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挖灵根后,真千金她改修无情道》 第1章 重生 律法堂,冰冷的石阶上方,跪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女人。 青丝披散,白衣染血,脊背却挺得笔直。 “姜鸾,你可知罪?” 头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姜鸾的眼睫颤了颤,视线投向声音的来源—— 问道宗年轻有为的宗主,她的夫君——宋臻。 姜鸾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无罪。我没有害过姜盈。” 宋臻蹙眉,还未出言,旁侧里响起一阵嘤嘤呜呜的低泣声: “盈儿也不想怀疑姐姐,可噬灵咒的咒引的确是在姐姐的房间里发现的……” “混账东西!” 姜长老暴呵一声,一道电光骤然打在了姜鸾的脊背上。 “呲啦——” 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更显狰狞,散发出阵阵焦臭。 “你怎么能对你的妹妹下这般狠毒的咒?” 冷汗从额间滴落,姜鸾强撑着抬起头,根本不理会姜长老的唾骂,只透过散乱的发丝,直勾勾地盯着低头啜泣的姜盈,良久,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姜盈,你从没有把我当成过你的姐姐,对不对?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吧。” 姜盈睁着一双泪眼,无辜又茫然: “姐姐,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道我对你最敬重不过…… “够了!” 宋臻低喝。 他闭了闭眼,掩住眼里翻涌的嫌恶,深吸一口气: “姜鸾,直到现在,你还在推脱罪责。阿盈是你的妹妹,是姜家的养女,亦是我的师妹,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阻碍你的位置,你已经拥有得够多了,为何不能放过她?” 姜鸾闻言,胃里一阵又一阵地翻江倒海。 她勾起腰,缓缓捂住腹部,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她拥有过什么? 早早离世的亲生父母,偏心的宗亲叔伯,怀疑她的夫君和儿子…… 还有一位“宿敌”—— 在她被领回家前,一直占据着她的位置,享受无尽荣宠的“妹妹”。 其实,曾经的姜鸾,也是真心实意喜欢过姜盈的。 她有着一双灵动的杏眸,微微上翘的眼角,眼尾处点着一颗泪痣,让人见之生怜。 粉嫩的嘴唇上下翻飞,总能吐出无数动听的话,有她在的地方,永远笑语纷飞。 因此,哪怕真正的姜家女儿被找回,姜盈在姜家的地位,仍不可撼动。 而姜鸾,由于和家中离散了十多年,反倒像个外来的客人了。 甚至连她的夫君,也是姜盈曾经的青梅竹马。 而她,因着幼时定下的婚约,成了拆散这对本该成为佳侣的罪人。 …… 她的视线扫过人群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顿了一下。 “麟儿…” 她的声音沙哑,见那孩子低垂着眼,向后退了一步,已经麻木的心再次抽了一下。 “连你也不相信娘亲,是吗?” 这是她拼尽修为,九死一生产下的孩子,血浓于水,本该母子连心,此刻,却远远地站在人群边缘,宛如一个看客。 宋臻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麟儿,你怎么来了?这种场合不适合你,快回去。” 宋麟扬起白皙的小脸,神情染上些许担忧: “父亲,如果您处死了母亲,那我就没有母亲了。” 姜鸾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晦暗的眸光闪了闪,然而,宋麟的下一句话,直接将她打入九天寒窟: “这样的话,能不能让盈姨当我的娘亲?反正父亲和我都很喜欢她。” 几位长老闻言,面色变了又变,很是精彩。 “你胡说什么呢!” 宋臻怒斥。 姜盈则匆匆赶了过来,拉住宋麟的小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凄惶: “姐姐也是一时糊涂,看在她为宗门尽心多年,又是麟儿生母的份上,还请师兄留她一命……” 姜鸾看着眼前的场景,再也忍不住胸口的翻涌,呕出一大口鲜血。 意识陷入昏迷之前,她隐约见到一抹雪亮的剑尖。 宋臻剑指她的胸口,声音淡漠到极致: “自毁灵根,留你一命……” …… 姜鸾醒了。 脊背上全是冷汗,胸口一阵又一阵地发闷。 环顾四周,熟悉的陈设,潮湿的墙壁,昏暗的光线…… 手掌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灵根还在,身体也未油尽灯枯。 梦里的疼痛还历历在目,从开始的撕心裂肺到最后的麻木不仁,回忆起来,仍让她胆寒。 或者,那不是梦…… 而是她已经走完的前生! 灵根被挖去后,她受囚于寒谷冰狱,郁郁而终。 当初苦苦追寻的一切——亲族的关注、夫君的喜爱、孩子的孺慕、门人的敬重…… 皆是虚妄,却成了束缚她一生的枷锁。 最终化作利刃,将她割得血肉模糊。 没人记得为宗门勤勤恳恳付出了十多年的宗主夫人。 她的名字,受人唾弃。 她的死,无人在意。 太可笑了! 眼角有微凉的泪滑落。 阴寒的气息让她体内的旧疮隐隐作痛,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 老天开眼,竟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还是在熟悉的地方—— 寒谷冰狱! 回想起这一次被关禁闭的理由,她恨得咬牙切齿,心中一阵又一阵抽痛。 若是能再早一些就好了! 她就能早做准备,救下和自己情同手足的侍女。 前世,是她的愚蠢与软弱,害死了她,也害死了自己。 今生,那些逼死她们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的双拳缓缓握紧。 直到看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夫人,宗主来接您了……” …… 谷口,再度见到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姜鸾有片刻恍惚。 这时的宋臻,还未与她决裂,眼神中还带着些许关切。 那是她曾经无比渴慕的东西。 如今,只觉得恶心。 “鸾儿,你真不该这般感情用事……” 宋臻上前,想如往常一般轻抚她的发丝。 姜鸾后退一步,神色疏离。 宋臻叹了口气,摇头。 “你还在生我的气?” 姜鸾垂首,掩去眸底所有的情绪,语调平平。 “宗主教训的是。” 宋臻一滞,正欲出言,一道柔柔的女声伴着一连串的咳嗽,从后响起: “师兄!姐姐!” 一个身着黄衫,明媚娇俏的女子,牵着一个小童,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赶。 “你们怎么来了?” 宋臻急忙迎了上去。 “咳咳,咳咳” 姜盈咳得小脸通红,看得宋臻很是心疼,伸手裹紧了她的披风。 “这里寒气重,对你养伤实属不利,怎么还把麟儿也带过来了……” “是我要跟着盈姨来的!” 小童清脆的声音响起。 宋麟觑了一眼静静立在前方的姜鸾,有些不安道: “我担心娘亲还是会怪罪盈姨,为区区一个侍女……” 第2章 侍女 为区区一个侍女? 那分明是拼死从魔窟中将她救出,不离不弃,送她回家,陪她长大的姐姐。 却为了救她曾经最爱的孩子,泄露了身上的妖气,招来追杀! 姜鸾想笑,却发现脸被寒风吹得僵硬,寒意已钻过单薄的外衫,浸入心底。 她回头,望着护在“始作俑者”身前的儿子,声音沙哑: “你忘了是谁给你解的毒?” 宋麟一愣,想起盈姨对他中毒一事的复盘,嘴唇紧抿,半晌才开口: “娘亲,我认为中毒一事另有蹊跷,指不定是那妖孽暗害我……” 姜鸾在心底冷笑。 阿菲拼了命为自己护下的小崽子,不仅是只白眼狼,还蠢。 她竭力克制甩他一巴掌的冲动,轻声道: “是吗?阿菲悉心照料你多年,如果想害你,何不趁你还在襁褓之中,毫无防备时下手?” 宋麟对上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但想起长老团们对此事的认定,心中又多了几分底气,梗着脖子道: “她准是居心叵测,先骗取宗门中人的信任,再加害于我们……” 姜鸾再也克制不住浑身的颤抖,上前一步,寒声道: “你再说一遍?”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 姜盈急忙冲上前来,护住身后瑟缩的宋麟。 “我知道你怨我不由分说地斩杀了你的侍女,可麟儿是你亲子,那侍女分明是个妖孽……” “咳咳,咳咳!” 姜盈泫然欲泣,肩膀剧烈耸动,咳得撕心裂肺。 “姐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姜鸾只是平静地看着,不作回应。 宋臻见状,眉心微蹙,沉声道: “鸾儿,我知晓你同那侍女情谊深厚,但你身为宗主夫人,应以大局为重,那狐妖潜伏在你身边多年,本就为正道所不容……” 宋麟握着姜盈冰凉的指尖,再也忍不下胸中的愤懑,大声道: “我认为娘亲应该给盈姨道歉。那侍女是个妖孽,盈姨杀她是替天行道,根本没错!更何况,她还伤了盈姨……娘亲却包庇她,还怨怪盈姨,分明是娘亲不对!” “麟儿……” 姜盈蹲下身,抱了抱他,睁着一双泪眼,转头看向姜鸾 “我不怪姐姐,阿盈所为,皆是为了麟儿和姐姐的安危,只希望姐姐不要再受那妖孽蒙蔽。” 好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 姜鸾仍记得,前世,阿菲在濒死之际拼着魂飞魄散也要重创姜盈,只因她察觉姜盈在与影煞门——一个以复苏魔神为目的的组织,秘密联络。 最后一击,却被破门而入的宋臻挡下。 阿菲为了不连累她,将所有罪责揽于及身,被打得连骨灰都不剩。 等她赶到时,已经晚了。 她坚持阿菲无罪,与宗门长老们争执,触怒宋臻,被关到寒谷冰狱,反思了一周。 等她出来时,仍坚持为阿菲申冤,再度触怒宋臻,被关回冰狱,整整三个月。 冰狱天寒地冻,寒气入骨。 她本就因生麟儿灵脉受损,第二次的禁闭,让她的灵脉再无修复可能,永远拿不起剑,彻底沦为一个“废人”。 失去了力量的她,几年后,受构陷蒙冤,被一道最初级的禁锢咒,定在阶前,如待宰羔羊,引颈就戮。 无论如何,这次要将力量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三人。 别着急,来日方长,。 她会一一清算。 “多谢阿盈。先前,是姐姐错怪你了。” 姜鸾上前,扶起蹲在地上,“弱柳扶风”的女人。 姜盈一怔,姜鸾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让她微有些慌乱。 不过她很快就作出了应对。 “无…无事,姐姐能醒悟是最好不过的。” 见姜鸾终于认错,宋臻松了一口气,缓和了神色: “既是如此,便回主峰好好修养吧,宗门诸事繁杂,还得劳你费心。” 宋臻竟还信任她,还要把辅理宗门事务的权力交给她! 姜盈心中咬牙切齿,面上不显,绽出一个微笑: “此前姐姐干涉长老执法,已经引起非议,让姐姐刚从冰狱出来就管事,恐怕门人会起议论,要不等过一段时间……” 宋臻眉头一皱,冷了脸色。 “鸾儿乃宗主夫人,我这个宗主还在,谁敢质疑她?” 姜盈愣了一瞬,赶忙磕巴地找补: “自是如此,师兄向来一言九鼎!” 姜鸾立在原地,静静看戏, 她曾经满心满眼都是宋臻,一切决断皆以他的利益为考量。 自然成了宋臻用得最趁手的一个工具。 而且,宋臻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安排,姜盈这番话,无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已不会再自作多情地认为宋臻是出于对自己的维护。 就算他对她尚存几分怜惜,她也不在乎。 前世追逐的那些所谓宗主夫人的荣光,不过菟丝附树。 遭了树的厌弃,便无所依存,沦为任人践踏的枯草。 “咳咳,咳咳……” 旁侧里再度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姜盈的肩膀轻轻颤动,笼在狐裘中的莹白小脸,染上了病态的绯红。 “盈姨!” 宋麟担心地拉紧她的手。 宋臻也用掌心轻抚她的背,缓缓注入真气,温暖她的四肢百骸,嘴里不住地关切: “怎么样,好些了吗?唉,不是和你说了,此地苦寒,你还非得过来……” “我…我就是放心不下!” 姜盈轻轻咬了下唇瓣,眼睫仍颤巍巍地挂着泪珠。 宋臻心中涌起无限的怜惜,伸指拭去泪滴,嗓音愈发柔和: “听话,一会儿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修养,未痊愈前,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三人一齐忽略了还站在寒风中,衣衫单薄的姜鸾。 姜鸾只微微一笑,拱手道: “那宗主先送妹妹和麟儿,我自己回主峰。” 第3章 寒霜 回到阔别已久的栖云阁,姜鸾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是她为宗主夫人时,日常起居所在。 她曾在这儿同宋臻秉烛夜话,举案齐眉。 也曾在这儿九死一生,拼尽修为,诞下宋麟。 侍女们低眉顺眼地迎她回来,阁里的一切陈设照旧,不曾因她离开一周有任何变化。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妍丽灵动的身影,静静伫立在窗前,翘首以盼。 一等她回来,便蹬蹬下楼,第一时间为她解下带着寒气的外袍,扶着她在桌前坐下,端来热乎乎的甜饮,嘴里还要絮絮叨叨: “小阿鸾是不是又忙得没顾上吃东西?哎呀,真不听话,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宗门离了你又不是不能转……” 即使成婚多年,在阿菲眼中,她依然是那个凡事都要人照顾的小妹妹。 “阿……” 姜鸾进屋后,习惯性地张口,想唤阿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身旁空空荡荡。 阿菲已经不在了…… 她望向门口站成一排,低垂着头,难掩悲色的侍女们,眼眶逐渐泛红。 她们皆是阿菲一手带大的,多年点滴相处,情谊非比一般。 哪怕阿菲真的是妖,也是个与人为善,处处为他人着想,从无害人之心的好妖。 她们有眼睛,自会分辨。 低阶修士尚有能力明辨是非,而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们,却听信了姜盈的谎话,审都不审,直接击杀阿菲! “都给我打起精神!” 姜鸾一声厉喝。 侍女们一震,有年龄小的,没忍住,直接哭了出来。 姜鸾注视着哭泣的侍女,没有制止。 待她哭完,对上姜鸾的视线,正欲慌乱地跪下,被姜鸾上前一把拽了起来。 “你们可以哭。” 她放开手,一字一顿: “不过,仅限这三天。”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神色平静: “前方的路,会无比艰险。” “我现在还拿不起剑,无法保障你们每个人的安危。你们有想离开的,这三天内,尽管和我说,我会将你们远远送离这个是非之地。” 没人出声。 众人有的惊慌,有的紧张,有的沉肃,但都在努力维持着镇定,不动如山。 “好!” 姜鸾的眸色陡然凌厉。 “过了这三天,你们记住,你们不再是宗主夫人的侍女,而是我姜鸾的人!” “我要你们,不许再软弱,做我手中的利刃,将害死阿菲的人,捅成筛子。” 话音落毕,她的目光,转向墙上悬挂着的已经落灰的剑匣,久久沉凝。 …… 院门外远远走来一个云鬓雪肤的美妇,身着一袭翠色流云飞袖裙,腰间系着一把长剑,衣袂翩翩,仿若九天仙子落入凡尘。 “夫人!” 玉虚真人冲她拱了拱手,面露苦色。 姜鸾款款行礼,真诚致歉: “犬子顽劣,给真人添麻烦了。” 玉虚真人捻了捻胡须,无奈叹息: “麟儿的灵根中下,修炼速度本就比同龄人慢上许多。但勤能补拙,只要后天肯下苦功,也不是不能在弱冠之前筑基。” 姜鸾完全没心思理会这小崽子修炼如何,只微微颔首: “路在他自己脚下,我们旁人顶多指个方向,走到哪里,是他自己的事,真人无需过于挂怀。” 玉虚真人面上忧色未减: “麟儿毕竟是未来的宗主,若是在修为上过于落后他人,日后恐不能服众。” 姜鸾声音沉静: “即是如此,换了便是,问道宗的宗主,可不问出身,能者担当。” 玉虚真人吃了一惊,悄然打量姜鸾的脸色。 只见她神情严肃,语调无波,全然不似作伪。 “这…这……” 玉虚真人一甩拂尘,字斟句酌: “夫人三思啊,这毕竟是开宗老祖留下的规矩,宗主的人选一直是从宋、姜两家结合,诞下的后代中出的……” 宋、姜乃东荒传承了几千年的修仙世家,族人修行根骨皆佳,亦是构成问道宗内门弟子的主要来源。 只是到了姜鸾这里,许是她幼时落入魔窟,体质发生变化,孕育宋麟险些要了她半条命,拼尽一身修为,才保住肚里的孩子。 宋麟许是受了影响,灵根平平,还很脆弱,寻常修炼方式难以适用于他。 前世,姜鸾心中一直有愧,没少为他修炼的事情殚精竭虑。 这位老前辈,便是她千里迢迢赶至海上的蓬莱仙岛,跪了七天七夜,才请回来的师傅。 可宋麟却不懂得珍惜,一味向她抱怨玉虚真人的修炼方法清苦,速度还慢,千方百计地逃课。 有一次,甚至联合门内的顽劣子弟一同作弄老师,气得玉虚真人吹胡子瞪眼,当即向她辞别,就要驾云离去。 是她长跪不起,苦苦哀求,玉虚真人体谅她为母的一片苦心,这才留下,承诺教导宋麟至筑基。 然而,这好不容易筑了基的孩子,不仅识人不清,是非不分,还因她严加管教,对她心生怨怼,以至于在她蒙冤受刑时,说出诛心之语。 姜鸾心底一片死寂,目视着玉虚真人满是忧色的双眼,微微一笑: “真人无需多虑,您别忘了,我也是宋、姜两家结合的后代。” “这…这…” 玉虚真人悚然一惊,半天说不出来话了。 是这个道理没错,可,可姜鸾她是女子,是宗主的夫人啊! 她,她怎么能和自己的夫君儿子抢位置呢! 姜鸾抽出腰间的长剑,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细纹,神色悠远: “昔日,玉渊真人将这柄寒霜赠与我,我却因嫁作人妇,困于琐事,再未让它有机会出鞘……” 她的指尖轻弹刃尖,尝试着注真气于剑身。 胸口传来烧灼的痛感,真气停滞于某处不前,如风雨中的火苗,明明灭灭。 她的脸色逐渐发白,手腕开始颤抖。 “快停下!” 玉虚真人看出不对,疾声厉喝。 “咣当——” 长剑坠落于地。 宝剑蒙尘,嗡嗡哀鸣。 姜鸾捂着胸口,冷汗淋漓,大口喘气。 “你的修为耗尽,灵脉受损,切忌再动真气!” 玉虚真人虚虚扶住她,面色焦急。 姜鸾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强撑着抬起头,面色发白,眼睛却亮得吓人: “求…真人,教我…调息之法,我…想…重新…拿起寒霜……” 第4章 彩头 玉虚真人从指尖凝出一缕真气,缓缓注入姜鸾心口,半晌,面色沉重地摇头: “你乃极品水灵根,修行天赋甚佳,已至金丹境,却无对应修为,且灵脉受损严重,再续修行之路,几无可能……” 姜鸾对这样的回答已有预料,闻言,静默了片刻,垂首躬身,向玉虚真人行了一个大礼。 “我听闻玉清派有一古方,可以打散修行者的道基,重塑灵脉……” 玉虚真人悚然一惊: “你是说‘涅盘经’?那法子过于凶险,已成禁术,受法者要承受七七四十九天焱火焚烤之苦,稍有不慎,肉身尽毁,神魂湮灭……” 姜鸾眼睫轻颤,声音缓慢而坚定: “比起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我姜鸾宁愿忍受焱火焚烤。” 玉虚真人不解道: “夫人乃本宗至尊,何人敢对夫人不敬?” 姜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坚决,眸底含着深切的悲哀: “修真界强者为尊,力若不存,即任人摆布。真人有所不知,宗主夫人看似风光,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如履薄冰……” 玉虚真人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伸手将她扶起: “夫人这是做什么,老夫可受不得夫人如此大礼……” 姜鸾的双膝钉在了地面上,不屈不挠: “求真人救姜鸾一命。” 玉虚真人连连摇头: “此等险恶之术怎能施于夫人?宗主岂会首肯?夫人之安危,乃全宗上下所系,夫人大可不必这般忧惧!” 此后,无论姜鸾怎样央求,玉虚真人就是咬死了不松口,二人磨了几个时辰,磨到最后,玉虚真人竟拿“涅盘经”已经失传来搪塞她…… “涅盘经”怎么可能失传呢? 姜鸾在心底冷笑。 十二年前,她的师傅——玉渊真人,入死域除魔,不慎被邪祟入侵,濒临走火入魔,是玉虚真人为其施以“涅盘经”,毁其灵脉,驱除余毒,才使其神智恢复。 她的师傅也因此开始无期限的闭关,不再过问世事,连她大婚都不曾出席。 “夫人,宗主唤您去朴华亭议事。” 侍女柔柔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玉虚真人长吁一口气,立马捏了个决,唤来祥云,拱手道: “既然夫人有其他事要忙,老夫就不多叨扰,先行告退……” 还没等姜鸾出言,玉虚真人就驾着云冲上了天,几乎是“落荒而逃”。 姜鸾叹了口气。 既然玉虚真人的路走不通,她的希望,只有放在同为“玉清派”,闭关多年的师傅身上了。 一想到要面对师傅…… 姜鸾向来笔挺的肩膀垮了下去。 …… 花廊上,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牵着珠圆玉润的小童,蹦蹦跳跳地奔向坐于朴华亭内上首位置的男人。 “师兄,你看,这是麟儿从山下特意为你淘回来的!” 少女丢开小童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跳到男人身前,摊开白嫩的掌心—— 里面躺着一枚形容精致的荷包。 袋面以金丝银线绣着百鹤图,鹤眼嵌以米粒大小的珍珠,翎羽根根分明,整个画面栩栩如生。 少女凑得很近,身上淡淡的馨香笼在男人鼻尖,沁人心脾。 男人瞥了她一眼,悠然开口: “看来是好透了,跑来献殷勤。怎么?又犯什么事了?” 少女摇着他的手臂,嗓音甜糯: “身体早就养好了,不劳师兄挂念!倒是听说师兄最近睡得不是很好……荷包里放了安神的幽兰草,是麟儿花了不少心思寻的,看在他这么用心的份上,师兄可别再因逃课的事情责罚他了!” 小童也在另一边摇他的手臂讨饶: “父亲,孩儿知错了,不过您放心,孩儿跟着盈姨,修炼进度不会落下的!” 男人抽出小童那边的手臂,弹了少女一个脑瓜崩,笑道: “麟儿哪知道什么‘幽兰草’,还不是背后有某位军师在指点,看在某人花了那么多心思的份上……” 少女捂着额头,嘟起粉唇,脸蛋绯红: “师兄就知道拿我打趣……” 姜鸾一来就撞见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落在朴华亭一角—— 那里躺了一只沾了尘灰,造型古朴的墨绿色荷包。 上面绣着一大片修竹,针脚繁复细腻。 那是她新婚后,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学着凡间新妇,用鲛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鲛纱防水防火,刀枪不入,但质地粗硬。 为了使纱料更适合日常贴身佩戴,她又花了无数个日夜用灵力细细冲洗,终于使那枚荷包轻若无物,柔似烟霞。 宋臻也曾将它置于掌心,珍而重之。 可如今,它孤零零地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让位于更鲜妍的存在。 姜盈拾起荷包,交给一旁的侍女,面无表情地出声,打断三人: “宗主找我何事?” 宋臻和宋麟皆背对红亭入口,此前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姜盈身上,这时才发现姜鸾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宋麟回头,怯生生地唤了声“娘亲”。 宋臻不动声色地抽回姜盈手中的衣袖,对姜鸾招手: “鸾儿,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寻你。” 姜鸾微微福身,并不上前: “宗主诸事繁忙,不敢劳驾,有事您派人吩咐即可。” 宋臻总觉得今天的姜鸾有些不对劲,但具体不对劲在哪儿,又说不上来。 她的态度虽和先前一样恭顺,却没有再主动上前,柔柔唤他“夫君”。 他拍了拍左手边空着的位置,和声道: “年底要召开宗门大比,离上一届大比恰好满十年,长老们的意思,是想和东荒其他几个大小宗门联合举办,主赛场定在本宗……” 说着说着,他发现姜鸾完全无视他的暗示,随意找了个门口的位置坐下了。 宋臻有些郁闷,他正想停下话头,唤姜鸾过来,旁侧里蓦然插入一道娇俏女声: “若是阿盈夺得魁首,师兄打算拿什么彩头做奖励?” 第5章 夺剑 宋臻转头看向坐在右手边的姜盈,挑了挑眉: “阿盈这么自信?大比可是汇聚了东荒各大宗门的顶尖后辈。” 姜盈双手托腮,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宋臻,甜甜道: “我师兄这么厉害,碾压各大宗门的长老都不在话下,我乃师兄亲授,得个三五分真传,也足够把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子们打得落花流水了!” 宋臻哈哈大笑,摸了摸姜盈的头,问: “那阿盈想要什么彩头做奖励?尽管提,师兄一定满足你。” 姜盈笑吟吟地转向坐在门口,一直冷眼旁观的姜鸾: “我很喜欢当年玉渊真人赠予姐姐的那把剑,那样好的一把剑,却总被姐姐挂在墙上落灰,太可惜了……就是不知道,姐姐肯不肯割爱了……” “你是说……‘寒霜’?” 姜鸾解下腰间的佩剑,手心摩挲剑鞘,缓缓出声。 姜盈笑着点头,暗暗观察她的表情,见她只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剑,神情平静,无惊无怒,颇有些诧异。 她清楚地知道“寒霜”对姜鸾的重要性,也明白“寒霜”在姜鸾手中落灰的原因,更晓得现在是夺取“寒霜”最好的时机—— 昔日受玉渊真人赏识,在后辈中大放异彩,成为所有弟子楷模的荣耀,已经完全不属于如今的“废人”姜鸾。 宋臻也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但话已经放出来了,现在收回太掉面子,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冲姜鸾开口: “鸾儿,既然阿盈开了口,这柄剑放着也是放着……” “哦?” 姜鸾抬起头,眼神锋利。 宋臻一怔,后面的话瞬间有些不太好说出口,黏在喉咙里,令他感到为难。 这时,宋麟软软的声音响了起来: “娘亲,既然小姨喜欢这把剑,就送给她吧,小姨也总是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送给我们呢!” 儿子开口了,做父亲的也好发话了,宋臻清了一下嗓子,缓缓道: “鸾儿,你身为宗主夫人,寒霜是你的佩剑,意义的确非同一般,让出去当彩头想必能激励本宗子弟拼尽全力准备大比,为宗门增光添彩。” “若是让你妹妹得了彩,她本就是自家人,能力又出众,也不算辱没了这柄剑……” “姐姐,求求你了,从小到大,阿盈还没向你求过什么东西呢……” 姜盈也眼巴巴地望了过来。 三人的目光聚焦向门口低头抚剑的女人。 而姜鸾—— 只想为这三人的口才鼓掌。 犹记得上一世,姜盈对“寒霜”势在必得,竟想到借长老们对她施压。 彼时的姜鸾,刚从冰狱出来不久,按下悲痛,重掌理事权。 打算借宋臻给的权,暗中搜寻姜盈的罪证,让她认罪伏诛。 简直幼稚得可笑! 于是,她接下大比的操办,为这个“彩头”,没少焦头烂额。 因各峰皆不舍让出自己的宝贝,意见总是不统一,这时姜盈的提议,无疑及时雨,让各峰的长老们在磋磨姜鸾上达成了一致。 随着大比的时间逼近,姜鸾背负的压力愈沉,无奈,出让“寒霜”。 这背后宋臻没少推波助澜,也是这一次的事件,让他们之间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如今的姜鸾,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 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只会继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被逼入深渊。 “不好意思,让不了。” 姜鸾一字一顿,唇角勾出一个锋锐的弧度: “我要拿着它,参加宗门大比,为本宗争光。” 宋臻眉心微蹙: “鸾儿,你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宜……” 姜鸾淡淡道: “我还以为你们都忘了我是因为什么才拿不起剑的。” 此话一出,宋臻沉默了,宋麟羞惭地红了脸。 姜盈觉着今天这把火烧到这儿差不多可以了,遂抿了抿唇,柔柔出声: “都是阿盈不好,让姐姐和姐夫为难,阿盈知错了,还请姐姐不要生气,姐夫随便设个彩头就好,阿盈定会全力以赴的。” 宋臻瞬间感觉心里熨贴不少,望向神色如常,但眸底难掩失落的小青梅,心中涌起一阵怜惜,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 “师兄相信你,阿盈定能夺得魁首,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师兄双手奉上。” 姜盈展颜一笑,扯着宋臻的袖子娇嗔: “行啦,就算师兄不这么说,阿盈也绝不会在大比上丢你的人!” 二人哪怕当着姜鸾的面,举止也毫不掩饰的亲昵。 想到前世还数次质疑自己是否是心胸狭小,容不下这个“妹妹”,颇觉好笑。 女人的直觉永远是最准的,这两人不仅有过前情,哪怕是各自有了道侣,前情也从未曾断过。 二人一直在暗地里缠缠绵绵,还自以为克己复礼,不过掩耳盗铃,顺便还要苛责她“善妒”,逼她自我怀疑,欺骗自己的眼睛。 如今的姜鸾,望着二人,心底已掀不起一丝波澜,权当看戏。 不过看多了还是觉得恶心。 姜鸾轻咳两声,拱了拱手: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这段时间得调养身体,承办大比一事,还请宗主托付他人。” 宋臻见姜鸾毫不留恋地起身向门口走去,完全不在乎他的反应,呼吸一滞,声音冷了下来: “站住。” 姜鸾停住脚步,悠悠转身: “宗主还有何吩咐?” “你身为宗主夫人,理应辅佐你的夫君治理宗门,承办各项事宜……” 又是这一套说辞,姜鸾耳朵听得都要起茧了。 若不是这一身份在宗门行事还有些许方便,她早就想把和离书扔宋臻脸上。 她忍着不耐,垂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阿臻,我累了。” 姜鸾突然柔软下来的姿态另宋臻微微动容,后面那些指责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全部的时间精力都用在管理宗门大小事务、操办你的衣食住行、教育麟儿上……无论持家还是对外,我都尽心尽力,可唯独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身体……” 姜鸾一直低着头,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此时,重重咳了几声,捂着胸口,肩膀轻轻颤动。 宋臻看得心中一紧,连忙出声关切: “你身体究竟怎么了?要不要紧?” 姜鸾缓缓抬起头,眼角泛红,眼中水光盈盈: “还是生麟儿时留下的那些病,这些年一直在折磨我……阿臻,我真的累了,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姐姐!” 姜盈急急过来搀扶她。 姜鸾向后倒进侍女怀里,不动声色地避开姜盈的手,捏了捏她的脸: “小傻瓜,姐姐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倒是你,若是心疼你姐夫,不忙的时候就多帮他分担些事务。” 第6章 寻师 姜盈目视着姜鸾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面上仍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心里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从姜鸾那里夺走“寒霜”,当然没那么容易,她也没指望靠宋臻的三两句话就能成功。 她的目的,也不在这把剑,而在于羞辱姜鸾,让他们夫妻离心。 她太了解自己的“姐姐”。 姜鸾看似沉稳有度,处事波澜不惊,实则内里一直在诚惶诚恐地讨好所有人。 即使失了最爱的侍女,也要咬碎牙混着血往肚子里咽,只为把持着那点宗主夫人的权柄,追寻宗门所有人的认可。 直到今天—— 她竟这般轻易地放了权! 甚至,即使她故意表现得和宋臻十分亲昵,姜鸾看过来的眼神,也平静无波,还带着一丝兴味。 不像往常那般潜藏着失落,压抑着愤懑。 天知道她曾有多享受姜鸾那种眼神! 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她的“姐姐”从冰狱出来后,悄然改变。 一种计划脱离掌控的不安感,在她心中,隐隐滋生。 “阿盈,阿盈?” 宋臻冲心不在焉的姜盈挥了挥手,有些不悦: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姜盈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绽出一个甜美的笑: “当然在听,师兄所言甚是,阿盈身为凌云峰的大弟子,动员师弟师妹们参加大比本就是分内之责,自会积极准备,帮师兄分忧。” 宋臻缓和了神色,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旋: “那就有劳阿盈了。” …… 姜鸾回去后,做了几天准备,择了个良辰吉时,出发寻师。 “啊——夫人,当心!” 踩着石缝的脚尖不慎落空,她险些从陡峭的石壁上滑下去,全靠手上缠绕的碧霄藤,才勉强稳住身形。 崖下,侍女们的尖叫声几欲震破她的耳膜。 腰部发力,手腕使劲,身形转动,脚尖终于卡回岩缝。 姜鸾没好气地回头,冲底下满脸惊慌,吓得快要哭出来的侍女们大喊: “我没事,你们都回去!不要干扰我!” “夫人——” 侍女们欲哭无泪,看着毫无修为的夫人,攀缘这片寸草不生、高耸入云,与地面近乎垂直的崖壁,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为什么夫人不肯借法器飞上去?非要自己攀登,多危险啊,万一摔下去……” 一个年龄稍小的侍女害怕得发抖。 领头的年长侍女瞥了她一眼,面容平静: “夫人自有夫人的目的,这灵隐峰,是玉渊真人闭关所在,夫人不会有事的。” 姜鸾的确有自己的目的。 她迫切想见闭关多年的师傅一面,但—— 该如何请她老人家出关,是个更为迫切问题。 曾经,为给麟儿求师,她飞上石崖,在灵隐峰顶跪了七天七夜。 期间,峰顶一直被云雾笼罩,不曾散开,根本无从寻找去洞府的路。 师傅大概是不愿见她。 如今,她怀着一颗赤诚的心,能走路就决不乘车,能攀登就决不御云,一步一个脚印,从主峰走了三天三夜,才走到灵隐峰脚下。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动她老人家了。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摸到了峰顶。 姜鸾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浑身湿透,瘫坐于地,迅速将碧霄藤收入怀中。 虽然最后还是用了件法器辅助…… 不过是因为这石崖寸草不生,若无自动攀附的藤蔓,除非长出翅膀,绝无可能上至崖顶。 想必师傅也能理解的吧…… 姜鸾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靠在崖边的一棵古松上歇息,四周仍白茫茫一片,笼罩着浓浓的云雾。 师傅还是不愿见她吗? 姜鸾的心沉沉往下坠,想了又想,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闯进浓雾中。 “师傅,徒儿真的需要您,求求您见徒儿一面吧……” 除了雾气,还是雾气。 她的声音消散于四野。 “师傅……” 她的脑海里闪过诸多画面。 曾经,玉渊真人对她寄予厚望,赠剑予她,望她摒弃杂念,专注修行。 而她,还是辜负了师傅的期望,坠入情网,被尘事束缚,成了庸常的后宅妇人。 昔日剑修天才,泯然众人。 挚亲被害,寒霜蒙尘,为人所夺。 她令师傅蒙羞。 姜鸾的胸口一阵又一阵的发闷,眼中不知何时,已经蓄满泪水。 身体已经力竭,再也支持不住。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昏了过去。 …… “你醒了?” 姜鸾悠悠醒转,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双亮如星辰的眼。 “你是哪个峰的小道,怎么跑来灵隐峰顶?是有事求我师傅吗?” 那男子约莫二十来岁,黑发高高束起,身姿挺拔如松,寻常宗门子弟服饰被他穿得清逸出尘。 他的五官精致得颇有些眼熟,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正笑眯眯地打量她。 姜鸾愣住了,撑着床板坐了起来。 四下环顾,家徒四壁。 头顶昏黄的茅草屋顶,身下垫着一张破旧不堪的草席,一旁的窗户破了个大洞,清风正徐徐地往里灌。 她一头雾水,缓缓发问: “这是哪里,你又是何人?” “这是我在灵隐峰的居所,而我,自然是玉渊真人的弟子。” 那男子剑眉微挑,冲她扬了扬下巴。 姜鸾呆了半晌,匪夷所思道: “玉渊真人的弟子?你在胡说什么,玉渊真人闭关多少年了,怎么可能会再收弟子?” 那男子眉头一皱,颇有些不爽: “你又在胡说什么,总不能因为你拜不上玉渊真人为师,就随便否定别人的成果吧。” 姜鸾乐了,哪儿来的孤陋寡闻的傻小子,连她都认不出来,还敢以玉渊真人弟子的名义招摇撞骗。 “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男子仔细瞧了眼她的打扮,看似寻常款式的短襟长裤,布料却莹润光滑,哪怕经过山石剐蹭,也未曾留下什么污渍破损,亮白如新。 如云一般的墨发,束成髻,无钗无环,更不施粉黛,眉似远山,眸若点漆,通体自有一番华贵气质。 像什么修仙世家培养出的子弟。 他冷哼: “我师傅绝非势力之人,哪怕你是什么大家族的后辈,不合她眼缘,一样吃闭门羹。” 姜鸾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发问: “哦?那你倒是说说,该怎样你师傅才肯见我?” 那男子转了转眼珠,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 “那得看你是否能投其所好了。“ 这种世家子弟手上的灵石肯定不少,正好他这几日孝敬灵隐峰的老太婆,荷包大出血,若是能……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 “山中修行清苦,你看我这居所环境便知,师傅常年坚持清修,条件艰苦,她老人家虽不在意,可我这个做弟子的,心中总过意不去,若是你能赞助一些灵石……” 第7章 侄子 这下姜鸾可以断定这家伙是个骗子了。她师傅虽闭关多年不问世事,但绝不可能缺灵石! 先不说这老人家积攒了数百年的家底,单是宗门每年拨给灵隐峰的供奉,都是成千上万的灵石。 那一笔笔账都是她亲自经手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姜鸾的手悄悄摸向怀里的碧霄藤,心中默念口诀。 “出!” 一声令下,碧霄藤猛地从衣襟中窜出,如鬼影般袭来,瞬间缠上了对面男子的身躯。 “你,你…” 男子话音未落,便见对面女子蓦然喷出一大口血。 她的脸色青白,嘴唇毫无血色,仍强撑着支起上半身,死死盯着他,眼神森冷: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冒充师…玉渊…真人的…弟子?” 断线的血珠如梅花般从她的唇角绽开,令人心悸。 男子呼吸一滞,微微晃神,藤蔓竟已缠上他的脖颈。 他正欲发力崩断藤蔓,刚一运气,一道如霜雪般的女声响起: “都给我住手!” …… 玉渊真人披散着一头银丝,一身素白道袍,盘腿坐在石床上,脸色阴沉沉得能滴出水。 她看向坐在石凳上,悠哉悠哉敲着二郎腿的男子,率先发难: “谁允许你对外称是我的弟子?我何时同意收你为徒了?” 男子嬉皮笑脸地回: “古人云‘半字之师’,您都快教我一套完整的剑法了,怎么不能算是我的师傅呢?” 玉渊真人冷哼一声: “无赖!” 她随即转向同坐在石凳上,低着头像在数蚂蚁的姜鸾,阴阳怪气地开口: “你不是嫁人去了吗?怎么又跑我这儿来了?宗主夫人当得可还顺利?” “嫁人?宗主夫人?” 男子不敢置信地扭头望向一旁的姜鸾,瞪大眼睛,喃喃。 姜鸾还在低头想着措辞,被他蓦然出声打断: “你,你莫不是我的三婶?” 姜鸾愕然,抬头,仔细打量他。 怪不得先前觉着这人的眉眼有些眼熟。 其实是和宋臻有些相像—— 皆是深邃的五官,棱角分明的面容。 眉似刀锋,眼若寒星。 不过,经过岁月的打磨,宋臻早已没了当年的锐气,五官也温润了起来。 而眼前这位男子,眼中仍焕发着势要改天换日的勃勃生机。 “你是……宋家大兄的小子,宋星野?” 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 她在脑海里搜刮着的对这位侄子为数不多的印象,只依稀记得,他体质有些特殊,自幼就被家里送去北海修炼,经年不得归。 前世,她与他的接触,几乎没有。 也就在她初为人妇时,赶上他出生,抱了抱他。 裹在襁褓中,圆头圆脑,小小一只,柔软得像个雪团。 没想到今生还有机会见到长大成人的小侄子。 时间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不同的痕迹。 于他,是从光屁股蛋的小婴儿变成意气风发的大小伙子。 于她,只不过外表比少女时期多了几分成熟,心性却早已不复往日。 姜鸾莫名有些感慨。 而宋星野,被姜鸾陡然以一种慈祥长辈的目光注视,莫名有些不快。 玉渊真人见两个人认起了亲,反倒把她晾在一边,更为不快。 “你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她嗤笑一声,见姜鸾还怔在原处,不知在踌躇什么,不耐地拍了拍扶手: “你到底有没有事,没事就滚下山,别来扰我清净!” 姜鸾深吸一口气,屁股终于舍得离开石凳。 她往前走了两步,向着玉渊真人的方向,屈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师傅恕罪,徒儿确有一事相求……” 她娓娓地把求师傅用“涅盘经”重塑她灵脉的事说了。 玉渊真人仿佛早已有所预料,眉眼低垂,不动如山。 气氛一时沉寂。 宋星野欲言又止,左看看,又看看,决定暂时先闭上嘴,降低存在感。 半晌,玉渊真人抬眼,逼视着姜鸾,冷笑: “早知今日,你当初又为何不听为师劝告,非要做那劳什子宗门主妇?拼着身死也要生个什么破孩子!” “无知、愚蠢、盲目……自毁前程!” 骂到最后,她气得脸色发白,额上青筋爆起,已然维持不了平静的假面。 阶下跪着的,是她曾经最骄傲,最喜爱不过的大弟子。 明明是最有仙缘的一个—— 如今,却满身创伤,成了半个“废人”。 “给我滚!给我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玉渊真人突然抄起手边的石枕,狠狠砸了下去。 “砰”得一声—— 姜鸾不躲不闪,石枕的边缘擦过额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玉渊真人开始浑身颤抖,呼吸变得急促沉重,面色也从苍白转为了通红,红得诡异。 “师傅!” 宋星野急急地冲到石床前,半跪,从怀里掏出一件冷绿色的翡翠烟斗,动作娴熟地点上,递到她的唇边。 玉渊真人接过,深深吸了一口,面色由红转白,呼吸渐渐平缓,整个身子软软地倚在石靠上。 烟雾缓缓升起,一切变得朦胧。 只有师傅半眯着眼,迷醉在致幻草中的模样,格外清晰。 无人出声,洞府静得落针可闻。 姜鸾仍呆呆地跪在阶下,额上的血进了眼睛,涩得发疼, 时间仿佛停滞。 好像过了一生那么久,玉渊真人终于开口了,声音疲惫沙哑: “你也看到了,‘涅盘经’不是什么好东西,它的确可以重塑灵脉,但…代价是,你必须舍弃常人的喜怒哀乐,一旦情绪起伏过大,就会承受万蚁噬心之痛,能痛到……癫狂入魔……” 所以,师傅才迷上了致幻草吗? 见姜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上的烟斗,玉渊真人笑了笑: “其实这小玩意,对这种痛没多大作用,只不过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若非修炼到一定境界,长时间抑制情绪,反而会让人失去对一切的欲望……” 玉渊真人转了转手中的烟斗,目视前方,眼神并无聚焦,神色悠远空茫: “可既然是人,又怎会没有欲望?没有想追求的东西,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活在这世上?” 姜鸾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她以头叩地,额头紧贴冰凉的石板,脊背紧绷,声音沉沉: “弟子无惧,只求师傅助弟子……达成心中所愿。” 第8章 差事 玉渊真人终于应了,走向桌案,提笔撰写所需的药材清单。 宋星野却开始着急了,跟在姜鸾屁股后面团团转。 “那可是焱火焚烤!你会觉得自己像一具干尸,渴得快要死了,喉咙里像吞了一万根针,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血管快要爆开……承受一刻都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还要承受七七四十九天!” 姜鸾回头看他,颇为好奇: “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那是因为……” 宋星野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 “我见到别人经历过这样的事。” “听他鬼话连篇。” 玉渊真人冷哼,手中笔墨不停: “这小子是天生焱阳体,极品火灵根,打小体内就有一股焱火盘旋,每月初一和十五,焱火若不受控,他就得承受烈火焚心之苦……” 姜鸾突然想起宋星野被送去北海的缘由了。 那儿有一个洞墟宗,以体修闻名。 背靠九天寒窟,整日以寒冰淬体,想来很适合压制这小子体内不受控的焱火。 她的眼睛一亮 刚还为如何搜集供七七四十九日不灭的焱火头疼。 这下好了,一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宋星野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发麻,后退两步,警惕道: “你,你别想打我的主意……发动焱火可是很疼的,而且次数多了,每月不受控的风险可就高了……” 姜鸾微微一笑: “小侄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会儿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北海,安心修炼才对吧……” 宋星野再度后退,有些磕巴道: “是,是又如何?天底下哪有宗门还不许人放假回去探个亲?” 姜盈上前一步,笑靥如花: “哎呀呀,小侄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这个做婶婶的全然不知情,还让小侄子自己在深山野林搭茅草房,真是失职!” “不行,必须得给你在主峰安排个住处,再来一场接风宴,把宋家姜家的宗亲都喊来,大家都好久没见了……” 宋星野心头一跳,勾了勾僵硬的唇角,连连摆手: “三婶客气了,我就在宗门溜达一圈,过几天就回了,不用兴师动众……” “那怎么行!” 姜鸾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你今天就跟我回去吧,或者,你想让你爹来接你?” 宋星野想到会因自己不告而归,暴跳如雷,到处“追杀”自己的老爹,深深叹了一口气,一脸颓丧道: “行行行,你赢了。我会为你提供焱火……还请三婶替我保守秘密,一定不要惊动宋家人,尤其是……我的老爹!” 姜盈笑眯眯地放开他的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多谢侄子了。放心,三婶不会让你吃亏。” …… 玉渊真人的清单列好了,老长一大串。 姜鸾躬身接过,拜谢师傅,转身提步,欲下山集药。 “你跑什么跑!” 玉渊真人没好气地扯住她的衣领。 “身体毁成这个样子,还想着到处跑,你就安心待在我这儿休养,至于集药的事……” 她转头看向洞府里唯一一个“闲人”,正贴着墙根溜达的宋星野,一把扯出姜鸾手里的清单,扔了过去。 宋星野手忙脚乱地接住迎面砸来的卷轴,看向玉渊真人,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会又是我吧!” “不然呢?” 玉渊真人冷哼: “除了你,为师还有别的弟子可以使唤吗?” “哎?” 宋星野正垂头丧气,听到这话,眼前一亮。 师傅这是承认收他当弟子了! 玉渊真人哪儿会不知他的小心思,懒散一笑: “你若是能办好这件差事,为师过段时间就给你申请个玉牌,把你的名字刻在徒谱上。” 宋星野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脑后高束的黑发随着点头的幅度一翘一翘。 让姜鸾情不自禁地想起幼时曾豢养过的一条黑色长毛小犬。 不一会儿,宋星野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迟疑,毛茸茸的发尾也耷拉了下来。 “我要不要乔装一下再去?万一碰上宋家人……” 姜鸾微微一笑: “无须担心,目前除了宗主,其余宋家人皆不在门内,而宗主基本只在主峰活动。灵草阁在西峰,与主峰隔了好几个山头,你大概率碰不上他。” 宋星野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将卷轴往怀里一揣,欢欢喜喜地下山了。 等到了灵草阁,他的笑容便消失在了嘴角。 烈日当空,他在大门口排了将近两个时辰,无食无水,也无阴凉。 等他进阁,才发现每个柜台前都站满了人。 又等了两个时辰。 期间,他眼睁睁地看着好几个高阶弟子走快捷通道,自己这儿却没资格。 终于,轮到了他。 无论如何,办正事要紧。 他按下不满,提交了清单,却很快被打了回来。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这是为宗主夫人取药,怎么可能逾越了俸例!” 柜台后,长脸的弟子一板一眼地回答: “去年的灵力测试,宗主夫人被评定为下下等,按例不享有任何支取凤髓丸、聚灵液、灵犀散等高级灵药的额度……” 这是问道宗近几年才出的新规,每年一次灵力测试,按评定的等级发放门人的俸例。 等级越高,能支取灵药的额度就越大,以鼓励门人们勤勉修行。 虽然宋星野现在才知晓这一新规,但比起这狗屁规定,他更清楚自己三婶曾经在整个东荒的威名。 他猛地拍了下台面,满脸不忿: “那可是玉渊真人座下的首席弟子,昔日的剑修天才,不到二十岁就结丹的姜鸾!” “是又如何?” 长脸的弟子斜了他一眼,不耐地把清单甩了回去,挥了挥手,命人将他赶出去。 “规矩就是规矩,今时又不同往日!” 待那恼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迫不及待地弯下腰,同一旁的弟子们耳语: “嘿,听说了吗?宗主夫人要重新修炼了,还报名参加了年底的大比。” “你是说主峰上那位?她不已经成废人了吗?连最初级的瘴兽都打不过。” “这位主儿往昔可辉煌着呢!” “那又如何?既然嫁人了就该乖乖待在府里相夫教子,咱们问道宗人才济济,也不需要她出来争光……” “等会儿,她之前不是犯了错被关在冰狱里吗?怎么被放出来了?” “还不是咱们宗主仁善,念在夫妻一场,宽恕了她包庇妖孽的罪过……” “可怜咱们姜盈师姐,被那妖孽打伤,还在休养,成天从这儿拿药……” “据说那妖孽还是宗主夫人的侍女,潜伏在她身边好多年,把她骗得团团转……” “啧啧,这样一个没头脑又没能力的废人,完全不如姜盈师姐,压根配不上……” 第9章 不公 那弟子话音未落, “砰”得一声巨响—— 宋星野一脚踹开大门,面如寒霜,浑身冒着煞气: “宗主夫人勤勤恳恳为宗门付出多年,岂能容你们这般非议!” 他的耳力甚佳,那些弟子的议论隔着墙被他听的一清二楚。 一时间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幼时离家,与三婶接触不多,对她的印象却很深刻。 她总是不吝于给家族中每一个人最大限度的关怀,即使是远在北海的他。 逢年过节或四季更替,他总能收到家乡寄来的厚厚的包裹。 他的生母早逝,生父又沉迷酒色,必不可能有耐心为他一一准备什么日常的衣物、修炼用的药物器具,甚至一些家乡的特产小玩意…… 他经年不得归,族人的月俸仍按时送到了他的手上,包括年节的红包,灵石只多不少。 故,即使他身处僻远苦寒之地,吃穿也从来不短,灵石灵药更不会缺。 问道宗亦在她的辅理下蒸蒸日上,连远在北海的洞墟宗宗主都对她这些年的治理成果赞誉有加。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尽心尽力为每个族人提供最好一切的三婶,会在本宗受到这种程度的苛待! 他这一声怒吼,把全阁的人都吓了一跳。 柜台后的弟子们瑟瑟发抖,自觉把未尽的议论吞回肚子里。 然而,哪怕宋星野气得要把灵草阁拆了,规矩也无法更改。 没有相应等级的玉牌,根本打不开储存高级灵药的柜子。 于是,他只得抱着一堆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低级丹丸,无可奈何地回灵隐峰。 …… “事情就是这样……抱歉……” 宋星野面无表情地复述完取药的经过,仍低着脑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成拳。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敢抬头,看姜鸾的反应。 洞府中静默了片刻,他听到头顶传来轻轻的笑声。 “我当是怎么回事儿呢……” 姜鸾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没事儿,这不怨你。说到底,这新规还是我帮宋臻一手促成的呢。” 宋星野急急抬头: “那我帮你去找三叔,让他给你重新定额度!” 姜鸾摇了摇头,唇角仍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神色平静: “没用的。他不会为我开特例,他只会让我作为宗主夫人,起带头作用……” 宋星野愣在了原地。 “可你的伤…明明是生小堂弟才落下的……” 姜鸾笑了笑,淡淡道: “你三叔啊,向来只看重结果,不在乎缘由。” 宋星野觉着自己的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隐隐发涩,胸口也闷闷的。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发问: “三婶,你嫁给三叔后,日子过得是不是很不开心?为什么…会这样?” 姜鸾一愣,着实没想到自己的小侄子会问这种问题。 她实在不想毁了这孩子未来对婚姻的期许,斟酌了下言辞,微笑着回答: “婚姻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至于过日子嘛,是否开心,全凭个人。” 旁侧里传来玉虚真人一道冷哼: “死鸭子嘴硬。” 姜鸾尴尬地立在原地。 玉虚真人见这两个家伙皆低着头在地上数蚂蚁,神情一个比一个萧索,着实恨铁不成钢。 她猛地从石床上坐起,一拍扶手: “都哭丧着个脸干嘛呢?还记得为师之前怎么教你们的!” “遭受了不公,先找地儿说理。理若说不通或没理可说,就开打,打到对方服为止!” 姜鸾哭笑不得: “那这理若是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呢?” 玉虚真人刚躺回石床,闻言,翘着腿,冷嗤一声: “能被自己定下的规则困住,说明你压根儿就不是制定规则的人。” 姜鸾若有所思,将将有了些想法,耳畔突闻破空声起,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迎面砸来。 玉虚真人支着肘,没好气道: “现在,你的身体最要紧。什么阴谋阳谋,等你好得差不多了再去折腾,也来得及。” 姜鸾打开包裹,见里面满满当当,塞得全是灵药。 什么凤髓丸、聚灵液、灵犀散…… 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宋星野瞅了过来,百思不得其解,大叫: “您这儿明明什么都有,干嘛还非要我下山走一遭……” 玉虚真人冷冷道: “还不是因为某人糊涂,总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如何?这回看明白了吧。” 宋星野闻言,看了一眼身边沉默不语的姜鸾,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姜鸾只觉自己的眼眶开始泛酸。 她缓缓屈膝,向玉虚真人沉沉叩首。 “师傅再造之恩,徒儿…永世难忘……” 玉虚真人受了她这一礼,神色依然冰冷: “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犯糊涂。拿自己的一生,为他人作脚注。” “再有下次,我会将你逐出师门。” “是——” 姜鸾的回应带着浓浓的鼻音,沉闷浑厚。 二人一躺一跪,洞府再度陷入沉寂。 宋星野却在这样严肃的氛围中,突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 “师傅!” 他没好气地瞪向懒洋洋卧在石床上,凤目半阖的老太婆: “您要教育的人是师姐,为何派我下山受磋磨!” 玉虚真人不自然地清咳一声,反瞪他一眼。 “你这小子,这般计较!她既是你师姐,又是你婶婶,于亲于私,你跑这一趟,不应该吗?” 宋星野转了转眼珠,光速变脸,嘿嘿一笑,神情带着一丝扭捏: “毕竟……我这差事也没办好嘛,只要师傅不计较,还认我这个徒弟……” 玉渊真人恨不得抄起手边的石枕砸一砸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 “认了就是认了,你当为师和你一样无赖?” 宋星野更加放心了,拱了拱手,笑靥如花,恭维的话珠串似的从嘴里蹦出来: “不愧是师傅,实乃宽宏大量,气度不凡,莫不是那九天之上的仙尊下凡……徒儿能跟着您,简直三生有幸,想必千百年后,定能得道成仙!” 玉渊真人实在忍不了他的聒噪,“咣当”一个石枕丢了过去。 宋星野迅速扭身,堪堪避过。 见一击不中,玉渊真人再度出击。 这回扔的不是石枕,而是石床上掉落的一根头发丝。 可没人敢小看这根头发丝。 这根头发丝,在玉渊真人手中,瞬间变成了削铁如泥的刃,呼啸着向宋星野袭来。 宋星野在不大的空间里左躲右闪,形容狼狈,眼睛却越来越亮。 姜鸾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原来小师弟是用这种方式从师傅那儿学来大半套剑法的。 第10章 恩怨 姜鸾悠哉悠哉地观摩二人过招,忽闻洞府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 窗外,屋檐下,悬挂的几串风铃,无风自舞。 几缕白雾顺着窗缝,飘了进来。 在洞府中央,汇成一团。 雾团中渐渐浮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石崖边的古松前,翘首以盼。 其中一个,是姜盈。 另一个,则让姜鸾眼底一震。 那青年容颜俊美,五官分明与她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藏着一股无形的戾气。 是姜锋——她的堂兄。 亦是和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 姜鸾与这位堂兄的恩怨,还得从她被姜家寻回后说起。 姜锋自小便是家中“神仙妹妹”姜盈的狂热拥趸。 即便真二小姐回归,“假二小姐”的身份被戳穿,也丝毫无损姜盈在他心中的地位。 并且,凭着姜家人的喜爱,姜盈被收作养女,正式成了姜大少爷的义妹。 然而,在姜大少爷的心中,却有别样的感情暗暗滋生。 姜盈哪能不知晓。 她索性利用起这几分见不得光的痴心,将这位义兄当恶狗一样驱使,扑咬一切威胁她地位的人。 这首当其冲的,便是姜鸾。 自打姜鸾归家以后,这兄妹俩暗地里就没停过对她的作弄。 白日里,姜盈亲亲热热地唤她“好姐姐”,处处对她谦让。 即使受了委屈,也不声张,博得大家无限怜惜。 等到了晚间,姜锋就会找上门来,替姜盈出手教训她。 即使姜鸾压根不曾主动招惹过姜盈。 但姜锋向来不听她解释,几步上前,揪住她的衣领,砂钵大的拳头,便如雨点般落下—— 往她头上、脸上、身上,重重地砸。 嘴里还念念有词: “谁让你回来的!谁让你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死在外边?” “你可知你的存在,对盈儿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姜鸾尝试过向大人们求救,伸张委屈。 可姜锋每次殴打完她,都会用灵力抹去她身上的伤痕,不留下任何证据。 整个姜家没一个人相信,外表风度翩翩,待人温和有礼的大少爷,会在私下这般欺辱自己的堂妹! 其实,姜鸾在走失之前,也曾是姜家人的“掌上明珠”。 那会儿的堂哥,会将她架在脖子上,四处游玩,还会攒下自己的月俸,偷偷给她买零嘴。 可等她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爹娘去世了,伯父伯母们对她不冷不热,堂兄暗中欺辱她…… 而她,倒是多了个众星捧月的“妹妹”。 姜鸾那会儿年纪尚小,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想法,迫切地想夺回亲人们的关注。 小事上,她表现得不如姜盈谦逊,竟落得个“霸道”之名。 这下,姜锋更有理由欺负她了。 他觉着自己是在为那“柔弱”的义妹,伸张正义,打抱不平。 这种境况,直到姜鸾年满十岁,参加入门测试,展现出惊人的修真天赋,拜入玉渊真人门下,才彻底改善。 简而言之,姜锋再也打不过她了。 某日,姜鸾放假归家。 彼时的姜锋,尚不知她深浅,借着“教她两招”的名义,非要与她比试。 他本想借此机会,痛殴这位不识眼色地抢了自己心爱之人风头的堂妹一顿。 却被姜鸾几剑挑翻在地。 快到他甚至没看清她出手的动作。 姜锋瘫倒在地,一脸茫然。 比试却没结束。 凌厉的剑气呼啸而来。 他身上的衣物瞬间化成一缕一缕的破布。 剑尖如鬼魅般直逼他的胸口。 “噗嗤——” 姜锋的耳畔,响起了沉闷的锐器入肉声。 血沫飞溅,染红了与他相似的眉眼。 持剑的姜鸾,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剑势不减,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像在看一个死人。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扑面而来,从脚底板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姜鸾疯了! 她要杀了他! 她已经杀了他! 姜锋甚至没来得及感到痛, 灵魂已然随着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剑尖升空。 场边,鸦雀无声。 空气中忽然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腥臊。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大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被吓得尿了裤子。 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粘在地上,都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可……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那一场震惊姜家所有下人的比试,被添油加醋地传了无数个版本,终于传到了姜长老的耳朵里。 宛如晴天霹雳! 自己那筑基了十多年,一直视作骄傲的爱子,却打不过一个刚刚筑基,入门修行不到三年的小丫头! 姜长老只觉自己的脸上,被人狠狠打了无数个耳光。 他连夜出宗,赶回山下的姜府,一脚踹开姜锋紧闭的房门。 对正抱着酒坛,烂醉如泥的姜家大少,左右开弓,连甩数十个耳光。 不管姜锋如何跪地求饶,“轰隆隆”响,姜长老的指尖迸出电光,引来数十道落雷,打得他皮开肉绽,在地上滚来滚去。 若不是姜盈及时赶到,挡在姜锋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晕厥,令姜长老心软。 姜锋可能得再多养个十年伤,才有力气从绝迹峰上爬下来作恶。 绝迹峰,峰如其名,地处问道宗最偏远的南岭,人迹罕至。 姜长老一怒之下将“爱子”打成重伤,冷静之后,又生悔意。 无奈此子着实让他丢脸,他左思右想,索性将他送往宗门最僻远之处,眼不见为净。 并且,责令他闭门修炼,未满十年,不得踏出绝迹峰一步。 前世,十年之期将至,姜鸾虽有顾虑,但不多。 那时的她,即使成了拿不起剑的“废人”,仍然是个宗主夫人。 姜锋若想来寻仇,不可能不顾及宋臻。 她早已不是昔日家中那个任他欺辱却无人撑腰的堂妹。 她大可以深居主峰不出。 姜锋即便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打进宗主的后院。 可姜鸾忽略了一点—— 若是姜锋主动摆酒赔罪,坚持要见她呢? 更何况,还有姜盈从中斡旋—— “大兄这些年在绝迹峰闭门思过,早已悔悟。” “都说家和万事兴,姐姐和大兄,血浓于水,本就不该因往事耿耿于怀……大兄此番赔罪,诚意十足,姐姐身为宗主夫人,理应为师兄多添一分助力呀!” 第11章 中计 姜盈短短几句话,精准击中了宋臻所想,逼得姜鸾不得不担上“宗主夫人”的大义。 而宋臻,自然推波助澜。 哪怕他对当年的恩怨亦有所耳闻,仍半哄半迫着姜鸾,应了姜锋的邀约。 “鸾儿,你是我的夫人,有什么好怕的?何人敢对你不敬?” 姜鸾无奈,只得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去见她儿时的“噩梦”。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会在酒楼的厢房里,看到一个醉到神智不清的姜锋。 …… “盈儿,你终于来了……” 姜锋抬头,见熟悉的人影踏入门槛,激动地从凳子上立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扑上去。 这一扑,却扑了个空。 那道令他朝思暮想的倩影,正一步步地往门口退,离他越来越远。 “你,你怎么不想我?你可知…我在绝迹峰上,日夜思念你……” 姜鸾心中一阵慌乱,疾步后撤,脊背紧紧贴上了厢房的大门。 她伸手,拼命摇动门栓,门拴却纹丝不动。 大门被人用法术锁得严严实实。 她完全没有力量破解。 糟糕,中计了! 她惊出一身冷汗,而这边厢,姜锋正朝她步步逼近。 “为什么要……躲我?” 姜锋狭长的眼睛布满血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色困顿。 “你,你是不是…也嫌弃我?我当年…的确是败给了那个贱人……” “可那都是为了你!” 他的声音陡然高昂,双手胡乱挥舞,神色变得癫狂。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嫌弃我!唯独你,你不可以!” 姜鸾退无可退,而姜锋已经冲到了她的身前,猛地一把掐住她的肩膀,恶狠狠道: “你是不是已经移情别恋了?别以为我在绝迹峰,什么都不知道……” “你和那贱人的丈夫走得很近,你看他的眼神……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肩膀疼得快要裂开,姜鸾竭力扭动身体,却被姜锋如铁钳般的大掌死死锢住,动弹不得。 带着酒气的鼻息喷进她的脖颈: “盈儿,我不许你喜欢别人,你是我的,我的……” 姜鸾胃里翻江倒海,浑身战栗,声嘶力竭地高吼: “混账东西,你疯了吗?你看清楚我是谁!” 姜锋仍不管不顾,唇覆了下来,舌头往她嘴里伸。 姜鸾趁机狠狠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 姜锋痛得一哆嗦,后退一步,反手将她推到了地上,拳头呼了上去。 “你也是个贱货!荡妇!给脸不要脸!” 拳头噼里啪啦如雨点般落下,姜鸾被打得耳鸣目眩,几欲昏厥。 为了保持清醒,她咬破舌尖,拼尽全力地扭身,蹬腿,往窗台的方向爬。 “贱人,想跑?” 姜锋神色狰狞,一把扯住她的小腿,往回拉。 “下贱的东西,爷就是往日对你太好了,让你忘了自己是谁!” 姜鸾的指甲死命地抠着地板,留下几道长长的血痕。 而姜锋已狞笑着从后掰开了她的双腿,身子压了下来: “今儿个就让你尝尝爷的厉害……” “啊啊啊啊啊啊——” 厢房中传来痛苦的哀嚎。 哀嚎的人,是姜锋。 他的胸口多了一个血洞。 而姜鸾,正半跪在他身前,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手持身上唯一的一件法器—— 一柄通体青翠的玉簪。 一下、两下、三下…… 姜锋的胸口又多出几个血洞,鲜血如涌泉似的汩汩往外冒,无论施加何种法术都无用,根本停不下来。 任他如何痛哭流涕,惨叫呻吟,姜鸾充耳不闻,两眼空洞无神。 只双手紧握着玉簪,机械似地往他胸口扎。 一下,又一下…… 手中的触感,越来越湿滑,黏腻。 地上的男人,逐渐没了声息。 姜鸾力气耗尽,呆呆地倚靠在墙角,玉簪“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门外隐隐传来喧嚣声。 “哗啦——” 一大群人破门而入。 “我的儿——” 她听到姜长老如雷霆般的暴呵声,大伯母惊天动地的恸哭声,众人七嘴八舌的惊呼声、议论声…… 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哭天抢地,令听者伤心,闻者落泪,任谁见了都得道一声有情有义。 “姐姐!你好狠的心!纵然大兄与你再起争执,有千般万般不是,你又怎能痛下杀手呢!” 接下来的事,姜鸾很不想回忆。 长老团没人相信她的说辞。 兄妹争执乃常事,但一个传承千年的修仙世家养出来的兄长,怎么可能会突然得了失心疯,强暴自己的妹妹? 更何况,姜鸾身上也没有任何遭奸淫的痕迹。 定是她为了推脱罪责,连死人都不放过,往人身上泼脏水! 当年的比试,毕竟是姜锋挑衅在先,又技不如人,姜长老纵然觉得丢脸,也无可奈何,只能按下不快。 而这次,爱子遇害,罪魁祸首还想毁了自己儿子的名声! 姜长老一家彻底恨毒了她,巴不得将她绑上诛仙台,立即处死。 奈何厢房全然封闭,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鸾咬死不松口,坚称自己受到了强暴,无奈之下才反击。 宗主夫人遇上这种事,亦损了宗主的颜面,宋臻没法不加以维护。 但—— 维护程度十分有限。 由于缺少关键的定罪证据,姜鸾身上又确有遭受殴打的痕迹,于是,宋臻开始两边和稀泥。 和出个监禁三年的惩处,结案。 姜鸾第三次被关回熟悉的地方。 不过这一次,她比较幸运,不到三个月,查出了身孕,被请回主峰。 然而,她的身体已大损,还没等她出来多久,这个孩子就没了…… …… 回忆终结。 