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脸问!”
高澄一拳头打在了他的脸上,虽然不像是用到了全力的,却仍然将高洋打得颧骨生痛,一连后退了几步。一阵闷痛之后,感觉脸颊也肿了起来。
高洋见他的反应,有点数了,所以对于挨揍不但没有任何恼怒,反而还捂着肿起半边的脸颊,心中满是庆幸和不可告人的窃喜。看来是有了,但具体是怎么有的,他还是非常关心的,想想那个场景,就叫他热血沸腾了。
高澄打过他之后,似乎有点害怕把他打坏了,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跟过来继续痛打他。但是,又不好过来问问有没有打伤,面子问题,让他踌躇在原地,进退两难了。
高洋忍着眼眶上一阵阵又胀又热的疼痛,勉强睁开了那只被殃及到了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时候,你是真的死了吗?”
高澄忿忿道:“自然是死了,肠穿肚烂了能不死嘛。兴许是灵魂飘到那个皮囊上了,就好像活着看着你一样。”
难道他真的是对前一世里的哥哥做了什么,还是对尸体做了什么缺德事儿?
好奇心越来越重了,高洋觉得如果这一次不问出个结果来,只怕以后再想知道答案就难了,再提起也是找打,哥哥不会一五一十告诉他的。反正这一次拳头也挨了,自己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哥哥也不舍得马上再打,就破罐子破摔,趁机试探试探好了。
“那我除了杀你,还对你,对你做过什么?”高洋捂着脸,用手指头将眼看着就肿胀起来的眼皮撑开,悄悄地窥着哥哥的神色。
高澄被他这种像闯了祸害怕被大人教训的孩子一样的幼稚举动逗笑了,嘴角弯了弯:“你呀!”
可是,这两个字说完之后,他眼中的笑意又被一种浓浓的悲哀和羞耻所取代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对弟弟发作,而是欲言又止,十分艰难地说了一句:“别问了,让我静一静,脑子里很乱。”
高澄说完这些,就蹲了下来,双手捂住脸,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幽深暗沉的目光被手指遮挡。又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像把脑袋钻到沙子里撅着屁股躲避的鸵鸟一样,不动了。
高洋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绕到他身后。看着他因为蹲下来而紧绷在身上的皮衣,勾勒出了宽阔的肩膀和紧窄的腰身,以及因为前倾而线条更加颀长的脖颈。
颈部的皮肤,在黯淡的室内光线下,雪白雪白的,以优美的曲线没入了黑色的衣领之中,好像在暗夜里漂浮在大湖之上的受伤天鹅。洁白的羽毛,映着灰暗的湖水,在皎洁月光之下,即便再多的不甘和忧伤,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永远的寂静。
他想起了哥哥房中的那部古董留声机里,缓缓转动的黑色唱片里流淌出来的忧伤音乐,苏联的着名芭蕾舞剧里的配乐,《天鹅之死》。
能够看到自己的前世,以前让他很兴奋很猎奇,可现在高澄也看到了,还为此如此痛苦,如此伤怀,这又让他开始痛恨这种前世遗留在两人灵魂深处的残余片段了。
如果真有奈何桥和孟婆汤,是不是他打碎了自己的那一碗,想要在来世和哥哥继续在一起。而不愿意再在转世投胎之后再和他有任何纠缠瓜葛,甚至不愿意再根据记忆去寻找他的哥哥,坚持把自己的那一碗强迫着给他灌下了一半呢?而哥哥喝下了剩下的半碗,也跟着一起转世了。
结果就造成了这样局面,既能记得一点,却想不起完整的,在疑惑和猜忌,以及宿仇之中,犹豫徘徊,平添了几分折磨呢?
高洋有些按捺不住的酸楚,终于蹲在高澄的身边,伸手按住了哥哥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好了,你不是不相信前生今世,以为是我的脑子不正常,在胡说八道嘛。哪里有这么多离奇的事情,我去年去图书馆翻了很多史书,都没找到类似的记载,应该是没影儿的事。”
高澄这一次并没有用力摆脱他,而是从指缝中冒出朦朦胧胧的声音:“滚开点,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高洋无声地笑了,然后装作懵懂无辜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嫌我脏,你除了看到我扒光你的衣服,还看到我对你干什么了?”
高澄这一次被他逗得忍不住了,暴躁起来,一伸手就将他推了个屁股墩儿。高洋几乎要笑翻了,看他这态度,这表现,和小学时候被同学揍了,不敢告诉老师,只一个人蹲在升旗台后面捂着脸哭的受气包有啥区别?
