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福秀眉一紧,吃力地抬了抬头,张嘴正要说话,冯晓瑟连忙按住她:“你先别急,听我说完。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让我到内织染局当差,我恐怕不能再长久地照顾你。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段日子,你须得好好地养着,若是年轻时落下了病根,到了老了时时发作,可是要受罪的。吃食用度,煎药熬汤,日常琐事,就请人去做,不必样样事情亲力亲为。虽然凝香阁里头的人害怕,忌惮绿玉,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悄悄地把银子递过去,总会有胆子大的愿意替你跑腿。该花就花,该用就用,花完了我再给你送来。
容素嬷嬷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她就是面上看着严厉些,其实人不错。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放心去找她。容素嬷嬷是尚食局司药司掌药女官,绿玉奈何她不得。”
“瑟儿……”
多福心中急切地想要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单纯地忠于自己的内心,不需要她的愧疚,回报和补偿。
冯晓瑟怎会不懂:“你的人品心性我如何不明白?咱们之间的情谊又如何能用钱银来衡量?你不是见利忘义之辈,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对我的真心,我感激,珍视并且永不忘怀。”
多福红了眼眶,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出这番话,冯晓瑟心里轻松了许多。多福有心结,她同样也有。与其遮遮掩掩地揣测对方的心思,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将一切摊开了说个明白。
拍了拍多福的手,冯晓瑟道:“绿玉搜检我的房子,她拿走的不过是些散碎银子和不值钱的首饰。银票我缝在腰带里,每天贴身带着。我带进宫的银钱,一部分在我这儿,另一部分在寿康宫由我的侍女收着。宫外的钱庄里,只要拿
着我的印鉴,就可以提出银子。所以你不要想着替我省俭,银钱上头我不缺。只要你好了,花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
多福紧抿着唇,极力控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冯晓瑟压低声音说道:“绿玉那里,你千万要忍耐。这个仇,无论时日长短,我一定会为你报的。”
多福震惊,眼睛瞪得大大的,绿玉是平婕妤的人,对付她无异于与平婕妤为敌:“瑟儿,你别乱来。你听我的,她是石头你是美玉,别为她毁了自己。缺德事做多了,自有上天来惩罚她。”
“上天要管的事情太多了,难免会有疏忽。”
在多福的印象里,冯晓瑟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温柔和气。而眼前的她,冷漠,凶狠,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
如果心被仇恨占满着,就只能活在阴影里。
多福道:“瑟儿,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报仇,你也不许想。”
冯晓瑟顾左右而言他:“说了许多的话,多福你累了吧,好生歇着,我去给你熬粥来。”
多福一把拽着冯晓瑟的手,指尖发白,双眼攫住她,沉声地:“瑟儿,答应我。”
冯晓瑟伸手替多福挽了挽拂在额间的碎发,唇边扬起一抹笑:“安心。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懿坤宫。
夜雪轻轻。
无声无息间,为大地换上了白绒绒的新装。
窗前的玉兰树,花开一片,似有一缕缕冷香,蕴含着雪的清澈,雪的纯洁,雪的落寞,在空气中婉婉飘荡。
长弦拨动,琴音悠扬。
好似溪涧潺潺流水,有芦苇随风轻摇;又如崇山叠叠峦嶂,有鸟鸣赞颂风光。
青衣素颜,那优雅高洁的模样,温柔如水。
“采薇,你的琴艺愈发的精湛了。”
若明若暗的宫灯下,长恭帝的眼眸仿佛笼罩着一层青雾,薄薄的,淡淡的,迷人却琢
磨不透。
皇后文采薇含笑:“谢陛下称赞。”
她起身,绕过琴台,走到黄花梨八仙桌旁,打开食盒,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拿缠丝玛瑙碟子端着,送到长恭帝跟前:“陛下,这梅花糕是我特特到寿康宫向淑宁太妃讨回来的方子,您试试看,可口不可口?”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你特特去向淑宁太妃讨要?”长恭帝眉眼弯弯,淡淡地笑着,捻起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
“如何?”
“清香怡人,甜而不腻。还不错。”
文皇后笑道:“这梅花糕是冯修容的族妹,冯家六小姐独创的,宫里的御膳房都做不出这个味道呢。”
“嗯。”长恭帝不甚用心地听着,随便地应道。
“平婕妤向淑宁太妃要人,我允了。如今冯书史已经在凝香阁伺候了一段时日。”
“哦?”长恭帝似是来了兴趣:“冯修容那边就没有什么动作?”