姜鸾辞别师傅,出了洞府,远远地看着崖边的团雾散去,逐渐现出结伴而行的“兄妹”二人——姜盈和姜锋,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姜锋的到来,竟比前世提前了一年。 看来是姜盈等不及了。 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被她当了刀使,手上沾了这畜生的血,惹来一身腥。 今生,何不将这畜生惹来的腥臊,如数奉还? 她只问师傅要了三天。 三天之内,两世恩怨,未必能轻易了结。 不过没关系,她会像从前拿草人练剑一般,一点一点削去他们的皮和肉,剥去他们的筋和骨…… 让他们在痛苦中哀嚎,惶惶兮不可终日,却无路可退,只能在绝望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第12章 别来无恙 眼见白雾散去,姜盈缓缓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咱们不会再白跑一趟。” 二人先前为寻姜鸾,快把整个主峰翻遍了,愣是没见着人影。 直到宋臻办事归来,他们才得知姜鸾目前所在—— 竟是灵隐峰! 玉渊真人闭关之处。 那脾性怪异的老太婆,竟接纳了被她已经断绝来往的“废人”姜鸾! 姜盈按下心中的震惊,和宋臻客套了几句,立即拉着姜锋,马不停蹄地上灵隐峰逮人。 好不容易飞上峰顶,却被一场久久未散的白雾困住,进也不是,退亦无路。 二人只得站在潮湿阴冷的雾团中,感受凛冽的山风,从四面八方无情呼啸而来,将他们冻成个傻子。 终于,雾歇,风止。 姜盈第一时间理好乱发,唇角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扭头转向一旁的义兄。 “阿兄,谢天谢地,雾终于……” 话音未落,一个大大的喷嚏,迎面而来。 “啊啾——” 姜盈被喷了满脸的口水。 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 “对,对不住……” 姜锋慌慌张张举起袖子上前,要给她擦拭,却忘了自己脸上还挂着一长串鼻涕。 只因他重伤初愈,体质大不如前,先前被那冷风一吹,便哆嗦得像只鹌鹑,大鼻涕横流。 姜盈略略后退,眼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厌恶,面上仍挂着甜美的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绣帕,递给他,柔声道: “不妨事,阿兄先顾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还,还是盈儿心疼我……” 趁姜锋低头擦拭,姜盈捏出无数个水泡,拼命往自己脸上甩,洗得妆都掉完了,还未停手,恨不能洗脱一层皮下来。 待姜锋抬头,姜盈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 “哎?我怎么感觉盈儿的气色没先前好了呢?莫不是冻伤了?让阿兄看看……” 姜盈眼睁睁地看着姜锋将刚擦拭过鼻涕的大掌,放在了她的肩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强颜欢笑,赶紧找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我没事……时辰不早了,我们得快点找到姐姐。” “tui,这个贱人!” 姜锋气冲冲地往她脚边吐了口浓痰。 姜盈的笑脸再度一僵。 姜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荒无人烟的绝迹峰当野人了。 先前的举止有些粗俗,他顿生赧然。 好在自己的心爱之人,看上去并不介意。 他继续愤气填膺地大骂姜鸾: “这贱人惯会拿乔,害我们东奔西跑,好不辛苦!” ”可,可不是嘛……” 姜盈几乎快咬碎了银牙,还得维持着一张笑脸。 一边连声附和,一边暗暗向后挪动,躲避飞溅来的口水。 终于,对面的山坡上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堂兄,义妹,别来无恙。” …… 姜鸾微笑着带二人漫步灵隐峰顶,游览美色。 “姐姐有所不知,阿兄这几年在绝迹峰,日思夜醒,早已悔悟,姜长老特许他提前一年下山。这不,一下山就选了蓉城最好的酒楼逍遥阁,摆了一桌山珍海味,向你赔罪……姐姐这回可定要给阿兄个面子呀!” 姜盈挽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地撒娇,样子还真像一个为了兄姐和睦尽心尽力的小妹。 姜锋则冷冷地缀在后面,完全不参与“姐妹”二人的互动,鼻孔朝天。 他从小就不拿正眼瞧这个堂妹,也不知她走了什么狗屎运,能拜入玉渊真人门下,让他吃了个闷亏。 好在,她现在成了“废人”,更让他瞧不起。 若不是姜盈又在她这儿受了委屈,楚楚可怜地央求他配合整蛊姜鸾,他是万万不可能向这贱人低头的。 哪怕是装个样子也不行! 走在前面的姜盈,突然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 尽管心中有千万个不情愿,为了给心爱之人出气,姜锋还是往前走了几步,挡在姜鸾前方。 姜鸾眼前,蓦然多出一片阴影。 她抬头,直视这两世皆给她带来了噩梦的面容,目色平静。 对面之人,粗声粗气地开口: “堂兄是诚心摆酒赔罪,还望妹妹不计前嫌,赏个脸。” 姜鸾轻轻一笑,用最柔和的声音,道出截然相反的话: “姜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被人当狗一样驱使?” 姜锋愕然,半天没反应过来。 等好一会儿,才勃然大怒,扬起拳头,就要往姜鸾脸上砸。 姜盈面色微变,急急拉住姜锋: “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这般同阿兄说话!” 姜鸾神色自若,仿佛先前什么都没说过。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希望堂兄不要介意。” “凭什么让我不介意?你这个贱人……” 姜锋气得快要失去理智,若不是被姜盈死死拉住,他一定会扑上来将对面的人撕成碎片。 姜盈也冲她怒目而视: ”姐姐,你怎能说出这般伤人的话!快向阿兄道歉!” “哦?是吗?” 姜鸾微微勾了勾唇: “既然你们都无法不介意我对堂兄说过的话,我为何要不介意堂兄曾对我做过的事呢?” 姜锋、姜盈皆一愣。 不过姜锋向来懒得讲道理,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竭力想挣脱姜盈的胳膊,一边挥着拳头,一边大骂: “该死的贱人,别以为我不敢打你,你现在不过是个废人,我一拳就能打死你……” “够了!” 姜盈一声厉喝。 姜锋突然觉得从脚底板涌上了一股无法抗拒的疲劳感,浑身泛着酸,眼皮也开始变得沉重。 “盈,盈儿……阿兄…怎么…这么困?” 眼皮止不住地要合上,他看见自己心爱的妹妹,从满脸戾气迅速变回了温柔似水的模样,冲他甜甜地笑: “定是先前着凉了,阿兄不用担心,睡一觉就好,万事有妹妹在……” 他先前,是在干什么来着? 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 鼻端笼着一股隐隐的幽香,沁人心脾。 是盈儿身上的味道! 姜锋贪婪地吸了好几大口,倒进温软的怀抱中,美美进了梦乡。 “扑通——” 姜锋一失去意识,姜盈立马撒手,将他扔在地上。 她气喘吁吁地抬头,正巧撞入姜鸾戏谑的眼神里。 她的“好姐姐”,抱臂立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出的戏。 姜盈强按下心中恼怒,露出她的招牌微笑: “姐姐怎能这般无情,眼睁睁地看着阿兄因寻你而奔波累倒,不如我们一起将他送回主峰,让师兄安顿一番,可好?” 第13章 陷阱 天都峰,朴华庭。 亭中央的红木小几前,宋臻轻轻握住坐于他身侧的姜鸾的手,声音如春风般和煦。 “鸾儿,阿盈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正所谓家和万事兴,你和你堂兄,血浓于水,本就不该因些琐事伤了和气……” “可不是嘛!更何况,阿兄已然悔悟,还因急着寻姐姐道歉,累倒了呢。” 姜盈双手支颐,坐在夫妻二人对面,亮晶晶的眼里,盈满忧虑。 “唉,还不知阿兄这会儿醒了没。” 宋臻宽慰道: “医修已来看过,并无大碍。姜锋年富力强,想必很快就能恢复,阿盈无须过于挂怀。” “是呢是呢!” 姜盈扬起小脸,神情多了几分期盼。 “姐姐若是能不计前嫌,与阿兄和好,想必阿兄会十分乐意为师兄效力,投身宗门建设。姜长老若是得知,也会欣慰不已,说不定,能就此放下心结……” 宋臻眼睛一亮。 这心结,自然是当年的那场比试。 姜长老因教子无方,彻彻底底丢了个大人儿,很难对姜鸾不生怨气,连带着对他这个宗主,也不冷不热。 偏生这老家伙占据了长老团的首席,宗门大事又必须经长老团一致首肯才得推行。 为此,宋臻没少头疼该如何同他修复关系。 眼下,机会终于来了。 他按着妻子的手,语气多了几分严肃: “鸾儿,你身为宗主夫人,当识大体。这些前尘纠葛,着实不能成为宗门团结的阻碍……” 两道迫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一直垂首不语的女人身上。 姜鸾缓缓抬起头,蛾眉轻蹙,神色有些忧惧: “可…我与姜锋,当年结下了不小的仇怨,不是轻易能化解的,我实在担心……” “哎呀姐姐!” 姜盈急切地打断她的话,拉过她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 “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可是你的兄长!你要实在害怕,我就与你同去,在楼下守着你,有我在场监督,阿兄定不敢对你有丝毫怠慢。” “阿盈有心了。” 宋臻微笑着冲姜盈点了点头,揽过姜鸾的肩膀,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 “鸾儿,你是我的夫人,有什么好怕的?何人敢对你不敬?” 再次面对与前世相差无几的情境,姜鸾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任谁都能看出她脸上有千万个不情愿。 不过,这对宋臻来说,并不重要。 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算作安抚。 而对姜盈来说,则是狂喜。 自打姜鸾从冰狱出来后,行为发生改变,让她隐隐有些担忧。 但很显然,这些改变的幅度并不大,还在她的计划范围内。 这不,她的“姐姐”,还是这么愚蠢又轻易地落入了专门为她设置的陷阱。 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她竭力克制内心快要溢出的狂喜,称赞姐夫是如此的明事理,教妻有方,姐姐又是如此的宽宏大度,事事以夫君为先,真乃宗门夫妻模范,再度收获宋臻赞许的目光。 …… 姜盈为了“保证”姜鸾的安全,甚至把姜长老夫妇也拉来楼下作陪。 三人一同目送姜鸾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姜盈率先开口: “义父,义母,你们放心好了,阿兄和姐姐,皆为明事理的人,定能冰释前嫌。” 姜母叹了口气,眼眶逐渐泛红: “锋儿本就不是什么冲动的人,当年还不是姜鸾仗着拜了名师,非要在锋儿面前挑衅,锋儿才不得已出手,同她比划比划……” “锋儿仁善,顾念兄妹之情,点到为止,谁曾想那死丫头半分情面都不顾,非要叫锋儿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丑!” 她的语气陡然尖厉,手中的绢帕搅成一团,恨得咬牙切齿。 “行了!” 姜长老一声厉喝,拐杖使劲戳了戳地面。 “女人家家,就是啰嗦,他自己技不如人,也是活该!” “你还好意思说!” 姜母怒目而视,手中的绢帕直颤,指着他鼻子痛骂: “若不是你这个当父亲的,如此狠心,锋儿也不会在那荒山野岭养了将近十年的伤,白白耽误大好年华!” “现如今那死丫头,成了宗主夫人,逼得锋儿不得不低头,还不是你这个做父亲的无用!” 姜长老被喷了满脸的口水,烦不胜烦,拿拐杖戳了一下她。 “少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宋臻年龄比锋儿大,能力也比他强,按宗门定下的规矩,本就该他当宗主……” “姜子山,你还敢打我?” 姜母宋慈欣高声尖叫,气得快背过去,半晌才缓过劲来。 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我一个宋家大小姐,当年就是瞎了眼,才嫁给你这个废物!若是嫁给姜二哥,指不定我现在的孩子就是宗主……” 姜长老闻言,气得面无人色,拎起拐杖就要打她。 姜盈见状,赶紧横在二人中间,一手拉开姜父,一手抱住姜母,急急道: “义父义母何必因此事再起争执?惹祸的分明是姜鸾,阿兄却受了无妄之灾……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兄已然牺牲自己做了让步,义父义母当体会他一番苦心才是!” 姜长老和宋慈欣,纷纷停下了动作。因找到了共同的敌人,变得同仇敌忾起来。 “阿盈说得是。” 宋慈欣冷静下来,拍了拍她的手: “还是阿盈贴心。那狼心狗肺的小畜生,这么多年,真是白替那早死的妹妹将她养大。” 姜长老拐杖一顿,冷笑: “姜二哥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会后悔当年为何非要拼死救下这么一个祸害。” 这时,厢房的角落,一名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圆脸少女,站了出来,柔柔开口: “二位长辈,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穿着下人的服饰,相貌平平,让人过目即忘。 偏一双眼睛,深邃锐利,望过来,像一把出鞘的剑。 正是姜鸾身边众多侍女中的一员。 宋慈欣斜了她一眼,讥诮道: “怎么,要替你家主子打抱不平?” 那侍女摇了摇头,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我家主人向来敬重长辈,特意为二位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第14章 见面礼(一) 逍遥阁,顶楼。 “盈儿,你终于来了……” 姜锋抬头,望见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扔下酒坛,激动地从凳子上立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上扑。 这一扑,扑了个正着。 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姜锋心头震颤不已,胆子也大了起来,伸手捧住怀中女子的脸: “你要阿兄做的事…阿兄都做了……盈儿对阿兄,有没有什么奖励……” 令他魂牵梦萦的莹白小脸,展颜一笑,声音温软动听: “阿兄想要什么?” 姜锋一阵春心荡漾,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脸压了下来,声音愈发柔和: “阿兄别无所求,就想让盈儿疼一疼……”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 他的“盈儿”,伸出水葱似的指,顶上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推了回去。 额上细腻微凉的触感一瞬即逝,姜锋转而去捉她的手,恋恋不舍道: “盈儿这是做什么?你可知阿兄有多想……” “别着急。” 女人滑鱼似的躲过,将掌心抵在他的胸口,柔柔开口打断他。 “先容我问你几个问题。” “第一,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谁?” 姜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怀中之人,横看竖看,不都是他日夜思慕的心爱之人吗? 他自以为是地觉着盈儿是想让他多说几句情话,于是,张口就来: “自然是我心尖上的可人儿,我的小心肝,我的魂儿,我心爱的妹妹……” 怀中的女子颤了颤,姜锋以为是被他打动了,腆着脸再度凑近,却又被推了回去。 他心头刚升起些不快,女人却主动把温热的掌心贴在了他的脸上,双眸含着一汪春水: “阿兄,你是真的喜欢我吗?还是混淆了心意,误把对妹妹的喜欢当成男女之情?” 姜锋急急剖白心迹: “不,盈儿,我爱你!自打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绝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爱,我想占有你。像男人占有一个女人那样占有你!” 这番话一出口,好似有什么禁制突然解开。 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烧得他的大脑嗡嗡作响,欲望化成的猛兽快要冲破摇摇欲坠的笼。 怀中的女子颤得更狠了。 姜锋想伸手轻抚她的胸口,以示安慰。 “盈儿,别怕,阿兄……” 话音未落,“啪”得一声。 女人狠狠一掌抽到了他的脸上。 “你真恶心。” 女人一把推开他,后退了好几步,气息骤然冰冷。 “你明明知道我是你的妹妹,还对我抱有这样的心思。” “你这样的人,迟早会下地狱。” 她一字一顿,吐出最恶毒的诅咒,像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往他心口上扎。 姜锋呆立在原地,捂着肿起的脸颊,不敢置信。 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张开口,磕巴了半天: “不,不是这样的!明明,明明……” 脑海里闪过无数年少时的回忆。 自幼相识,两小无猜。窗外,女孩银铃似的欢笑,悄悄勾走了他的心。 豆蔻年华,海棠树下,互表心迹。少女羞红的脸,竟比月色下的海棠花还要艳丽。 他慌忙从怀里掏出一直贴身佩戴的荷包,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步履凌乱地冲了上来。 他将荷包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递了上去: “盈儿,你看,这是你亲手缝给我的出山礼,我一直戴在身边……你,你分明也是喜欢我的。” “啪——” 女人一巴掌将荷包打落在地,又伸脚上去踩了踩。 脚尖毫不留情地碾压袋身,像碾在了他的胸口,碾得他的心碎成一地,鲜血横流。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你连宋臻师兄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宋臻! 姜锋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宛如兜头降下一桶冰水,浑身的血液瞬间冷掉。 他想起这些年陆陆续续在山野间听到的风言风语,想起下山后盈儿莫名躲闪的眼神…… 排山倒海的心痛刹那间化成了滔天的愤怒,从碎裂的心扉汹涌而至,席卷他整个大脑。 猛兽咆哮着出了笼。 他一把掐住她的肩膀,恶狠狠道: “你是不是已经移情别恋了?别以为我在绝迹峰,什么都不知道……” “你和那贱人的丈夫走得很近,你看他的眼神……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 楼上,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楼下,并排坐在单独厢房中的二老,齐齐一颤。 圆脸的侍女,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立在桌子上。 镜面如水一般波动。 片刻后,呈现出一名男子狰狞的侧脸。 “锋儿!” 宋慈欣惊呼。 紧接着,画面拉远。 姜锋双手正紧紧掐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的肩膀。 那女子,神色惊恐,正是上楼接受兄长摆酒“赔罪”的姜鸾! “混账东西,你可清楚我是谁?” 画面里,姜鸾不住地扭动身体,拼命挣扎,却被姜锋用铁钳似的大掌,死死锢住,动弹不得。 “你是我妹妹又如何?盈儿,我不许你喜欢别人,你永远是我的,我的……” 姜锋一把将她推到墙上,低头往女人脖颈上嗅,神色痴迷。 画面外,宋慈欣和姜长老,脸色霎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是问道宗的宗门秘宝——水月镜,能窥千里之外的画面。 窥这相隔不到几里的楼上动静,自然不会失真。 “砰”得一声—— 画面里再度响起女人的尖叫。 姜鸾狠命地拿头撞击姜锋,大声哭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姜锋疯了!”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 姜锋猝不及防被撞了两下,额头肿起,双眼布满血丝。 他再也克制不住,一手按住她的脑袋,一手揪起她的衣领,将她往窗边的软榻上拖。 “盈儿,别不识好歹,哥哥往常就是太惯着你了,让你忘了自己是谁……今儿个便让你尝尝哥哥的厉害……” 当姜锋把将姜鸾压在榻上,手快要伸进她的衣襟时,水月镜前的姜长老,目眦欲裂。 “这个畜生!” 他当即转身,拎着拐杖就要上楼。 宋慈欣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将他拦下。 “可锋儿怎么呼得是阿盈的名字!” 第15章 见面礼(二) 姜长老怒吼: “阿盈不也是他妹妹!一样是畜生!” 两人差点儿又要打起来,直到身后响起一道沉静的声音。 “他被人下了迷影咒。” 姜长老和宋慈欣,齐齐止住动作,愣在原地。 镜边的侍女,淡淡开口: “这些可以等会儿再说。你们若再不上去阻止,姜少爷可就要犯下弥天大错了。” …… 一道走廊之隔的姜盈,正焦灼地在房中踱来踱去。 自打姜长老夫妇被姜鸾的那名侍女叫走,她的心中就隐隐升起一股不安感。 躇踌了不到一炷香,她往门口走。 无论他们要干什么,她都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参与”进来。 哪曾想,到了门口,却发现大门被法术锁得死死的。 她拼命摇动门栓,门栓却纹丝不动。 更让她不安的是,那法术竟有一股熟悉的雷灼气息。 是姜长老下的禁制! 姜盈开始慌了。 她捻了捻指间,放出一道灵力,想从门缝溜出去试探,却撞上一堵无论如何都无法冲破的空气墙,遭到了狠狠的反弹。 又是法术! 而这道法术,带着一股她曾经最为熟悉,也最为恐惧的气息。 是她和姜鸾共同的师尊—— 玉渊真人的符。 姜盈脸色霎白,咽下喉间的腥甜,后退一步。 这下,哪怕她再愚蠢,也该清醒了。 她已经落入了姜鸾为她精心设置的陷阱中。 成了一只自以为是猎人的,可悲的猎物! 不过,她压根不想坐以待毙,只怔了一会儿,便开始四处在厢房内寻找可以突破的地方。 但很快,她绝望地发现,整个厢房皆被封得死死的,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而她,宛如一个聋子瞎子,全然不知外面的情形! 未知的恐惧,比具象的恐怖,更为恐怖。 姜盈好似回到了幼年时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中躲避魔物的日日夜夜。 又像回到了听闻姜家“真二小姐”已被找回,不日归家,而自己作为“冒牌货”将会被赶出去的那一天。 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胸口闷得快透不过气。 她像一只游魂,在房间游荡,选了一个角落,蹲下,将自己蜷成一团,等待审判的降临。 直到耳畔忽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 …… “轰隆隆——” 姜长老召来电光,没两下就劈开了顶楼厢房禁锁的大门。 满屋的血,黏稠,腥臭。 血泊中,倒着一个双眼紧闭,面色惨白的青年。 “我的儿——” 宋慈欣尖叫着冲了进来。 她正想趴在她可怜的“爱子”的胸膛上恸哭,却发现他身上完好无损。 那地上这么多血,是哪来的? “咳咳——” 姜锋的胸膛狠狠震了两下,吐出一大口呛在喉咙里的黑狗血,缓缓睁开眼睛。 视线晃了一下,两下,好不容易聚上焦。 一入眼便是他母亲哭得红肿的眼。 他动了动唇,刚想开口, “啪”得一声—— 一个大耳刮子迎面而来。 “混账!” 他的父亲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蒲扇似的大掌,左右开弓。 “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妹妹做出那种畜牲事来!” “我的锋儿,锋儿!” 母亲哭喊着扑了上来,扯着父亲的袖子,拼命阻拦父亲的手。 “你给我住手,给我住手啊!” 姜锋终于被扇醒了,他梗着脖子,直视父亲铁青的脸: “我和盈儿,是真心相爱的,大不了,我就娶了她……” “你个畜生!” 姜长老勃然大怒,召来电光,狠狠抽在逆子的脸上。 白皙的脸颊瞬间多出一道血淋淋的沟壑,边缘的皮肉外翻,散出一股焦臭。 “啊——” 宋慈欣发出尖锐爆鸣,拼了命地撕打姜长老。 “姜子山,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疯了啊!” “那可是你的亲儿子啊!” 姜锋趴在地上,两耳嗡嗡作响。 脸上传来钻心的刺痛。 鲜红的血,从裂口中溢出,顺着脸骨,蜿蜒而下,一点一点滴落在他的眼前。 视线一阵又一阵的模糊。 他的双拳缓缓攥紧。 没关系…… 大不了离家出走。 他会带着心爱的妹妹,远走高飞。 彻底离开他暴戾的父亲,软弱的母亲,在九州大陆,找个无人认识的角落,做一对寻常夫妻。 可以开个武馆,赚赚家用。 每日下课后,便去菜市买些新鲜的蔬果,带回去给盈儿。 看着她温温柔柔地对自己笑,洗手为自己做羹汤。 即使穿着粗布钗裙,想必也是绝代风华。 靠着美好的幻想,他的身体渐渐有了些力气。 他无心理会互相殴打的父母,调动残存的每一丝力量,往窗台的方向爬。 他已然记不清先前发生了什么。 自己又是如何从窗台边的软榻挪到了地板上。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边还躺着他心尖上的可人儿,他的心肝,他的魂,他心爱的妹妹! 他要抓起她的手,带她一起逃离这个容不下他们感情的污秽之处。 好不容易爬到了窗台边,他费劲地抬头,张开嘴: “盈……” 视线顺着一双晃悠悠的小腿,往上,是一张全然陌生的圆脸! “大少爷,别来无恙。” 那女人穿着一袭华贵的衣服,五官却平平,无任何记忆之处。 任姜锋如何在脑海中搜刮,也全无印象。 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慌骤然从脊背后升起。 他一把拽住女人的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你是谁?我的盈儿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放开我的侍女!” 门口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圆脸的女人一脚蹬开了他,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口女子身前,躬身,福了一福。 “夫人。” 旋即,伸出手心,奉上一枚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红得好似滴血的耳环。 屋内的三人皆震惊地看了过去。 宋慈欣指着那名身着侍女服饰的女子,声音颤抖: “怎,怎么是你?刚,刚房里的,又是谁?” 姜鸾缓缓步入屋内,目光落在软榻下面如死灰的姜锋身上,唇角轻轻上扬: “自然是我的侍女。” “不过,因戴上了九尾狐妖之心制成的耳环,变成了我的模样。” “而我的堂兄,因被人下了迷影咒,将我的面貌认成了姜盈,差点酿成大错。好在…黑狗血能破咒,伯父伯母又及时赶来,救险恶于未然。” “这份见面礼,长辈们可还满意?” 第16章 贼人 “不,不……” 宋慈欣惨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唇,脊背贴着墙壁,缓缓下滑。 “究竟是谁这么恶毒,要这般加害我的锋儿!” 她捂住眼睛,浑身颤抖,连哭带喊,声嘶力竭。 “对啊,是谁呢?” 姜鸾双手环抱于胸前,状似困顿地开口: “这人为何对姜家的情况这么了解?竟想到利用堂兄对义妹的痴心,设下这般险恶的局……” 宋慈欣止住哭泣,脑子里纷乱一团,产生无数个想法。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她抬头,阴沉沉的视线射向没事人似立在一边的姜鸾。 会不会是这小贱人怀恨在心,故意布局暗害锋儿? 姜鸾一下子便猜出大伯母此时此刻内心所想,冷冷一笑。 她太了解眼前这位“爱子如命”的大伯母。 从小到大,只要姜家的孩子闯了什么祸,无人认领,大伯母第一时间就会将怀疑的视线投到她的身上 哪怕已经确定了姜锋或姜盈犯的错,大伯母也会让她代替二人,跪在祠堂前,承受鞭刑。 不仅因为这两人一口咬定是姜鸾教唆,更因为,在大伯母心中,她不过是个亡亲留下的累赘,那两人才是她的孩子。 久而久之,姜家的孩子们无论发生什么摩擦纠纷,“罪魁祸首”查都不查,一律认定成姜鸾。 谁让她总是“犯错”,又屡教不改呢? 姜鸾心中一哂,面无表情地重新从怀里掏出水月镜,轻轻一抚。 水纹波动片刻,再度现出姜锋掐着“姜鸾”的脖子,将她按在软榻上的画面。 “今儿个就让你尝尝哥哥的厉害……” 镜外,宋慈欣和姜长老,齐齐一震。 姜鸾攥紧了镜边,眼眶泛红, “下山之前,不知为何,我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因而让侍女变幻成我的模样,替我赴宴……” “幸得老天眷顾,提前做了这一手安排,否则,凭我如今的身体状况——一个毫无修为‘废人’,如何挡得住被下了咒的堂兄!” 姜鸾抬眸,目光如炬般射向宋慈欣: “伯母,您说,世间会有哪个女子愿意拿自己的清誉设局?” “这镜中的画面,若泄露出去,会有多少人相信堂兄是被下了咒才如此?又会有多少人相信我和堂兄之间本就清清白白?” “若我夫君得知,他又会如何愤怒地惩治伤害他妻子的人!” 这最后一句,宛如一记重锤,锤得宋慈欣身子一晃。 只觉姜鸾投过来的眼神,宛如尖针,刺得她浑身一激灵。 她的嘴唇嗫嚅了半天,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鸾儿,是锋儿…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旋即,双膝一弯,向着姜鸾的方向,沉沉一跪。 “此事若泄露出去,只会毁了你和锋儿的声名……伯母替锋儿向你赔罪,希望你看在同为姜家人的份上,按下此事,饶过锋儿……” 姜鸾缓步上前,扶起跪在地上,两眼通红,双唇颤抖的宋慈欣,轻声道: “看在您和伯父多年养育之恩的份上,我可以暂且按下此事,不与堂兄计较。” 宋慈欣刚松了一口气,然而,姜鸾下一句话,又将她的心高高吊了起来。 “可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伯母,我需得提醒您一句,若不将这潜伏在堂兄身边的贼人找出,恐怕,还会有下次。” “这迷影咒,乃宗门高阶禁术,施咒者须得趁其清醒且毫无防备之时,才能中下……” 宋慈欣越听,心中越寒,后背噌噌冒着冷汗。 这贼人,首先排除姜家的下人。他们皆是低阶修士,施不出高阶法术。 其次,排除锋儿身边的朋友。 锋儿虽是修仙世家子弟,但当年的比试一败,到底影响了声名,又被他爹关在绝迹山快十年,根本结交不上眼高于顶的内门子弟。 下山后,倒是认识了一帮“朋友”。不过这些人皆是散修亦或外门,跟在他屁股后,混吃混喝,完全没可能接触到问道宗的禁术。 最后,他身边能近身之人,除了亲生爹娘,只剩下这么多年,一直视如己出,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义女—— 姜盈! 宋慈欣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宛如一桶冰水兜头而下,从头冷到脚,连牙齿都在打颤。 不,不,怎么会是阿盈! 那,那可是一见到她,就会蹦过来,抱住她,像只快活的小鸟,甜甜软软地冲她撒娇,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第一时间孝敬给她的阿盈啊。 宋慈欣拼命在心中否认这个可能,然而,她的理智告诉她,这贼人的条件,一桩桩,一件件,俱符合她的“爱女”! 她正恍恍惚惚地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一连串的呻吟声,将她唤醒。 “嘶……好痛……好痛……” 是她的锋儿! 只见他满脸是血,顶着狰狞的伤口,痛到两眼翻白,仍竭力伸着手臂,往门口的方向爬。 锋儿,她可怜的锋儿! 宋慈欣泪流满面,爬到姜锋的位置,握住他的手,呜咽: “锋儿,别怕,娘在这儿,娘陪着你……娘定要找出那贼人,千刀万剐,为你报仇!” 眼睁睁地看着“爱子”痛苦,她的心如刀绞。 恨意如潮水,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急急需要一个出口。 耳畔再度响起姜鸾幽幽的声音: “看来这贼人,修为不仅不低,还能轻易让堂兄卸下防备……” 是了! 这样的人,除了姜盈,还能有谁! 锋儿向来对他的义妹,掏心掏肺,从不设防。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亲比手足,锋儿又是那样正直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对他的义妹,产生不伦之心? 定是姜盈那小贱人,生出妄念,勾引了锋儿! 想到这一层,宋慈欣的思路瞬间清晰。 这小贱人,极可能很早就开始引诱锋儿,但她的锋儿,正直坚毅,不为所动,惹她生了怨气,遂使狐媚手段蛊惑他,设计毁了他! “我知道是谁害锋儿了!” 宋慈欣的声音骤然高亢,引来屋内其余人的注意。 “是谁?” 姜长老声如雷霆,拐杖重重一顿,脸色铁青,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宋慈欣咬牙切齿: “是姜盈!” “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个能耐轻易近锋儿的身,给他下这种咒?” “枉我们姜家收养她,掏心掏肺地对她好。这该死的贱人,不仅勾引我的锋儿,还想毁了他!” 第17章 慌乱 姜长老皱了皱眉,一脸莫名其妙。 姜锋则仰头怒吼: “不可能!” 他脸上的伤因过于激动裂得更深,血液混着碎肉。汩汩流个不停。 尽管疼得浑身颤抖,他仍紧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盈儿与我,心意相通……她,她绝不可能害我!” 宋慈欣看在眼里,心像撕裂了一般疼。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握紧爱子的手,声音带着无尽痛楚: “我的傻孩子,你因那贱人遭了这么大的罪,怎么还执迷不悟?” “不许你这么说盈儿!” 姜锋一把甩开她的手,语气愤愤: “她是我心爱之人!我与她…本就无血缘关系,又情投意合,凭什么不能在一起?” 姜长老闻言,忍无可忍,一拐杖敲在了他的大腿上。 “孽障!与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行苟且之事,还不以为耻!” 天地人伦,因循此道。传承千年的修仙世家竟在他的手上养出了两个枉顾伦常的败类! 此事若传出去,千年清誉毁于一旦,他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姜长老气得头脑发懵,呼吸愈发急促。 一杖下去,他仍觉着不解气,再度挥动拐杖。 “不要脸的畜生!我今儿个就将你打死,省得你未来接着作孽,让整个家族蒙羞!” 宋慈欣疯了似的挡在爱子身前,歇斯底里地哭喊: “你凭什么打他?分明是那贱人勾引的锋儿!你怎么不去找她算账?莫不是也被那小贱人蛊惑了!你再打,就先打死我!” 姜长老浑身颤抖,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指着宋慈欣的鼻子开骂: “你给我滚开!就是有你这样是非不分的娘,成日里惯着,给他惯成了个畜生!” 宋慈欣丝毫不为所动,咬牙反驳: “他是我儿子,我不护他,还能护谁?反倒是你,放着那祸害锋儿的凶手不管,却拿锋儿撒气……你根本不配当爹!更不配为人!” 姜长老气极,拐杖一甩,两人又霹雳哐啷地打了起来。 姜鸾在一旁静静地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直到耳膜被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刺得生疼,实在忍不了二人的聒噪。 她揉了揉眉心,厉声一喝: “够了!” 一股威压感,扑面而来。 姜长老和宋慈欣,齐齐一怔,竟纷纷停了手。 姜鸾缓和了神色,淡淡开口: “既然伯父伯母对这施咒之人存疑,何不将此事上报给宗主,让律法堂彻查?” “当然,我会隐去水月镜的部分,只以证人的身份出席,证明堂兄的确被人下了咒。” “请二位长辈暂且平息争议,一同将那施咒之人寻出,再处置发落,可好?” …… “客官,客官,醒醒……” 姜盈在一阵嘈杂声中缓缓睁眼。 “哎呦喂我的天老爷,您可算醒了,您怎么睡在这儿呢?本店可要打烊了!” 小伙计一手插腰,一手持着墩布,絮絮叨叨。 姜盈茫然地环顾四周,雍容的雕花梨木桌椅,考究的紫檀扇形屏风…… 仍是她昏倒前所见的景象。 木制的窗棱发出“哗啦——”一声响。 清凉的风混着楼下坊市的喧嚣,灌了进来。 禁制解除了! 姜盈神色一震,急急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到窗台边。 “哎呦喂客官,您这是……” 姜盈一回头,满脸的煞气将小伙计吓得一哆嗦,未尽的话也咽了回去。 “与我同行的人呢?” 她疾步上前,一把揪起小伙计的衣领,厉声喝问。 “好,好像已经走了…咳咳,小…小的,也不知……” 小伙计被她揪得快喘不上气,面色发白,抖如筛糠。 “没用的东西!” 姜盈一掌将他掀翻在地,头也不回地冲出厢房,蹬蹬上楼。 “砰——” 她一脚踹开顶楼厢房的大门,愣在原地。 桌椅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地板光洁得发亮…… 别说打斗的痕迹了,连一丝人气儿都无。 就像这里一直是空的,完全不曾有人设过宴。 难道…… 什么都不曾发生,姜鸾没有受辱? 不,这不可能! 在她原定的计划里,姜锋会喝下有催情功效“春棠醉”,将姜鸾错认成她,行不轨之事。 而姜鸾,凭借往昔对她的了解,必不会坐以待毙。 她一个毫无修为的废人,只能借助随身的法器反击。 那些玩意,都是顶级厉害的臻宝,对付一个重伤初愈的筑基修士,不在话下。 更何况,慌乱之下,姜鸾根本无从把控轻重。 姜锋要么死,要么重伤。 等该发生的事皆发生后,她就会带着姜长老夫妇,以“关心二人是否又起争执”的名义上楼,撞破姜鸾的“杀人现场”。 明明姜鸾赴宴前,她还特意确认过姜锋已中咒,亲眼看他喝下了“春棠醉”! 可为什么她醒来后,姜鸾、姜锋、姜长老夫妇,都不见了! 姜盈心中涌起一阵慌乱,左右环视,目光落在窗台附近的地板上额外干净的一处。 那里,有灵力冲洗的痕迹。 一定发生过什么! 但,有人在遮掩…… 她疾步迈了过来,弯下腰,伸掌,感受灵力残存的气息。 一股熟悉的雷灼味…… 姜盈瞳孔骤缩,脊背逐渐发冷,遍体生寒。 是姜长老夫妇在帮着遮掩! 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姜鸾重伤或杀了姜锋,哪怕姜长老一时拿不定,没有当场擒下她,宋慈欣也必不可能会放过她。 她会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冲上去,将伤了她爱子的姜鸾,嘶咬个粉碎。 无论是姜长老还是宋慈欣,皆不可能会为伤了他们儿子的凶手遮掩! 然而…… 这里分明留下了他们灵力的痕迹! 姜盈只觉头晕脑胀,胸口发闷,心亦沉沉地往下坠。 姜鸾、姜锋和姜长老夫妇,究竟去哪里了? 在她被禁制锁在楼下的那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 姜盈召来祥云,一阵风似地往问道宗赶。 “嘿,姜师姐!” “姜师姐好!” 路上,陆陆续续有各峰的弟子同她打招呼,她只埋头往南岭冲,理都不理。 被她忽略的弟子们满脑袋问号。 “姜师姐这是怎么了?” 第18章 寻兄 无怪他们疑惑,姜盈在问道宗塑造的人设向来是人美心善,修为高超,还没架子,宛如圣女般的人物。 在她眼中,并无外门内门,高阶低阶弟子之分,只要你同她打招呼,她定会停下手中的事,冲你温柔一笑。 因此,问道宗的弟子近乎人人喜欢她。 她每年的生辰,比宗主的声势都要浩大。 十八峰的弟子们蜂拥而来,整个主峰几无立锥之地,灵石珍宝堆成了山。 她狂热的爱慕者,更如过江之鲫。十个人列队,一板砖拍下去,准能拍出六七个。 …… 姜盈终于赶至本宗最僻远的南岭,在弟子集中起居的寓所前急急刹车。 她气喘吁吁地扒着入口的石柱,问守门的弟子。 “姜,姜锋…回来了吗?” 姜锋虽被姜长老解了禁制,提前下了绝迹峰,但姜长老一看他就想起了当年的比试,脸火辣辣地疼。 遂将他安置在离主峰远远的南岭区,让他跟着这边的教习,好好历练。 因此,姜盈一回宗就往南岭赶。 只要找到姜锋,自然就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那守门的弟子却开始磕巴: “呃,姜,姜锋师兄?好,好像不在这里……” 姜盈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有事瞒她,心中气急,面上却不显,杏眸盈出水光,柔柔开口: “他是我阿兄!先前我听说他在山下受了重伤,生死不明,心中担心得紧,吃不下亦睡不着……恳请师弟,若有消息,定要告知我一二!” “圣女”师姐落泪,我见犹怜。 守门的弟子亦心旌动摇,把姜长老的交代,暂且抛在脑后。 “姜,姜师姐别担心,我看姜锋师兄虽受了伤,但不是很重,能动能喘,还能骂人……被姜长老套着麻袋送回绝迹峰了。” 姜盈看着弟子开合的嘴,一阵头晕目眩。 什么叫“套着麻袋送回绝迹峰”?! 她好不容易把姜锋搞下来,怎么没两天又关回去了!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姜盈盛怒之下,已然忘了维持和善的假面,不顾守门弟子们的阻拦,拎起剑,就往禁地关口处冲。 她轻松冲破姜长老的禁制,轻松到连她都觉得意外。 可能是时间仓促,没来得及加固吧。 姜盈没再多想,一口气冲上了绝迹峰顶。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着山顶。 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繁密的松林,看不见任何起居的屋舍。 她一头扎进林子,四处寻找姜锋的踪迹。 “阿兄!阿兄!” 她的呼喊瞬间吞没在呼啸而过的风中。 头顶的枝叶,沙沙作响 脚下的树影,扭曲交错,投射出诡异的暗影。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兽类的低吼。 姜盈的心在胸腔中狂跳,手掌已经移到了剑柄上。 四周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几欲将她吞噬。 灌木丛中,似有什么东西经过,猛地晃了几下。 只觉有什么黏腻湿冷的玩意,冷不丁地贴上了她的手腕。 “啊啊啊啊——” 未尽的尖叫被一双散发着浓郁腥臭味的大掌,捂回喉咙里。 她的耳畔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嘘……盈儿,别怕,是我……” 姜盈放下拔剑的手,惊魂未定地回头。 “阿,阿兄?” 黑暗中,姜锋的面庞很模糊,只能隐约瞧见上面缠了好几道的纱布。 他的呼吸急促,语气亦有几分激动: “盈儿,你怎么来了?莫不是…听说了山下的事,专程来找我……” 姜盈尚在发懵,他当她默认了,两眼一亮,一把拉起姜盈的手,将她往林子外拽。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趁那两个碍事的老东西上主峰告状……” “等等,等等!” 姜盈被他扯得一个趔趄,面带恼怒地停下脚步,扯出自己的手。 “什么上主峰告状?你先告诉我,山下究竟发生了何事……” “哎呀,来不急了!我们先走,待离了问道宗的地界,再慢慢说……” 姜锋又来拉她的手,一凑近,身上的腥臭几乎要把她熏吐。 姜盈强按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屏住呼吸,后退好几步,柔柔开口: “阿兄,你先与我说一部分,省得我两眼一抹黑,心中不安得很。” “唉!” 姜锋见她神色坚决,无奈地叹了口气,张口道: “那两个老东西,撞破了我对你的心意,非一口咬定是你勾引我,还怀疑你下咒害我……” 姜盈再度头晕目眩。 “你说什么?义父义母…他们…怀疑我?”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 姜锋看出不对,嘴里宽慰道: “盈儿,别管他们说什么,我是信你的。” 见她立在原地,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双唇毫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姜锋一阵心疼。 他上前几步,伸臂欲扶她,却被姜盈突然抽出剑柄,狠狠打了一下。 “离我远点!” 温柔的假面彻底碎裂,她再也克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怒意,疾言厉色。 “都是因为你!没用的废物!坏了我的计划,只会拖后腿!” 姜锋痛得缩回手,被她骂得发懵,下意识辩解: “我,我没有!盈儿,我有按你的要求在逍遥阁设宴,引那贱人前来,按原计划,你应该在路上堵住她,打她一顿……” “可,可那贱人还是来了……不,不对,来的不是她,是她的侍女,她没有来…不,也不对,她来了,我分明见到她了……” 姜锋前言不搭后语,姜盈压根儿听不明白,愈发难忍对他的厌恶。 “够了!你的脑袋是没发育好吗?连话都说不清!她到底来没来?” 姜锋再度挨骂,着急张口解释,抽动了脸上的伤口,钻心的疼。 “嘶……” 伤口崩裂,血液再度浸湿纱布,他疼得弓下了腰,在原地打颤。 而姜盈,站在离他几步开外,只冷冷地看。 树梢的缝隙,落下零星月光,清晰照出她眼角眉梢的嫌恶。 姜锋不敢置信,一颗火热的心,逐渐冷了下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直起身,望向她的方向,满眼恳切。 “盈儿……” 他的声音饱含痛楚,只想唤醒妹妹往昔的柔情。 可姜盈完全无视他的需求,只漠然扫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林子。 姜锋心有不甘,想追出去,脖颈间倏然袭来一阵刺痛。 “嘶……” 好像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一下,有一股灼烧感。 他本能地抓了抓脖子,视线下移,瞬间瞪大了眼。 胸口,裸露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一只小黑虫,破皮而出,快速爬上他的脸。 紧接着,是数不清的小黑虫,潮水般从皮下涌出,钻进他的鼻子、嘴巴,覆盖他的全身。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他甚至来不及尖叫,喉咙里只能绝望地发出“嗬嗬”声。 第19章 受审 姜盈甫一下山,就被几个执法堂的弟子团团围住了。 她挂上歉意的笑,柔声开口: “着实抱歉,因挂念着兄长的安危,一时心急,闯了禁地,我自会上明法阁,向执法长老秉明领罚。” 明法阁乃惩戒宗门弟子违规的地方,一般处置得都是些小事,最多关几天禁闭。 执法长老姓陈,因着她经常来帮宗主理事,与她颇有几分交情。 私闯禁地,可大可小。对她姜盈来说,自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 然而,那帮执法堂的弟子,依然挡在她的面前,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姜师姐恕罪,我等也是奉命,请师姐上律法堂受审。” 姜盈悚然一惊,不敢置信地开口: “让我上律法堂…受审?” 凡能上律法堂受审之事,皆是不能轻易了却的大事。 情况严重的,受长老团会审,惩戒也是寒谷冰狱监禁起步,上不设限。 围观的众人也悚然一惊,一时间,议论纷纷。 “姜师姐究竟犯什么事了,这么严重?” “不知道啊,不过听说几大长老都从各峰出来了,齐聚律法堂……” “天啊,竟惊动了长老团,看来她犯的事还真不小!” “……” 一阵天旋地转,姜盈只觉耳边的喁喁声,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咔嗒” 冰冷的触感袭来,她的手腕被拷上了灵笼锁。 一个黑衣弟子,上前一步,牵起两拷之间的链条,面露赧然。 “姜师姐勿怪,我们也是按门规来,还请你配合……” 姜盈沉浸在惊惶中,全无心思挣扎,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被拷上了律法堂。 堂外,夜色昏暝,林立的群峰,宛如鬼影。 堂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聚了不少的熟悉的身影。 而此刻,那些相识的面庞,见她被拷了进来,皆深深隆起了眉。 再不像往常一般,一见她就露出亲切的笑容。 姜盈看向立在人群前方,两道最为熟悉的身影,张口想唤: “义……” “就是这个贱人!” 未尽的话音被宋慈欣尖声打断。 “就是她,勾引了我的锋儿,还给他下了恶咒,让他神志不清,差点闯下大祸!” “这些罪行…鸾儿,鸾儿可以作证!” 姜盈僵硬地回头,见一道秀妍的身影,穿过人群,步入堂下。 正是她莫名其妙消失的“姐姐”! 姜鸾目光平静,环视场内,略过她时,微微一顿。 她的眸色幽深,如不见底的深潭,让姜盈不自觉地脊背发寒。 “既然这样,我就把昨日的见闻同诸位说一说。想必诸位早已得知,姜家大兄在逍遥阁摆酒向我赔罪一事……“ “我一进厢房,就见堂兄坐在桌边,醉醺醺地抱着一个酒坛,脸红得不正常。仔细观察,发现其饮的竟是有催情之效的‘春堂醉”,口中还喃喃地喊着什么‘盈儿妹妹’……” “我正疑惑这‘盈儿妹妹’究竟是何人,他猛一抬头,望见了我,一下扑了过来,捉起我的手,就开始诉说这些年的点滴情思……” “这一桩桩,一件件,俱能和我熟悉的那个“盈儿妹妹”对上……直到这时,我才确认,堂兄实则对义妹情根深种,还将我错认成了她!” 众人哗然。 姜盈脸上血色尽褪。 姜鸾顿了顿,露出一个困惑表情: “众人皆知,盈儿妹妹乃姜家养女,我和她名义上是姐妹,实则无血缘关系,身形相貌也无多少相似。堂兄究竟因何将我错认成她?任我大声叫喊,也醒不过来,甚至,甚至……” 她的神情变得惊惧。 “许是那‘春棠醉”的缘故,堂兄失了理智,一边喃喃着什么心啊肝儿啊的,一边往我身上压,我怎么都挣不开。” “所幸,伯父伯母皆守在楼下,一听见我的哭喊,立马冲了上来,及时制止了‘意外’……” “那根本不是意外!” 宋慈欣咬牙切齿,挥了挥手,一名弟子从她身后走出,手持红布底的托盘,呈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玉匣。 “此物乃宗门秘宝,名为‘鉴灵匣’,初始通体雪白,可若沾染了中恶咒之人的气息,不仅匣身会变暗,匣口也会溢出黑气……” 接着,她从袖里掏出一枚玉牌,展示于众人眼前,玉牌正面刻着“锋”字。 “这是锋儿的铭牌,他日常贴身佩戴,自然含有诸多他的气息。” 她将那玉牌放入宝匣中,很快,莹白的匣身变得暗沉,缕缕黑气从匣口中溢出。 主符修的姬长老,上前两步,仔细察探那黑气团聚的形态,面色越来越凝重。 他沉吟片刻,出声: “是迷影咒!此咒须趁受术者毫无防备时,潜入其灵府中下……虽无致伤致死之效,但惑人心智,施用后会对受术者的灵识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因而被本宗列为禁术之一……” 姜鸾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怪不得堂兄会将义妹错认成我,原来是中了这迷影咒啊。我先前听师尊讲过,这迷影咒会严重干扰灵识,使受术者对施术者念念不忘,以至于误以为自己深爱着对方……” 姬长老闻言,愣了愣。 迷影咒还有这样的效用吗?他怎么没印象? 不过姜鸾说是她师尊讲的…… 想起那个活了快一千年,见多识广的老太婆,再掂量掂量自己那两三百年的修为,姬长老默默把质疑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而宋慈欣闻言,再也克制不住胸中磅礴的恨意,几步冲上前,指着姜盈的鼻子大骂: “你这心肠歹毒的贱人!我说锋儿怎么变得痴痴的,死念着你不放,原来…你竟给他下了这般狠毒的咒!” 姜盈面色煞白,仓皇摇头: “不,不,我没有!” “啪——” 宋慈欣狠狠甩了她一掌,怒斥: “下贱坯子,还不承认!准是勾引我们家锋儿不成,便生出歪心思,给他下这等邪咒!” 姜盈被打得懵在了原地。 这一刻,她是真心觉着自己冤枉。 她是给姜锋下了迷影咒不假,但这迷影咒,何时有姜鸾说的这种功效! 只凭她姜鸾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坐实了她勾引姜锋,给他下咒的罪名! 岂有此理! 第20章 荷包 宋慈欣欲挥第二掌,姜盈也不躲,只捂着红肿的脸,抬眼望着她,泪水涟涟: “义母,您打吧,只要您不把气憋在心里伤了身子,阿盈情愿被您打死。” “但阿盈真的是冤枉的!阿盈自幼失怙,若非义父义母收养,早就死了,义父、义母与阿兄,虽非阿盈血亲,可远胜亲生爹娘兄长,早已是阿盈心中最亲的人!” “阿盈死也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啊!” 姜盈哭得声嘶力竭,神情之哀戚,令围观者莫不动容。 宋慈欣的手停在半空,颤抖着。 她的眼神复杂。愤怒、痛苦、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心如刀绞。 “阿盈,你...” 宋慈欣的声音哽咽。 她转过头,不愿让姜盈看到她眼中的泪水。 “锋儿下山没多久就中了恶咒,期间接触的人,也就你有能力做到,你又是锋儿最不设防的人……你让我如何信你?如何信你!” 姜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滑落,声音带着哭腔: “义母,那宝匣只能证明阿兄中了恶咒,但不能证明那咒就一定是我下的。只凭姜鸾几句话就认定,岂不过于草率!” “若能让义母能消气,姜盈甘愿受死,可若让此事草草了结,真正的贼人反倒逍遥法外,阿兄的安危也无法保障……” 宋慈欣的手放了下来,垂在身侧,止不住地颤。 姜盈见其动摇,膝行两步,拉近与她的距离,急急扯住她的袖摆。 “义母三思啊!莫要让外人几句话搬弄了是非,模糊自己的判断。” 接着,杏眸里再度泛起水光,楚楚可怜地转向坐于律法堂上首位置的宋臻。 “师兄,你是了解我的,阿盈入门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呆在主峰,除了修行,便是帮师兄分担琐事,眼里又怎么会看得下旁人,更不可能对自己的兄长产生不伦之念! 宋臻从庭审开始就一直紧锁的眉,终于松了松: “我自是愿意相信盈儿的。” 姜盈泫然欲泣地点了点头: “有师兄这句话便好。” 旋即,她的目光转向场边静静“看热闹”的身影,语气尖利: “姐姐,我们一同长大,你分明最了解阿兄对我的爱护之情……真不知你出于何种居心,只凭一张嘴,就曲解阿兄对我的感情!” “别有用心”的“外人”姜鸾,仿佛毫无所觉,气定神闲地开口: “说到底,此事的症结在于如何查出这下咒的贼人,若是查清了,妹妹的冤屈自然洗清。对此,我倒有个办法。” 宋慈欣扯了扯被姜盈攥得死紧的袖摆,没扯动,听见姜鸾的话,也不扯了,哑声问: “怎么说?” 姜鸾神色淡淡,语气笃定: “正如姬长老所言,这迷影咒是由施咒者入堂兄的灵府中下,即便破了咒,堂兄的灵府内,想必还有些许施咒人的气息残留……” “既然如此,何不将堂兄寻来,让姬长老在其灵府内下一道追踪符,将那贼人的气息锁定,即可寻出。” 姜盈的神情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正欲开口,被宋慈欣按下。 “好,就这么办,我这就派人上绝迹峰,将锋儿带下来。” 然而,还没等弟子们动身,一道惊惶的声音在律法堂外响起。 “师母,不,不好了!” “姜锋师兄,出事了!” …… “我等受师母所托,带了些日常衣物和疗伤丹丸,送给姜锋师兄,大约戌时上至绝迹峰顶。可师兄未曾像往常一般站在山坡上迎接我们,任凭我等呼喊,也不见踪影。” “我等觉得不对劲,遂入峰顶的密林寻找,甫一入林,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然,然后……” 那弟子止住了话头,脸色发白,抖如筛糠。 “然后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宋慈欣疾步上前,掐住他的肩膀。 那弟子像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我,我瞧见脚下的枯叶里,好像埋着一张青白的脸……用剑挑开,发,发现竟是姜锋师兄……” “他已没了呼吸,身上爬满黑色的小虫,半,半边脸已经被啃没了……” 姜锋,死了? 众人俱是一惊。 宋慈欣两眼发黑,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义母!” 姜盈冲上来,伸手欲接,被宋慈欣一巴掌推开。 宋慈欣身子晃了晃,重新站稳,喃喃: “昨日送锋儿上山时,他分明还是好好的,怎的到了今天……” “不,不,这一定不是真的!” 她几步上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那名弟子的袖摆。 “你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看错了!那人根本不是锋儿,对不对?” 那弟子缓缓摇了摇头,神情悲戚。 “应该不会有错,我等昨日才见过师兄,那人身上虽无铭牌,穿着打扮皆与师兄昨日一致……” “更何况……”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束口扎得紧紧的透明口袋。 里面装着一枚造型精致,花色五彩斑斓,针脚却略显粗糙的荷包。 他将口袋递给宋慈欣,低声道: “我们挖出那人后,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荷包……这荷包,南岭的弟子们都曾见过,这几日,姜锋师兄一直贴身佩戴……” 宋慈欣哀嚎一声,终于昏了过去。 姜盈则盯着那枚荷包,两眼发直,仿佛灵魂瞬间被抽离了身体。 那荷包,正是她赠给姜锋的出山礼物,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给他缝的! 不,不能慌! 姜盈咬破舌尖,强迫自己冷静。 只是一个荷包而已,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更何况,这荷包是她私下送的,全宗上下,无人知晓。 直到姬长老的惊叫声在不远处炸响: “是枉生草!” 姬长老指向宋慈欣手边摔落的荷包,袋口散出的一叠烟灰色干草。 “这是饲养枉生蛊的绝佳材料,这蛊虫,以人之血肉为食,平日寄生于枉生草中,宛如死物,一旦被唤醒,接触到人体……” 姬长老打了个寒颤,无须他明说,众人看姜锋的下场,皆明了会产生何种后果,心有戚戚。 唯独姜盈,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面色惨白如雪。 她荷包里的东西,被换了! 第21章 巧合 此刻,一道幽幽的声音从斜刺里插来: “方才弟子们说堂兄的尸体上爬满了小黑虫,我就觉得奇怪……堂兄若是在这两日内遇害,尸体绝不可能腐烂得这般快,这其中定有什么问题……” 姜鸾上前一步,蹲下身,盯着那枚荷包,满脸困惑。 “我怎么看这枚荷包,这般眼熟?” “唔,莫不是盈儿妹妹赠给堂兄的出山礼物!” 姜盈浑身一僵,满脸不敢置信。 姜鸾怎么会知晓这枚荷包的来历? 不应该啊…… 她特意背着人赠给姜锋,还交代过此物乃女儿家的小心思,让他贴身收好,不许往外说。 难道那个废物没听进她的话,说漏了嘴? 这死了还要给她找麻烦的晦气东西! 姜盈心中恨得牙痒痒,又断定姜鸾在虚张声势,找不出依凭,遂出言讥讽: “姐姐怎会对我何时赠了阿兄什么物件一清二楚?莫不是成日里特地派人监视,提前造个把柄,只等着这一天用上呢!” 姜鸾微微一笑,并不急着反驳,而是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水月镜,轻轻一拨。 “妹妹可冤枉我了,姐姐哪有这本事。至于姐姐是如何知晓……自然是堂兄将我错认成你时,亲口告诉我的……” 水纹波动,缓缓现出人影: “盈儿,你看,这是你亲手缝给我的出山礼,我一直戴在身边……你,你分明也是喜欢我的。” 姜锋手里捧着一枚荷包,步步逼近,冲着一脸惊恐的“姜鸾”深情地诉衷肠的画面,赫然呈现于众人眼前。 众人再度哗然。 弟子们瞪大了眼睛,在底下议论纷纷。 高台上的长老们,神色各异。为首的姜长老,更是臊得老脸通红。 这下可好,姜家这两个孽障的“不伦之恋”,要闹得人尽皆知了! 他用眼神质问姜鸾为何不遵守先前的承诺。 姜鸾没搭理他,只短短呈现了这一个片段,就关了水月镜。 “诸位,此乃宗门秘宝水月镜,世上无人能修改其中的画面。方才镜中所现,皆是我昨日真实经历……” “这些画面若流出去,必将掀起无数风言风语,是我作为宗主夫人不能承受的,故只能呈现这一个片段,还请诸位见谅……” 姜长老见她匆匆关镜,后面那些更炸裂的画面就没机会再呈现出来,心中略松一口气,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他拐杖一顿,沉沉发声: “此片段已足够认定,锋儿手上的荷包是由姜盈所赠。” 姜盈闻言,脑子嗡嗡作响。 环顾四周,见众人投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愈发悚然。 若这枚荷包被认定成她的,这杀死姜锋的嫌疑,岂不落她头上了? 不,不…… 凭什么! 怎么可以怀疑她! 她根本没有杀人! “不,不是我,都是误会……” 她辩解的话音只开了个头,被一道凄厉的尖叫声打断。 “贱人,是你杀了我的锋儿!” 昏倒在一旁的宋慈欣,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 如一匹发疯的母狮,扑到姜盈身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咳咳,不,不是我…” 脖颈间传来窒息的痛感,姜盈两眼翻白,几欲昏厥。 高台上蓦然响起一声厉喝: “住手!” 宋臻动了怒,这一声,灌入真气,如雷轰鸣。 台下的弟子们耳膜被刺得生疼,宋慈欣更直接被震倒在地,无可奈何地松了手。 姜盈得了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呜呜…师兄,救我!盈儿,盈儿没有杀人!” 她竭力仰着头,眼里满是惊恐与无助,瘦削的肩胛骨颤抖着,宛如一只折翼的蝶。 目光则急切地追寻着宋臻的方向,视他为“救世主” 宋臻心中一痛,不负她的期望,沉声开口: “仅凭一只装了枉生草的荷包,就能定盈儿的罪?荒谬!” “就算这荷包是盈儿赠给她阿兄的,又能说明什么?枉生草乃邪道之物,极其罕见,盈儿又怎会识得?” 姜盈疯狂点头,连声呜咽: “师兄说的是极,各位叔叔伯伯都是看着盈儿长大的,盈儿怎会做出这等恶事?” “那荷包里装得一直是能安神的幽兰草,不知何时变成了什么‘枉生草’?分明是被有心之人偷换了!” 他的目光落向姜盈被磨得红肿的手腕,声音愈发冷肃: “没有确凿的证据,凭什么拿人?来人,给盈儿解铐!” “等一下!” 宋慈欣拦住欲上前的弟子,语带讥讽: “这荷包一直是锋儿贴身佩戴的,他人想偷换,谈何容易?这理由可着实站不住脚。” “宗主莫不是也被那小贱蹄子蛊惑,妄图轻纵害了我儿子的罪人!” 宋臻被她骂得脸色发青,一时不知如何回击,台下蓦然响起一道沉静的声音。 “我赞同夫君的话,只凭一枚荷包,就定妹妹的罪,过于草率。” 姜鸾在宋慈欣惊愕的目光中站了出来,替姜盈打抱不平。 “依姬长老所言,这枉生蛊,平日里皆在沉睡,唯有被唤醒后,才开始活动。” “若要定妹妹的罪,至少还得证明这两日妹妹和堂兄确有过接触……” 她的语气笃定: “可堂兄昨日就上了绝迹峰,那绝迹峰,乃宗门禁地,想来妹妹也不会去擅闯……” 宋臻微微点头,面容一肃: “鸾儿说得是,我即刻派人搜查这两日擅入禁地之人。” 姜盈怔了一瞬,从头凉到脚。 她今日才闯过禁地!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瞧见先前她腾云驾雾,赶着赶着往南岭飞。 为了寻姜锋,她更是提剑闯关口,不顾阻拦地上了绝迹峰。 偏生这么巧,姜锋在她下绝迹峰后没多久,死了! 她竟成了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人。 这一切都是巧合? 不,不对劲…… 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像是有人早就挖好了坑,只等她傻乎乎地往里跳! 宋慈欣听罢,冷笑: “不劳宗主费心。鸾儿,先前执法堂的弟子说什么来着?” 姜鸾叹了一口气: “他们说,先前寻姜盈师姐时,有弟子指了南岭的方向,等到了南岭,竟看见姜盈师姐从绝迹峰上下来,还主动向他们认了私闯禁地的罪……” “我还疑心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怕他们冤枉了妹妹,遂让其中几个上南岭喊守门的弟子前来对质……” 她的目光看向律法堂的大门,一如既往的笃定。 “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把人带过来了。” 第22章 好局 此刻,律法堂下响起通传声,南岭的守门弟子匆匆赶至,送来最后一个证据。 “我们排查了这两日关口来往之人,只有姜盈师姐破了禁制,私自上过绝迹峰……” 此话一落,犹如地府的催命符,姜盈整个人被定在原地,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绝望。 周围的目光,宛如利刃般射向她,有震惊、有愤怒、有失望、有鄙夷…… 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高台上的宋臻——她唯一的“救世主”。 却见他一脸阴郁,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竟连她的师兄……也打算放弃她了? 姜盈呆呆地立在原地。 宋慈欣一把揪起她的衣领,双目通红: “人证物证俱在,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锋儿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偏偏见了你之后就出事了?” “定是你怕自己下恶咒之事败漏,残忍地杀了我的锋儿!” 姜盈拼命摇头,声音沙哑: ”不,不,我没有……” “还想抵赖!” 宋慈欣狠狠一掌甩在她的脸上。 巴掌和拳头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此时已无人再阻拦宋慈欣。 众人皆能体谅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的愤恨。 姜盈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声嘶力竭地哭喊: “不,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见到阿兄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 苍白的辩解如同落入大海的一滴水,瞬间被众人的质疑声淹没。 “真没想到姜盈师姐是这样的人……” “唉,师姐这是图啥呢?” “长老夫人不都说了,她给姜锋师兄下了恶咒,怕罪行败露,才痛下杀手……” “啧啧,难为姜锋师兄这般记挂她,都说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在潮水般纷杂的议论声中,有一道格外清晰,刺入她的耳膜: “姜盈,你可尝到了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背锅,遭众叛亲离的滋味?” “你以为可以托付的人,只想远离你,你视为至亲的人,已认定你是凶手,巴不得立即处死你……” 姜盈仓惶抬头,见姜鸾不知何时已退至远离人群的角落,血红色的耳坠闪着幽微的光,神色淡淡,宛如一个局外人。 耳中,她的传音还在继续: “众口铄金,哪怕证据链并不算完整,哪怕他们并不了解事情的全貌,还是会硬生生让你背上不属于你的罪……” 姜盈瞳孔骤缩。 姜鸾,她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如此…… 哪来的巧合? 这一切,分明是姜鸾的一手安排! 姜锋,说不定也是她杀的! 大概从自己被反锁在逍遥阁开始,这张大网,就徐徐铺开了。 怪不得绝迹峰的禁制,会被她如此轻易地破开。 从指控她下恶咒到构陷她杀人,一环套一套,织就天罗地网,不留生机…… 她回宗前分明已觉出不对,却还是一步一步,落入了这张徐徐摊开的大网,越陷越深。 是她小看了姜鸾…… 姐姐,你布的一手好局! …… “贱人,贱人!我怎会养出你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姜盈被宋慈欣按在地上撕打,侧脸紧贴冰冷的石板,发髻衣襟散乱,狼狈至极。 宋臻终于看不下去了,抬手示意弟子们将宋慈欣拉开。 姜盈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处,脸上红肿一片,身上露出的皮肤布满了抓痕和淤青。 被几个执法堂的弟子们扶起,五花大绑。 她也不挣扎,任由人捆绑,像个木偶,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无神。 待高台上的长老团,示意弟子们退下,准备进行宣判时,变故突生。 姜盈悄然拔出离她最近的一名弟子的剑,没有丝毫犹豫地捅进自己的腹部。 雪亮的剑尖一闪而过。 众人愕然。 弟子们惊慌失措地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剑刃划破衣衫,瞬间切入肌肤,鲜血如泉涌般喷出。 姜盈咬牙,握紧剑柄,用力一划。 腹部多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几乎将整个身体切成两半。 “盈儿!” 高台上的宋臻,脸上血色尽褪,不顾一切地冲了下来。 “咣当——” 长剑坠地。 宋臻一把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绝了堤似的涌出,很快浸湿两人的衣物,流了一地。 他颤抖地抬掌,要给她止血治伤,却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按下。 