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统治一国的女皇都不怕,却害怕眼前这个多说几句话都得连咳带喘的病患。
“庄家二小姐,九岁时被送去水月庵,在水月庵生活了整整五年,受尽欺凌,洗衣、做饭、洒扫,什么粗活脏活都干过,十四岁被接回庄家,她去大相国寺的时候,是在四月,大相国寺梅林的梅花还未凋谢,我在梅林的凉亭里与主持对弈,偶遇二小姐。”
秦墨琰说完这席话,又剧烈地咳喘起来。
守在屋外的南二和南九不放心,蓦地推开了门。
“殿下!”
“殿下!”
二人齐声唤道,抬脚就要踏进来。
“出去。”秦墨琰冷冷地一喝。
南二和南九垂首,沉默地后退几步,将房门重新关上。
屋内,秦墨琰撑着床沿抬眸,双目血红地凝着银明鸢,声音嘶哑地问:“姑娘觉得,自己手上的陈年老茧,不够刺目吗?”
银明鸢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第一次得知宜荷姑姑在撒谎的时候,就是这双手告诉她的。
“姑娘就算被养在外面,也是皇女身份,身边伺候者不在少数,怎会干粗活?”秦墨琰好似觉得讽刺,沉沉地笑了起来,那声音悲怆得令人心悸。
银明鸢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她伸手揉了揉额角,昨日秦乐瑶的话忽然跳进她的脑海。
对了,洛王妃,秦乐瑶说她和洛王妃长得像,她既然查过秦墨琰,自然也查过洛王妃,洛王妃便是庄家二小姐,所以……
秦墨琰的意思是,她是他的王妃?
银明鸢试探地问:“你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秦墨琰恢复了些力气,他似乎觉得冷,收回手,拉住锦被裹紧自己,淡声道:“忘了告诉姑娘一件事情。”
“什么?”
“
我失了两年多的记忆。”
银明鸢:“?”
“我对庄家二小姐唯一的记忆,便是大相国寺的那次偶遇,那次初见,直觉告诉我,二小姐似乎与常人不同,因此我便派人调查了她的经历,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
银明鸢:“……”
她实在说不出“总不至于我真的是你的王妃”这样的话,和秦墨琰这席短短的对话,内容已经过于丰富,丰富得令她已有些难以消化了。
今日,她已经不想再听到其他事情。
银明鸢沉沉地闭了闭眼睛,闷不吭声地起身,径直离开了去。
南二和南九进屋,秦墨琰裹紧了锦被坐在床上,额角仍旧有冷汗滴下,滑入雪白的锦被里,晕开一朵朵水渍,他很轻地闭着眼睛,长睫毛在天光下微颤。
“殿下,属下已备好了热水,您先清洗。”南九道。
秦墨琰点了点头。
有护卫抬着热水进来,南二和南九将秦墨琰扶进浴桶里,热水淋在身上,秦墨琰恍惚间想起在西山别院的时候,庄成双为他挡刀的事情。
她总是很勇敢,虽然他不知道她的勇敢从何而来。
她总是很决绝,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给害她的人喘息的机会。
她说她是两世为人,前世受尽苦难,死于非命,今生也在磋磨中长大,旁人的羞辱和欺凌让她变得越发坚硬,她一颗心坚如磐石,难以融化。
他费尽千辛,终于让她敞开了一点心扉。
一切却又忽然回到了原点。
不曾记得,便无情无爱,她是南苍的皇女不假,他是明夏的皇子是真,他们之间的距离乍然拉远,中间隔着万水千山,难以跨越。
她心思谨慎,且多疑多虑。
他说得过多,她会怀疑他动机不
纯,意图离间她和女皇的感情,说得太少,却又不足以令她信服。
她身边无可信之人,他的话,她信与不信,既要看他怎么说,又要看她怎么想。
他必须小心翼翼。
一步一步,让她信任自己,信任自己才是最不会伤她的人。
秦墨琰沉沉地闭上眼睛。
秦乐瑶留庄成双用午膳,然,银明鸢并没有胃口,直接将今日的午膳推了,她刚进宫门,就有内侍过来,请她去凤鸣宫。
午时已经过半,女皇已用了膳,得知银明鸢还未用膳,又命御膳房赶忙给她准备,银明鸢到凤鸣宫时,御膳房也刚备好膳食。
殿内伺候的人多,银明鸢让他们都退下去。
女皇陪她坐在桌旁,银明鸢面色如常,倒看不出什么,女皇凝着她的神色,问道:“洛王的病情如何了?”
