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宫中举办盛宴,百官携家眷到齐,田絮亦出席,皇帝心情甚好。席间有人提及这一天恰也是两年前昭沅皇后封后的日子,群臣纷纷起身祝酒,两年以来,私下里朝臣多道昭沅皇后是位贤后,不嫉不妒,温良淑德,举止有度,后宫和睦,帝后关系亦和谐,乃国之大幸,然更关键的是,大家都发现,自从有了这位皇后,皇帝的脾性似乎突然就变好了许多,甚少再动怒,即便是在朝堂上,对于犯了错的官员们的惩罚也轻了许多,鲜少再像继位头些年那样残忍暴虐,杀伐决断雷厉风行。
然这一晚,宴至中途,皇帝却毫无征兆地发了一通脾气,下令杖责了一名其父为朝中二品大员的妃子——封妃不过半年的娟妃娘娘,只因这位娟妃小声同姐妹抱怨了一句皇后娘娘的头发,大意便是因为皇后不蓄发,亦不戴头饰,连累她们一众后宫嫔妃,每每出席宫宴,亦不能戴首饰,妆也不敢画重了……被有心人听到,传给了天子。
其实类似话题后宫一直都有,自小环死后,唐漓也离去,田絮再没有留过长发,也不肯让侍奉的宫人碰自己的头发,每次都是自己绑一绑,半束在脑后,也不戴头饰,时间久了议论声便多起来,田絮向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话题第一次传进了皇帝耳中,便犯了天子之怒。
娟妃被当众解下宫服,贬为庶人,其父母因教女不严受到牵连,遭到罚斥。
气氛刹时僵住,群臣议论纷纷,有说量罚过重,为娟妃一家求情的,有说皇帝太纵容皇后,身为国母却不蓄发,本身便有失德仪庄重,不成体统的,但凡开口都遭到皇帝一概贬斥,对于这件事,他就如同一个偏执的暴君,不容任何人置喙,自此不论后宫朝前,再没人提及皇后的头发。
当夜歇在栖凤宫,由于饮多了酒,翌日皇帝醒得有些晚。晨起时田絮已洗漱完毕,独自坐在妆台前整衣梳头,他坐在床沿上看了一阵,走过去至她身后,扬手取过她手里的梳子:“朕来吧。”
俯□拢了她的头发,一手握着梳子,从发根到发尾,耐心轻柔,一下一下,另一手握着发根,避免弄疼她。
田絮从镜中看他,他垂着眼,神情极为专注,唇角微微弯起,低敛的眉眼中含着些微不自觉的笑,柔软和煦,安静祥和……忽然间觉得他变了很多,像极了那个人。
手指翻转握住,熟练地绾了个小花,用发带绑起来,他从镜中抬起眼,眉目认真如画,食指放在她的耳后,触碰她圆圆巧巧的耳垂细细软软的发丝:“爱妃,把头发蓄起来吧……今后朕给你梳,每天梳,像这样,梳一辈子。”
田絮搬去了天云山,在山中住了一年,她翻遍了每一寸土地,走遍了每一片山谷,遇见了无数个前来寻花的人,那传说中的蜜莲始终不曾现世,没有人曾见过,没有人曾食过,每一个人却都坚信它的存在。
又是一年除夕夜,天云山一片沉寂,除了皑皑白雪,古树参天,只剩漫天星子还在眨巴着眼,所有来寻花的人都下山过年了,这样冷的夜,连动物都选择了深眠。风扬起鹅毛大雪,发出簌簌的声响,隐隐能听到远处有哔啪声,是山下的人家在燃放爆竹。
“娘娘!”小五一身雪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木屋前,气喘吁吁道:“皇上在山下。”
田絮下到山下时,他还在站在那片山谷间,一手执伞,孤身默立,像是一个伫立在雪地里的雪人。
卫川行过礼便退远。天地间一片沉寂,茫茫山谷间只剩两人,田絮没有走近,隔着一丈远的距离与他对立。
良久,他先开口:“今晚除夕,朕来陪你。”
田絮道:“为何不上去?”
他静静看她:“你不想见到朕。”
田絮点头:“是啊,我不想见到你……你为什么要追过来,阴魂不散呢?你知道我很讨厌你,从前的你和现在的你都让我烦……我说了不原谅你,即便你做得再好,即便你变得再像他,我也不会原谅你。”
他不争辩,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道:“你一个人,会冷。”目光柔软,连执着的样子都像极了那个人。
田絮双目冰冷,决然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再见你,我来就是和你说,我不会再给你生孩子了,我不做田絮,我要留在这里找花,不再回宫里了。”
转身朝着来时路往山上跑,却一下子滑倒,脚一崴膝盖磕上石阶。
“田絮!”他情急之下慌了神,丢掉伞想跑过来,双腿却冻僵了,没知觉,一下子仰面扑倒栽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手掌被利石刺破,火辣辣的疼,他从雪里仰起头看向她:“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到?”