姜盈将他的手移向自己的腹部,微微扬起下巴,气若游丝: “师兄,你看,我…我的道丹,没了……” 腹部的血洞里透出幽微的光,那是丹田的位置。 此刻,内里空空荡荡,本该灵力强盛的明亮之处,昏暗荒芜。 宋臻大惊失色: “怎会如此!你不是已经结丹了吗?你的道丹去哪里了!” 姜盈艰难开口: “一个月前,我下山护送一批典籍归宗,遇袭……我拼了命地将典籍传送回去,力尽…遭擒,被…他们……挖了道丹……” “所幸…有师兄赠的闭气丹…我才以假死,瞒过他们,逃了…出来…” 宋臻眉头紧锁,语气满是心疼: “你怎么什么都不和我们说?” 姜盈微微颤抖,声音沙哑破碎: “我,我怕…你们为我结仇…涉险……” 宋臻心中一痛: “盈儿,你怎么这么傻!问道宗人才济济,师兄又岂会怕那几个宵小?” 姜盈摇头,泪水沿着颊边滑落: “不,不……那帮人…皆非善茬……” “师兄、长老、宗门的大家…都是我的亲人……盈儿只想保护自己的亲人!” 她的声音越发虚弱无力,仿佛随时会消散: “师兄,我这段时间…一直很痛……根本使不出…多少灵力,又怎会……下咒放蛊…害人?” “我真是…被冤枉的,迫不得已…剖腹…自证,若我死了……还请师兄,替我伸冤……” 宋臻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扶住她的背心,拼命往她体内输送灵气,眼眶泛红: “盈儿,我信你。你坚持住,师兄给你治伤,你要亲眼看到师兄还你清白!” 他们的对话,被宋臻用灵力扩散开来,满场清晰可闻。 高台上的长老们,齐齐一怔。 台下的弟子们,也有不少红了眼眶。 姜盈虚弱一笑,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吐出来的字眼,已微不可闻。 “我信…师兄……”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了握他的指尖,旋即,头歪向一边,清丽的脸庞苍白如纸,隐隐透出灰气。 宋臻见她的眼睛逐渐黯淡,瞳仁开始涣散,浑身一颤,即刻转头冲周围人怒吼: “还愣着做什么?救人啊!” 第23章 转变 高台上的长老们,如梦初醒,纷纷跃下高台,加入宋臻,接力式地往姜盈体内输灵力。 不少弟子也自发地围了过来,抢着贡献自己的灵力救人。 许是姜盈的剖腹自证太过震撼人心,律法堂内的议论开始转变方向。 “我信姜师姐,她是无辜的!” “咱们先前怎么能怀疑姜师姐呢,她分明是那样善良的人……” “是啊,为了宗门其他人的安危,默默自己扛下了所有……” “姜师姐可一定要挺过来啊!” 他们焦急地围成一圈,祈祷着,期盼着。 甚至连宋慈欣,也开始悔悟,跌跌撞撞地挤进人群中心,对着在宋臻怀中昏迷不醒的姜盈,跪下,疯狂抽自己的嘴巴子。 “阿盈,是义母糊涂了,怎么可以冤枉了你!义母该死……” 姜鸾站在远离人群的边缘,旁观这场猝不及防的转变,困惑又惊异。 姜盈的嫌疑,就这样轻易被抹去了? 甚至,在这样热烈的氛围中,她的脑子开始变得昏昏沉沉,连自己为何站在这里都想不起来。 只有一个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念头,格外清晰: 姜盈是天底下最纯真最美好的人。 人人都爱她。 没人有资格伤害她。 姜鸾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然而,她的所思所想已逐渐不受理智左右。 心脏宛如被一只大手攥紧,胸口胀痛,焦灼不安。 她竟开始为自己设局报复姜盈而忏悔。 怎么能伤害这样一个圣洁无辜又美好的灵魂呢? 是了,她已记不清自己为何要报复姜盈。 反正不可能是姜盈的错,定是出于自己的卑鄙。 伤害了姜盈的她,简直罪该万死。 在这样强烈的情绪冲击下,姜鸾忍不住向前迈了几步,指甲扣着柱子,浑身颤抖。 脑子里纷乱一片,无数道尖锐的声音回响个不停: “她是无辜的!” “她是那样的纯真善良,你怎么能使卑鄙手段暗害她!” “你才是杀人凶手,真正的罪人!” “认罪,认罪!” 直到人群炸开惊喜的欢呼—— 姜盈,醒了! …… “唔……” 姜盈悠悠醒转,一睁眼,便对上宋臻满是关切的眼。 “盈儿,你现在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 她嘤了一声,咬着唇,轻轻回道: ”好,好些了……只是头还有些昏……” 宋臻怜惜地抚了抚她莹白的脸,转头命接力的弟子加大灵力的输入。 姜盈轻咳两声,双眼微阖,倒向宋臻的肩膀,仍作出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享受众人的照拂。 她何止是好些了,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全身被温暖的灵力包裹,充满力量,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趁宋臻在和旁人交代事情,她悄悄低头,看了眼腹部。 不愧是几十个人的灵力输入,那么深的一道口子,一炷香不到,就愈合完毕,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就连被血液浸透的裙裾,也在这些人灵力的冲洗下,恢复如新。 “咳咳,谢谢你们,还愿意相信我,没有放弃我……” 姜盈虚弱地眨了眨眼,扬出一个苍白可怜的笑容。 “盈儿就算…蒙冤至死,只要能保护…你们,此生无悔……” 话音一落,无数道弟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 “姜师姐,您别这么说,先前都是我们不好,不该怀疑您……” “姜师姐怎么什么时候都在考虑我们啊呜呜……” “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让师姐受罪了……” 连宋慈欣也开始抹眼泪,跪在她的身侧,一边拼命地往她身上输灵力,一边真诚忏悔: “阿盈,都是义母不好,先前错怪了你,义母真的没脸求你原谅……” 姜盈忙从宋臻怀里撑了起来,一脸惶恐地抚住她: “不,不……义母怎能这样说?我还得感激您在这种时候选择相信我,还救了我……” 宋慈欣听了她的话,如蒙大赦,抱着她的手臂痛哭: “呜呜,我这般冤枉了你,你还能不计较,我实在不配当你的义母,更不配为人啊!“ 姜盈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一双汪汪泪眼所覆盖。 “义母千万不能这么说……养恩大于天,您养了盈儿这么多年,盈儿为您赴死都行,更何况,这区区一点小事…又有何计较的必要?您永远都是我的义母!” 宋慈欣紧紧揽住她,声音颤抖: “有你这样的义女,我宋慈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母女俩”冰释前嫌,抱头痛哭的画面,打动了场内不少人。 就连平日最不拘言笑的姜长老,也偷偷红了眼。 但这些人中,不包括姜鸾。 自打姜盈醒来,她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总算消失了。 可当她往律法堂的中心迈步,离人群稍微近一些后,脑子里又开始昏昏沉沉。 那些刺耳的声音,也开始若隐若现。 简直太过诡异! 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鸾不得而知,只觉得眼下的状况,已超出她的认知范围。 停留在此处,她完全没办法思考。 她只得疾步后退,至律法堂门口,打算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姜盈身上时,悄悄离开。 而等她一只脚迈出大门时,人群中,突起一阵骚乱。 姜鸾顿了顿,在无数嘈杂的声音中,精准捕捉到了三个字: “影煞门。” …… “你说,袭击的那帮人,来自‘影煞门’?” 宋臻的面色凝重了下来。 周围人一听这个名字,莫不倒抽一口凉气。 九州大陆谁人不知“影煞门”的威名? 那可是为了夺取某件法器,一夜之间,覆灭一个上百人规模,传承了近千年的中型宗门的邪道组织。 灭门惨案发生后,九州大小宗门,人人自危。 几十年内,再无什么传道交流的盛会。 各门的功法开始秘而不宣,收藏的法器亦成了秘宝,严加看管,防止外泄消息。 姜盈依偎在宋臻怀中,点了点头,莹润的小脸发白,身子微微颤抖。 “这帮人,行事诡秘又肆无忌惮,我先前假死骗过他们,怕他们不得善罢甘休……我本打算将此事瞒下,择日下山私了,谁知道……”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宋臻心疼极了,叹了口气, “此事关系重大,岂是你一个女子能担负得起的?” 姜盈的声音带着哭腔,无限娇柔: “我真的不是故意瞒着师兄的!盈,盈儿只是不想连累宗门的大家!” 第24章 狐心 宋臻又怎会舍得怪她,自然是好一阵安抚。 长老们纷纷放话: “这些邪魔外道,太过猖狂,我等有朝一日定会将其围剿,为盈儿出气!” 弟子们也跟着七嘴八舌: “姜师姐,无需担心,我们一定会保护你!” “咱们全宗上下一同进退,定要那帮邪道好看!” 姜盈面对这些关切的脸,眼含热泪,嘴上说着感激不尽,心中却恨意滔天。 笑话,她感激什么? 本就是这帮人欠她的。 她深恨这帮人是如此愚蠢,轻易被几句话颠倒是非,被人玩弄于鼓掌。 害她不得不紧急向那老东西,奉上好不容易修来的道丹,冒险一搏。 一想到今日的处境,皆归功于她的“姐姐”—— 姜!鸾! 姜盈恨得咬牙切齿,目光暗暗在人群中逡巡,找了一圈又一圈。 那些令人生厌的热切脸庞中,硬是没有她最想看到的那一张! 可恶! 难不成那老东西耍了她! 耳畔蓦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已经离开了……我可是按约定帮了你,要怪就怪,你施加的‘感化’太离谱,让人生了警醒……” “胡说!” 姜盈在神识中与那老东西争辩。 “那么多人都接受了我的‘感化’,怎么偏偏就她没事?” “是啊,为什么呢?” 老东西发出“桀桀”怪笑,尖厉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 “她可太有趣了,太有趣了!” 这老东西又在顾左右而言他! 姜盈恨极,直接关了神识,心中唾骂这老匹夫不守信用,面上却挂出一副忧惧的神色,踌躇着开口: “我先前打算瞒下此事,还有另一重原因……” 她顿了顿,面色逐渐凝重。 “我在那帮人的据点中,发现了诸多本宗发布的任务线路图,这场袭击,绝不是偶然,说不定…还会有下一次!” 众人皆是一惊。 她的声音带上了些颤抖: “我怀疑…本宗有人在与邪道暗中勾结!不愿打草惊蛇……” …… 姜鸾出了律法堂,屏退侍女,一个人沿着曲折的山径,下至崖底。 这里有一片荒无人烟的乱石堆。 几个月前,在这附近,曾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围剿。 宗主和各峰长老,联合出动,捕杀一只千年九尾狐妖。 姜鸾抚摸着石头上凌乱的划痕,逐渐红了眼眶。 她的傻阿菲,死前究竟经历了多大的痛苦? 明明是只千年的狐狸,完全有能力自保和逃脱。 偏偏为了守护她,在被捕的前夕,将心挖了出来,打成耳坠,偷偷藏在她的枕下。 耳畔隐约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的小阿鸾,别哭,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哎呀,你别为了我和长老们犟了。我明日去去就回……” “放心,我好歹有千年的道行,他们没那么容易把我揪出来……” “你问若是揪出来怎么办?害……没办法,只能舍下你跑路喽~” …… 骗子,大骗子! 这只傻狐狸,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想过丢下她,逃出去。 非要梗着脖子,受千万道雷击,将所有罪责揽于一身。 甚至早已料到自己要灰飞烟灭,还放心不下她,偷偷把心留给她! 滴答,滴答…… 泪水滑落眼眶。 姜鸾眼前,逐渐模糊。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耳坠,紧紧攥在手中。 血红色的九尾狐妖之心,冰冰凉凉,硌得她掌心发疼。 “骗子,谁想要你的心?” 姜鸾握着耳坠,蹲了下来,对着一叠碎石堆,自言自语。 她伸出一只手,将面前的碎石块扒拉下来,露出暗褐色的土壤。 “你当时流了很多血吧?一定很疼。你看,这里的土都被染红了……” 滴答,滴答…… 泪珠没入泥土。 “你明明最怕疼了,为什么不跑呢?笨狐狸…笨死了!” 滴答,滴答…… 姜鸾挖出一个小土坑,颤抖地将耳坠放了进去。 “我才不要留着你的心,用完就给你埋起来,省得看着难受…… “你要是能转世,就来这里找你的心,可记住了?” 一缕又一缕的红土,盖了下来。 她轻轻压平地表,开始摆放碎石,一块儿又一块儿,小石堆逐渐和周围融为一体。 风,徐徐吹过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数月前的惨烈,烟消云散,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她两辈子都不会忘。 待诸事完毕,姜鸾双手抱膝,呆坐在小石堆前,等眼泪自然风干。 日头逐渐西斜,金灿灿的余晖映上小石堆顶。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下山前,她和师傅约定了三日之期…… 眼下,这第四天都快结束了! 她慌忙从怀中掏出传音牌。 因她目前没什么修为,没法进行宗门人人都会的传音,沟通联络多有不便。 故师傅临行前,用灵力特制了一枚传音牌,塞给了她。 无须她发动灵力,自可不受限地进行传音。 她方才也是用这枚传音牌,在律法堂上,给姜盈“传话”。 但她现在已经出了律法堂,又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这传音牌,怎么响都未响? 简直不符合师傅的脾气。 莫不是师傅诸事繁忙,将她忘了? 姜鸾一脸困惑,左右翻看手中的传音牌。 不经意间,暼见牌面右下角闪着幽微的红光。 她惊出一身冷汗。 糟了,她刚刚才想起来—— 为防止庭审进行期间,消息外泄,进律法堂的每一个人,都被执法长老设了绝音屏,屏蔽和外界的联系。 这绝音屏,离了律法堂一定范围,可自动解除。 姜鸾只得匆匆离开此处。 甫一脱离屏蔽范围,她立刻收到玉渊真人一连串催命似的传音。 【死丫头,跑哪里去了!说好的三日之期,你人呢?】 【到底治不治了?不治拉倒!限你两个时辰之内回来。】 【人呢?死哪去了!回话!】 …… 最后一条传音,在两个时辰前: 【死丫头,出息了,敢屏蔽为师!为师这就将你逐出师门,你永远别回来了!】 第25章 苦心 姜鸾面色一变,急急回了道传音: 【弟子上律法堂作证,不得已设绝音屏,事已毕,速归。】 所幸,刚发出没多久,玉渊真人就回复了: 【携誉芳斋新焙之蝴蝶酥,酥凉,永勿归焉!】 姜鸾大脑宕机了一瞬,立即召来侍女,遣了一波人,以最快的速度下山,买最后一炉蝴蝶酥。 自己则带着另一波人,马不停蹄地乘鹤舆往灵隐峰赶。 掐好时间,紧赶慢赶,两拨人马终于顺利在灵隐峰底汇合。 她一秒不敢耽搁,接过热乎乎的油纸包,揣入怀中,两步蹿上飞辇,一炷香不到,人就闪现在玉渊真人的洞府前。 紧密的石门内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呦,终于舍得回来了?” 姜鸾平复了一下呼吸,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躬身举过头顶: “弟子事毕即归,丝毫不敢耽搁……给师傅带了新出炉的蝴蝶酥,还是玫瑰芝麻馅的,又额外包了几枚隔壁宝膳坊的鲜茉莉花饼,您趁热吃……” “轰隆——” 石门徐徐洞开,飘出一缕白烟,白烟绕着油纸包打了半天转,檐下的风铃无风自舞,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哼,难为你还记得为师爱吃什么。” 油纸包咻地一下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停在前方不远。 姜鸾松了一口气,跟着它步入石门,神色愈发恭谨。 “自是不敢忘。” 石门“轰隆”一合,姜鸾立马觉出了不对劲。 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窜入四肢百骸。 平常洞府虽阴冷,也不至于冷成这个鬼样子。 她心中不解,却不敢多问。 只得紧紧抱住双臂,克制身体的哆嗦,举步维艰地往正厅迈步。 甫一入厅,她吓了一跳。 曾经四方通透的敞亮石厅,成了黑不隆冬的雪洞。 洞顶挂满了冰棱,窗户皆被冰封,连条缝都不留。 全厅暗无天日,唯一的光源,是石阶上嵌着的几颗散发着幽微蓝光的夜明珠。 占据了中心位置的石床,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硕大的寒冰玉池。 昏暗的光线下,池水嗖嗖冒着寒气。 玉池中心,隐约泡着什么东西,白乎乎一坨。 姜鸾屏住呼吸,沿阶而上,“那东西”似被她的脚步声惊动,“哗啦”一声窜出水面。 “啊啊——” 姜鸾的惊呼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后,断在了喉咙里。 “小侄子?” 只见宋星野半身泡在池水中,通体上下,仅着一件半敞的单衣,被水浸湿后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身形。 墨发高束成髻,几缕发丝湿湿地散在颊边,衬得他面若冠玉,唇胜红樱。 原来那白乎乎的一坨是他散开的衣摆。 “师…师姐!” 宋星野乍一见她,忙不迭地抱着双臂,后退了好几步。 眼睛瞪得溜圆,嘴唇紧抿,样子活像个受惊的小媳妇。 姜鸾一直提着的心,倏然松了松,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害羞的,婶婶我可见过你小时候光屁股的模样。” 宋星野闻言大窘,直接窜回了水下。 他像一尾银鱼,“咻”得一下游远了。 纯白的衣摆在水中绽开,露出腹部利落的肌肉线条。 “啧啧,年轻真好……” 姜鸾感慨,退至阶下,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色的水雾。 若不是这池边过于寒冷,她不介意站边上多欣赏一会儿。 反观宋星野,仍在水底畅游,完全没有畏寒的模样,真令人惊奇。 玉渊真人的声音适时响起: “星野已在这寒冰玉池等你多时,多亏他是天生焱阳体,才能抵得住这北海深处的万年坚冰之寒……” 姜鸾怔在原地,很快明白了玉渊真人的苦心。 原来,这冰天雪地,刻骨阴寒,皆是为了她…… 师傅她老人家,不知费了多少功夫,竟在三天之内,从千里之遥的北海,寻来了异常珍贵的万年坚冰。 这玩意,寻常一枚糖块大小,都能换好几百灵石。 她的师傅,却不惜代价,用了不知多少个大块头,才凿出一方占据半个洞厅的寒冰玉池。 还将自己的洞府改造成暗无天日的雪洞。 这一切,只为减少些许她即将承受的焱火焚烤之苦。 姜鸾的眼眶泛酸,嘴唇翕动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师傅大恩,徒儿…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与师傅对她实打实的帮助相比,她的几句谢辞,是多么苍白无力。 可现在的她,名义上是东荒第一大宗的宗主夫人,实际上是宋臻的附属,没有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完全付不起对等的回报。 玉渊真人最见不得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没好气道: “行了!咱们师徒一场,计较这些做什么?等你好了,多出去和人比划比划,把昔日的名头捡回来,才对得起你的天赋!” “是!” 姜鸾声音沉闷,手抚上腰间的剑柄,几乎要落下泪来。 “寒霜”已沉睡了多年。 曾经的她,沉溺于后宅琐事,都快忘了自己原来是整个东荒公认的剑修天才。 二八年华,初出茅庐,锋芒毕露,两下挑落出言不逊,又以剑道闻名的坤宁宗少宗主。 一剑霜寒动九州。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小辈。 然而,没过几年,昔日的剑修天才,嫁人生子,泯然众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 不会有人再记得她的名字,就算提起,打听到她嫁为人妇,“寒霜”不再问世,有的摇头叹息,就此作罢。 有的则面带讥嘲,大肆宣扬“女修无用论”,修仙不过浪费资源,不如回家相夫教子。 这些非议,她都可以当耳旁风,可唯独不敢想象,师傅若是知晓,会有多失望。 前世的她,一直不敢面对玉渊真人,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觉得自己丢了她的人。 在因宋麟的事被师傅拒之门外后,她不敢去追问原因,而是直接认为,师傅已经放弃了她。 直到濒死,她也未曾释怀,却再也没脸去求师傅接纳。 而当下,此时此刻,师傅给了她真正的答案。 原来,师傅在意的从来就不是什么不肖徒弟堕了声名。 而是,她姜鸾,做的每一件事,有没有对得起她自己? 第26章 师姐是宝,小师弟是草! “砰” 一个油纸包,从天而降,砸中姜鸾的脑袋,将她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 “傻站着做什么?赶紧入池,趁我还有精力帮你护体,再晚,你可要受冰火两重天的苦了……” 入,入池? 姜鸾被一道气流推着上了石阶,回到玉池边。 池水泛着波光,一眼看不见底。 姜鸾一阵惊慌。 她不会水啊! 但玉渊真人根本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她还没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落了池。 “咕噜咕噜……” 身体急速下坠,冰冷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她吞没。 水流的冲击让她呼吸困难,心中的惊恐如野草般疯狂蔓延。 然而,一阵黑暗过去后,预想中的窒息感并未出现。 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分开水流,从背后将她托起。 池水冲刷她的四肢百骸,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冰寒与压迫。 她的身上,多了一层散着柔光的灵力护盾,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予她源源不断的安全感。 恐惧感逐渐消失,等她调整片刻,终于站稳,发现池水只及她腰间。 姜鸾:…… 她一时害怕,竟忘了,这池子根本不深。 之前才见她小侄子在池中立起来过,水堪堪及他大腿。 宋星野:…… 拜托,有没有搞错! 师姐入个这么浅的王八池,玉渊真人还要以灵力相护? 想起自己在这破池子里泡了快一天了,冷就不说了,皮都快泡皱了,也没见师傅关心两句…… 凭什么师姐是宝,小师弟就是草! 宋星野暗暗腹诽,对上姜鸾有些苍白的脸,冲他轻轻一笑。 心跳莫名加速。 那点儿不快瞬间消散。 咳咳,师姐身子骨弱,师傅多疼她,是应该的! 玉渊真人的声音徐徐响起: “好了……接下来,就让星野为你施‘涅盘经’,为师已将要点皆告知于他……” 姜鸾一怔,敏锐捕捉到了声音中的一抹疲惫。 入洞府后的这段时间,一直只闻师傅的声,不见她的人。 不对劲,很不对劲。 “师傅,您究竟怎么了?” 姜鸾开口,神色难掩担忧。 “没什么……” 玉渊真人想搪塞,被宋星野出声打断: “师傅她老人家,上北海寻万年坚冰,和海底镇守的龙王没谈妥,打了一架,在后山的灵泉里歇着呢……” 姜鸾神色一变,抬腿就往池边走。 手刚摸上池沿,被一道气流打了回去。 “你给我老实呆着!” 玉渊真人声线一厉。 姜鸾还想再争取一下,一朵浪花扑面而来,将她按回水下。 “多嘴的臭小子!” 玉渊真人一声怒呵,平静的池水骤然掀起惊涛骇浪,齐齐向宋星野袭来。 宋星野被打得吱哇乱叫,满池子乱窜。 待看到那些“巨浪”经过姜鸾时,纷纷绕了个圈,只带起一些温柔的小水花。 他当机立断,几个飞扑闪现于姜鸾跟前。 一排巨浪冲到离二人几米远的地方,硬生生刹了车。 巨浪逐渐平息。 玉渊真人大骂“臭小子”,池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宋星野依然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嘴上絮絮叨叨: “师傅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我一般见识……您放心,我一会儿就给师姐施“涅盘经”,等她能出关了,第一时间领人上后山来看您!” 玉渊真人还真没再同他计较,话锋一转,语气沉沉: “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你半分疏漏!但凡有一步差池,你师姐将有性命之虞……有任何情况,即刻传音于我,你可明白?” 宋星野面容一肃,点了点头,右手握拳,置于心口,正色道: “徒儿以性命起誓,定不会让师姐出现任何意外!” 姜鸾将一切看进眼里,心头涌入一道道暖流。 纵使即将承受四十九日的焱火焚烤,她也全然不畏。 他们的关爱,是她最大的底气。 “师姐,随我来……” 宋星野转向她,有些拘谨地捏起她的袖摆,走在前方破水,将她带往池中央。 二人相对而坐。 宋星野嘴唇发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神色看上去比她还紧张。 “师,师姐,一会儿可能有些疼……” “放轻松,师弟,我没关系的……” 姜鸾微微一笑。 宋星野颤抖地伸出指尖,屏息凝神,很快,一缕幽蓝的焱火,冒了出来。 他迅速将这缕焱火,注入她的眉心。 近乎是瞬间,姜鸾只觉一股狂暴的热浪从眉心处汹涌而入。 仿佛无数条火蛇在体内疯狂乱窜,肆意灼烧她的经脉与血肉。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放在烈火中炙烤。 嘴唇被咬出血痕,她努力不让呻吟溢出,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额上的汗珠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打湿了鬓角的发丝。 对面的宋星野,满脸焦灼。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姐承受巨大的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 心好似被一只大手攥紧。 他多么想停下一切! 可一旦停下,所有努力都将白费,师姐还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咬牙,愈来愈多的焱火,从指尖冒出,注入姜鸾身上的各个穴位。 每一次注入,姜鸾的痛苦也随之加剧。 池水中的寒气,不过杯水车薪,难以缓解这种煎熬。 无处不在的焱火,似要将她的灵魂焚烧殆尽。 疼, 好疼啊…… 远胜她两世经受过的所有折磨之和!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无数个在“涅盘经”中痛到自戕的前人…… 原先不解,现在明白了。 在这没有尽头的折磨中,唯有死亡,才能终结一切。 再这样下去,她会同前人一样迷失吗?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倏然间,又敏锐了起来。 体内,那些被焱火肆虐过的地方,好像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一股若有若无的生机,在悄然蔓延。 是她的灵脉…… 在重新生长?! 随着时间推移,能焚毁一切的焱火,不再单单是痛苦的根源,亦带来了新生。 就像荒芜的沙漠中,一株株嫩绿的新芽,在顽强地破土而出。 尽管十分微小,和焚毁一切的剧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姜鸾的心头,涌起一阵狂喜。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足够了。 足以支撑她穿过暗无天日的深渊。 她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尽管仍痛得面无人色,凤眸里却迸发出无限光彩。 第27章 白送一个大机缘? 宋星野看呆了。 被焱火焚烤是怎样的一种痛楚,他最清楚不过。 即使意志再坚定的人,在无尽的焚烤下,也会逐渐丧失生的欲望,甚至痛到癫狂,丑态百出。 他已做好了及时制止师姐自戕或入魔的准备。 可姜鸾痛着痛着,却笑了。 她的双眼仍澄澈清明,无一丝浑浊,显然保持着清醒。 那一笑,恰似在最绝望的深渊底,开出了一朵花。 美到摄人心魄。 …… 日子如流水一般,匆匆而逝。 姜鸾的体质亦有了显着的改变。 从月初,要花一整天时间泡在池子中,吸收焱火,一刻不停地承受焚烤的煎熬, 到月中,临近子夜时分,身体就吸收完毕,体内激荡的火蛇终于平息下来,让她能睡个安稳觉。 再到月末,每日只须花两个时辰入池受煎熬,其余时间不痛不痒。身心亦是前所未有的安宁,除了不能出洞府外,和寻常无异。 姜鸾突然多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整日在空荡荡的洞府闲逛,打坐,发呆…… 偶尔也指点一下小侄子的剑法,同他下下棋。 宋星野本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在洞墟宗呆不住,千里迢迢偷跑回来。 姜鸾不能出洞府,他却完全不受限,天上地下,爱上哪儿溜达上哪儿溜达。 自打姜鸾对焱火的吸收稳定后,他每日只须花一炷香的功夫,给她注些焱火,任务就完成了,其余时间,来去自如。 可他偏偏也要同姜鸾一起,足不出府。以请教的名义,成日追在她屁股后头叽叽喳喳。 姜鸾懒得搭理他,他就自娱自乐。 舞一舞新学的剑法,自己和自己对弈,逗逗蛐蛐蚂蚁,摘一堆茅草,编一屋子的小摆件…… 姜鸾倒也不怎么烦他,只因这小子总能把平淡无奇的日子倒腾出花来。 今日给她展示一下自创的剑招,明日送她一只草编的会唱歌的小青蛙。 后日,又不知从哪儿逮来一袋子晶晶虫,趁她打坐时放出,让她一睁眼,就看到“星星”落了满肩。 不过,晶晶虫畏寒,很快就冻死了。 “星星”变成了满地虫尸。 宋星野大为惊骇,自责得要死,又耗了不少灵力,才让这些小虫子一一活了过来,甚至还进化了。 它们悠哉悠哉地飘向洞府的每个角落,无须像凡虫一般吃喝拉撒,只以空气中溢散的灵气为食。 很快取代夜明珠,成了洞府里最亮的光源,观赏价值极高。 也是得益于这小子的折腾,姜鸾的闭关生活,没有同她预想中那般枯燥乏味,反而添了不少乐趣。 出关的日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逼近了。 …… “吱喳,吱喳——” 洞府门口,落下一只通体翠绿的小鸟,伸着脖子,张开小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轰隆——” 石门徐徐洞开,宋星野步出大门,将小鸟捧进手心,娴熟地解下它脚上的小竹筒。 小鸟转了转脖子,拍拍翅膀,飞走了。 宋星野将小竹筒握在手中,带入正厅,小心翼翼地放到正在打坐的姜鸾身旁,再轻手轻脚地挪回正厅另一角,继续编他就快要完工的草摇椅。 姜鸾打坐完毕,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悠悠睁眼,一下子就看见了手边的小竹筒。 这是她和侍女之间用来传递消息的唯一方式。 因传音有被截获泄露的风险,保险起见,她选择了最传统的书信方式。 小竹筒是特制的,若非以特定方式揭开,里面的东西会自动销毁。 故,即使信鸟被截获,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她人虽在山中闭关,却不想当一个聋子瞎子,对山外的事一概不知。 未来,她要打一场异常艰难的仗,必须利用手头一切可利用的资源。 其中,她对前世一些事的记忆,是一个无可替代的优势。 但也不能完全依仗于此。 一些微小的改变,足以影响诸多事务原定的发展轨迹。 更何况,她已做出了不小的改变—— 姜锋是她杀的,脏水却泼到了姜盈身上。 可不知为何,这脏水没泼成功。 这让她匪夷所思,也让她更加警醒,不敢稍加松懈。 以后的计划,必须更周密一些。 因而,她回灵隐峰的那一日,迅速交代了侍女们。 这几年内,她亟需对修真界发生的大小事了如指掌,以制定相应的计划。 她需要她们,同各峰无数的仆役、与宗门来往的商贩、来宗门办事的客卿等,一一打好关系,组成一张情报网。 触角伸向以问道宗为核心的几百公里开外,包含东荒的大小宗门。 条件有限,她只能暂定这些范围,日后再扩大。 “宗主将开清溪秘境,唯盈入内疗养……” 姜鸾捻起竹筒,抽出小布条,目光落在上面简短的几行字。 清溪秘境坐落于问道宗境内,是一个有千年历史的上古秘境。 据说,秘境内灵气的浓度和宗门的气运息息相关。 因此,先辈立下门规,非宗门危急存亡之关头,不得轻启。 宋臻居然力排众议,为姜盈开了清溪秘境? 这让姜鸾大为惊奇。 前世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最后一行字吸引: “盈立誓,重新结丹,闭关满三月后出……” 姜鸾的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的“好妹妹”,怎么还没等她下山,就要先消失三个月呢? 算一算时间,前世,距姜盈在星落山谷发现“混沌青莲”,从而接连突破十重小境界,一举上至金丹,还有一周。 而她的灵脉,已重塑完毕,明日就能下山。 同样在明日,姜盈会进入清溪秘境,开始与世隔绝的三个月闭关期。 唇角的弧度缓缓扩大。 她的“好妹妹”,居然白送她一个大机缘? 这不捡,可太说不过去了! …… 宋星野蹲在角落里,悄悄打量笑得一脸灿烂的姜鸾,颇为不解。 师姐平日里皆是淡淡的,再有意思的事,说给她听,她顶多礼貌地弯一下唇角。 这段时日,他们朝夕相处,他还从未见师姐笑得这般开心过…… 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心里猫抓似的,忍不住猜测—— 最近发生了什么喜事? 唔……昨日灵脉重塑完毕算一件,师姐当即就出了洞府,上后山同师傅相见。 不过她回来时,除了眼眶有些红,神色依然是淡淡的。 怎么今日就这么高兴? 他的目光落向姜鸾手边的小布条,变得笃定。 一定和她盯了许久的小布条有关! 正当他纠结着要不要用灵力窥探一下时,姜鸾蓦然回首,扬声道: “小侄子,我要收拾东西,一会儿没空陪你下棋了……明日一早,我就辞别师傅下山了!” 第28章 星落山谷 宋星野闻言,呼吸微微一滞。 “这么突然?” 一缕清风,穿过化了冻的窗扉,悠悠吹起窗边女人的发丝。 姜鸾望向窗外皎洁的明月,眼眸里似藏着璀璨星河,熠熠生辉。 “不算突然,为这一日,我已准备多时。” 宋星野静静地看着她,好似看到一株从深渊底部顽强攀上来的凌霄花,正无畏地伸展枝叶,准备迎接属于她的风霜雨雪。 纷杂的情绪涌入心头,不舍、担忧、悸动…… 最终化作一抹淡淡的笑: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姜鸾很快出了石厅,回到自己的房间。 偌大的石厅,只剩宋星野一人—— 和他未完成的草摇椅。 他一脸若无其事,继续蹲在角落,粗糙的草绳一刻未停地在灵活的手指间上下翻飞。 编着编着,两只小部件缠到了一起。 宋星野皱了皱眉,用劲将它们掰开,没控制好力度,“砰”得一声,小部件被甩飞,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他望着一左一右,隔了老远的两只小部件,不知为何,倏然消失了所有做摇椅的兴致。 哪怕只差最后一步就完工了。 …… 翌日,姜鸾辞别玉渊真人,径直回了主峰。 整个主峰空荡荡的,大部分人都上清溪秘境入口送姜盈去了。除了她的侍女,没几个人注意到她回来了。 姜鸾乐得清净,正好不愿让太多人知道她的行踪。 回到栖云阁,她略略交代了一番侍女们,简单收拾了下行囊,即刻动身,前往星落山谷。 此处距问道宗不远,是东荒大小宗门初阶弟子们经常历练所在。 谷中常年瘴气弥漫,化生出不少瘴兽。 这玩意,长得虽吓人,却无多大攻击力,胆子还小,善隐匿,喜欢搞突袭,是初阶弟子积攒降妖经验的最佳对象。 姜鸾时隔多年,再入星落山谷,像回到了快乐老家。 她曾在练剑初期,斩了不知多少瘴兽,对它们的身体构造、生活习性、攻击手段等,烂熟于心。 即使灵脉初塑,尚无多少修为,只要举起寒霜,凭挥了多年剑的肌肉记忆,她两下就能痛击其弱点,完全不给它们反应的时间。 几息之间,她便斩落了三四只瘴兽。 “嗷呜呜呜——” 星落谷内,天地变色,大量瘴兽四散奔逃,兽吼声此起彼伏。 这一天,它们终于想起了多年以前,被某位持剑女修面带微笑支配的恐惧。 姜鸾提着滴血的长剑,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星落谷深处。 此时此刻,正值晌午,瘴气消散殆尽,天空澄澈,万里无云。 举目四望,峭壁巍峨耸立,低处的草木愈发葱茏。 天气这么好,实乃捕猎的绝佳时机。 不过她此行的目的并非拿瘴兽练剑,而是寻找上古遗珍——“混沌青莲”。 前世,姜盈受一伙初阶弟子相邀,上星落山谷捣几个瘴兽的窝,在山谷深处的某一兽穴中,意外发现了“混沌青莲”。 那几个弟子一开始并不认识什么上古遗珍,但感念姜盈师姐愿纡尊降贵地陪他们试炼,一致决定,将他们发现的这株看起来不错的药材,让与她。 谁知姜盈用其入药后,修为大涨,连上十境,跃至金丹。 当然,姜盈也知投桃报李,送了无数灵石灵丹给那几名弟子,还从宗主那儿求来了几个难得的历练名额给他们。 双方皆很满意,一度传为宗门佳话。 前世的姜鸾,自然也听了不少这段“佳话”,细节可能有所模糊,大致方向倒很清晰。 既然“混沌青莲”是在某个兽穴中发现的,她就在山谷深处,一个洞一个洞地翻,总能找到它。 说干就干,姜鸾提剑劈开了无数荆棘,终于找到这附近的第一个洞口。 洞口深幽,一股浓烈的兽臊味,扑面而来。 运气不错,找的第一个洞就是兽穴。 长剑收鞘,姜鸾抚着湿滑的洞壁,一点一点地往其中深入。 走了大概四五里地,光线愈发昏暗,直到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是突袭的优势,她可不想惊动里面可能存在的瘴兽,遂放轻了脚步,摸着黑前进。 洞内的空气不怎么流通,兽臊味愈来愈浓,其间似乎夹杂着一丝血腥味。 血腥味? 姜鸾皱起眉头,吸了吸鼻子。 没有兽血的腥臭味,也没有修士灵气的溢散,而是一股铁锈味…… 是凡人的血? 她为这个发现感到惊诧。 一般来说,瘴兽不会跑到凡人聚居的区域攻击凡人。 它们以瘴气为食,又相对弱小,完全没必要去招惹人类,若是触怒当地的戍卫司,说不定阖族被灭。 而凡人更不会自己作死,跑来瘴兽聚居的山谷。 除非是某些“猎兽人”,为满足王公贵族们猎奇的需求,在重金的诱惑下,铤而走险。 不知不觉,姜鸾已行至洞穴深处。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空地,空荡荡的,既没有瘴兽,亦没有尸骨。 也没有她要找的“混沌青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迷釉草的味道。 这是“猎兽人”引出猎物的一种常用手段。 这玩意没毒,妖兽却异常讨厌,若是自己的巢穴出现这种味道,它们一般会出去避一避。 地上有一大摊血,夹杂着几缕白色的瘴兽毛。 姜鸾在那滩血旁蹲下,伸出手指,沾了一点。 是凡人的血,没错。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先前有“猎兽人”潜入山洞,惊动了里面还没来得及走掉的瘴兽,被咬了? 这么大一滩血,想来应该伤得很重,人走不远,说不定就在附近。 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人各有命,自己作死,谁也拦不住。 姜鸾点亮火折,最后环视一周,感觉没什么再值得停留的,抬脚欲行。 就在这时,幽微的火光落在了最角落的一处洞壁上。 她的脚步一顿。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里有一串凌乱的足印。 一直向上延伸,到洞顶的一个裂口。 血迹与尘灰,勾出了淡淡的轮廓—— 椭圆形的鞋底,小巧纤秀,还不足她—枚拳头的大小。 这种大小,绝不可能是成人! 姜鸾的瞳孔骤然一缩。 难道说…… 这一大滩血,是一个孩子的? 第29章 大丫 星落山谷,深处。 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焦急地围着一个被草木掩映的洞口,来回踱步。 一个瘦小的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正打瞌睡的男童,坐在离洞口不远的树下休息,眼神依然黏着洞口的方向。 在二人焦灼的等待下,洞口终于来了动静。 “哗啦,哗啦——”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艰难地剥开洞口的草叶,一点一点伸了出来。 男人见状,两步上前,拽住那只手,使劲一提。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被扯了出来。 只见她瘦削的脊背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顶部贯穿腰间,似要将人一分为二。 伤口受了拉扯后,裂得更深,鲜血汩汩地流了一地,翻开的皮肉中隐隐能见惨白的骨。 小女孩疼得面无人色,嘴唇剧烈哆嗦,连站都站不稳。 男人却好似什么没瞧见,猛地掐住她的肩膀,大声问: “怎么样?把小崽子带出来了吗?” 小女孩闻言,点了点头,颤巍巍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白色小兽。 正是瘴兽的幼崽,还是新生不久的,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男人大喜,一把接了过去,捧在手心里,用手指头戳来戳去。 戳着戳着,他发现了不对劲。 “这玩意怎么这么硬,这么冰……” 他将兽崽举在眼前,仔细查看,瞳孔猛地一缩。 “怎么回事,这玩意怎么没气儿了?” 他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一把抓起小女孩衣领 小女孩满脸惶惑,止不住地摇头,嘴唇开合半天,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个蠢货!你到底做了什么!” 男人扬起蒲扇似的大掌,狠狠朝小女孩扇了过去。 小女孩被打得摔倒在地,惊恐地看着男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一旁的妇人看到了这一慕,心惊肉跳,放下孩子匆匆赶来。 “怎么了当家的?干嘛发这么大火?” 待她拎起地上被男人甩飞的兽崽尸体,“嗷”得一声惊叫。 “怎,怎么回事?这小崽子咋就没气儿了?” “你问她,个赔钱玩意儿!” 男人怒不可遏,抬脚朝着小女孩踹去。 小女孩被踹翻在地,滚了几圈,浑身颤抖,呕出一大口血。 眼见男人下手没个轻重,女人急了,一把拽住他,嘴上劝道: “哎呦,大丫她不会说话啊!当家的你急什么!” 她看了眼兽崽青紫的脸,猜测道: “是不是咱们迷釉草熏多了,把小崽子熏死了?” 男人思索片刻,认可了女人的说法,自认倒霉的同时,又一脚踹向小女孩。 “都怪这蠢货不上来提醒我们!” 女人想拦没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孩被打得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急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洞口隐隐传出兽吼。 女人骤然变色,拉住男人的胳膊,声音颤抖: “母…母兽回来了!” …… “嗷呜——” 洞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兽吼。 甬道内的姜鸾,脚步一顿。 这与她经常听到的瘴兽进攻或逃窜时发出的兽鸣很不一样。 这道兽吼,更加雄浑,声如雷霆,震得整个山洞都在颤。 像是对入侵者你死我活的宣战。 姜鸾心中一紧,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然而,没过一会儿—— “扑嗒扑嗒……” 一壁之隔,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姜鸾愣在原地。 这只瘴兽,就这么走了? 它先前分明在宣战,怎么又不打算攻击自己巢穴的入侵者了? 她满腹疑惑,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出洞查探。 地上有一连串瘴兽的脚印,还落了几滴血。 姜鸾伸手沾了沾—— 又是凡人的血。 想起先前在兽穴内看到的那一串带血的足印,她的呼吸一滞。 难不成…… 它追那孩子去了? …… 沉重的脚步声从山坡下响起,逐渐逼近。 “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男人一把推开妇人,冲过去将小女孩往肩上一扛,拔退就跑。 妇人惊惶地跑到树下,抱起惊醒的男童,紧紧追在男人身后。 兽吼声响彻天际,惊起飞鸟无数。 男人和妇人玩了命似的逃,窜入遮天蔽日的密林。 二人汗如雨下,衣服很快被树枝划破,划出一堆伤。 肺腑亦似火烧,跑得大脑缺氧,一阵又一阵的发昏。 但他们一刻也不敢停。 狂暴的兽吼声如同一把把利刃,不断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那声音近在咫尺,随时可能将他们吞噬。 “扑通” 妇人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男童从她怀中滚落,哇哇大哭。 男人不得不刹住脚步,回头,骂骂咧咧地去寻妇人。 “磨叽什么,想送死是不?” 妇人半天没爬起来,疼得龇牙咧嘴,脸色苍白。 “当,当家的,我的脚好像扭了……要不,你带娃儿们先走……” 男人一把将她捞起,粗声粗气地吼: “快跟老子走!再啰嗦扇死你!” 他一手拖着妇人,一手拽着男童,肩上还抗了个小女孩,额上青筋暴起,步伐也越来越沉重。 “嗷呜呜呜——” 兽吼声如闷雷般在众人身后炸响。 妇人发出压抑的啜泣,猛地推了把男人,自己重重跌在地上。 “当家的,快走!” 这是她这辈子对她的男人吼得最大声的一次。 吼完,她感觉身后一阵腥风刮起,母兽沉甸甸的爪子就要按上她的肩膀。 千钧一发之际,红褐色的粉末从天而降。 “嗷呜——” 母兽猝不及防被灼了一下,退到几步开外,发出威胁的低鸣。 “死畜生,滚开!” 男人冲上前来,挡在妇人跟前,扬起手中的囊袋,拼命挥洒。 一堆红褐色的粉末洋洋洒洒地落下,在地上划出一个半弧,将男人妇人和孩子圈在里面。 地上的粉末发出幽微的红光,散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就连男人的手也被灼出几个溃烂的洞。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直接徒手伸进袋子,将里面的粉末团成团,扔向母兽。 母兽被制住,跳出男人的射程范围,在离众人几米开外的地方,不甘心地低吼盘旋。 人和兽,达成了短暂的僵持。 然而,袋子很快就见了底。 男人退回粉末圈内,回头看了眼妇人,勒令: “我撑不了多久了,你带娃儿们走。” 妇人仓惶地摇了摇头,目光开始在她背后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逡巡。 她两眼通红,神情痛苦而纠结。 半晌,似下定决心,一咬牙,扯住小女孩的胳膊,将她推向粉末圈外。 “大丫,是娘对不住你!以后变成鬼,就来找娘,别怨你爹和弟弟!” 第30章 我让你动手了吗? 姜鸾赶到时,正好撞见这一幕。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小女孩,被人推出了安全范围,落入瘴兽的爪下。 面对散发着腥气的血盆大口,小女孩既不挣扎,也不哭闹,任由利爪袭向她的喉咙。 几乎是想都未想,“噌”得一声,寒霜出鞘。 姜鸾从灌丛中一跃而出,雪亮的剑尖如迅雷般斩向狰狞的兽首。 “砰”得一声,兽首落地,猩红的兽血喷涌而出,浇了小女孩满头满脸。 她仍呆呆地趴在原地,缓慢抬起头,对上姜鸾的视线。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空洞荒芜,一片死寂,像两颗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即使刚从兽爪下逃脱,眸底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不知为何,姜鸾的心抽痛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觉得兽穴里的那一大滩血和足印,都属于眼前的小女孩。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姜鸾正欲开口询问,斜刺里蓦然插入一串凄哀的哭声。 “大丫儿,是娘对不住你!老天开眼,让你活了下来……” 一个妇人哭喊着,跨出几步开外的粉末圈,跌跌撞撞地奔向趴在血泊中的小女孩。 就在妇人的手即将接近小女孩的肩膀时,一道剑气倏然袭来,将她掀翻在地。 姜鸾“噌”得一声收剑,挡在小女孩身前,眼神如刃般森寒。 “你是这孩子的生母?” 妇人瘫软在地,瑟瑟地点了点头。 姜鸾浑身气息骤然一沉,厉声喝问: ”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舍弃自己的孩子?” 妇人被她吓得一哆嗦,眼神中满是惊惶,磕磕巴巴地解释: “恩,恩人息怒,方,方才情况紧急,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娃儿爹是家里的顶梁柱,全家的吃喝都要靠他,万不能有事,若不是被逼到没一点儿办法,我,我又怎会舍得推自己的女儿出去……” 姜鸾眼神愈来愈冷,眸底好似结了一层冰,那妇人却开始痛哭流涕: “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个罪人!” 她一边哭,一边狠狠扇自己巴掌: “我怎么能做那种畜生事呢?早知道就不该让娃儿他爹拉我,还拖了一家人的后腿,我原本就该死在那林子里啊……” 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从后面冲了上来,一把拽开妇人的手,急急道: “娘,别打了,你是为了爹,为了我,为了我们一家,你才不是什么罪人……” 接着,他转头,朝趴在地上的小女孩,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都怪你这个扫把精,若不是你进洞惊扰了那畜生,我们一家人又怎会差点儿没命?” 小女孩头也不抬,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没有一丝反应。 若不是她的肩胛骨还在微微颤动,和一具尸体也没什么分别。 姜鸾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直到小女孩的父亲也走到跟前,伸手欲将她捞起。 “噌——” 寒霜再度出鞘,削掉男人大半截衣袖。 姜鸾淡淡的声音响起: “我让你动手了吗?” 男人脸色骤白,手捂着碎裂的袖子,一脸惊恐地后退,嘴唇哆嗦了半天。 好不容易平稳了呼吸,他望向抱剑而立的女人,眼里压着愠怒: “恩人这是什么意思?天底下哪有当爹的不能碰自己的孩子?” 姜鸾不答反问,声音里透着着不容置疑威严: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先前,你让这孩子进洞做什么?” 男人被她气势摄住,真磕巴地回了起来: “我,我想让她带只活的瘴兽崽出来,卖,卖个好价……” 和她推测的一致—— 那兽穴里一大摊血和足印,果然是这小女孩的! 她的心头涌起一阵愤怒。 这家大人,竟利欲熏心到这种地步,让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冒着生命危险,去偷母瘴兽的幼崽! 好在,小女孩运气不错,母瘴兽恰好有一段时间不在兽穴内。 不然,就凭哺乳期的母瘴兽几乎寸步不离守崽的习性,放再多的迷釉草,也不可能引开它。 这孩子,将会被一头对入侵者愤怒到发狂的哺乳期瘴兽,撕成碎片! 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一点一点从经络里扩散开来。 姜鸾疼得面色发白,手已经快拿不稳剑,细密的汗珠从额间渗出。 眼前一阵又阵的发黑,耳畔隐隐响起师傅的话: “你必须舍弃常人的喜怒哀乐,一旦情绪起伏过大,就会承受万蚁噬心之痛……” 是了,她因为“涅盘经”,已不能再有强烈的情绪起伏。 那男人看她情况不对,胆子也大了起来,胳膊悄悄绕过她,猛地抓起小女孩的衣领,撒腿就跑。 一直像个死人般毫无动静的小女孩,被他拖了几步后,倏然间有了反应。 她开始扭动身体,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破碎低哑的嘶吼。 脊背上的伤,逐渐裂得更深,鲜血哗哗地流。 她却似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边撕打男人的手臂,一边拼命扭转身体,望向姜鸾的方向,黑黝黝的眼睛里迸射出无限祈求。 “大丫儿,听话,爹娘带你回家!” 妇人牵着男童冲了上来,用身体隔挡小女孩的视线。 她推着二人前进,回头冲以剑勉强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的姜鸾,露出一个讪讪的笑: “多谢恩人出手相救……咱们是贫苦人家,暂且拿不出什么东西答谢恩人,以后若有机会相见,一定……” 妇人话音未落,一枚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男人的膝弯。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尚在发蒙。 小女孩趁机挣脱他的手,要往姜鸾这边跑。 “混账东西,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妇人一把扯住她的后衣领,逼迫她转回身。 小女孩竭力想挣脱,妇人亦怒了起来,扬起手,巴掌就要落下—— 又一枚石子飞来,击中她的手腕。 妇人疼得眉目一缩,缩回了手,也不装了,怒目瞪向碍事的女人。 “恩人究竟是想干什么?咱还从没见过哪个外人这般干涉别人管教自家孩子!” 第31章 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姜鸾没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吃力地拄着剑,一步一步走向妇人。 尽管她此刻气息紊乱,面白如雪,身体因疼痛克制不住地颤抖,那股从骨子里散出来的威压,依然令人心悸。 妇人的目光紧紧锁住眼前的女人,拽着小女孩后退了两步,眼中满满是忌惮。 先前,这女人突然窜出,几下就斩落了兽首,血光四溅,宛如一尊杀神。 那画面,一想起来就让她胆寒。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妇,她着实想不通,这尊杀神,为何非要盯着她的娃儿不放。 但凡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再出言不逊。 只因这女人的眼神,好像一把寒刃,刮得她情不自禁地腿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恩,恩人饶命!咱是村妇,没多大见识,言语上多有冒犯,还请恩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咱们一家……” 姜鸾没理会妇人,绕过她,径直走向她身后的小女孩。 她蹲下身,视线与小女孩平齐,声音依然清冷,却比同其他人说话时多了不少温柔: “你背上的伤,疼吗?” 小女孩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怯怯地点了点头。 姜鸾从怀里掏出一叠小瓷瓶,在地上一一铺开,手指捻起其中一个,拔开特制的塞子。 “这些是止血膏、生肌散、止痛霜……涂上后伤口就不疼了,我帮你涂在背后,可好?” 小女孩不敢置信地咬了咬唇,轻轻点头。 姜鸾微微一笑: “好,你转个身。” 在妇人惊愕的眼神中,姜鸾将那些看起来就很名贵的伤药一层层涂抹至小女孩的背上,动作极尽轻柔。 期间,小女孩的爹凑了上来。 他识出了地上几种伤药的价值,目露精光,刚想腆着脸伸手讨要一些,被姜鸾淡淡一个眼神,吓得缩了回去。 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一两值千金的灵药,被小女孩吸收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心疼得滴血。 很快,血珠停止了外渗,开始凝固,破损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 脊背上狰狞的血痕,消失殆尽,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肉痕迹,比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肤都要细腻光滑。 除了姜鸾,其余人皆瞪大了眼。 “大,大丫,快,快谢过恩人!” 妇人激动得语无伦次,扯过女孩的胳膊就让她跪下。 女孩屈膝欲跪,被一只纤白有力的手,轻轻托住。 一道如霜似雪的声音响起。 “还疼吗?” 女孩定定注视着眼前的女人,有一瞬的失神。 她的眉宇间分明藏着春天的暖意,整个人,却似冰雪覆盖的孤峰,散发着一种不容接近的高冷。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摇了摇头。 “不疼了就好,不疼了就好……” 妇人讪笑着按住她瘦削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边带。 “大丫快给恩人道个别,咱们一会儿还得赶路回去……” 一听到要“回去”,女孩的乌眸里顿时流露出惊恐。 她频频回望立在原地的女人,小手刚张开,就缩了回去,怕自己脏污的手指弄脏她的裙摆。 姜鸾对上那双泛着水光的乌眸,不知为何,心头再度抽痛了一下。 世间诸人,各有因果。 这一世,她选择修无情道,不想掺合进任何人的因果中。 可当她看到小女孩即将命丧于瘴兽爪下时,还是想都未想,出了手。 如今,这孩子背上的伤已然痊愈,亦有自己的血亲和归处,和她这个注定要孑然一身的人,本不该再有任何牵扯。 可她就是会情不自禁地担忧,等这孩子回去后,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她不被自己的亲生爹娘重视,又遭自己的兄弟嫌恶,她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平安长大吗? 会不会被逼着再一次涉险? 一想到种种的可能性,姜鸾脊背发寒,经络里,又开始有蚂蚁啃咬的刺痛,一点点蔓延。 “恩人勿怪,大丫从小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咱替她向您道别,咱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就祝恩人万事如意,洪福齐天……走啦,大丫,还愣着做什么!” 妇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双晶莹的乌眸,再度蒙上黯色,离她越来越远。 “等,等……” 姜鸾已经痛到发不出声,颤抖地伸出手,想留住什么。 同一时刻,小女孩激烈扭动身体,从妇人的手臂下挣脱。 似一只逃开猎网的小鹿,撒开蹄子奔了回来。 “大丫儿,你疯了是不是,给老子滚回来!” 女孩将妇人的谩骂声远远甩在脑后,冲到姜鸾面前,急急刹住车。 她气喘吁吁地弓腰,将手伸进贴身的里衣,掏啊掏,掏出一支通体幽绿的干瘪药草,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姜鸾终于恢复了一些,目光缓缓聚焦在女孩伸过来的黝黑小手上,顿时一惊。 细长的柱身,花朵像伞,外观看上去和“莲花”完全不搭边,更像野地里常见的长竿野生菌。 通身却散发着淡青色的微光,将它与菌子区别开。 正是她此行苦寻的东西—— 混沌青莲。 女孩见她只看不接,乌眸露出惶惑,手缩回衣服上擦了又擦,再度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这孩子并不懂这株药材究竟价值几何,她只知道,这是她唯一拥有,看上去值钱的东西。 她甚至以为是自己手脏,被嫌弃了。 姜鸾的眼前开始模糊。 她一把捞过女孩的手,握于掌心,轻轻开口: “谢谢你,小姑娘,这个东西,很珍贵……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我都可以给你。” 女孩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后,一个劲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音。 “傻孩子……你以后不想换个地方生活吗?” 女孩的乌眸瞬间放出希冀的光,片刻后,又黯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而眼前谪仙一样的女人,又不是自己这样如蝼蚁般卑微的人配肖想的。 女孩执着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姜鸾的掌心推。 就在这时,女孩的家人匆匆赶至。 男人见女孩硬要塞给姜鸾什么东西,心念一动,上前一步,扬声道: “恩人有眼光,咱大丫手里的,可是难遇的好货!” 第32章 咱们回家 作为一个山野村夫,他哪知道什么上古遗珍,不过是看他女儿手上那绿油油的玩意儿,样子挺值钱的,虽不知价值几何,但能敲一笔是一笔。 他搓了搓手,一脸讪笑: “这可是咱们大丫废了老鼻子劲儿,才从那母瘴兽洞里掏出来的,恩人你也见到了,那母瘴兽凶残得很,咱家大丫,小命都差点没了!多亏运气好,得恩人相救……” 女儿被逼涉险,差点身殒,当父亲的还一脸洋洋自得…… 姜鸾的眼神愈来愈冷。 男人仿佛毫无所觉,手一伸,将女孩扯了过来,又不顾她反抗,将她手心紧攥的药材两下夺到自己手中。 “小孩不懂事,咱当大人的可不能不懂!恩人虽救了咱家大丫,但一码归一码……” “咱是贫苦人家,就指着捕猎换点东西过活,这一趟非但毫无收获,反而还赔了不少进去,呜呜呜,这可让咱们怎么活呀……” 他说着说着竟抹起泪来。 姜鸾按下胸中翻涌的嫌恶,神情依旧淡然,开口打断: “无须多言,你只管开价。” 男人的眼泪瞬间不流了,眼珠子开始滴溜溜的转。 “恩人真是好人呐,本来咱家应该想办法回报恩人的,只是咱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指着大丫手里的东西……以后,还得攒钱给…给二虎娶媳妇……” 男人又开始啰里八嗦,姜鸾冷冷地扫了过来,他的声音顿时变小,如蚊子哼哼,最终闭上了嘴。 姜鸾的神色已有些许不耐: “废话少说,直接开价。” 男人不敢再磨叽,犹豫了半晌,缓缓伸出手,竖起一根手指 姜鸾挑了挑眉: “一袋金子?” 这男人倒精明,开价亦符合市场上能流通的上等药材行情, 他必不可能识得什么“混沌青莲”,最多就把它当上等药材卖了。 男人摇了摇手指,嘿嘿笑道: “不,不是金子,是一袋中品灵石。” 姜鸾颇为感慨,这男人比她想得还要精明。 灵石虽不是凡间流通的货币,但九州大陆盛行修真,几乎所有钱庄都会倾尽全力去收灵石。 一块中品灵石至少能兑出千两黄金来。 虽然对这种有市无价的上古遗珍来说,一袋中品灵石如九牛一毛,但对市面上绝大多数名贵药材来讲,可是贵得不能再贵了。 “成交。” 姜鸾爽快应下。 男人一喜,千恩万谢地上前递东西。 姜鸾面无表情地收下,徐徐启唇,接下来的话,直接将他定在原地。 “我再多给你一袋中品灵石,换你家的大女儿。” “有这些灵石,你家的人,这辈子不用再为生计奔波,可以买几块地收租,或者开个钱庄,放贷收息,子子孙孙亦将富贵一生,吃喝不愁……” “唯一的条件,是你们从此和你家大女儿,断绝关系,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男人一阵耳鸣目眩,狠狠掐了把自己的脸,转头问妇人: “孩儿他娘,我没听错吧?是,是两袋中品灵石?” 妇人也一脸恍惚,如坠梦中。 直到姜鸾拨动手中的戒指,取出两个沉甸甸的袋子,二人眼睛都瞪直了。 妇人匆匆上前,拽着男人跪下,满脸激动: “当家的,我们这是遇见仙人了!” 二人正要叩首,两个袋子“砰”得一声扔到他们面前。 二人一脸震惊 一块闪着幽幽蓝光的灵石,从袋子中滚出。 男人一下扑了上去,一把将灵石抓在手上,眼里迸出狂热, 他活了大半辈子,别说中品灵石了,连一片金叶子都没见过。 妇人也急急爬了过来,顺手拽上男童。 “二虎,快过来看,咱们家要发财了……” 三人沉浸在狂喜之中,对着地上的袋子摸来摸去,一齐忽视了孤零零站在一旁的小女孩。 姜鸾向她走来,蹲下身,牵起她的小手,贴在自己颊边,目色柔和。 “你想不想跟我回家?” 女孩一脸不敢置信,呆呆地看着她。 高不可攀的神女峰,一下子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还邀请她进入自己的领地。 她,她真的没听错吗? “神女峰”的眼角眉梢,如春风化冻,暖意盎然。 “你以后,就跟在我的身边……我叫姜鸾,是问道宗的女修,虽然你没有灵根,无法修行,但我会尽我所能,好好照顾你,让你快乐地长成一个大姑娘。” 见女孩还是怔怔的,一言不发,姜鸾突然想起了什么,面露歉意。 “抱歉,我忘了,你不会说话……你愿意的话,就点点头。” 女孩终于有了反应,拼命地点头,生怕自己点头速度慢了,眼前谪仙似的女人就会消失。 “好了,点一下就够了。” 姜鸾失笑,温暖的手掌抵在女孩的额头上。 女孩只觉一股暖呼呼的水汽,扑面而来,很快,脸上和身上变得清清爽爽,不再黏腻腻,臭烘烘了。 姜鸾动用为数不多的灵力,将女孩全身的脏污洗得一干二净,一张素净的小脸终得重见天日。 虽然女孩的皮肤蜡黄,瘦得颧骨凸出,但五官生得极好,尤其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褪去先前的死气,像两颗黑曜石,嵌在秀气的脸庞上,光华流转。 姜鸾越看越喜欢,没忍住,在她的小脸上“啵叽”亲了一口。 女孩吓了一跳,像匹受惊的幼鹿,肩膀一缩,乌眸瞪得溜圆。 她虽受惊吓,却没舍得离开姜鸾的怀抱,只傻呆呆地看着她,耳根烧得通红。 姜鸾笑着勾了勾她的下巴: “好了,不逗你了。走吧,咱们回家!” 旋即直起身,继续牵起女孩的手,迈步向前。 她们路过仍跪在地上痴痴数着灵石的一家人,步履未停。 二人经过时,带起了一阵香风,惊动了妇人。 她抬起头,只看见一大一小逐渐远去的背影。 “哎?那是…咱家的大丫?” 小的那个,虽着粗布麻衫,但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头发再也没有乱得像鸡窝,油得结成一缕一缕,而是飘逸地披散在背后,水润似墨。 她站在女人身边,活似画像上神女座下的童子,与他们这等凡人,相隔万里,毫无干系。 这是她十月怀胎能生出来的孩子? 妇人似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拼命招手,大喊: “大丫,大丫……” 可女孩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紧紧抓着女人的手,一直向前走,再也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 第33章 别人家的丑孩子 逍遥阁,雕花大圆桌前,姜鸾和小女孩坐在同一侧。 “客官,上菜喽——” 随着一声响亮的吆喝,一道道佳肴流水似地被端上了桌。 “此乃松鼠鳜鱼,是咱们店的招牌。您且瞧,这鱼选的乃是金秋之际桃花溪溯游而归的第一茬鳜鱼,其肉之鲜,堪称一绝…… 小二眉飞色舞地介绍着。 甜香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小女孩双眸直勾勾地盯着那盘松鼠鳜鱼,小嘴微微张开,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经大厨精心改刀去骨,复以热油反复浇淋,至其外皮酥脆金黄。而后,以秘制糖醋汁勾芡……” 小二嘴里还在滔滔不绝,小女孩安静地趴在桌前,已经连续吞咽了好几次口水。 “行了,孩子饿了,不用介绍了,您下去休息吧。” 姜鸾笑着打断。 而后,夹起一块鱼肉,轻轻吹了吹,递到女孩嘴边,柔声道: “来,尝尝。” 女孩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一亮。 姜鸾轻声问:“喜欢这个味道?” 孩子用力地点点头,嘴角还挂着一点糖醋汁。 “好,再尝尝这个翡翠虾仁……” 姜鸾又夹起一筷子晶莹剔透的虾仁塞进女孩嘴里。 接着,是葫芦鸭、红烧肉、糖里脊、醋排骨…… 每夹一道菜,姜鸾都会轻声询问女孩意见。 女孩永远都会点头,好像没有任何忌口,腮帮子一直鼓鼓的,像只小仓鼠,可爱极了。 姜鸾看得心中欢喜,喂上了瘾,渐渐的,却发现了不对劲。 只要她喂,女孩就会吃,全然不会拒绝。 不知不觉中,她已喂下去了大半桌菜,女孩的吞咽速度也越来越慢。 下一筷子递来时,女孩还是毫不犹豫地张口。 “等会!” 姜鸾缩回筷子,伸手摸了摸女孩圆滚滚的肚子,惊叫一声。 “天啊,你,你怎么还吃得下去,肚子不难受吗?” 怎么可能不难受呢? 刚一停下喂菜,女孩就连续打了好几个嗝,小脸亦有些发青。 姜鸾自责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忙不迭地往她体内渡真气。 这孩子又不会说话,她一开始怎么就没注意观察她的真实反应呢! 她还是肉体凡胎,又不像有灵根的人,身体会自我调节。 渡了好一会儿,女孩终于缓过来了些,望着姜鸾阴郁的脸色,乌眸里多了几分瑟瑟。 姜鸾注意到了,更加心疼。 “这事怪我,全怪我!你没有任何问题……” 她轻柔地帮女孩拭去嘴角的食物残渣,温声道: “这样好不好?以后,你再碰到任何不想做的事,千万不要忍耐,就用这个手势表示……” 姜鸾放下帕子,双手交叉置于胸前。 “就这样,学会了吗?” 女孩点点头。 “好,我们来练习一次。” 姜鸾夹起一块肥嘟嘟的红烧肉,递到她的嘴边。 女孩甫一闻到那油腻的味道,脸上明显出现了不适之色,小嘴却依然张开欲接。 姜鸾连忙收回筷子,心中愕然。 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没听懂? “你还记得我刚教你的手势吗?来,比画一下给我看看……” 女孩很快将双手交叉,置于胸前。 姜鸾顿时明白了。 这孩子不是没听懂她教的东西,而是—— 根本就不会拒绝她! 透过这孩子,她好像看到曾经那个从来不敢说不,小心翼翼讨好别人的自己。 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傻丫头,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 她拉起女孩的小手,耐心教导: “你要知道,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为了迎合别人而委屈自己,明白吗?” 女孩呆呆地看着姜鸾,乌眸里满是迷茫。 姜鸾叹了口气,攥紧女孩瘦到骨节凸起的小手。 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没关系,来日方长。 她会用爱细细浇灌,让她长出丰盈血肉。 …… 酒足饭饱后,天色渐暗。 姜鸾的传音牌中多了好几道宋臻的讯息。 