文皇后侧头想了想,勾唇微笑:“平婕妤和冯修容从来都不是能沉得住气的性子,倒是冯书史,她的表现担得起‘蕙质兰心’这四个字。我下旨将她调往内织染局,想看看她被逼到极限,能爆发出何等的力量。”
长恭帝俊眉一挑:“平婕妤竟未能将她逼到极限?”
“早着呢。”文皇后笑着接口道:“我看呐,冯书史压根儿就没将平婕妤放在眼里,忍耐除了是为了自保,更多的是懒怠,懒得动脑筋与平婕妤计较罢了。”
长恭帝笑出声来:“听你说着,这冯家六小姐还挺有意思的。采薇似乎对冯书史很关注?”
“梅林宫女上吊那事,她出乎意料的镇定,一眼就瞧出人是他杀而不是自杀的。她心稳,胆子大,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来说,很难得。”
文皇后的眼线遍布后宫各个角落,寿康宫当然也不例外。
长恭
帝心知肚明,文皇后从未曾隐瞒过他什么。他眼帘微敛:“宫里的事情由你操持,朕很放心。”
虽然是笑着,文皇后却敏锐地从长恭帝的笑容里察觉出一丝疲惫和无奈:“陛下可是累了?”
长恭帝摇摇头,又点点头。朝政纷杂,退让、进取,妥协、对立,哪怕贵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早已经习惯,并且斗志昂扬,从不气馁。但偶尔,心中压抑的郁气还是需要宣泄。
他长叹一口气:“消减赋税推行得不顺利。朕派往东、南、西、北四省的传令官陆续回京。据他们回报,四侯当面是满口应承,转过身却把朕的旨意置若罔闻。
朕给予子民的恩典被四侯抹杀,却拿着朕的名义继续向百姓抽取税赋,百姓们的怨言全都由朕承担着,而这笔庞大的税款,从不入国库,只肥了四侯的私库。
朕的旨意,只能执行于京城以及京城附近的二十一个州县,四侯的封地上,百姓只知道尊侯爷而不知道敬陛下,朕这个连国君主,做得可算是憋屈。”
虽说妇人不得干政。但两人少年夫妻,一路走来,早已经有了默契,并不拘泥于这些,只见文皇后皱着眉,面带薄怒,道:“各省节度使,各州刺史,难道皆是尸位素餐?又或是摄于四侯淫威缩手缩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为君父分忧解难,是为不忠。”
别的妃嫔或许专注与争宠或是风花雪月,文皇后却是亲眼见着长恭帝为了**殚精竭虑。
长恭帝摆摆手:“除了西省节度使杨成是由北省光烈侯马恒举荐的之外,另三省节度使皆是由朕亲自选拨指定,他们也许没有大才,但忠心是有的。
四省的行政、军事、财政,重要位置上的人,从来都由四侯牢牢把持着,水泼不进,多
少年来花费下去的力气,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所谓朕的节度使,也不过是摆设,做做样子罢了。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想来朕的官员们也有他们的无奈。”
文皇后斟上一杯热热的香片,捧到长恭帝面前:“如此,陛下接下来有何安排?”
很多时候,前朝和后宫,是相互牵扯的。
长恭帝接过茶杯,感受着瓷片的热度熨烫着掌心的皮肤:“年关将近,朕想着,还是不要多折腾为好,免得逼急了四侯,惹出大风波来。朕倒是无所谓,只是朝堂、民间,官员,百姓,恪尽职守了一年,辛勤劳作了一年,都盼望着过个祥和安乐的新年。”
两强相斗,最先受到波及的,流血的,牺牲的,总会是各自阵营里的小人物。新年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谁没有父母亲人?谁又没有娇妻稚儿?
文皇后叹息:“陛下用心良苦。”
长恭帝苦笑,慢饮了一口茶:“采薇不会认为朕懦弱无能?”
今日御书房里,当长恭帝娓娓道出自己的决定时,被中书省侍郎唐令文当头痛斥,言其颠倒乾坤,以君主之尊,朝臣子低头,软弱可欺。唐令文年过六旬,资历深厚,为人刚正不阿,赤胆忠心,是以他对着长恭帝吹胡子瞪眼睛,长恭帝也只是无言以对。
文皇后并不清楚这当中的波折,她温言说道:“忍人之所不能忍,方能行人之所不能行。陛下是连国百姓的君父,满怀慈爱之心,不仅仅是强者,是勇者,更是仁者。”
强者,有魄力;勇者;无畏不屈;仁者,心怀天下。
长恭帝眼眸中的落寞渐渐变得坚定:“朕与四侯,总有一日要正面交锋,可以预见,那必定是惨烈非常。但朕愿意去努力,避免兵戎相见的那一刻。”
文皇后默然,静立,整肃衣冠,端正地朝着长恭帝行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