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队长的朋友,”
穿着一身款式老旧的囚衣,科学家急于摆脱釜底游鱼的困境,一听见问话就忙不迭地朝着眼前这个卫队士兵点头——靳宾真是个可怕的极端主义者,这些卫队青年都清一色的高大漂亮,穿着有型有款的黑色制服,戴着黑色军帽与红色袖标,远看过去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人。
芬布尔监狱还未从暴乱中完全恢复,处处透露着一种烛芯将熄的阴冷气息,惨白冰冷的灯光罩于头顶。看守的卫队士兵完成了一次交接班,现在守卫科学家的两个青年早见过他好多次,一次在审判霍兰奚的顿河广场,一次在v1中队的驻军基地,一次在扣押他上路的蔬菜园……记不清了,反正这家伙每次出现都跟着他们的队长童原,活像一块追随英俊武士的盾牌。
另一个卫队士兵问:“你知道自己可能被枪决吗?”
费里芒又点了点头,黯然地垂下了脑袋。他还不想死,明明从未有一刻心甘情愿地加入这些惨无人道的实验,他觉得自己挺冤枉。
两个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倏然拔枪打开了科学家手腕上的镣铐,随即就说说笑笑着背过身去。
费里芒吃了一惊,然后马上意识到这两个人根本是故意疏于对自己的看管,应该是冲着童原的面子放了自己一马。
身穿囚衣的小个子男人转身要跑,突然又被身后的士兵喊了住。
“你就这样出去,当别人都是瞎的吗?”
费里芒担心对方改了主意,可没想到那人只是一脸厌弃地皱着眉头,用目光指了指扔在一边的一件黑色制服。
这些士兵连说话睨眼的模样都和他们的队长一个德行,费里芒不满地撇了撇嘴,却一刻不待地捡起地上的制服套在身上,还煞有介事地佩戴起了袖标与帽子。穿戴齐整的那刻,这家伙刻意压低了帽檐,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可心里早觉得自己帅呆了!
两个卫队士兵重又背过身去,他们聊起了一些与梅隆星人相关的话题,还提到了议会长已经关闭了许多星际航道上的“美杜莎之盾”,似乎是为了得到军方与帝国财阀的支持……他们只当身后那个蹑手蹑脚的小个子不存在,任由他悄悄离开了监狱的审讯室。
一开始还只是慢慢往外挪着脚步,当他意识到整座监狱都疏于守卫,简直就可以算得上是撒腿飞奔。
这个夜晚雾气出奇浓重,盘踞在墙垣树腰高压铁丝网以及视线可及的每一个地方。费里芒跑得很急,每一步都大有向前栽倒之虞,寒冷的气体从嘴里直接灌入肺腔,刺得他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尽管没跑几步就感到体力近于透支,但这个毫无运动细胞的科学家一刻也未放缓脚步。他一心只想赶快见到他的“小女儿”。
还有那个脾气糟糕透顶的家伙。
就在芬布尔监狱外,童原刚刚干掉了一个卫队士兵。他清楚了解芬布尔监狱每一处布防的暗哨,潜入进去并不太难,但却没料到会暴露行踪节外生枝。国防卫队里有的是愿意为他拼命的兄弟,当然也有不买账的家伙——被童原干掉的这个男人是罗曼的亲信,虽然新任的卫队长倒了台,他也不可能对老的那个太过恭敬。今天早上他还带着一票士兵前来抓走了费里芒,这会儿又撞破了童原的行迹,打算将他一并拿下。
暴露行迹后两个男人真刀真枪地搏杀起来,互相挥击重拳,殴打对方的要害部位,很快就血溅当场。最后稍占上风的卫队长扭过了对方持枪的胳膊,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心脏位置,连着扣动扳机十来下。
小丫头茱妮惊呆在一旁,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士兵的尸体,就像两只蛀出黑洞的臼齿。
“下次做点什么,好吗!”童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拖动尸体,一边对身旁的茱妮恶声恶气地下令,“别忘了,你是军人。你曾发誓要向敌人开枪!”