大概是她的夫君发现自打姜盈闭关后,身边一个会做事的贴心人儿都没了。 时隔两个月,终于想起他的妻子已经出关,忙不迭给她传音,问她所在,还说要来接她。 姜鸾刚听了个开头,嗤笑一声,已懒得再听下去。 全部转成文字,略略扫过,最后丢进消音匣。 傻子才急匆匆地赶回去给他当牛作马。 华灯初上,她牵着新收的义女,在蓉城慢悠悠地逛起了灯会。 坊市里,五彩斑斓的灯笼高高悬挂,宛如璀璨星辰洒落人间。 一盏盏造型各异的花灯令人目不暇接。 人群熙熙攘攘,笑语频频。 二人穿梭其中,走马观花。 虽安静地各自赏灯,手却一直牵得紧紧的,自有一番温情流动。 小女孩在一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前,稍稍顿了顿脚。 姜鸾注意到了,立马停下脚步,蹲下身,指着兔子花灯,微笑开口: “喜欢这个?” 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 姜鸾走到铺子前,豪气万丈地甩出钱袋,冲老板大声道: “店家,这个兔子灯,我们要了!” 就在这时,一枚银锭子飞了过来。 一个身着华贵服饰的男童,大摇大摆地走向这边,声音清脆却带着傲慢: “喂,你铺子里的花灯,本少爷都看上了!” 老板左看看右看看,眉头打成了结,犹豫片刻,冲那男童讪笑道: “小少爷,不好意思,这其中有盏兔子灯,已经被人预定了……” “我倒要看看,什么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抢本……” 男童的怒呵声在看到架子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戛然而止。 “娘,娘亲?!” 宋麟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 他快两个月没见着的娘亲,怎会突然出现在山下坊市中,手中还牵了个…… 别人家的丑孩子?! 姜鸾缓缓转身,笑语嫣然。 “麟儿,来见过你的义妹。” 他什么时候竟多了个义妹? 宋麟震惊地看着那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死死抓着他娘亲的手不放。 当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人还往后缩了缩。 就像他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怪物! 哪儿来的野丫头? 定是知道自己抢了别人的娘亲,心虚了! 宋麟心中有气,也不和那女孩打招呼,手随便一指,冲姜鸾扬了扬下巴。 “娘亲,您带这家伙上旁边铺子去逛吧,这个铺子里的灯,我全包了。” 第34章 他生气了 姜鸾眉宇一沉。 “麟儿,休得无礼!” 宋麟猛地一震,被娘亲的威严所摄,脸色微微发白。 他只得暂且按下心中不忿,嘟囔道: “好好好,我不跟妹妹抢。” 他思索片刻,走上前来,顺手拿起铺子上的银锭,递给那野丫头,唇角绽出一个友善的笑,央求道: “只是,哥哥已经答应了朋友们,要买下这间铺子的花灯,能不能麻烦妹妹,上别家铺子看看,看中什么,只管买,就当哥哥送你的见面礼。” 这下,他主动放低身段,面子里子给得足足的,娘亲想必无话可说。 而那野丫头,若是识时务的,现在就该收下他手中的银锭子,然后好声好气地向他这个哥哥道谢! 然而,他伸出的胳膊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手中的银锭子,半天无人问津。 那野丫头,像个聋子瞎子,竟将他晾在原地,自己又后退两步,比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姜鸾看到女孩缓缓交叉双手,置于胸前,眼睛一亮。 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投来热切赞许的目光。 “对,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接着,转头朝着宋麟,正色道: “麟儿,你妹妹她不会说话,她的意思就由我来转达。她方才说,她不愿意。所以,不好意思……” 旋即,冲店家抛出一串铜板,一脸喜色道: “店家,麻烦您把那盏兔子花灯拿下来,我要送给我的小女儿。” 店家连声应了,暼了眼挡在架子前一脸呆滞的男童,绕过他,勾下花灯,欢欢喜喜地做成了这单生意。 直到娘亲挥挥手,和他道别,宋麟还沉浸在惊怒中无法自拔。 分明最爱他的娘亲,竟然为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哑巴,拒绝了他? 甚至,那小哑巴什么都没做,只是比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拒绝他,娘亲就那么高兴,还用那样欣赏的眼神看她…… 他成天刻苦修炼,也没见母亲这么看过他几次! 凭什么,凭什么! 宋麟脸色青白,嘴唇紧抿,双脚定在原地生了根,就等着娘亲什么时候回头发现—— 他,生,气,了!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娘亲已经牵着那野丫头,走出老远。 直到二人走出了这条巷子,都未曾回头看过他一眼! 他的娘亲,竟将他孤零零一个人丢在原地! 更可恶的是,那野丫头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起来,手里提着兔子灯,一晃一晃的,像在明晃晃地嘲笑他! 岂有此理! 宋麟只觉胸腔中仿佛有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汹涌的怒意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体内四处冲撞。 烧得他眼前一片通红。 耳畔蓦然传来一连串聒噪的声音: “小少爷,小少爷,这些花灯,您还要吗?” 店家见他一直挡着灯架,碍了他做生意,心中着急,又见他脸色不大好,只得勾着腰,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发问。 “小少爷,这灯,您到底还要不要?” 宋臻将先前紧攥在手中的银锭子,扔给他,唇角缓缓勾出一个弧度。 “要啊,怎么不要?” 他笑得天真无邪,店家松了一口气,喜滋滋地将银锭子踹进怀中,起身,欲拿竹竿勾花灯。 就在这时,“砰”得一声—— 架子前的男童,蓦然出拳,一整个灯架,轰然垮塌。 店家慌了神,赶忙上前阻止。 “小少爷!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男童一脚踢了过来,大吼一声: “滚开!” 这一踢,竟用了十成力,店家一个年过半百的凡人老头,根本承受不住。 “咣当——” 店家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撞上相邻的铺子,台面瞬间成了一堆烂木头。 老头的身子重重砸在地上,嘴里呕出一大口血。 “啊啊啊啊啊——杀人了!!!” 窄巷里顿时乱作一团,惊叫声此起彼伏。 男童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开始发狠地踩地上散落的花灯。 竹制的骨架,在他脚下,支离破碎。 五颜六色的纸张,被滚落的火星点燃,化成一片灰烬。 他的脑子里乱轰轰一片,只有一道尖利沙哑的怪笑声,格外清晰。 “桀桀桀桀……” “你就是个废物!” “你娘不要你了!” 不,不…… 他不是废物,他不是废物! 盈姨已经帮他加快了修炼进度,再过两年,他就能筑基了! 可为什么……娘亲会牵起另一个孩子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 为什么,为什么? 分明……他才是她亲生的孩子! 胸腔内的火焰,越烧越猛。 宋麟两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起。 体内好似有一股无形力量,不断驱使着他,让他根本无法克制自己毁灭一切的冲动。 耳边的声音愈来愈嘈杂。 “天啊,这,这人是宋麟?” “他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好吓人……” “这小子疯了吧?啧啧啧…可闯下大祸喽!” 宋麟恍惚中看见,先前邀自己下山的“朋友们”——一群纨绔小公子,正缩在人群边角,向他投来或惊恐,或鄙夷的目光。 他回以阴鸷的眼神,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来。 小公子们齐齐变色,有几个吓得已经转身拔腿欲跑。 这时,让宋麟惊喜的事发生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能将体内那股无形的力量,施展出来。 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正从他的掌心,冉冉升起,逐渐变大。 宋麟狂喜! 只因他灵根天生不佳,又是辅助系的木属性,根本施展不出任何攻击性强的法术。 而他现在,竟无师自通了火球术! 这可是上品火灵根才能施展的专属法术! 他看向自己那些吓得面无人色,四散奔逃的“朋友们”,唇角缓缓勾起。 “轰隆——” 一个硕大的炽热火球,携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投向人群。 那灼烫的气息,可以瞬间使人化成灰烬。 “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惊叫着如鸟兽般四散奔逃。 就在滚烫的火球边缘即将触地焚毁一切的刹那—— “哗啦——” 一个巨型水盾,从天而降,挡下火球,保住惊魂未定的人群。 “滋啦——” 火焰化作水雾,升腾而起。 在漫天水汽中,一张铁青的面容,缓缓浮现,格外清晰—— 是愤怒到极致的姜鸾。 第35章 丁婉婉 当宋麟看清水雾中缓缓现出的人影时,整个人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瞬间清醒。 眼前的猩红逐渐褪去,环视四周,一片狼藉。 石板路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焦痕,好几个铺子亦被热浪波及,烧得只剩一片灰烬。 路旁,还有一个倒在血泊中的老人,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弧度,脸色青白,一动不动,看上去有出气没进气。 商贩与行人皆缩在为数不多的几个遮挡物后,向他投来惊恐的眼神。 这一切,都是他所为? 不,不…… 宋麟心中涌起无限惊惶。 他将无助的目光投向刚刚如天人般降临,及时制止了他的娘亲。 却见她双目紧闭,正靠着一堵被熏得焦黑的墙。 满面尘灰,汗湿重衫,嘴唇毫无血色,一副力竭的模样。 宋麟眼里泛起一阵酸涩,正欲上前,还没等他迈开腿,倏然间,从背后猛地窜出几只强有力的大掌,一下将他按倒在地。 侧脸重重撞上了粗砺的地面,被硌得生疼。 他竭力抬头,入眼所及,只能看见几双黑色的皂靴。 那靴跟上,赫然印有戍卫司的徽记。 一只粗糙的手,不顾他的反抗,伸入他的内襟,摸来摸去,摸出他贴身佩戴的铭牌,在指尖甩了起来。 “头儿,这家伙竟是问道宗的内门子弟!” “怪不得小小年纪,破坏力这般惊人……” “不都说全九州属问道宗门规最为森严吗?还什么九州门风楷模,东荒第一大宗……就教出这等恃强凌弱,当街行凶的败类?” “欸欸欸,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头儿,老三和我,可都是问道宗出来的,哪样不如人了?你少在这儿为一颗老鼠屎抹黑我母宗的名声……” “我说老五,你莫不是还在为当年落选问道宗一事,耿耿于怀?没事儿,叫声好哥哥,三哥哥我啊,倾囊相授…… “老三!你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哎呦哎呦,怎么逗两句就拔剑了?” 被死死压在地上的宋麟,只得迷茫地听着四道各有特色的男音,你来我往地斗起了嘴。 直至一道凌厉的女音,呵斥他们闭嘴,四道男音瞬间熄了火。 …… “是谁报得官?” 一个身形健硕,肌肉贲张的女人,向前一步,扬声喝问。 此人一袭褐色短打,寸头,腰间悬着一把菜市常见的屠豕刀,刀身宽阔厚重,泛着冷冽寒光。 正是戍卫司蓉城分司第九支队队长,主管坊市区治安,人称“赤焰虎”的丁婉婉。 她的目光投向石板路一侧。 那里有一群挤在遮挡物下,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偷瞧的人。 猝不及防地撞上她的目光,这些人皆是一震,赶忙缩回脑袋。 丁婉婉皱了皱眉。 大眼扫过去,皆是些没有灵根的凡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没灵根,又是怎么做到往戍卫司传音的? 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路的另一侧,缓缓响起。 “是我……” 丁婉婉这才注意到,墙角里,蹲了个同灰黑近乎融为一体的女人。 女人抬起头,尽管神色疲惫,尘灰满面,一袭白衫已然斑驳,仍掩不住通体的清贵。 丁婉婉猛地一震,几乎是倾刻间,脱口而出: “姜,姜大师姐?!” 这声姜大师姐,喊得自然不是姜盈,而是昔日玉渊真人座下首席弟子——姜鸾。 丁婉婉激动道: “你,你还记得我吗?十五年前,你曾带领一批新入门的弟子下山历练,我是其中一个……” 女人怔了怔,眸中浮起一丝迷茫。 丁婉婉有些忧伤,姜大师姐看起来似乎对她已经没了印象。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丁婉婉,绝不会忘记姜大师姐! 当年,就是姜大师姐,为迷茫的她,照亮了前行的路,成了她生命里的一束光! 丁婉婉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给看起来就十分虚弱的偶像大师姐,哐哐渡起了灵力。 “我叫丁婉婉,是懋乡人……” 丁婉婉虽名婉婉,却不是什么修仙世家出生的贵小姐。 与她的名字正好相反,她出身距蓉城几百里的僻远乡下,一个屠户人家。 其实她原名大虎,婉婉这名字,是她爹听信了算命先生说她有诰命夫人运的鬼话,怕名字太土不配,硬要安在她脑壳上的。 一个穷乡僻壤出身的村姑,还敢肖想诰命夫人? 丁婉婉从小到大没少受人嘲笑,但这破名字只是其中一个缘由。 她身上有太多地方能被人指指点点了。 身为女孩家,却长得膀大腰圆,又天生神力,成天抡起砍刀杀猪,放在男儿身上,那是老天的祝福,但换成女儿…… “啧啧,你看她那样,将来谁敢娶,跟个母夜叉似的,还诰命夫人运,哈哈哈哈……” 这样的话,她听了得有成百上千遍,早就耳朵起茧。 小时候还狠狠伤心,偷偷抹泪,闹着要改名字,大了就砍刀一甩—— 谁要敢当面嚼她舌根,她的砍刀就刮谁舌头。 管她叫什么名,就是跟城里的武师们一道取个蓬啊飞啊的,她不还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快手杀猪婆”? 饺子要吃烫烫的,女人要当壮壮的。 她才懒得当什么“诰命夫人”,当个杀猪婆多快活,不仅自给自足,还能供养爹娘。 无论他们私下怎么挖苦,谁面上碰见她,不都得好声好气。 之所以没跟爹娘杀一辈子猪,还成了女修,实属某一天走了狗屎运。 她的天生神力,被一位偶然路过此处的真人瞧见,当场给她测灵根,测出个中上火灵根,大喜,直接将人领回问道宗。 这位真人虽喜欢到处捡人,但捡完就忘,屁股一拍,云游四海去了,留丁婉婉在内门自生自灭。 能进问道宗内门的,大多是修仙世家的子弟,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穷乡僻壤来的杀猪婆? 丁婉婉甫入东莞第一大宗的激动,很快被同届各种明里暗里的嘲弄与孤立冲散。 但这些不过毛毛雨,她从小到大不知受过多少打压排斥,早就习惯了。 最打击她的,还是实力不对等。 世家子弟受得修真培养,都是顶级的,什么功法、丹术,符纹、阵策……人家从小在修习,而自己从小在杀猪。 她空有一身牛劲,却在入门弟子必修的基础课程上,落后他人一大截,怎么追都追不上。 因此,当第一次历练来临时,没人愿意同她组队。 历练成绩与升学挂钩,不合格便升不了学,留在末等班,多次不合格,会被逐出内门,下放至外门,一边打杂,一边用业余时间修炼,还要受末位淘汰。 宗门惯例,初阶弟子四五人一组,由资历较深的师兄师姐带队,入附近的妖兽聚集区,接受考核。 丁婉婉死活找不到队友,惶惶地跟着大部队下山时,被几个不久前发生过口角的同届生,拦在了山门外。 “这不是杀猪婆吗?你来做什么,没有队友,是打算一个人去历练地送死?” 第36章 放XX的屁 “我有能力自保!” 丁婉婉上前一步,握紧从家乡带来的杀猪刀。 领头的弟子斜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紧攥的破刀上,哈哈大笑: “你当那妖兽是凡间待宰的猪羊?怕是还没等你那破刀刮到兽毛,自己就先成兽口亡魂了!” “就是就是!” 另一个弟子附和道,神色鄙夷: “反正你不准去,省得到时候遇险了还得派人去救,不知要给我们添多少麻烦……” 丁婉婉气得浑身颤抖,正欲争论。 领头的弟子“哗啦”抖出一张纸,伸到她面前晃了晃。 “你别觉得是我们几个故意排斥你。睁大眼睛瞧瞧,这是同窗的签名,大家一致决定,这次历练将你排除在外,不想你拖后腿,影响咱们班整体排名……” 丁婉婉瞪大了眼,盯着眼前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签名的请愿纸,面色发白。 她可以不在乎众人的冷言冷语,排斥孤立,唯独不能不在乎—— 有一日,自己会弱小到成为别人的负担,拖累! 明明在懋乡,她是无数弱小妇孺的保护神,只要她掏出杀猪刀,宵小们无不望风而逃,再也不敢上门骚扰。 可在强手环绕,天才辈出的问道宗,即使被分到最末等的初阶弟子班,她没日没夜的修炼,基础功课也才堪堪及格,而同门轻松就拿甲等…… 她的起点,落后太多太多。 她奋力想接近的终点,早就站满了高高在上,视她如粪土的人。 这一刻,她的心里响起一道压抑已久的声音。 她也许真的不适合踏上修真之途。 前路渺茫,回家做个杀猪匠,平凡安稳地过完一生,挺好的。 “看明白了?还不快滚?” 领头的弟子一掌推来。 丁婉婉没躲,生生受了这一击,身子晃了晃,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杀猪刀。 那弟子根本就没使多大劲,可她的胸口还是涌起一阵胀痛,滞涩得要爆炸。 回去吧,回去吧…… 心里的声音不断重复。 就在她忍不住向后退却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不知道快要出发了吗?” 问道宗出了名的天才剑修,玉渊真人座下首席弟子——姜鸾,正一步一步,向她们走来。 丁婉婉先前早已听过姜大师姐无数的传说,什么十岁筑基,不到二十破境,一举金丹,大比上两剑挑翻坤宁宗少宗主,妖兽积分榜常年第一…… 得知历练带队的人是她,丁婉婉激动地好几宿都睡不着,那可是问道宗几乎所有弟子的偶像! 她成天盼着历练的那一天到来,自己能有机会能和大师姐同行。 可真的等来了这一天,她才明白—— 别说同行,自己根本就不配出现在大师姐面前。 天才有天才的圈子。 像她这样卑微如尘,就算有灵根也修不出名堂的土老帽,还是早点认清现实,回乡下杀猪比较合适。 “大师姐好!” “姜大师姐!” 弟子们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姜大师姐……” 丁婉婉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保持垂头的姿势,遮掩湿乎乎的眼眶。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同大师姐打招呼了吧。 她听见领头的弟子义正辞严: “大师姐,我们正在劝没有资格参加历练的人回去。” “什么叫没资格?” 大师姐一头雾水: “是她没报名吗?” 领头的弟子语气一顿: “呃,报是报了……只是她能力太差,我们班没人愿意同她组队。” 大师姐缓缓道: “能力差是怎么个说法?我记得,如果有任何一门基础功课不及格,都无法报名。她既然报了名,自然是有资格的。” “可是大师姐!” 领头的弟子“哗啦”一声递出请愿书。 “您看看这份请愿书……按宗门惯例,历练都要自行组队的,只因她门门功课都落后,为人品行亦不端,同门都不愿与其相处,将她排除在外,是我们集体的意愿……” 丁婉婉猛地抬头,说她能力差,这是事实,虽心有不甘,却没法否认,可说她品行不端,纯属子虚乌有! 平常诋毁她,她忍忍也就过去了。 但他们怎么能在这种时候—— 在自己视为偶像的大师姐面前,这般抹黑她! 欺人太甚! 丁婉婉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 胸中积攒许久的怒意,喷薄而出,让她的理智几近崩溃,克制不住地想要拔刀。 就在她的手按上刀柄的刹那,大师姐的声音陡然凌厉。 “胡闹!” “仅凭一张写满了恶意的纸,就能随意否认一个人的品行与能力?”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纸张上的文字,气得声音都在颤。 “‘丁婉婉原乡野屠猪村妇,衣食皆陋,且身恒携牲畜腥臊之气,众人皆鄙……’” “放你爹的屁!你们怎么好意思写出来这种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仅凭出身,就将人划为三六九等,随意打压欺辱出身不如你们的同门,这样的行径,与畜生有什么分别!” 众人皆惊。 丁婉婉更是瞠目结舌。 她一直以为大师姐清贵得像天上的一轮月亮。 没想到,她骂起人来,泼辣又接地气…… 让她情不自禁想起隔壁摊子上那个在她卖肉遭戏弄时,总是愤而出言维护的卖鱼婶婶。 待骂完人,大师姐消了火,又变回清冷优雅的“月亮”。 她转身提步,连眼风都不给被她骂呆的那几个弟子,唯独路过丁婉婉时,顿了顿。 “要出发了,记得跟上。” “一个人也没什么好怕的,星落山谷我自己常去,里面的妖兽都没什么攻击性,很适合新手练习。” “加油。” 旋即,飘然而去。 只留丁婉婉在原地,呆呆愣愣地张着嘴,连谢谢都未来得及说出口。 第37章 不称职的母亲 等丁婉婉真正到了历练地,独自应对起长得凶神恶煞,又神出鬼没的瘴兽时,才发现吃力得不得了。 这玩意,哪有大师姐说的那么好对付! 丁婉婉欲哭无泪,杀猪刀快挥出了火星子。 就在她几近力竭,差点被瘴兽按在抓下时,大师姐幽幽地出现了。 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 纠缠她许久的瘴兽,轰然倒地。 丁婉婉目瞪口呆,正欲开口,大师姐竖指于唇前,向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嘴唇未动,丁婉婉耳朵里却响起一道秘密传音: “它们的弱点,在眼睛和耳后,重击其弱点,即可几击之内斩杀。” 话音刚落,大师姐转身,脚尖轻点山壁,几个起落,一下子消失了。 好,好家伙! 大师姐这是在……偷偷帮她作弊? 向来公正严明,如清风朗月般的大师姐,竟然为了照顾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帮她作弊?! 这个发现让丁婉婉激动到浑身颤抖,差点变身尖叫鸡。 整个人一下子像打了鸡血,按大师姐透露的诀窍,追着瘴兽杀杀杀。 杀它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以至于历练结束后许久,都不能忘怀。 她隐秘地兴奋了许多日子。 成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下场历练尽快到来,让她得以有机会,再见大师姐一次,亲口说声谢谢。 然而,三年过去了,她没等来大师姐带队的消息,却等来了大师姐与宗主的大婚。 大婚当日,喧嚣的锣鼓声冲破云霄。 丁婉婉费力地挤进送亲的队伍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那道曾无数次在她梦中出现的身影,此刻,披上了血红嫁衣,被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搀上了喜轿。 轿帘轻轻落下,身影消失不见。 喜轿晃着晃着,入了宗主府后院。 后门“轰”得一声闭阖,阻挡如潮水般从各峰涌来的贺喜人群。 司仪扯着嗓子在门口喊,请大家从正门进来吃喜宴。 丁婉婉却好似被挤得缺了氧,胸闷气短,什么也吃不下。 她挤出乱哄哄的人群,脚步虚浮地离开了主峰。 高大的围墙,将墙内墙外彻底划分成了两个世界。 墙外的丁婉婉,再也没有见过大师姐。 只听说她生了孩子,和宗主琴瑟和鸣,堪称九州模范夫妻。 没关系。 丁婉婉想, 只要大师姐开心就好。 她毕竟是自愿嫁给宗主的。 能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 真好。 祝她一直幸福下去。 …… 蓉城,灯坊。 戍卫司第九支队的队员们,两两散开,有条不紊地做着善后工作。 窄巷逐渐恢复平静,惊恐的人群得到安抚。 “头儿蹲那儿半天了,在干嘛呢?” 老三瞟了一眼墙根,好奇地发问。 “当然是在同报案的人交流,尽可能从人嘴里挖出更多信息啊。” 老四理所当然地推测,感慨道: “不愧是头儿,想得就是周到!” 丁婉婉的确是在同报案的人“交流”。 不过,是她单方面的输出。 嘴里叙说着当年旧事,手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 眼见大师姐逐渐恢复,脸颊多了一丝红润,丁婉婉一阵激动,没舍得松开她的手,继续道: “那是我第一次历练!多亏了大师姐偷偷帮我作弊……” 姜鸾有一瞬愕然。 作弊? 她是会帮人作弊的人吗? 片刻后,她才恍然忆起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然也记起了眼前这个外形与气质皆与初遇时迥然不同的小师妹。 “那不是什么作弊。” 姜鸾解释道: “你当时孤身一人,我便特别留意了些。见你遇到危险,就立即赶了过来。保护弟子,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不算逾矩。” “我是指您偷偷告诉我瘴兽弱点一事……” 丁婉婉面上浮起一丝赧然。 姜鸾失笑: “那更不算了。这些属于常识,宗门弟子近乎人人皆知,属于入门前应在家中完成的启蒙教育一类……” 她的话音在想起这位小师妹的背景时,戛然而止。 “抱歉,是我忘了……你家…” “没事!” 丁婉婉一脸无所谓。 “我就算先前不知道,大师姐也及时告诉我了,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她笑得自信又张扬: “更何况,那次历练,我拿了入门以来第一个甲等!” “真好。” 姜鸾轻声感慨。 岁月悠悠。 当年那个因出身而略显局促的小姑娘,如今已然蜕变成气场十足的大女人。 她的笑容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满满的自信让人移不开眼。 “你如今是在戍卫司任职?不错,当年我便觉得你日后定有大出息。” 乍然听到大师姐的夸赞,丁婉婉满心狂喜,心头砰砰直跳。 可紧接着,她猛地一惊,想起自己因再见偶像,太过激动,竟把案子都抛在了脑后。 她连忙松开手,掏出办案用的飞卷,正色道: “大师姐,既然您是报案的人,那我需要与您核对一下案件的情况。” 她低头扫了眼飞卷,语速飞快: “方才,我们的人经过调查,初步还原了案件的经过……” “戌初一刻,嫌犯进入灯坊欢巷,欲购下六号铺的所有花灯,但店家未按他的要求,售了兔灯于一对母女。嫌犯骤怒,暴起踹老者至重伤,又向人群投掷火球……” 姜鸾的脸色蓦地一白。 丁婉婉的语气顿了顿,继续道: “所幸,我们的人赶来及时,救下了那名老者。眼下,他暂无性命之虞,只是胸骨破裂严重,老人家年迈,恐怕难以恢复,说不定会影响寿数……” “至于那枚火球,被一个女修拦下,除了几间铺子被烧毁,并无其他人员伤亡……” 丁婉婉抬起头,语气笃定: “大师姐,那名女修,应该就是你吧……” 姜鸾点了点头。 丁婉婉指尖轻点,迅速在飞卷上补充录入。 接着,她的目光下移,待浏览至队员方才录入的嫌犯基本情况时,骤然瞪大了眼。 双亲那一栏,赫然填的是大师姐和宗主的名字。 这让她如何相信—— 光风霁月的大师姐,会养出这么一个暴戾的孩子? 丁婉婉的声音带上了颤抖: “那造成祸乱的罪魁祸首,真,真的是…您的亲子?” 姜鸾露出一抹苦笑: “让师妹见笑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她的声音沙哑: “许是先前错误地把教育重心放在麟儿修炼一事上,忽视了品行的培养……以至于让他,犯下滔天大错……” 第38章 真是搞不懂这一家人 丁婉婉尚沉浸在震惊中,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 “头儿!” 老三迅速将她拉向另一边的墙角,神神秘秘地开口: “刚刚收到司长的传音,让咱们速把少宗主带回驻所,还特意叮嘱,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他的身份……” 言毕,他凑近队长的耳边,瞥了眼靠坐在对面墙角的“报案人”,悄声问: “头儿,那人可识得少宗主?若识得,务必要向她交代……” 丁婉婉神色复杂地瞅了他一眼。 老三觉出不对,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报案人的面容,悚然一惊。 “欸,不对…我怎么看她这么眼熟!” 他的声音骤然压低,满脸不敢置信: “那,那不是宗主夫人吗?她什么时候下山了…怎,怎么会是她报的案……” 这下可好,报案人和嫌犯何止认识!人家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母子! 大禹朝自古以来就有“亲亲得相首匿”(注1)的传统。 这当妈的亲自上阵揭发自己的孩子…… 他办案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 老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宗主夫人,又迅速移开。 “头儿,这可咋整?咱们真要当着宗主夫人的面,将少宗主押回驻所?” 丁婉婉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要不然,你让少宗主骑着你回去?” 老三莫名其妙吃了她一怼,也不敢回嘴,嘟囔道: “这,这是司长的意思嘛,您又不是不晓得,这小子是个仙N代,后台硬得很……” 丁婉婉冷哼: “管他后台硬不硬,让司长操心去,跟咱们办事的有什么关系,按流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来人!” 她大手一挥,语气又冷又硬: “将嫌犯押回去!” …… 戍卫司,蓉城驻所。 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文士,正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愁容满面。 此人乃蓉城分司的司长,荆云松。 他所苦恼的,正是刚刚在他治下发生的一起修士伤人案。 根据大禹律令,不同门属的修士间犯案,直接交由各自宗门处理。 一般的散修邪修伤人,也用不着惊动他,按规章处置就完了。 可他眼下正苦恼的案子,偏偏是有门属的修士对手无寸铁的凡人动手。 一旦涉及仙凡两端,事态立马复杂了起来。 这一切还得追溯至戍卫司这个机构的独特之处。 该司由大禹朝初代人皇一手组建,专司涉及妖魔邪修之事。 其分司遍布九州,与大小宗门,府衙皆有协作,共同维护凡间安宁。 虽是凡间机构,运行却完全独立于大禹朝的官僚体系,直属人皇。 除却领导班子——总司及各分司的司长,是由人皇亲自委任的凡人官员,其余办事人等,皆选自各大宗门的精英弟子。 一个凡人靠什么才能领导一批精英修士? 自然是人皇的权威。 如今的九州大陆,凡界已由上古神族的后裔——轩辕氏,统领了近千年。 修真界普遍认可轩辕氏的法统,但不接受轩辕氏的统领。 原因很简单—— 就算轩辕氏乃神族后裔,这九州大陆上,但凡有点名气的宗门,无不传承了千百年,祖上总有几个飞升的。 谁家上头没人啊! 因此,修真界遵循自己的章程,不受人皇直接管控,但按照与初代人皇立下的约定,与历代人皇,守望相助。 戍卫司就是最好的例子。 都说铁打的宗门,流水的司长。 荆云松深知自己那点儿人寿,与动不动寿与天齐的修士们相比,不过弹指一挥间。 但他干不动了,很快就有新司长来接任。 新司长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们都是人皇意志的化身。 可即便是人皇,也不能直接令大小宗门俯首称臣。 因此,涉及宗门的案件,他作为司长,必须慎之又慎。 更何况,这次的案犯,来自东荒第一大宗,还是宗主的亲子! 这小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少宗主,未来指不定要接他老爹的班。 这案子,到底能不能办,怎么办—— 可愁煞了他!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小厮的通传声: “大人,宋宗主已到议事厅等候。” …… 荆云松缓缓迈入议事厅,只见那位年轻的宗主正背着对他,负手立于廊下。 一袭墨色长袍随风轻摆,未见其面,已给人一种君子端方之感。 荆云松还未张口,宋臻率先转了过来,躬身,长长一揖: “多谢大人及时通传,宋某感激不尽!惊闻犬子犯下大恶,宋某身为其父,难辞其咎,心中难安,着实愧对大人……” 荆云松连忙伸手扶他,语气诚恳: “宋宗主言重,这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 宋臻仍躬身不起,态度愈发谦卑,言辞恳切: “只是宋某有一事不明,犬子年纪尚幼,向来乖巧懂事,怎会突然暴起伤人,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尚未查清……” 荆云松颇为无语。 还能有什么误会? 坊市里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你家孩子当街一脚将人踹到飞起。 更何况,还是你夫人亲口传音报的案…… 真是搞不懂这一家人! 他心中感慨,面上却不疾不徐: “宋宗主无需忧虑,戍卫司办案向来讲事实重证据,待最终的调查报告出来,才能有所定论……” 宋臻拱了拱手,十分真诚地道: “既然这样,可否容许宋某先行将犬子带回,由宗门里的执法长老,严刑审讯?” “若能认定其罪,宋某定将这逆子按门规严惩,以免大人顾忌其身份,不好处置……” 荆云松一愣,心说你上一秒还在为你家孩子作恶感到羞愧。 下一秒就打着为本官考虑的幌子,提出捞人…… 不愧是东荒第一大宗的宗主,连后门都走得这么有条不稳,有理有节。 他面上露出为难之色: “宋宗主如此深明大义,本官也相信贵宗定能秉公处理……只是,令公子之事,涉及仙凡两端,颇为棘手,本官还得对上有个交代……” 宋臻好似就在等他这句话,微微一笑,从怀中递出一卷门谱。 “根据大禹律令,‘修士及眷属相犯,径交其所属宗门裁。’” “宋某下山前查询了本宗的门谱,发现这名受伤的老者还有个远方侄子,是本宗的一个外门弟子,姓名已登记在案,请大人过目……” 在荆云松震惊的眼神中,宋臻顿了顿,缓缓开口: “大人无需多虑,即便按人皇定下的章程,犬子也合该交由本宗处置。” ———————— 注1:“亲亲得相首匿”起源于《论语·子路》中孔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言论。在汉代法律中得到明确规定,直系三代血亲之间和夫妻之间,除谋反、大逆之罪外,对彼此所犯其他罪行可相互包庇隐瞒,不向官府告发,且亲属间容隐犯罪行为依法不被追究刑事责任。其目的在于体现父慈子孝等家庭伦理道德。 第39章 你不是我娘亲,我恨你 荆云松定定地瞅着门谱上特意被圈住来的名字,心中啧啧称奇。 一个卖灯的孤寡老头,突然冒出了个远房侄子,此人还恰好是问道宗的外门修士。 嘿,当真有趣。 不愧是东荒第一大宗,手段果然非凡。 他递回门谱,笑着开口: “宋宗主真是心细如发,案发不到一个时辰,竟找出了卖灯老头失散多年的亲人,实在令荆某佩服。” 宋臻似全然没听出他话语中的机锋,神色如常,徐徐回道: “实属意外之喜,宋某不敢居功。对那老者而言,亦是件大好事。” “日后,他不必再孤零零一人,有个侄子为他养老送终,亦不必再日夜辛劳,靠卖灯赚些微薄收入过活,可直接以家眷身份领取本宗俸养……” 荆云松叹了口气: “就是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福气,那老者能享几天了……” 宋臻的语气依然如春风般和煦: “凡人的寿元本就短暂,古人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亦是此理,与其担忧未来,何不着眼现在?宋某定会保障老者顺遂安稳地度过在世的每一天……” 荆云松极力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瞧这漂亮话说的,什么“譬如朝露”—— 如果没你儿子那一脚,那老头指不定还能再多活十年! 他拱了拱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宋宗主仁善,荆某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拒绝您的要求了。” 情和理都让您给占完了。 台阶也准备好了。 再不下就是他荆云松不识抬举了。 就算他非要较真,去鉴那侄子的真假,又能如何? 宋宗主既然能拿得出来这卷门谱,就不会留下什么漏洞。 他不用查也知道,结果肯定保真。 至少在明面上是。 至于暗处又藏有多少龌龊…… 他不愿再去想。 水至清则无鱼。 罢了罢了。 荆云松再度叹气,当着宋臻面,打开传音匣: “你们速速将少宗主带回驻所,行动要隐秘,现场的痕迹亦要处理……切忌泄露任何涉及他身份的信息……” …… 与此同时,灯坊,欢巷。 宋麟眼睁睁地看着来人为自己套上枷锁,小脸霎白。 不,不! 他不想和那些干了坏事的邪修散修一样去蹲大牢! 他的目光急切地四处逡巡,锁住站在人群外缘的姜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娘,娘亲,救我!我…我想回家!” 然而,他的娘亲,好似全然没听见,只一脸冷漠地看着他,眼神森寒无比。 丁婉婉上前一步,掏出飞卷递给姜鸾: “我们先将嫌犯押走了,你作为报案人,需要签个字,留下传信地址,后面有情况再通知你。” 宋麟猛地一震,如遭雷击。 是娘亲报的案! 他的娘亲,要亲手把他送进戍卫司的大牢吗? 为…为什么? 宋麟的脸色由白转青,整个人恍恍惚惚,仿佛瞬间被抽干了精气。 就在戍卫司的人准备拖走他时,他倏然激烈地挣扎了起来,拼命地扭过头,冲着姜鸾的方向嘶吼: “娘亲!为什么?你不要麟儿了吗?” 凄厉的呼喊划破长空,激起人群一阵哗然。 众人的目光纷纷在“嫌犯”与“报案人”之间来回移动,满是震惊。 那个从天而降救下他们的女修,怎么会是害他们差点没命的罪魁祸首的母亲? 姜鸾签字的手一顿,轻轻颤抖。 丁婉婉注意到了,想起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叹了口气。 “大师姐有什么话想同这孩子说吗?我们下一步应该会将嫌犯送狱待审,按规定不允许家眷探望……” “没有。” 姜鸾截断了她的话,眼睫低垂,如蝶翼轻颤。 半晌,她平静地抬头,对上宋麟通红的双眼,一字一顿: “请官人们务必依规办事,严惩不贷。” 人群倏然一静。 宋麟呆呆地望着姜鸾,眼中的希冀一点一点破灭。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他的娘亲,不要他了…… 为什么? 他可是她亲生的孩子啊! 她怎么可以不要他,她凭什么不要他! 双眼逐渐爬满血丝,眼前再度现出猩红。 胸口好似有一团火在烧。 体内有一座活火山,即将喷发,毁灭一切的冲动再次降临。 可他等了许久,都没等来那股无形的力量。 取而代之的,是灵脉里翻涌的酸涩,无力,如死水一般沉寂。 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曾经的废物。 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背着宗门继承人的期待,却生来灵根不佳。 他日夜苦修,偏偏怎么追都追不上同龄人。 娘亲可知这些年他的痛苦? 不,她不知道。 她只会一味地让自己听从安排,禁止他接触任何辅助修行的灵器灵药,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跟着老古板师傅,苦修,清修! 若不是盈姨偷偷给他塞了不少好东西,他还不知要当废物多久…… 可娘亲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管! 她有什么资格当他的娘亲! …… 宋麟被押走了。 人群逐渐散去。 窄巷灯火渐熄,一片黑寂。 姜鸾仍怔然伫立原地,似与暗夜融为一体。 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宋麟声嘶力竭冲她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是我娘亲,我恨你!” 指节攥得发白。 过往的回忆如碎琉璃,扎得心头血肉模糊。 那是她十月怀胎,拼尽修为诞下的孩子。 从呱呱坠地那刻起,她便日夜守护,未曾有一刻懈怠。 无数个夜晚,她强忍着疲惫,在他的啼哭中起身,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摇晃哄睡。 他生病时,她心急如焚,日夜照料,片刻不离。 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每一个笑容、每一声呢喃,都如同世间最珍贵的宝藏,让她满心欢喜。 那些日子里,她忘却了自己,视他为生命的全部。 可重来一世,他们之间,还是相似的走向—— 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本以为经过前世,自己早已看开,能放下一切。 然而,当自己亲手斩断曾经的羁绊,眼睁睁地看着事情走向既定的方向,她的心,为什么还是会痛? 眼前莫名升起一层薄雾,耳畔隐隐响起一个疯和尚的嚷嚷声。 “天煞孤星,天煞孤星!” 姜鸾突然忆起,很久以前,久到双亲尚在,自己还未走失时,她遇上了一个来府里讨饭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乍一见她,骤然变色,指着她的鼻子大叫: “天煞孤星,天煞孤星!” “生则亲丧,长则友疏,婚则夫弃,育则子散,成则师殒……” 接着,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高歌,手舞足蹈,形容疯癫。 “一生所爱兮,皆难久驻,一生所信兮,终遭背弃!孤星高挂兮,煞气四溢。命途多舛兮,无处可栖,天命难违兮,呜呜……” 爹娘皆以为老和尚突然发了疯,气得命人塞住他的嘴,将他打了出去,转身安慰起被吓呆了的姜鸾。 好在,孩子的记忆是短暂的。 幼时的她,很快被其他新鲜好玩的东西引走了注意力,将此事抛在脑后。 而那些她本以为早就遗忘的诳语,此刻,又开始在耳畔回响。 怪异的腔调,清晰又刺耳: “一生所爱兮,皆难久驻,一生所信兮,终遭背弃……” 夜色浓稠,愈发寒凉。 姜鸾止不住地浑身发颤,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开来,似要将她的四肢百骸冻结成冰。 经络却逐渐热了起来,传来细微的刺痛。 是“涅盘经”要发作的征兆。 今天已经发作过一次,她撑不住第二次了! 不,不…… 她不能死在这儿……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的手战栗地伸向怀中的传音牌,就在此刻,耳畔蓦然响起一道惊呼: “哎呦,我的老天爷,可算寻着您了!” 接着,是一连串清晰的愤慨声: “我说客官,您托我看下孩子,怎么没个点儿啊!小店都打烊了还没见着您的人影……” 那声音忽然一滞,转成惊慌: “哎,哎…客官,您这是怎么了?别…别倒啊!” 第40章 曈曈 姜鸾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半软不硬的单人床上。 胸前传来温热的触感,像裹了件小棉袄。 她低头,只见怀中多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 是她的义女。 小手紧紧攥着她的前襟,像只小猫似的,蜷成一团,正贴着她的胸口,睡得正香。 她的心化成了一滩水,唇角忍不住勾起。 接着,轻手轻脚地松开小女孩的手,直起身子,掀开床帘,呼吸微微一滞。 入目所及,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览无余,四壁素白,没几件家私。 房间正中央悬着一个大沙袋 地上四散着刀剑、铜锤、绷带。 门口,几把椅子拼成一起,放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衣服。 姜鸾环视四周,无比茫然。 她这是睡在了哪儿? 谁家的练功房? 就在这时,门口的那排椅子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鼾声。 姜鸾吓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屋内的光线过于昏暗,以至于她完全没发现,门口的那些高高堆起的衣服里,竟藏了一个人。 姜鸾的手悄悄摸向袖中的发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衣服下的那一大坨黑影。 许是她闹出了点动静,鼾声很快停了。 那堆衣服动了动,腾得一下冒出个人影。 “欸,大师姐?你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姜鸾松了一口气,收回发簪。 只见她的小师妹,从一堆衣物中支棱起身,两腿一蹬,迅速从椅子翻了下来。 头上还顶着一只红裤衩,偏偏一无所觉,打着哈欠就向她走了过来。 姜鸾一时间哭笑不得,待她走近,飞快扬起手将裤衩子从她脑袋上摘了下来,递了过去。 丁婉婉只觉耳畔忽然刮过一阵风,还没看清师姐的动作,就见她手里蓦然出现自己的红裤衩。 ???? !!!! “啊啊啊啊啊啊——” 困意一下子没了,丁婉婉变身尖叫鸡,一把抓过裤衩子,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团成一团塞进衣兜,脸皮臊得通红。 姜鸾“噗嗤”一声,憋笑憋得肩膀都在颤。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弯着嘴角,对呆立在原地,已经石化掉的丁婉婉,比了个嘘的手势。 “没事儿,我什么都没看见。咱们小点儿声,小心别吵着孩子。” 话音刚落,床帘轻轻晃动,挤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待看到床边坐着的姜鸾,眼睛一亮,伸出手臂。 姜鸾轻轻一笑,温柔地将她揽进怀中。 丁婉婉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声如蚊讷: “抱歉,把你的孩子吵醒了。” 姜鸾微笑着摇头。 “没事,一会儿我再将她哄睡就是。倒是你,怎么会睡在椅子上?昨晚上可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丁婉婉点了点头。 “昨晚我回去清查现场,正好碰上成衣店的伙计背着你,牵着个孩子,从巷子口出来。我见你情况不大好,当场输了些灵力后,就把你带回了戍卫司分的寓所……”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地方,就我一个人住,没怎么打理过,条件是有些简陋……只有一张床,这孩子又非要拉着你睡,我就将床让给你们了……” 姜鸾很自然地伸手理了理她睡得皱巴巴的衣襟,神色温柔: “辛苦你了!在窄小的凳子上挤了一夜,一定没休息好吧……”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 “没,没事……” 丁婉婉的心砰砰直跳,有些紧张得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的眼神乱瞟,瞟向大师姐怀里的小女孩,瞬间有了话题。 “大师姐,你什么时候又生了个女儿?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新收的义女。至于名字…还没起……” 姜鸾语气一顿,颇有些惭愧。 先前太过忙乱,竟忘了给义女起个好听的名字。 她原先的名字——“大丫”,肯定不行,潦草又土气,哪像个正经名字。 叫什么好呢? 她的目光随意地在房间游走,落在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心头一动。 “‘曈曈扶桑日,出有万里光’……这孩子随我姓,就叫‘姜曈曈’吧!” 丁婉婉虽听不懂大师姐前半句在念什么,但觉得这名字朗朗上口,气势非凡。 姜鸾缓缓解释: “‘曈曈’寓意着日出时的光亮,破晓时分,黑暗过尽,光芒万丈。这孩子从前颇为坎坷,只希望她今后的人生,皆是光明坦途……” “好名字!” 丁婉婉一阵激动,忍不住凑上去捏了捏小女孩儿的脸蛋,笑得龇出一口大牙。 “小曈曈,听明白了吗?你可是初生的太阳,未来只管大胆地往前走,黑暗在你面前无所遁行!” 一缕朝霞穿过窗棱,打在姜曈曈怔怔的小脸上。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整个人像飘在空中。 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 四个人,背对着她,围在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旁。 “曈曈扶桑日,出有万里光……” 最左边的少女,拿起桌上的墨迹未干的宣纸,惊喜地开口: “好名字,还得是大哥,上太学进修过的就是不一样,爹,娘,我看就让妹妹叫‘曈曈’吧。” 她旁边的妇人,紧跟着开口: “等会,我记得陛下的小公主是不是也叫这个名?咱们是不是得避个讳?” 中间的少年,摇摇头,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声音清朗: “小公主是目字旁的瞳,这个是日子旁的,不一样。” 妇人声音一顿,带着一丝忧虑: “哎呦,这读音撞了是不是也不太好……” 最右边的男人,声如洪钟: “你这老婆子,忒啰嗦!好名字人人都想起,就是撞了又如何?凭什么他轩辕老头的女儿,就比我的姑娘高贵?” 妇人不忿了起来: “你这老头子,半点儿心眼都没有。什么轩辕老头,人家是九州人皇,大禹至尊。你儿子还要在人手底下当官,凡事不都得注意点儿!” 少年放下笔,拉住两人,含笑劝解: “行了,行了,爹娘别争了,陛下宽厚,向来不计较这些小事……依我看,就叫‘曈曈’吧,希望妹妹今后如那初生的太阳,光芒万丈……” 四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笑声不断。 …… 他们究竟是谁? 他们又在说些什么? 姜曈曈急切地想知道一切,但脑子里的画面已经开始模糊。 她像一个被困在琉璃房外的孩子,不停地拍打着厚厚的琉璃,渴望引起房内人的注意。 终于,他们转过了身。 四张脸上,都没有五官。 “曈曈……” 他们一齐呼唤她的名字,向她伸出手。 紧接着,脑袋纷纷落地。 第41章 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曈曈,曈曈……” “姜曈曈!” 随着一道金光注入眉心,小女孩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两眼仍空洞无神, 姜鸾情急之下,一把掐住她的肩膀,连声喝问: “姜曈曈,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吗?” 小女孩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到底能不能听到?你给我点反应好不好?” 姜鸾情不自禁加重了力道,指节攥得发白,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丁婉婉紧急出声: “大师姐,你冷静一点!别吓着孩子……” 姜鸾连忙松手,见小女孩睫毛颤了颤,乌眸明显瑟缩了一下。 神情虽然还是呆呆的,但总算有了点儿活人气儿。 她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涌起一阵愧意,颤抖地将小女孩揽进怀中。 “抱歉抱歉,是不是掐疼了你……怪我,都怪我!竟忘了你不会说话……” 丁婉婉出言劝解: “大师姐,你别着急,我看曈曈的症状有点儿像失魂症。我先前办过几个类似的案子,通常是人无意撞见了什么脏东西,魂被摄住了,东西一灭,症状即消……” “我这就带队上街察探,灭了那脏玩意儿!” 言毕,她捡起地上的杀猪刀,风风火火地就往门口冲。 “欸,等一下!” 姜鸾叫住了她,见她眼底一片青黑,有些心疼地开口: “这天还没大亮,还未到应卯的点……” 丁婉婉脚步不停,浑不在意地回头冲她扬了扬下巴,嘿嘿一笑: “没事的大师姐,只要我喊人,他们不敢不应!” “你就和曈曈安心在这里等着我!”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出溜“一下消失在门口,紧接着,院子里响起了嘹亮的哨音。 “咻——咻——” “戍卫司蓉城分司,第九支队,全员都有——集合!!!” 随着女人铿锵有力的呼喝,左右两侧的房间,一盏一盏亮起了灯。 纸糊的窗户上映出几个着急忙慌套衣服的身影。 丁婉婉迈开长腿,逐个检视。 待视线瞥到某个影子—— 正缩成一团,脑袋如小鸡啄米,点来点去,动作愈来愈慢…… “砰——” 她一脚踹向旁边的木门,暴呵一声: “陈老三!是不是要老子亲自教你怎么穿衣服!!!” 那影子一激灵,瞬间加快了速度,没两下就套好了衣服,连滚带爬地下床开门。 “头儿……” 他讪笑着,挠了挠头,刚要开口。 女人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滚去绕着院子跑十圈儿,跑完再过来集合!” 老三捂着屁股,苦哈哈地应了声是,转身提步小跑了起来。 老五停下收拾的动作,望向窗外,“噗嗤”一声,笑得幸灾乐祸。 丁婉婉像背后长了眼睛,瞬间回头。 老五骤然变色,还没来得及收回笑容,只听一声厉喝: “还有闲心笑话别人!你也给老子滚出来!” 老五的笑容僵在了嘴角,提起裤子,垂头丧气地加入老三的“晨跑团”。 入秋后的大清早,很是寒凉。 剩下的二人,呼出一缕缕白烟,双臂环抱于胸前,瑟瑟发抖地并排站好。 “绣花呢磨磨唧唧的!” 丁婉婉正想一人踹上一脚,耳畔蓦然响起一道轻柔的呼唤: “婉婉!” 跑步的,罚站的,齐齐一怔,目光颤抖地投向声音来源。 整个蓉城分司谁不知道,第九支队的队长,最讨厌别人叫她的大名! 尤其是不带姓的叫—— 上一个想套近乎,这么唤她的隔壁支队队长,被她一脚踹断了胸骨,躺了十天半个月才下得了床! “大,大师姐!” 丁婉婉一阵惊喜,缩回脚,匆匆转身,小麦色的脸颊浮起一层红晕。 众人惊得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 没,没看错吧! 铁骨铮铮的九队长,脸上竟现出了几分娇羞? 那,那可是将他们扒了裤子狠揍,眼神都不带波动的狠人啊! 丁婉婉沉浸在被大师姐如此亲近地去姓呼名的喜悦中,唇角高高翘起,哪有心思理会自己下属的反应。 眼见大师姐提着一个小布包,跨出门槛,她急急迎了上去。 “大师姐,怎么了?” 姜鸾面带微笑,微微欠身: “我是想来同你说一声,曈曈已经恢复过来了,多谢你……” 丁婉婉一把抚住她: “害,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曈曈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就安心地带着孩子在我这儿休养……” 言毕,她的语气一顿,面颊愈红: “你难得下一回山,要…要不等我散值回来,带你们上附近转一转?” “好。” 姜鸾眉眼弯弯,轻轻点了点头。 旋即,打开包裹,拿出里面的长帔,要给她系上。 “天气寒凉,你多注意保暖。” 丁婉婉一怔,配合地低下头,任柔软的羊毛长帔一圈一圈将她的头脸都包了起来。 “谢…谢大师姐!” 她的大半张脸都埋在长帔中,垂着脑袋,声音又闷又软,像只春天的小熊。 姜鸾轻轻一笑,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与她近在咫尺的寸头。 手感果然与她想象的一样,毛茸茸,软乎乎。 围观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四人迫不及待地在神识中建了个小房间,用密音蛐蛐。 老二率先发言: “今儿可真是开了眼,咱们啥时候见过队长这么温柔的一面……” 老三紧跟其后: “啧啧,你刚听见没,队长唤得那声‘大师姐’,夹得都快腻死蚊兽了……” 二人异口同声: “绝对有情况!” 老四、老五尚摸不着头脑: “这女人究竟是谁,怎么那么大的魅力,队长这样的千年铁树,都能被她征服……” 老三嫌弃道: “痴线,昨天登记的时候你神游去了?她就是报案人,嫌犯的亲娘,问道宗宗主的夫人!以前可是咱母宗的骄傲,天才剑修,还带过队长……” 老三说了一长串,老五就听进去了个“夫人”,直眉愣眼地开口: “啊?她结婚了?那,那队长岂不是要插足……” “插你个头!” 若不是在神识空间,老三真想踢他一脚。 “没听说过吗?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第42章 陌生的侄子 “跑完了吗就在那儿嘻嘻哈哈!” 窗外响起一声厉喝,接着是“砰砰”几声,一阵吱哇乱叫。 “全体都有——集合!出发!” 喧闹过后,小院终于恢复了平静。 姜鸾靠在床头,重新将小女孩哄睡,这才抬头看了眼窗外。 天光已大亮。 金灿灿的晨曦,打在小院四角的几棵歪脖子树上,将稀疏的红叶,照得发烫。 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可她的心头依然压着阴云,远没有秋光的明媚。 耳畔回响起丁婉婉向她核对的案情时的声音: “戌初一刻,嫌犯进入灯坊欢巷,欲购下六号铺的所有花灯,但店家未按他的要求,售了兔灯于一对母女。嫌犯骤怒,暴起踹老者至重伤,又向人群投掷火球……” 她的目光落向床头的那盏兔子灯,微微一颤。 宋麟是因自己没满足他索要这盏灯的要求,才暴起伤人吗? 竟拿一个无辜的凡人老者,发泄怒火…… 原本以为宋麟只是顽劣淘气,不懂感恩,但本心至少不坏 但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一个孩子顽劣淘气的范畴! 这是恶,真正的恶—— 绝无可能被宽恕的恶! 而她作为母亲,历经两世,竟丝毫不知—— 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已变成了这种德性! 何其失职! 想到那蜷缩在一堆破烂木头中,奄奄一息的老人,姜鸾的胸口愈发闷涩。 子不教,亲之责。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 破败的旧屋内,响起一道低低的呻吟。 “哎哟……” 房中的青年,听到了动静,迅速赶至床边。 “阿叔,您躺那儿别动,我扶您起来!” 王老汉盯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心头一颤,蜷着腿往后缩了缩。 “没…没事,我,我自己来……” 许是牵动了胸前的伤,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弓起了背,像只熟透的虾米,半天支不起身。 “哎呀,都说让您老好好歇着,有什么事儿唤侄儿一声就好……“ 青年极为热心地将他一把捞起,双手托着他的胳肢窝,将他拖下床,嘴里絮絮叨叨: “是要出恭吗?我这就带您去恭桶……” 王老汉很快被他陌生的侄子放上了恭桶。 即使他丝毫没有尿意,一双大手却不由分说地按上了他的肩膀,任他怎么说都不放。 逼得王老汉脸色发青,不得不挤出几滴尿液。 青年听到便溺的滴答声,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才对嘛,阿叔可记住了?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唤侄子来伺候您。” 王老汉惊恐地点了点头。 那双大手终于离开他的肩头,再次托住他的胳肢窝,将他拉回床上。 青年拍了拍手,俯身给他掖了掖被角,笑眯眯道: “您老好好休息,我上隔壁厨房给您煎药去。” 就在他转身提步欲行时,一道风声骤然从脑后响起。 青年微微偏头—— “砰”得一声, 一块板砖碎在了墙角。 王老汉见一击不中,神色已然绝望,两眼发直,嘴唇哆哆嗦嗦,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青年垂下眼帘,声音和缓低沉: “我说阿叔,都说了让您老人家好好躺着,有什么事唤侄子就行,您老…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喀嚓”,“喀嚓” 他捏了捏手腕,一步一步地迈向床头。 “您说,我该拿您老怎么办才好呢?” 他的声音轻得近乎呢喃,眼神亦平静无波。 可王老汉却像看到了世间最令他惊恐的东西,止不住地高声叫嚷: “别,别过来!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我侄子,你是问道宗派过来堵我的嘴的!” 青年的脚步一顿。 王老汉自以为拿捏住了他,神色变得愤愤: “你…你们这些大宗门的人,欺人太甚!先是那小子将我踹得半死不活,又给我安了个莫名其妙的侄子,名为‘伺候’,实则天天监视我!” 青年微微一笑,正欲开口,王老汉怒呵一声: “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听你的鬼话连篇,也不需要你伺候!” “咳咳…” 他神情激动,猛烈呛咳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嘶哑着声音开口: “我老头子,已经被你们害得没有多少命活了!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从我家里滚出去…否,否则……” “否则什么?” 青年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 王老汉怒目圆睁,“呸”出一口血,拿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 “否则,我就是碎了这把老身子骨,也要到处告状,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问道宗纵容修士伤人,与戍卫司勾结,是什么黑了心烂了肺的宗门!” 青年微微一怔,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凭你这老东西,也敢威胁我?” 他的眼神瞬间冷如寒刃,缓缓抬起手,掌心隐隐有光芒闪烁。 “宗主仁善,还特意嘱咐了我,让你多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可惜啊……” 他摇摇头,声音多了抹激愤: “你这老东西,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一个筑基境的修士,这般低声下气地伺候你一个如蝼蚁般卑弱的凡人,你偏偏还不领情……” “你以为我天天想伺候你?” “又脏又臭,满身滞腻的死气……我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若不是领了命,我早就将你一掌打死……而眼下,你非要自寻死路,我就成全你,送你一程!” 青年咬牙切齿,猛地抬掌,掌心光芒大涨,放出致命一击。 “轰隆——” 一声巨响过后,烟尘弥漫。 青年本以为王老汉定然在这一击之下肉沫都不剩,却未曾想,烟尘散去后,木床散架,墙壁垮塌,唯独老头安然无恙,躺在一堆碎砖木屑中。 只是受了惊吓,脸色煞白,抖个不停。 而他的身上,隐隐有一层水光波动。 是灵力护罩! 青年悚然一惊,微微后退一步,手已经按上了袖袋中的匕首,环视四周,厉声喝问: “是哪位道友藏在暗处,何不出来,现身一见?” “今日之事,乃我与这老儿的私人恩怨,我劝道友好自为之。贸然插手,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第43章 还不快滚! “大师姐,我请了下午的假,提前回来了,还给你带了誉芳斋刚出炉的杏仁……” 丁婉婉提着一个食盒,兴冲冲地推开寓所的门,猝不及防地和一个圆脸的陌生女人对上。 “你是谁!!!” 未尽的话音化成怒呵,腰间的杀猪刀噌得一声出鞘。 圆脸女人比了个嘘的手势,悄声道: “咱们小点儿声,别吵着孩子。” 丁婉婉:…… 怎么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圆脸女人主动开口解释: “我叫酥饼,是夫人的侍女,奉夫人的命下山来照顾二小姐……” 丁婉婉愕然,缓缓收刀,环视四周,那个她迫不及待想见到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她…她去哪里了?” 圆脸女人摇了摇头。 “夫人的行踪很少向人透露,我们也不知道。” 见丁婉婉面露担忧,圆脸女人微微一笑: “您无须担心,夫人向来谨慎,无论做什么都有计划,绝不会轻易让自己涉险……” …… 与此同时,黑水村。 姜鸾躲在坍塌的墙根下,竭力隐藏自己的气息。 她本是来探望那位被宋麟踢伤的老人,想办法让他恢复身体。 未曾想,透过破洞的窗,一下撞见了“行凶现场”。 二人的争执声她隔着墙,听得一清二清,愈听愈悚然。 当她凑近,看清行凶者的脸时,更是一惊。 是她在主峰上打过好几次照面的熟人—— 宋臻身边的某个跑腿小厮! 待行凶者扬起手,掌心光芒乍现时,她几乎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捏决,动用全身灵力,放出护罩。 “轰隆——” 一声巨响,烟尘四溢。 还好,挡下了。 老人在她的护持下,安然无恙。 “我劝道友好自为之!贸然插手,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青年的威胁声,时而像隔着一堵墙,时而像炸雷似的清晰响在耳后。 只因她力竭过后,太过疲乏,连听到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难以确定方位。 “轰隆隆——” 仅剩的三面砖墙,纷纷倒塌,露一张狰狞的脸。 姜鸾动用最后一点灵力,以“闭气决”藏住气息,维持隐身状态,爬向碎石掩映的墙角。 青年环视一周,仍见不到人影,恼怒至极,嘴里咒骂声不停。 “什么孬种,有胆量管闲事,没胆量现身?” 姜鸾全然不理会,只闭目靠在墙角,继续维持隐身状态,静待体内灵力恢复。 直到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不是喜欢当英雄吗?” 青年扬起匕首,聚大半灵力于手腕,终于穿透灵力护盾,狠狠扎向老人的手臂。 “哈哈哈哈哈哈!!!” “你快出来啊,再不出来,我就一刀一刀,将这老头,凌迟致死!” 姜鸾闻言一哆嗦,睫毛轻颤着睁了眼,汗湿的衣衫紧贴着脊背,嘴唇咬得发白,仍一声不吭。 要是十五年前,她大可不必这般隐忍。 以她金丹境的修为,都不必过招,光放出一道剑气,就足够令这筑基境的恣睢恶修,倒地不起。 如今,她已散基重来,现有的修为恐怕还不如刚开始引气入体的修士。 先前那招灵力护盾,虽有师傅给的符箓加持,仍用去她大半的灵力。 眼下,体内残存的灵力连维持“闭气决”都费劲,更别说让她拔剑,对上筑基境的修士了。 硬碰硬,胜算微乎其微。 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她犹豫了! “啊啊啊啊啊——” 老人凄厉的惨叫声再度响起。 姜鸾瞳仁一缩,即刻捏碎怀中的传音牌,放出一道如霜似雪的声音: “住手!本宗何时出了你这样一个败类!” 青年浑身一震,脸色霎白,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不敢置信地开口: “玉…玉渊真人?” 怎…怎么会是她! 他作为宗主近身伺候的人,基本把宗门里境界顶尖的几大真人长老都接触了个遍。 在这些老前辈中,他最畏惧的就是玉渊真人。 只因她修为高超,又脾性怪异,喜怒无常。 他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宗主继任以前,曾是玉渊真人座下弟子。 那时的宗主,还没正式继任,但老宗主已经放手,让他处理大小事务,宗里几乎所有人都将他视为事实上的宗主。 但玉渊真人无论是对名义上的“老宗主”,还是事实上的“新宗主”,皆不假辞色。 有一次,宗主因出席某个长老会议,抽不开身,就让一个傀儡化作他的样子,代他在某节全宗一起修习的道法大课上签个到。 然而,被正好轮来授课的玉渊真人,从茫茫近千个攒动的人头中,一眼看穿。 玉渊真人当即震怒,一掌将那傀儡打回原型,接着,在虚空中捏出个传送圈,扯起傀儡的脚,一把甩了进去。 “砰”得一声—— 一堆烂木头从天而降,砸在议事厅的红木大圆桌上,砸得圆桌前的长老们,面面相觑。 宗主大惊失色。 虚空中响起玉渊真人冷厉的声音: “修道者,最忌不诚,汝以雕虫小技相欺,足见汝心术邪僻,道心不端……” 虽未指名道姓,但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知道骂得是谁。 就连长老们,都只敢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无人敢阻。 时隔多年,青年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 宗主被玉渊真人当着近千人的面,隔空痛骂,骂得脸色发青,两股战战,几欲昏倒的模样。 其实宗主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其他真人就算看破了,也不会说破。 人情世故,懂得都懂,总要给未来的领导几分薄面。 偏偏那次很倒霉,授课的是从不讲人情世故的玉渊真人,让他在近千双眼睛与耳朵面前,丢了个大人儿。 师尊教训弟子,天经地义。 就是一宗之主,也不可逆。 因此,即使宗主正式继位了有一段时间,再听到玉渊真人的名字,仍会发怵,很长一段时间,都绕着灵隐峰走。 而他作为小厮,只会更怂。 以至于方才一听到玉渊真人的声音,两股就开始战战,几欲软倒在地。 如霜似雪的女声再度响起: “还不快滚!是不是要本尊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第44章 报案的人是我 “呼——” 待脚步声远去,姜鸾长呼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脊背慢慢松了下来。 方才那道声音,当然不是玉渊真人真的降临,而是她捏碎师傅给她特制的传音牌,用其灵力气息造出的幻象。 唬住低阶的宵小,不成问题。 但还不到能安心的时候。 威胁尚未消失,甚至注定会卷土重来。 根据先前听到的争执,她已经推断出来,那宵小不过是一只提线木偶。 背后的操控者,是她那光风霁月,受万人敬仰的夫君! 姜鸾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心中倒无丝毫讶异。 经过前世,她已经看透此人的虚伪。 她早该想到,宋臻会出手干预此事。 倒不是出于对亲子的溺爱,舍不得将宋麟送入戍卫司的大狱。 