“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就算真有上一世,我也不至于禽兽到那个地步的。我要的是和活的,愿意接纳我,愿意和我好的大哥在一起,不是强抢来的,或者不能反抗我的。”他爬起来,慢慢靠近,然后伸手摘下高澄头上的帽子。
这一次他并没有拒绝他的贴近,被他摘了帽子也没什么反应。高洋得寸进尺,用自己的手掌轻轻揉着哥哥的头发。这是他第一次在高澄清醒的状态下给高澄顺毛,大概是和比较稀少的体毛一样,高澄的头发虽然看着多,却比较细,摸上去柔软光滑,手感很好,就像在摸一头猫科动物的光洁皮毛一样。
“大哥,这辈子我既然还是你弟弟,我若在前世真是亏欠你的,这辈子一定努力补偿。如果大哥还觉得不解恨,我这条命就在大哥手心里攥着,大哥随时想要,就拿了去。死在大哥手里,也算是偿还了前世的冤孽债,我也死得心安。”
其实这段话,倒也不是完全的伪装。前几天在瑞士时,高澄被那辆汽车挂倒之后,闭着眼睛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真的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哥哥的命。反正他这样不成器不思进取的东西,父母兄弟都觉得他碍眼,活在这个世上不过是浪费粮食污染空气的废物,如果能代替大哥去死,他也是情愿的。
别人都说,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也许真的是因为自己的执念太重,以至于形成了即使经过了炼狱的煎熬锤炼,也不能消除掉的心魔。因着这个心魔,他到底还是再一次和高澄做了兄弟。
而高澄也许真的给他喝了半碗孟婆汤,自己喝了另外半碗。明知道这样不可能完全忘掉前世,也还是这样做了。是不是可以说,明知道自己是凶手的大哥,仍然对他又一丝的牵绊,一丝的不舍,想要在转世之后,依旧和他做兄弟呢?
就像现在这样,小时候抚育他,长大后照看他,把他带在身边。即使又恨又恼,也始终没有真正的决裂和抛弃?
“蠢货,谁要杀你,你还没这个资格,想当我必须要除掉的敌人,你也配?”高澄终于从掌中抬起了自己的脸,白皙的脸颊已经揉出了片片浅粉色的印记,瞪着他的眼睛里满是不屑,却也格外明亮。
说罢,他撑着地板,一个挺身跃起,活动活动因为蹲久了开始麻木的腿弯,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走到窗前。通过敞开了的窗户,眺望着窗外如云如雾,如仙如幻的绝美景致。
高洋走到他身旁,和他并肩观景。
此时的他,似乎被窗外那片纯净的冰雪世界所感染了,心中的杂念被悉数净化,只剩下和哥哥携着手,并着肩,一起看山看河,看他情上心头。虽不知何所起,却一往而深。
……
本来已经参观得差不多了,可是因为这个意外的插曲,两人在城堡里多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天色阴暗下来,乌云遮住了日头。到了后来,鹅毛般的大雪扑簌簌地从灰暗的天幕飘落下来,窗台上很快积上一层薄薄的落雪。
参观的游人原本前前后后遇到了十多个,不过等到他们下了楼,从正门走出来时,已经一个人影都不见了。石头铺成的平台上,除了新增的一片积雪,几乎见不到新鲜的脚印了。
见到有人出来,在门口的小房间里看守的工作人员,从里面跑了出来,冒着漫天的大雪,用蹩脚的英语对他们说,中午时开始下大雪,之前的游客纷纷提前走掉了。山下的公园大门也只出不进,就是为了防止游客上山时候路滑出危险。山上没有住宿的地方,天气预报说到下午时雪还要大,还是趁着雪不算太大尽快下山吧。
高洋想起前年和哥哥一起爬黄山时,夜里下起了大雨,没法下山,山上倒是有宾馆,不过那价格真是挥刀子割肉一般,可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一个个血泪满面地老实挨宰了。
他们一起爬山的还有陪同而来的警卫,司机,外加当地的市里领导派来跟随的办公室主任,秘书这两人。秘书进去和门口的人说了几句话,很快宾馆的老板就满脸堆笑地跑出来,嘘寒问暖,又二话不说地在人满为患的宾馆里腾出了几间最好的房间给他们住。
在国内的那种身为红墙子弟,走到哪里都有人接待的环境,到了国外就完全不同了。老外也是不会做生意不会赚钱,这城堡里这么多房间,随便开辟个十间八间的做客房,这么好的环境,肯定天天都有人上山来体会一下做国王的感觉。至于那价格,定到天上也照样撵不走慕名而来的体验者。
他和高澄向来都不是对于普通的危险望而却步的人,根本没用商量,没有半点犹豫,俩人就去牵了马,仍旧是来时一样,合乘一骑,这样下山了。
这马儿走惯了山路,驾轻就熟,就算不用特意驱使,它几乎闭着眼睛就能顺着原来的山路走回去。不过在下山的坡度上,需要控制好自己的坐姿和着力角度,以免一个不小心被下山时候前低后高的马鞍颠下来,从前头直接脸朝下翻出去。
