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后的那一天晴空万里,帝都城万人空巷,举国沸腾,熙沅帝下令,整个中陆不分京都地方州郡城县,所有商税减两成,士农工减五成,各阶层人士都沉浸在新皇后带给自己的巨大福利中,是以也没有谁去质疑为何明明一年前就被宣布毙了的田妃,突然起死回生,再度宠冠后宫,且一步跃升为国母,也没有人议论为何这位新国母头发如此之短,造型如此之奇特。
不同于一年前那场寒彻心骨的大雪,这一天的太阳大到令人晃眼。徳元殿,田絮被他牵着一路登上九十九级石阶,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很凉,手心却一直在出汗,隐隐地颤抖,却拉着她的手走得极稳,当终于走到顶上,他明显的气喘,田絮却很平静,接受群臣跪拜时,他一直侧头看她。殿阶太高,风有点大,吹起身上繁琐华贵的凤袍下摆,和鬓角因为太短没办法束起的碎发,搔得脸颊很不舒服,田絮想抬手捋一捋,他却先一步侧过身来,替她将作乱的发丝捋顺压平别至耳后,目色温柔从容。
昭沅,是他为她选的封号。
因为吹了风,去太庙祭祖的时候,皇帝起了烧,身子不适,却仍自强撑着,回宫后,送田絮回栖凤宫,顺便歇在了那里。
翌日是年初一,照规矩依旧要到宗庙拜祭,皇帝称病令官员代替,一整日仍待在栖凤宫,田絮没有拒绝,按例制初一是帝后同房的日子。
之后两月在平静中度过,皇帝很忙,政务很多,身体也一直不好,早中晚汤药不断,他倒无所谓,反正如今嘴巴尝不出味道,喝什么都一样,只当是喝水了,却苦了冯良义,时刻都要在一旁候着,最后干脆就常驻宫中替他调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和卫川一样净身改行当了天子内侍。
田絮从不主动去面圣,他每天会来栖凤宫,陪她坐一会儿,有时候会给她带些东西,多是民间搜集来的好看的故事集新奇的小玩意,有时候也会带些吃的,以甜食居多,偶尔会留宿。
开春后天气转暖,天云山的雪开始融化,皇帝身体也大好,以补办祭天为由带田絮去了一趟天云山。在那里,田絮找遍遍山,也没有找到一棵蜜莲,却遇到了许多同她一样前来寻找的人。
原来他没有骗她,那比云朵白比糖果甜的花真的存在。
从天云山回来,田絮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她开始变得忙碌,打点后宫,照规矩给他安排适合的嫔妃侍寝。
第一次收到她遣过来的女人时,他沉默了,一言不发起身走出储秀宫,在石栏前站了一晚,翌日得了风寒,卧床养了半月。
闲暇时候,田絮也开始同底下嫔妃走动。她提拔了一些人,其中包括两个宫女,一个姓陈,与她是同乡,来自澄县相邻的县,在浣洗房做事。一个姓梁,父亲为六品地方文官,在尚义苑当值。二人都是和田絮一届被选进宫来的,却都没有见过皇帝的面,田絮破格将她俩由婢提升为嫔,还分别赐了宫殿,此举引来大量非议,皇帝得知此事后却无过多反应,反将那二女的家人也都向上提了提,略略升了些官品。
日子如流水,不咸不淡,和平而安静,他不吵她,她不过问他,互不干扰,各司其职。
四月中旬,皇帝广招工匠,决定要大兴土木,他想将宫里所有闲置的妃嫔全部遣散,或婚配或赏下去或放出宫,好将西面那一整片建筑拆除,腾出地方改建林园,去和田絮商议时,田絮对遣散旧人没意见,但言房屋可不拆除,因为照规矩马上就要选秀了,宫中会进新人,到时地方或许不够住。
皇帝听到选秀二字,愣了许久,最终垂下眼:“你决定就好,朕没有意见。”
七月,在田絮的尽心打点主持下,九国统一之后的第一届选秀圆满结束,全中陆共选进女子九百名,皇后做主一次性全部纳进后宫,之前由熙沅帝亲自下旨,轰轰烈烈震惊世人由遣散所有两千多名旧嫔妃而被清空的天子的后宫,再度被填满。
田絮更改了侍寝规矩,将例制上初一十五皇后的日子改在了月末前两天,其他的日子则按照宫中妃嫔等级依次安排侍寝,或由皇帝自己翻牌子。对此苏逸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就像他说的那样,不惹她烦,不勉强她任何。
十月,唐漓忌辰,田絮又去了一次天云山,依旧无所获,依旧遇到了许多和她一样前来寻花的人。
从天云山回来,绕道去了趟刘镇,在福丫的坟前,田絮遇到了福春。
那个善良忠厚的年轻男人,见到她福春没有下跪,双拳紧握,唇际颤抖,眼中含泪。妹妹福丫死后,他没有留在宫中,回到小镇仍是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木匠。
田絮对他道:“我知道你恨我,也恨他……因果轮回,福丫的死,我愿承担所有报应,你若要报仇,可以来找我,只求今生你能少恨他一些。”
回宫途中,在城门口被人当街拦轿。
那个盲女,衣衫褴褛,落魄形同乞丐,被侍卫押在地上,不得上前,呆滞的双目中却带着不平和愤恨:“皇后娘娘,当日您许诺我,可以当皇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受万人仰视,我完成了答应你的事,可是皇上却将我逐出宫外,甚至不许我再踏进京都!”