而是不想自己背上教子无方的骂名,亦不容许自己的继承人背上任何污点。 子丑父亦羞。 宋麟是他血脉的延续,更是他形象的一部分。 他绝不容许自己完美无瑕的君子形象,出现一丝一毫的损伤。 为此,不惜在暗处向受害者挥刀,彻底掩盖罪行。 以他做事不留后患的风格,估计很快会派人重来,抹杀所有的痕迹。 想到此处,姜鸾当机立断,掏出一直揣在怀中的混沌青莲,掐出花蕊,走向倒在地上,已经疼昏过去的老者。 …… 王老汉悠悠睁眼,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澄澈的凤眸。 一个美得像壁画上仙子的女人,将他扶起,柔声问道: “老人家,你可感觉好些了?” 王老汉呆了呆,确实感觉自己身上所有疼痛都消失了,四肢前所未有地充满了力量感,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四五十岁! 怎…怎么回事? 难道…他已经死了吗? 王老汉瞬间慌乱,但看到这么美的仙女,心中稍定,期待地发问: “仙子,我…我应该是上了天堂吧?” 他生前那么坎坷,若是死后能上天堂,也算老天开眼。 那“仙子”“扑哧”一笑,挪开身体,露出满地的残砖碎瓦。 “你要不自己好好看看?” 王老汉的视力变得格外清晰,都不需要眯眼,一下子就看清了—— 这地方还是他的旧屋! 只是所有墙都塌了,桌椅板凳碎成了渣,而他本人就躺在几块破木板拼成的简易“床”上。 他终于忆起了昏倒前发生了什么,心情很快从发现自己还活着的大喜,转为什么都没了的大悲,不由得抬起手,恸哭出声: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啊!” 刚嚎出一嗓子,就被自己惊住了。 这,这是他能嚎出的声音? 简直中气十足,就像回到了他年轻当艄公的时候。他唱出来的船歌,永远是十里八乡最嘹亮的。 接着,他的目光落到自己抹眼泪的手上,猛地一震。 这,这是他的手? 没有经年累月留下的大小伤痕,亦没有星星点点的老人斑,皮肤紧绷有弹性,再也不像松松垮垮的枯树皮。 “老天爷似乎睁开了一只眼……老人家,你不妨找面镜子照一照?” “仙子”话音未落,王老汉已“腾”得一声从破木板上一跃而起,奔向墙角的水坑。 等他看清水面上倒映出的脸,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他的皮,全都展开了! 沟壑纵横的老脸光滑平整的宛如新生。 五官疏朗,错落有致,横看成岭,侧看成峰。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二十岁—— 那个嫩得像水葱一样的年纪! 那个全村的姑娘一见到他就悄悄红脸的年纪! 王老汉颤抖地掐了把自己的脸,确认不是在做梦,激动得落下泪来。 他…他这是,遇到真正的仙人了啊! 他转身,膝盖一屈,正欲跪谢“仙人”。 却被一股大力牢牢托住。 “仙人”徐徐向他走来,声音低沉: “你无须谢我,这是我对你的赎罪……” 王老汉一怔,抬眼仔细看了看“仙人”的面庞,竟觉出几分熟悉。 “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我想起了!你…你是不是买过我的花灯?” “仙人”点了点头,走到他近前,冲他长长一辑: “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长话短说……我是那孩子的母亲,是我没教育好他,首先,我得先向你道歉……” “你若信我的话,就接过这枚玉符,一直向北走,走到渡口,会有人带你离开……” “你不能再用你原来的名字,亦不能再和从前认识的人有任何交集……这一切都是为了保住你的命……” 直到“仙人”话音落毕,王老汉仍没反应过来,当“仙人”递来玉符时,却下意识地接住。 二人一时无话。 王老汉百感交集,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没等他想出措辞,倏然间,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吹得他差点没站稳。 只见“仙人”抬头望了眼天上的云,瞳孔骤然一缩。 “来不及了,你得走了!我用阵法送你一程!” 一道金光从她指尖迸出,王老汉一阵目眩,还没来得及看清仙人最后的动作,人就“咻”得一下消失了。 几个身着青衣的问道宗弟子,架着祥云,从天上“轰”得一声落了下来。 待烟尘散尽,现出一个独自站在一片废墟中的身影。 “夫…夫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惊呼出声。 姜鸾缓缓转过身,面容森冷。 还没等弟子们发问,她率先开口,声音寒过从北地冰川吹出的风: “带我去见宗主。” …… “砰——” 一枚白玉茶盏飞向朴华亭一角,瞬间粉身碎骨。 宋臻的声音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你再说一遍?” 阶下跪着的青年,衣衫凌乱,满面尘灰,正是匆匆驭云赶回主峰报信的“假侄子”。 他瑟瑟发抖地开口: “小…小的真听到了玉渊真人的声音,她,她似乎撞破了小的动手,让…让小的滚,还…还说要清理门户……” 宋臻瞳仁一颤,怒不可遏,猛地一脚踹翻了茶案。 “玉渊真人闭关多年,怎么可能过问这种琐事!” “废物!这明显是幻象!就把你吓成这个怂样?” “咣当—”一声,茶壶倒翻,滚烫的茶水浇了青年一头一脸。 他却擦也不敢擦,跪在石阶上,“砰砰”叩起了头,痛哭流涕地认错。 “宗主息怒,是小的愚蠢,受人蒙蔽……” 直到亭外响起一道悠悠的声音: “或许是真的呢?因为报案的人…是我呀……” 第45章 心疼男人是女人倒霉的开始 “鸾儿?” 宋臻不敢置信地回头。 “你回来了?我还正打算下山去寻你……” 他突然想起什么,眉宇一沉,连珠炮似的发问: “你出关后究竟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回我的传音?还有,麟儿的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真是你报的案?” 姜鸾面无表情,投向他的眼神淡漠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不带有一丝温度: “我出关后上哪儿,回谁的传音,是我个人的自由,宗主无权过问。” “至于麟儿,这小子当街伤人,正好被我撞见,我就做了一个尚未泯灭良知的母亲应该做的事。” 宋臻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后知后觉地发现,鸾儿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唤过他夫君了。 眼前的女子,与他始终保持着几米的距离,神色疏离冷淡,和印象中那个向来主动上前,与他并肩,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柔婉妻子,大相径庭。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一个大胆的猜测忽然浮上心头: 他的妻子,莫不是被夺舍了?! 想到这个可能,宋臻目眦欲裂,佩剑“噌”得一声出鞘,几步上前,抵住女人的喉咙,怒声道: “大胆妖孽,赶紧从我夫人身上滚下来!” 姜鸾神色自若,毫无惧意,只冷冷一笑: “宋臻,你宁愿怀疑我被夺舍,也不愿相信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过龌龊,才招人嫌恶吗?” 宋臻方才不过一时热血上涌,等拔剑过后,已然觉出不妥。 她的身上毫无妖气波动,绝不可能是被夺舍的样子。 眼前的女子,的确是他的妻子无疑! 但他的妻子,又怎么会对他吐出如此冰冷无情的话语! 见姜鸾眸底涌出明显的嫌恶之色,宋臻心神一震,匆匆收剑,又惊又怒: “你…你厌恶我?”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颤声道: “你难道不知道我费那么大劲把宋麟带回宗门是为了什么?” “麟儿是你我的亲子!更是未来的宗主!他要是进了戍卫司的大狱,门人会如何看他?他以后还怎么在修真界立足!” “我看不能立足的是夫君你吧。” 姜鸾终于开口唤了他一次“夫君”,但这一回,满是讥讽之意 “子不教,亲之责。你当然不想背上教子无方的骂名,为此甚至不惜犯下更恶的行径——杀人灭口!” 宋臻的脸色蓦地一白,身子晃了晃,仿佛被重锤击中。 “鸾儿,你,你都知道了?” “是啊,幸亏我的良知还没泯灭得一点都不剩,抽空去看了一眼那位老人家……这才发现,原来我外表光风霁月的夫君,内里早就黑了心烂了肺!” 姜鸾的目光如寒刃般冷冽,似能穿透人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那眼神中的鄙夷化成了一面真正的照妖镜,让宋臻心神剧颤,整个人愈发摇摇欲坠,只觉无所遁形。 “不,不……” 他仓皇摇头,嘴唇哆嗦着开口: “鸾儿,你要理解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我的孩子!” 半晌,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匆匆屏退众人。 再度抬眼,对上姜鸾漠然的视线,他艰难开口: “鸾儿,你是正统姜家血脉,与我结合后,本应诞下灵根极佳的继承人……可麟儿天生灵根不佳!你就没有想过原因?” 姜鸾一怔,宋臻急急上前,半跪在她的身前,握住她的手,长睫轻颤。 “鸾儿,求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有苦衷的,我早就想向你道出实情…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其实,我的父亲不是真正的宋家人,当年宋家二子下落不明后,宋家无人堪用,老家主就秘密收了个资质不错的养子,对外称是亲子找回,充作继承人培养……我的血脉其实是不纯的,能被推上宗主的位置,全靠父亲苦心经营下来的声名……” 姜鸾没想到自己还能从宋臻嘴里逼出宋家多年前的密辛,颇觉好笑。 宋麟的灵根不佳,原来根在宋臻,并不是受了她的影响。 亏得她前世还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愧疚了大半辈子,耗尽心血去强化宋麟的身体。 又因自责没诞下体质合格的继承人,让宋臻和宋麟承担了不少压力,对这对父子简直是予取予求。 宋臻的声音沙哑低沉,说着说着,竟流出了泪: “这么多年,我背负这个秘密,一直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我事事都苛求自己,近乎病态地追求完美,不是因为我想这样,而是因为我完全没有犯错的底气……” “麟儿是你我唯一的孩子,没有谁可以取代他的位置,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不敢犯错,终日惴惴不安……” “因此,我宁愿做一个恶人,为他扫清所有障碍……” 他拉起她的手,颤抖地往脸上贴,眼神充满绝望与无助。 “鸾儿,我求你,不要再拿那样的眼神看我……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唯一的港湾,你若不接纳我,我就无所归依了!” 姜鸾一直平静如水的心潮终于产生了几丝波澜。 倒不是被他这幅模样所触动。 而是震惊于宋臻居然厚颜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太荒谬了! 他不会真以为冲她卖卖惨,袒露一下“真实的自己”,再扯出“一切为了孩子”的大旗,就能勾起她的同情心,取得她的认同,让她像以前一样对他死心塌地? 心疼男人永远是女人倒霉的开始。 她前世就是心疼宋臻既要完成沉重的课业,又要被长老们当牛马使唤,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却非要倔强咬牙硬撑,撑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经常顶着四十多度的高烧去开会,时而累到吐血。 明明已经这么忙了,偏偏还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与她的每一个的约定。 传音永远秒回,每一场约会都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出现…… 然后,她就感动了,心疼了,上头了! 一脚踏入婚姻的火坑,葬送自己本可以幸福的一生! 姜鸾一把抽回自己的手,一巴掌呼开他的脸: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一个人等着翻船吧!” 第46章 你和宋麟,我全都不要了 宋臻尚在怔忡,姜鸾迅速从怀中掏出早就备下的和离书,“啪”得一声甩到他脸上。 “宋臻,我们和离,宋麟归你。从今往后,我与你们父子,再无瓜葛。” 重新拿起剑的那一刻起,她已无须再与宋臻虚以委蛇,早就计划好了和离的这一天,未曾想遇上此事,正好加速一下。 “你说什么?” 宋臻茫然揭下脸上的和离书,怀疑自己听错了。 姜鸾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我说…你和宋麟,我全都不要了!”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臻震怒,“腾”得一声站了起来,俯身逼视她,声音森寒: “和离这种大事,岂容你儿戏?” “儿戏?宋臻,你觉得我的样子像在开玩笑吗?” 姜鸾迎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闪,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 “经过这么多事,我已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无法忍受再与你继续相处下去!” “宋姜两家本就一体,我们没什么财产好分割。相识以后,你陆续送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都留在栖云阁,我只带走我的侍女……” 见姜鸾神色坚决,全然不似作伪,宋臻脸色骤变,垂在身侧的胳膊止不住地发抖,和离书在手中攥成了一团,指节攥得发白。 沉寂片刻,他放软了语气,试图挽回: “鸾儿!如果是为麟儿之事,他已经被我罚去思过崖关禁闭了,我亦解释过,我有苦衷……” “我也可以选择不听你的解释!就像你当初无视我的申冤,硬要逼死我的侍女!” 姜鸾冷冷打断,转身欲离去,被宋臻一把抓住袖子。 他的脸色青白,声音颤抖: “你…你就这么狠得下心?为了些无关紧要的旁人,抛夫弃子……” “啪——” 姜鸾重重一掌甩到他的脸上,声音清脆而响亮。 “这一巴掌,是替你口中无关紧要的旁人,我真正的挚亲阿菲打的!” 宋臻被打得懵在了原地,眼中满是震惊。 眼见她再度扬起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怒不可遏: “姜鸾,你闹够了没有!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姜鸾眸色一沉,寒声道: “我的忍耐亦有限度。你再不松手,我立即将你亲口承认纵容凶犯,杀人灭口的录音,通过天音频,放给所有门人听!” “你…你疯了!” 感到腕上的劲稍松,姜鸾一把挣脱,理了理被扯乱的袖摆,抬眼直视一脸惊骇的宋臻,心中冷笑,面上不疾不徐: “我疯没疯,你自己心里清楚。宋臻,不要逼我,我们能有今天,可都是你一手促成的。” “夫妻一场,我最后送你一句话——” “君子慎始而无后忧,小人慎终而多败事。你好自为之。” 言毕,她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 回到栖云阁,姜鸾第一时间向侍女们宣布了和离的消息。 众人默了一瞬后,爆发出一阵欢呼。 “恭喜夫人脱离苦海!” ”太好了!夫人可算是自由了,再也不用受各路的闲气!” “哎,你们是不是傻?怎么还叫夫人呢?” “对哦,都和离了,是应该改口……” “那应该叫什么,小姐?主子?” 姜鸾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众人叽叽喳喳,待听到“改口”相关的内容,她低头沉思片刻,柔声道: “你们以后都叫我‘阿姐‘吧。” 众人齐齐一怔,姜鸾继续道: “你们都是阿菲一手带大的孩子,阿菲虽名义上是我的侍女,但我一直将她视作亲姐……阿菲亦将你们视作妹妹,我自然不愿再将你们当成奴婢……” “你们的卖身契,由本宗的内务堂统一管理,不在我手中。但我与宗主和离时,已经约定好,会将你们全都带走,过段时日,我会上内务堂要回卖身契,一一归还于诸位……” 有年长一些的侍女眼眶已然泛红,颤抖地发问: “小姐的意思是,要放咱们自由?” 众人闻言瞬间炸开了锅。 “什,什么意思……是小姐不要我们了吗?” “可,可不跟着小姐,我们能去哪里啊!“ “是啊,我家人早就死了,我根本没有家……” “我都不知道我家人是谁!” “我倒是还有个弟弟,只是…家中将我卖出去后,等我回来,指不定还要再卖我一次,我不想回家……“ 姜盈叹了口气。 她们都是有灵根的低阶修士,但品质低下,终其一生都无法筑基。 这样的人,在凡间和修真界皆非常受欢迎—— 是指像货物一样,能卖出个高价。 甚至,无权无势的凡人家庭若是生出个这样的孩子,极有可能招致灭门之祸。 凡间有不少组织,专门搜罗这样的小孩,找到后,要么花重金购买,要么灭了人满门,强行将孩子夺走,再转手卖给各大宗门、修真世家亦或出得起价的王公贵族,富贵人家。 这样残忍的人口买卖,虽明面上被禁止,私下里却一直猖獗,没怎么真正受过打击。 只因修真界存在巨大的用人缺口—— 这种灵根低下的修士,基本杜绝了往上修炼的可能性,但也有些微末的灵力,用起来比一般凡人更为趁手,寿命也比一般凡人长得多。 因此,他们成了促进各大宗门与世家发展的最佳耗材! 姜鸾很小就察觉到了这些血淋淋的真相,但作为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员,她没有为这些人发过声,亦无力发声。 人总是很难背叛自己所属的阶级。 直到她遇见了阿菲。 她的傻阿菲,明明是只千年的狐狸,偏偏却好奇做人是什么体验。 不好好在山中修炼,非要藏起妖气下山,化成个灵根低下的小修士,到处“卖身葬父”,最终混进姜府当奴婢。 姜鸾第一次识破她的真身,只因她在幼时的某个午后,从门缝中多看了某个穿得一身白,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姐姐一眼。 她的目光一路追随,看着小姐姐签下卖身契,换来银两,拖起板车,动身去“葬父”。 她心中好奇愈胜,遂溜出门缝,偷偷跟在她身后,来到城郊树林。 只听“砰”得一声——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姐板车上的“父亲”,变成了一截狐狸尾巴! 第47章 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那个傻家伙,嘴上威胁泄密就咬死她,行动上却不遗余力的保护她。 甚至不惜豁出大半条命,从魔窟里救下与父母失散的她,千里迢迢送她回姜府,自己却躲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养伤。 当然,也没忘记偶尔来“骚扰”她。 那时的姜鸾,过得很不好,成天被姜盈和姜锋欺负,但对上阿菲,她片语不提,只捡一切好事说给她听。 夜深人静的夜晚,二人肩并肩,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小姜鸾支着颐,咂了咂嘴: “回去后天天大鱼大肉,我都吃腻了!唔…真怀念和你一起逃命时吃糠咽菜的日子……” 阿菲愤愤地点了点她的脑袋: “死丫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在外面漂泊一点儿都不容易,我都好久都没吃上肉啦!” 小姜鸾的眼里隐有泪光闪烁: “那你倒是回来啊!我屋里一直给你留着位置呢!” 阿菲叹了口气: “唉……你以为我不想回来?我这不是怕伤没养好,万一泄了妖气,连累你嘛!” 小姜鸾怔住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办法。 二人一齐耷拉着脑袋,一脸颓丧。 阿菲丧着丧着,猛地支起身,冲空气挥了挥拳,大喝一声: “世人真可恶,什么都要分三六九等!” “凭什么低阶修士生来是奴婢,管他们是不是被偷被骗被抢来的,凭什么妖魔生来是邪物,管他们有没有做过坏事……” 小姜鸾的声音闷闷的: “既然世人这么败坏,你又为何要下山,一心融入他们呢?” “谁说我是要融入这些恶人了?” 阿菲瞪大了眼: “世人有好亦有坏,我向来只想融入那些善良纯洁的人……” 她微微扬头,眼中流出向往的光彩: “就比如姜府门口那个卖糖人的老头,之前每次给你买糖人,他都会多赠我一个小的,让我也尝尝味……” “还有府里负责抓药的小杨哥,知道你怕苦,特意寻药师商讨,改进了口味,让你补身体的时候不再皱成苦瓜脸…” “哎,说到这些,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他们还好吗?” 小姜鸾缓缓摇头,眼睫轻颤: “糖人爷爷去年不小心阻了某个来府上做客的世家子弟的路,被他的护卫一脚踢死了……” “小杨哥抓得药莫名让义妹的病情加重,审都没审,直接被处死了……” 她抬眸,目光落在阿菲霎白的面容,艰难开口: “阿菲,虽然我很舍不得你,但我还是想劝你回去……” 她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肃: “世人的污浊,从来都不曾改变。多少年过去了,修真界仍奉行弱肉强食,强者视弱者为刍狗,而弱者往往挥刀向更弱者……”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身在浊流之中,无一人可以幸免……”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冷到自己都开始发颤,直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想办法融入世间,与污秽抗衡啊!” 鼻端笼罩着令人安心的馨香,耳畔的声音,温柔又坚定: “因为…有想守护的人,便无所畏惧,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慢慢改变周围的环境,让她能在纯净的地方安然绽放……” “小阿鸾,别怕,纵然这世间污浊横流,我会一直陪着你……” …… 姜鸾的眼前逐渐模糊。 阿菲,纵然这世间疯狂,腐败,没人性,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如果我亦不遗余力,让这世间的污浊消散一些,待有朝一日,你魂归来兮,能否在我身边安然开出花? 望着一脸惶惑的侍女们,姜鸾顿了顿,开口道: “你们误会了,我并不是要赶你们,而是想把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还给你们自己。” “拿回卖身契后,我会给你们每人一笔灵石,你们可以自由支配这笔钱,或下山做做生意,亦或周游九州……” 不少年龄较小的侍女,眼睛亮起。 他们自幼被贩入问道宗,基本没出过远门,最远也不过陪主子到山下的蓉城溜达一圈。 年龄小点的孩子们,心思更活泼,不向往山门外的世界,是很难的。 “当然,不想下山的也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但我以后不是宗主夫人了,只是一名女修,身边不需要什么伺候的人……” 好几个年长些的侍女,目露迷茫。 她们这些低阶修士,从小学得就是怎么伺候人,不让她们伺候主子,她们还能干啥? 姜鸾微微一笑: “你们可以为我,亦是为你们自己,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她目视前方,神色坚定,声音悠悠: “我想开一个义馆,将我改进过的一套剑法教给你们,再由你们,教给同你们一样有灵根但无法筑基的孩子们……” “这套剑法,虽很难越境对抗筑基五层以上的修士,但好好修习,对抗筑基五层以下的修士,应该不成问题……” “只要大家能团结在一起,守望相助,再面对掳掠时,至少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侍女们闻言,倏然一惊。 通常,在凡间行走的邪修散修一类,很少有能突破筑基境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宗门拒之门外。 也就是说,姜鸾教她们的这套剑法,能为她们带来与绝大多数邪修散修一战之力! 以后在凡间行走,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一名叫“红枣”的侍女,当即激动得眼眶通红,上前一步,膝盖一弯,欲给姜鸾跪下,被一股大力牢牢托住。 姜鸾无奈地笑了笑: “我刚才怎么说的?又忘了?” 红枣一顿,颤抖地开口: “我愿意留在小…阿姐身边!我被掳走的时候,虽年幼,但尚能记忆…我清楚地记得,那帮散修上门时,我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捅死。我娘举起锄头,刚砸中其中一人的头,就被放倒了……” 她的声音哽咽,拳头紧紧攥起: “只因她反抗,触怒了这帮畜生,他们就用刀子一点一点挖下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满,满地都是娘的血……” “他们还逼我吃一种药丸,说什么吃了心就不疼了……但我没吃,那药会让我记忆模糊,我藏在喉咙里,趁他们不注意吐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娘惨死的模样,更不会忘记那几个人的脸……” “我一直恨自己弱小,毫无回击能力……只求阿姐教我剑法,我定要手刃仇人,为爹娘报仇!” 第48章 你们不是剑,而是用剑的人 有了红枣带头,很快,落樱、霜菊、秋露也红了眼眶,纷纷上前,颤声道: “我等亦愿留在阿姐身边,修习剑术,以期日后为家人报仇。” 她们皆是自小受掳,但记忆尚存,如今有了报仇的机会,怎能不激动。 姜鸾不让她们跪,她们便双手作揖,躬身不起。 只听头顶上传来淡淡的一声好。 姜鸾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待你们拿起剑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上。” 这句话太过于震撼人心。 不仅保持躬身姿势的红枣、落樱等人,浑身一颤。 就连剩下几个自幼被家中卖掉,无什么仇要报的侍女,闻言,亦心动不已。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迸出渴慕的光彩,嘴唇微微翕动。 其中一个叫“花糕”的侍女,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替她们将愿望表达了出来: “阿姐,我们想留在你身边,修习剑法,但…但若是有机会,也很想上外面转转……” 她是众人中年龄最小的,性子也最为活泼。 此刻,大大的眼睛里光华流转,满是对山外世界的憧憬。 姜鸾岂会不知道这小丫头的心思,唇角微扬: “放心,就是留我身边,你们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被拴死在这个地方。” “我会和你们签工契,除了日常帮我打理义馆,处理些其他事务外,你们每年皆有四个月的外差,大可以趁这段时间,游览四方名胜……” 见众人一幅懵懂的样子,姜鸾解释道: “工契和卖身契最大的不同,是你们的来去皆自由,就是日后在我这里干得烦了,亦或是有什么事不得不离开,只需与我说一声,便可径行离去……” 众人皆瞪大了眼。 她们自幼为奴为婢,所接受的教育向来是自己乃主人家的物件,生死皆掌控于主子之手,即便动辄被打骂,亦不得擅离,除非被主人舍弃。 现在,姜鸾这番话,无疑像一道惊雷,为她们原本受限的人生炸开了一道口子。 从前,她们从未奢想过有朝一日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如今,这样美好的未来,就在前面向她们招手! 花糕“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阿姐,你是真心实意对我们好,我,我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想一辈子呆在你身边!” 姜鸾“扑哧”一声笑了: “傻丫头,你想一直赖我这儿?想得倒挺美!” 笑毕,她故作严肃: “以后我身边的活,可不是给花浇浇水、做几道点心、打扫下院子这样的小事了……做不好,我可是要赶人的!” 花糕顿时慌了神,抽抽噎噎道: “别啊阿姐!虽,虽然…我除了料理花草、打扫院子外,不会别的,但,但我可以学!我不怕苦,也不怕累……” 姜鸾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 “行啦,知道你很会学,我会好好教你的。” 接着,转头向众人,正色道: “义馆只是一个肇始,接下来,是徐徐铺开一张信息网……” “你们可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话?要你们做我手中最锋利的刃,将害死阿菲的人捅成筛子……” “现在,我想做出修改。你们不是剑,而是用剑的人。请务必用好手中之剑,除却完成各种使命,最应该放在首位的,是护住自身!” 她的眼眶逐渐泛红: “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了!” 众人默然片刻,只听“噌”得一声—— 姜鸾抽出寒霜,冷冽的剑光一闪而过。 腰间的对牌,一分为二,“咣当”摔落在地。 那双对牌,象征着宗主夫人的权柄,左为凤,右为凰,中间以金丝为系。 如今,金丝断裂,两只凤凰脱离了束缚,昂首睥睨,振翅欲飞。 “这两日,你们先收拾自己的东西,待我寻好住所,安顿下来,即刻通知你们下山。” …… “什,什么?夫…夫人和离了?!” 酥饼一大早听到来换班的红枣透露的消息,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哗啦”一声,木门被推开,露出丁婉婉惺忪的睡眼,眼下依然一片青黑。 “大清早的,吵吵什么……” 昨夜里,姜鸾一晚上没回来,她就守在寓所门口守了一晚上,心中始终不得安宁。 等到后半夜,她实在困得不行,步履虚浮地回屋。 然而,她一推开木门,赫然发现,自己的小床上,那个圆脸的丫头抱着曈曈已经睡熟了,睡得又香又甜,眉心舒展,半点忧心的样子都无! 合着这家伙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主子吗! 她的目光落向那丫头微微翘起的唇角,冷不丁地瞅见了点心碎屑,猛地一震。 她给大师姐带的那盒杏仁酥,特意藏好收了起来,还是被这家伙找着偷吃了! 丁婉婉绕着床边,忍了又忍,考虑到曈曈,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她认命地摊开垫子,气呼呼地躺上原本给这丫头备下的地铺。 然而,还没眯着一个时辰,又被一声惊叫吵醒了。 目视立在廊外的两个精神饱满的女人,丁婉婉的语气难掩不耐: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家主子怎么还没回来?” 红枣刚要开口,酥饼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大声“耳语”道: “这种大事夫人还没允许咱们向外人透露出去……” 其实丁婉婉算不算外人,酥饼心中还是有一点数的。 夫人既然能将自己的义女托付给这家伙,想必是信任她的。 但酥饼着实不喜这个糙里糙气还一点都不会来事的女人! 昨日,她守在那女人简陋的寓所中,看了一下午的孩子,又累又饿,到了晚间,好不容易等那女人散值回来,第一句话便是问她夫人回来了没,人在哪儿? 酥饼自然答不出来,那女人就冷了脸,全然不理她,一心在院子里耍起了刀。 待她和姜曈曈肚子皆饿得咕咕叫,那女人才突然想起自己竟忘了给她们准备餐食,匆忙让寓所里的厨师送了两份加餐来。 等加餐送到,竟是油腻腻的大肘子和大馒头! 酥饼瞬间胃口全无。 她身为宗主夫人的侍女,在主峰上向来吃得都是精致的菜肴,这种粗陋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 令她意外的是,夫人的义女却吃得很香。 一口肘子一口馒头,吃得满嘴流油,小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 那女人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一直叫好。 酥饼无语至极,生怕孩子吃多了积食,赶紧撤走了食物,又给她塞了两颗山楂丸,这才安心。 餐后半个时辰,那女人又在院子里“哼哼哈嘿”地练了起来,还不忘把孩子也带上。 直接把一个干净可爱的小团子,练成了一只汗淋淋脏兮兮的小花猫! 酥饼本就没吃饱,晚间还得饿着肚子给孩子洗澡,心里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待好不容易哄孩子睡下,她去翻橱柜找褥子时,竟发现了一只精致的食盒。 打开,里面是铺得满满当当的杏仁酥! 虽然已经冷透了,但架不住还是散发着一股杏仁的奶香,勾得酥饼肚子咕咕直叫。 紧接着,她的心里开始愤愤。 明明有这样能稍微上得了台面的吃食,却被那女人藏在了柜子深处,好像生怕她和孩子发现了偷吃了似的。 这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酥饼犹豫了半天,还是架不住腹中饥饿,伸手拿了两块,垫了垫肚子。 若是那女人发现生气了怎么办? 哼,气就气吧! 这样小器的女人,就是要气一气才好。 于是,当酥饼对上丁婉婉听到“外人”二字明显一怔的眼神时,扬了扬下巴: “夫人说不定今天会回来,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看问不问得到哦!” 第49章 多长了个玩意儿 酥饼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眉飞色舞地回宗了。 她不仅为夫人和离高兴,更是为夫人要将她们全都带走,还要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又惊又喜! 然而,高兴了没一会儿,她又开始担忧。 和离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她幼时在凡间生活,亲眼目睹一妇人,因难忍丈夫酗酒好赌,提出和离,却遭夫家百般刁难阻挠、宗亲殴打威胁。 孤立无援的她,在一个安静的清晨,投了井。 酥饼清晨去打水时,意外撞见,回去后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 然而,就是死后,妇人亦未和离成功。 夫家为保名声,称其意外落水,绝口不提和离之事,还将她的尸骨迁入祖坟,至死也不让她离开。 时至今日,她想起井里那张惨白发胀的面容,仍心有余悸,以至在艳阳地里,生生打了好几个寒颤。 望着近在咫尺的栖云阁,酥饼在心中不停地祈祷: 只希望夫人能顺顺利利地离开,一点磋磨都不要受。 …… 栖云阁内,姜鸾起了个大早,清点了下为数不多的财物。 她本就不是什么物欲丰富的人,做宗主夫人的这些年,除了为撑场面,添置过几套华服,再无其他贵重物品。 还有几套与之相配的华丽丽的头面首饰,皆是宋臻送的,她一个都不打算带走。 至于手边的活财,从那对凡人夫妇手里换来曈曈和混沌青莲后,已所剩无几。 不过,她还有一大笔存款。 是她这些年积攒下的月俸以及家族年节的红包津贴,皆存在内务堂的户头上,几乎没怎么动过。 眼下,她既要在宗门寻新地建住所,尽快接曈曈过来,又要在山下赁院子开义馆,还要与侍女们重订工契、发灵石…… 不得不上一趟内务堂,分家,取钱,顺便把侍女们的卖身契要回来。 想到内务堂的长老,姜鸾的眉宇一沉。 那是她的表姑母,亦是宋臻的母亲,她的婆婆。 她倒不担心和离之事会受宋臻阻碍。 有宋家密辛、灭口的丑事做砝码,她料定宋臻就算不想,也不敢反对。 让她唯一忧虑的,是宋姜两家的宗亲。 虽说修真界发展了这么多年,婚恋早就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修也不像凡间的女子那般地位低下,可与道侣自由结合分离。 分分合合,乃年轻修士们的常态。 但修仙世家为了血脉天赋传承的稳定性,往往会严格限制后人的婚配。 就比如宋姜两家世代结合,问道宗千百年来,还没出过和离的宗主夫人。 想都不用想,和离一事,定会在全宗掀起轩然大波,引来宗亲们激烈反对。 他们大多数是宗门长老,位高权重,不好应付。 比如她的大伯姜子山,是长老团首席。 大伯恪守祖训,而她继承人已生,任务就算完成,即便同宋臻和离,也不违背姜家祖训。 祖训上可没写不准和离。 应付这个老古板,不算太难。 她最不想应付的,还属表姑母。 她的表姑母姜子萍,是上一代宗主夫人,一生恪守妇容妇德,以夫君为天。 姜鸾嫁与宋臻后,受过表姑母一段时间的培训,没少受磋磨。 她教她处理宗门大小琐事,却不允许她提出与宋臻不一样的意见,不停地向她灌输宋姜两家一体,宋主姜辅的准则。 虽然姜鸾也不知道这个宋主姜辅的准则从何而来,也没写在祖训之中。 可能是因这千百年来,一直是姜家嫁女,宋家娶妇,嫁着嫁着,姜家就成了辅,永远出夫人,再没出过宗主。 这样可笑的准则,当然束缚不了现在的姜鸾。 管宗亲们会如何反对,她已经打定主意同宋臻和离。 不过,为了减少阻碍,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好好利用一下“砝码”,将宋臻拉到“统一战线”。 …… “宗主怎么会突然出远门?” 姜鸾的脚步顿在了宋臻的临风阁前,一脸匪夷所思。 昨日才扔给他和离书,今日他人就消失不见。 动作还真是神速。 就好像预料到她翌日会过来找他,逼他主动向宗亲们公示和离的打算。 “他什么时候回来?” 姜鸾语气冰冷。 “小…小的也不知啊!” 守门的小厮摇了摇头,一脸欲哭无泪。 他倒私心希望宗主能晚点回来,最好能等这事过去,两位大人都消了气。 昨日他见宗主面色阴郁的回来,有几个小厮想跟上去伺候,脚刚迈进屋子,就被一道剑气掀了个底朝天。 大门砰得一声砸上,传出一声暴呵: “滚!” 紧接着,屋内“叮里乓啷”一通乱响。 吓得整个清风阁的下们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 直到有从朴华厅跟过来的小厮,透露了一嘴: 宗主是和夫人吵架了。 常言道,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正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 但宗主和夫人这一吵,也太可怕了。 他先前在凡间生活,见世间的妇人,哪一个不是以夫为尊。 更何况,夫人的夫君还是宗主,那可是一宗之尊。 也不知道夫人做了什么,能把一向温文尔雅的宗主气成那个模样。 害得他们做下人的,也跟着惴惴不安,生怕殃及池鱼。 “好,多谢。” 姜鸾见问不到更多的情况,转身提步欲行。 却被守门的小厮叫住: “夫人,等,等等…” 想起宗主那张青筋暴起的恐怖面容,再看看夫人,语气虽冰冷,整个人看上去倒还平静,对他们也一直很和善。 他不知从何处涌起一股勇气,出言劝解: “夫人,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呢?宗主平日里对您也是关怀备至,此次争吵想必只是一时误会……” “宗主日理万机,您身为妻子,理应多体谅些…若是您能先服个软,哄一哄,宗主说不定就回来了,男人嘛,就吃这一……” 他的话音未落,只觉眼前闪过一道寒光,下一秒,屁股一凉,双腿之间传来细微刺痛。 他的视线颤抖地下移,悚然一惊。 一抹雪白的剑尖横在他破了洞的裤衩子前,隔着布料,离他的命根子只差几豪米。 “夫,夫人?” 小厮满眼震惊,脸臊得通红。 姜鸾丝毫没有破了男女大防的羞意,她扯了扯嘴角,语气森寒: “我说是什么让你自以为是地教训起我来了,原来是多长了个这玩意儿啊。” 第50章 存款丢了 出了临风阁,姜鸾没有犹豫,径直往内务堂的方向走。 宋臻想玩“拖”字决,她虽不耻,却不得不受其影响。 公示和离的事可以往后延一延,但另立新府、筹办义堂的事必须提上日程,无一不需要大量资金。 无论如何,得先把户头上存的灵石取出来。 到了柜台,姜鸾递出自己的铭牌,坐在一旁,静静等待弟子送灵石。 等了好一会儿,那弟子空手出来了,面露为难: “夫人,您户头上的余额不足,只有十多块下品灵石……” “什么?!” 姜鸾“腾”得一声站了起来,惊骇道: “怎么可能!我这些年的俸例,一直存在户头上,动都没动过!少说也得有个几千块中上品灵石……” “你们是不是查错了?” 那弟子摇了摇头: “我们反复核查了好多遍,就是这个数额没错……” 接着,递出一叠账本: “要不您核对一下账户明细?” 姜鸾接过,翻着翻着,瞪大了眼。 她指着账册上大量支取灵石的记录,声音骤冷: “你们内务堂是怎么管钱的?这个支取纪录根本就不是我本人!” 那弟子一头雾水,顺着她的手指看了半天,纳罕道: “不可能啊,这每一笔支取,皆核了铭牌,验了正身……怎么可能不是您本人来取的呢?” 姜鸾面色愈冷: “是不是我本人你们不能查一查?这么频繁的支取记录,你们内务堂的弟子会对支取人没有印象?” 那弟子摊手道: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程序上我们不会有什么问题…… 姜鸾忍无可忍,猛一拍桌案: “若是没问题,我账上的灵石会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 这一动静引得诸多来大厅办业务的弟子们纷纷驻足,各色的目光投了过来,议论声亦此起彼伏。 “什么情况…宗主夫人的灵石丢了?” “不能吧!存内务堂还能丢?” “天啊,这么一搞我都不敢存了……” 那弟子见事态要扩大,慌了神,匆忙走出柜台,伸手去拉姜鸾: “夫,夫人,您别激动,咱们到休息室稍坐,我替您叫人……” 姜鸾眸色一厉。 还想私了? 做梦! 她就是要让全宗的人瞧瞧,内务堂里藏了哪个胆大包天的,敢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储户的款! 姜鸾侧身一闪,连衣角都没让他碰着,扬声道: “有什么问题不能公开解决?非要藏着掖着,叫你们能负责的人出来!” 众人的议论声愈发嘈杂。 那弟子急得脸都白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倏然间,一道声音从楼上响起: “什么事在这儿嚷嚷?” 只见二楼徐徐走下一个华服的美妇,云鬓高挽,仪态万千,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内务堂的长老,她的表姑母兼婆婆——姜子萍。 姜鸾对上她的视线,呼吸微微一滞,片刻后,心头隐隐有了猜测。 “姜长老!” “姜长老好!” 弟子们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姜子萍冷着脸,缓缓行至姜鸾身前。 姜鸾不慌不忙,躬身见礼: “表姑母好。” 一道锐利的视线沉沉压了过来,紧接着,耳畔响起严厉的训斥: “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纵遇诸事,仪不可废,刚才那番乱叫乱嚷,成何体统!” “表姑母恕罪,晚辈一时心急,失了分寸……” 姜鸾神色恭谨地告了个罪,旋即,直起身,直视表姑母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开口: “只是晚辈着实不知,晚辈这些年存得好好的灵石,为何会一笔一笔地消失……” “晚辈先前问过柜台的弟子,他非说是本人来取的,且每一笔都核验了身份…这就奇了怪了,晚辈怎么一点儿都不知情?若不是有人冒领,就是内务堂里有人……” 姜子萍骤然出声,神色恼怒: “既然是为这事,为什么不直接上来找我?在底下嚷嚷什么!” 姜鸾眉间露出一抹忧色: “晚辈私以为,此事涉及全宗上下的存款安全,若得不到公开的处理,以后谁还敢把灵石存内务堂?” 围观的众人议论声更响: “啧啧,存款被取走了,本人却不知情……” “奇怪,这存款究竟是怎么丢的?不是每次取款都要核验身份吗?” “都核验身份了还能丢,核验了个寂寞……” “太可怕了,我可不敢存了……” 姜子萍环视一周,扬声道: “诸位放心,内务堂的存取流程向来安全,千百年来从未出现过什么丢失事故。指不定是计数系统出了故障,数额没显示对……我这就派人核查,很快给诸位一个答复。” 旋即,一把扯过姜鸾,压低了声音: “你先跟我上去,我给你解释……” 姜鸾推拒道: “表姑母,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晚辈愿意同其他弟子一起等着您核查系统……” “姜鸾!” 耳中蓦然响起一道怒音: “你现在是怎么回事,连长辈的话都敢不听了?都说了与我上去,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姜鸾听着表姑母的私密传音,心中冷笑,面上却不疾不徐: “晚辈并非有意违逆,只是在担心,内务堂的存储系统是否因运行时间过长,出现漏洞,带来了严重的安全隐患,或许有必要上报长老团……” 一双大手扣上了她的肩头,只见表姑母神色未变,嘴唇亦不动,传给她的秘音却愈发恼怒: “不需要上报!听话,与我上去,存储系统没什么问题……” 那就是人的问题了。 姜鸾了然。 “好。” 她的神色愈发恭谨,等姜子萍手松,侧身相邀: “表姑母,您先请。” …… 顶楼茶室,二人相对而坐。 “这些灵石,是我取的。” 袅袅茶香中,姜子萍轻抚盖碗,神色自若地开口。 姜鸾心中虽已有猜测,但见姜子萍的姿态这番自然而然,丝毫不理亏,还是忍不住出声: “表姑母,您身为内务堂的长老,直接动用私权挪用储户的灵石,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 姜子萍冷哼: “夫妻本为一体,你身为臻儿的夫人,拿你账户里的积蓄,补给你的夫君,不是应该的吗?” 第51章 突破口 茶室内,姜鸾以担心系统是否出了故障为由,执意要来了近两年内务堂账户变动的总记录,静静翻看。 姜子萍仍在对面喋喋不休: “都说了系统没有问题,是我直接将你的灵石划走的……” “你那么多年无法修炼,账户上的灵石,放着也是放着,用给你夫君,总比白白浪费了强……” “臻儿是东荒第一大宗的宗主,吃穿用度哪一项不得是顶好的?偏偏门规定的那么点儿俸例,连供他每月补丹的费用都不够……” 姜鸾无奈道: “表姑母,我已经可以重新修炼了……” 姜子萍丝毫不为所动: “那你也是臻儿的夫人,于公于私,都要把你的夫君摆第一位,一心辅佐他……” 言毕,她语气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听说你把辅理之权让给你义妹了?怎么回事?” 姜鸾合上账册,面无表情: “我现在一心只想修炼,不想再理会其他……” “砰”得一声, 姜子萍放下茶盏,怒斥: “胡闹!” “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你既身在这个位置,要考虑的就不再是自己,而是你的夫君、孩子、宗亲……这是你身为姜家的女儿应有的担当!” 姜鸾声音淡淡: “担当什么?同样的血脉,偏偏姓了姜,就得做低伏小,一辈子当个辅助?” “你…你!” 姜子萍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忆起,姜鸾也是宋姜结合诞下的血脉,只是随了父姓,其实也有宗主候选人的资格,只不过…… “你毕竟是女子!” 姜子萍又似打开了什么开关,滔滔不绝: “而且嫁了人,你的夫君已经是宗主,你还想其他的作甚!难不成想倒反天罡,与你的儿子相争……” 姜鸾蓦然出声打断: “若我就是要争上一争呢?” 她的脸庞掩映在茶雾中不甚分明,话语却掷地有声: “凭什么千百年来永远是宋家出宗主,姜家永远出夫人?姓宋的到底比姓姜的强在哪儿?就因为娶了姜家女,就成了姜家世世代代的天吗?” 姜子萍一怔,很快驳斥道: “你…你懂什么?宋姜一体,谁当宗主不一样嘛!” “再说,你以为宗主是好当的?” 她语气一顿,重新捻起了茶盏,仪态优雅地抿了一口,徐徐出言: “诸事缠生,劳心劳神,一言一行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危急关头,还得第一个顶上,你看这千百年来,哪一任夫人活得不比宗主长,不比宗主滋润?” 一双纤白的手,将瓷盏刮得“嚓嚓”作响。 姜子萍目视着指上几颗璀璨的宝石戒,神态愈发悠然自得: “有两氏的宗亲看着,哪一代的宗主敢三妻四妾,不都对自己的夫人千娇百宠,一心一意嘛……你说做女子的,图个什么,不就图丈夫专情,子嗣出众,家族兴旺……” 姜鸾的眸底一片冰寒。 就是这点蝇头小利,让几世的姜家女,前仆后继,纷纷忽略了自己已经失权的事实? 想起前世的宋臻,特意不公开治她的罪,只叫来两氏宗亲,秘密会审。 任凭她如何申冤,几度要求公开受审,满堂的姜家宗亲,为保全姜氏的颜面,愣是没人为她说一句话。 她到死还是宗主夫人。 只不过,作为一个“德行有亏”的瑕疵品,已经被自己的族人,毫不留情地舍弃。 前世,受囚于寒谷冰狱,濒死的那段时间,姜鸾不停地想—— 这千百年间,历代的宗主夫人,可都善始善终? 还是有如她这般屈辱惨死的,已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真相无人知晓。 “可我是女修。” 姜鸾微微一笑,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表姑母,我可以不追究你窃我灵石一事,但我希望…你能支持我同宋臻和离。” “你…你说什么?” 姜子萍尚在怔忡,下一秒,一抹雪亮的剑尖“嗖”得一声逼近了她的脖颈。 “啊!!!!!” 姜子萍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姜鸾剑尖未停,声音幽幽: “当我重新拿起剑的那一刻起,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了,我只知道,我不会让我手中的剑,再次沉睡……” 姜子萍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再度逼近一寸,刹那间放出的剑气让她的脖颈产生了一道红痕,但未伤及一丝皮肉。 这般恐怖的控制力! 她已吓得失声,脸色青白,浑身止不住地颤。 姜鸾缓缓感慨: “表姑母,你长期疏于修行,身法竟荒废成这样,连一个炼气境修士的剑都躲不开……” 姜子萍的胸膛剧烈起伏,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地嘶吼: “你…你疯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姜鸾的声音愈发温柔: “别害怕,表姑母,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不会伤你,亦会配合你,掩盖你在系统上做手脚,挪储户的款,中饱私囊的事实……” 姜子萍的瞳孔猛地一缩,满脸震惊: “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姜鸾还真没从账册上看出什么端倪,表姑母每一笔账都做得十分规整,没留下任何令人生疑的地方。 只是,谁让她前世为表姑母擦过屁股呢? 前世,表姑母和山下的钱庄一直有合作,将弟子们的灵石转到钱庄,再放贷出去,每月坐收分成。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某一日,钱庄有一笔巨额的贷,没收回来了,导致姜子萍资金回笼的时间,也比原定慢了两日。 这两日,恰好有个倒霉鬼来取钱,发现自己账上的灵石不翼而飞,正要大闹内务堂,被守卫的弟子拉进小黑屋,打了一通。 姜鸾被姜子萍匆匆喊过来善后,用自己的积蓄,填了亏空,还额外补了一笔灵石。 此事才算平息。 前世,为了做一个规矩的“好媳妇”,她主动帮同为姜家人的婆婆遮掩—— 却换来绝境时的袖手旁观。 因而,如今的姜鸾,当发现自己账户出了问题,对上姜子萍的第一眼时,心中便有了计较。 正愁和离提前,表姑母尚未事发,没地方寻她的突破口呢。 第52章 谈判 雪亮的剑尖仍横在脖颈。 姜鸾盯着表姑母,眼神锐利。 姜子萍默了半晌,哆嗦着嘴唇,回道: “无事。” “好的,打扰了……” 门外弟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剩下的一分不确定化为乌有。 姜鸾爽快地收了剑,继续道: “这些都是分庄遍布九州的大行,晚辈私以为,这样大的生意,绝非表姑母一人能做成,想必有诸多同行者,牵线搭桥……” 前世她帮着遮掩,除却想维护与姜子萍的关系,还有一层重要原因—— 她推断姜子萍的所作所为,只是冰山一角。 毕竟牵涉那么多大行,又是巨额的资金往来,若是追察下去,指不定扯出其他宗门管理者的腐败行径。 就算上报给宋臻和长老团,他们为了维持修真界的稳定,亦会将此事压下来。 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彼时的姜鸾,尚未想过,放任这样的行径,会带来如何恶果。 如今的她,亦未深思,只单纯将此事充作筹码。 望着表姑母愈发青白的脸色,姜鸾坐回茶桌前,一脸真诚: “晚辈也是出于关切,还望表姑母深思……” “此事牵连甚广,影响力非同一般,若是揭露出去,还不知会有多少宗门卷入其中……到时表姑母作为本宗长老,身处漩涡中心,又将如何自处?” 姜子萍顿时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姜鸾,脸色由青转红: “你…你休要妄言!别忘了你也是问道宗的一员,还是姜家人,当知晓孰是孰非!” 姜鸾不慌不忙,微微颔首: “自然是知晓的,不然晚辈也不会跟着表姑母上楼后,才将此事提出来,充作交换条件……” 姜子萍默然片刻,叹了口气,沉沉开口: “你当真是铁了心要与臻儿和离?” 姜鸾点了点头,补充道: “不仅如此,我还要拿回这些年被您偷偷划走的灵石。” 姜子萍闻言,愕然片刻,激愤道: “你不是说你不追究的嘛!” 姜鸾摊了摊手: “我只是说不追究您的窃取行为,但没说要放弃追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啊!” “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一拍桌案,直视姜子萍,目光灼灼: “差点忘了,我已与宋臻约定好,要将栖云阁的侍女全都带走,还请表姑母行个方便,直接将她们的卖身契交给我……” “另外,我还要在本宗另寻一块地,开立新府……”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敲击桌面,沉吟片刻,眼睛一亮: “我看灵隐峰脚下的那块儿空地就不错,灵气充沛,又清净,能让我安心修炼……还请表姑母多方走动,最迟下周,帮我批下来……” “你…你!” 这丫头还点起菜来了! 姜子萍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 待她的目光落到那丫头手下按着的帐册,火气又一下子消了大半,面如死灰地开口: “还想要什么,一次说完……” 姜鸾笑眯眯道: “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晚辈先谢过表姑母,以后若有需要,会及时与您提的!” 这不是一次性买卖吗? 怎么还要管你以后如何! 姜子萍被姜鸾的“无耻”震惊,瞪着眼前的小无赖,气得牙痒痒。 …… 数着与表姑母定下的还款日期,揣着侍女们的卖身契,姜鸾步履轻快地出了内务堂,在心中合计接下来的打算。 手上还剩几颗下品灵石,到山下的钱庄兑一兑,能兑出个几百两银子,足够赁一间大院子,做义馆的场地。 暂且先带曈曈在山下安顿,也方便她每日向侍女们传授剑法,等灵隐峰脚的新府建好,再搬回来…… 行至岔路口,姜鸾脚步一转,往出宗的方向去。 与此同时,蓉城灵商街,宝丰钱庄的门口,挤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心,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正跪在地上,扒住一个中年男人的腿,大声哭嚎: “庄主,求求您了,再宽限我些时日……剑是剑修的命啊!这把剑还是我祖上留下的唯一念想,真不能抵出去!” 中年男人嫌恶地将他一脚踹开: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要贷那么多款,充什么大头,如今还款日到了,倒开始哭穷了?” 青年半卧在地上,低头抹泪: “我贷款原是为缴纳问道宗的入门选拔费,哪想到连外门都没选上……” 中年男人哪管他这些,退开两步,冷哼: “我看你这水平也当不了什么剑修,宝剑搁你手上也是倒霉,连个好鞘都配不起,正好抵出去,省得浪费!” “来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个身材魁梧的修士从人群窜出,将青年团团围了起来。 几双大手开始抢夺青年背上的剑。 谁知青年看着弱不禁风,却像一尾滑鱼,在地上滚来滚去。 几个大汉捉得满头大汗,愣是没碰着他一片衣角。 中年男人怒不可遏,手一挥,当场下了悬赏令: “在场可有哪位小道,能替江某擒住此人?江某愿以一块中品灵石为馈!” 一块中品灵石?! 要知道在宗门里接一次常见的一星委托,辛辛苦苦跑个三天,最多才能赚五块下品灵石。 得五十块下品灵石,才能兑一块中品灵石呢! 众人闻言,目光顿时火热了起来。 已有弟子按耐不住地出手,各种灵符法器,直往那青年身上招呼。 这下青年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抵不过十几个人一同进攻。 很快,他被一只从人群中甩来的大网,兜头罩住,四肢亦被不同颜色的缚灵锁,捆得严严实实。 一道得意洋洋的声音响起: “大家可都看清楚了啊,人是我先拿网兜住的,这赏归我了啊!” 很快有人怼了上去: “屁嘞,明明是我先甩出定身符,将这小子定住的!” “都别争了!看到那小子脚腕上的缚灵锁了吗?我的!是我先捆住他的……” “我也有份儿!那手上的缚灵锁是我的!” “缚灵锁算个屁,没我的定身符,你们拴得住人吗?” 眼见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个没完没了,中年男人头都大了,出言劝解: “诸位道友,冷静,冷静,要不大家把奖励分一分?” “那可不行!” 地上的青年突然出声: “一块儿完整的中品灵石,价格可比切得零碎的边角料要高多了……” “我才是对整个过程最清楚的人!我看…大家伙儿不如先将我放开,让我来给大家还原一下最先擒住我的一击……” 第53章 剑痕 “道友,借过借过!” 姜鸾刚从山门踏出,莫名听见虚空传来一道声响。 耳畔刮过一阵风,她下意识张望。 目光所及,四下皆空,让她不禁有些疑惑。 直到下一刻,地面震颤,道路尽头,扬起滚滚烟尘,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打喊杀”声。 “小贼,敢骗我们,你死定了!” “蠢家伙,还敢往本宗方向逃,生怕咱们不认识路吗?” “我看到他了,就在山门口,兄弟们冲!” 紧接着,一堆灵符法器如骤雨般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姜鸾瞳孔一缩,下意识拔剑, “噌噌——” 凌厉的剑风四起,灵符法器如烂菜叶般落了一地。 还好都是些低阶小玩意,没什么伤害性。 她长吁一口气,胸膛上下起伏。 随后抬眸,冷冷地看着这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到近前,又急急刹车。 “怎…怎么是夫人?” “奇怪,我刚还看见那小子站在山门口!” “对啊,我也看见了,他明明就往这个方向逃了……” 见都是本宗的弟子,姜鸾眉间的冷意消散。 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想起刚听到的声音,她瞬间了然。 “你们怕不是中了人家的障眼法?” 弟子们一怔,这才回过劲来,急忙向她致歉,脸上皆露出羞惭之色。 姜鸾并不在意,利落地收了剑,旋即,又想起了什么,心中涌起一丝怒意。 哪来的宵小敢用她当挡箭牌? 前有护山大阵,后有追兵,这家伙跑不了,指不定就藏在附近。 她当机立断,指尖一捻,捏出一个“现身决”,正欲施出,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急急的声音: “小道手下留情!你我同为剑修,自然懂剑是剑修的命!这帮人要夺我的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 姜鸾秀眉微蹙,扫了眼围成一圈,正群情激愤地商量着下一步怎么“追杀”小贼的弟子们,沉声喝问: “你们为何要对此人穷追不舍?” 她的气势太过慑人,弟子们倏然一静,齐齐一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于有一弟子,上前一步,将原委和盘托出: “夫人有所不知,我等是受宝丰钱庄江庄主所托,擒拿此人,此人欠了不少的债……” 就在那弟子娓娓道来时,一只土灰色的“大长虫”,“蛄蛹蛄蛹”地从山门后爬了出来。 “它”的身体紧贴着地面,不发出一丝声响,小心翼翼地绕过聚在大门前的众人,往道旁的灌丛钻。 姜鸾正仔细听着弟子的讲述,鼻端忽然窜入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 她蹙了蹙眉,目光逡巡,落在道旁微微晃动的灌丛,一顿。 下一秒,寒霜出鞘! 一道剑风疾扫而过。 灌丛中倏然传来一声男子的惨叫。 “是那小子!” 有弟子惊呼。 “快,抓住他,别让他再跑了!” 随着一声呼喝,一堆灵符法器又如骤雨般袭向灌丛。 只闻一阵“丁零当啷”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男子的惨叫。 灌丛内很快响起男子的求饶声: “道友们别打了!别打了!小的束手就擒……” 弟子们闻言一喜,扔东西的手一顿。 既然能生擒,又何必要浪费自己的宝贝? 他们迅速收好手中的法宝,争先恐后地冲向灌丛,生怕晚一步,到手的猎物被他人抢先。 然而,任凭他们在半人高的灌丛里转了半天,快把草皮踏破,愣是没瞧见男子的身影。 姜鸾在一旁静观,见本宗的弟子如无头苍蝇般乱转,半天收拾不了一个小贼,不由得有些疑惑。 她正想问问什么情况,灌丛里突然响起一道惊呼: “我的缚灵锁怎么拴在枯树根上!” 又一道惊呼紧随其后: “我,我的天蚕网!怎么会包了一兜烂草叶!” 姜鸾心中好奇愈胜,踏入灌丛,走向声音来源。 只见灌丛中心的一块空地上,弟子们投出的灵符法器,有的半埋在泥土里,有的挂在枝叉上,落得乱七八糟。 姜鸾眼眸微眯,环视四周。 待视线落至泥地上一处略显凌乱的痕迹,双眸蓦地一凝。 “都停下,不要乱动!” 她扬声喝止几个乱踩乱踏的弟子,疾步走向那处痕迹,蹲身察探。 是的,她没有看错。 地面上这些锋锐的弧度,是剑痕无疑。 可它们纤细如丝,又走势奇特,与常见的剑痕完全不同。 竟是她从未见识过的模样! 姜鸾百思不得其解,在一旁寻了块干净的泥地,眼睛牢牢锁着那些痕迹,伸指缓缓在地上描摹。 弟子们见她神色严肃,皆不敢出声打扰,轻手轻脚地散开。 很快,只剩姜鸾一人蹲在原地。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的指尖一遍又遍无声地描摹泥土,脑海中全是刀光剑影。 究竟是什么样的招式? 能做到这般—— “如影似风,变幻无形……” 她低声喃喃。 …… 只因在山门口耽搁了好一阵,待姜鸾匆匆赶至宝丰钱庄时,已至黄昏,人家快要关门了。 江庄主一眼就注意到了门口行色匆匆的姜鸾,极为热情地出来迎接: “哎呦,这不是宗主夫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姜鸾目光落到大厅里几个正在给柜台上锁的伙计身上,有些局促道: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来晚了?你们要关门了吗?” “怎么会!” 江庄主的脸笑得皱成一朵菊花: “您这样的贵客难得上一次门,再晚咱们也等得起……” 接着,扭头冲几个撅着屁股打扫卫生的伙计吼: “都别收拾了!没点眼里见儿!快去布置贵宾室,再备些茶点……” 姜鸾连忙推拒: “江庄主客气了,真不必这么麻烦……” “哎哟,麻烦什么!一点都不麻烦,就是夫人别嫌咱们的准备太仓促,招待不周,呵呵……” 姜鸾就这样被江庄主不由分说地带到了贵宾室,屁股还没坐热乎,便听见几个伙计从走廊上“哗哗”推来一辆小车。 小车上,茶饮佳酿一应俱全,水果点心琳琅满目。 江庄主扭身,端来一个精致的玉盏,亲自递到姜鸾手边: “夫人可定要尝尝咱宝丰新酿出的’灵泉醉‘,名为’醉‘,却非用粮食发酵出的酒精醉人,而取九州各处的天材地宝,以特殊工序提纯其中的灵气酿造而成,喝上一口,灵气四溢,能涨好几度修为呢……” 姜鸾推辞不过,只得接过来抿了一口。 灵气瞬间在唇间弥散开来,耳边隐约响起山野间的泉水叮咚声,确实是别样的体验。 江庄主见她喝得满意,搓着手一脸期待道: “不知夫人想来宝丰办什么业务呢?咱们钱庄现在搞活动,兑五十颗中品灵石以上,每颗多送一百两银,还额外赠一枚宝石戒,比天上的星星都亮……全九州的钱庄,就咱们宝丰做得起这样的活动!” 姜鸾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尬住了。 第54章 终于卖出去了 “我的确是要兑灵石……” 在江庄主火热的视线中,姜鸾艰难地咽下喉中的酒液,顿了顿,开口: “不过,是兑十二块下品灵石……” “十…十二块下品灵石?” 江庄主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可是全九州最不可能缺灵石的一帮人啊! 这些尊贵的夫人们,平日难得进一次钱庄。 一旦登门,哪次不是带来成千上万的交易额? 姜鸾亦有些尴尬,自己提出的兑换数,恐怕还不及人家方才赠出的那盏酒的零头。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账上目前就只有这些……” 江庄主很快反应过来,脑袋摇得如波浪鼓,脸上的热情没有丝毫消减: “这怎么会麻烦呢?江某只怕招待不周,夫人下次不乐意来了呢!” 随后,躬身接过她递来的钱袋,毕恭毕敬道: “夫人您稍坐,我这就去柜台帮您兑换……” 望着江庄主离去时圆滚滚的背影,姜鸾心中颇有些感慨。 怪不得宝丰能做成九州数一数二的钱庄。 就算她办理的业务,再小不过,这位江庄主,也没有丝毫怠慢。 不计较一时得失,是个很会来事的生意人。 彼时的她,尚不知道,要做成九州数一数二的钱庄,远不止“会来事”这么简单。 …… 姜鸾换了钱,第一时间去戍卫司的寓所找丁婉婉和曈曈。 到了寓所门口,只见车马嘶嘶,人声喧沸,好几波人扛着箱子进进出出,似是对面在搬家。 她的目光投向那洞开的府门,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入目所及,是青石板铺就的庭院。 虽无花草点缀,却规整大气,极为开阔敞亮。 这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大院子吗? 姜鸾心中一喜,立即寻了一个搬东西的小工,问主人所在。 这府邸的主人是一名青衣老者,正坐在马车上,愁眉不展。 听到姜鸾要向他买宅子,老者一震: “你…你可瞧好了?当真要买下这间宅子?” 姜鸾点了点头,言辞恳切: “我诚心想买,您尽管开价。” “好好好!” 老者的眉宇瞬间舒展,一连道了几声好,二人很快谈好了价格。 下一步就是立契了。 姜鸾看了眼天色,估摸着这个点,再请讼师肯定来不及了,遂问老者: “您看我们是不是要再约个时间立契?” 老者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儿以前是讼师,经常做这个,我这就叫他过来……” 还未等姜鸾答复,便冲着窗外扬声: “鲁青,快上来,有人要买宅子,你来书契!” 很快,名唤鲁青的中年人,撩开车帘,一脸不敢置信: “是谁要买咱家的宅子?” 下一秒,他的目光落向静静坐在马车另一侧的美人,猛地一震。 美人亦注意到了他投来的视线,回之一笑。 他的心率瞬间起飞,一时间竟忘了抬腿。 直到被老者一声暴呵拉了回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书契!” 鲁青这才讷讷上车,研墨铺纸。 趁这个期间,老者开始与姜鸾闲聊: “姑娘为何要买这么大的宅子,是家中人多吗?” “还好。” “姑娘是作何职业的?收入应该还不错吧?” “一般。” “看姑娘年纪不大吧?” “不小。” “姑娘可成了家?丈夫又是作何职业的?” “嗯。” 老者:…… 这天是一点都聊不下去! 眼见儿子放下笔,老者一把抓过契纸,吹了吹,不等笔墨干掉,就招呼姜鸾来按手印。 鲁青见美人毫不犹豫地接过,大致扫了两眼,就准备按手印,面露迟疑。 “姑娘,等等……嘶……” 未尽的话音被老者一拐杖戳了回去。 姜鸾听到了动静,抬头,沾满红泥的手指顿在半空,望向正捂着腰,龇牙咧嘴的老者儿子,一脸困惑。 “有什么问题吗?” 老者上前一步,挡在儿子身前,匆忙解释: “没有,没有!只是我们一家人,在这宅子中生活了太久,有点不舍罢了……” “确实是个好宅子。” 姜鸾笑道: “离我朋友就职的地方很近,还有一间大院子,我很喜欢……” “离您朋友就职的地方很近?” 老者一怔,喃喃: “姑娘莫怪,老朽还是想多嘴问一句,您朋友是在何处就职?戍…戍卫司吗?” “对啊。” 老者握拐杖的手一紧。 “那姑娘您可得答应我,这宅子售出后,就不能再找老朽退,老朽本就不舍故居,只因我儿工作变动,不得已迁居,以后估计也不再蓉城这边生活……” “好。” 老者闻言,神情激动,用力推了把儿子: “青儿,快把这一约定加在契书上!” 鲁青神色复杂地瞅了美人一眼,接过契书,低头添了几笔,又递了回来,闷声道: “姑娘,按手印吧。” 纤白的玉指,顿了顿,按上契书的末页。 老者一眨不眨地盯完了全流程,这一刻,忍不住落下泪来,喃喃: “终于卖出去了,终于卖出去了……” 鲁青则叹了口气,默默地收起笔墨纸砚。 契书一式两份。 姜鸾将自己的那份对折收好,目视神色各异的父子二人,并未多想,只拱了拱手,道: “那就多谢二位愿割爱出让故居了,你们放心,我会好好打理宅子的。” 三人又客套了一番。 姜鸾终于在日头落尽时,诸事皆毕,心情愉悦地下了马车。 “砰砰” 她的手刚刚敲响寓所的大门,忽闻背后的车马喧嚣声渐低。 待她回望时,惊讶地发现,那几辆马车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散落在空地上的一堆木箱。 这就…搬完了? “吱呀——” 寓所的门开了。 “夫人?” 守门的老三,见是队长心心念念的人回来了,大喜过望。 姜鸾一时没回过神,目光仍久久停驻在身后的窄巷。 老三好奇地探头,瞅了一眼。 “哎?那家人终于舍得搬走了啊,太好了,总算不用三天两头地上门……” “什么?” 姜鸾缓缓回头,心中莫名升起不详的预感。 “害,夫人有所不知,咱对面的那间府邸,可是出了名的凶宅!” 老三托着下巴,徐徐道来: “好像从十年前起,半夜就总能听到对面传来婴儿的哭声,可那家人都是鳏夫,家中很多年没有新生儿……” “那家人也时不时报案,可我们上门查过很多次,皆一无所获……” 姜鸾只觉不久前才喜滋滋揣进怀中的契纸,开始发烫。 “我…我先前住在这里时,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老三耸了耸肩: “夫人才在这里住了几天呀,那哭声也不是每晚都有,好像每个月的初一或十五,出现的概率会高一些……” 那可真是不巧。 姜鸾看了眼天边露出的一牙新月,露出一抹苦笑。 