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云松定定地瞅着门谱上特意被圈住来的名字,心中啧啧称奇。
一个卖灯的孤寡老头,突然冒出了个远房侄子,此人还恰好是问道宗的外门修士。
嘿,当真有趣。
不愧是东荒第一大宗,手段果然非凡。
他递回门谱,笑着开口:
“宋宗主真是心细如发,案发不到一个时辰,竟找出了卖灯老头失散多年的亲人,实在令荆某佩服。”
宋臻似全然没听出他话语中的机锋,神色如常,徐徐回道:
“实属意外之喜,宋某不敢居功。对那老者而言,亦是件大好事。”
“日后,他不必再孤零零一人,有个侄子为他养老送终,亦不必再日夜辛劳,靠卖灯赚些微薄收入过活,可直接以家眷身份领取本宗俸养……”
荆云松叹了口气:
“就是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福气,那老者能享几天了……”
宋臻的语气依然如春风般和煦:
“凡人的寿元本就短暂,古人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亦是此理,与其担忧未来,何不着眼现在?宋某定会保障老者顺遂安稳地度过在世的每一天……”
荆云松极力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瞧这漂亮话说的,什么“譬如朝露”——
如果没你儿子那一脚,那老头指不定还能再多活十年!
他拱了拱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宋宗主仁善,荆某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拒绝您的要求了。”
情和理都让您给占完了。
台阶也准备好了。
再不下就是他荆云松不识抬举了。
就算他非要较真,去鉴那侄子的真假,又能如何?
宋宗主既然能拿得出来这卷门谱,就不会留下什么漏洞。
他不用查也知道,结果肯定保真。
至少在明面上是。
至于暗处又藏有多少龌龊……
他不愿再去想。
水至清则无鱼。
罢了罢了。
荆云松再度叹气,当着宋臻面,打开传音匣:
“你们速速将少宗主带回驻所,行动要隐秘,现场的痕迹亦要处理……切忌泄露任何涉及他身份的信息……”
……
与此同时,灯坊,欢巷。
宋麟眼睁睁地看着来人为自己套上枷锁,小脸霎白。
不,不!
他不想和那些干了坏事的邪修散修一样去蹲大牢!
他的目光急切地四处逡巡,锁住站在人群外缘的姜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娘,娘亲,救我!我…我想回家!”
然而,他的娘亲,好似全然没听见,只一脸冷漠地看着他,眼神森寒无比。
丁婉婉上前一步,掏出飞卷递给姜鸾:
“我们先将嫌犯押走了,你作为报案人,需要签个字,留下传信地址,后面有情况再通知你。”
宋麟猛地一震,如遭雷击。
是娘亲报的案!
他的娘亲,要亲手把他送进戍卫司的大牢吗?
为…为什么?
宋麟的脸色由白转青,整个人恍恍惚惚,仿佛瞬间被抽干了精气。
就在戍卫司的人准备拖走他时,他倏然激烈地挣扎了起来,拼命地扭过头,冲着姜鸾的方向嘶吼:
“娘亲!为什么?你不要麟儿了吗?”
凄厉的呼喊划破长空,激起人群一阵哗然。
众人的目光纷纷在“嫌犯”与“报案人”之间来回移动,满是震惊。
那个从天而降救下他们的女修,怎么会是害他们差点没命的罪魁祸首的母亲?
姜鸾签字的手一顿,轻轻颤抖。
丁婉婉注意到了,想起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叹了口气。
“大师姐有什么话想同这孩子说吗?我们下一步应该会将嫌犯送狱待审,按规定不允许家眷探望……”
“没有。”
姜鸾截断了她的话,眼睫低垂,如蝶翼轻颤。
半晌,她平静地抬头,对上宋麟通红的双眼,一字一顿:
“请官人们务必依规办事,严惩不贷。”
人群倏然一静。
宋麟呆呆地望着姜鸾,眼中的希冀一点一点破灭。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他的娘亲,不要他了……
为什么?