田絮坐在雪地上,默默流泪。他以为她是疼,撑着身子爬起来:“很疼吗?给朕看看。”
田絮摇头推拒,他蹲在她身前,手摸到她的膝盖,转了转见没大碍,又去摸她的脚腕,察觉有肿胀,怕弄疼她不敢再碰,解下大裘裹住她,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起身往马车走。
风太大,积雪太深,他走得有些吃力。
“不要,”田絮流泪,挣扎:“我不要下山,不要回去……”
“嗯,不回去,”他点头,双臂稳稳抱着她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俯身吻她的额头:“只是去看大夫,不回去,你想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朕陪着你,和你一起找……十年,二十年,总是能找到……”
大风卷起地上的雪花,扬扬洒洒,田絮蜷缩在温暖的大裘中,在他臂弯里。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哭得像一个小孩子,肆意展露自己的眼泪和脆弱,第一次,他学会了如何哄她,不需要人教,自然而然。
田絮被诊出有孕的那一天,全朝野都震动了,每个人都道这是皇天开眼天佑镜朝,唯独皇帝没有笑,在栖凤宫外殿枯坐了一晚。
他开始夜不能寐,时时刻刻都想看到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栖凤宫,和她一起,仿佛少看一眼,都是莫大的缺失。也坚决不肯再按照田絮制定的规矩应付嫔妃。
他开始变得暴躁,会摔东西,会无端对着宫人发火,脾气越来越差,在朝堂上几乎没有人敢忤他的话,所有人都看出皇上在焦躁,却不知道他在因何焦躁。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开始快速消瘦,随着田絮的肚子越来越重,月份越来越大,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每次都梦见她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但面对着田絮时,他很有耐心,将她照顾的很好。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田絮开始浮肿嗜睡,不能翻身,无法自行穿鞋穿衣,为了能陪她多睡一会儿,他将早朝延后,改在上午,夜里每当她动一动,他便能立即察觉,第一时间起身将她需要的东西递到她手上,时刻注意给为掖被子,晨起为她穿衣穿鞋洗脸梳发,夜里为她擦脚按摩给她的肚子讲睡前故事,傍晚定时散步。
闲暇时间,他常常瞄着她的肚子,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自言自语:“酸儿辣女,圆女尖儿……”
田絮不止一次听到他说梦话,攥着拳头,眉头紧锁:“嗯嗯,一定是个公主,一定是个公主!”
田絮初时不明白,后来有一日他说漏嘴,道要是公主,就不算数,那么她就还得继续留下,直到为他生一个太子。
田絮记得很清楚,当初自己说的是一个“孩子”,而不是“太子”,可他一口咬定坚称是“太子”而不是“孩子”……
田絮没有和他争论,沉默了一阵,道:“你可真够无耻。”
他神色黯淡下来,垂下眼,嘴巴撅了撅,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不无耻,她就会走。
这样想,他便决定将无耻进行到底,届时耍赖也罢,厚脸皮也罢,不管她怎么说,打死都不认,也不放她走,反正没有人能证明,口说无凭……但前提是老天爷一定要保佑生个女孩。
腊月十六,田絮生产,虽然一路由冯良义亲自保胎,接生时还是出了意外。
听到难产,皇帝冲进殿里,握着她的手,足足两天一夜,孩子平安落了地,田絮却出血不止。太医言皇后保不住了,冯良义也一脸阴沉,连着施了许多针,才勉强止住血,却无法将田絮唤醒,她陷入昏睡,毫无知觉,即便是用针刺进肉里也没有任何反应,汤药也灌不进去。
他和她说话,喊她的名字,她一动不动,毫无回应,最后他终于绝望,将所有人赶出产房,狠狠握住她的手:“你想为朕留下孩儿,好赶去找他吗,朕不准你听见了吗,朕不准!下辈子的事朕管不了,你们的约定朕也管不了,但今生你既当了田絮,就要一直当下去,一直当……直到我死的那天,你都不能比我先死,听见没有,你醒来,不准睡,只要朕还活着一日,你便一日不能去找他!”
她还是昏睡不醒,气息越来越弱,像是随时都会断掉,他终于崩溃,跪在她的床头,哽咽着抱住她的身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吗……在直庆街,那棵大梨树下,记得吗,我砸到你,你反过来轻薄我,把我当成女人,我本是为日后报复才拿走你的牌子,谁知你竟问我是否要是要你负责,真是令我啼笑皆非……田絮,你定是已经忘了吧,可是朕却记得很清楚……朕现在告诉你,朕要你负责,要你对朕和澄儿负责……”
依旧是没有反应的,他无措了,站起身,抓住她的手往脸颊上贴,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语无伦次:“起来啊,你起来,不许睡,你不是喜欢我的美貌吗,从前总拿我和花魁作比较,说我比她们还美,比月亮星星太阳都美,比所有的花加起来还好看……那起来啊,只要你起来,我便天天给你看,你爱何时看便何时看,爱看多久就看多久,把我当成女人也可以,你不让我上朝我就不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