今天,正好是初一呢。 第55章 夜半哭声 “什么?你买下了对面的宅子!” 寓所内,丁婉婉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磕磕巴巴道: “你…你不知道那是凶宅吗?” 姜鸾摇了摇头,尴尬地清咳了一声: “咳咳,买的时候并不知道,只看中了里面的大院子……” “可恶!定是那家人故意欺瞒,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 丁婉婉气得柳眉倒竖,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被姜鸾眼疾手快地拉住。 她递来一张契书: “不用了,他们已经搬走了,你看,这契书上也写明了不能退……” 丁婉婉接过,仔细瞧了瞧,又发出一声惊叫: “等…等会,这间破宅子卖了你一千二百两?!” “对啊!我还还了五十两呢!” 姜鸾笑眯眯道: “他本来报价一千二百五十两的,我说我一次性付清全款,能不能优惠一些,那老者听了可高兴了,就让了我五十两……” 丁婉婉:…… 能不高兴吗,那老头估计嘴都笑裂了吧! 要知道八百两就能在最繁华的坊市购一间四进四出的小院了啊! 丁婉婉抚额,深深叹了一口气: “大师姐,你妥妥被宰了啊!这边属于城郊,就这破地段,就算不是凶宅,他卖六百两都不一定有人搭理!” 她语气一顿,声音愈发愤慨: “更何况…我先前上过那间宅子,前院虽宽敞,但后院几间住人的屋子,都破败得不成样子,那老登住了几十年,修都不舍得修一下……” 姜鸾闻言,以手抵唇,清咳两声: “其实…我倒觉得这位置挺好的,毕竟离你近嘛……” “至于旧……” 她扬了扬下巴,满不在乎道: ”没关系,大不了找人翻新一下!” 丁婉婉不由得担忧起来,眉头紧锁: “大师姐,你很有钱吗?” 有再多的钱也经不住这么败啊! 姜鸾一怔: “欸,目前好像就剩五十两了……” 丁婉婉正想劝她多货比三家,却见姜鸾洒脱一笑,一把揽上她的肩膀: “算了,修房子的事再等等,先请你吃饭!” “走,咱们带着曈曈,上逍遥阁!” “欸,等等等等……” 她的劝诫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姜鸾不由分说地拉走了。 …… 酒足饭饱后,姜鸾本想找个附近的客栈暂住,却被丁婉婉拉回了寓所。 “大师姐,这一顿饭下去,就剩三十两了,后面还要装修房子,用钱的地方可多呢,能省点是一点吧……” 姜鸾刚想说不用麻烦,自己穷是暂时的,但看到被改造得焕然一新的房间,突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地面再也不是冷硬的水泥地,而铺上了暖绒绒的米白色毛毯。 正中央的大沙袋换成了一盏精致的荷花灯,那些散乱的练功器具,皆被妥善地收了起来。 屋内又添置了一张木架搭成的简易单人床,铺着暖黄色的被褥,靠着门口。 橱柜和窗台上还多了几个花瓶,里面插着大把新鲜尚带着露水的花。 整个房间,虽未添置多少物件,已和先前那副空阔又乱糟糟的练功房模样,大相径庭。 “你有心了……” 姜鸾有些感动。 丁婉婉则“嘿嘿”一笑: “大师姐喜欢就好,这一切还是您派来的侍女们帮着布置的……” 姜鸾“扑哧”一笑: “看来你与她们相处得还不错,我原先还担心这些丫头们与我在主峰上没大没小惯了,给你添麻烦……” “不会不会!” 丁婉婉连连摆手,片刻后又想起些什么,嘟囔道: “除了那个叫酥饼的,嘴上有些不饶人……” 何止不饶人,这丫头竟敢指着她的房间叫狗窝! “改造计划”也是这丫头提出来的,她被迫屈服,买了一堆自己根本用不上的玩意,“哼哧哼哧”加了几天的班。 好在,效果还不错。 看大师姐满意的样子,丁婉婉觉得自己可以不同这丫头计较了。 二人闲话一阵,洗漱上床。 等房间彻底黑下来后,暗夜里,倏然响起姜鸾轻轻的声音: “婉婉,那个哭声的传言,是真的吗?” 回应她的只有一连串绵长的呼吸声。 怀中的义女亦陷入了沉睡。 看来清醒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望向窗外,月亮已然被云层遮住,只留下一点钩子似的残影。 浓稠的夜色如化不开的墨,紧紧笼罩着大地。 远处的楼阁,影影绰绰,似藏着无数秘密。 没有一丝风,连树叶都不曾发出沙沙声。 寂静得令人心慌。 姜鸾的手,按上了枕边的寒霜,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等待传言中的哭声响起。 直到等至乌云散去,月亮下了树梢,那传言中的哭声,她是一声都没听着。 天边隐隐泛出鱼肚白。 她的眼皮,愈来愈沉,终于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笠日,姜鸾满腹疑惑,特地将戍卫司所有人都逮住问了一遍。 得到的答案,也很一致。 夜半哭声,虽然不是每夜都有,但确实是存在的,他们每个人都听到过。 有时候也不局限在初一或十五出现。 得知姜鸾买下了那间“凶宅”,众人震惊同情之余,也不忘安慰。 其实那哭声除了半夜吵了点,也没什么,那家人亦好好生活了很多年,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故。 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 姜鸾哭笑不得。 剩下的几日,那哭声从未出现过,若不是众人皆信誓旦旦,她实在怀疑这传言的真实性。 而更让她苦恼的,也是因这传言,她四处找小工来修缮房子,却没一人敢接。 最后只得丁婉婉挑起大梁,带领第九支队的队员们,在业余时间,完成了修缮工作。 就在队员们完工的当晚,姜鸾在寓所的床上刚躺下欲睡时,一道婴儿的哭声,从窗外飘了进来。 “呜哇哇哇——” 那哭声由低到高,如小兽的哀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风不知何时而起,搅动着木制的窗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树影张牙舞爪地映在窗纸上,随之扭曲拉伸,剧烈摇晃。 哭声愈发嘹亮,似一把尖锐的刃,穿透耳膜,直刺人心。 姜鸾心跳骤然加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第56章 请允许小人为您濯足 “你看吧,我就说什么都查不出来……” 丁婉婉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靠在院墙边。 姜鸾立于一片荒草丛中,视线缓缓扫过刚刚察探完毕的几间屋子,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耳边的哭声,时高时低,分明是从某个地方传出。 可她已经将这几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怎么都没找着声音来源。 仿佛那哭声只是一个幻觉,偏偏又如此清晰地回荡在四面八方。 姜鸾心有不甘,又将整个宅子转了一圈,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依旧一无所获。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妖气波动,显然也不是妖邪作祟。 真是奇了怪了! 到底是为什么? 丁婉婉一直跟在她身后,此刻已经困得眼泪汪汪,终于忍不住出声: “十几年都没查出原因,这一时半会儿又怎么会有结果……大师姐,咱们回去吧!” 姜鸾叹了口气,不得不放弃了搜查。 当她重新躺回寓所的床上时,尖利的哭声终于停了。 夜晚重归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呜咽。 一睁眼,四周是如墨般化不开的黑,唯有一团模糊的白影,在角落里,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眯起了眼,凝神细看,蓦地一惊—— 是一个蜷成一团,白到发青的婴儿! “它”侧身躺着,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还不及一枚拳头大。 五官已然成型,双眼紧密,眼窝深深凹陷,小嘴似在翕动,发出低低的呜咽。 哭声是“它”发出来的? 姜鸾正疑惑间,呜咽声戛然而止。 “它”缓缓转过头,睁开了“眼睛”—— 两个空空的血洞,直勾勾地盯着她。 姜鸾浑身的血液快要凝固,拼命想移开视线,却动弹不得。 下一秒,那张脸倏然拉近—— “它”的呼吸喷在了她的脸上。 不是活人的温热。 潮湿,森冷…… 还夹杂着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腐腥。 姜鸾与“它”对视了良久。 奇怪的是,她的恐惧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刻骨的哀伤,如潮水般,将她包裹。 “是你吗?” 姜鸾情不自禁地问。 “……” “你在哪里?” “……” 死一般的寂静。 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嘴唇翕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下一刻,不知从何处投来的刺目金光,让一切变得模糊。 …… “嘶……” 姜鸾缓缓睁眼,天光已然大亮。 阳光透过薄薄的布帘,射在了她的脸上。 昨夜,她看到了什么? 是一场梦吗? 大脑依旧昏昏沉沉,似停在了虚幻与现实的交接之处。 直到丁婉婉轻快的声音响起: “大师姐,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怎么还在睡呀?” 姜鸾一惊,猛地支起身,问道: “什么时辰了?” “唔,午时一刻……” 她已无暇顾及昨夜是怎么回事,匆忙更衣下床,随便收拾两下,和丁婉婉交代了一声,就往外跑。 糟糕,差点忘了—— 两周前,她与表姑母定下了还款的日期,就在今日! 待她气喘吁吁地赶到约定的会馆,姜子萍已经等了有一刻钟了。 表姑母依然光彩照人,只一见她,就黑了脸: “啧,我以前是怎么教你?浪费别人的时间就等于谋财害命……” “还有,你这穿得是什么玩意儿?简直像个拾荒的,还没和离呢就把自己当下堂妇了……” 姜鸾不耐地打断: “表姑母,我今日可不是来受训的。” 姜子萍“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想说你,就算和离了,你不还是姜家人?你若出丑,我跟着一起丢人!” 姜鸾并不觉得自己一身素白的衣衫有什么丢人的,也懒得同她争论,敲了敲桌子,正色道: “尽快办正事吧,我等着用钱呢……” “催什么催,我还能赖你不成?” 姜子萍瞪了她一眼,从手上的宝石戒里丢出好几个钱袋,没好气道: “数一数,我可差你一枚了?” 姜鸾大致扫了几眼,见成色皆是上品,也没怎么细数,通通丢入自己的须弥戒,拱了拱手: “晚辈自然相信表姑母的诚信。” 姜子萍默了片刻,投向她的眼神突然热切起来: “你说你,抱着一堆破石头,花又能花多少?我看你也是个有胆识的,倒不如跟我一起,与钱庄合作……” 表姑母这是想拉她入伙? 姜鸾颇觉好笑。 要知道前世,她尽心尽力为表姑母做事,也没这待遇,反而被当工具人呼来喝去。 如今,她不过略施威胁,将自己的东西拿了回来,却引得表姑母“青眼相加”,主动拉她做一番“大事业”。 这算什么? 人性本贱? 姜子萍仍在滔滔不绝: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早就不是靠自己清修的时候。修真者如何离得开灵石?无数的法器、灵药、机缘、修为……只要灵石够了,何愁换不到?”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若入伙,很快就有大把大把的灵石入账……” 姜鸾听得心不在焉。 她修炼直接吸纳天地灵气,无需借助灵石,更不需什么丹丸辅助。 对战亦不走“道具流”,一把寒霜足以应对一切。 她从不觉得自己离不开灵石,更不缺这玩意。 姜子萍看出她的心思,语气一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你别以为咱们那点儿俸例就够使了,有些东西,你没体验过,就永远感受不到……” 姜鸾一怔。 她确实挺好奇表姑母对灵石那么强烈的渴望究竟来自哪里。 姜子萍暼了她一眼,冷哼: “啧,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模样。走吧,跟我上个地方,见识见识,就明白了。” 姜鸾跟着姜子萍,上了会馆的二楼。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光线比一楼昏暗了不少,铺着不知什么材质的靛青色地毯。 一脚踏上去,如坠云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到诡异的幽香,莫名撩拨她的嗅觉神经。 甬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铜门。 二人一走近,便自动打开。 里面竟是一方冒着热气的池子。 只见两个上身赤裸的精壮男侍,皆覆着面,匍匐在门口迎接,雪白的脊背耀眼到发光。 “恭迎夫人驾到,请允许小人们为您濯足。” 第57章 一言不合就拔剑 姜鸾震惊地看着表姑母神色自若地踩上其中一人光裸的脊背。 紧接着,从室内走出另一个覆面男侍,跪在一旁,轻柔迅速地褪去她的鞋袜,又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到池边坐下。 还剩一个男侍,一直匍匐在门口,见背上半天没动静,忍不住抬头,唤了一声: “夫人?” 姜鸾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满是期待的面容,窘得整个人快烧了起来。 救命! 这是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姜子萍不耐的催促声响起: “你磨叽什么呢?按个脚而已,这才哪儿到哪儿……” 按,按脚? 姜鸾投过去的视线,蓦地一颤。 只见那池中伺候表姑母的男侍,半个身都浸在水中,轻薄的外衫湿透,领口大敞,正捧着表姑母的双脚,在胸口仔细揉搓。 这哪像什么正经按脚! 姜鸾在门口挣扎: “表姑母,这,这…会不会…与礼不合……” 姜子萍投来的目光满是不屑: “啧,什么礼不礼的,男人不照样倚红偎翠,肆意逍遥?凭什么女人就得恪守那些破规矩,不能寻欢作乐?” 姜鸾惊到舌头都打起了卷: “可,可…表姑母,您…您先前是怎么教我的……” 姜子萍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先前,那是将你当成我的媳妇,现在,你不都要和离了吗?自然得将你当成与我一样的女人了……” …… 姜鸾一阵挣扎后,选择自己走到池边落坐。 池子周边摆放着各种珍稀的花卉,色彩斑斓,如梦似幻,在热气的蒸腾下,散发着迷人的幽香。 负责伺候她的男侍,早已在池中等候多时,裸露的胸膛,被热气熏得绯红。 见她终于落坐,面具下的红唇,缓缓勾了起来,宛如一只艳丽的花妖,淌着水,一点一点接近。 姜鸾向来不喜生人的触碰。 她只是过来陪陪表姑母,并不打算接受什么服务。 眼见那人的影子沉沉地压了过来,她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让他退下。 却见他“扑通”一声,跪进了水里,头压得很低,露出的一截美玉似的颈,白得晃眼。 许是这香气太过浓郁,熏得她心神恍惚,提不起一丝戒备。 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她竟任由那人握起了自己的脚踝,轻轻摩挲。 一股令人心悸的酥麻感,从脚底升起,迅速传至全身,让她情不自禁地闷哼了一声。 耳畔隐约响起一声轻笑。 那人的手指,修长有力,开始有节奏地按压她脚上的各个穴位,像在弹奏一曲无声却勾魂摄魄的乐章。 过电般的酥麻,一阵接一阵。 姜鸾只觉身体像飘在云端,每一个细胞都在愉悦地颤抖。 直到一股熟悉的暖流,汇入四肢百骸。 “灵力?” 她蓦然睁开眼,满脸不敢置信: “你是修士?” 那男侍还未开口,一旁的姜子萍出声道: “若是一般的享乐场所,我又怎会特意带你来……” 表姑母眯着眼,正靠在池边的软榻上,品着一盏清酒,神情慵懒: “此处的侍者,皆是修士,好多都是筑基境以上,修为还不俗,既懂伺候人的门道,又能调用自身的灵力,二者结合,带来的体验可非同一般……” 姜鸾匪夷所思。 要知道低阶的修士,每天能调用的灵力,是极为有限的。 他们既然能筑基,就有向上修炼的可能。 这些宝贵的灵力,不用来强化自身,增加修为,反而浪费在这些地方,究竟是图什么? 更何况,能筑基的修士,已经够格进入很多宗门的外门了。 有门属,就有了俸例,无须为生计发愁,每日安心修炼即可。 就算一时缺钱,也可以通过在宗门接任务的方式,赚取报酬。 何至于沦落到在这样的场所卑躬屈膝地伺候人? 男侍并未对她的惊诧有所回应,只沉默地低头,继续按压她小腿上的各个穴位。 随着丝丝缕缕的暖流灌入四肢百骸,姜鸾的心中,却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须知,让他人的灵力,进入体内,是一件既私密又风险极高的事。 这无疑增加了自己灵府暴露的可能性。 灵府乃修行之人凝炼神魂之地,极其关键且脆弱。 倘若对方心怀不轨暗中使坏,己方极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因此,她绝不可能在别人为自己输灵力的时候,松懈成先前那种样子。 然而,那人输来的灵力,却似一道溪流,缓缓从她的灵府前淌过,润物无声,连一片叶子都未惊动,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让她全然生不出一丝戒备。 仿佛这股力量生来就属于她。 怎么会这样? 这是什么奇特的手法? 姜鸾想着想着,蓦地一惊。 等等…… 他的灵力为什么会从她的灵府前淌过? 他竟敢无声无息地接近她的灵府! 思及于此,姜鸾瞬间清醒,猛地抬腿—— “砰——”得一声, 水花四溅。 那男侍猝不及防,被她一脚踹上了心窝,跌入池底,发出“哎呦”一声惨呼。 吓得一旁的姜子萍,手一抖,酒差点洒了出来。 她拧眉转过头,正想质问这倒霉表侄女究竟发哪门子疯。 却见姜鸾怔了一下,“噌”得一声把剑拔了出来,厉声喝问: “你究竟是何人!” 姜子萍一颤,酒彻底洒了,旋即愤愤道: “你这孩子,怎么一言不合就拔剑!” 姜鸾眉头蹙起: “表姑母,这个人很可疑,刚才,他往我体内输灵力时,暗暗窥探了我的灵府……” 不仅如此,方才那男侍一直未出声,直到被她踹了一脚,才发出一声惨叫。 这道声音,很是耳熟,她一定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来。 二人说话间,那男侍痛嘶着爬了起来,湿淋淋地立在水中,挺翘的鼻尖泛红,两片菱唇委屈地撇了撇。 姜鸾的视线一点一点扫过那银色面具覆盖下的半张精致的脸,任凭她在脑海中如何搜刮,竟没有半分印象。 此刻,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方才闹出的动静似乎惊动了会馆的管理者,一个胖胖的身影,匆匆推门,一进来就冲她们的方向点头哈腰,不停地道歉: “是小人没培训到位,得罪诸位贵人了……” 姜鸾的目光缓缓移了过去。 呦呵,竟是一位熟人—— 宝丰的江庄主。 第58章 强抢民男 “真是抱歉,这家伙是新来的,技法还不怎么熟练,未曾想冒犯了大人……” 姜鸾并不理会江庄主的喋喋不休,只冷冷地拿剑指着水中的男侍,寒声道: “你为何要窥探我的灵府?” 在场众人皆一怔,姜子萍揉了揉额角,无奈出声: “我说是怎么回事,你这不解风情的丫头,人家不过施展了一种特殊技法,也是这儿的一种特色,帮你彻底放松的……我看你先前不是挺享受的吗?” 姜鸾不为所动,剑尖寒芒愈胜,直逼那人的面部: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那人颤了颤,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曾!” 姜鸾的语气不容置喙: “把面具摘下。” 那人面露惊恐,身子往后缩了缩,贴上了池中央的立柱。 “不…不要!我…我不接受你的指名!” 姜鸾听不明白亦懒得理会他的搪塞,剑尖“嗖”得一下逼近那人的颈部,携着万钧威压: “你摘不摘?” “啊啊啊啊——强抢民男啦!!!” 那人放声尖叫,本退无可退。 双手胡乱挥动间,竟被他找出了个空,游鱼似的一扭,避开沉沉压来的剑锋,一头扎进水里。 眼见他腿一蹬,就要游走,姜鸾眉宇陡然一厉,手腕猛地一抬,凌冽的寒刃兜头劈下。 “哗啦——” 水浪冲天而起。 围观的众人惊得倒抽一口凉气,生怕下一秒,池水就要变红。 好在,随着水浪平息,池水颜色并无变化。 过了一会儿,那人死鱼似的浮了上来。 脑袋尚在,面具却被劈成了两瓣,缓缓沉入水底。 江庄主已被吓到瘫软在地,捂着心口,哆哆嗦嗦地开口: “夫…夫人息怒!摘…摘面具,在咱们会馆,是一种指名的方式,夫人若是看中了这小子,想让他贴身陪侍,让…让小人与他沟通即可,千…千万别再动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旁看戏的姜子萍,发出一阵爆笑。 “我说鸾儿,先前看你还像只呆头鹅,没想到这么快就上了道,连强行指名都会了!” 她指了指像具尸体般漂浮在水上,面如死灰的男侍,眼中多了一抹同情,摇了摇头: “不过…别那么粗暴嘛,看把那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 接着,转头向江庄主,笑得意味深长: “我这位表侄女是第一次来,不大懂规矩,让庄主见笑了……价格什么的都好说,务必将你们的招牌都呈上来,让这丫头开开眼……” 江庄主眼睛一亮,脸笑得皱成了一朵菊花,搓着手道: “夫人放心,包满意的!且容小人再教教这孩子,一会儿亲自将人送到厢房……” 姜鸾无暇理会表姑母又给她安排了什么“节目”。 她的注意力皆集中在水上漂浮的那张青白面庞,眉头深深蹙起。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俊脸。 柳叶似的弯眉,挺翘的鼻梁,菱唇紧抿泛着白。 肤色苍白如雪,几缕墨发散了出来,随水波悠悠荡漾,平添几分妖异的阴柔。 虽称不上容颜殊觉,令人过眼难忘,但也绝非毫无记忆点。 尤其是对记忆本就不错的姜鸾来说。 如果她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一定会有印象的。 可任她将两世的记忆搜寻了一遍又一遍,皆毫无所获。 那人随着水波漂啊漂,双眼一直闭阖,胸膛也没什么起伏,像被吓晕了过去。 但姜鸾一直盯着他,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只见那人的睫毛颤了又颤,眼睛偷偷睁开了一道缝,又很快合上。 姜鸾冷笑一声,心中已然认定他是在装晕,正欲下水将这滑头家伙拖过来,狠狠审问一番,胳膊却被死死扯住。 耳畔响起姜子萍悠悠的声音: “你可别再如饥似渴地盯着那小子了,好歹给人缓把劲儿的时间,等人清醒过来,再喊来伺候你也不迟……” 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硬: “走,跟我去见你另外几个姨,也是咱们这片儿生意的主要合作伙伴……” 这都什么跟什么! 姜鸾满脸黑线。 什么如饥似渴……谁觊觎那家伙了!她又什么时候多了几个姨? 最关键的是,她什么时候说要加入姜子萍的生意了! “表,表姑母……” 可以驳斥的点太多,姜鸾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刚开了个头,就被姜子萍连珠炮似的一通输出截断: ”别给我临场掉链子,我厢房都订好了,她们可都是九州大小宗门的夫人或长老,人家千里迢迢过来一趟,多不容易,无论出于什么,你都得见一见……” 都是宗主夫人或长老? 姜鸾驳斥的话咽回了喉咙里,脚步顿了顿。 这生意覆盖的主要圈层,还真与她猜得大差不差。 就是不知具体有多少宗门牵涉其中,核心领导者又是哪位,这帮人狂敛这么多灵石,又是为了什么…… 一股不安感隐隐在心中弥漫。 她确实有必要跟着表姑母去会会这些“合作伙伴”。 …… 姜鸾一推开铜门,登时觉得姜子萍带她按脚的活动,简直堪称纯洁。 这是怎样一副绮艳旖旎的景象—— 场中的男侍,比先前那池子中的穿得还少,浑身上下就没有几块布。 个个宽肩长腿窄腰,肌肉的线条宛如刀刻。 大片大片裸露的肌肤,有的雪白,有的古铜,有的炭黑……在暧昧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而那些夫人们,衣冠大多还算完整。 可有的一手勾着男侍的肩膀,一手肆意在人身上游走,还往人耳朵里吹气,勾得人战栗不止,再大声调笑。 有的则往男侍身上倒酒,再指挥领另一个男侍以各种姿势去舔,自己则支着下颌,在一旁看得春光满面。 有的正卧在某个男侍的腿上,轻轻勾着另一个男侍的下巴,怀里还搂着一个,咯咯笑个不停。 门口传来铜轴转动的响声。 那位一手勾搭三个男侍的夫人,离得最近,率先回过头,看见了门口呆呆矗立的姜鸾。 “呦,新成员?” 她的声音妩媚得似能直接酿出“春堂醉”,说话之际,手中还不忘掐了把怀中男侍的胸肌,惹得那人发出一连串喘息。 姜鸾的脸,臊得通红,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被姜子萍一把推了进去。 “打招呼啊,愣着干嘛?” 第59章 训犬 “夫,夫人们好……” 姜鸾局促地打完招呼,就见那位夫人不慌不忙地从大腿上支起了身,一把推开右侧的男侍,空出个身边的位置,热情地招手: “哎呀,好俊俏的小娘子,快来你花姐姐身边坐!” 她的话音刚落,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 “花无垠,你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小姑娘叫姐姐,都一千多岁的老太婆了……” 花无垠望向正躺在厢房角落的摇椅上独酌,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的女人,恨恨道: “风独影,你那张破嘴不要可以割下来佐酒!我就是一千多岁看上去也比你这个八百多岁的死老太青春靓丽!你说是不是啊,小娘子?” 最后一句话,转向了姜鸾。 而姜鸾左看看,右看看,一阵茫然。 这两人听上去比她大了几百岁不止,但看上去顶多三四十岁,容貌皆昳丽绝伦,想必是年轻时便突破了一定境界,修为深不可测,她一个都得罪不起。 “呃…诸位夫人,都很美,晚辈完全无法分出高下……” “不行,就要你分!” 花无垠不依不饶,言毕,还向她抛了个媚眼: “小娘子,你仔细瞧瞧,我是不是比那个死老太好看许多?” 姜鸾耳根都烧了起来,额上隐有细汗冒出。 所幸,姜子萍嫌弃的声音从后响起,为她解了围: “我说,你们一个个都是近千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她大大咧咧地将姜鸾推向厢房中央,扬声道: “给诸位介绍一下,她便是我的表侄女姜鸾,问道宗现任宗主夫人,也是咱们琼乐会的新成员,基本情况都与你们交代过了,以后还请诸位做长辈的,多关照下……” 就在众人纷纷表示欢迎之际,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 “既然是现任的宗主夫人,不好好在宗门里守着自己的夫君,跑来和我们这些老家伙瞎搅和什么?” 只见灯光昏暗的角落,另一张摇椅上,躺了个神色冰冷的美人。 纤白的指尖,夹着一只尚未点燃的银灰色烟斗,长发如瀑般逶迤在地,说话时,连眼神都没有投来,像一张远离众人的仕女图。 可她的语气并不怎么友好,姜鸾怔了一瞬,一板一眼地答: “因为事多钱少,除了一肚子闲气,啥都没捞着……” 接着,她向众人鞠了一躬,真诚道: “我马上就和离了,还请诸位夫人带着晚辈多赚些灵石!” 众人沉默一瞬,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哈哈哈哈,够直白的回答,这孩子我喜欢!” “啧啧,还得是年轻一代的女娃,比咱们这些老家伙,有魄力很多,说离就离……” 这时,那道戏谑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说木莹莹,你怎么好意思冷着脸质问别人,人家可是说离就离,不像某人,这把岁数了还得守着那半身不遂的老头过日子……” 仕女图里的人物,突然活了过来。 木莹莹猛地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气冲冲地走向厢房对角的那张躺椅,柳眉倒竖: “风独影!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那道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我说得不是事实?怎么某人一提那老头子就像炸了毛的猫?既然这么厌恶他,为什么不能……” “噌——” 她未尽的话音被一抹雪亮的剑尖截在了喉咙里。 木莹莹持剑的手,剧烈颤抖: “闭嘴!” 风独影好似没看见逼近颈侧的剑尖,浑不吝地挑了挑眉: “呦,你倒有胆量冲我拔剑,怎么没胆量一剑戳死那耗了你大半辈子的老头呢?” “你!!!” 眼见剑尖要刺下去,离得最近的一位夫人,伸手阻拦: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都是做祖辈的人了,还让孙辈的丫头看笑话,真是的……” 另一位夫人也站出来劝架: “你俩要吵就上隔壁厢房去,别扰了姐妹们的清净……” 一位看热闹的夫人,闻言,促狭地眨了眨眼: “我看她俩单独呆一块,没准儿就吵不起来了,上次聚会,她俩上隔壁吵架,不到一个时辰,我就看到风独影拉着木莹莹走出来,那叫一个亲密哦,头发丝儿都缠到一起了……” “你们有完没完!” 木莹莹气得面颊通红,甩下一句话,摔门而去。 “砰”得一声巨响,众人怔了半晌。 风独影率先回过神,慌慌张张道: “我…我去追!” 接着,一阵风似地窜了出去。 厢房内一连冲出去了两个人,气氛非但不受影响,反而更上一个台阶。 有好事者甚至设了赌局,赌这二人何时回来。 “这次至少两个时辰,距上次聚会快三年了,这俩人都多久没见了……” “哈哈哈哈,我说风独影怎么提前把自己养了两年的指甲剪了,原来是为今天这出……” 姜鸾目睹了一切,大受震撼,自动脑补了几出狗血情感大戏,人虽陪表姑母坐着,神魂早已游离天外。 姜子萍倒没那个闲心参与“八婆”们的叽叽喳喳。 她正枕着某个黑皮男侍的健壮大腿,欣赏一个肌肤雪白,墨发披散,身型瘦削,通身只着一袭松松垮垮丝袍的小郎君,坐在她对面,抚琴弄曲。 那小郎君“咿咿呀呀”的唱着,唱词哀怨凄婉,眼角下还有颗泪痣,一闪一闪,颇有股病美人风。 姜子萍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猛一拍桌案: “你看这唱曲的小子,和你挑中的那人,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还没待姜鸾回答,她抚着下巴,自顾自地沉吟: “啧,也不尽然,这俩虽长得皆精致得有些男生女相,但你挑中的明显要更好些,五官疏朗,气质也没这么黏黏糊糊……” 那抚琴的小子听闻,手一抖,弹错了个音,旋即抬起头,凄凄哀哀道: “夫人怎能这么说我,我哪里不如旁人了? “你看吧……我就说不如你那个……” 姜子萍嫌弃地嘟囔,旋即,随手抄起一只桌上的酒盏,眉宇一沉: “懂不懂规矩,你哪来的资格质问我?” 酒盏还没掷过去,那小子已经吓到从琴凳上滚了下来,在地上“砰砰”叩头,抖如筛糠。 “小…小人知错了!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砰”得一声,酒盏砸中他的脊背,酒液淋了一身,他却擦都不敢擦,仍止不住地叩头。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姜鸾冷眼旁观,不禁想起表姑母先前所说,这些人都是修士,有的修为还不俗,着实疑惑。 要说他们皆是被掳掠而来,也不太可能,这些人明明有自保的能力。 更何况,这家会馆的管理者,还是个凡人,如何用武力迫使这些人屈服? 他们究竟为何会沦落到此种地步? 就在这时,门轴“吱呀吱呀”的转动声响起。 十几双眼睛一齐盯向了门口,众人屏息期待着赌注的揭晓。 然而,进来的却不是方才吵架的二位夫人,而是胖胖的江庄主。 江庄主乍一对上众人失望的视线,愕然了一会,很快绽出笑容,弯下身子,连声赔罪:“打扰了,打扰了……” 旋即,从怀里掏出一沓金灿灿的册子,交给门口的男侍,让他分发下去。 在众人低头浏览之际,他清了清嗓子,笑着开口: “夫人们择今日齐聚咱们蓉城会馆,想必也有听说了下周各大钱庄联合筹办的拍卖会的缘故,展品一出,江某就立刻印成了册,发给夫人们瞧……” “诸位夫人皆是宝丰的贵人,若是打算参加拍卖会,与江某说一声即可,早已为诸位留好了贵宾席,这一周的食宿亦由咱们宝丰来安排……” 夫人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看中的宝贝,兴奋地交头接耳: “啧啧,这件霓凤羽衣,看起来真不错,流光溢彩的,我喜欢……” “这个仙酿佩,看介绍倒挺有意思,能直接将清水变成美酒,适合我这种酒蒙子……” “这次还有灵参王啊!这玩意可难寻,正好,我最近炼得丹里就缺这一味药……” 看夫人们的目光皆黏在了册子上,江庄主唇角的弧度扩大。 待看到将册子甩在一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支着下颌,两眼放空的姜鸾,神情一顿。 他凑上前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夫人可是对展品皆不感兴趣?” 姜鸾的眼珠子动了动,还没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回过神。 却见江庄主缓缓移开了胖胖的身躯,露出门后跪伏在地上的身影。 “那夫人说不定,会对我们这儿的一种特色大犬,有些兴趣……” 第60章 曾经是剑修,如今下海了 姜鸾的视线投了过去,微微一怔—— 这不是先前在池里装晕那小子吗? 只见他赤着上半身,手脚皆被粗绳缚住,脖间拴了个银环,系着一道长长的银链,另一端握在江庄主手上。 整个人虽呈恭顺的跪伏姿势,脊背却绷得紧紧的,覆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手掌亦紧贴在地面上,颤抖不止。 姜鸾的目光落至他腕间的红肿,顿住了,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怎么回事?他被强迫了?” 江庄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连忙摆手解释: “小人哪敢啊!这不过是咱们这儿的一种特色装扮,这小子也是自愿扮成这样讨您欢心的……” 言毕,讨好地将链子的另一端递过去: “夫人,您请……” 姜鸾并不接,只双手环抱,冷冷地望着这边。 江庄主蓦地一慌,忍不住拽了拽手中的链子,逼得地上的青年仰头。 江庄主急切地发问: “你说你是不是自愿的,0217?”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才发出沙哑的回应: “……是。” 旋即,抬起如受伤幼鹿般水盈的眸,眼眶泛红地望向翘着腿坐在门口软榻上冷眼旁观的女人,嘶声道: “夫人,我疼……” 江庄主一怔,正欲出言,被姜鸾清寒的声音打断: “把他身上的东西都解开。” “可,可…这小子有些滑头,先前……” “让你解就解。” 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散出了一股沉沉威压感。 江庄主心头一颤,再也不敢磨叽。 尽管心中仍有顾虑,却不得不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药水,点在青年绑住手脚的特制粗绳上。 青年的手脚终得自由。 他主动往姜鸾的方向膝行了两步,长长一稽,缓缓抬起身子。 银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响了一阵。 青年眼睑低垂,身躯轻颤,似被风雨摧残过的玉兰树,有种认命的颓丧: “多谢夫人,小人定会尽心服侍您……” 江庄主见这小子乖觉,一颗心也安定了下来,遂收起地上散落的多余绳缚,唯留青年脖子上的银环。 他盯了那银环一会儿,想起姜鸾的吩咐,犹豫片刻,只卸下银链,放在一边。 旋即,躬身向门口退去,满脸堆笑道: “那就请夫人好好享受,小人告退……”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青年一把抓起地上的银链,猛地弹了起来,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门口。 江庄主猝不及防,被他撞得眼冒金星,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吐出一口老血。 门口传来“轰”得一声巨响。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厢房内的沉迷游乐的夫人们一跳,纷纷望向声音来源。 见只有江庄主孤零零地扶着门框吐血,皆摸不着头脑。 刚刚发生了什么? 时间倒回一炷香前。 就在那小子起身时,姜鸾清晰地看到,他手中的银链挥了几下。 下一刻,他的人影倏然消失在了门口。 而他挥舞银链的那几下的动作,让姜鸾浑身一激灵。 那几下,并不是随意地乱甩,配合他诡谲的步伐,颇有章法。 先前在脑海中无数次推演过的剑招,逐渐浮现了出来。 “如影似风,变幻无形……” 姜鸾眸光一颤,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 待追至空空荡荡的走廊,姜鸾放缓了脚步,屏息观察四周。 出于一种剑修的直觉,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几乎是在瞬间,寒霜脱鞘而出,破了那人的障眼法。 凌厉的剑气如波涛般汹涌而至,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很快罩住了猎物。 青年仓皇回击,寒铁和银链相击,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姜鸾很快就听到了第一声哀嚎。 但她的剑势丝毫未减。 剑网密不透风,直到把那根长长的银链,削成短短一截,落得满地都是。 正当她削得兴起时,耳畔忽闻一连串求饶声: “别打了,别打了!” 青年直接扔了“武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贴在地上簌簌发抖: “小的认输,求夫人手下留情!” 姜鸾只得生生扼住剑势,剑刃逼着他的脖颈,很是不满道: “你是剑修,不该骨头这么软。” 青年缓缓抬起头,面上丝毫没有羞惭之色,反而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楚楚可怜地开口: “是……小人曾经是剑修,如今下海了,求夫人多多怜惜……” 第61章 境遇交换,你也一样是废物 姜鸾闻言,嘴角抽了抽。 青年似察觉不到她嫌弃的目光,自顾自地抹起了泪: “小人之所以下海,都要从小人那好赌的爹、病重的娘,年幼的弟妹说起……” “不过……” 他的话锋一转,神色难掩悲痛: “小人下海却不是为了他们,他们早已在妖祸中相继离世……小人下海,是为了圆心中剑修的梦!” “家中出事后,小人四处行乞,幸得一真人看中,授了一套剑法,然而,真人云游不归,小人的剑法,才悟了一半,便停滞不前……” 他的语气透着些许惆怅: “听说问道宗的剑修闻名九州,小人就千里迢迢从家乡赶来,渴望入门精进自身,未曾想连参加选拔的报名费都缴纳不起……” “好在,附近的钱庄主动上门,帮小人贷了一笔款……小人辛苦筹备数月后,本以为十拿九稳,却不知为何,未能通过选拔,反倒欠了一屁股的债务,不得已下海来还……” 青年神色黯然,露出一抹苦笑。 姜鸾心中百感交集,默了半晌,缓缓收了剑。 青年顿了顿,继续开口,声音轻颤: “小人才来此处没多久,一直洁身自好,本打算做一名濯足工,挣些辛苦钱,不愿露脸出卖色相!没想到…却遭夫人强行指名,无奈出此下策,绝非有意冒犯……” 姜鸾对上他委屈的眼神,怔了怔,刚想解释“指名”一事全然是误会。 却见那青年沉默了一会儿,眸光闪烁,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不过,现在小人已经想通,无论怎样个卖法,不都是卖嘛……” 他缓缓向前挪动,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红晕: “夫人若非要小人不可,小…小人,也愿意献身!” 只见青年突然伸手攀向她的裙摆,姜鸾一惊,疾步后退。 方才升起的那点儿同情,瞬间烟消云散。 还没等他近身,她便一脚踩上他的手,寒声道: “能不能有点儿骨气!” 青年被踩得龇牙咧嘴,嘴里还振振有词: “嘶…骨气又不能当饭吃!更何况,夫人修为高深又年轻貌美,小人心甘情愿伺候夫……” “??”得一声,雪亮的剑尖猛地戳向了他颈间的银环。 脖子一阵阵发麻,青年愕然,未尽的话音被掐断。 待他的视线落至颈侧将银环戳出了一道裂口的寒刃,嘴唇刷得白了,哆嗦着开口: “您…您先听我说完!” “小人所求,不过是早日还清欠款,重获自由身,能另寻个宗门受教,尽快参悟师傅的剑法,圆了剑修的梦……” 青年说着说着,抬手拭泪,余光却不放过女人一丝一毫的情态变化。 见她神色虽冰冷,脸上却未现不耐,壮着胆子继续: “小…小人还有一事相求,那宝丰的江庄主,在贷款一事上讹了小人,害小人背上了高利贷,见小人没有偿还能力,便百般劝说小人下海,还把小人的佩剑夺走抵债,十分可恶!” 说到此处,他的脸上露出愤懑之色。 姜鸾闻言微怔。 青年见状,深吸一口气,沉痛地开口: “为早日赎回自己的佩剑,小人不得不下海……可那利欲熏心的江庄主,已经将小人的佩剑充作拍品,下周就要拍出!小人无论怎样攒钱,都来不及了……” “此话当真?” 青年忽觉下颌传来一阵寒凉的触感—— 是被女人用剑挑起了下巴。 他被迫后仰,对上她寒潭似的眸,喉头滚了滚,颤声回道: “若有半句虚言,小人愿遭天打雷劈,只求夫人能出手相助,帮小人赎回佩剑……” 姜鸾缓缓出声: “‘幽影’竟是你的佩剑?” “夫…夫人怎会知道‘幽影’?” 青年愕然。 “幽影”乃授他剑法的真人相赠,外型十分古朴,只能看出制剑的材质尚佳,通身无任何铭文标志。 就连江庄主这样老辣的行家,也只当它是一柄普通宝剑,淹没在众多一流的拍品之中,完全识不出其为名动天下的铸器大师惊云的封鼎之作。 不过,这世间压根不会有什么人有这样的眼力见儿。 只因“幽影”必须结合那神秘真人传授的剑法,才能显出其独特的锋芒。 可为何眼前这个仅仅见过一次的女人,甚至从未见他使过“幽影”,就道出了这把绝世名剑的存在? 姜鸾似看穿了他的疑惑,剑尖悄然上移,斩落他鬓边散出的一缕乱发,递到他眼前,轻声问: “我们见过的,你忘了吗?” 青年茫然地盯着那缕发丝,却见女人悠悠收回剑,似笑非笑道: “如影似风,变幻无形……‘幽影无痕’共有四十八式,我看你悟了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青年顿时觉得脸如火烧。 电光火石之际,他突然忆起两周前,自己在问道宗的山门前,就快逃出众人的包围圈时,被一道凌厉的剑风扫得狼狈不堪一事,惊呼出声: “啊,是你!” 想起那帮追杀他的弟子们,唤眼前人为“夫人”时的敬重,又想到庄主对她及与她同行一伙人的毕恭毕敬…… 青年蓦地一惊。 原来在此处,夫人不止是一种尊称! “你…你是真的夫人,问道宗的宗主夫人!” 那个拒他千里之外的东荒第一大宗的宗主夫人,正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眉头微微蹙起。 “我当师叔这些年云游四海,收了什么良才美玉作关门弟子,怎么会是你这样的……” 最后几个字,她没有说出口。 但青年在脑海里自动补全了那两个字—— 废,物。 只觉一股热血“腾”地一下从脊后窜起,青年再也无法掩饰胸中的激愤,咬牙瞪向眼前姿态清傲的女人,恨声道: “是,我的确没你强,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这样的人,生来就拥有一切!而我,又拥有什么?” “我生来就在泥泞中,没有尊贵的出身,没有绝佳的根骨,亦没有多少修炼资源……你唾手可得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遥不可及!” “就连走了狗屎运,遇上的师傅,教了还不到一半儿,就不负责任的跑了!” 青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烧起熊熊烈火: “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不过就是占了投胎的便宜……” 姜鸾听完了他的控诉,神色依旧漠然,不疾不徐道: “我并不否认起点比你高,可你信不信?就算咱俩的境遇交换,你也一样是废物……” 第62章 白捡一条俊俏的大狗 青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气得声音都在哆嗦: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姜鸾的声音愈发冷然: “你说为什么?好好一套化敌与无形的‘幽影无痕’,却被你使成了屁滚尿流的逃窜大法!” 实际上,两周前,在姜鸾第一次见到那些剑痕的时候,心中就有了猜测。 只是不敢下定论,因为她从未亲眼见过“幽影无痕”,只是听师傅提及过。 直到在脑海里推演了千万遍,亲眼见到青年使出剑招,才有了八九分确定。 那一两分的不确定,则是因青年与她过招时,太过畏畏缩缩,反倒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山寨感。 眼下,青年的自述及被戳中时面红耳赤的反应,让她不得不遗憾地摒弃了这一两分怀疑。 这小子还真是“幽影无痕”的传人! 而青年听了她的评价,满脸不服,嘴唇翕动片刻,正欲反驳,耳畔忽闻风声起。 “嗖——” 一道剑光劈头降下! 青年双膝一软,再度跪地,下意识地抱头鼠窜,连呼饶命。 姜鸾的眼神更加嫌弃: “武器分明就在你的手边,你却下意识抱头躲闪,为何不敢直面我的剑锋?” 青年一颤,梗着脖子犟道: “还…还不是因为我的修为不如你!不躲,难道等死吗?” 姜鸾挑了挑眉,不紧不慢道: “你什么修为?刚过招时你甩的那几下,我没看错的话,应该筑基了吧……” 青年握紧拳头,愤愤道: “是又如何?你是大宗出身,修为肯定比我高!” 姜鸾摇了摇头,沉吟道: “那可未必。我不久前才散基重修,目前,或许在炼气境三四层吧……” “怎…怎么可能?” 青年瞪大了眼,却见对面的女人指尖缓缓搓出一道淡青色的辉流,神色自若道: “这就是我能调动的所有灵力了,你要不试试?看你调动的灵力能不能压过我……” 还未等青年反应,“咻”得一声,辉流以迅雷之势袭来。 青年瞳孔骤缩,下意识撑开双臂,全身灵力涌动,一面厚厚的土盾瞬间成型。 “轰——” 辉流狠狠撞上了土盾,他的心头涌出无限恐慌,连呼吸都停了。 却见那道青芒“滋”得一声,消失殆尽,只在盾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 这么轻易地…就挡下了? 青年满眼震惊。 如果那女人说的是真的,这点辉流,是她能调动的所有灵力—— 那么,她的修为简直远远不如他! 可为什么方才过招时,她凌厉的剑势,却如铺天盖地的一张网,让他觉得无处可躲,甚至升起了一股完全无法战胜的恐惧感呢? 青年正惶惑间,姜鸾目光如炬,徐徐启唇: “你是土灵根,天生攻击性不强,但也不该只会躲来躲去……” “就像我是水灵根,绝不会止步于施展疗愈之术……” “方才过招时,我没有一丝保留,其实撑不了多久,就会力竭,而你若不是一心想躲,说不定很快就能看出我的破绽……” “所以…你明白你废物在哪里了吗?” 青年呆愣在原地。 女人的语气无波无澜,字字句句,却如重锤般砸在了他的心头。 震惊、羞惭、不甘、迷茫等纷杂情绪,如潮水般在胸口来回激荡。 最终化作惊涛骇浪,击碎他所有如顽石般的愚妄与自视甚高。 “咳咳!” 他的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苍白如纸的嘴唇,染了一抹妖异的嫣红。 ”多谢夫人赐教……” 青年缓缓拭去唇角的血花,眼眸幽深地望了女人一眼。 旋即俯下身,沉沉叩首,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小人心甘情愿供夫人驱使,愿将全身心奉献给夫人,不求回报,只希冀能偶得夫人指点一二……” 他这一生,卑微如尘,挣扎求生,跪过很多人,亦向很多人表示过臣服,不过是逢场作戏,从未交付过真心。 唯有这一回,是虔诚到了极致,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竭力宣誓着效忠。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如蝼蚁般卑微的命运,会在这一回,真正得到改写! …… 青年耐心等待着女人的回应,额头紧贴地面。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轻颤,遮掩眸里势在必得的火热。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女人声音清淡,拒绝地干脆利落: “我没兴趣支配别人。” “……您再考虑考虑?” 青年倒不气馁,抬起头,黑眸灼亮,声音却低哑脆弱,殷殷哀求: “小人什么都不要,一心只想追随夫人,小…小人可以为您做任何事!” “你若是想得我的指点,无需这般卑躬屈膝,正常请教就好……” 姜鸾的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她虽不喜这般畏缩滑头之人,但看在师叔的份上,还是会指点这青年一二。 但青年似乎会错了意,喉头滚了滚,黑眸更加灼亮。 “不…小人希望能得夫人亲自训导,哪怕…只把小人当贱奴一般使唤,小人亦心甘情愿…小人会服从夫人所有的命令!” 姜鸾秀眉微蹙,正想再度回绝,斜刺里倏然插来一道满是兴味的声音: “不错不错,我替她答应了……” “表姑母!” 姜鸾扭头,一下子黑了脸,刚组织好语言,却被姜子萍一把掐住了唇: “白捡一条俊俏的大狗,多好一件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反正你身边伺候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 “#@#&!%&……!!!” 姜鸾脸都气红了,偏偏嘴唇被掐得死死的,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好了,好了,你若不喜欢,送我就是喽……” 姜子萍终于松开了她的嘴,目光如狼似虎地盯上了跪在地上如玉树般水灵的小鲜肉。 姜鸾微微一怔。 却见青年定定地望着她,狭长的秀眸隐隐泛出水泽,菱唇轻颤: “小人已认夫人为主,只要主人愿意,小人绝无二话。” 姜鸾没有出声。 姜子萍当她默认,大喜过望,鲜红的蔻丹已迫不及待地勾上了青年颊边细嫩的皮肉。 青年的黑眸逐渐黯淡,任尖利的指尖在颊边划出一道道红痕,一声不吭。 “啧啧,真不错……回去就给你关在笼子里,好好训一训!” 姜子萍声音兴奋,手上力道愈狠,也不顾还有旁人在侧,直接在青年白玉似的肌肤上掐出深深浅浅的青紫。 姜鸾目光所及,瞳仁颤了颤,突然升起一股罪恶感。 第63章 沅厄 “啧啧,多么惹人怜爱的一张脸啊……” 青年的下颌被一把掐起。 皮肉泛起细密的疼痛,一下又一下地扎着他的神经。 他始终咬牙隐忍,只余光不遗余力地暼向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姜鸾,内心焦灼不安。 难道他赌错了? 他认定的“主人”,真的会坐视不理? 随着颊边的力道加重,掐着他的老女人,不断发出恶魔般的低语: “忍痛能力也很不错,看来这次真的捡到宝了……” “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你被拴在笼子里,冲我摇尾乞怜的模样…… 青年心神剧颤,就在他绝望地打算开展自救时,渴盼至极的声音终于响起: “表姑母,这小子似乎是贺兰师叔在外面收的亲传弟子……” 颊边的力道倏然松了。 姜子萍猛地回头,死死盯着姜鸾,声音发颤: “你说谁?贺兰…涯?” 姜鸾点了点头。 姜子萍的眼眶逐渐泛红,满脸不敢置信,喃喃自语: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他…他还活着?我一直以为,这狗东西早就死在外面了……” 姜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位师叔,她从未见过,却听过无数关于他的传说。 他是修仙世家贺兰氏的后裔,问道宗够格立派的几大真人之一,亦是她师傅玉渊真人的亲哥哥,地位尊崇超然。 然而,他天性不羁散漫,行踪飘忽不定,山里山外惹了无数朵桃花。 就连她的表姑母姜子萍,也是其中“一朵”。 传言,早年间,表姑母曾轰轰烈烈地倾慕过师叔,到处追着他跑。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师叔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惹得表姑母提刀追了他几个山头。 这些乱七八糟的纠葛,一度蝉联问道宗八卦榜的榜首多年。 各种版本层出不穷,极大丰富了弟子们修炼之余的生活。 甚至表姑母嫁了老宗主后,都未曾停歇。 以至于她这种几百年后出生的晚辈,亦有所耳闻。 直到五十年前,师叔入死域除魔,彻底不知所踪后,绯闻才稍加平息。 虽然姜鸾一直怀疑传言的真实性,但还是在告知表姑母这小子来历后,升起了一丝担忧。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姜子萍骤然出声: “你说这小子是他在外边儿收的徒弟?” 没待姜鸾回答,她的眼神又投向跪在地上一脸迷茫的青年,结出一层霜。 “还真像他能做出的事,放着门内大把的弟子不管,反倒跑外面去随便收一只阿猫阿狗……” 只见她倏地抬手,双眼通红地掐起青年的下颌,厉声道: “说,他什么时候收的你?” 旁观的姜鸾,一时怔忡。 瞧表姑母这幅咬牙切齿的模样,不大像在质问师叔在外收的徒弟,倒像在质问他在外的私生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姑母还没有释怀吗? 她不由得再度回想起先前怀疑过的那些传言—— 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而下一秒,青年的痛呼声响起: “夫人饶命!小人自幼行乞,没什么确切的时间观念,印象中约摸是十五年前的一个冬日,偶遇的师傅……” 姜子萍一下激动了起来: “十五年前……这狗东西岂不是早就从死域出来了?他现在在何处!” 青年的下颌已经肿了起来,说话都费劲: “小…小人,也不知,师…师傅向来行踪不定,除却起始两年亲自教养小人,后面…就给了小人一枚传音牌,时不时与小人传音联络,人却一直未出现。且…从前年开始,小,小人…连传音也收不到了……” 姜子萍默了一会,声音冷凝: “你那枚传音牌,拿给我看看。” 青年一震,磕巴道: “师…师傅音讯全无后,小人囊中羞涩,就…就给卖了……” “你!!!” 姜子萍又惊又怒,力道大到快要把青年的下颌捏碎。 眼见那小子两眼翻白,快要痛晕过去,姜鸾不由出声: “表姑母,冷静!晚辈也是凭这小子使出的剑招,结合他的自叙,推断出他的身份,也不能百分百确定……” “您若是怀疑,要不让晚辈领其至师尊处核验?” 姜子萍一时无话,缓缓松了手。 其实她并不怀疑这小子的身份。 哪怕那人是假冒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想再听听贺兰涯的声音。 她已经太久没见他。 久到,快忘了那家伙懒散的语调,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值得被他放在心上的事。 时隔多年,忆起这个狗东西,她的牙根还是痒痒。 不好好授课修炼,成天混迹酒坊戏园,学什么戏文里的侠义之士,行走江湖,实则到处沾花惹草。 除了一张漂亮的脸,其他什么都拿不出手! 她早就后悔当年被那样的一张脸迷惑,做了不少傻事。 分明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家伙,又怎会有觉悟去担当大义? 可偏偏是他,替了她的丈夫,作那劳什子万宗表率,一个人,一柄剑,孤身入死域除魔。 这一去,就是五十年,音讯全无。 就连他的妹妹,修为比他高深不少的玉渊真人,十二年前,上死域除魔兼寻他的下落,亦是九死一生,差点没回来。 就他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狗东西,进去了怕是连骨灰都不剩。 她一直当他死在外边了。 谁知道,五十年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他的野徒弟。 还声称十五年前就遇见了贺兰涯,与他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他岂不是早就从死域出来了?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回宗? 为什么不联系他们? 为什么要一直让他们苦等,等到已经在长生殿给他立了牌位! 这个没有良心的狗东西!烂货!衰仔! 她当年就是瞎了眼,才喜欢上了他! …… 姜子萍青白着脸,后退了好几步,眼眶红得似滴血。 紧接着,背对二人,缓缓弯下身,缩进墙角。 片刻后,一阵压抑的低泣声传来。 姜鸾和青年皆目瞪口呆。 “呜呜……” “表,表姑母……” 姜鸾下意识上前,想过来扶她,被她一手甩开。 “走开,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那…那这小子……” “你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和我没关系!” 姜鸾退回原地,为难地看了眼还傻呆呆跪在地上的小子,揉了揉眉心: “要不……你先与我回宗,见一眼我的师尊,亦是你的师叔……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空气再度安静。 青年神思不属,头脑一片恍惚。 先前那女人称他师傅为“师叔”时,他还没反应过来。 随后又被她唤作“表姑母”的老女人,掐着下巴,逼问了一通,这才慢慢理清了思路。 时隔多年,上天再一次眷顾了他。 原来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便宜师傅,来路非凡,竟是问道宗的真人之一! 自己竟一跃成了和眼前女人地位相当的东荒第一大宗内门亲传弟子! 思及于此,青年狂喜,差点乐晕过去。 直到女人不耐的呼唤将他拉了回来: “喂,能听见我说话吗?” 青年疯狂点头,激动到舌尖都在打颤: “能…能!不…不过,小人已忘了自己的本名,只…只记得师傅为小人取过道号,叫…‘沅厄’。” “‘源厄’?厄之源?” 姜鸾蹙眉不解: “师叔为何会给你取这样一个道号?” “小…小人也不知,不过那个‘沅’字,非源头的源,而是‘沅’,似乎是一条河的名字……” 沅厄比划半天,总算解释清楚,但对面女人的眉头依然没有展开: “沅厄,既然你是师叔的弟子,与我便是同门,地位平等,不适宜再以“小人”自称,也无须再唤我夫人,直呼其名就好,我叫姜鸾……” “姜,鸾……” 沅厄在舌尖细细品味这个名字。 体内的血液急速涌动,心跳如擂鼓,通身战栗不已。 生长在地下的阴湿蝼蛄,终于迎来了比肩鸾鸟的一天!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脑海里畅享未来。 究竟是搭乘这只鸾鸟,一同高飞,还是将她一点一点拖入地下,像曾经供养他的那些人一般,化作腐殖质,滋养他的血肉,与他永远融为一体…… 第64章 可恶的绿茶男 “师姐!好久不……” 宋星野兴冲冲地推开石门,待看到石厅一角其乐融融的三人后,怔住了。 他的师傅,正抱臂立在许久未见的师姐身后,冲棋坪对面的陌生青年,扬了扬下巴: “我就知道你会走这儿,所以我提前让鸾儿防了你一手!” 陌生青年惊呼: “哇!这都能被师叔猜到,晚辈佩服!” 师傅语气淡淡,眼角眉梢却是掩不住的得意: “我与贺兰涯不知下过多少回棋了,他教你的那点技俩,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 陌生青年又落下一枚子,笑着开口: “师傅以前也常向我提起您,说虽是他教的您棋艺,您却很快能与他打成平手,甚至胜过他……” “那是自然。” 师傅的目光紧紧锁着棋坪,语气虽嫌弃,神色却多了一抹怀念。 “他这个人,做什么都不认真,只用稍微钻研,就能轻易反超……” 师姐安静地捻起一枚棋子,正欲落下,被师傅一把拦住。 “不行不行,不许走这!走这就中计了,鸾儿,听我的,走那里!” 师姐无奈一笑: “好好好,都听师傅的……” 陌生青年愕然,直接丢了棋子: “天啊,怎么又被师叔看出来了?这盘棋没法下了!不如认输算了……” 师傅刚一蹙眉,就见那陌生青年扬起脸,笑得十分刺目。 “除非…师叔也能站我这边一回,让我也感受感受大矬对手的威风。 “你这臭小子!” 平日不拘言笑的师傅,居然笑骂着走到了陌生青年的背后,开始指点江山。 …… 三人欢声笑语,皆未注意到门口的宋星野。 他心里有一丝不舒服,忍不住细细观察起那引走了师姐和师傅所有注意力的家伙。 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生得好看。 但—— 他就是不喜欢! 一个大男人,偏偏生了一双妩媚的狐狸眼。 眼睛细长,眼尾上挑,活脱脱戏文里的佞臣样。 而且,这家伙偷偷投向师姐的眼神,活像一匹馋肉的狼,让他更加不喜。 在那讨人厌的小子又一次偷看师姐时,宋星野大步上前,扬声道: “师傅,师姐,我回来了!” 玉渊真人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闻言,只随意挥了下手,算作招呼。 姜鸾徐徐回头,眉眼弯弯: “星野,好久不见。” 宋星野眼眸一亮,心跳瞬间加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悄然站到她的身旁。 一股淡雅的幽香,窜入鼻端。 乌云似的长发,垂在耳侧,露出半边精致的侧颜,宛如被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 师姐瞧着比下山前瘦了几分,下颌愈发尖俏,神态却比从前更为放松。 整个人正松松垮垮地倚在石靠上,一手支颐,一手捻着一枚白玉质地的棋子,敲来敲去。 每一声,皆似敲进了他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宋星野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他假装观棋,余光却一直悄悄笼着那道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只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停滞。 然而,下一秒,对面蓦然插来一道声音: “师姐,这位是?” 陌生的青年,似笑非笑地向他投来目光,眸底暗藏锋芒。 宋星野暗暗不爽,回以锋锐的视线。 是你师姐吗? 叫那么亲热!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对撞,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火花。 姜鸾毫无所觉,放下棋子,为二人引荐: “他是我的师弟,宋星野,星野,来见过你贺兰师叔的亲传弟子,沅厄。” “晚辈见过星野师兄,师兄风姿着实令人倾慕。” 沅厄率先拱手,笑容灿烂,丝毫看不出先前在用眼神挑衅。 宋星野不紧不慢地回礼,悠悠开口: “我倒是不曾见过师弟。师弟看起来很是面生,可是本宗的弟子?” 这个问题倒把姜鸾问住了。 虽说她已经在师尊这儿确认了沅厄的身份,但还没想好怎么安置师叔这个流落在外的亲传弟子。 毕竟是师叔在外收的徒弟,虽有师徒之实,却未经正式的收徒程序。 师叔的人又找不到了,补办无从谈起。 沅厄的名字,要上门谱,着实得费一番功夫。 她蹙眉思索间,沅厄倒不慌不忙,笑眯眯地回道: “目前还不算,待手续上的一些事情处理完毕,便是了。” 宋星野继续热情地发问: “哦?那师弟是从何处来的?先前可有过其他门属?手续上的问题,正好我有宗亲在内务堂,可以帮忙……” 沅厄感激道: “师兄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不过,晚辈先前一直跟着师傅在民间修习,由师傅亲自教养,从未有过门属……” 宋星野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状似关切道: “师弟受苦了,民间的资源怎能比得过宗门里的,这么多年,师叔为何不带你回宗?” 沅厄一时愕然。 说实在,他也不清楚自己的便宜师傅隐姓埋名教养自己的缘故。 而且教养了没两年,就音讯全无。 若不是偶遇了姜鸾,被识出师傅的真实身份,从而改变命运。 凭他的灵根天赋,很难被大宗看上,所能接触的修炼资源,更是稀少得可怜,估计这辈子都难突破筑基。 或许终其一生,只是个在民间漂泊的散修。 他茫然摇头: “我…我也不知道。” 宋星野的目光瞬间锐利: “那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是师叔的亲传弟子?” 沅厄有一瞬的慌乱: “师傅传了我一套剑法……” 这一瞬的慌乱自然未逃过宋星野的眼睛,他的语气满是怀疑: “只凭一套剑法?可再绝密的剑招,只要使出来,就有泄密的可能,不能排除你偷学的可能性……” 玉渊真人倏然出声,神色明显不耐: “无须啰嗦,为师已确认了他的身份,没什么事你就下去,别打扰我们下棋……” 宋星野一震,正欲辩驳,沅厄的眼眶却红了,微微垂首,似受了委屈的孩子: “多谢玉渊师叔……” 复而抬起头,眼神满是无助迷茫,红润的唇被咬得泛白,声音轻颤: ”没关系,我能理解师兄的,毕竟,我与师傅已有两年没任何联系……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找到自己真正的门属……” 玉渊真人叹了口气,声音多了抹怜惜: “贺兰涯就这幅德性,什么事说不管就不管,也是苦了你了……” 沅厄缓缓摇头,狭长的狐狸眸隐有泪光闪烁: “不苦,晚辈漂泊多年,终于找到归属,还有遇上这样好的师叔和师兄姐,已是极大的幸运……” 宋星野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攥紧了拳。 呸呸,什么可恶的绿茶男! 第65章 姜鸾的计划 为了能同师姐多呆一会,宋星野忍了,默不作声退至一旁,静静观棋。 沅厄却开始讲一些同贺兰师叔在凡间相处的趣事,惹得师傅和师姐频频发笑,气氛融洽至极。 宋星野一句话都插不上,被忽略个彻底,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好不容易待一局结束,他凑上前,正想同师姐叙会儿话,沅厄眼眸晶亮地开口: “师姐,我已经想到了破局的办法,下一盘咱俩联合,定能胜过师叔!” “好个臭小子,先前帮了你,你倒反过来对付我!” 玉渊真人语气虽埋怨,脸上却兴味盎然,扯来个石凳就坐下,主动帮着收拾残局: “还把你师姐拉上…我倒要看看你俩加一起有几斤几两……” 眼见师傅棋瘾大发,没一两个时辰绝对下不去。 石厅内已无多余的石凳。 宋星野暗叹一口气,无奈后退,动了动站得发麻的腿,继续等待。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 “让星野师弟来替我下吧。” 姜鸾缓缓起身,让出身下的石榻,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冲玉渊真人拱了拱手: “师傅,时候不早了,弟子赶着出宗,改日再来探望您……” “你出宗做什么?” 玉渊真人眉头蹙起: “不好好在门内修炼,这才回来没多长时间,又出去?” 姜鸾平静地道出爆炸性的消息: “我同宋臻和离了,门内暂时没有我的住处,我不久前在山下购置了间宅子,准备暂时住进……” “和…和离?!” 宋星野率先惊叫,不敢置信地磕巴: “师…师姐,你…你同三叔和离了?” 姜鸾回头,眉目柔和,颊边漾出浅浅的梨涡: “是啊,小侄子。” “以后我就不是你的三嫂了,不过,我还是会像关照自己家族的后辈一样关照你的……” 再度被师姐以慈祥长辈的目光注视,宋星野心头五味陈杂。 他偏过头,语气清淡,耳根却悄悄红了: “就算没有三叔,师姐在我心中,也一如既往地重要……” 姜鸾微笑着点头: “那是自然。宋姜两家世代结合,按辈分来讲,你一直是我的小表侄,理应唤我一声大表姑……” 宋星野嘴角抽搐: “我还是继续唤您师姐吧……” 玉渊真人并不在意和离一事,只是对其中几个字眼耿耿于怀: “什么叫‘门内没有你的住处’?那么大一个灵隐峰,住不下你吗?” “还是看不上为师这儿的条件?和离后,不第一时间过来投奔,反倒跑山下瞎折腾……” “怎么会!” 姜鸾眼眸晶亮: “弟子早就看中了灵隐峰脚下的一块地,这段时间就在筹建新府呢,山下的宅子,只是暂住,同时,也用来筹划一件大事……” 她徐徐把“义馆”的筹划说完,声音忍不住带上一抹激动: “弟子最终的目的,是在修真界逐渐废除蓄奴制!蓄奴者,以私欲为重,视他人为蝼蚁,肆意践踏,实乃修真界败坏之源……” 玉渊真人听罢,沉默良久,叹道: “你有心了。” 姜鸾心头刚升起一丝被认可的喜悦,却见师傅缓缓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是鸾儿,你可明白,你方才所言,是将整个修真界放在了对立面!不说本宗,九州大陆有哪个宗门未蓄养仆役?大宗仆役如云,已成实力的一种象征……”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姜鸾,语气严肃: “为师活了近千岁,何曾不知蓄奴背后的残忍!” “只是…时至今日,绝大多数修者,如池鱼困兽,疯狂争抢有限的资源,怎会容忍实力不如自己的人,来分一杯羹?向弱者挥刀,已成常态……” 姜鸾默了一会,语气不由得透出一丝失望: “师傅,从来如此,便对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偏偏却有无数妄人,强行分出三六九等……” 慷慨陈词刚开了个头,就被师傅冷声打断: “不对又能如何?还记得为师先前是怎么教你的?莫让任何事影响你的道心!” “如今的修真界,早非“圣人之世”,成道者,少有修心,因而浊流肆虐,污秽横行……” 玉渊真人似想起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沉痛,声音陡然高亢: “置身于浊流中,明哲保身,尚且不易,更何况强行与之相抗?只会陷己身于万劫不复! 姜鸾毫不退缩地迎上她冷峻的视线,声音铿锵有力: “弟子不认同!身为受天道眷顾的修士,不肃清世风,反倒蒙蔽视听,纵容恶行……师傅所谓的道心,岂非早已沦丧?” “若是苟全便能成道,这种道,荒谬至极,不成也罢!” “你……你!” 玉渊真人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姜鸾,手指微微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师傅无需担心,弟子绝非莽撞之人。” 姜鸾的神色,恢复平静,声音柔和而坚定: “弟子深知要面临的艰难,只是…有想守护的人,便无所畏惧。” “若是前路无光,就小心翼翼地点亮火烛,慢慢照出一条路,总有驱散黑暗的一天……” 她的眼眸澄澈明亮,犹如一泓清泉。 沉稳有力的话语,似一枚枚小石子,投进场内三人的心湖,激出不同的涟漪。 气氛一时沉寂。 