高洋在国内没有学过骑马,好在高澄马术娴熟,一路控制得很好,只有他紧张得不行,一直紧紧抱着哥哥的后腰。因为只有一副马镫,被高澄占据了去,两脚悬空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这实在太考验他的平能力了。
高澄感受到了他僵直着的身体,忍不住笑了:“呵呵,你再蹭啊,我看你现在全身都硬了。”
高洋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着,没有顶嘴。
就这样一路坚持着,像抱住树干的大马猴一样的姿势保持到下山,半个小时的山路而已,等到高澄下马时,他已经两腿僵硬,快要迈不动了。
“笨蛋,净出来给我丢人,回去得把你丢给马术老师好好训练训练了。”高澄大概比较享受这种被弟弟依赖的感觉,索性扮演了一把英雄美人,走到马后侧,伸手搂住高洋的腰,用力高举着。终于用夹着弟弟胳肢窝的方式,把浑身酸痛,大腿内侧的皮肤已经开始火辣辣了的弟弟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高洋脸皮厚,不怕丢人。倒是看到那个之前给他们推荐马匹的老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帽子上落着雪花,将马牵引回去,又跑回来引领两人回更衣室,把衣服换下来。
看着老外的殷勤模样,他也猜到是今天生意惨淡,就指着他们这一单保本呢。他也就不再计较,从钱夹子里取了点零钱,大约2马克的样子,塞到了老外手里。老外道了谢,跑去拿了押金,退还给高澄,又说了一堆貌似称赞的话,这些就是高洋听不懂的了。
两人取了汽车,顺着来时候的道路,朝外开。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终于开出这片山脉的包围。然而平原太小了,在平坦了一点的公路上开了没多久,又进入了另一片山谷,道路颠簸不平起来。
雪果然越下越大,到了这时候已经满世界都是浓浓雪雾了,加上乌云太厚,光线黯淡,好像即将天黑了一样。在开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从侧面的山间道路上突然转出一辆汽车,大概是被大雪模糊了视野,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们的这辆车,直直地就闯了过来。
高澄一面鸣笛,一面猛打方向盘。两车错头而过,堪堪没有撞到一起。那辆车吓了一跳,紧急刹车停了下来。而高洋还没等追究对面那个不速之客的莽撞,就觉得身下的座位猛地一个颠簸,他如果没安全带,只怕要把脑袋撞到车棚顶了。
“砰”地一声巨响,车子似乎碾过了一块大石头,被爆胎了。
等高澄颇为惊险地刹住横冲直撞几乎失去控制的车子之后,开门下去检查,很快确定了高洋的猜测,真是爆胎了。
这时候,对面的小车知道闯祸了,并没有趁着这里是荒山野岭没有人管,就赶紧加油门开溜,而是跟着下了车,走到高澄面前,连连道歉。说的都是德语,加上北风呼啸,高洋坐在车里,听不清楚。
车窗上的雨刷仍然在兢兢业业地摇摆着,高洋伸手擦掉了窗子内侧的雾气,忿忿地瞪着外面那个害他们车子爆胎的德国人。如果不是对方乱开车,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出事抛锚,这小客车后面没有带备用轮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是这样恶劣的天气,接下来怎么办?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那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德国男人朝他这里瞥来,正好和他视线相对。因为距离很近,他隔着挡风玻璃,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本来如莱茵河水一样的眼睛,可目光不知道为何有些鹰一样的感觉。种似曾相似的气场,只是一时间说不清这人的眼睛像谁。
男人穿着笔挺的毛呢大衣,手上带着白色的手套,虽然下着大雪,可落了些许雪花的深褐色的头发上,头发却是梳得一丝不乱,干净到刻板。看面部轮廓,也是标准的雅利安人。
在和他对视了几秒之后,脸上露出了一点略带歉意的笑容,然后朝他微微鞠躬,又做了个手势,没有说话,但肢体语言的意思是很抱歉。
高洋却被他吸引着,解开安全带从车上下来了,也说不清为什么,先前的烦躁和反感都一扫而光,他有种和这个德国人说说话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