桌上菜肴丰盛,银明鸢却并无多少胃口,她淡淡道:“明日还得走一趟,之后就不用每日施针了,他这次出现病情反复的原因是他大脑受损,他在真气还未彻底通脉的时候,动用了内力,导致真气再度乱蹿,我已经告诫过他,短时间内不得动用内力。”
在行针用药之上,女皇一无所知,银明鸢医术高绝,她说的话,就算她找御医署的来问,也问不出真假,她想知道银明鸢所言是否正确,怕是只能问玄冥子了。
可她派人天南海北地找寻玄冥子的下落,也始终没有玄冥子半点消息。
“能治好就是好事。”女皇道。
银明鸢点点头。
女皇提醒她:“洛王毕竟是明夏的皇子,你是我们南苍皇族唯一的继承人,你给他诊治的时候,万事要小心,别让他伤到你。”
“伤我?”
“是,伤你,北戎何以想要你性
命?你若死了,立谁为储又成了问题,朝廷内自难以太平,到时候,边境若是发生战事,就是我们南苍国的灾难。”女皇道。
银明鸢:“我若死了,还有银凌月。”
“他们能杀你,自然也能杀银凌月,”女皇道,“洛王此人,拥诡辩之才,听闻他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他若是说了什么,你听听即可,不能尽信。”
庄成双低下头,睫毛轻轻煽动。
她扬手夹了一个水晶饺子,慢声慢气道:“洛王如今半死不活的,多说几句话,都连喘带咳,他能说什么?”
她浅浅地笑了笑:“况且,他还失忆了。”
“失忆?”女皇吃惊。
“洛王妃的死,对他的大脑产生了毁灭性的冲击,加之身受重伤,坠入崖底,他大脑休眠的那段时间,进行了自我保护,就将那些会对他产生伤害的记忆,全部封锁了起来,所以,他其实只是忘记了和他王妃有关的事情。”银明鸢解释。
这种说法,女皇还是第一次听。
但仔细想,似乎又有点道理。
“你是怎么知道是这么回事的?”女皇问。
银明鸢的表情有点困惑,她慢悠悠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可能以前经历过,是我潜在的记忆告诉我的,其实,这很正常,虽然我也失忆了,但是我曾经学过的东西,不会完全消失,所以很多我现在学起来很快的东西,大概率是因为,我以前就学过。”
朝政、兵法、内宫诸事、勾心斗角……
她似乎,都很拿手。
“你确定洛王真的失忆了?”女皇问。
“确定,”银明鸢面无表情地说,“他和他的王妃,感情应是很深,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如今他的王妃去世了,他忘了她,也不
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好事,”女皇松了口气道,“忘了最悲伤的事情,余生才能不留遗憾地走下去,否则,他这一生,岂不是到死都不甘心?”
银明鸢怆然:“娘说得是。”
可他没了一段记忆,他不再记得曾经的妻子,本就是令他遗憾的事情。
他的人生,无论如何,都已经有了遗憾。
那般容华之姿,那般惊才绝艳,倘若他的人生没有遗憾,那该多好,她是不懂,为什么上天就非得给一样,再拿走一样。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拥有毫无遗憾的一生。
“怎么不高兴?”女皇问。
“只是想到,我与洛王有了同等的遭遇,说来也巧,也算缘分吧,”她放下箸,起身朝女皇揖礼,“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娘且忙吧。”
银明鸢慢悠悠走出凤鸣宫。
女皇搁下茶盅,沉气道:“原还有纯良的一面。”
玄青姑姑接话:“殿下如此,正好,该狠心的时候狠心,该良善的时候良善,而且极为顾全大局,否则也不会此番折腾地跑楚湘王府。”
提到秦墨琰,女皇的面上闪过几分阴郁。
“他吃了洗情丹,本就不可能再记得明鸢,原以为,他只是忘了明鸢,没想到他把遇到明鸢后的事情全给忘了,如此也好,省了许多麻烦。”女皇道。
玄青姑姑:“既然洛王忘了,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再刻意避着他了?”
“该避还是要避的。”女皇道。
银明鸢刚离开凤鸣宫,有宫女过来禀,银凌月已在紫微宫候着了。
“让她候着吧。”银明鸢今日早上起得早,早朝后又走了一趟楚湘王府,昨夜还未睡好,这会儿只觉得浑身疲累,回到紫微宫后,直接入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