玉渊真人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未出声。 只神色复杂地立在原地,怔怔望着自己最喜爱的徒弟,似透过她再看另一个人。 宋星野则被师姐的一番话深深触动,胸中豪情万丈,恨不得“啪啪”鼓掌,当场表达自己的向往。 脚步刚上前,暼见师傅嘴唇翕动,一副在酝酿的模样,只得暂且憋住。 而沅厄始终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旁观师徒二人的“争执”。 无论是那位出身高贵不问世事的“师叔”,还是不顾现实满脑袋正义的“师姐”,都让他觉得好笑。 屁股决定脑袋,向来如此。 上层人怎么会真正懂得底层人的生存之道? 这位不谙世事的正义“师姐”,怕是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远不止同类的围攻。 善意不会传递,但欲望会。 当底层的蚂蚁,见过了阳光,如何再甘于地底的黑暗? 而一群蚂蚁,可以杀死一头大象。 那些养尊处优多年的“大象”们,将如何应对一群掌握了力量,不顾一切冲锋的虫潮? 若姜鸾的计划真能得以推行—— 修真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以血缘为纽带的分配秩序,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 到时候,为正义而投下的阳光,反倒成了动荡的诱因,说不定会加速大厦的崩塌! 这样的事情,想想都有趣,怎能少了他的参与? 思及于此,沅厄的唇角缓缓勾起,直起身,扬声道: “我认同师姐所说!吾辈身为修士,当为苍生谋福祉,纵使前路艰险,又岂能退缩!” “我愿意加入师姐的计划,尽一些绵薄之力!” 第66章 师兄倒是能腾出个地方 宋星野窥了眼师傅的脸色,紧跟着出声: “我,我也愿意!” 姜鸾闻言,眼中光芒愈盛: “师傅你看,我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 玉渊真人一阵恍惚。 眼前的人影,逐渐和多年前的一个身影重合。 一样的自信飞扬,双眸里燃着一团火。 或许,这就是宿命。 有一种鸟,从火海中诞生,翅膀扇动时,带起烈烈狂风。 本可以扶摇直上九万里,却偏偏要与地上的污秽缠斗,至最后一滴血流尽。 血肉化作熊熊烈火,烧尽满世腐朽,神魂则沉入泥土,滋养新生的花。 玉渊真人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你既心意已决,为师也无法阻拦……但你要记住,天道亘古无情,众生百态,皆如泡影,若不能堪破,只会陷入无尽轮回,不得脱身……” 说罢,她的肩膀垮了下来,眉宇间涌上一抹疲色,挥手驱赶众人: “我累了,你们回去吧……” 还没待众人反应,一缕白烟从她指尖升腾而起。 下一瞬,三人就被送出了洞府,在紧闭的石门前,面面相觑。 沅厄率先开口,神情有些不安: “师叔是生咱们的气了吗?” “不会。” 姜鸾缓缓摇了摇头。 她坚信,就算全宗的人,包括她自己,皆腐化堕落,师傅也绝对是最后一股清流。 不仅因其千年如一日地坚持清修,更因其傲骨铮铮,从不世故圆滑。 当同地位的真人,纷纷以各种名头支取灵石,在自己的峰头,大肆兴建殿宇楼阁,购入海量的仆役,营造香火鼎盛之景时, 师傅所在的灵隐峰,永远清清淡淡。 全峰上下,唯有一座石府,千年以来,不曾用过任何仆役。 姜鸾刚入门时,没少忐忑。 只因全宗人人皆道玉渊真人脾性怪异,最不好相与。 而她入门不到一个月,就亲眼见证师傅接连呛了新老两任宗主。 上周才在长老会议当着近千人的面,将逃课的宗主预备役,骂得差点昏厥过去。 下周就在座下的弟子皆被调去主峰筹备老宗主诞辰时,冷脸掀了现场,喊人回来上课。 那天,师傅差点同内务堂长老——当时的宗主夫人姜子萍,干了起来。 而老宗主匆匆赶来调停时,师傅亦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照样夹枪带棒地呛了他一顿。 怪不得全宗上下,包括宗主都忌师傅三分。 不过,随着相处日久,姜鸾发现,师傅只是不屑于与身边的浊流合污。 当修真界黑得一片五彩斑斓时,她的孤傲,像一抹雪,白得刺眼。 而如今—— 想起那张疲惫的面容,姜鸾不由得陷入沉思。 究竟是什么缘故,才让昔日棱角分明,凛如孤鹤的师傅,满身萧索,锋芒尽敛,再不复当年锐气? …… “师姐,师姐!” 姜鸾的思绪被沅厄一连串的呼唤声打断。 “怎么又走神了……您把我从会馆带出来,可想好如何安置了吗?” 对上他委屈的眼神,姜鸾一愣。 她逐渐回想起本来的计划。 只因这小子大概率是师叔的亲传弟子,再让他在会馆呆着,显然不合适。 直接将人领走后,她本打算将这小子交给师傅。 师叔多年音讯全无,乍然冒出个亲传弟子,又叽叽喳喳地挺会讨人喜欢,对一向孤寂的师傅,说不定是一种慰藉。 若是能得名震东荒的第一剑修亲自指导,对这资质普通的小子来说,亦是件祖坟冒青烟的大幸事。 她笃定沅厄不会拒绝,亦亲自下场给他创造博得师傅好感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师傅会将他们三人齐齐“丢”了出来…… 这个计划只得暂且作罢。 沅厄见姜鸾久久不吭声,神色愈发委屈,狐狸眸挤出几滴泪,正打算卖卖惨,让她把自己带在身边。 宋星野突然笑着揽上了他的肩膀: “师弟,别难过呀!你若是没有住处,师兄倒是能腾出个地方……” 脊背下意识地窜起一股寒意。 沅厄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刚想推拒,却见姜鸾眼睛一亮,活像甩脱了一个大包袱。 “星野有心了!就这么办吧,沅厄,快谢过你的师兄!” “师,师姐!” 沅厄一呆,正要誓死反对,却见姜鸾幽幽道: “某人几个时辰前才说过自愿将全身心交给我,服从我的一切命令……这些话,可还算数?” 这回可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沅厄暗暗咬牙,面上却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 “自然算数。阿沅无亲无故,若不是遇见师姐,估计这会儿还在任人欺辱……” 他的眼神满是憧憬: “师姐是阿沅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阿沅打心底里愿听从师姐的一切安排……” “真乖。” 姜鸾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一道灼烧的视线倏然间快烧穿他的脊背。 沅厄的喉头滚了滚,余光瞥向正微笑着立在他身后,眸色暗沉如渊的宋星野,额角渗出几滴冷汗。 “只是,师兄这边……” 姜鸾温声道: “无须担心,星野人很好。他既然提出来了,把你交过去,我很放心。” “这几日,你就安心呆在灵隐峰,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下周,我会亲自来接你参加蓉城拍卖会……” 这时,宋星野“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随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凑近他的耳畔,一字一顿道: “放心吧,师弟。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第67章 看你们不顺眼 蓉城,天寿阁,大门口。 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妇人,正拉着一个带着帷帽的青年男子,挤在人头攒动的柜台前,排着长队。 终于轮到他们了。 “两张上等展席票,谢谢!” 中年女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枚中品灵石。 卖票的伙计一惊,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见此人面容服饰虽普通,通身却有一股非凡的气质,出手更是阔绰。 遂匆匆出了柜台,磕巴道: “夫,夫人要买上等展席?怎,怎么会在这儿排队呢,小的这就去喊人,领您上贵宾通道……” 中年女人按住了他,摇了摇头,笑道: “不用麻烦,我不想引人注意,走普通通道入席即可……” 女人话音刚落,一道惊天动地的马嘶声从上空传来。 “华英商会鄢夫人驾到,贱民通通闪开!” 随着惊雷般的呼和声炸响,庞大的黑影骤然压上了众人头顶。 伙计们一下子慌了,立刻着手疏散人群。 而下一秒, “砰——” 九匹天马拉着一辆金光闪闪的车架,轰然落下,掀起一阵强劲的气流。 门口一片混乱。 有人撞成一团,东倒西歪,有人躲闪不及,被气流冲得连滚好几个圈。 中年妇人一行亦被波及。 妇人抚着门口的石柱,勉力站稳了身子,顺手拽住差点儿被强风糊到墙上的青年。 而青年的帷帽却被风刮走,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 就是双眼无神,眼圈黑得像猫熊兽。 他摸了摸空空的头顶,惊叫: “我,我的帽子呢?” 这青年,自然是受了宋星野一段时间“照顾”的沅厄。 他身边的妇人,则是乔装打扮后的姜鸾。 此次拍卖会之行,二人意在赎回被江庄主扣下抵债的铸器大师绝世名作——“幽影”。 这世上没几人知道“幽影”的存在。 姜鸾也不欲因自己的身份惹得其他人注意到这把剑,故而乔装,打算悄然入场拍下。 但忘了提前交代沅厄。 又因他长得太过扎眼,不得不匆匆寻了个帷帽,给他安上。 先前这小子还颇不情愿,嫌漆黑的帽帘遮他的视线 待帽子丢了,又开始惊慌失措,转身就往混乱的人堆里冲。 姜鸾一把拽住他: “别找了,就算找到估计也被踩坏了,我们直接进场……” “可,可是……” 姜鸾蹙眉: “你先前不是挺不乐意戴这帽子的?怎么突然又变了主意?” 未待沅厄回应,姜鸾面色骤变。 “噌——” 寒霜出鞘,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 “叮——” 剑身嗡嗡震颤。 一枚细长细长的梨花针,被击落在地,迅速与地面融为一体。 姜鸾的手腕,犹在发麻,一阵心惊肉跳。 那道针影,形如鬼魅,无声无息。 好在,凭着两世积累出的敏锐感知,她反应过来了。 若是换一个经验不足的修士,说不定就被一针毙命。 思及于此,她的眼风凌厉地扫向那梨花针袭来的方向,怒声道: “我等与阁下无冤无仇,何故下此狠手?” “看你们不顺眼,需要理由?” 占据了天寿阁门前大半位置的马车内,传出一道昂扬的女声。 金灿灿的车厢,晃了晃,跳下几个水葱似的青衣男仆。 他们一字排开,跪在车门前,伏地大喊: “恭迎夫人下车。” 一双肥硕的大掌,缓缓伸出,“哗”得一声,掀开车帘,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眉毛粗黑得像两条虫,下巴和脖子几乎融为了一体,层层叠叠的赘肉覆盖在厚厚的脂粉下,如水波一般荡漾。 大象似的腿,毫不停顿,挨个踩上跪在车前迎接的男仆的背。 男仆们颤了颤,纷纷龇牙咧嘴,但没人敢泄出一丝动静。 只是将身子更低地伏了下去,静静地等待女人走过。 随着女人一步步向前,被踩过的男仆,逐个起身,动作迅捷地跟着天寿阁的伙计,一齐铺平雪白的地毯。 女人的脚,终于稳稳地踏上柔软的毯子。 鞋尖上的宝石,闪闪发亮,不曾落过一丝尘灰。 她徐徐抬起被赘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傲慢地扫视众人,目光停驻在姜鸾的方向。 准确来说,是姜鸾的身后。 “0648,你可让我好找!怎么?傍上了新金主,就把你的旧主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第68章 鄢夫人 姜鸾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自己身后。 目光所及,只有一截发颤的脊背。 沅厄正长手长脚地缩在柱子后,双手抱头,脑袋深深埋进颈窝,活像只受惊的鹌鹑。 姜鸾颇觉好笑,揪着他的后脖领,一把将他拽了出来,问道: “你认识这位夫人?” 沅厄白皙的俊脸上不知何时涂满了黑灰,闻言一颤,疯狂摇头。 胖妇人见状,怒不可遏,大踏步地冲了过来。 “0648,你再给我装!往脸上抹个灰就以为老娘认不出你?做梦!就算化成灰老娘一眼也能识得你这小兔崽子……” 砰!砰! 砰!砰! 肥硕的身躯宛如一座小丘,飞速挪移,每一步重重地砸在地上,亦砸进沅厄心里,激起一阵地动山摇。 旧时噩梦,逐渐重现。 只因他年少时,为填饱肚子,在以铸器为业的华英堂做底层烧火工,被来视察的堂主鄢夫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便沦为了她众多玩物之一。 鄢夫人是他第一个供养者,亦是个喜好玩弄青葱少年的变态。 在梨花针与玄铁鞭的威逼下,他被迫修习无数取悦女人之道,逐渐得心应手,迷得她松了警惕。 终于趁某一日,她闭关铸器时,一股气儿逃了出来。 眼见“小山”以迅雷之势逼近,挥之不去的阴影,再度笼上心头。 沅厄面色发青,大脑嗡嗡作响,已然丧失了所有应变能力。 不禁双膝一软,惯性地往地上砸,却被一双手稳稳托住。 “不许跪!” 姜鸾的声音冷如霜,提溜着他的后脖领,疾步后退,与鄢夫人拉开距离。 “咻——” 一道鞭影如闪电般呼啸而来。 姜鸾眼神一凝,迅速侧身躲避。 “啪——” 银灰色的玄铁鞭带着凛冽的罡风抽在了空地上,尘砂四溅,地面赫然裂出一道缝。 见一击不中,鄢夫人满脸怒容,双手紧紧握住鞭子,再次用力一挥。 这一鞭速度更快,角度也更加刁钻,直逼姜鸾面门。 “咣当——” 寒霜及时出鞘,挡下一击。 姜鸾的手腕却被震得发麻,倍感吃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多带一个人,缠斗定然处于劣势。 怎么办? “咻——” 鞭影再度袭来,这回,姜鸾不再格挡,撒开沅厄就跑。 鄢夫人当她知难而退,心中一喜,当即变换目标,手腕一翻,鞭身如蛇般缠上了沅厄的脖颈。 “小兔崽子,终于逮到你了……” 她盯着沅厄颤动个不停的两瓣鲜红菱唇,邪魅地舔了舔嘴角。 就在这时,一抹刺骨的寒抵上了她的背心。 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 “鄢夫人不惜当街伤人,也要纠缠我的师弟,究竟是出于何故?” 鄢夫人一震,这才意识到先前那道逃窜的背影,只不过是灵力作出假象—— 这女人竟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她的身后!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鄢夫人暗恼自己大意轻敌。 此女貌不惊人,却能三番五次化解自己的进攻。 虽不知其修为深浅,看样子,应该是个棘手的硬茬。 如今,自己的命门被她用剑抵着,心里不由得发慌。 好在,她也是个老江湖了,很快就镇定下来,松了鞭子,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误会,误会……我乃华英堂堂主鄢柒,无意冒犯道友,这小子曾是我府上的逃奴,怎么成了您的师弟呢?敢问道友姓甚名谁,是何门属?” “与你没有关系。” 姜鸾语气冰冷。 鄢柒一怔,旋即满脸诚恳道: “道友莫要误会,鄢某所言句句属实,这小子的确是我府上的逃奴,鄢某手上还有他的卖身契……” 她放软了语气,打着商量: “要不…您先把手中的剑松一松,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谈一谈?” “没什么好谈的。” 姜鸾利落地收了剑,拎起沅厄的衣领,提步就走。 鄢柒急急伸手阻拦: “哎,哎,道友留步!鄢某是诚心想要这小子,要不您开个价?我鄢柒经营华英堂多年,无论是灵石、珠宝还是法器,应有尽有,皆能满足……” “让开。” 姜鸾声音低沉,手再度按上了剑柄: “还是说,你想再打一场?” 鄢柒不清楚她修为深浅,心中没底,只得放下手,好声好气道: “道友,鄢某是诚心商榷,愿花大价钱赎回这小子,要知道,这小子可是逃奴,按大禹律令,本可以直接抓回来……” 姜鸾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不紧不慢道: “那你倒是来抓啊,看能不能过我这一关。” “你…你!” 见她这般软硬不吃,鄢柒一下子也恼了。 蒲扇似的大掌,缓缓抚过鬓角的金钿,指缝间刹那插满梨花针,打算再搏一回。 可还没待她扬手,那女人脚尖轻点,提着自己的昔日“爱宠”,两下就跃上了天寿阁二楼。 天寿阁作为九州数一数二的拍卖行,有严格的规矩。 任何人不得在阁内生事,否则终生禁止入内交易。 鄢柒作为一个铸器师,有大量的买卖得通过天寿阁,自然不能坏了规矩。 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两道身影融入二楼熙攘的人群,悻悻收起针,恨恨跺脚: “给我等着!” …… 姜鸾换了票,带着沅厄,缓缓步入上等展厅。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带个俊俏后生,会不会太过扎眼,待推开门,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放眼望去,厅里全是扎堆的俊男靓女。 三五个夫人,围坐一堆,身边环绕的男侍,一个塞一个的俊俏。 也有不少老爷少爷,怀里搂着衣着清凉的美人,大声谈笑,好不惬意。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喧闹声。 姜鸾定睛一看,原来是她的表姑母,正带着琼华会的夫人们,不停地给几个唇红齿白的小生灌酒。 见人喝不下,就起哄,哄着人脱衣服。 到最后,那几个小生纷纷脱得只剩单薄裤衩,脸红得像猴屁股。 姜鸾:…… 伤风败俗! 她迅速带着沅厄,穿过整个大厅,坐到最角落—— 离那帮人最远的位置。 甫一落座,就听见大门口传来“砰”得一声巨响。 几个男侍,合力落下了一顶圆轿,正累得直不起身,大口喘气。 一个肥硕的身影,慢悠悠地从轿辇歩出,迈入正厅。 她丝毫不理会众人各色的目光,只在门口顿了顿。 旋即,径直走向大厅一角,一屁股落座。 姜鸾眼睁睁地看着前方降下一朵小山似的乌云,纵览展台的完美视角,瞬间被遮了一大半。 那朵“乌云”缓缓回过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好巧啊,道友,咱们又见面了。” 第69章 羽衣 姜鸾:…… 她“腾”地站了起来,打算带沅厄换个位置。 就在这时,场内的灯光骤然暗了下来,徐徐响起两道极富有感染力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来宾!” “各位朋友!” “大家,下午好!” 紧接着,展台中央,打下一道炫目的白光,一朵巨型的金莲,缓缓升起。 宝石砌成的花蕊里,站着一对天仙似的璧人,男子剑眉星目,气质非凡,女子明眸皓齿,娇艳动人。 男子朗声道: “我是拍卖官清风……” 女子柔声道: “我是拍卖官明月……” “等着,盼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 二人用饱含激情的口吻一齐宣告了拍卖会开场。 姜鸾只好又坐了下来。 清风打开身侧的一片莲瓣,掏出一件绚丽如云霞般的外披,展开的刹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第一件拍品,乃凤鸣山焰雀的尾羽制成的霓凤羽衣,传说中,焰雀一族乃瑶凤神女的眷属,数量极其稀少,尾羽自然也十分珍贵,全九州就只有这么一件……” 清风的嗓音,温润低醇,如流水般徐徐滑过众人心头: “这件羽衣,不仅外观华美绝伦,战斗时,还能为穿着者提供强大防护……” 还未待他介绍完毕,台下已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天啊,这也太漂亮了……” “第一件拍品就这么震撼!后面的拍品得什么样……” “老娘已经被美晕过去了,快报价,我第一个举牌!” 就在这时,一道响亮的声音从最前方的位置响起: “拍卖官,你如何证明这是真的焰雀尾羽?那可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灵兽,老夫走遍了九州,还从未见过焰雀的踪迹……” 在场的众人静了一瞬,目光纷纷从霓凤羽衣移到了说话的青衣老者身上,有不少人当场喊出了他的名字—— “无衍散人!” 这可是个传奇人物! 据说,他百岁结丹,本是个颇具仙缘的修士,却在结丹后迅速脱离了自己的门属,花了近千年时间,遍览九州的每一寸土地,将各地的风土人情,编纂成册,一面世就轰动天下,畅销两界。 经他这么一问,场内众人也冷静了下来,议论声渐起: “真有焰雀一族?我还以为那玩意儿只是个上古传说……” “好看是好看,可谁知道真假?全九州也没几个人见过真的焰雀吧……” “天寿阁好歹是老牌子了,不能拿假货蒙咱们吧……” “神族眷属的尾羽制成的羽衣,怎么只有个防御的功效,感觉不像真的……” “管他呢,好看就行了,你们最好都别举牌,让老娘一个人拿下……” 在一片火热的探讨氛围中,姜鸾所在的角落,冷寂得宛如不存在。 前方的鄢柒,对这种一看就是做给瘦子的衣服,不感兴趣,百无聊赖地嚼起了手边的糕点。 后方的姜鸾,眉宇则一直紧蹙。 在看到那件羽衣的瞬间,她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感,呼吸亦变得急促。 耳畔隐约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哀鸣。 如空山玉碎,熟悉又遥远,似饱含着无尽的苍凉与悲愤。 她蓦地转头,急切地问身旁的沅厄: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沅厄苦着脸指了指前方的“大块头”,无声点头。 姜鸾知道他会错意了,正想将自己听到的东西告诉他,哀鸣声忽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仿佛有人在拿小刀扎她的耳朵。 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烦躁感,姜鸾下意识蹬腿,猛地踹上前方的椅背,厉喝一声: “闭嘴!” 第70章 羽衣(二) 鄢柒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脚踹得身子猛地一倾,差点扑倒在地,半块糕点亦呛进了喉咙。 “咳咳,咳咳!” 她咳得脸色青紫,差点憋死过去。 只觉脊后涌入一道暖流,过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她怒气冲天地转头,对上一张茫然的脸。 “你到底要干什么!” “抱,抱歉……” 姜鸾讷讷地收回为她渡灵力的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暴起踹人。 通常情况下,她就算再厌恶一个人,也绝不会在对方不设防的情形下动手。 方才,只觉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戾气占据了她的心扉,还未待她反应过来,脚就已经蹬出去了。 鄢柒闻言,更加怒不可遏,手按上了腰间的玄铁鞭,声音陡然尖利: “抱歉?你以为抱歉就有用?我鄢柒何曾受过这样的欺负……” 她的怒斥刚开了个头就被一道泠泠的声音打断: “那边的客人,若有纠纷,请上阁外解决,不要违反本阁的规定……”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场内其他人的注意,就连台上的拍卖官也投来了视线。 明月的神色依然温和,声音不高,却灌注了灵力。 姜鸾感受到了一股至少在结丹境十层以上的威压,心头一凛。 鄢柒亦感受到了,不得不收声,狠狠地瞪了姜鸾一眼,旋即转过头,赔出笑脸: “不好意思,拍卖官,方才一时激动……” “没关系,请不要有下一次,否则,会被我们的工作人员请出阁内。” 二人自是点头称是。 明月微微颔首,目光从二人身上移开,回到看台上,继续介绍: “正如清风所言,这件羽衣来自凤鸣山。前段时间,凤鸣山境内发现了一处上古秘境,其中不仅有大量焰雀的栖息地,更有无数奇珍异宝……” “有不少流了出来,成了本次拍卖会的拍品……” “这件羽衣,便是其中之一,经我们阁内的专业人士验证,的确是焰雀的尾羽所制……” 台下一时哗然。 “天啊,凤鸣山竟出了上古秘境!什么时候的消息?为何整个修真界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究竟是哪个幸运儿发现的!这种好事儿怎么没有轮到我……” “我现在去凤鸣山还来得及吗?” 已有心急的观众迫不及待地发问: “拍卖官,可否透露一下秘境的具体位置,亦或是哪位高人发现的秘境?” 此言一出,众人投过去的目光纷纷多了几分鄙夷: “懂不懂规矩?这种问题怎么能提?别人凭本事发现的宝地,凭什么告诉你……” “天寿阁必不可能透露拍品的出卖方,否则,以后谁还敢找他们卖东西啊……” 明月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微微一笑: “按道理来讲,天寿阁是不能透露任何拍品出卖方信息的,只是,这位出卖人比较特别,特意嘱咐过,一定要让我们当着诸位买家的面,交代一句……”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 “他说,他叫阿非,是一只九尾狐妖,这段时间就停驻在凤鸣山,等着诸位有缘人造访……” 姜鸾蓦地一震。 又一只叫阿菲的九尾狐妖? 这…是巧合吗? 第71章 我也要抢你要的东西 “这件拍品起价一百块中品灵石,加价没有限制。诸位可以举牌了……” 明月的话音刚落,叫价的声音立即响起。 “三十号,一百四十块中品灵石!” “一百二十号,一百六十块中品灵石!” “一百五十号,两百块中品灵石!” “……” 会场内一时间氛围火热。 姜鸾则一直紧盯那件羽衣,眸色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姐,你还好吗?” “师姐!” 沅厄见她神色怔忡,半天没反应,忍不住摇了摇她的手臂。 姜鸾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这一会儿的功夫,羽衣的价格已经飙升至八百块中品灵石。 “师姐,你是想拍下那件羽衣?” 姜鸾顿了一下,缓缓摇头。 她此行并不是为羽衣而来,就算对那玩意有莫名的感应,也不打算拍下。 比起令众人狂热的秘境珍宝,她更在意那只同样叫“阿菲”的九尾狐妖。 阿菲曾说过,她可能是全九州仅剩的一只九尾了。 在她有记忆时,就生活在没有亲缘关系的红狐一族,一直到分化尾巴时,才惊觉自己竟是九尾。 也是在那天,红狐族长沉痛地告诉她,九尾族群早在百年前的一场浩劫中,阖族被灭,而她是全族最后的火种。 当时的姜鸾,知道后,很是难过,阿菲还反过来安慰她。 说她早就习惯孤零零一只狐了。 唯一知情的红狐族长,到死也没告诉她浩劫的真相,非要让她做一只永远无忧无虑的傻狐狸。 可她怎么可能一直无忧无虑呢? 红狐最多只能活两百年,九尾却能一直活个没完没了。 认识的狐狸们死了一批又一批,她却一直不老不死,在红狐族群,像个异类。 于是,她逃下了山。 姜鸾其实一直能理解阿菲下山的缘由,始终不能释怀的,只有她自己—— 为何两世都未能护住阿菲! 而现在,世上竟出现了另一只九尾! 名字甚至还一样! 她克制不住地去想, “他”和阿菲,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看来,有必要找个时间,亲自去一趟凤鸣山。 …… 姜鸾的目光,终于从羽衣上撤了下来,眼睑低垂,嘴唇紧抿,似又在出神。 沅厄见状,悄然松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这件羽衣的实用价值极低,外观设计得亦很离谱, 谁会在实战中穿得跟个花蝴蝶似的,岂不明摆着给人当靶子吗? 方才姜鸾一直紧盯那件羽衣,他满心忐忑。 生怕她跟那些无脑的贵妇人们一样,一时冲动,狂砸一堆灵石,影响原定的计划。 终于,这件羽衣以一千中品灵石的高价,落在了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手里。 他听到那大汉兴奋地冲随侍嚷嚷: “好生收起来,把这货贩到中洲去,定能大赚一笔……” 沅厄:…… 好吧是他浅薄了,没人会拿羽衣战斗。 这玩意贩到中洲后,溢价只会大大超过一千中品灵石。 毕竟,中洲那帮不识民间疾苦的权贵们,最爱追捧的,莫过于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经过一系列乱七八糟的饰物类拍品后,终于来到了武器行列。 沅厄精神一振,目光紧随着拍卖官从后一排的花瓣中取出一把银灰色的古朴宝剑。 尽管剑柄上被新嵌了一颗又大又圆的红宝石,这把剑仍看上去普普通通,不怎么亮眼。 甚至来历也平平无奇。 “这是某钱庄的庄主从某位修士手中收来的祖传宝器,别看它造型古朴,实则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任清风在台上把宝剑快吹出了花,台下的观众,少有感兴趣的。 这帮人大多出身修仙世家,以他们的财力,若是剑修,早就请铸器师锻好了配剑,完全没必要买一把现成的。 若不是剑修,更没必要买一把不知名的剑干放着,又没有收藏价值。 不同于众人心不在焉,沅厄的眼眸灼亮,呼吸亦急促了起来。 尽管剑柄被装饰了一番,剑身还镀了一层亮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幽影”。 叫价很快开始,起拍价五十中品灵石。 他刚想戳一戳姜鸾,就听见身旁传来一道清淡的声音: “一百九十八号,二百中品灵石。” 这个价格,不出意外的话,是顶价了。 前面的人,都是十灵石、十灵石的往上加。 价格骤然被抬高了四番,其他想购剑的人,纷纷生了退意。 又不是什么抢手的拍品。 与前面那些上古秘境中流出来的珍宝相比,这把宝剑,简直平平无奇。 完全不值得这些溢价。 当然,那些人都不识货。 真正识货的人,心中只有激动。 沅厄暗自佩服姜鸾一次报价就吓退了竞争者,又没有高出起拍价太多,完全不惹人注意。 “还有没有人加价?” 半天无人应答。 就在他满心欢喜地等待拍卖官落锤时,一道的声音陡然从前面响起: “一百九十七号,四百中品灵石!” 是鄢夫人! 沅厄大为惊骇。 她一个铸器师,手里什么宝器没有,还用得着和他们争一把剑? 难道她看出了那把剑的玄妙? 不,不可能…… 沅厄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见鄢夫人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姜鸾一眼。 “你抢我的人,我也要抢你要的东西!” 姜鸾:…… 沅厄:…… 拍卖官清风的语气一下子兴奋起来: “一百九十七号客人出价四百中品灵石,还有没有加价的?” “六百中品灵石。” 姜鸾再度举起手中的号码牌,语气淡淡。 “一百九十八号客人出价六百中品灵石!” 清风激动得声音微颤: “这把剑着实非同凡响,才引得二位贵客争相竞价!六百中品灵石,绝对物超所值……”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想看清这两位“独具慧眼”的豪客究竟是什么人物。 “还有哪位客人愿意出价更高,将这把宝剑收入囊中?” 拍卖官话音刚落,鄢柒立即举起了手中的号码牌: “八百中品灵石!” 场内顿时哗然。 这个价格已经赶上很多先前从上古秘境流出来的拍品了。 难道这把剑真有什么非凡之处,是他们没看出来的? “一百九十七号客人出价八百中品灵石!还,还有没有加价的……” 想到这单能挣到的远超预期的提成,清风的嘴都快要笑烂了, 他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一百九十八号。 各色的视线亦接二连三地聚了过来。 姜鸾蹙起了眉头。 沅厄只觉自己的呼吸快停滞了。 第72章 拿人换剑 “现在的价格是八百中品灵石,还有没有要加价的?” 清风又问了一次。 台下无人应答。 最有可能出价的一百九十八号,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号码牌垂握在手中,不动如山。 清风失望地移开视线,举起拍卖锤。 “好的,我们进入最后喊价环节,三次喊价完毕,落锤成交,这是最后的出价机会,若有客人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打断……” “八百中品灵石一次……” “八百中品灵石两次……” 眼见拍卖官快要落锤,沅厄快急疯了,拼命给姜鸾传音: “师姐,师姐,就是这把剑,快加价啊……” 可姜鸾就像聋了似的,丝毫没有举牌的迹象,翘着腿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师姐,师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鸾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举牌。 她依然懒得看他,只揉了揉额角,低斥一声: “闭嘴!” 沅厄浑身一颤。 这女人究竟在搞什么? 为什么不加价! 难道他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幽影”落到别人手里? “八百中品灵石,三次……” 最后一次报价了! 沅厄只觉头脑嗡嗡作响。 若不是自己的兜比脸还干净,又欠了一屁股债,他真想不顾一切地举牌。 师傅给他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怎么可以落到别人手里! “砰”得一声, 拍卖官落锤,激动的声音响彻会场: “恭喜一百九十七号夫人以八百中品灵石取得宝剑一柄!” 沅厄一阵头晕目眩。 完了,一切都完了…… 幽影落谁手里都行,怎么偏偏是这个女人! 想起年少时经历的那些噩梦,他止不住地打起了寒颤。 就在这时,鄢柒转过头,两条粗黑的眉毛扭作一团,冲姜鸾冷嗤一声: “真逊,就这点儿财力还想与我争?” 未待姜鸾回应,她的目光转向一旁面色青白的沅厄,徐徐绽出一个笑: “不过,我鄢柒向来大方,愿意拿这把价值不菲宝剑,换这小子,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沅厄猛地一震,余光瞥向旁侧默不作声似在思索的姜鸾,一阵惶恐。 他的“便宜师姐”,是否会拿他换剑?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的处境对他很不利。 若是姜鸾真的舍了他换剑,“幽影”估计很难再回到他手中。 可“幽影”明明是他的! 沅厄暗暗咬牙,心念急转,狐狸眸逐渐盈出水光。 正打算主动出击,给鄢柒放个信号,身侧蓦然响起一道清淡的声音: “不劳鄢夫人挂念,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必假手他人。” 鄢柒一脸莫名,冷笑道: “难不成你还有办法从我这儿把剑夺回来?别想了,我是不会转卖给你的!” “我好心提醒你一下,动武亦不可能,除非你有把握逃得过天寿阁的安保队追杀……” 天寿阁的规矩之二,拍卖会结束后的五十年内,任何人不得以不正当手段夺他人之宝,否则会遭天寿阁遍布九州的安保队追杀。 从天寿阁拍出的宝贝,至少在拍出的五十年内是掀不起什么腥风血雨的。 至于五十年后,没能力护宝的买家,一般也选好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将宝贝深深地藏了起来。 因此,这条规矩,虽是天寿阁的一种售后,也间接维护了修真界的安宁,得到了各大宗门的支持。 与天寿阁的安保队为敌,便是与整个修真界对立。 她已料定,就算那女人修为再高,也不敢轻易得罪整个修真界。 拍卖会迎来中场休息。 见姜鸾始终面无表情,鄢柒微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不紧不慢道: “道友,我不着急,你慢慢想,一直到拍卖会结束,我的提议都有效……” 只要那女人还想要那把剑,唯一的途径,便是同她鄢柒交换。 而八百中品灵石可以换十个俊俏的低阶男修了。 聪明人自然会做出合适的选择。 鄢柒心中底气十足,投向沅厄的眼神也愈发黏稠。 而更让她欣喜的是,她的“0648”,昔日的“爱宠”,亦向她眨了眨眼,似是在回应。 第73章 别碰我 金碧辉煌的走廊上,人烟冷清,只有零散几个侍从。 沅厄加快了脚步,七拐八折,停在某个视线死角,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先前,与鄢夫人对视的那短短几秒,已让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若不是借口出去透个气,再多个几秒,只怕自己会当场吐出来。 而鄢夫人看他的眼神,却是火热的不加掩饰的欲望,仿佛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扒光! 这让他一阵胆寒,几乎能想到自己重新落回她手里后将受到的折磨。 可又有什么办法? “寒霜”在她手上,他没有别的选择!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有选择的, 结果…… 想到莫名毁约的姜鸾,沅厄的呼吸骤然急促,久久不能平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突然狠狠地咬了下唇。 血腥味儿在唇齿间弥漫。 苍白如纸的两片唇,终于染上一抹嫣红。 对着光可照人的地板,心底升起无数复杂的情绪。 早知道就保留以前的习惯,随身带些胭脂水粉了。 这副青白似鬼的模样,让他没多少把握一会儿能在鄢夫人面前演好一出戏。 然而,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得上。 他已经犯过一次蠢,绝不能再犯一次。 本就不该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一个向来一无所有的人,能拼的,只有自己! 脑海里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沅厄逐渐恢复冷静。 刚刚踏出角落,肩膀蓦地被一只大手掐住: “没良心的小畜生,总算逮住你了。当年怎么不说一声就跑了?害得我苦苦找了那么久……” 噩梦里的声音,倏然近在耳畔,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扑面而来,几欲将他熏死。 比脂粉香更令他窒息的,则是一张徐徐凑近,横肉堆积的脸! 那女人竟然这么快就找来了! 惊惧如潮水般上涌,沅厄的瞳仁颤了颤,面颊浮起两团薄红。 “鄢夫人?好…好久不见,您怎么跟来了?” 鄢柒最爱的便是0648这副含羞带怯的小模样,一把掐住他的腰,狠狠地揉了揉: “明知故问,我还不懂你,扑闪着大眼睛勾引谁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死变态怎么一来就上手啊! 沅厄整个人快碎了,脸上却挤出一抹羞涩的笑容,仿佛真的被戳中了心事一般,低下头,露出一截细腻雪白的颈: “夫人说笑了,小人哪敢勾引夫人呢?不过,夫人能亲自找过来,真是令小人又惊又喜……” 低沉的男声如羽毛般撩人心弦,鄢柒一阵激动,无比自然地伸手,捧住他的双颊,痴痴地摩挲: “我的小心肝,你究竟给我下了什么蛊?这么多年,唯有你让我念念不忘……” 浑浊炽热的鼻息喷在脸上,沅厄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腰杆止不住地后仰,颤声道: “夫…夫人,拍卖会一会儿就开始了,咱们要不等结束后再找个地方叙旧……” “有你这样的尤物在,谁还管那劳什子拍卖会?” 肥硕的红唇不由分说地压了过来,沅厄剧烈一颤,好不容易做出的心理建设骤然崩溃,不禁奋力一推,大喝一声: “别碰我!” 第74章 去捅你的新主人一刀 这一推完全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沅厄立马就后悔了。 这个时候,怎么可以忤逆这个女人? 他还要从她那里把“幽影”哄回来! 脸上刚挤出一抹歉疚,耳畔忽闻风声起。 “啪——” 鄢夫人狠狠一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 “不识好歹的小畜生,老娘给你脸了!” 沅厄捂着红肿的脸颊,眼睫颤个不停。 怕再度触怒对方,他不敢吱声,在脑海里拼命思索措辞。 还未待他想出个开头,“啪”得一声,又是一掌。 “怎么,还再想怎么糊弄老娘?看来跑了十年,心是真的跑野了啊,想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要饭,也得看看别人有没有本事罩住你!” 鄢柒怒不可遏,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啪啪”连挥了数十个耳光。 “夫人,我错了……” 沅厄跌坐于地,面颊高高肿起,嘴角破裂,鲜血缓缓渗出。 几缕乱发垂落额前,他没空去拨,反握住了鄢夫人的手,嘶哑着声音开口: “小人被打死不足惜,只希望夫人别脏了手……” “这十年来,小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夫人,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夫人的身影都在小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小人当年莽撞逃离,是小人的错,小人悔不当初……” “你…你!” 鄢柒恼恨地想挣脱,却被他十指相扣,攥得紧紧的。 “每次犯了错,你都这幅模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哄我心软……” 沅厄将她的手缓缓贴在自己的颊边,抬起下巴,深深地凝望她。 “那夫人可否赐予小人一丝怜惜?小人只想再度侍奉夫人……” 他的眸色缱绻得仿若一罐蜜糖,诱捕天底下所有心存觊觎的鸟兽虫蛇。 “砰砰”,“砰砰” 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鄢柒再度化身一只嗜甜如命的扑棱蛾子,正想不计前嫌地扑入蜜罐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情一顿。 她一把抽回自己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扔给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去捅你的新主人一刀。就像你以前做过的那样……” 沅厄浑身一震,任匕首“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没有接。 “怎么,你以前做得不是挺干脆利落,怎么这次不敢了?” 沅厄的头埋得很低,声音轻颤: “小,小人打不过她,小人怕死……” 对,就是这个原因。 姜鸾不是普通的修士,她是东荒第一剑修的首徒。 恐怕还没等他的刀尖近她的身,自己就被她一剑戳死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 否则如何解释在听到这一命令瞬间,那股从脊后迅速窜至全身的刺骨冰寒。 见他半天没有动作,鄢柒微微眯起双眸,和声劝哄: “放心,有我给你兜底,保证你能活着回来……” 沅厄还是没有接。 鄢柒眉宇陡然一沉,厉声道: “你究竟是怕死还是怕背弃你的新主子?” 沅厄猛地一颤,仓皇抬头: “夫,夫人何出此言?小人心中只有夫人……” “休想再糊弄我!” 鄢柒暴怒,一脚踹上他的心窝。 “又没让你杀了她,只是让你捅她一刀,你都不肯?我怎么没见你对之前的金主这般不舍过?” “就连我!你甚至敢在我炼器的炉子里下迷药,害得我差点被熏死在屋里!” 她真傻,经历了那样的背叛,还在锲而不舍地寻他。 好不容易寻到了,却发现这货永远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沅厄面色霎白,冷汗瞬间浸透重衫。 鄢柒……怎么会知道? 原以为那场逃脱,他策划得天衣无缝,就算鄢柒侥幸生还,也只会归咎于配料司的人错估了剂量,拿这帮人开刀。 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鄢柒坚持亲自寻他,迫害他的每一任金主,逼他回来,而不是找人追杀他,亦证明了这一点。 可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让他暴露了? 甚至让鄢柒这样睚眦必报的人,隐而不发! 沅厄不得其解,他只知道,绝不能认,一认,就彻底完了!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搪塞过去。 然而,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嘴唇翕动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 鄢柒的耐心已经耗尽。 她一脚踩碎沅厄试图发力的小腿,在不绝于耳的惨呼声中,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匕首,高高举起,狠戾一笑: “养不熟的狗,还是趁早宰了好!” 寒光一闪而过。 沅厄瞳孔骤缩。 他的侥幸、愚蠢、自以为是,终究毁了他! 第75章 你做剑修屈才了 预想中,血光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沅厄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却发现鄢柒神色狰狞,一动不动,像被定格在了挥刀的瞬间。 倏然间,衣后领被一把拎起,熟悉的声音如霜似雪地响在耳畔: “还愣着做什么?是想等她冲破了禁制,与我再打一场,惊动天寿阁的人,将我们都赶出去? 是姜鸾! 沅厄大为惊骇,一时间无数的思绪在脑海里激荡。 她什么时候出现的! 先前和鄢柒的对话,是否被她听到? 那段他最想隐藏的,最不堪的过往,是否……已被她知晓?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正欲试探两句,姜鸾却徐徐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 她伸指,轻轻戳了戳他扭曲红肿的膝盖,问: “还站得起来吗?” 骨裂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 对上那双清洌的凤眸,沅厄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所有应变能力,只会呆呆地摇头。 耳畔响起一声轻叹,下一秒,身体陡然腾空。 沅厄瞪大了眼,愕然地看着姜鸾一手托住他的膝弯,一个打横,无比自然地将他抱了起来。 “先忍一忍,等拍卖会结束后,再找医修给你治……” 清冷的檀香充斥鼻端,他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师姐……” 试探的话音刚出口,被一道阴测测的声音打断: “这可是条谁都喂不熟的恶犬!你还护着他?当心哪天也狠狠反咬你一口!” 鄢柒已冲破了一小部分禁制,正竭力扭转脖颈,从齿缝蹦出几个字,怨毒地瞪着远去的二人。 沅厄浑身一僵。 姜鸾却像没有听到似的,步履未停。 沅厄心中涌出无限惶惑,小心翼翼地开口: “师姐,我从没想过背叛你,‘幽影’在她手上,我,我只是……” “你不用向我解释这些。” 姜鸾的声音无波无澜: “你跟谁,想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只是…” 她的语气一顿,继续道: “你毕竟是师叔的弟子,若打算继续以色侍人,最好还是脱离一下师门……” “不!我想学剑,我要当剑修!” 沅厄急急道: “师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不要将我逐出师门!” 他一时情急,攥上了姜鸾的前襟,被她垂眸淡淡扫了眼,吓得赶紧缩了回来,两只爪子局促不安地交握在胸前,轻轻摇晃。 “师姐,求求你了,让我继续学剑吧……” 狭长的狐狸眸,逐渐泛红。鸦青色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沾上了晶莹的泪珠。 他的眼神如受惊的小鹿,可怜又无助。 姜鸾见状,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感叹道: “我觉得你做剑修,屈才了……” 这小子分明是入合欢宗修魅术的好苗子! 沅厄不解其意,睁着一双泪眼,无辜又迷茫地望着她。 “没什么…” 姜鸾淡笑着摇了摇头,另起一个话头: “所以,你借着透个气的名义,偷偷幽会鄢夫人,是打算从她那里把‘幽影’哄过来?” 沅厄面庞一红,讷讷道: “我没有主动约她,是她自己跟过来的!不过,我确实是想从她那里下功夫……” 他的语气变得幽怨起来: “毕竟,原定的计划落空,你放弃了‘幽影’,可我不能任师傅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落别人手里……” 说话之际,姜鸾已带他回到了主会场,一甩手,将他撂回座位,冷不丁对上他幽怨的眼神,好气又好笑: “我什么时候说要放弃‘幽影’了?” 沅厄微微一怔: “那你之前为何要任鄢夫人拍下‘幽影’?” 姜鸾从怀里掏出一盒涂脸的伤药,扔给他,闻言,挑了挑眉: “拍卖会不是还没结束吗?你且等着瞧就是了。“ …… 金色的莲花徐徐绽开,台上响起清风热情高涨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天寿阁拍卖会即将开始。下半场汇集了天南海北的灵材奇珍,诸位来自九州各处的器师、丹师朋友们,千万不能错过!我和明月,会为大家一一呈现……”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由于下半场的面向性比较窄,拍品的收藏价值也没那么高,会场差不多空了一大半的位置。 清风大眼扫过去,不由得有些失落。 在宣布开场前的最后一刻,鄢柒匆匆赶至。 清风眼睛一亮,等她入座完毕,才开始致辞: “看来感兴趣的朋友皆已到场了,下面,我宣布,拍卖会正式开始! “有请下半场的第一件拍品——来自北海的万年铁精一块!这是一种难得的炼器材料……” 而鄢柒也不愧是能让拍卖官为之等待的人。 下半场,她一改先前游离姿态,积极参与,频频举牌,简直和进货一样。 与铸器有关的十几件拍品,有一大半都被她收入囊中。 沅厄呆呆地旁观,姜鸾冷不丁地传音入耳: “你可瞧明白了些?鄢堂主来蓉城这一趟,本就不是为了你……” 他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对姜鸾要做的事仍一头雾水。 “接下来,要请出的,是一件压轴的拍品,来自灵岳窑厂最新出品的琼山炉一鼎!” “器师朋友们皆知,灵岳窑厂以琼山深处的辰砂矿为原料,烧制百年而成一炉,此炉目前全九州唯有一只,下一只得等一百年以后了……” 清风没有再继续介绍拍品,直接开始了竞价环节: “起拍价四百中品灵石,现在开始举牌……” 现场稀稀拉拉地举起了牌子。 这种原料工序皆费的顶级铸器炉,通常只有成名已久的高级铸器师才舍得花大价钱买回来用。 因为铸器炉的寿命是极为有限的,铸一两件普通的灵器基本就到了头,和烧火的柴薪一样,属于耗材,但比柴薪贵上许多。 普通铸器师只会用凡铁自己铸炉,只有高级铸器师,因能接到不缺灵石的大宗铸神兵名器的订单,才有条件去寻这种顶级铸器炉,保障铸器的成功率。 清风早就料到拍这件炉子的人不会很多,全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最先出价的是一百九十七号,然后是四十九号、六十八号,一百九十八号……” “一百九十七号第二次举牌,出价六百中品灵石!还有没有要加价的?” 这个价格已经很高了,清风本以为不会有人再加价,角落里又举起了牌。 一百九十八号! 又是这两位! 清风望向那个生金的角落,念出牌子上的数字,兴奋地声音都在颤: “一百九十八号,出价一千中品灵石!还,还有没有加价的?” 沅厄惊愕地望向举着牌一脸云淡风轻的姜鸾。 有没有搞错! 之前拍“幽影”的时候,八百中品灵石拿不出手,现在拍个根本用不上的铸器炉,倒是叫出了一千中品灵石高价! 她是不是疯了? 第76章 大人物 “拍卖官,我举报有人恶意抬价!” 鄢柒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怒目圆睁,指着姜鸾,咬牙切齿道: “一百九十八号根本无意拍下琼山炉,她这般胡乱叫价,只是为了扰乱拍卖秩序,膈应真正的买家……” 会场静了一瞬,各色的目光一齐投向发声的角落。 一同竞价的几位买家,纷纷面露愤慨: “一百九十八号在搞什么啊!本来起拍价就不菲了,这一下给抬到一千多……” “指不定有问题,说不定和天寿阁的人是一伙的……” 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嘈杂,竞价程序被迫中断。 清风资历尚浅,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下子愣在了台上,神色有些慌乱。 明月沉稳地上前一步,声音柔和似水,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严: “请诸位安静下来,这样的控告,非同小可,我们将现场进行查证。若查证属实,被控告人本场的交易资格将被取消,若不属实,我们亦将对诬告人进行严肃处理……” 她语气一顿,望向鄢柒,面容严肃了下来: “一百九十七号,请问您的控告是否有依据?” 鄢柒不答反问,语气十分不屑: “你们怎么不先查查一百九十八号到底有没有购买琼山炉的财力?一千中品灵石,可不是个小数目,她上一回与我竞价,到八百中品灵石就喊不动了……” 明月微微一怔,着实没想到她的指控仅凭这点揣测,不由得蹙起眉头: “我们作为拍卖方,无权调取参展客人的账户细目,而能入上等展会的贵宾,一般都是通过了资财验证的,您作为控告方,理应提供更充分的证据……” 鄢柒愤愤道: “我如何查得了她的账户,我连她是谁都不晓得!但在场的有谁不知道琼山炉是专门用来铸器的,而她根本不是器师!” “我乃器师协会的会长,全九州器师的注册和评级都得经过我这儿,她若是器师,我怎么会认不出?我看她就是在恶意抬价,存心恶心我们!” 鄢柒的三言两语很快令在场的器师们抱起了团,一时间,群情激愤: “就是就是,外人少来掺和器师行业的事情!” “这个一百九十八号,怕不是专程来捣乱的……” 眼看场面又要失控,明月面露难色,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一百九十八号,忽然扬声道: “我愿意提供名下的所有账户,供拍卖方进一步核验财力,至于这鼎琼山炉,是否有限制购买者的身份资格?” 明月摇了摇头: “不曾。” “那就是价高者得,对吧?” 明月点了点头: “是的。” 姜鸾在众目睽睽中起身,走到台前,递出自己腰间的铭牌,和声道: “请二位拍卖官看一下,我是否有足够的资财购买这鼎琼山炉?” 明月与清风望着与铭牌上显示出的巨额数字,齐齐一怔。 姜鸾解释道: “我先前和各大钱庄的庄主们商量了一下,用随身的铭牌绑定了他们的存储系统,方便随时获取账户动向……” 这是她加入琼华会后,迫着姜子萍,向各位钱庄庄主施压,推出的第一项变革。 本意是为随时监管资金流向,没想到率先在这里发挥了作用。 鄢柒望着那女人手上的牌子,神色一变。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是问道宗的内门弟子的身份铭牌。 而那女人又说自己的铭牌绑定了各大钱庄的存储系统…… 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不仅仅得有财力,还得有不小的权柄! 她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弟子! 她究竟是何人? 会场的其他人亦很震惊。 他们作为器师丹师,没少和钱庄打交道,可哪个钱庄能有这样的服务?任谁查款不都得亲自往柜台跑一趟? 啥时候变得这么方便了! 明月与清风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类似的震颤。 眼前的女人,不仅极为富有,身份亦极其尊贵。 这种绑定,他们只在修真界少数几个顶尖人物的铭牌上见过。 “你们是否还需要联系各大钱庄庄主核查一下?” 姜鸾淡淡发问。 明月躬身递回铭牌,额角渗出一滴冷汗: “不,不用了,我们已能确认您的资财状况,感谢您的配合……” 姜鸾接过铭牌,又在众目睽睽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见所有人包括两个拍卖官,都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姜鸾一脸莫名: “继续竞价啊,都看着我做什么?” “好的……目前的价格是一千中品灵石,还有没有要加价的朋友?” 清风的反应慢了半拍,明月不得不替他续起竞价流程。 心里只觉这一场简直状况百出,默默给他的考评画了好几个叉。 会场一时静默无声。 有意向的买家纷纷开始掂量这神秘的一百九十八号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对器师专用的东西感兴趣? 若贸然相争,会不会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就连鄢柒也开始踌躇。 “一千中品灵石一次……” “一千中品灵石两次……” “一千中品灵石三次……成交!恭喜一百九十八号夫人以一千中品灵石的价格获得琼山炉一鼎!” 在如雷般的掌声中,姜鸾的眉宇未见轻松。 最有可能加价的鄢柒,竟然在第三轮就罢了手。 这绝不是华英堂堂主该有的实力,她的反应,有些偏离了她的预期。 沅厄不知姜鸾得到了琼山炉后,为何又开始蹙眉沉思,他只感觉这个世界癫了。 器师放弃了最需要的铸器炉,剑修则拍下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铸器炉一鼎。 她要这破炉子做什么?煮面吗! 更让他不解的,当属拍卖会结束后,鄢柒主动带着“幽影”追了过来,神色一改之前的跋扈,简直毕恭毕敬。 “道友,请留步!鄢某先前不知道友身份,言行多有得罪,着实抱歉!” 她双手捧着一方珠光宝气的剑匣,脸上堆着笑: “这把宝剑,原是道友属意之物,鄢某不该贸然与道友争抢,如今鄢某愿以宝剑赔罪,还望道友大人不记小人过……” 第77章 你压得那位,胜不了 只见鄢柒徐徐打开剑匣—— “幽影”静静地躺在一堆鸽子蛋大小,色泽各异,璀璨夺目的彩宝中,宛如万花丛中一点灰。 “随手装了些小玩意儿,不成敬意,还望道友笑纳……” 姜鸾和沅厄皆是一震。 这算哪门子小玩意! 这随便一颗石头的品相至少能兑二百中品灵石以上! 既然鄢堂主这么有财力,又怎么可能加不起价? 只能是故意相让了。 面对送上门的“幽影”,姜鸾逐渐想明白了因果。 按原计划,她本应不惜代价地拿下鄢柒定然属意的琼山炉,逼其不得不在拍卖会后,拿“幽影”交换。 于是,她索性让鄢柒先拍下“幽影”。 这样一来,她和鄢柒竞价的对象,就变成了琼山炉,从而避免因争夺“幽影”招致不必要的注意。 但现在来看,无论是鄢柒,还是下半场的其他人,注意力纷纷略过了拍品,直接集中到了她本人身上。 姜鸾微微眯起双眸,目光缓缓从“幽影”上移开,审视对面一脸讨好的女人: “鄢堂主客气了,我愿意拿琼山炉换剑,多出的差价,堂主无须返还。” 鄢柒连忙摇头,诚恳道: “这如何使得!鄢某愿花三倍灵石购回道友手上的琼山炉,一是为赔罪,二是为诚心同道友相交……” “对了,还不知道友名姓?” “问道宗,姜鸾。” 姜鸾直接亮明了真身。 鄢柒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上前一步,激动道: “哎呦,真是您呐!久仰久仰,鄢某一入城就想去拜访夫人了,只苦于没有门路,未曾想这兜兜转转,正主就在跟前……” 姜鸾不冷不热地打断: “有话直说。” “咳咳,鄢某确有一事相求……” 鄢柒神色微赧,缓缓叙明了来意: “鄢某此行,是想借贵宗操办大比的光,搏一个出头的机会……” 铸器行业向来竞争激烈,华英堂虽是分堂遍布九州的老字号,却一直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珞珈坊。 在名宗云集的东荒,双方的竞争自然更加的激烈。 若是街上开了一家华英堂,那么没走几步,定然有一家珞珈坊。 前段时日,问道宗的宗主宣布了明年将联合东荒大小宗门承办大比的消息。 最近,又宣布要不惜重金为自己的小师妹,打一把神兵利器,助她夺冠。 鄢柒一听闻,就将得胜的宝压在了这位备受瞩目的小师妹身上,第一时间投了帖。 她打算亲自上阵,借给这位“明日新星”铸器的机会,一举打响华英堂的名声,狠狠压珞珈坊一头,故千里迢迢来到蓉城。 方才在会场,她已猜出这女人身份不一般,没想到正是问道宗的宗主夫人—— 亦是那位被宗主寄予厚望的小师妹的姐姐! 不过,因她人生地不熟,不仅没认出这位夫人,还把人给得罪了,这才着急忙慌地追来补救。 在听到鄢堂主将宝压在姜盈身上,愿倾尽全力铸出神兵,助其夺冠,从而跟着扬名的盘算后,姜鸾的神色,顿时变得微妙。 鄢柒以为她还因先前的事有所顾虑,匆匆道: “夫人,鄢某是真心实意地想与贵宗合作。您也看到了,方才在会场,鄢某几乎将所有顶尖的铸器材料都拍了下来……” “这次铸器,鄢某不计成本,只想为令妹打造一把独一无二的利器,助其在大比中大放异彩,一举夺魁!若能得夫人引荐,鄢某感激不尽……” 鄢柒等待良久,耳畔终于响起一道悠悠的声音: “我可以成全你。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 姜鸾的唇角缓缓勾起,语气笃定: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压得那位,胜不了。” “你不如直接与我合作,我会保证华英堂在大比之后,名满九州,地位无可撼动……” 第78章 合作 “啊啊啊啊——” 伴随一道凄厉的惨叫,老医修的手腕一转,一拧,扭曲的腿骨瞬间复位。 “断骨会自行长好,期间不要乱动,再过一个时辰,便可行走无碍…… 沅厄虚弱地点点头,重新躺回木板床上,整个人宛若刚从水中捞出。 老医修上完药,放下帘子,自顾自地忙碌去了。 室内又只剩他一人。 阵痛逐渐消退,困意上涌。 等沅厄再度醒转,望向窗外,已是红霞漫天。 距姜鸾将他扔在宗内的医馆,和鄢柒上逍遥阁谈合作,过去快两天了。 时光在漫长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一股陌生的寂寥感,始终萦绕心间。 断骨在各种灵药加持下,快速愈合,已能下地自由活动。 可他浑身懒洋洋的,一直提不起劲。 像被主人卸了发条,遗忘在脑后的机关人偶,哀怨地守着空荡荡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倏然在帘外响起: “他的腿伤如何了?” 沅厄心头猛地一跳,瞬间从床上支楞起来。 糟糕,忘记提前打理一下了! 现在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怎么见人? “已无大碍,随时可以出馆……” 随着脚步声渐进,他索性扯开歪斜的发髻,任青丝倾泻满肩。 又将领口往下扒了扒,露出精致白皙的锁骨。 “哗啦——” 姜鸾掀开帘子,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水光盈盈的狐狸眸。 “师姐,你终于来接我了……” 沅厄一手撑起上半身,一手捂着胸口,青丝如墨般垂落水蛇腰间,半跪半卧。 下颌扬至恰如其分的弧度,缓缓绽开笑颜,宛如一朵含着露水的白海棠。 那双泛着水光的狐狸眸,在对上从姜鸾身后步出的高大身影时,蓦地一颤: “师,师兄,你怎么也来了?” “当然是听说你受伤了,来探望一下……” 宋星野大步上前,随手拿起搭在床沿上的外袍,抖了抖,笑眯眯地将他裹成了粽子。 “师弟啊,你刚痊愈,受不得凉,还是多穿一点较好!” “多,多谢师兄……” 沅厄的嘴角抽了抽。 姜鸾定眼一瞧,见他面色红润,已恢复得大差不差,和声道: “既然无大碍,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馆吧……” “因你的名字未上门谱,宗内暂时没有你的住所,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我住到山下的院子里……” 她三言两语就定了他的去向。 沅厄正激动自己终于可以脱离便宜师兄的“照顾”,却见姜鸾话锋一转: “星野,这段时间,还得劳烦你多多照顾沅厄,他腿伤刚愈,我另有一些要紧的事,得麻烦你们……” “师姐还跟我客气什么?你就放心地将这小子交给我!” 宋星野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沅厄莫名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宋星野一路跟着他回到了姜鸾的小院,又热情地帮他把行李扛上了楼,紧接着,打开他右侧的房门。 还好,只是隔壁,不是同住一间房…… 沅厄暗暗松了一口气,眉眼弯弯地道谢,刚转开门把手,左侧的房门“砰”得一声开了。 一座小山似的巨影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0648,咱们又见面了……” 沅厄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里,满脸不敢置信。 鄢夫人?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住在他的隔壁! 宋星野觉出不对,俊面一冷,上前一步,扬声道: “这位夫人,请你放尊重点,他是我的师弟,有名字,叫‘沅厄’!” 鄢柒见这位发声的青年,长身玉立,五官立体,俊俏程度丝毫不逊于0648,眼睛一亮,夸张地“哎呦”了一声,掐着嗓子道: “小郎君,真不好意思,鄢某一时忘了,0648已不是我的男仆了……” 宋星野被她这一声“小郎君”,唤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后退半步: “我,我叫宋星野,夫人可直呼姓名……” “既然夫人能被安顿在师姐的院子中,想必也是师姐的朋友,我等自会以礼相待,还请夫人……” 鄢柒哪管他小嘴叭叭得说什么,目光贪婪地游走在他的俊脸、蜂腰、长腿、翘臀间,一刻不离。 宋星野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剑眉禁不住紧锁,寒了声: “夫人,请您自重!” “哎呦呦,怎么被女人看两眼就受不了了?一看就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你…你!” 宋星野瞬间面红耳赤,鄢柒却毫无收敛之意,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眼神愈发放肆,就在这时,姜鸾上来了。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什么事这么开心?” 她不明就里,含笑发问。 宋星野面皮臊得通红,正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沅厄蓦然开口: “师姐,我和师兄能换一栋楼吗?” 他投向鄢柒的目光发颤,语气愤愤: “鄢…鄢夫人,就是个流氓!一见面就骚扰我和师兄……” 宋星野一怔,没想到沅厄告起状来,这么自然。 不过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好羞耻的,骚扰的人是鄢柒,又不是他们。 于是,他点了点头,眉宇间浮起一抹愠怒: “师弟所言属实,鄢夫人言行举止多有冒犯,我和师弟深感不适,不知师姐为何要对这样的人以友相待!” 姜鸾微愕,眸光淡淡投向鄢柒,声音听不出喜怒: “鄢堂主,我原以为,你是诚心想合作的……” 鄢柒瞬间感到一股沉沉的威压,脊背发寒,火速致歉: “鄢某一时糊涂,冒犯二位道友,还望二位海涵……” 宋星野冷哼一声,为了师姐的大计,暂且忍了,沅厄亦眸色沉沉地接受了致歉,不再提换楼之事。 姜鸾对鄢柒的死性不改,很是不喜,奈何正值用人之际,只得暂且按下,肃了面容,直接切入正题: “叫诸位过来,是有件大事,想请诸位各自发挥所长,齐心协力地完成……” “我想复刻‘幽影’,最好能批量生产个一二十把……” 沅厄一震,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姜鸾嘴里,复刻一把绝世神剑,怎么和绣娘随便绣朵花一样简单? 那可是铸器大师的绝世遗作! 就算破解了铸剑的材料,一比一地复制一把出来,也得配上独特的剑招,才能发挥出效果。 否则,就是一把锋利点的凡铁! 而那独特的剑招——“幽影无痕四十式”,若是好参悟的,他又怎会将近十五年还停滞在一二层不前? 复刻神剑,还量产? 可别痴人说梦了! 第79章 不世的天才剑修 “‘幽影’的特殊之处,在于结合特定的剑招,无需多高深的修为,便可轻松化敌于无形。” “最适合灵根不佳的低阶修士,助其以弱胜强,突破修为瓶颈,大大提升战力……” 姜鸾并不给他质疑的机会,三两下就分好了工。 “鄢堂主,你负责钻研铸剑所需的材料和工序,星野,你负责与沅厄练剑,逼他将所学一一施展出来……” 沅厄瞳孔地震: “可,可师姐,‘幽影无痕四十八式’我才参悟了不到十分之一,连剑诀都未学全……” 姜鸾淡淡道: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不逼一把,如何知晓自己能突破到何种境地?” “一套完整的剑法,大抵触类旁通,你只管尽力施展所能,我会在一旁观战,推演剩余的招式……” “可,可是……” 沅厄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宋星野一把揽住肩膀,絮絮叨叨地往练武场带: “别叽叽歪歪了,师姐乃本宗不世的天才剑修,全九州都找不出几个参悟能力比她强的,别说四十八式,就是九十八式,也能给你推出来……” 沅厄此刻还半信半疑,经历了三天三夜与宋星野密集的对招后,他终于彻底领悟了什么叫“不世的天才剑修”! 真的有人仅凭旁观,就能学来对方的招式! 虽然沅厄在这三天也有进益,但完全比不上姜鸾恐怖的速度。 区区三天,她就将“幽影无痕四十八式”推演出了一大半,参悟到七八层! 显得他这十五年的努力,像个笑话。 看完姜鸾行云流水的演示,沅厄心神剧颤,“咣当”一声,长剑坠地,筋疲力尽地跌坐于地。 “练不动了,真的练不动了……” 宋星野擦了把额上的汗,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跟师姐比什么?”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她是天才,和咱们不是一个层级的,咱们这些普通人,只要比昨天的自己进步一些就好……” “我看你也不普通!” 沅厄神色恹恹。 普通修士哪能像他一样,经过三天三夜鏖战,还眼冒精光,越战越勇的! 合着亲传弟子,各个都是强者,就他一个废物。 也不知他的便宜师傅,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今天先到这里吧。” 姜鸾看了眼天色,利落地收剑。 “方才,我又有了些领悟。大概今晚,就能将整套剑法推演完毕,再完善些细节,明日即可完整地授予你们,再由你们,传给我手下的姑娘们……” 沅厄已经震撼到说不出话了。 宋星野则摩挲着剑柄,一脸兴奋: “师姐,我还想再练一练,你陪我对几回招吧!师傅授我的‘踏雪凌霜’,我已练到第十九式……” 姜鸾点了点头: “好。” 二人很快摆开架势。 宋星野身形矫健,剑势如狂风骤雨般向姜鸾袭去。 姜鸾从容不迫,身姿灵动若雁,轻巧化解宋星野的进攻,手中的剑精准回击。 剑影交错,寒光闪烁。 