他可是她亲生的孩子啊!
她怎么可以不要他,她凭什么不要他!
双眼逐渐爬满血丝,眼前再度现出猩红。
胸口好似有一团火在烧。
体内有一座活火山,即将喷发,毁灭一切的冲动再次降临。
可他等了许久,都没等来那股无形的力量。
取而代之的,是灵脉里翻涌的酸涩,无力,如死水一般沉寂。
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曾经的废物。
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背着宗门继承人的期待,却生来灵根不佳。
他日夜苦修,偏偏怎么追都追不上同龄人。
娘亲可知这些年他的痛苦?
不,她不知道。
她只会一味地让自己听从安排,禁止他接触任何辅助修行的灵器灵药,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跟着老古板师傅,苦修,清修!
若不是盈姨偷偷给他塞了不少好东西,他还不知要当废物多久……
可娘亲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管!
她有什么资格当他的娘亲!
……
宋麟被押走了。
人群逐渐散去。
窄巷灯火渐熄,一片黑寂。
姜鸾仍怔然伫立原地,似与暗夜融为一体。
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宋麟声嘶力竭冲她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是我娘亲,我恨你!”
指节攥得发白。
过往的回忆如碎琉璃,扎得心头血肉模糊。
那是她十月怀胎,拼尽修为诞下的孩子。
从呱呱坠地那刻起,她便日夜守护,未曾有一刻懈怠。
无数个夜晚,她强忍着疲惫,在他的啼哭中起身,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摇晃哄睡。
他生病时,她心急如焚,日夜照料,片刻不离。
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每一个笑容、每一声呢喃,都如同世间最珍贵的宝藏,让她满心欢喜。
那些日子里,她忘却了自己,视他为生命的全部。
可重来一世,他们之间,还是相似的走向——
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本以为经过前世,自己早已看开,能放下一切。
然而,当自己亲手斩断曾经的羁绊,眼睁睁地看着事情走向既定的方向,她的心,为什么还是会痛?
眼前莫名升起一层薄雾,耳畔隐隐响起一个疯和尚的嚷嚷声。
“天煞孤星,天煞孤星!”
姜鸾突然忆起,很久以前,久到双亲尚在,自己还未走失时,她遇上了一个来府里讨饭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乍一见她,骤然变色,指着她的鼻子大叫:
“天煞孤星,天煞孤星!”
“生则亲丧,长则友疏,婚则夫弃,育则子散,成则师殒……”
接着,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高歌,手舞足蹈,形容疯癫。
“一生所爱兮,皆难久驻,一生所信兮,终遭背弃!孤星高挂兮,煞气四溢。命途多舛兮,无处可栖,天命难违兮,呜呜……”
爹娘皆以为老和尚突然发了疯,气得命人塞住他的嘴,将他打了出去,转身安慰起被吓呆了的姜鸾。
好在,孩子的记忆是短暂的。
幼时的她,很快被其他新鲜好玩的东西引走了注意力,将此事抛在脑后。
而那些她本以为早就遗忘的诳语,此刻,又开始在耳畔回响。
怪异的腔调,清晰又刺耳:
“一生所爱兮,皆难久驻,一生所信兮,终遭背弃……”
夜色浓稠,愈发寒凉。
姜鸾止不住地浑身发颤,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开来,似要将她的四肢百骸冻结成冰。
经络却逐渐热了起来,传来细微的刺痛。
是“涅盘经”要发作的征兆。
今天已经发作过一次,她撑不住第二次了!
不,不……
她不能死在这儿……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的手战栗地伸向怀中的传音牌,就在此刻,耳畔蓦然响起一道惊呼:
“哎呦,我的老天爷,可算寻着您了!”
接着,是一连串清晰的愤慨声:
“我说客官,您托我看下孩子,怎么没个点儿啊!小店都打烊了还没见着您的人影……”
那声音忽然一滞,转成惊慌:
“哎,哎…客官,您这是怎么了?别…别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