡起,搁在了床头柜上,忽然道:“岳灵这次应该得点教训,不过可惜了你的镯子,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