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地,七号填埋场。
在池地,除了最大的一号和二号填埋场还有些管理的痕迹,剩下的充其量只能算的上大一点的垃圾堆。
不是腐败发酵的生活垃圾,就是生了锈的劣质钢筋,只有老道的拾荒者才能从垃圾堆的深处偶尔翻出一些还能卖钱的物件。
一辆辆的垃圾运输车会把真正的废料和残次品在清晨拉过来,等到烧着柴油的发动机喘着粗气离开,瘦得没有人样的拾荒者便会从破烂里刨出的窝里挪出来。
他们都是些在拾荒者里都被人挤兑的可怜虫们,只能象征性地在浮于表面的新鲜货里挑挑拣拣,重复地摄入毒性大于营养的残羹,每天都在拨着手指给自己的生命倒计时。
就算有新面孔造访,在这些垃圾堆里藏身的老鼠们也不会多看一眼,他们只认垃圾运输车的发动机声。
不过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有时也并非这些人的本意。
清晨,填埋场深处,借着运输车偷偷溜来七号填埋场的狐重楼正站在一间用木板搭建的小屋门前。
附近的垃圾被人刻意清走,脚下还铺了铁板,让人避免一脚踩在泥里染上一整鞋的臭水。
“用铁皮铺地?夏天你怎么过?”
屋内走出的人很符合填埋场的画风,因为油污结成一绺一绺的长发凌乱地摊在头顶,身上穿着的衣服倒是不脏,但是也洗得完全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
“瞧瞧这是谁。”油头男咧嘴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嘴并不算干净的牙齿,“你怎么想的又回这鬼地方了?”
狐重楼耸了耸肩,“小事。屋里面有地方吗,让我进去歇会。”
听到这样的理由,对方也不意外,转身为狐重楼推开了门,“小事?我可不信小事能把你狐重楼逼到我这破地方。”
屋内的家具不出所料也满是陈年的旧货,但是胜在干净整齐,哪怕是东拼西凑出来的蜗居,也能撺出来温馨的感觉。
从桌下抽出塑料凳子,狐重楼刚一坐下,一杯啤酒便被推到了面前。
“来吧,说说,是什么事能让狐首席光临寒舍?”
狐重楼笑着端起透明的塑料杯,外表略微变形,像是本该被抛弃的一次性产品又被拿出来反复蹂躏的下场。
“衍子,不如先唠唠嗑,我那点小事一两句话就说完了。反倒是你。”狐重楼又转头四下打量一番,“为什么?”
当年的天才学生,如今的流浪汉,要不是因为狐重楼当年是专业里的学生首席,他还真想象不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是为何沦落至此。
“没什么,就是点破事。”流浪汉从柜子上又取下一个杯子,晃晃悠悠地拿起酒瓶想要倒,接着,他微微一顿,呲着牙笑着看向了狐重楼。
“老狐,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整瓶喝了啊。”
<这就是你找的帮手?>
他不该是这个样子。
“衍业颂!”狐重楼语气加重,猛然起身想从衍业颂的手里夺过酒瓶,可是他忘了,这间小屋可经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砰!
他身前的桌子被微微一撞,便瞬间摧枯拉朽地裂成了两半,碎片哀嚎着分崩向两侧,让在场的两位听众都不由得愣在原地。
衍业颂后知后觉地倒退两步,又差点撞翻放杯子的柜子,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扶稳柜子,一边无奈地嘟囔着:
“你怎么还和流浪汉抢酒喝呢……”
狐重楼无力地垂下手,蹲下身子收拾起被撞坏的桌子,一边有些尴尬地回答:
“我只是觉得你太消沉了,你酗酒多久了?”
不知所措的衍业颂把酒瓶放到一边,蹲下身一边和狐重楼收拾一地狼藉,一边断断续续地回忆这些年的日复一日。
在衍业颂临近毕业时,一直在学校里欺负他的无赖们想要强抢他的毕业设计,可这关乎毕业,是衍业颂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的东西。
他被逼急了,无赖们也觉得自己丢了面子,矛盾一触即发,双方大打出手,事情闹得很不愉快。
最后还是作为学生首席的狐重楼看不下去无赖仗势欺人,实在是败坏风气,站出来替衍业颂说了几句话,学校看在孟钟教授的面子上,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可惜狐重楼帮得了衍业颂一时,也只能帮他一时。
无赖们之所以能在学校里横行霸道,靠的是他们祖祖辈辈在池地根深蒂固的经营,在池地这一亩三分地上,没人愿意得罪那些拉帮结派的地痞流氓。
如果不是大事,人们多半选择忍气吞声,管事的也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此以往,无赖们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也是骨子里流着坏水的无赖。
衍业颂得罪了他们,在学校里欠下了面子,无赖们自然会在学校外找回来,衍业颂不是不知道,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可以逃离。
年轻人总是想着有朝一日靠着自己的努力离开池地,觉得自己只要够努力,就可以振翅飞离祖地。
但他忘了他的父亲,或许是因为那个终日酗酒、把母亲打跑的沉默男人,在他的成长历程中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存在感。
狐重楼不知道衍业颂之后具体经历了什么,在他送走满心感激的衍业颂没多久,他便遇到了自己人生里最大的危难。
等两人再次相遇,已是两个落魄的颓废青年,而这一次会面,又是在上一次之后的许久。
狐重楼多了份活力,而衍业颂多了份释然。
“总的来说,没什么大风大浪吧。”衍业颂把垃圾扔出门外,装着桌子碎片的麻木袋子瞬间融进了无边的垃圾山中,再想去瞧时已然不见了踪影。
“之前多亏了你,我也算是顺利毕业了,只不过后来的日子……”男人欲言又止,张着嘴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
“我那个老爹在工地让人打了一顿,他气不过,回家揍了我一顿,借着酒劲把我的手稿什么的都撕了。
哦,手稿,我之前有自己画一些……嗯,恐怖漫画,哈哈说出来还有点难为情的,原本还靠那个挣了点小钱呢,不过我老爹那么一折腾,我也没心思再画了。”
话说到这里,衍业颂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部和狐重楼联系的手机,他咧嘴笑道:“从那之后我就搬出来自己住了,不过没想到这么些年,也就你还联系过我了。”
流浪汉在等的不会是狐重楼的电话,但是等来的却偏偏只有狐重楼的电话。
<狐重楼,你好意思让这么一个可怜人帮你的忙?>
曾经那个宁折不弯的少年是有血性的,能磨光他从小就培养起来的韧劲的也不会是一件两件的小事。
他还有很多没必要和狐重楼一一道来的事情没说出口,随之一起被埋藏心底的,还有曾经那份一定要逃离的决意。
眼下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已经成了他仅剩的、唯一的心血,七号填埋场,就是高压下的旅途终点。
“你不该止步于此,衍子。”
衍业颂像是听到儿时的豪言壮语一样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你狐首席费半天劲就是专程来督促我要天天向上的?”
“我当然是来找你帮忙的。”
“我不想多啰嗦没意义的话,狐首席,但你得解释解释,为什么是我,我一个住在垃圾堆里的……”
“池地食死徒,还记得吗。”
找谁不行,偏来找流浪汉?狐重楼自然有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