二人皆丝毫不保留,剑与剑激烈碰撞,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四面八方。 沅厄这才发现,自己之所以能同宋星野打得有来有回,只因人家收了劲。 而姜鸾因修为暂时不如宋星野,时不时被他压着打,剑势却丝毫不见颓意。 她的剑锋一直向前,人剑几近合一,不到力竭之时,绝不后撤。 他们一共打了三局。 姜鸾胜了两局,最后一局,因缠斗的时间过长,被宋星野抓住了破绽,一时落败。 “呼……” 姜鸾缓缓收剑,长吁一口气,浑身冒着热汗,由衷赞叹: “星野,你进步得速度很快,或许没两年,你就能将师傅最难学的一套剑法,参悟透彻。” 宋星野嘿嘿一笑,眼眸灼亮: “那是自然!师姐,你方才击败我的几招,我已想出了应对,你且等着,咱们明日再战……” 皎洁的月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下来,覆盖在练武场中央言笑晏晏的二人身上,耀眼得有些刺目。 沅厄站在场边的阴影处,怔然出神。 他们都是真心热爱剑道之人,不在意一时的输赢。 那种出身名门的自信飞扬,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真正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而他为什么要学剑呢? 开始只为了多些自保能力,不再受人摆布,后来得知便宜师傅的真身,只想凭剑扬名,将曾经瞧不起他的人,通通踩在脚下。 现在看来,凭他的天赋,似乎很难有这么一天。 不过无所谓,对他来说,学剑,只是一种向上爬的手段。 他和他们,注定不是一类人。 沅厄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向二人投去崇敬的目光,欢快地开口,语气却透着一丝惆怅: “师兄师姐的对决真是精彩极了!阿沅受益匪浅,若是能早点入宗,同你们一起修炼,也不至于落下这么多……” 经他这么一提,姜鸾忽然想起这小子上不了门谱,影响的不仅是住处,还有基础的课业问题。 她略一沉吟,当场做了决定: “这样好了,我帮你办一个旁听的身份,你先跟着入门的弟子,把基础课业修习一遍,涉及心法、符文、布阵……对你剑道上的提升,大有裨益,其余时间,你就跟着星野,勤加对练……” 沅厄闻言,不禁有些失望。 比起当一名勤勤恳恳的普通剑修,他更看重作为大宗内门亲传弟子,在门内享受资源优先分配权,在门外横着走,去哪儿都备受尊崇的地位。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落实他亲传弟子的身份! 他心中着急,面上却丝毫不显,欢欢喜喜地道了声谢,准备上楼休息了。 经过宋星野时,被他一把拽住。 只听他兴致勃勃道: “难得你有这个心,正好,我现在得空,再陪你多练几回……” ??!! 这家伙怎么成天都有使不完的牛劲儿啊! 沅厄心中哀嚎,强撑着挤出一抹笑,正打算婉拒,却被宋星野不由分说地推进了练武场。 …… “师弟,看招!” 姜鸾站在一旁,看着二人又乒里乓啷地对练起来,欣慰地笑了笑。 旋即,踏着月色,回屋彻夜不眠地参悟剑法。 待夜深人静时,她终于推出了完整的四十八式。 姜鸾兴奋不已,当即提起剑,冲出房门,在院落里酣畅淋漓地舞了一遍。 最后一击落下, “轰——” 剑气如雷霆万钧,将地面劈出了一道深深的缝。 丹田汇入一股股热流,灵脉逐渐发烫。 持剑的手,一阵颤抖。 她突破了! 第80章 救子的办法 一缕金芒,划破寂夜。 不知不觉,破晓已至。 一轮红日,从连绵起伏的群山间,喷薄而出。 姜鸾抬眼,凝望天际,凤眸光华流转,慑人心魄。 照这个进度,最多再有一周,义馆诸事皆能安排妥当,即可动身前往凤鸣山! 阿菲,等我! …… “噗嗤——” 雪亮的剑尖无情地刺入胸膛。 女人眉目森森,不见丝毫波澜。 “娘亲,不要——” 宋麟猛地坐了起来,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眼中满是惊惧。 视线模糊了一阵,重新聚焦。 没有剑,没有血,只有昏暗的墙壁,简陋的摆设,逼仄的房间。 是梦…… 宋麟捂着胸口,魂不守舍。 这段时间,他为何会反复做同样一种梦? 梦见他的娘亲,以不同的手段,亲手杀了他! 忆起梦中的细节,宋麟面色青白,胸膛剧烈起伏,浑身颤个不停。 胸膛内,气海翻涌。 正欲运功平息,刚一提气,丹田处,骤然袭来一阵刺痛。 “呕——” 宋麟喷出一大口血,两眼一黑,“腾”地一声,栽倒在地。 …… “呼……” 姜鸾盘腿打坐,徐徐将一缕灵气吸纳入怀,于四肢百骸流转一周,缓缓沉入丹田。 正准备争分夺秒,再吸一缕时,门外传来急促的叩击声。 “阿姐,阿姐……” 姜鸾打开门扉,酥饼焦急的面庞映入眼帘。 “阿姐,不好了,少宗主出事了!” …… 姜鸾匆匆赶至临风阁,却见阁门紧闭,院内人头攒动,聚了一堆医修。 守门的小厮,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一见人堆里的她,立即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夫人,您可终于来了!快随我入阁,宗主等您很久了……” 姜鸾被他急匆匆地拽上了二楼。 甫一推门,见豪华空阔的寝室内,只有宋臻、姜长老,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正围着房间中央的大床。 “姐姐,你怎么才来啊!” 坐在床沿的姜盈,听到门口的动静,红着眼眶,率先回头。 姜长老立在她身后,紧跟着扭头,眉宇一沉,怒斥: “怎么还磨磨叽叽地站在门口!麟儿病成这样,你个当母亲的,毫不知情,成天在宗外晃荡,失职至极!” 宋臻下巴上冒出了青茬,正颓丧地倚着床柱,闻言,揉了揉额角,声音疲惫: “行了,别吵了,鸾儿回来就好……” 姜鸾脚步一顿,只觉莫名其妙,她又不是医修,一个个都那么着急地盼着她做什么。 待行至近前,目光穿过重重帘幔,落至一张双眼紧闭,唇色发青,透着灰气的小脸上,倏然一颤。 “宋麟…怎么了?” “呜呜呜呜……” 耳畔响起一阵低泣,姜盈垂着头,抽噎道: “这孩子为了在大比上争口气,日夜不停地修炼,运功岔了气,在思过崖的禁闭室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被巡视的弟子发现……” 姜鸾直接看向宋臻,冷声道: “医修可来看过?怎么说?” 宋臻眼眶薄红,嘴唇泛白,哆嗦着开口: “已经叫了好几拨人来看,都说麟儿运行的功法,超过了身体极限,导致灵根碎裂,气血逆流,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什么?” 姜鸾大惊。 “不…不可能!” “宋麟体质特殊,我特意为他聘请了‘玉清派’的传人当老师,传授的功法再温和不过,绝不会伤及他的身体……” 这位老师还是她从前与宋臻多方考察,一同选定的,绝不可能出问题! “问题自然不是出在玉虚真人的功法……” 宋臻摇了摇头,以手掩面,身躯颤动不止。 “是麟儿为了快速提升修为,偷偷修习了其他功法……” “鸾儿,是我无能,没能及时发现……” “不!师兄,都怪我!” 姜盈蓦地出声,蹲下身来,抚住他的肩膀,声音轻颤: “若不是我在清溪秘境中闭关不出,音讯闭塞,或许早就能发现麟儿的异状……” 宋臻的声音越来越哑: “阿盈,这与你无关,是我……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姜盈轻柔为他拭去指缝间流出的泪水。 “师兄,你不要这样说!你作为宗主,日理万机,分身乏术,平日也没少关照过麟儿,已经很努力了……” 姜鸾正冷眼旁观这二人抢着揽责,却见姜盈话锋一转,抬起一双泪眼,愤愤地望向她: “倒是姐姐,你怎么能狠得下心,将这么小的孩子丢到思过崖,不闻不问!麟儿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被你这样对待!” 姜鸾一怔,还未出言,姜长老拐杖一顿,声线陡然一厉: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救麟儿才是最要紧的,快把正事提出来!” 姜盈面上露出为难之色,红唇颤了颤: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一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一边又是我的亲外甥……” 姜长老眉宇紧蹙,沉声道: “那还有什么办法!” 见姜盈与宋臻皆默不作声,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姜鸾: “现在只有一种办法救麟儿,就是…将至亲的灵根挖出,移给他……” 握着拐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的视线下移,聚焦在绣着金丝鸾凤的裙摆上。 不知为何,不敢抬头,对上那双幽深如潭的凤眸。 “鸾儿,算大伯求你,救救麟儿!他是你的亲子,又是未来的宗主,宋姜血脉的延续,万不能有事……” 第81章 收起你的屁话 空气仿若凝固,沉寂片刻,响起一道幽幽的声音: “大伯的意思,是要挖我的灵根,种给麟儿?” 一道锐利的目光,随之压了下来。 姜长老忽觉脊骨发烫,第一次在晚辈面前气场全失,讷讷道: “正,正是……” “简直耸人听闻!” 一声怒斥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鸾凤振翅,鲜红的裙裾翻飞,似跳动的火焰,不退反进。 “灵根乃修士神魂所系,又不是萝卜白菜,岂能说挖就挖,说种就种?” “正经医道何曾传出过这种毫无依凭的法子!究竟是哪位神医开出来的方子,可否让我见一见?” 姜鸾面色冷得煞人,姜长老呼吸一滞,正不知如何作答,宋臻开口了: “不是医修开出的方子……”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抚着床柱,眼眶通红地望向姜鸾: “几乎所有医修都认为麟儿灵根碎裂,已回天乏术,可,可我不甘心……鸾儿,他是你我唯一的孩子,我怎么能让他有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这几日,我遍览藏经阁,终于找到了一卷古籍,里面记载了一种秘术……” “为灵根碎裂者,施以此术,移植血亲的灵根,就能令其重获新生,同时,对失去灵根的人,亦无生命危险,只是不能再继续修炼……” 姜鸾听罢,不怒反笑,嘴角上扬,眼神却冰冷至极: “就凭一卷不知真假的古籍,你们就要对我施加这般残忍且无从考证的秘术?不觉得自己很荒谬吗?” “这法子已经得到了验证,是真的!” 宋臻急急应道,接着,叹了一口气: “昔日,我的祖父在封印魔神时受了重创,灵根粉碎,是他的同胞姐姐,亦是我的姑奶奶,移了自己的灵根救他。那位老人家,一直秘密在清溪秘境休养,阿盈应该已经见过……” 姜盈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那位姑奶奶快九千多岁了,可我见她与五六十岁的也没什么分别。鹤发童颜,步伐稳健,精神状态一直很不错……” 宋臻补充道: “是的,她虽无法修炼,但秘境里的灵气,足够支撑她健健康康地长寿下去……” 姜鸾惊诧过后,心中冷笑。 看来,她无意间,又逼出了一个宋家密辛。 怪不得清溪秘境一直不对外开放,说什么和宗门气运相关,不过是藏了太多秘密,都快成姓宋的私有地了。 谁知道那位姓宋的姑奶奶,是否真的愿意一辈子被圈养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就算她老人家愿意,她可不愿! 宋臻见她一直不出声,疾步走了过来。 “鸾儿,你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一边凑近,一边颤抖地伸手,想轻抚她的面庞,眼中满是恳切: “你…你一直都是我的妻子,就算日后无法修炼,我也会护……” 姜鸾猛一甩袖子,连衣角都没让他沾到: “收起你的屁话,听着都嫌恶心!” “你…你!” 宋臻的面色瞬间惨白,目视她这副绝情的模样,心犹如被利刃狠狠绞割,颤声道: “我知道你现在厌我,但…麟儿是你的亲子,你个做母亲的,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姜鸾反唇相讥: “麟儿亦是你的亲子,你个做父亲的,为何不亲自上阵?” “够了!” 斜刺里蓦地插入一道娇斥: “姐姐,你怎么能讲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姜盈瞪大了眼,眼睫忽闪忽闪,挂满了晶莹的泪珠: “师兄何曾不想亲自救自己的孩子?可他是宗主!他已经肩负得够多了!” “这几日,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麟儿,我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说到此处,她的面庞因情绪激动,泛起了红晕,胸膛亦剧烈起伏: “而姐姐你呢?麟儿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你却只知道推卸责任,可有半点做母亲的良心?” 第82章 麟儿,恕我无能为力 “更何况,姐姐,你灵脉尽毁,再续修行之路,本就艰难……” “谁说的?” 姜鸾回眸,冷冷扫了她一眼,放出一道浑厚的气息 “你…你什么时候筑基了?!” 姜盈大为惊骇。 怎么她的丹还未结成,“废人”姐姐倒先筑起了基? 她不是早就不能修炼了吗! 难道说…… 耳畔响起姜鸾清淡的声音: “就在这两日。师尊不久前为我重塑了灵脉……” 果然是这死老太婆! 姜盈心底掀起惊天骇浪,恨得牙痒痒。 她这辈子做得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便是消耗了大半年辛苦积攒的气运值,换得与姜鸾一同拜入玉渊真人门下的机会。 本以为能轻松夺得师尊的注意,继续打压姐姐。 谁知道百试百灵的魅惑手段,竟在死老太婆这儿失了灵! 她越是逢迎讨好,越遭厌恶。 反倒是什么都没做的姜鸾,就凭天赋甚佳,得她亲眼,不仅亲自指点传授,更授予她首席弟子之衔—— 简直偏心到北海去了! 那几年,她嫉妒得发狂,偏偏无能为力。 待老太婆重伤闭关,便迫不及待地换了师尊。 好在,没两年,就见证了天才剑修因生育沦为废人,昔日融洽的师徒彻底决裂,老死不相往来,实在大快人心。 直到今年,她们竟恢复了联系! 当时,姜盈隐隐就有不详的预感,如今,这预感得到了证实—— 姜鸾已经可以重新修炼,甚至速度比从前还要快上几分! …… “就算你能重新修炼,麟儿却等不了了!难道姐姐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面前吗?” 耳畔再度响起姜盈的质问。 姜鸾恍若未闻,款款掀开床帘,目光凝在宋臻苍白的小脸上,凤眸墨色翻涌。 这是她拼尽修为,九死一生诞下的骨肉。 亦曾是她天底下最爱的人。 他们之间的羁绊,是那样的深,他的每一缕呼吸,每一声心跳,都深深牵动着她的心。 如果是从前的她,想必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可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她的心已经冷了。 这一世,她只想为自己而活。 “抱歉,麟儿,恕我无能为力……” 姜鸾松开了紧攥着床帘的手,低声叹息 “什,什么意思?” 宋臻离得最近,听得一清二楚,瞳仁一颤。 姜鸾没理会他,从须弥戒中取出混沌青莲,送至宋麟枕边。 “我这里有半珠上古遗珍,有固魂回生之效,但毕竟只有半珠,药效可能会受到影响……最终能发挥多大作用,听天由命吧……” 旋即,不再留恋,转身提步,穿过一脸愕然的三人。 “站住!” 姜长老猛一顿拐杖,暴呵一声: “你什么意思?是真心打算对自己的孩子见死不救?” 姜鸾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大伯,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义无反顾地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 “凭什么不能?是你生了他,带他来到人世,你忍心看他的人生还未展开就要结束了吗?” “可我的人生就不重要了吗!” 姜鸾深吸一口气,凤眸不受控制地泛起水雾。 “在成为他的母亲之后,我仍然是我自己!我有自己的名字,身份,对未来的憧憬,想完成的许多事……” “好不容易来这世间一躺,我只想走完自己的路……” 她丢下最后一句话,步履不停地离开了。 剩下的三人,各怀心思,死一般的沉寂在空阔的室内蔓延。 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时刻,宋麟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眼尾划过一抹晶莹,渗入青丝,很快消失不见。 …… 一晃眼,三天后。 姜鸾正在屋内沉默地收拾行囊,门扉被“砰砰”叩响。 门外的酥饼,一脸担忧: “阿姐,少宗主醒了,情况不是很好,眼下正在药王谷休养……” ……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响动,缩在锦被中的宋麟,窸窸窣窣地露出了脑袋,费劲地转过脖子,支起身。 他双目几近失明,只能勉强看到门口立着一道窈窕的细影,瞬间面露期盼,扬声唤道: “盈姨!” 仅一个起身的动作,就耗了他大半的力气。 房间里回荡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唯独不见门口的人影回应。 宋麟正茫然间,鼻端忽然窜入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檀香,心头猛地一跳。 不,不是盈姨…… 是她! 门口的人影,款款靠近。 “别,别过来!” 宋麟骤然尖厉大叫,抱着被子,缩成了一团。 人影顿住,发出一道低沉的呼唤: “麟儿……” “你,你走……我不认识你!” 宋麟的胸膛剧烈起伏,偏过头不看她,灰蒙蒙的眼瞳锁住房间一角,浑身都在颤。 姜鸾愣愣地站在原地,心头泛起一阵钝痛,呼吸亦开始紊乱。 她急忙调转内息,平定起伏的心潮,轻声开口: “我要出一趟远门,过段时间再来看你,想办法帮你治眼睛……” “谁要你来看我!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反正你早就放弃了我!” 宋麟怒声打断,双手紧紧攥着被角,声音满是悲愤: “你以为就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吗?我的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通通失灵!灵根也碎了,再无修复的可能,我以后再也不能修炼了!” “现在的我,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你满意了吗!” 室内沉寂良久,缓缓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麟儿,凡事皆有因果,你的因,不在我身上。” “这世上没有无来由的爱,也没有无来由的恨。我曾经爱你胜过自己,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可你是那样吝啬自己的爱意……” “爱是相互的。有太多次,我需要的时候,你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又怎能强求我一直无怨无悔地爱你?” 第83章 是你先不要我的 “不……不!” 宋麟仓皇摇头,嘴唇不停地哆嗦: “是你先不要我的!你收养了别的孩子,亲手送我进大狱……我被关在思过崖的那么多日日夜夜,你一眼都没来看过我!” 想起不经意间从爹爹房间里翻出的和离书,他浑身一颤,目眦欲裂: “分明是你先不要我的!你与爹爹决裂,顺带一起厌恶我!” 姜鸾沉默半晌,眼睫颤了颤,轻轻道: “麟儿,我同你父亲的纠葛,与你无关。” 对这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即使经历了前世的那些事,她始终无法做到像厌恶宋臻一样厌恶他。 毕竟,他曾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是她难以割舍的一块血肉。 可随着他逐渐长大,柔软的雪团生出了锋锐的棱角,将她割得遍体鳞伤。 “我并不厌恶你,我只是…不想再爱你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重来一世,她不想再沉沦于无谓的爱与恨中。 宋麟爱她也好,恨她也罢,都与她无关了。 两世母子,终究缘浅。 她叹了一口气: “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见她真的要走,宋麟心头忽地涌出一阵慌乱: “站住,你要去哪儿?” 姜鸾没有答话,脚步亦没有停留,待行至门边,身后响起宋麟声嘶力竭的哭喊: “你凭什么又一走了之!你看我这么痛苦,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吗?” “说什么不再爱我,都是假的,你分明从来就没爱过我,从来没有!” 姜鸾呼吸一滞,抚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将他尖利的哭喊声抛在脑后。 “扑通”一声—— 宋麟从床头栽倒在地,目视那道身影渐行渐远,心神剧颤,下意识地张口,发出微弱的呼唤: 娘亲…… 麟儿好疼…… 真的好疼啊…… 他艰难地抬起下巴,像迷途的小兽,四处张望。 目之所及,皆蒙上了一层黑纱,影影绰绰。 恍惚间,又像回到了学步时,耳畔响起一道轻柔的声音: “哎呀,麟儿又摔了,不哭不哭,娘亲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可过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将他抚起,轻轻抚平所有的伤痛。 那些记忆,究竟是否真实地存在过? 为何像一枚枚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虚幻又脆弱—— 轻轻一碰,就消散在风中,独留他一人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沦。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泪水如决堤的洪流,奔涌而出。 …… “可恶,可恶……” 姜盈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双手紧攥成拳,垂在身侧,一张俏脸扭曲。 “这女人竟这般心狠,为了保全自己,完全不顾亲子的死活!” “这下可如何是好?麟儿真的要一辈子当废人了吗!” 神识里蓦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又不是你的孩子……” 姜盈脚步一顿,嘴唇颤了颤,喃喃道: “我,我毕竟是他的小姨……” 那道声音阴阳怪气: “啧啧,现在知道心疼了?当初让老夫吸取他的气运换机缘时,怎么没见你心疼?” 姜盈的眉宇间浮起一丝愠怒: “你…你还好意思说!他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忍心下这么狠的手!你都快把他吸干了!” 苍老的声音漫不经心: “老夫是魔,有什么不好下手的?” “反倒是你,自顾尚且不暇,还操心起旁人的命运来……” 姜盈一怔: “什…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姜鸾重新筑基了,她的力量在快速增长……” “而你呢?在全东荒灵气最充裕的地方苦修了快三个月,可有半点长进?” 那道声音极尽嘲讽: “这下可认清自己几斤几两了?从前若不是老夫助你,就凭你的悟性,根本不可能结得出丹,桀桀桀桀……” 姜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颤声道: “够了!你…你还要我做什么?我做就是了!作为交换,你助我重新结丹!” “桀桀桀桀,这才是聪明的孩子……” “记住,你资质愚钝,全身上下,无一出众的地方,不过是靠老夫襄助,才走到今天……” “没有老夫,你根本斗不过你的‘姐姐’,很快就会被所有人厌弃,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桀桀桀桀……” 神识内回荡着沙哑尖厉的笑声,姜盈的面庞血色尽褪,指节不禁攥得发白。 过了一会儿,又听得那声音悠悠道: “老夫有一位故人,最近现身在了凤鸣山。你跟着地煞使,即刻动身,寻到祂以后,帮祂尽快兑现与老夫的承诺……” 第84章 再遇“凶宅”父子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姜鸾迎着晨光,搭上了出东荒的第一班轮渡。 去往凤鸣山,有陆路水路之选。 据丁婉婉透露,凤鸣山坐落的漓州,近来饱受妖雾侵扰,不是很太平。 经再三思量,姜鸾选择了速度慢上许多,但更为稳妥的水路。 江浪击打船身,不大的甲板上挤了许多船客,嘈杂的人声与“轰隆隆”的引擎声交织,分外喧嚣。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声响中,有一道声音格外清晰。 “呕——” 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正蹲在船舷边,抱着栏杆,吐得昏天黑地。 刺鼻的酸腐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周围人纷纷捂着口鼻散开。 一位衣着华贵的瘦高公子,满脸厌恶地瞥了那女子一眼,嘴里嘟囔着: “真是晦气,一出门就碰到这等事。” 旁边一位矮胖男人也低声抱怨: “怀着身子还出来坐船,也不怕给别人添麻烦。” 姜鸾秀眉微蹙,见那女子仅着一袭单薄的桃红罗裙,在江风中瑟瑟发抖。 正欲上前,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给她,忽闻人堆里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一个中年男人,奋力拨开人群,疾步冲到女子近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为她系上厚实的披风: “阿晴,你怎么自己跑上来了?我和爹爹找不见你,可担心坏了……” 女子虚弱地靠在男人怀中,眼眶微红,轻声道: “我…我就想出来透透气,没想给人添麻烦,只是这身子,越发不中用了……” 男人心疼地抚摸着女子的头发,为她拭去唇边的污秽,柔声道: “娘子莫要如此说。你怀着身子,本就多有不便,是为夫没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接着,转头冲之前那两位出声抱怨的船客,拱了拱手: “二位方才所言,十分欠妥。我家娘子身感不适,并非有意惊扰你们。二位未经历过孕育之苦,可亲娘总归是有的吧?当知晓母亲孕育子女何其艰难…… 再者,若非形势所迫,陆路阻塞,谁又愿意在这水路之上颠簸,让亲眷受苦受累?今日你们这般嫌弃我娘子,他日待你等抱恙之时,又当如何? 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方显君子风范。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失了做人的仁德……” 有旁观的妇女,闻言,纷纷向那二人投来鄙夷的目光。 二人被训得面红耳赤,偏偏被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好发作。 姜鸾瞧这口若悬河的男人有些眼熟,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是卖“凶宅”那老头的儿子,叫鲁青。 还帮忙写过契书。 怪不得嘴皮子这么利索,人家当过讼师。 鲁青结束了一番长篇大论,不待那二人回应,就弯下身,动作温柔地抱起妻子,穿过人群,往船舱的方向走。 姜鸾想起之前宅子里传出的诡异哭声,挑了挑眉,提步追了上去。 …… “姑娘,咱们当初可是定好了的,宅子一经售出,不得退,你瞧,这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老伯,我不是想退这宅子,我就是想搞清楚,这夜半的哭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哭声,哪有哭声?老朽住了这么多年,每一夜都睡得安安稳稳,从未听见过什么奇怪的动静……” 游轮二层的茶室里,姜鸾与鲁家父子相对而坐。 先前,她在船舱的走廊道上追到了鲁青,与他约好,待他送妻子回房,便寻个地方,喊鲁老头来解释宅子的事情。 谁知这老头一来就开始扯皮,才有了开头的争执。 见他抵死不认,姜鸾肃了面容,寒声道: “那我这会儿就传音给戍卫司的朋友,让她帮我作证可好?另外,根据大禹律令,‘卖者隐所售之物状,欺瞒买者,当退资还财,依物值,罚二倍金。’ 您儿子是讼师,对这些后果,想必比我更清楚……” 鲁青捏了捏眉心,无奈出声: “父亲,您还是说实话吧!” 见老人哆嗦着嘴唇,始终默不作声,他叹了一口气,冲姜鸾拱手一礼: “姑娘勿怪,父亲并非有意欺瞒。只因这个哭声,我与父亲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亦困扰了我们许多年…… 安土重迁,这宅子又是祖上传下来,父亲对它有很深的感情,一直舍不得搬。直到今年,我换了差事,父亲才下定决心搬走……” 他微微垂首,语气诚恳: “给姑娘造成了不便,鲁某深感歉意,愿按律法规定的最大数额赔偿……” 姜鸾压根儿不在乎那点损失,她的目光紧紧锁着父子二人,声音冷凝: “问你们几个问题,如实作答,这事便可私了,否则,我会报官诉你们欺诈,到时候,可就不是赔钱能了结的……” 鲁氏父子齐齐一震,自是连声应是。 “这哭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鲁老头茫然地摇头: “很久以前就有,记…记不清了……” 姜鸾刚因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敛起了眉峰,鲁青忙补充道: “据家里从前的下人说,自我出生时起,就有了……” “街坊说你们父子二人皆是鳏夫,具体是什么情况?娶过几回妻?都是什么人?因什么原因故去了?有没有诞下过新生儿?” 鲁氏父子未想到她一个姑娘家,问得这么细致又深入,不由得面面相觑。 鲁青沉默了一会儿,率先开口: “我刚及冠时,娶过一任妻子,是父亲自小定下的一个书香门弟的女儿,有先天不足之症,成婚不到一年就去了,没来得及留下孩子……我一直未续弦,直到今年,遇上阿晴……” 姜鸾听罢,审视的目光投向鲁老头。 鲁老头未曾想这把年纪还要被一个年轻后辈,这般不守礼节地逼问自己的过往婚史,心中不快,却不敢表露,只得蔫蔫作答: “娶过三个,都是病死的,前两个未留下孩子,第三个是青儿生母,生了青儿后,没两年就去了,后面就再未娶过……” 那么多女子的凋零,从他们父子二人嘴里道出,却是这般寻常。 姜鸾面色愈冷,忆起梦境里那张惨白的婴儿脸,眉心深蹙,沉声道: “你们再好好想想,妻也好,妾也罢,只要有过孕,都算在内,不一定要生下来,流掉的也算!” 第85章 掌管投胎的神 鲁老头顿时难堪了起来: “你一个姑娘家,问这些做什么!” 姜鸾不为所动,神色淡淡: “你只管如实回答。” 鲁老头嘴唇紧抿,倔强地不开口。鲁青拉了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度抱歉: “姑娘勿怪,我们鲁家历代子嗣不丰,一直是父亲的心病,到鲁某这一代,已成了单传。鲁某不曾纳过妾,除了早逝的前妻,便只有阿晴一人……” 姜鸾转向鲁老头,不依不饶地寻他的答案: “老伯,这么些年,除了第三任夫人,你们家当真不曾有其他女眷怀过孕?” 鲁老头极为不耐地开口: “没有就是没有!我倒一直盼着添丁,盼也没用,娶得几个女人,肚皮都不争气!” “倒是我儿娶得新妇,未过门就有了身子……” 说到此处,他的表情由阴转晴,透出几分得意。鲁青的脸色却变得难看: “老爹!” 未婚先孕,对女子来讲是有损名节之事,被他老爹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来,着实令人窝火。 鲁老头不以为意,嘟囔道 “许是蓉城这地方水土不对,养出的女子个个身娇体弱,不好生养。早知道换个地方就这么容易地实现了那老道的箴言,当初就不该在本地娶妇……” 姜鸾听到“箴言”二字,眉心一跳,正待追问,门口传来一道柔柔的声音: “夫君,公爹……” 鲁老头比他儿子反应得更迅速,猛地起身,几步冲到了门口,一把搀住女子的手臂,嘴里絮絮叨叨: “你这孩子,怎么不在房间里躺着好生休养?外头那么多人,你又怀着身子,万一磕到碰到可怎么办?” “公爹,我…我躺得够久了,房间有些闷,床太窄,又硬,还晃晃悠悠的,腿也伸不直,我实在颠得难受,才出来寻你们,顺便透口气……” 鲁老头即刻向鲁青投去不满的目光: “青儿,你定的什么破房间?我早就交代过你,在旅费上一分钱都不能省,万一颠坏了晴儿肚子里的小孙子,可怎么办?” 女子闻言有些尴尬,赶忙道: “不…不怪夫君,他已经尽力了!这段时间,客流量太大,一房难求,他好不容易才抢到两个房间,自己都没找到住的地方,只能在大厅睡通铺……” 鲁青立在鲁老头身后,垂首受训,面露羞惭: “对不住,阿晴,让你受苦了,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升舱……”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与你换房间。” 姜鸾忽然出声。 三人一怔,齐齐看了过来。 鲁青的目光落至姜鸾手中的上等舱船票上,蓦地一惊,颤声道: “姑娘此话当真?” 姜鸾点了点头。 她经历过怀胎之苦,自然对怀着身子还得在水路上颠簸的女子生出了同情心。 反正她晚上没功夫睡觉,只需要有个地方打坐就行了。 酥饼帮她订了个那么大一个套房,着实用不上,不如让给有需要的人。 鲁青大喜过望,牵着妻子的手,疾步上前见礼: “多谢姑娘!鲁某愿按两倍补差价给您……” 姜鸾也没和他客气,收下了他递来的银子。 …… 待鲁老头看清那张上等舱船票,面色剧变。 能上这条船的人,大抵都是不差钱的,能住到什么样的房间,却不是钱能决定的,通常和社会地位挂钩。 其实也不能怪儿子,他们作为普通的商客,在旺季时,能抢到一个最下等的厢房已经算运气好了。 而这个女子,却能住上等舱,身份地位绝对不凡! 一想到自己几度出言不逊,还骗人高价买了“凶宅”,不由得冒出一头冷汗。 待儿子同她换完票,这才期期艾艾地上前,躬身,长长一揖: “姑娘,实在抱歉,老朽方才言行无状,多有得罪……” 那女子仍坐在窗边,淡淡瞥了他一眼,模样看起来并不在意。 鲁老头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完一堆告罪之辞后,缓缓直起身,正打算带着儿子与儿媳妇告退。 那女子却叫住了他,不紧不慢地发问: “老伯,等一下。对于你家多年无子一事,我尚有一些地方不明白,还请你坦诚相告……” 鲁老头浑身一颤,几欲昏厥。 这姑娘是掌管投胎的神吗?怎么就和他们家的子嗣杠上了! 姜鸾语气一顿,声音沉静: “你方才提到的‘箴言’,是怎么回事?“ 第86章 箴言 然而,不论姜鸾再怎么追问,那老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眼看问不出什么东西,她只得摆了摆手,放这一家子走人,自己回新换的房间打坐。 …… 鲁青的房间订在最底层,户与户之间挨得极近,门板又薄,完全不隔音。 耳畔充斥着小孩的哭闹、大人的训斥、还有稀里哗啦的推牌九声响,持续不停的发动机嗡鸣。 不过,姜鸾并不在意这些。 她盘腿坐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神识自由地游荡在游轮上空,时而与飞鸟一同振翅翱翔,时而化作一缕清风,追逐奔腾的浪花,无拘无束地徜徉在天地间。 灵气在体内运转了十几个周天,不知不觉,夜深人定,这一层亦安静了下来。 姜鸾缓缓呼出一口气,敏锐地捕捉到门外徘徊着一缕轻轻的呼吸声,秀眉挑了挑,翻身下床,“哗啦”一声掀开木门。 “有什么事吗?” 走廊上的女人被她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惊诧道: “恩人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姜鸾抱臂立在门口,并不答话,女人赶忙从身后递出一个包裹,面露羞赧: “贸然打扰恩人休息,十分不好意思。我离家前,做了许多甜饼,想着拿一些送过来,给恩人尝一尝……” 姜鸾暼见她眼眶底下的两抹青黑,接过包裹,侧身相邀: “我姓姜,叫我姜姑娘即可,进来坐。” “多,多谢姜姑娘!” 女人着实没想到这看上去清冷,身份又不凡的神秘姑娘,会邀她进来一叙。 不由得受宠若惊,颤颤巍巍地迈进房间,跟着她坐上床沿。 正当女人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时,那神秘姑娘率先开口,望着她柔柔一笑: “是新房间出了什么问题吗?看你似乎休息得不是很好……” “没有没有!姑娘让出的房间好极了,是我自己的原因……” 女人连忙摆手,说着说着,面露迟疑。 “说说看?” 姜姑娘眼神专注,语气极其温柔,让她不知不觉就放下了防备,升起了倾诉欲。 女人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眉宇间浮起一抹愁色: “我…我有预感,我腹中怀得小家伙,应该是个女孩,而我的公爹,极度盼望一个孙子……” 姜鸾若有所思: “生男生女又不是咱们女子能控制的,难道你公爹极度重男轻女不成?” 女人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但是,据夫君说,他们家娶妇是有严格限制的,一切还得追溯至多年前,他们家先祖梦见的一句真言……” 结合女人所叙及鲁老头透露出的一点信息,姜鸾终于拼凑出了箴言的由来。 鲁家世代从商,地位卑下,做梦都渴求一个有慧根的后代,考学为官,提携整个家族。 许是诚意感动了上苍,鲁家某位先祖,言有仙人托梦,留下一句箴言: “每历卅载,天枢异变,星坠蓉城南。有妇人应象而生,娩一子,平步青云,贵不可言。” 因这句的箴言,鲁家阖族迁居蓉城,势必要在当地找到与箴言中星象相合的女子,产下“天命之子”。 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筛选,天命之子不仅迟迟没有出现,鲁家的子嗣反而越来越少,到了鲁氏父子这一代,直接变成了单传。 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鲁氏后人仍坚持着按箴言的标准进行嫁娶。 而鲁老头对着星象,核了八字,接连娶了三任老婆,除了第三任诞下鲁青,皆无所出。 鲁青虽勤奋刻苦,却非文曲星下凡,考官屡次不中,只能做个讼师,怎能不让他着急。 直到今年,鲁青终于得了缺,被分到凤鸣山脚下的偏远县衙任一主薄。 走马上任之际,鲁青向他坦白,自己与临县一贩糖饼的女子私下结合,有了后代。 “这贩糖饼的女子自然是我……” 女人的眉宇间多了一抹怀念,眼神缱绻: “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真言假言的,但我的糖饼是十里八乡做得最好的! 最初认识阿青,是因县里最大的点心铺,嫉妒我生意红火,非要购我的秘方,我不从,便雇人打砸我的摊子,让我再也做不成生意……” “我不同意私了,坚持上衙门告状,可全县没一位讼师敢接我的案子,只因那点心铺背后的主顾,是县里出了名的富户,和县太爷还有些裙带关系。 我不识字,没法自己写诉状,被官丁赶了出去,正坐在衙门口抹泪时,阿青出现了……” “他听了我的遭遇,当场决定接下案子,随便找了一家茶坊,请小二磨墨,两下就写好了诉状。然后,带着我,到处找街坊邻里搜集证据,做了一张揭发那富户罪行的什么书……” 女人语气一顿,手在空中笔画了半天,姜鸾猜测道: “请愿书?” “对,就是请愿书!姜姑娘你可真聪明!” 女人的语气一下子兴奋起来: “那富户平日里横行霸道,做了不少恶事,街坊们惮于自己势单力薄,皆敢怒不敢言。有阿青游说,大家很快就拧成了一股绳,一起上衙门告状,那场景,可壮观了!” “而且,那天恰巧碰上州上的长官下来巡查,阿青指使我们当街拦车,递交请愿书,县太爷就陪在那长官旁边,脸都吓青了!” “长官看完请愿书,当场斥责了县太爷,承诺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不出月余,那富户和县太爷就一同被抄了家,衙门亦换了一套班子,简直太快人心!” “若不是因阿青的筹谋,这一切怎么能如此顺利?也是因这次的事情,阿青得了那位长官赏识,被分到漓州龙牙县当主薄,偏是偏了点,但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定能大有作为!你说对不对,姜姑娘?” 女子双眼放光地望着她,眼中满是对丈夫的信赖与崇拜 姜鸾淡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别有所思。 与宋臻这样顶级的伪君子打交道久了,她已不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想当“救世主”的男人。 最善意的企图,莫过于收割一颗女人的心。 也有可能,是利用一个淳善又缺乏戒备心的女人的一腔热血,煽动同样一群淳善之士,为他冲锋。 运气好了,能借机脱颖而出,运气不好,触怒上官,自有别人替他流血。 当然,这样恶意地去揣测别人的企图,显然是不对的。 这世上还是有美好的感情存在的—— 只存在于没经历过是非的眼睛中。 …… 姜鸾回望那双干净得没有一丝阴翳的双眸,继续听她叙说: “我自幼失怙,从小寄居在舅母家,一直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与阿青情投意合后,直接私定了终身。没过几个月,就显怀了…… 眼看是瞒不住了,阿青便带我见了公爹。开始,公爹是极不满意我的,非说我不符合标准,后来不知阿青说了什么,公爹又同意了,准许我跟着阿青一起赴任……” “只是,我心里有些慌……” “阿青让我在公爹面前扯谎,说我自小是蓉城人,还伪造了我的生辰八字给公爹,说一切都是为了契合什么‘真言’……” 女人的肩膀垮了下来,澄澈的双眸升起一丝水雾: “我真不懂什么‘真言’‘假言’的,我也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扯谎,我就想同阿青好好地过日子……” 第87章 我缺一个很会做甜饼的厨娘 女人扑闪着眼睫,不一会儿就挂满了泪珠。 意识到自己失态,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慌慌张张地抬手擦拭眼角,面露羞赧: “让,让姜姑娘见笑了,我在孕期,情绪不太受控制,波动特别大……” 姜鸾目视她泛红的眼眶,心中百味陈杂。 在生养孩子这件事上,明明女人付出的努力是最多的。 男人非但不需要出力,还能将女人历经万难生下的孩子,堂而皇之地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肆意指摘挑拣,实在可恶。 她叹了口气,刚动了动嘴唇,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叩击声: “阿晴,阿晴…你在里面吗?” 女人一怔,姜鸾率先下床掀门。 只见门口站着一脸惶恐的鲁青。 “叨扰姑娘了,我听阿晴说要下来给姑娘送些甜饼,却迟迟未见她归来,禁不住有些担心……” “人在这儿呢。” 姜鸾侧开身,露出坐在床沿匆匆抹泪的女人。 鲁青一怔: “阿晴,你怎么了?” “没…没事!就和姜姑娘聊了会儿天,聊到了些感人的事情,一时忘了时间……” 鲁青感到诧异。 自己那大字不识的妻子,是怎么同这位清冷出尘,身份又不凡的神秘姑娘聊到一起去的? 他冲姜鸾拱了拱手: “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贱内没读过书,嘴有些笨,言语上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多多……” 姜鸾出声打断: “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我很喜欢她。” 她语气一顿,变得意味深长: “没读过书,尚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比那些读完了书却学了一堆糟粕的人,不知强到哪里去……” 鲁青呆愣在原地,额角莫名渗出一滴冷汗,嘴巴张了张,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女人完全没听出姜鸾话中的机锋,心思全在那句“我很喜欢她”上,眼睛倏地一亮,脸颊浮上两团红晕: “姜,姜姑娘,和你聊天很开心,我…我也很喜欢你!” 姜鸾微微一笑: “时候不早了,你快休息吧,改日得空了再来找我。” “嗯!” 女人小兔子似地跃下床,一扫先前的颓丧,绽开甜甜的笑。 鲁青暗暗松了一口气,赶忙上前搀起妻子的胳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多,多谢姜姑娘款待,我这就带夫人回去…” 待这对夫妻行至门口,姜鸾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住了妇人: “莫晴!” 莫晴尚停留在与姜姑娘还有下次邀约的喜悦中,抚着腰,满面笑容地回头: “怎么啦姜姑娘?” 姜鸾认真地盯着她,缓缓开口: “管他什么真言假言,孩子怀在你肚子里,你有全权的决定权,夫家若是不喜,你大可直接走人,自己找个地方生下来,不必日日夜夜为此烦忧……” 莫晴呼吸一滞,还未出声,鲁青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慌乱道: “姑娘说笑了,我与父亲皆成日盼着阿晴肚子里的孩子,又怎会不喜……” 姜鸾没理会他,只专注地看着莫晴: “若是无处可去,可以来蓉城西羊坊牛尾街四十五号找我,正好,我缺一个很会做甜饼的厨娘……” 莫晴愕然半晌,重重地点头: “嗯!我记住了!” 第88章 风暴 “呕——” 莫晴像往常一样,寻了个偏僻角落,正抱着栏杆,吐得昏天黑地。 忽然,背心处涌入一股暖流,胃里也不再火烧火燎般难受。 她回过头,对上一张端丽明妍的脸庞,惊喜道: “姜姑娘!” 姜鸾立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正抬着一只手。 莫晴眼睁睁地看着一缕青色的辉流,从她指尖迸出,注入自己体内,惊得瞪大了眼,话都差点说不利索: ”你…你是修士?” 姜鸾淡笑着点了点头。 莫晴一阵激动。 她从小到大最羡慕的莫过于那些法力高强,孤身一人就敢走南闯北的女修! 以前只在说书人嘴里听过她们的故事,如今竟让她碰见活的了! “姜姑娘,做女修是一种什么体验?你平日里走南闯北,一定遇到过不少有趣的事情吧!能不能与我讲一讲……” 姜鸾望着变成了星星眼,双手合十,满脸期待地凑过来的莫晴,顿生尴尬。 她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她,因为嫁人太早,她最远就去过离宗门二百多里的星落山谷,这还是她第一次出东荒。 正当她思考措辞时,只听“砰”得一声巨响,鼻端忽然窜入一股刺鼻的烟熏火燎的味道,夹杂着异常浓郁的血腥味。 “呕——” 莫晴瞬间有了反应,猛地回头,冲到栏杆处,准备开吐。 下一秒,她的惊叫声响起: “啊啊啊啊——他们在干什么!” 姜鸾跟着望了过去,瞳孔一缩—— 只见船尾的江面上,血污翻涌,漂浮着许多白花花的鱼尸。 “哗啦——” 一只江豚冲出水面,从飞起的鱼尸中,闯入她的眼帘。 它的嘴吻被铁钩贯穿,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周围的江水。 正疯狂地摆动身躯,试图挣脱缠绕在身上的铁链,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别让这小崽子跑了!” 又是“砰”得一声,水浪冲天。 江豚被炸得肚皮翻了出来,无力地仰倒在水面上。 被不远处,立在皮筏艇上的矮胖男人,迅速拉了回来。 他献宝似的将豚兽抛上了底部的甲板,跟着跃了上来。 “至少是个三级的灵兽,还是个幼崽,这才发了!” 高瘦男人满意地踢了脚还在痛苦喘息的豚兽,扔给矮胖男人一把匕首: “把兽丹挖出来,其他的扔回去,吸引这小崽子的亲朋好友过来,再炸一波。” “得令!” 矮胖男人高高扬起匕首,就在刀尖即将刺破豚兽钝圆的头部时,手腕蓦地一痛,“咣当”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道厉喝响起: “住手!” 二人同时抬头。 只见头顶的甲板上,一个孕妇正紧握着栏杆,怒气冲冲地俯视他们。 “这不是咱们第一天上船碰到的那个乱吐一地的臭娘们吗?” 矮胖男人嘟囔道: “真晦气,怎么又碰上她了?” 高瘦男人蹙起了眉: “别管她,你继续。” 矮胖男人弯下身,刚捡起匕首,手腕再度抽痛,“叮”得一声,匕首被打飞,直接落进水里。 又听那孕妇扬声道: “你们再不住手,我就去向船长举报你们偷猎灵兽!” 矮胖男人心头一凛,缓缓直起身,抬眼怒视那孕妇,从腰间解下铁索,恶狠狠道: “船长可管不了我们,你再多事,我就把你勾下来喂鱼!” 高瘦男人在一旁看得奇怪。 那孕妇气息粗重,身形迟钝,怎么看都像个凡人,怎会有武力两次击飞他小弟的匕首。 就在他偷偷抬起指尖,准备放个暗器试探一番时,耳畔忽闻风声起,臂膀一麻。 一根细到近乎透明的梨花针,瞬间没入他的右肩。 高瘦男人瞬间变色。 哪里来的高人? 竟然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 矮胖男人见大哥中招,以为是那孕妇下得手,大喝一声,怒气腾腾地甩起了铁索: “臭娘们,你找——” 话音未落,一个浪头呼啸而来,打得他猝不及防,湿淋淋地趴在了甲板上。 “轰隆隆——” 一道闷雷骤然炸响,吓了船上所有人一跳。 姜鸾反应迅速,一把将莫晴拽离船舷边缘。 她抬头眺望顷刻间转阴,墨云翻涌的天际,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 “呕咿咿——” “呕咿咿——” 甲板上原本奄奄一息的豚兽,突然发出一连串凄厉至极的哀鸣,疯狂挣扎了起来。 “老实点!” 高瘦男人怒目圆睁,狠狠地踹了它一脚,转身去扶自己的同伴。 就在这时,船身摇晃的幅度陡然变大,高瘦男人一个趔趄,差点儿冲进了水里。 与此同时,船上每一个角落的天音频,传出船长焦灼的声音: “请客人们速速进入船舱每一层尽头的安全室,风暴,风暴要来了!” 狂风怒号,甲板上一片混乱。 姜鸾眼疾手快地搀住差点摔倒的莫晴,避开翻腾的巨浪,一路护着她,进入船舱,挤进安全室。 费力拨开汹涌的人潮,她找到在角落里惶恐不安的鲁青等人,将莫晴推到他们身边,扬声道: “保护好她!” 旋即,转身提步。 莫晴一脸惊恐地拉住她: “姜姑娘,你要去哪里?” 姜鸾想起不经意间从漫天江浪中窥见的庞大黑影,轻轻挣脱她的手,抛下一句话: “我去瞧瞧那‘风暴’是怎么一回事儿。” 第89章 江神 暴雨如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主控室内,船长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罩,眺望如墨汁般翻涌的江面上,影影绰绰露出的巨影,面色凝重: “最近的渡口离我们有多远? 副手持着罗盘的手轻轻颤抖: “离下一个渡口,还有二十里,距上一个渡口,已经驶过了五百里……” 船长眉头紧锁,挣扎了片刻,大手一挥: “调转方向,全速回航! …… 姜鸾逆着人潮,往甲板的方向冲。 甫一推开舱门,忍不住心惊。 天彻底黑了下来,狂风如咆哮的巨兽,疯狂地嘶吼,雨箭连成了一片。 浑浊的江水在甲板上肆意流淌,在推门的瞬间,漫过脚踝。 她迅速合上舱门,冲进漫天的雨幕,环视四野。 锁定目标后,脚尖轻点,几下攀上了高高的了望台,把正在调试大炮的水手们吓了一大跳。 一个黝黑健硕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工具,扯着嗓子嘶吼: “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这里很危险!” 姜鸾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扬声道: “我是修士,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此人乃水手们的队长,本十分厌烦船客私自跑出来添乱,出了事谁都担待不起。 却见这位自称修士的姑娘,双脚稳稳地踩在晃个不停的湿滑横栏上,腰背绷得笔直,在暴风雨中如履平地,神色从容,看上去还真有两把刷子。 不由得心念一动,抬手指向船尾的桅杆: “那儿有两个人,被困住了,我们实在抽不开人手去救……” 姜鸾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眼一瞧。 呦,那不是偷猎二人组吗? 只见那两人吓得面如土色,如风雨中飘摇的两只鹌鹑,紧紧抱着杆身,抖如筛糠,不停地朝这边投来祈盼的目光。 姜鸾虽不喜他们不久前猎杀豚兽的残忍,但生死攸关之际,还是纵身从栏杆上跃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巨浪轰然打了过来。 船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待她稳住身形,再望过去,那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看来是来不及了。” 姜鸾遗憾道。 队长却十分平静: “没事,姑娘没受伤就好。” 姜鸾见他这么淡定,好奇地发问: “死了两个人,你们不会有麻烦吗?” 队长叹了口气: “有,不过无所谓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愤愤: “就因为这两个家伙,偷猎豚兽,惹江神发怒,才起了‘风暴’,害全船人一起遭殃!” 他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在汹涌的江浪中缓缓逼近的巨影。 姜鸾眯起了眼。 队长顿时紧张起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阿弥陀佛,江神息怒,小人绝无冒犯之心,得罪了,得罪了……” 随后,大手一挥,扬声道: “全体都有!预备!” “发射!” 轰轰轰轰——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几枚水炮落在五里开外的江面上,一同炸开,击起冲天水柱。 待水柱落下,众人惊恐地发现,那巨影丝毫未停顿,速度不减反增。 转瞬间,与船尾只相隔十几米。 姜鸾终于看清了巨影的模样—— 浮出水面的轮廓呈半弧型,硕大无比,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疙瘩凸起。 裸露的皮肤由颜色不一的肉块拼接而成,深黑、暗红、墨绿,相互交织,形成诡异的色彩组合。 顶部有一道深深的褶皱,正在缓缓地蠕动,不停地伸缩舒张。 真丑啊! 丑到令人作呕的程度。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种怪异到不可名状的生物,不禁大为震撼。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 为什么会被船员称作“江神”? …… “江神”停在离众人十米远的位置,不动了。 队长在风雨中厉声嘶吼: “快快快,换神机弩!都给我守住了!绝不能让祂靠近!” 第90章 江神(二) “咻咻——” 随着队长一声令下,近百支箭矢流星似的划破长空,向巨影倾泻而去。 “哗啦——” 不远处的江水,骤然掀起,形成一座高耸的水墙。 箭矢撞上水墙,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坠落。 巨影沉默地矗立在水墙后,不进不退,庞大的身躯若隐若现。 “调整角度,继续放箭!” 队长的命令刚下,“轰隆隆——”,又一道闷雷毫无预兆地炸响,震得人耳鼓生疼。 巨影顶部的褶皱缓缓张开,露出硕大的幽绿瞳仁。 众人心神俱是一颤。 姜鸾对上那只绿曈,只觉呼吸都停滞了,缓缓从须弥戒中掏出了寒霜。 就在这时,耳畔响起一道惊叫: “啊啊啊啊——我不想死,我要回船舱!我要回船舱!” 一个水手突然扔下神机弩,连滚带爬地向后逃窜。 有他带头,不少水手面露犹疑,手上的弓弩也拿得颤颤巍巍。 “咻——” 一道箭矢穿过他的裤腰,将他牢牢钉在甲板上。 队长大步跨上前,单手拎起他的后脖领,像拎一只小鸡崽,冲着他的耳朵咆哮: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不想死就拿起武器战斗!” 那水手面色发青,抖如筛糠: “我们…只是凡人,怎么可能…斗得过神……” “少废话!除非你想现在就被我丢下去!” “砰——” 那水手被重重摔回了甲板上。 他颤抖地伸手,重新拿起弓弩,却没随着其他人一同射向江中巨影,而是调转箭头,朝着那个在风雨中指挥的背影,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拉弓—— “咻——” 冷箭离弦而出,发出一道尖锐的呼啸。 “噌——” 几乎是瞬间,一道凌厉的剑光,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地将箭身劈成了两截。 水手茫然地瞪大了眼。 他还未看清那女人是何时出手的! 队长忽觉身后刮起一道疾风,脊骨发寒,猛地回头,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凤眸。 姜鸾的剑尖顿了顿,意有所指: “当心。” 他顺着她的剑尖望过去,瞅见两截断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他突然后退一步,双手合十,道了句谒。 旋即转身,撸起袖子,大步冲到那位试图逃离现场的“凶犯”跟前,不顾那人的连声哀嚎,拎起他的衣领,用力一甩。 “扑通——” 那人甫一落水,就被一晃而过的几道黑影缠住,拖了下去。 其余水手见状,皆胆战心惊,再也不敢生出其他心思,迅速执行起下一道命令 姜鸾目睹了全程,经不住对这位看起来面善的男人,升起了一丝忌惮,同时,亦注意到水下涌动的不明生物。 趁换箭的间歇,她凑近那水手被扔下去的角落。 正探身仔细观察黑漆漆的江面,忽然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气息。 “??——” 寒霜本能地弹出,劈上了一种乌黑的条状物,像某种植物的根须,表面还分布着一些奇怪的纹路。 这一剑,用了十足的力气,震得她虎口发麻。 那玩意却毫发未损,直接缠上了她的剑身,以极快的速度向她的手腕袭来,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喀嚓”一声, 一双大掌徒手捏住了剑刃上的黑影。 “当心!这是江神的分身,叫触手。” 第91章 金刚身 滋啦—— 名为“触手”的条状物,被粗黑圆钝的指头一把掐灭,化成一缕缕灰烟。 雪亮的剑刃,反射出队长黝黑刚毅的面容: “普通刀剑对它们无用,必须要涂上特质的磷油。” “求姑娘出手襄助,与我们一同击退这些诡物!” 说罢,他拱了拱手,丢来一个瓷瓶,便匆匆转身,继续指挥战斗去了。 姜鸾拨开瓶塞,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忍不住蹙了蹙眉。 想起队长的交代,还是屏住呼吸,倒出黏稠的溶液,均匀涂抹在剑刃上。 旋即,以手搭蓬,眺望滔滔江浪中沉浮的巨影。 尽管游轮在全速前进,巨影却始终与船尾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硕大的幽绿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船上严阵以待的众人。 …… “噌——” 姜鸾猛地回头,寒霜精准出击。 从背后偷袭的触手,瞬间断成两截,跌落在甲板上,扭来扭去,发出类似婴孩的啼哭声,诡异至极。 姜鸾定定地盯着那两截断肢,脑海里不知为何,竟浮现出宋麟和曈曈被人砍断四肢,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她仓皇后退,脸色霎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寒霜几欲脱手而出。 直到一声厉喝响起: “别被祂骗了,江神惯会耍这些技俩,蛊惑人心!” 咻咻—— 两支弩箭破空而来,狠狠贯穿了犹在甲板上挣扎的触手。 “呜哇——” 伴随着一道尖利的哭喊,那两截触手猛地爆开,化成一团灰雾。 而更多的触手从灰雾中涌出,张牙舞爪地扭动着,向众人扑来。 姜鸾定了定神,握紧寒霜,眼神中透出决然。 噌噌噌噌—— 她的身形如鬼魅般在甲板上穿梭,剑光闪烁间,触手纷纷被斩断,断口处喷出浓浓的灰烟,逐渐模糊了视野。 到最后,只能凭剑客的第六感,判断方位,应对得颇有些吃力。 而那些触手仿佛无穷无尽,刚斩断一批,又有更多涌来。 不断有船员的惨叫声响起,她听着心急,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从翻滚的灰雾中炸开,一个金人高高跃起。 “你奶奶个熊,老子敬你是个神,有本事冲我来,别专挑没修为的人欺负!” 金人赤裸着上半身,翘着一条腿,悬坐在半空,周身像太阳一样散发着耀眼的光。 话音刚落,各处的触手似被激怒,纷纷狂啸着冲向金人。 金人不躲不闪,整个人近乎要被源源不断的触手吞没。 正当姜鸾为他捏了一把汗之际,触手堆里传来一声暴呵。 砰—— 金人身上光芒大涨。 无数条触手被炸开,还有零星几条扒在金人躯体上的,被他徒手抓起,一扯一掰,像破布一样扔回了水里。 姜鸾忍不住瞪大了眼。 那金人光裸的皮肤竟然毫发未损。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停驻在“金人”的面庞上,顿了顿。 正是不久前还在甲板上指挥战斗的队长。 原来他也是修士。 看他方才施展的功法,应属体修一派。 以身为刀枪,几经鏖战而不衰,似已锻体到了极致。 姜鸾百思不得其解。 九州以体修闻名的宗门,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这样一位体修大佬,随便进哪个宗门,都是能立派的的人物,为何要隐姓埋名在游轮上当一名水手? …… 队长大变金人后,一举逼退了江神。 游轮终于甩脱沉沉的巨影,驶出一百多里后,雨渐小,天气逐渐放晴。 水手们开始打扫战场,治疗伤员。 倒无人有生命危险,有被触手所伤的,往伤口上涂抹磷油,即能恢复。 一时间,了望台上臭不可闻。 姜鸾见危机解除,心中松了一口气,即刻捂着鼻子,匆匆下了了望台。 她正蹲在二层甲板的一角,用清水冲洗黏黏糊糊的剑刃,一个健硕的身影一跃而下。 “方才一直忙着战斗,忘了道谢,多谢姑娘及时出手,救了小人一命。” 姜鸾动作一顿,摇了摇头: “你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想必不需要我出手,也无惧那宵小的偷袭。” 队长惊喜道: “姑娘怎会知道我的师传?我的确从小练金刚功。” 姜鸾淡淡道: “随口一猜罢了。” 队长也未深究,挠了挠头发,赧然地蹲下身: “对了,麻烦姑娘让一个水嘴子,我也有东西要洗……” 姜鸾侧开身,暼见他揭开头顶浓密的黑发,露出锃光瓦亮的脑瓜子,凑到水流下冲洗,目露惊诧。 队长嘴里大声叫嚷: “畅快,畅快!方才打得那一场,闷了我一脑袋的汗,难受极了。若不是还在执勤,真想扒了衣服跳进江里洗一洗!” 姜鸾若有所思: “道友来自洞墟宗?” 队长更加惊喜了: “姑娘竟连我的门属也猜到了!莫不是有相识的人与我同出一宗?” 姜鸾想起某个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回来的家伙,轻咳两声,绕开话题: “入你们洞墟宗,都要剃度吗?” “对啊。虽然也讲究自愿,但大多数人都不会拒绝,毕竟有些功法得终身保持童子身,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姜鸾忍不住设想小侄子的脑瓜被剃成一颗滑溜溜的卤蛋模样,唇角勾了勾。 队长苦恼道: “其实剃度只是最容易达成的要求,难的是斩除一切有碍修行的杂念。 像我,从小就是个暴脾气,别人欺辱我,我定要当场报复回去,说不好听点,就是睚眦必报,因此被宗主赶出来,让我在凡间好好沉淀个几十载,修心修德……” 姜鸾缓缓道: “仇不过夜,未必是件坏事,有时候,对恶人仁慈,是对善者的残忍。” 队长忙不迭点头: “我也觉得姑娘的话有理,奈何我们宗主说什么‘不念旧恶,不憎恶人’,‘任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耐他、敬他’……” 姜鸾挑了挑眉: “若人人受到欺辱,皆不愿回击,岂不纵容那些作恶之人,更加为非作歹?” 队长沉吟片刻,眼睛一亮: “姑娘说得对!等下次老头再在我面前讲经,我就用这句话来回怼他!” 第92章 完结(boss再聘) 游轮上,每一个角落的天音频,徐徐响起舒缓的女声: “各位旅客请注意,受极端天气影响,前方水路不再适宜通航,我们即将返回上一个渡口,提前结束行程,请诸位尽快做好下船准备……” 安全室的大门缓缓开启,焦灼等待消息的船客们顿时哗然,唾骂声此起彼伏: “奶奶个熊!老子可是花了三倍的价格,求爷爷告奶奶才弄到这张船票!” “说返航就返航?凭什么!对得起我们吗?X你妈,退钱!” “丢雷楼某!我哋从广州赶过嚟,好唔容易攞到船票,就系为咗直达凤鸣山,依家话我知水路唔通!做咩啊!” 这道明显带着地方口音的发声引来一些窥探的目光。 “靓仔,你也去凤鸣山啊?” “系咧。” “我哋系同乡,一齐结伴啦……” 鲁青在一片群情激愤中,握紧了妻子的手,连声哀叹: “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陆路才因妖雾被封禁,水路又因天气不通了,也不知下一次开航得什么时候!这下可如何是好?赴任期再过两周就要到了……” 鲁老头年轻时走南闯北,没少经历过这种事,闻言,冷哼一声: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马死落地行,那么多人都等着去漓北,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 与此同时,甲板上,姜鸾迎着江风,凝望越来越近的渡口,眉心不自觉地皱起。 队长结束收尾工作,又绕回二层甲板的一角,扬声道: “马上就要下船了,还不知姑娘你的名姓。” 姜鸾转过身,微微颔首: “问道宗,姜鸾。” 队长拱了拱手,眼中流出钦佩之色: “幸会幸会!鄙人洞墟宗陈大海。早就听说贵宗以剑道闻名东荒,今日所见,果然非凡……” 二人客套了一番,陈大海叹了口气: “江神这么一闹,漓江没个小半年,是不会再有船次了,姜姑娘后续作何打算?” 姜鸾眸底升起一丝无奈: “我要去的地方,原本走水路可以直达,现如今……只能另寻其他办法了。” 陈大海拍了拍胸脯,自信道: “姑娘要去哪里?陈某在漓州认识些道上的朋友,颇有些门路,既能绕开官府的禁制,又不受妖雾所困……” “是吗?” 姜鸾眼前一亮: “陈兄可有去凤鸣山门路?” 陈大海怔了一瞬,眼睛瞪大,忍不住惊叫: “怎么又是这邪门地方?” “姑娘有所不知,最近两个月,有诸多走私道赴风鸣山的旅客,大部分没回来,少数几个回来的,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在漓州最大的渡口疗养,就是咱们一会要停靠的青砂渡……” 见姜鸾没什么反应,他的脸上浮现担忧之色: “姑娘,你既唤我一声陈兄,我必须得劝你几句!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传闻中的秘境再稀罕,也不值得咱把命都搭上啊!” 你也别觉得自己修为高深就无碍。那几批旅客中,不乏有几个大能,至今未归,亦不曾传出半点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真心建议姑娘你别去凑这个热闹,咱们找秘境,无非是为了提升修为,可命若是没了,又谈何修为……” 姜鸾静静听完了他的话,摇了摇头,不为所动: “多谢陈兄,可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我不为什么财宝,只为寻一位故人,无论遇上什么险境,我都无悔。” “唉,唉!你这姑娘,可真是倔!” 陈大海十分无奈,单看这姑娘的眼神,已料定她和自己年轻时一样是犟种。 思索片刻,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牌,递给她: “天涯帮是漓州唯一的地头蛇,势力覆盖全州,我曾救过他们的帮主,得了一枚令牌。路上若遇难处,随便找个做旅人生意的店家,见令如见人,即使天大的麻烦,都会倾全帮之力替你解决……” 姜鸾一怔,连忙摆手: “多谢陈兄的好意,但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陈大海不由分说地将令牌塞进她手心: “没事儿,收下吧。我很感谢你愿留下来与我并肩作战。” 他语气一顿,透出一丝怅然: “更何况,我以后说不定在漓州也混不下去了……” “为什么?” 陈大海叹了一口气: “这一趟,死了两个上等舱的贵客,还不知上头要如何降责。” 姜鸾疑惑道: “既然这样,陈兄更应该将这枚令牌收为己用。” 陈大海摆了摆手: “那怎么行!这轮渡是官府在经营,做得都是明面生意,而道上的朋友,走得是暗面,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他们为我冒风险同当官的对上!” 言毕,他的神色变得郁郁: “都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我每日锻体需进服大量丹丸,还挺舍不得这份差事,至少薪饷给得足,每月还能申领额外的灵石灵药作为修士入差的福利,真是可惜了。” 姜鸾替他打抱不平: “当时的情况那般凶险,又怎能归罪于陈兄?更何况,分明是陈兄凭一己之力,击退了江神,保护了全船的人。 这一趟,数功劳,陈兄应排第一,上头非但不加以褒奖,还降责于你,简直匪夷所思!” 陈大海觉得这番话简直说到他心坎上了,不由得狠狠拍击栏杆: “可不是嘛!但上头哪管这些,按我过往的经历,他们只会责怪我没及时派人施救。 可我手下的人,又不比那些贵客命贱,凭什么让我牺牲他们去救那两个惹祸的崽种!” 姜鸾点头如捣蒜。 陈大海见状,大受鼓舞,当即作出了决定: “无所谓了!老子直接甩手不干,另谋生路去!省得回去后受一肚子鸟气。” 姜鸾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微妙: “那陈兄后面的去处可想好了?” 陈大海眼里露出迷茫: “还没定。宗主只让我在凡间游历几十载,却未设具体的期限,这十几年,我也没参悟出什么来,暂时还不想回去。 我游历过奚州、青州、漓州……接下来,或许会向北走走,上九州最繁华的中州,找找机会……” 姜鸾眸底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精光,清了清嗓子,抛出橄榄枝: “陈兄若不嫌,可愿向东走一遭?” “我在蓉城开设了一家义馆,正缺一位武师,我见陈兄也是侠肝义胆之人,不妨加入我们,一同做一番能改变整个修真界的伟业出来……” 她语气一顿,含笑道: “当然,报酬也是有的,只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