田絮带着她回了宫。那时候已是深秋,皇帝一早得了消息,赶在宫门口迎接她,天气很冷,他穿着一身月牙白色的的常袍,外裹一件纯白的长狐披风,颈子上围着一条毛茸茸的紫色貂尾,衬得脸色雪白,嘴唇嫣红,怀里抱着肉滚滚又长肥了一圈的包子和美人,眼里闪着迫不及待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由远及近从宫道上缓慢驶过来的车驾,看见田絮从车上下来的一瞬间,心里一暖,蓦地升起一股浓浓的惆怅的陌上花开晚晚归的感慨和思念。却在看见她身后跟着的盲女时,消失无存,全数化为痛苦。
一把抱住她,不顾在宫门口,当着许多人的面,哑声哀求:“田絮,不要再折磨朕了,不要再给朕安排人了,朕不要别人,只要你……你要什么,你想要朕做什么,你说出来,朕都改……比他做的更好。”
她的眼神就如一汪静水,半晌,道:“回宫吧。”
之后一切如故,田絮恪守本分做好一个皇后,管理后宫,打点琐碎。他依旧不逼迫她,不烦她,对于她安排过去的嫔妃不拒绝,只吩咐下面记档,从来不碰。记载相关事宜的彤史簿子每月原封不动送回栖凤宫田絮手中,田絮一次也没有翻开看过。
某日冯良义好奇瞄了眼,见到里头空白一片,大惑不解:“皇上与其这样,不若直接向她拒绝,或者干脆废黜后宫,向她表明你对她一心一意,说不定她就被你感动啦,回心转意啦。”
皇帝沉默不语,卫川道:“你不懂,皇上是怕娘娘闲下来心里头难过,何况她这样做心里能高兴,索性顺着她的意让她去做吧。”
冯良义张口结舌,以“虐心”二字总结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摇头晃脑地走了。
年末,皇帝又得了风寒,肠胃也一齐犯病,吃不下睡不好,喝口水也吐,病好之后整个人都清减下去,瘦得不成样子。怕传染给田絮,之前足足一个月没去栖凤宫,难免相思成疾,再见面不自觉红了眼圈。田絮看见他亦是怔了怔,皱了眉头,吃饭的时候罕见地吩咐厨房做了几道素淡的菜,放到他的面前。皇帝欣喜若狂,双眼蓦地亮了,只是还来不及高兴,田絮便道她又改了规矩,将同房的日子向后推迟了两天,改到月底。
夜间同床,他卯足了气力,只是终究大病初愈,甚为气喘,进行到一半田絮拉下他道:“算了,睡觉吧。”翻身侧躺,背对着他入眠。
室内安静,十分温暖,点着一盏小小的烛,有一点点光线,他看着她细白的后颈,软软的发丝,忍不住偎过去钻进她怀里,田絮推开他,他再钻,像只脆弱的小狗:“爱妃,爱妃……”声音含了哽咽,带了哭腔。封后一年,他还是习惯性像从前一样喊她这两个字。
第二年春天,田絮依旧无孕,整个后宫也都没动静。
田絮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找了几个御医来都说无碍,田絮不信任宫里人,又在宫外找来大夫,确认无恙,配了女子助孕的药物坚持服用,半年后依旧没有效果。田絮只得找来冯良义,询问皇帝身体事宜。过去两年,她从不曾关切过他的身体,没有过问过关于他的任何。
是以听到她来询问,冯良义长长地舒了口气:“你终于来问我了啊。”他告诉田絮,皇帝自从裕镇回来一直在服用避育的药,服了近两年,那些药其实对他的身体脏器有损伤,有可能造成永久不育。
冯良义说完拍拍她的肩就走了,田絮握着药方,手脚冰冷。下朝后皇帝照旧过来,田絮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一直以来他不是最想要一个太子。
皇帝垂下眼:“我只是,留不住你。”
田絮道:“你这样做,不怕江山无继?”
他道:“江山无继,不过天下改姓,你走了,就再不是我的了。”
伸手圈住她,轻轻带进怀里:“不要走,留在朕身边,今生朕无论如何舍不得,但我保证,下一世,便不缠着你了。”
入秋后,田絮又去了天云山,这一次她在山上待了整整三个月,同那些坚持不懈每年来寻找却每年失望的人一样,再度无功而返。
回来的那一天正赶上小年,风很大,落了雪,他在城门口迎她,一身雪白的毛裘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远远地看见她的车驾行来,便奔过去,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了抱,雪并不大,他的肩膀却堆了厚厚一层。抱了一会儿,松开来,拉起她的手喝了两口热气笑了道:“冻坏了吧,外面冷,先回车里去。”田絮却注意到他的手比自己更冷。
车上置了火盆,十分温暖,他的靴子上沾了雪,雪一化就浸透了靴子,脚冻僵了,却执意不肯脱下鞋子烘烤,也不肯挨着她坐。
田絮将火盆往中间推了推,朝他靠了靠,他立即摇头,往一旁缩:“别,朕身上凉,你穿得少,会冻到你。”他也是上了车之后才察觉自己身上的寒气有那样重的。
田絮抬起眼看了他一眼,他顿了顿,连忙补充:“朕不冷,你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