卫队长理所当然地感到有些恼火,倒也不全是因为自己和士兵搏杀时,身旁的小女孩却袖手旁观。“如果我还是队长,这些家伙绝不敢向我动手,甚至……”
甚至他们应该主动释放他的朋友,甚至他们根本不该带走他。
“你来放哨,可以吗?”童原懊丧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吩咐完茱妮,又把那尸体往别的地方拖动起——他打算把尸体藏在一个隐秘些的地方,否则会被监狱高墙上不断旋摆的监视器发现。
小丫头重重点了点头,随后就将手枪握在了指间,提醒自己必须全神贯注,决不任人再打扰他们的救援行动。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人朝着自己奔跑过来。弥漫四周的夜雾让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却能认出那身独属于卫队士兵的制服,认出那闪亮的牛皮腰带轮廓硬挺的军帽还有臂上的红色袖标,这个小女孩突然满心愤怒,为自己死去的父亲,为被抓走的另一个。
她毫不犹豫地抬起了童原送给自己的枪,对着那个飞扑向自己的卫队士兵扣动了扳机。激光束洞穿身体的瞬间只发出非常微弱的声响,发出开犹如开启了欢庆的香槟。那个士兵轻轻“哼”了声就倒向地面,再没爬起来。
一枪就撂倒了那个奔跑中的卫队士兵,茱妮觉得自己干了一件非常勇敢的事儿,迫不及待地向童原邀起功来:“你看,我打中他了!”
“好样的!”童原将一具士兵的尸体拖向了灌木丛中,又着手去处理被茱妮干掉的另一个。
他向那个倒在地上的士兵走过去,即将来到那家伙身前时,突然僵硬不动了。
茱妮看见童原前进中的脚步极其突兀地停滞了住,然后整个人就似过电般颤栗起来。他颤得那样厉害,张口瞠目,拳头紧捏,手背上爬满了战栗的青筋。
倒在地上的费里芒意识到童原走近了自己,就支起脑袋,使劲朝他挤了挤眼睛。他艰难地动了动沾满鲜血的嘴唇,本想说上一句“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或者“嘿,你看我穿这身有多帅!”
可由于脖子上的动脉已被一枪贯穿,这家伙除了发出“嘶嘶”的声音,什么话也没能留下。
他朝茱妮在的方向转了转眼球,抬起胳膊做了个“嘘”的手势,便笑盈盈地咽了气。
在这四目交投的最后时刻,童原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宝藏,是他在一片贫瘠荒芜中挖掘出的一朵小南瓜花。他请求自己为他守住这个秘密,他得守护好她。
看出童原那一刹那呈现的僵硬与颤栗,牢牢跟随身后的茱妮很紧张。她绞着手指,忐忑地问:“我做错了吗?”
只差一秒这个男人就会蹲在地上失声大哭,但他选择遵守对朋友的约定,努力以个带笑的声音回答:“不……你做得……做得对……”
“那我来帮你!”得到肯定的茱妮展露出一个天真笑颜,欢快地跑上前,似想帮助对方一起拖动尸体。
“你还是继续放哨吧……”用身体挡住茱妮的视线,童原安安静静地流完一行眼泪,然后拿起军帽,盖住了费里芒的脸。
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将他的尸体拖向灌木丛中。
小女孩到底没能救回自己的“爸爸”。那一夜她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持枪荷弹,跟着一个男人跑东跑西,最后好像白忙一场。
童原将茱妮交给了一对家境殷实的中年夫妻,带着那夜对费里芒的承诺重新回到军队之中。他相信亲人离逝的痛苦终究会被时间慢慢抹平,这个小女孩仍会无忧无虑地长大,恋爱,嫁为新娘,成为母亲,并且一生不会为那夜的错误困扰。
他偶尔会想起靳宾常说的那句“唯死者永守秘密”,这个男人一生都太过笃信权力的力量也太不信任旁人,殊不知有时甚至神谕都不能劝说一个饶舌的人缄口不言,爱却可以。